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從南碼頭擺渡過江,轉兩輛夜班車。零點三時,大學宿舍早已關門。不叫醒門衛的話,喬喬剩下一個選擇,攀窗而入。遲歸的同學總這麼干,她也曾爬過幾次,眼下卻不想。

在一處迴廊,她靠着冰涼的廊柱,全無困意。守夜的糾察提着手電筒轉悠,離她不遠,用光柱晃她:「那位同學,這麼晚怎麼不回宿舍?」

喬喬不理睬,索性往樹影里走。糾察討個沒趣,熄燈走了。

天邊的魚肚白生成。半透明的晨曦里,潮濕的風捲走了植物的苦澀,也將月光的甜味一併捲走。琥珀色的亮光如同長著彗星尾巴的蟲子,在樹葉罅隙間鑽來鑽去。喬喬揉揉眼睛,視野惺忪。

天更亮一些,她回到宿舍。四肢攤開趴在床上。和其他懶惰的女生一樣,她有一張四季撐著的蚊帳。

帶着滿眼血絲去上大課,半道碰到邵楓,是特地來候她的:「臉色很難看,病了?」

她朝他看一眼,不響。到了上課的地方,腳擱在台階上說:「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邵楓尾隨而入,坐在最後一排。挨到下課,喬喬抱着一摞書出了教室,邵楓跟在後面,兩人在林蔭道上,不說話,喬喬差點撞到一輛駛來的自行車。雖是很小的意外,她卻像受了嚴重的驚嚇,書啪的全掉在了地上。騎車男生一邊道歉一邊撿書。她攬書入懷,回過頭,邵楓往東部校區走過去了。

自從他們額頭頂成那個銳角,時間過去了小半年。詩社調查的事沒了結,但橡皮筋綳得不再那麼緊了。公安局去過浦東中學,隨後去了浦東中心醫院,小潘爺叔在病床上接待了兩名便衣。他膀胱癌複發了,已轉移到肺部。上一次做手術是三年前,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家人,周家弄沒人知道。隱瞞「壞毛病」是約定俗成的世故,不到萬不得已病家不會露底。

生癌容易和天譴掛鈎,整個家庭會被看輕,鄰居背後這樣奚落:「前世作孽今世報,生這種病就是促狹事做多了,離這家人遠一點。」

所以直到生癌去世,親友不知真相的事例很普遍。逝者家庭統一口徑,把死因換作腦溢血或心肌梗死之類,免得被人背後戳脊樑。

小潘爺叔病情在周家弄曝光,不是說不想隱瞞,而是說明不是每個病家都能成功地欲蓋彌彰。小潘爺叔瞞了三年,如果不是複發,連家人也快忘記他是一個癌症患者。前段時間,他連續乾咳帶血,以為是天氣乾燥誘發支氣管擴張,去六里衛生院,醫生給配了消炎片,吃了幾天,咳得更厲害了。

再去衛生院,醫生填了張轉診單,到浦東中心醫院拍片,結果是肺癌晚期。衛生院和大醫院是協作關係,這邊小潘爺叔剛辦完住院手續,那邊六里衛生院就得到了消息。這樣的病歷對六里衛生院來說,是值得炫耀的。以鄉鎮衛生院的醫療條件,確診癌症病人是困難的,但懷疑患者並由大醫院得到證實,卻可以反映出衛生院的業務水平。衛生院上下奔走相告,沉浸在鼓噪的氣氛里:「知道么,我們院轉出去的老潘,浦東中學印刷廠的老潘,查出來是肺癌。」

周家弄不止一個人在六里衛生院上班,吃晚飯時,每戶都知道了潘家的秘密,很快有人詮釋了小潘爺叔得病的原因:「還記得那個癱瘓的男小囡么,老祖宗從棺材裏爬出來報復了。」

浦東中學一名副校長陪同兩名便衣推開病房,小潘爺叔很配合地把筆錄做完,承擔下全部責任:「照我看歡喜文學,印幾本詩集不算什麼,不過既然你們說是印非法出版物,我來吃進好了。」

警察道:「不好意思,生病還來打擾你,事情搞清楚了好結案。」

小潘爺叔道:「我完全理解,你們也是飯碗。攤開說,我現在這種情況,把事情兜下來最好,你們回去也好交差。我上了手術台,不知道還能不能下來。」

副校長道:「老潘你別瞎想,現在科學發達,要樂觀。」

轉天,小潘爺叔被推進手術室,身體剛被打開就縫上了。家屬開始準備後事,傷口癒合需要一個階段,結痂的新肉還沒有長好,小潘爺叔就走了。

小潘爺叔是出院后第四天在家裏去世的,再過一個禮拜就是清明節。應了那句老話:清明冬至,前七后七收人。

小潘爺叔沒遺下一個字,又瘦又黃地躺着,一聲哭天搶地的哀號響起,周家弄的鄰居們涌過來了。

小潘爺叔出殯那天,喬喬在學校,等她周末回家,人已化作灰,鎖在小小的木盒裏,準備擇日安葬。

潘家在周家弄是望族,小潘爺叔父母尚健在,他排行老三,上下各有兩個兄弟,另外有個大姐,很早就嫁到了松江。老么是個妹妹,前幾年剛嫁人,是軍婚,丈夫在成都軍區服役,她沒隨軍,和父母合住一個單元。

小潘爺叔和他四兄弟都住在老宅里,連同父母和么妹,院子裏容了六戶人家。隨着第三代慢慢長大,空間越來越不寬敞,本來長著梨樹、海棠和夾竹桃的大天井陸續搭起了小屋子,父母兄弟妯娌姑嫂,為了砍樹和搭建沒少拌嘴,手足間動手也有過幾次。小潘爺叔的死讓他們暫時捐棄前嫌,把喪事辦得風光體面。

只是為了一個細節,小輩和年邁的父母鬧起了彆扭。白髮人送黑髮人,兩個老的傷心自不必說。等三子落葬,便把遺像放在正廳的八仙桌上。等做過了六七,老四媳婦嘟囔道:「三哥死得早,又是生癌,總歸不吉利,照片供在廳堂不妥當。」

老二家附議:「阿拉歲數大了無所謂,每家都有小囡,對子孫不利。」

兩個老的不愛聽:「他是小囡的爺叔,爺叔怎麼就對阿侄不利了。」

么妹道:「三哥活着的時候,對幾個阿侄不要太好,我看是你們心裏有鬼。」

老三家的哭起來,說給亡夫聽:「七還沒斷,就要趕你出門了。這麼大的房子,連一張照片也擺不起,你翹辮子什麼也不管了,活人還要過日子呀。」

兩個老的氣得嘴唇直哆嗦。老四朝媳婦瞪一眼,怪她多事,他媳婦不買賬:「看什麼?我還不是為了潘家子孫好。」

老大媳婦圓場:「算了,大家少說兩句,百日後再說吧。」

這事照例在周家弄傳開了,梅亞蘋在飯桌上給喬喬提起,喬喬一臉的憤憤不平。回到學校和邵楓說,邵楓說起老家的一個故事——

有個姓金的朋友,也寫點東西,出版過詩集。他祖父喜歡垂釣,是當地垂釣協會副會長。曾以一己之力,釣起過四十多斤重的鰱魚王。就是這樣這個老釣客,在和一條大魚迴旋時,被誘下水,溺死了。事件就被渲染上宿命色彩。資深釣客死於垂釣,和游泳教練死於河流一樣具有諷刺意味。家裏人覺得蹊蹺,金詩人也覺得蹊蹺,請了和尚放焰口,完事後,家裏討論遺像的安置,都認為死於非命不吉利,結果家裏就沒供遺像,不供就不供,也就過去了。

金詩人不久去京城會友,順便去景點遊歷,沿途拍了不少風光。尤其喜歡其中的一張,放大裱在鏡框裏,擱在顯眼處。邵楓去他家玩,覺得照片扎眼,金詩人樂呵呵站着的背景,是一處石雕,塑的是一位名作家,旁邊是那作家的墓碑。邵楓想起他祖父遺像的事,拿金詩人開涮。金詩人沒等邵楓把話說完,一拍腦袋道:「他媽的還真是沒想到這一層。」

邵楓道:「也不奇怪,你看那些去了外國的人,站在莎士比亞墓和巴爾扎克墓前合影,回國寫個遊記,把死人墓照片登在報紙上,覺得特有面子呢。」

金詩人馬上檢討:「對對對,我去不了歐洲,只好拍個中國作家的墓回來了。」

喬喬喜歡邵楓分析世事,比如得知小潘爺叔死訊那天,喬喬情緒低落:「小潘爺叔這麼好的人,怎麼就得了絕症呢?」

邵楓道:「什麼是絕症,人都是得了絕症來的,最大的不治之症是死亡本身。」

這樣的說法讓人對生命產生虛無,卻又理解了死亡真諦。

清明節,喬喬去桂林路老街買了青團。在學校圖書館,兩人面對面坐着,喬喬道:「今天吃青團,正好紀念小潘爺叔。」

邵楓道:「清明吃青團,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餅,元宵吃湯糰,所有中國節日末了都是一個吃字。」

喬喬道:「被你這麼一說,還真是的,我平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邵楓道:「不是沒想到,而是不思考,普羅大眾都是人云亦云。」

喬喬道:「不必彎子繞到普羅大眾,直接說我戇就可以了。」

由此可見,邵楓看人看事角度刁鑽,帶有炫智色彩,喬喬只有聽的份,她也喜歡聽。但他們私下相處並不多,邵楓請他看過一次電影,阿爾巴尼亞的《海岸風雷》,是一部重播的老片。在黑暗裏他試圖拉她手,她一下子抽了出來。雖然四周很暗,她仍能感知到對方的失望。電影散場兩個人走出來,邵楓道:「小時候有首兒歌,中國電影新聞簡報,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哭哭鬧鬧,阿爾巴尼亞電影摟摟抱抱,你聽過么?」

喬喬徑直往前走:「我會唱的,我爸還抽過阿爾巴尼亞香煙,說很臭的。」

他們的關係就這樣原地踏步,介於詩友和戀人之間,有時傾向於詩友多一些,有時傾向於戀人多一些。取決於喬喬的心情,愛情初期的主動權往往在女性這邊。

邵楓被青團糯住,用力咽下去:「聽說因為在《嚼蛆》上發表了詩,任碧雲預備黨員沒弄成?」

他們很久沒提這話題了,那兩個便衣也很久沒來了。事情貌似過去了,但沒明確說結案。邵楓的宿舍也冷清下來了。事實上,詩社從來就沒有真實存在過。

喬喬道:「也不一定是因為這個吧。」

邵楓道:「聽說對她評價是政治上不成熟。」

喬喬道:「政治上不成熟不一定是指詩社的事吧。」

邵楓道:「她一個丫頭,沒聽敵台,沒貼大字報,能有什麼政治問題。」

喬喬道:「當初數她最起勁,最後撇得最清的也是她,我看她最大的政治問題就是立場問題,要是我們班出漢奸,第一個就是她。」

邵楓道:「好在我這教唆犯就要打道回府,提着包裹滾蛋了。」

喬喬哦了一聲:「師院是你傷心之地吧。」

邵楓道:「要說傷心,那是捨不得一個人。」

邵楓的表白既婉轉又直接,喬喬避開他眼鋒:「出去走走吧。」

學校圖書館一側的幽靜小道過於逼仄。兩人只能緊挨着走,邵楓抓她的手,抓了個空,是因為她預先注意到他手勢,故意腳步慢下來。邵楓轉過身,將她拽進一個拐角:「任碧雲,別出聲。」

喬喬身子側入一些,只見任碧雲捧著一冊《許國璋英語》,一邊背一邊走過來。喬喬緊張得要死,此刻她和邵楓緊靠在一起,要是任碧雲瞄過來一眼,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

任碧雲端著英文書,像端著聖經的修女一樣目不斜視地走過。卻又停下腳步,把頭轉了回來。只瞥了一眼,頃刻把臉側了回去。喬喬被邵楓擋着,腦袋竭力低下去。

待任碧雲離開,才意識到被邵楓擁在了懷裏。她欲抽身,嘴唇被堵住了。喬喬試圖推開他,手卻捧住了對方的面孔。她牙齒隙開一點縫,閉上眼帘,使自己不再羞愧,使世界暫時被隔離在眼帘之外,很深的一個吻,然後她將他推開:「我們沒結果的。」

邵楓再次吻她,這次他沒得逞,喬喬嘴唇緊閉,他的牙齒被牙齒拒絕,她把他推開,疾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喬喬心思重重地度過了一個多星期,卻沒聽到她和邵楓的緋聞。她明明看見任碧雲轉過頭來,難道沒有認出自己?可她不能親口去問任碧雲,後來她分析出一個理由,任碧雲認出了自己,但當時旁觀者只有她一個,如果小喇叭,等於自己就暴露了。她已經出賣過他們一次,關係已很僵,沒必要徹底撕破臉。

喬喬好幾天沒看見邵楓了,他急匆匆趕回老家去了,說是單位有事找他,她才想起他是南京師專老師,他講課會是什麼樣子呢。

這天一早,邵楓回來了。在女生宿舍等她,本就捲曲的頭髮亂糟糟的,眼裏全是血絲。靠着門框,肩上挎一隻包,腳邊放另一隻包,一看就是剛下火車。房間的門半開半掩。幾個室友窩在床上,有的偽裝看書,有的假裝睡覺。

喬喬臉色陰沉下來,宿舍里的小妖精最喜歡搬弄口舌,回頭不知要怎樣恥笑她呢。

把書往床鋪上一扔,趕緊出來。邵楓跟在她後面,兩個人來到欄桿旁。看得出邵楓有很多話想說,卻被一句話封死:「以後別來找我。」

邵楓道:「總得給個理由吧。」

喬喬道:「我從沒答應過你什麼。」

邵楓道:「知道我這次為什麼回去,為什麼一下火車就來找你。」

喬喬道:「我沒興趣聽。」

邵楓朝她看看,抓起地上的包走了——直到今天上午,他憋不住了,在半道截住了她:「臉色很難看,病了?」

她正要去上大課:「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邵楓坐在大教室最後一排等她。挨到下課,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林蔭道上,一輛駛來的自行車差點撞到喬喬。喬喬的書掉在地上,她回過頭,邵楓又走了。

把撿起的書抱在懷裏,靠在牆上,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牆體侵入她後背。她眼淚落下來了。她朝男生宿舍所在的東部校區走去,好像桂林路不翼而飛了。她敲響宿舍門,開門的正是邵楓。房間里兩個男生心照不宣,借故離開了。

這不是她想像中的儀式,甚至也不是她心甘情願的奉獻。她的確有些刻意,有些像演給自己看的戲。懷着那麼點兒內疚,似乎是償還,又沒欠對方什麼。她身體里有兩個梅菊喬,既是彼此的主人,又是彼此的證人。以至於當她看見自己裸體的剎那,做了小小的反抗。她洞穴中的那個人,她並不認識,尚未癒合的傷口像火苗將她重新點着。她哦喲一聲,身體猛地收緊。

床單上湮開一小簇火紅,繃緊的那個人鬆軟下來。盯着那朵暗火,他不知女人的身體向他撒了個彌天大謊,他被面前的景象鎮住了。

窗戶外探入的光照在喬喬臉上,照在鼓翹的乳房與結實的大腿上,是涅白色的一片。她用衣裳裹住肢體,看了一眼男人:「我把第一次給了你,你心裏平衡了。」

她起身朝門外走去,離開的速度很快,她覺得同邵楓已無話可說,有點像鄙視自己一樣鄙視他。身後追來了腳步聲,邵楓氣喘吁吁地站在跟前。她從他身邊繞開,乾脆跑起來。

像浪濤般湧來的疲乏把她捆住,進了宿舍,連鞋子都沒脫,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多久,她起床出門,太陽在樹梢之下,月亮的輪廓呈現。

此刻,喬喬的背影是傍晚光線下的剪紙。她忽然成了沒去處的人,宿舍里嘰嘰喳喳的丫頭很討嫌,空曠的校園也不屬於她。她被自己帶着走,天色暗下來,晃動的樹葉在地上杯弓蛇影,她朝桂林公園方向走去。

這座與師院毗鄰的公園,早年是海上聞人黃金榮的置業,人稱「黃家花園」。收歸國有后,種上滿園的金桂、銀桂和丹桂,開花時節香氣襲人。大學旁有座公園,方便了戀愛中的學生,讓他們多了談情說愛的去處。這種孿生情況在上海並非獨有。西區的華東師範大學旁有長風公園,兩家貼得更緊密,如果沒圍牆隔開,簡直就是一戶人家。相形之下,桂林公園多少還有些距離。從校門口步行,單程十多分鐘。

校門口不遠是43路終點站,沒有夜行任務的末班車停在馬路兩側,一輛連一輛排出去很遠。街上的人慢慢多起來,專門做學校生意的小商販出動了,最多的是扁擔餛飩攤。也有買走私手錶的「打樁模子」,神不知鬼不覺湊過來:「電子手錶要麼,正宗香港貨,來一塊?」

桂林路未分上下行道,迎面而來的43路一個急剎車,如果不是司機反應快,她就被卷進車輪里了,那司機氣得急叫:「要找死去跳黃浦江,黃浦江沒蓋子。」

喬喬趕緊跑到邊上去,驚魂未定地看着司機。司機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如同要把晦氣吐掉似的。乘客嚷着要下車,售票員把頭探出車窗,沖着司機喊:「你把車門總閥關掉啦。」

司機一邊倒車一邊罵。喬喬繞過幾輛公共汽車,走在馬路最靠里的位置,被人堵住了去路,她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你以為我被燒死了?我不是鬼。」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小螺螄。

喬喬第一反應就是抽耳光,手舉起來,風聲抵達小螺螄面龐,他敏捷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反向一扣,她整個人被折了兩道,膝蓋立刻跪到了地上。

小螺螄將面孔湊近:「不要動,否則拗斷你的手。」

喬喬身體失了平衡,一隻手撐在了地上。

小螺螄道:「想燒死我,縱火犯要槍斃的,你知道么。」

喬喬喝道:「放開我。」

小螺螄將手鬆開:「看在你是我女人面子上,放你一馬。」

喬喬從地上爬起來,沒等自己站穩,手臂掄圓了。這一回小螺螄沒能躲過,吃了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喬喬罵道:「誰是你女人,天火燒燒死你這個殺千刀。」

小螺螄捂著臉,看上去故意要挨這一巴掌似的:「是不是我女人,你心裏最清爽,不要忘記,你元寶是誰開的?」

喬喬覺得空氣里都是硫磺,再過一秒,就會葬身於轟然爆炸的現場。她離開的速度快得讓小螺螄趕不上,他小跑了幾步,放棄了追逐,站在那兒大聲嚷嚷:「我不會放過你的,你是我的女人。」

小螺螄三天兩頭來師院,像一張狗皮膏藥,喬喬走到哪兒貼到哪兒。沒過多久,兩個情敵就撞上了。邵楓先動了手,他推了小螺螄一把,幾乎同時,拳頭跟了上去。小螺螄往旁邊一避,肩膀沒躲過。他不敢戀戰,捂著中招的部位扭頭就跑。

之後小螺螄學乖了,看見喬喬,先前後瞧瞧,確定那捲發青年不在,才鬼鬼祟祟包抄到喬喬旁邊,重複那些可笑的表白。他說話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威逼利誘,一是搖尾乞憐。喬喬對他視而不見,緊趕幾步,一路跑回宿舍里。

有一天傍晚,小螺螄正纏着喬喬。邵楓突然出現,等小螺螄招架,脖項已被勒住,邵楓用腳將他絆倒,騎在他身上,眼前突然揣過來一條腿,看力量和速度,邵楓兀自一驚,心裏說不好,身下那傢伙已經中招。腳是直接從面門左側踢過來的,踢中后沒有收勢,借力踩下去,把嘴踩到了耳朵邊,小螺螄噢噢噢噢,邵楓看見兩顆斷牙,像鑽出土的玉米粒,在地上發芽。他趕緊起來,把喬喬拖開:「嫌他煩少搭理就行了,至於把他踢死么。」

喬喬道:「不踢死他,下次還來。」

邵楓道:「踢中太陽穴可能真踢死了。」

喬喬道:「害怕了吧,害怕離我遠點。」

邵楓道:「我看你是怕我吧,老躲着我。」

喬喬道:「說什麼呢,我把第一次都給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邵楓道:「你不情願的話,那天為什麼來找我。」

喬喬道:「你們男人不就惦記這事么,你不是很樂意就笑納了。」

邵楓道:「你知道我上次為什麼回家?」

喬喬道:「我不想知道,我覺得你這人很煩,憑什麼把我拖開呀。」

邵楓道:「你把人家牙都踢飛啦。」

喬喬道:「你自己不也動手了。」

邵楓道:「我就是扇他幾個耳光,羞辱羞辱,下手不會這麼不計後果。」

喬喬道:「假惺惺。」

邵楓道:「你要是想繼續,回去再踢呀,他還躺那兒挺屍呢。」

喬喬轉過臉,看見小螺螄爬起來,捂著左腮,邁步的幅度如同一個老人,慢慢騰騰的背影,帶着一點微跛。

邵楓道:「看他這架勢,沒十天半月緩不過來。」

喬喬道:「你什麼時候走啊。」

邵楓道:「你是說回原籍?快了吧。」

喬喬道:「那你現在說吧,上次為什麼回家?」

邵楓道:「我把家拆了。」

喬喬道:「拆老屋造新宅?」

邵楓道:「不是,是離婚。唉,真是一鱉叼棗,我兒子四歲,判給了他媽媽。我心裏難過死了,可我沒辦法,只有這樣才有資格和你在一起。」

說着,把喬喬牽扯入懷,像雌雄同體的樹,相擁的姿勢有點僵硬。

喬喬蛻出身,左手被邵楓擒住,他的手瘦削溫暖,扣住她冰涼的掌心。

喬喬道:「我早料到的,你們外地人結婚都早。快回原籍了,什麼都別說了。」

邵楓道:「看你失魂落魄的,別有什麼事吧?」

喬喬道:「你闖禍了,超過三四天了,老朋友還沒來。」

懷孕對喬喬來說,沒有一丁點心理準備。身體的鐘突然停了,荒唐的是,她並不能確定是誰導致了珠胎暗結。她例假一直很准,延遲這麼久,明擺着有生命暗度陳倉。想到肚子將慢慢大起來,怎麼樣的形容都比不過她的恐懼。這種恐懼甚至比小螺螄的強暴還要強大。失身是打落門牙往肚裏咽,懷孕卻是家醜一夕天下知。她是周家弄罕見的女大學生,是鄰居嫉妒的對象。知道她被搞大了肚子,最開心的肯定是那些繞舌婦。

喬喬只能讓邵楓來承擔,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機會,她有理由賴在他身上。她不可能去找另外百分之五十,倘若他知道留了他的種,非但不會幫忙墮胎,反而求之不得讓她生下來。雖然踢掉了他兩顆牙,可她知道他不會死心。他這樣一個瞎混混的小流氓,如能將漂亮的女大學生娶回家,該多有面子。

喬喬的判斷是對的,被踢飛了牙齒的小螺螄竟提着「機關槍手榴彈」(火腿和瓶裝酒)上門求親了。

從小螺螄選擇的星期天上午來看,他希望喬喬在家。他捏着她軟檔,她敢下逐客令,那麼他也不客氣,當場攤牌。最好的情形是,喬喬模稜兩可。那樣的話,就造成某種意義上的既成事實,以後他就能以毛腳女婿身份自由出入了。

喬喬卻不在家,小螺螄剛放下禮物,便遭到了怒斥。梅亞蘋根本沒打算讓他把話說完,舉起「機關槍手榴彈」朝他扔過去,覺得還不解氣,操起掃帚往外攆:「打死你這小癟三,想動阿拉喬喬腦筋。」

而此刻的喬喬,已來到了滬郊南翔鎮。陪她前往的是邵楓——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聯繫到一家私人診所。他在上海人頭不熟,沒什麼資源可用,能找到這個偏僻角落真是煞費苦心——這段日子兩人也不知怎麼過來的,喬喬的身孕確診了,這是她去斜橋的紅房子醫院檢查后的結論。她已預感到會是這樣,因為「老朋友」已延遲了將近一個月。之所以沒及時去醫院檢查,還是心存僥倖,有點諱疾忌醫。確診那天,邵楓在電線桿下一隻麻雀般蹲著。喬喬出來了,手術需要五六十塊錢。喬喬告訴他,她不能在紅房子那樣的國營醫院動手術,國營醫院做人流要戶口簿。她不能將真名實姓留在醫院檔案里。白紙黑字,像一匹陰影里的野獸,不知什麼時候跳出來咬你一口。

於是她選擇了這張不乾不淨的床躺了上去,她叉開雙腿,身體突然裝上了馬達,抖得快散了架。冰涼的鉗子探入她柔軟的私處,那一剎,她眼裏漫漶出櫻紅血光,尖銳的呼喊像玻璃一樣劃破她的耳鼓。

聲音那麼逼真,在六里橋東,離她舅舅家不遠,有座廢棄的立雪庵,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立雪庵是尼姑修鍊的地方,想當年是非常漂亮的一座庵。民國初年,尚有一條優美長廊沿着河通往隔岸的浦東中學,憑藉一座橋將兩者相連。據說站在橋頭引頸眺望,可見碧綠的楊柳岸沿着白蓮涇逶迤而去。踏上船碼頭上的小火輪,拐出中涇汾,進入黃浦江,在十六鋪上岸,就到了租界。現如今,那幅鄉村的美景不再,六里老橋也另起爐灶,新六里橋建成后,就被廢棄了。傳說庵里發生過一件事,具體什麼事,沒有人說得清楚了。反正出事後庵里就沒尼姑了,庵名未改,主角卻變成了和尚。直到文革,香火盡失。巍峨的大雄寶殿被挪來作了棉花收購站,此庵最後竟成了一家生豬屠宰場,成了「立血庵」。

屠宰生豬時,她躲在小夥伴身後。進入生命倒計時的豬意識到了死亡,它被趕進窄長的甬道,爪子扒著水門汀,地上濕滑,根本站不住。但它賴一時是一時,尖銳的呼喊猶如救護車。驅趕它的人用鞭子抽它,再走一步,最後一步,它到了地獄門口,腿一軟,鬆開的肛門裏掉下一坨屎。手執電擊器的屠夫,將電話聽筒一樣的裝置搭在它脖子上。

電流讓屠夫一震,閃出噝噝的火星,豬應聲倒下,還未殞命,屠夫用鐵鈎將它提上斬殺台。犀利的慘叫再度響起,喉嚨被一割到底,將嘶叫聲切斷。豬的疼痛將身體撐滿,喬喬看見它瞬間脹成了皮球,一秒鐘之內漏光了氣。

一張完整的豬皮被揭了下來,豬的叫聲仍在她耳朵里迴響。她從沒這麼痛過,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金屬器具在她體內游弋,沒有絲毫憐憫。她忘了江湖醫生是男是女,仰或兩者兼而有之。他們不是一個人,至少兩個,也許三個。留下印象的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目光,有一雙在眼鏡片後面,眼眶還塗着眼屎。

手術過去很多年,喬喬還常在夢中重現那一幕,她驚叫而起,一身冷汗。她在給崴崴講述的時候,卻像是在講一件別人的事情。

斜靠在床上的崴崴道:「殺豬玀的立雪庵,我也去過。拿打胎比作殺豬玀,有點誇張吧。」

喬喬在崴崴多毛的大腿上擰了一把,疼得他面孔一歪:「你們男人只知道愜意,吃苦頭還不是我們女人,該死的庸醫麻藥也沒給我打,絕對是活殺豬玀。」

崴崴的手在床上慢條斯理捋著,將兩人的陰毛收集起來,他捻起了一根問道:「這根是誰的。」

喬喬不理他,他把她扳過來,壓上去。這並不意味着要她,他只是喜歡壓着她的感覺。如果身體有了反應,他便調整一個角度,進入她體內。但更多的時候,他的陽具只是躲在那兒,如同一個發獃的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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