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乍看書名,幾乎以為是本硬書。盯住「後殖民」大字,站在書店展示櫃前,眉頭快要揪成結了,心裏想,黃碧雲在幹嘛?

原來是很多很多短篇。從黑女瑪莉聖誕晚餐開始,講女身,一段話:「如果你不曾擁有一個女身,你說你明白,但你無法感覺,那種火辣辣。有經期他們說你臟,到你沒經期他們笑你更年期,不是女人了。你為女身感到煩惱不安,他們就說,因為你沒有陽具。」然後是人們,沒有掌握權力的人們,戰壕里知道自己快要死,會哭會叫會像豬牛一樣流屎流尿的人們:在與共產中國接壤邊境收屍的男子大衛;僑居英國三十多年的香港阿麗;清代四大條約港里講野雞英語、做什麼都my

cando的阿張;戰時丈母病了和士兵睡覺換一杯奶,告訴哭泣的母親俄軍沒有強姦他他只是被帶去看護傷兵的匈牙利心理學家雅倫;科索沃首都表演小小軍操的英軍及一旁歡呼的人們;波斯尼亞的小乞兒;布爾格萊德活躍反戰女性主義者妮達;戰後無法理解哭泣的人們;戰爭里做出所有平常時期難以想像行為的人們。

「解放」了,○○會發給他們新的護照,代替原來的護照。○○會替他們辦選舉。幫他們招募警察。會重新開放學校。清除地雷。重建。○○軍隊會保護他們。○○可以自由填入而且這段話你很熟悉,最近每天報章都見的,是吧。

序言:

理智之年(黃碧雲)

也沒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們只是不再見面。也想不起,最後一次甚麼時候見面,汽車的門關上,回頭看一看,我有沒有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大概沒有的。

從憤怒的年紀開始。然後我們為了不同的原因,不再憤怒。

憤怒和甚麼主義,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後來的,女性主義,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都一樣,不過一時一刻,主義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法,憤怒是一種嘗試理解世界而生的態度,都不是信仰。

因此,都有她的生命,有開始,有終結。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一個一個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他們既往的生活中消失。

當馬克思主義已經不能解答當前的問題,「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如何再定義自己。

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們了。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他們只是不再找我,而我見到他們,又感到無話可說。他們還是很能說的,說話都漂亮動人。很能說,我不同意他們,但從來不想說服他們,當然也不能說服他們。

無話可說,我不再相信,革命甚麼,打倒甚麼,自己先被打倒了也不能打倒甚麼。他們也不相信吧,不相信,又沒有更好的信仰,膠着。大家在俗世尋找各自的道路,愈行愈遠。

心中時常挂念他們,但已經,無法接近。

也是這樣和C漸漸遠離。我們從前總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說位置之戰,法蘭克福學派,社會主義,魔幻寫實主義,寫甚麼,做甚麼。天天見,還談談談,談不完。漸漸遠離,非常慢,時間非常長。已經很少見,一次到同事家玩,午夜三時,發覺他就住在街角,就去按他的門鈴。他開門,見到我,一呆,就道,是你。進來。沒甚麼,談談談,到午夜四時,我說,我走了。他就送我走。

現在到了不再午夜去按人家門鈴的年紀,會考慮別人多一些。但我還是很珍惜,有些人,可以午夜三時去按他的門鈴,他也不驚奇,只說,是你。進來。

又是午夜三時。我和游站在灣仔街頭在說話。抬頭便見到他。他說,我在車上,見到兩個女子在街頭,這麼夜了,想可能是你,便下來看看。

當然我們不再談法蘭克福學派。不因為左翼學派過時,而是生活給我們極為艱難的歷鏈,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尋求解答。

一時一刻,女性主義可以解答。我們一起在天台做泥膠公仔,在一個女性主義賣物攤子去賣,再思去了那裏,移了民後就沒有再聯絡。我和K,那麼親密,她流淚時我靜默,我出版第一本書書名是她替我想的,我要去巴黎就跑到她家借她同房的啞鈴舉重,說要練大隻好提行李,我們一起遊行示威,一起喝醉酒,我知道,她穿三十四號鞋子。甚麼時候,我們對女性主義有不同的理解,而她的憤怒,不因我而生,卻剌痛了我。

後殖民主義是論述權力的轉移;殖民地論述事件,這些歷史事件是由被征服者所選擇,並由她們的觀點去書寫。「後」殖民地的「後」,不只是時間上的「後」,一九九七,一九六○,或一九四七,殖民地管治結束後的「後」,更重要是論述空間的「後」,這個空間,使軟弱者有力量,使被欺侮者強壯。

此時此刻,帝國主義的控制並非是軍事控制,而是經濟及意態形態控制,後殖民論述,有反帝國文化控制的意義。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下大雨。當時我想,這個時間,對於我生長的地方,有甚麼意思。這個時間之後呢。

所以就來到了倫敦,帝國之都。不知能否解答當初的問題。

主義從來不只是主義。她是一種,生活的選擇。

雙兒和她們,都很年輕,還是學生,十幾人住一個地方,亂糟糟,一邊睡一邊有人進來,有人離開,午夜四時她們就坐下來,打開字典及其他工具書工作,有人醒來,是早晨。她們參加一個環保運動,反對建水庫。雙兒說,這不對。這不公平。或,你老人家,你早點睡。我的確很早睡,凌晨二時。我不能說甚麼。像我年輕時,他們對我說的:我從前跟你一樣。我不能說。我只能說,這還未經歷過,生活的考驗。

生活的考驗,極為嚴酷。還未打倒甚麼,我們首先已經被打倒了。我們對我們相信的主義,或遠離,或重新演繹。我們會因此失去我們的朋友同志。我們慢慢會知道,原來我們的知識與信念,亦不過是一時一刻,正如我們的生命,有開始,有結束,有限制。我說後殖民主義,並且追索,我說女性語言,過後不過是一堆電腦蟲蟲垃圾。明白,理解,平淡而安靜,有選擇,有追求——如此步入,理智之年。(本文引自本書序言。大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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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殖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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