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初音凝視着眼前這張在講述過往之中,變換過數種情緒及表情,最後歸於一種祥和的臉龐,她知道這些年來鄂嬤嬤非但沒有失去什麼,反倒得到了更多。

「您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雪藏花及那秘境的?」這時,換初音問向那一臉平靜的鄂嬤嬤,看她點了頭,她便從前襟處掏出一方帕子,帕子一展,另一朵紅艷艷的雪藏花就落在其上。

「這……您怎也會有這花?莫非您……」

「唐東煥。」

本以為那花屬於初音,但在聆進另個名字之後,鄂嬤嬤瞠大着眼,久久說不出話來。好半晌,那好不容易才在不久前止住的淚水,卻像潰了堤般不住地湧出。

她以皺巴巴的手掩住口,哭到不能自已,兩肩更是不停地顚抖著。

因為她一直以為在數十年前就應該已經葬身雪山的那人,居然和多海一樣,不但去了那秘境,且至今仍活得好好的。

見花如見人,他至今康健啊。

「我在出漢土前遇見了他,他同我說了雪藏花秘境之事,還有,那關於您的事。」

那一天,她和唐東煥就坐在那驛站的欄桿前說了數個時辰的話。

他說,當他迷失在迷離的大雪之中,且身體已被雪覆去了大半,僅剩下最後半口氣時,一名披覆著雪白斑紋獸毛的男子由雪中來,並一把扛起他,再往雪中去。

等他再次醒來,人已躺在崁兒村附近的一條入山路邊,懷中塞著一朵雪藏花。

因為四下景物看似陌生卻又熟悉,他本以為自己作著夢了,就在他望進一旁那寫着崁兒村的石碑時,他明白自己活着下山了。

而後他急忙奔進了村,試圖尋找鄂嬤嬤,卻撲了空,問了村人,他們更是一副茫然無所知的模樣。

心急又累極的他,就著一處他們曾經踏過的舊地休息,卻在望進一旁那棵長到半天高的白楊時,他愕然了,因為那白楊合該只是一人高的小苗,怎轉眼就成了大樹?

心一慌,他抓着一名正路過的路人便問今時是何時?路人答完,他不由得整個人癱倒在地,並哭了起來。

三十年。沒想到他再度睜開眼,這人間竟已過了三十年!那麼當初被當成供品祭山的她不就……

「所以,他回了漢土?」鄂嬤嬤淚蒙雙眼,問了。

「是。」撿回了命,卻失了心,初音並未將唐東煥真切的情況告訴眼前的老人。

「回去也好。因為就算當時他找到在山下獨居的我,我已是名老婦了。我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就好。」她愴然笑開。

【第十章】

那像是個好長好長的夢境,她夢見自己身處在一處鳥語花香、溪水潺潺、鳥獸蓬勃有朝氣的如茵綠地上。

那塊綠地周匝圍繞着綿延雪山,微風吹來不寒不燥,像娘親溫柔的撫慰,讓人好想就那麼待着了。

緩緩睜開眼,鄂多海的視線定着在一塊床邊簾幕上,鼻間隱約嗅到了濃郁酥油味,耳邊更傳來一陣陣低低的敲擊頌缽的聲響。

這是哪兒?

吃力地撐起身,她環顧四下一圈,窄小的房間擺滿僧人會用的用品,牆上掛着菩薩畫像,看來像個禪房。

掀開層層覆蓋住自己的毛氈厚被,雖然背上及胸前仍傳來不輕的疼痛,且低頭一看,傷口處還纏着瀰漫藥味的布巾,咬着牙,她還是下了床。

穿上靴,拿起那被擱置一旁的斗篷披覆上身,她一步一步緩慢地朝房外移去。掀開厚重的擋風門氈,外頭是一條短短的廊道;穿過廊道,出了正門,一陣強風迎來,她閉眼抖瑟了下,等再睜開眼,一片山谷景色就這麼入了眼。

廣闊的山谷正中,有片半結了冰的湖泊;繞湖的山坡地上,零散地落着幾戶民宅和寺廟;而她此刻站着之處亦位於山坡,居高臨下,視野極好。

難道這就是翻過山就會見到的吐蕃舊地嗎?夏日雪融,湖面映照藍天,如天神落下的鏡。

以往她只在嬤嬤口中聽過吐蕃舊地,從沒想過自己可以來到這裏,而且還是活着的。

「多海!」

正當她感覺到冷,想拽緊斗篷之際,遠遠的,就瞧見那正擔着氂牛糞干要回來當柴燒的薩遙青朝她大叫;叫完還立刻丟下那些牛糞,用非常之快的速度朝她奔來。

一到她身前,立即將她緊緊一抱,將她身子完全沒進了他的懷抱中,已然長長了的鬍髭更是磨上了她的額,模樣似是百年沒見着她一樣。

「你終於醒了,我以為你不醒了。」他沉聲說着。

雖然他的聲音沉穩,可那不斷吸吐的反應,讓她知道他此刻是激動的;感受着他胸膛不斷熨貼過來的溫熱,她不禁濕了眼眶。

是啊,她也以為自己醒不來了,就在那穿背而過的劇痛之後。

她就讓他這麼抱着,直到她感覺兩腿有點虛軟,且背部又傳來陣陣痛意。

「痛……」她抑不住地輕喃。

聽她呼痛,薩遙青立即放開她,隨即將她打橫輕輕抱起,快速往裏面走。

「我忘了你的傷還沒好全。」

「應該……很快就會痊癒。」臉枕着他的胸膛,她感到無比安全。真想往後若倦了,都可以這樣靠着他。「這次,我睡了多久?」

「十五日。」

十五日?!她整整昏迷了十五日!她霍地一驚。「放我下來!」

「先進屋再說。」他不放,直到進了先前的房間,安妥地將她放上床榻。

「我們得回崁兒村。」他一鬆手,她馬上站了起來。

「你現在還不能亂跑。」他按住她。

「我們得回去,嬤嬤還等着我,等着我取瑟珠回去!你別擋我,你不走,我自己走!」

「鄂多海!」他不得已再用一個緊抱以抑制她頻頻想走的舉動。「即使現在回去,也可能晚了,何況我們沒有瑟珠。」

是,她沒有尋到瑟珠,就算回去了,也無法說動那些村民。她一手抓住薩遙青的腰間,將那布料捏得好緊好緊。

「而且,嬤嬤她……並沒有要你回去的意思,你知道的。」

嬤嬤說,要她跟薩遙青走,走得遠遠的,別再回去,但……「我要回去,我的命是嬤嬤給的,我不能這樣!」她再次掙動。

「別動,你的傷口會裂開的!嬤嬤那樣做,是為了保住你,如果連她這點心思你都不入心,是不是枉費了她辛苦把你養大?」

「可我……」

她的話止於一聲哭泣。從小到大,她頭一回這麼傷心地哭了。

她懂嬤嬤的心,完全懂;但要她就這麼割捨掉這如同母女般的感情,讓她在這裏毫無作為地倒數着那個對自己有着天般高恩情的人的生命,她辦不到,她真的真的……辦不到啊。

那比一刀一刀凌遲地剜她的心還痛!

感覺到她溫熱的淚水滲過布料沾上了他的身,薩遙青可以深深感受到她的無力和悲傷,卻也僅能更抱緊她。

雖然他從未體會過如斯深刻的親情,但要她就這麼束手以待,直至親人的生命終了,他也是萬般不舍。

伸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但那濕意卻不斷湧出,見着向來強悍的她哭得如此心碎,他也跟着擰心了。

「姑娘醒了?」這時一名有點年紀、手持轉經輪的僧人聽到房內的聲響,於是掀開門氈走了進來。

「感謝您的收留和照料,她剛剛醒了。」薩遙青說。

他在山裏不眠不休地背着鄂多海奔跑了兩日夜,最後來到這臨着湖邊山坡的小寺廟,變回人形的他馬上將她抱入廟中,幸得眼前這僧人相助,她的傷勢才逐漸好轉。

「我適才聽到你們提到瑟珠?」僧人問。

「您知道瑟珠?」臉上還掛着鼻涕和淚水的鄂多海馬上回問。

「湖的那一頭有戶工匠人家,他們曾供過瑟珠給山上的大廟,你們要不要去問問?」

聞言,鄂多海和薩遙青不禁對望,幾乎是立即地,不待鄂多海說話,薩遙青便開始收拾著東西。外頭雪況雖暫歇,可寒意仍是沁入皮骨,為了怕傷勢未愈的鄂多海受寒,所以他朝她身上覆上一層又一層保暖衣物。

「太多了。」才一會兒光景,她便被裹得只剩下兩隻眼睛露在外頭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從覆面的布料後頭傳來。

「外頭冷,我速度快,怕風凍了你。」雖僅是幾句話,可先前見鄂多海昏迷十數日轉醒,薩遙青的擔心不表自明。

如果她知道這幾日他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榻邊,像個傻子似地望住她毫無動靜的眼皮,就只為了怕錯過她任何一個抖顫,她應該就不會覺得眼下他的舉動太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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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之雪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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