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我……會不會死?」這是她第一次知覺到自己有可能就此死去,因為以往受傷之後,並不會有這種魂不附體的感覺。

「別說話!」薩遙青顚著嗓音低嚷。

他為她拭去嘴角斷續湧出的鮮血,四處尋找生路,只是,若一直維持着人形,他是萬萬不可能用極快速度將她帶離這處險地的。絕無可能。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急如焚,那就像是殺他放血一般,讓他痛苦難當。

「可我……還想找瑟珠……回去救嬤嬤……」

「你別說話!」她每多說一句話便會耗去一分體力,他情願她靜默著保持生機。

「可我怕……沒機會說了。我……真的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你呢?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我是!我也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他毫不遲疑地說。

聆進他的話語,她染著血的唇邊忽地漾開一抹微笑,縱使那一直望住他的雙眸已緩緩閉上,但那笑卻像凍著了似,始終掛在她蒼白的臉上。

「多海,不能睡!」見她闔眼,他忍不住低吼,但她卻已無響應,且她原就較常人緩慢的心跳,此時已不再跳動。

霎時,一股強烈的椎心刺痛猛擊他的心,他知道再沒時間猶豫,她的生命已懸在瞬息間。

「吼——」

他起身朝天高吼,而後感覺到一道爆發力量在轉眼間竄至身體每一處,那令他渾身彷如重組,全身無一處不竄出深色的野獸披毛,四肢頃刻間伸出銳利獸爪。

緊接着,他原就結實的身軀往地上一卧,化作一頭身型高大勇猛、肌肉糾結的猞猁獸,在將鄂多海馱上背之後,一個高躍,迅疾如風地朝不見邊際的雪山奔去。

數日後,星家後院,某個廂房內。

被囚禁在同一廂房內的初音和鄂嬤嬤,雖然無法出得房門半步,可連日來因為有星霄的支持,在食物和日常起居上還不至於無以為繼。

反倒是頭上帶傷、另外被拘禁的仲孫焚雁情況不明,那令一貫心情平實、縱使遇着大事也泰然的初音憂心不已。

「多海……」

當初音踱至房門邊,附耳聽着外頭動靜的同時,那半躺卧在廂房內床榻上的鄂嬤嬤微弱地喃了一句鄂多海的名。

初音回身看住老人,發現她手上拿着那隻錦盒,錦盒半開,她凝視着盒內物,老臉皺成一團,須臾,竟見就算數日來被囚禁也不見愁容的她無聲地流下淚水。

初音走回床榻邊,落坐后,問:「擔心她了?」她掏出帕子,為老人拭淚。

鄂嬤嬤點頭,接着說:「這花……從沒有這樣過。」在走出石屋面對那一群噪動的村民之前,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偷偷帶着這錦盒。

這時她將錦盒整個敞開,裏頭那朵初音曾見過的花,已不見當時的生氣盎然,而是似被冰凍過脫了水分、花瓣起了皺痕的半凋萎花朵。

「高山原,原覆雪,雪藏花,花似人,人病花枯,花謝人亡。」初音道。

「初音姑娘,您知道這花?」她雖不知道這花的名字,可這花卻正如她所言,見花如見人。鄂嬤嬤訝然。

初音點頭,跟着說:「當初我就是為了尋找生長雪藏花的秘境而來。那是個美麗的傳說,可傳說有時卻是真有其事其境。雪藏花秘境,隱於這酷寒高原雪山之中,秘境裏終年花開,暖水川流不息,生長在其中的獸禽,沒有生命終止的疑慮,食花即活,飮水便能強健體魄,這對人而言無異永生。秘境一日,人間轉眼三十年,人求之不可得,就算妖神異界之士也不一定能尋着。」

「您……」初音對雪藏花秘境的侃侃而談,令鄂嬤嬤大開眼界,更再次證明了她的不俗。

「多海去過秘境,她會沒事,而且她身邊有薩公子。」

「遙青,他是妖,不是人。」

「嬤嬤,您知道?」其實她並不意外。

「他頸上的印記,和那雪裏來的妖如出一轍。」她依稀想起五十多年前,那雪裏來的妖。

「他是妖,可您卻毫無所懼,還讓他跟多海姑娘一起,應是看透了什麼?」

「從前,我總以為妖物可怕,但後來才知道,人心比妖更可怕。初音姑娘,您要聽我說個故事嗎?」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已知初音非如俗世人般淺薄,所以原本這個她想帶進棺材裏的往事,於今說出,想來初音應是會信。

初音噙著笑,頷首,鄂嬤嬤於是娓娓道來。

她說着:五十多年前,這山頭亦發生了和如今相同的事情,村人沒有任何原因便發狂病死,所以那在山裏行之有年、以女祭山的說法,便又開始被執行。

當然,當時的村人是信之不疑,從未去懷疑會是有人從中作了手腳,為獲利益而設下這樣一個大騙局。

當時的她年方十八,雖然身懷六甲即將生產,卻還是被當成了祭品送入供屋。會被送入供屋,多是因為當時她與一名來自漢地的教書先生有着情事,且未嫁娶即有孕。

原本她可以與孩子的生父一起逃的,可卻被那從小即戀慕着她、她視如親手足,卻因她愛上了外人而由愛生恨的青梅竹馬給背叛了。

他說他要助他們逃離,可卻是將孩子的父親先行誘騙囚禁,再將他棄至當時已經大雪紛飛的嚴寒深山之中。

一名書生,如何能在那樣的荒山裏存活?必死啊!

「青梅竹馬,您是說星老爺?」初音問。

鄂嬤嬤點頭。「我挺了個大肚子,他卻說不介意,還說等孩子生下,便讓渡給他人育養,他仍可娶我為妻,他愛我。可這種愛……我怎能接受?怎能?」說到此處,她微微哽咽。「我拒絕了,因而他眼睜睜看着我被送進供屋。」

在入供屋之前,他僅偷偷塞給了她一把剪子和乾淨的布料,那……算是最後的仁慈嗎?她笑。

「可祭山之女,最終不都是被殺害?」初音思及那些含怨而終的女廣魂魄。

「入了供屋的第三日,我生下了個娃兒。就在那天夜裏,我見着了妖,真正的妖,可他卻帶走了我的孩子。」說話的同時,鄂嬤嬤凝注着眼前不明處,恍若那幾十年前的往事仍歷歷在目。

「什麼妖?」

「不知。但他頸子上有着和遙青一樣的印記,因而我知道遙青亦是妖。而我何以不懼怕妖鬼,全是因為在那事情發生后三十年的某個冬夜。」

她之所以被村人視為不祥妖女,且僅能遠離村子獨自居住,便是因為她理應被祭而亡,可她卻活下來了。

而她能苟活至今日,有一半是因為後來似是頓悟了什麼的星霄力保。

也許是為了贖罪,他不再積極逼迫她,反倒退到了遠處,遠遠望着,接濟她,同時給予她在那一夜昏在雪地受到的凍傷藥物醫治。

「三十年?秘境一日,人間三十年。那麼多海姑娘她……」

「是,她是我的親生骨血。雖然這幾年來她未曾喊我一聲娘,但那已不重要了。」再忍不住噙在眼眶裏的淚水,鄂嬤嬤將那錦盒緊緊擁在懷中。

那一個冬夜,她在她獨居了三十年的小石板屋前,聽到了小小嬰孩的啜泣聲,她還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打開門一看,卻真的有個小娃兒被擱置在她門前。

小娃兒睡在一張獸皮里,洪聲哭着,手腳揮舞著,小臉蛋兒紅撲撲,好有生氣,而她身上則置放着錦盒中擱著的這朵雪藏花。

當下她雖是抱起了小女娃,可仍以為定是誰那麼狠心將初生的娃兒拋棄;就在她將女娃抱進屋,趨近燭火細看時,她驚愕不已。

女娃頭頂有着一枚拇指大的梨形硃砂胎記,那與她三十年前被妖給帶走的女兒腦心上的那枚一模一樣,且那眸子和嘴兒,就跟她爹一樣啊。

甚且,那合該出生就帶有她家族的殘疾心病,在娃兒身上卻不復見;她就像脫胎換骨似,經過了三十年,又回到了她身邊,且是健康無恙的!

「那妖……不是搶走我的骨肉,而是帶走她,醫好了她,又將她還給了我。只是她那麼小,而我已然老去,若認了她,她亦不會信,那麼當個跟娘親一樣的嬤嬤又何妨?我依然可以給她,她所需要的愛。」

因此縱使多海沒喊過她娘,又有何礙?

雖然她在留住女娃之後的一段時間仍困惑質疑着,但漸漸地,在照料那女娃的後續時日中,她徹底醒悟了,並了解自己是何其幸運獲得了這般恩典。

也許,她曾因人的險惡而憤恨,可卻因為妖的仁慈,而對這也許藏着灰暗的世界釋了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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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之雪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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