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第17節

十七,

最初與網絡的接觸是在鄭偉與木子共同的那個小家裏面。木子用一個很空靈的網名「貓眼兒」去到一個聊天室里跟許多許多不知名字的人聊各種各樣深刻和膚淺的話題,談工作,談情感,談許多許多二十二世紀里不著邊兒的話題。

鄭偉就在旁邊看着,想像著電話線連接着的那些遙遠的人們是擁有着怎樣的生活。

後來,鄭偉與木子分開了,那些日子裏鄭偉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她,想知道她的情況。於是跑到那個聊天室里去找她。

鄭偉其實只是在找那個叫「貓眼兒」的網名,他知道那個網名兒的後面就躲藏着木子。

總是失望,因為等待的滋味顯得漫長又令人心焦。

總是等不到那個叫「貓眼兒」的名字出現,鄭偉在居喪之餘想到,也許她換了一個別的名字,聊天室里換一個新的名字就如同女人換另外一件漂亮的衣服那麼隨便也合乎情理。

鄭偉上線總是在午夜到凌晨四點左右的時刻里,他最初的網名是一首歌的名字「我想我是海」。

鄭偉是在偶然的一個時刻里聽到那個憂傷的歌。

「……我的心像軟的沙灘,留着步履凌亂,過往有些悲歡,已經去而不返…………我想我是海,寧靜的大海不是誰都明白,潮起的期待潮落的無奈眉頭就皺了起來,我想我是海冬天的大海,隨風輕輕搖擺,情懷被敲開一顆小石塊都可以讓我澎湃………………」

聽着歌的時候,鄭偉剛從北京離開,他常常在潮長潮落的時分,站在窗戶前,面對着前面的大海,想許多他同木子一起走過那些精彩的日子,鄭偉剛一聽這歌的時候,就覺得那是對他所有的心緒的詮釋。

鄭偉喜歡這歌,像是在說他的心緒。於是她起了這個網名「我想我是海」,鄭偉是在這裏認識的陳可。

認識陳可的時候,鄭偉已經換了另外一個更合適的他的心情的網名「至少還有你」。這是木子和他都最喜歡的一首歌的名字。

陳可的網名似乎是緣於一篇散文里描述過的一個故事,鄭偉記得似乎是在哪裏看過,大概是說魚和水的一段對話。

魚說:「你看不到我的眼淚,因為我在水裏。」

水說:「我能感覺到你哭了,因為你在我心裏。」

而陳可的網名就叫做「魚說魚的眼淚在水裏」。鄭偉剛在聊天室里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讓他想到了木子,想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就想到了木子,木子就是他經歷過的那個滄海。

鄭偉初次見多著個名字的時候,心裏有重酸酸的感觸,說不清楚。想像著一條魚在水中哭泣的那些眼淚,一定很模糊,如同他一直努力卻一直看不清楚的那張臉。

鄭偉清楚,那是木子的臉,但總是不清晰,那根絕就像是魚流在水裏的眼淚,很形象。

於是鄭偉注意到陳可,並且開始跟她交流。當然,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魚說魚的眼淚在水裏」的那個人真實的名字叫陳可,他想到過木子,聊天室里任何一個名字的後面都可能躲藏着木子。

知道她的名字叫陳可以後,鄭偉猜測着她應該是剛剛技術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正處於極度的哀傷與絕望之中,她一定是感到孤獨並且變得極端的脆弱,就想鄭偉當初剛剛離開北京,與木子分開時候的心情一樣的。

陳可用所有惡毒的語言刺痛所有試圖與他進行交談的網友,並且從中獲得快樂,她樂此不疲,在這個聊天室裏面肆無忌憚,隨意地漫罵也隨心所欲地宣洩所有的哀傷和柔情。

而那時候的鄭偉,雖然也需要宣洩,更多的時候他更像一隻憨厚的過冬的鳥,靜靜地看着這裏的人們。既然木子不在用那個「貓眼兒」的網名登錄,那麼她一定用了一個別的什麼名字,不然的話,她會在哪裏呢。鄭偉覺得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與木子的再一次邂逅。

鄭偉在極其短暫的時間之內似乎很透徹地明白了陳可的哀傷,他有時對着那個名字感覺着她的絕望的愛情,忽然很害怕木子也會像他那麼悲哀,那是鄭偉所不願意看到的。

鄭偉試圖的交談總是被陳可所拒絕,而真正拉近了鄭偉與她之間的距離是在鄭偉換了那個新的網名「至少還有你」之後。

在一個午夜裏,鄭偉聽一首很舊的歌,就是他叫的那個名字「至少還有你」,林藝蓮唱出的一首具有凄美旋律的愛情的歌,鄭偉總記得木子是如何喜歡這歌,她每次聽這歌的時候神情都極其專註,亦或是木子那時候最大的一個希望,是對鄭偉的希望。

鄭偉每次聽這個歌,「我怕來不及,我要抱着你……」有時候忽然就會覺得這歌詞里唱的似乎是從前木子對他說過的那些話,鄭偉總是在點滴地清潔里尋找回從前的那些影子,「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裏就是生命的奇迹,就算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沒錯,分明是木子以前說起過的那些語言,是她最喜歡聽的歌。

鄭偉改變了他的網名叫至少還有你以後,鄭偉肯定,如果真的木子來到這個聊天室里的時候,她不會對這個名字無動於衷的,這歌里曾經記錄了木子從前時候對鄭偉的情愫,鄭偉要用這個名字在這裏等著木子。

剛剛登錄,鄭偉靜靜地坐在電腦前,看着紛雜的電腦屏幕。

有時候,鄭偉想像在網絡上飄蕩的人們,不知是否都如他一樣,帶着哀傷的對愛的記憶,也是否都如他一樣,來等待一個愛過的人,等待一個位置的等待的結局。

漸漸地,鄭偉看待網絡,似乎看得清楚也透徹了,每個名字後面都銀鯧著一個寂寞的靈魂,也許還有千瘡百孔的心吧,就如同他自己一樣,帶着希望來等待一些什麼。人們在空靈的一個空間裏面吶喊,痛哭,說海誓山盟海枯石爛不負責任的情話,鄭偉靜靜地看着。

在這個愛情與謊言一樣無處不在的社會空間裏面,愛情甚至蔓延到了網絡,男人女人在這裏排解孤獨,找尋情人,搜索著新的愛情。

鄭偉不相信也並不期待,如果一定襖說出他來這裏要找尋些什麼東西的話,鄭偉也許是在找尋感覺,一種被一個女人愛着,也愛着一個女人的感覺,但卻不是找一個新的愛人,那種愛與被愛的感覺也許可以重複,然而感覺當中的主人公卻是唯一的。

叫鄭偉感到意外的是,他換了那個叫做「至少還有你」的名字登錄之後,一度瘋狂漫罵宣洩著的那條魚立刻安靜下來,對著名字後面隱藏着的鄭偉唱出那首歌:「我怕來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迹……」

那一刻,鄭偉的心裏一陣狂熱的欣喜,他覺得這個會是木子,之後,鄭偉有一點怕,他又很怕這個人就是木子,他害怕看到木子如此的一種傷懷,那些詛咒和對愛情的失望令鄭偉心驚,那會令鄭偉痛恨他自己,鄭偉跟她交流,也同樣對着她唱歌,等到歌詞完全被兩個人打在電腦的屏幕上的時候,對方通過鍵盤將三個字送到鄭偉的屏幕上「我哭了。」

一瞬間,鄭偉彷彿又回到那個他總也看不清楚的狀態當中,而這次,卻似乎是淚水覆蓋了那張臉,叫鄭偉看不清楚她的樣子,鄭偉是很努力地試圖擦乾那些臉上的淚水,他總是發現自己不能夠,每當他感覺自己的手距離那張臉近一些的時候,那張面孔似乎就離他的手更遠一些,永遠只是在咫尺的距離,永遠不觸摸不到那臉龐,鄭偉覺得自己很累,很疲憊,一招莫展。

因為隔離著遙遠的時空,他們只是在一個虛幻的空間當中。

鄭偉給了陳可許多的安慰,聽她講關於她自己的故事,鄭偉的一顆一直狂跳的心逐漸的安靜了下來,他在聽了陳可的故事以後,肯定了那不是木子,似乎也是在那一天,鄭偉知道了「魚說魚的眼淚在水裏」真正的名字是叫做陳可,是個記者。

鄭偉在心裏鬆了口氣,還好不是木子,還好木子沒有如此的傷心,繼而,又感受陳可的那些傷懷,像是在重溫他自己走過的那些剛剛結束愛情的日子,充滿枯澀的溫存。

不管是在真實或者是在虛幻的空間裏面,每一個角落都有不幸的感傷的人的存在,而情緒處於低落當中的那些人們真正需要的也許不是同情,是另外一個與他經歷相似的情緒同樣失落的同伴,鄭偉在這裏找到了一個同伴,就是陳可,相對來說,陳可亦找到一個叫做鄭偉的同伴。

鄭偉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相遇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機緣,並不是每個你想遇到的什麼人都能在你的生命當中出現,就如同出現在你生活擋橫總的那些人們也不一定都是你樂意遇見的期待當中的美好的人們。

和陳可在聊天室里聊天,鄭偉獲得了難得的寧靜,不在陷入那些雙方突然之間終止了愛情,等待談判的尷尬境況里。、

感謝陳可,有時候鄭偉去北京開會或者比賽的時候,時常萌生出去看望陳可的衝動,然而總是不巧,被一次次地錯過。

鄭偉依然還是喜歡把自己的身體還有倍受折磨的大腦一齊躑躕到黑夜裏頭,他的對某個人幾乎已經死掉了的愛情也總是從黑夜降臨的那一刻開始閃現。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個光亮,隨着夜的深入蔓延開來,於是鄭偉的世界一片沸騰。

鄭偉總是在這種境況之下忽然明白,原來這種愛從來也沒有消逝過,接踵而來的即是一片空。是很絕望的那種空。也彷彿是熊熊的烈火燃過之後的草原,那些黑乎乎的殘跡,都是燃燒之後的泥土和沉寂的石頭,是那重生命中悲涼,心灰意冷似的空。

這種空洞有時代替失眠來折磨鄭偉,有時做了失眠的同夥,他們一起摧殘鄭偉的精神世界,鄭偉對它們感到深惡痛絕。

而陳可,這條在網絡虛幻的時空裏把眼淚拋棄在水裏的聰明的魚,因為她有着與鄭偉同樣空空的感受,她於是更加了解鄭偉的感受。

長久以來,鄭偉在找尋的不是一個舒簡那樣深愛他的一個女人或是那份心甘情願的付出,鄭偉就是需要一個感同身受的夥伴,他在遇到陳可之後的感覺,他與陳可就如同寂寞空曠的荒野當中兩匹孤獨的小野狼,每個午夜都無奈的發出悲涼的嚎叫。

他們互相傾訴心聲,互相講述不同的感情的故事,然後一起分享撕裂一個即將癒合的傷口過後帶來的更深刻的疼痛之後的快感。

又一個沉靜的午夜裏,陳可在屏幕上行行的打出《至少還有你》的歌詞,打完了一遍又打一遍,最後,大概累了,停下來,告訴鄭偉,她又哭了。

從陳可第一次打這個歌的時候開始,每次鄭偉看到她在這個聊天室里那麼冬青地演繹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在心裏為她搭建出一個舞台,燈光很柔和,可是依然模糊,音樂聲慢慢從空氣中流淌出來,空靈的音樂,在那個舞台上,總是不能準確地半段音響的方向,找不到聲音傳來的方向,叫鄭偉一直覺得那只是多年以前一個女孩心中日夜擔憂他,惦念他的時候流淌出來的心聲,如今的音樂只不過是從那個人的心版當中轉錄出來的一盤錄音帶,在終止了愛情之後,那捲錄音帶早已經刻在了鄭偉的心版上,所以那令鄭偉感到空靈的音樂,其實一直在他的心中響起,然後升騰起來,一直迴旋在鄭偉在心中搭建的那個舞台上面。

那個舞台,在鄭偉的頭腦之中是立體的,特別分明,模糊的昏黃的打在女歌手的身上,那個歌手,在一個圓形的舞台上,坐在一個高腳的椅子上面,話筒就矗立在她的面前,她雙手捧著那話筒,閉着眼睛,深情地演唱着,歌手的齊肩的頭髮灑滿她的纖瘦的肩膀上,那肩膀太瘦,她的鎖骨很分明……

這就是鄭偉在看到陳可在聊天室里瘋狂演唱那首歌的時候心中感受到的一幅畫面,這畫面中的女歌手一次次在鄭偉心中定格,只是依舊看不太清楚她的臉,鄭偉用心去感受那舞台上唱歌的人的模樣,覺得那應該是陳可的模樣,沒錯,就是陳可。

然而,在一個鄭偉忽然想起木子的天亮以前的短暫的黎明時分,鄭偉翻出他從前為木子拍攝的很多很多的照片的時刻里,鄭偉猛然之間發現,原來,那個在他心中的舞台上唱歌的並不是陳可,那分明還是木子。

鄭偉開始憤怒,覺得那些照片令他討厭,木子也令他討厭,他受夠了這種抓不住感覺的想念。那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土直接說折磨與煎熬。

鄭偉決定了,不在為這個叫木子的女人牽絆,他要遠離她,遠離著莫名其妙的折磨。

她有什麼了不起?她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被我愛過,深刻地愛過那麼一回而已,我可以愛你,有勇氣那麼投入的愛你,我也可以去愛別人,一樣深刻的去愛。

鄭偉這麼想着,於是決定去愛一個什麼人,愛陳可。為什麼不是舒簡呢?大概是因為鄭偉已經了解了舒簡對他的愛是明確的,而陳可,陳可對他的感情是未知的,鄭偉已經習慣在未知的狀態之下去付出他的愛情,然後等待一個結局。

陳可想鄭偉談起她的愛情,陳可說,她昨天晚上跟朋友的酒吧坐到兩點鐘,她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一直也沒有得出結論。

鄭偉好奇,問陳可他能否知道這個問題,他也希望獲得思考的一個機會。

的確,長期以來,鄭偉的思想都在經受不人道的折磨,他幾乎幾個世紀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思考一個什麼問題了。

陳可於是在電腦上打出來她所思考的哪個問題。

「我不明白,為什麼冬天走了,春天來了,而我的愛情卻結束了。並且,沒有任何理由的結束在一貫餓所有的好僧民兵感都在迎接愛情的到來的一個季節里。」

這問題叫鄭偉又一次的陷入尷尬。他自己又怎麼能明白是為什麼,走過了春天的播種和夏季的呵護,在秋天到在,在所有的播種都即將收穫的秋天裏,惟獨他自己愛情的那塊田地里居然什麼收成也沒有,至今還是一個未知,當初播種下的那些愛情的秧苗曾經那麼茁壯地成長起來,為什麼至盡還停留在夏季裏面看似豐碩的收穫的一個關於秋天的夢想之中?

鄭偉坦白地告訴陳可,他也想不到這是為什麼。

陳可接着又打過來一句話:「我總是想他,現在對我來說,能叫我看看他的樣子,已經是莫大的一種幸福了,我想念很多我們過去的東西,那些我們一起拍攝的照片,還有我們說過的那些話……我給他畫的那些漫畫……把他畫得那麼丑,兩個板牙都露出來,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貼在他家的牆壁上面,我特別想回去看看……」

這些話叫鄭偉看了心慌,他又何嘗不想念一些他與木子共同經歷的好時光啊。

鄭偉不自覺的就想到木子的家,陳可不知道那張漫畫還在不在那個人家裏的牆壁上,而鄭偉也何嘗不想知道他偷偷買回家給木子吃的巧克力是不是還在那個衣櫃的最上面很隱藏的那個角落裏。

那是一個下午,鄭偉從大街上回來,路過超市的時候進去買給木子吃的,把她藏起來,只等木子回來,給她變一個魔術,變一盒巧克力出來……那樣的情景一定是木子所想不到的,鄭偉那時候的頭腦里像放電影似的,一遍一遍想着木子的模樣,笑的模樣。那還是鄭偉第一次想到給木子買一盒巧克力呢,以前他知道木子愛吃,從來也沒有給她買過,能吃到最愛的人買來的巧克力該是很幸福的,不巧的是,那天他與木子之間就有了矛盾,也是那天,鄭偉離開了北京的木子和他的小家,並且,再也沒有回去過。

現在見陳可說起這些,鄭偉又不免懷念起來。

鄭偉想他放那盒巧克力的那個角落,很隱蔽的角落,也許現在木子還沒有發現,也許現在那盒子的上面有些灰塵了……

這個陳可的感覺總是緊貼著鄭偉的感覺。當然不是刻意的,鄭偉之所以覺得難得遇到陳可的原因就正是在這裏,就是因為陳可與他之間在同一情形之下的感覺如此驚人的相似。

鄭偉想像陳可的模樣,他想不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在陳可同他談話的小窗口中也打出了三個字「忘了吧」,大概是太投入回想木子的那個家了,居然忘了是什麼時候打出來的這三個字。

陳可這個時候應該是又哭了,或者應該是把頭靠在椅子靠背上,深深地吸口氣在長長地呼出來,目力叫自己平靜下來。鄭偉對她的此刻的狀態做着種種的猜測,不明白為什麼她很久也沒有反應。

又過了一會兒,鄭偉打出來一句話「你給我打個電話吧,我想聽聽你的聲音。」接着又打過來電話號碼。

陳可拒絕了.

鄭偉於是也不勉強她——

我想知道,到底你們是為了什麼分開。

鄭偉很直接從屏幕上打出這樣的話,的問陳可,說起來,他同木子的分開好象也沒有什麼理由,不知道是不是連他們分開的情節也很相似——

他的理由叫我聽不懂,他告訴我,他不愛我,愛的感覺已經沒有了,他所以離開了……

說的十分無奈,又補充到——實際上,我們不是分手了,是他不要我——

有什麼分別嗎?——

當然有,分手可能是因為兩個人都太愛對方了,只是無法溝通,或者是兩個人都不愛對放了,所以分開是一種解脫,兩個人的生活都能變得更好了……可惜,我和他不是,要說解脫的話,只有他是解脫了,而我彷彿掉進了一個黑洞裏……

鄭偉努力想像陳可所說的那個黑洞是一種什麼感覺,應該也是往一個沒有盡頭的地方墜落下去,抓不住任何東西的那種空的感覺吧——

我對自己特別感到無能為力,我還是不能不想他,不愛他,儘管他不愛我.

陳可繼續她悠悠地訴說——我想着他的模樣,見不到他,我每天都看照片,我很害怕有一天忘了他的模樣,看不清楚他的臉

叫鄭偉心酸的一陣哽咽.過後陳可發過來的一句似乎責備自己的話——我覺得自己挺賤的。

鄭偉一直沒說什麼,聽陳可說完了,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鄭偉沉默著,他不知道說什麼,所有的安慰她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之下都顯得很蒼白似的,那就乾脆說句祝福的話吧,鄭偉很想,隔着長長的電話線,把他的聲音送到陳可的耳朵里,只是,陳可怎麼也不同意通電話.

鄭偉只好在屏幕上打出來他想說的話——忘了吧,我也忘了她!

陳可看到了鄭偉的話,忽然不聲不響的下線了,離開了聊天室.鄭偉等了一會,她沒有回來,於是也離開了.

剛才看着屏幕上陳可打出來的那些話,叫鄭偉由衷的在心裏升騰起一種呵護她的慾望,這也許是男人在面對弱者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天性。

鄭偉有種預感,他很怕在這個時候他給了陳可太多的寬慰,陳可會對他產生一些奇怪的感情,對於這一點,鄭偉懷着渴望,又有一點恐懼.

鄭偉還是繼續想着他跟木子之間發生的那些故事,讓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好象是陳可的偶然的出現趕走了那些強暴他大腦的壞蛋,叫他可以安靜地思考,安靜的體味他真切的感受。

鄭偉努力回憶他與木子的過去,木子的臉也逐漸的清晰起來。

那些故事重又在鄭偉的頭腦中浮現出來,像是什麼呢?鄭偉把他的身體和他的心一起流放到從前的時光裏面,回想那些從前,他在回想。

那些從前,有鄭偉和木子一起出現的那些日子,他們共同生活的那些畫面,像什麼呢?像一場電影。

不是那種大鏡頭的電影,總是很小的鏡頭拍攝的那些清潔,那些境界浮現出來。是民國的小鏡頭吧,總也拍不到女主角的全身,很抖動……只有零星出現的手部,背部,零星的動作……還有一些傢具……

鄭偉努力着,想看清木子的臉,總是不能夠。

在鏡頭裏面看到的大多是木子的背影,即便她轉過身來也只能看到手,或者腳。

手上有一隻戒指。很纖細的手……

鄭偉看到這裏,說不清楚是不是一出悲劇,應該是很累的一場電影。

有個電話打到鄭偉的手機上,他想像中的電影清潔嘎然而止。頭腦中的畫面就定格在那隻帶着紅寶石戒指的纖細的手上。

鄭偉開始對這個破壞他看電影的電話的到來感到氣憤,是一個俱樂部裏面的助理教練,向他請示工作上的問題。

雖然懊惱,但是鄭偉不發作。很少是事情叫鄭偉控制得住他的懊惱,然而對於工作上的事情,鄭偉可以多一點寬容,他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十分敬業。

交代完了工作,鄭偉把電話關掉,為了表示他剛才的惱怒,鄭偉把那個剛剛在他回憶情節的時候響起來的電話,惡狠狠地丟到沙發的一角,對它詛咒到:「見你的鬼去吧!」

繼續把自己摔在床上,雙手交叉著枕在腦後,繼續想着那場他跟木子合演的電影。

那故事是發生在解放前以前大宅院裏面的,很抖動的小鏡頭。剛才的畫面定格在一隻纖細的手上,手指上有隻紅寶石的戒指,鏡頭滑過她的肩膀,她穿着的是紅色的旗袍,有印花的那種。

幾秒鐘以後,鄭偉開始感覺畫面變了,故事也會有新的情節,不再是單純的兩個人的影子晃來晃去的,似乎是在吵架,鄭偉感覺到了,電影裏面的那個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穿着清末時期的綢衫,木子在來回的走動,很不安的似的,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鄭偉繼續保持原來的姿勢躺在床上,頭枕着雙手,感覺在做夢一樣的,但是又是有顏色的夢,有大片大片的紅色……

鄭偉不願意再想下去了,覺得自己有點發神經,他已經有了一點困意,這是值得欣喜的件事情,沒有了失眠葯的幫助,居然也能找到困意。

於是睡著了,這一天他睡得很好,好到早上到來的時候,鄭偉只覺得是眨眼的工夫,沒來得及品位睡夢的滋味似的。

白天總是很忙碌,鄭偉的白色的車,覓食的海鳥般的載着他疾弛過街道。電話響個不停,他的穿性也不停駐,偶爾坐在辦公室里和下屬或者拜訪的客人會個面,說幾句話,總是很短暫。鄭偉不得不計劃好他的時間,儘可能多的做事情,去看球隊訓練的情況,聽聽教練近期以來的總結,白天的忙碌唯一的好處是叫鄭偉的大腦沒有機會被壞情緒干擾,他寧願時刻都停駐在白天的忙碌當中。

總是隨着夜幕的來臨鄭偉的壞情緒滋生起來,黑夜也許是那些叫做煩躁的東西的肥沃的土壤,瞬間的時刻里佔領鄭偉的大腦。

劉豁然和他的朋友們卻不受黑夜的影響,茶樓里或者夜總會或者別的娛樂場所當中,他們快樂並且帶着興奮,有時令鄭偉羨慕,試着向他們靠攏一點,很快就敗下陣來,那些嘈雜的音樂和昏暗的燈光椅子為做在身邊一個個美的丑的化著濃裝的女人們,是那些壞情緒的肥料似的,叫它們更加迅速地瘋長起來,叫鄭偉覺得自己已經接近瘋狂的邊緣了。

鄭偉就寧願回到他的世界當中,守着電腦和互聯網,安靜地飲啜那些快樂和不快樂。

鄭偉在那個聊天室里繼續和陳可聊天,每次手很少的話,彼此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細細地品位一會兒,然後再從鍵盤上敲出幾個字,作為回應。

「講講你的故事吧!」陳可傳過來一句。

鄭偉想着他的那些故事,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況且噶的故事還在持續,沒有得出一個結局,要怎麼說呢!

「我的故事是一個還沒有演完的電影。」鄭偉從鍵盤上敲出這幾個字,送過去。

「是言情片吧!」陳可很快回過來。

鄭偉正想着回答她「是記錄片」的時候突然停電了。

「媽的」鄭偉從心裏罵到,很少停電的。一年當中只有那麼一次兩次,大概十幾分鐘的時間,鄭偉等這重新來電,電腦可以重新啟動起來,可是過去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周圍還是一片漆黑。

鄭偉想給陳可打個電話,黑暗和機警一齊向他襲拉力叫鄭偉承受不了,一種到馬路上奔跑的衝動,然後大聲的叫喊,直到筋疲力盡,叫所有看到他的人都罵他是個瘋子,這就好了,他然後帶着愜意回家睡覺。

鄭偉知道這是個愚蠢的想法,他想找人說話,驅干那些可惡的東西們,他想聽陳可說說她心裏面不可遏止的那些哀傷。自從第一次與陳可交談,鄭偉就發現陳可所有的感覺都是鄭偉曾經有過或是正在經受的情感上的折磨,知識鄭偉總是無法用語言來描繪它們,他懶得說,甚至他為了表示對那些他正在經受的感情上的這麼的蔑視,他總是不屑去說。

他的心有如一個玻璃的容器,裝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液體,想把那些液體釋放出去,無奈總是找不到那個排泄的閥門在哪裏。於是,鄭偉在陳可的宣洩當中,在不知不覺當中蒸發掉一部分那些容器當中的液體。

鄭偉剛剛打開他關着的電話,有個電話就打進來了,是一個很陌生的號碼。

「你下線了嗎?」一個很好聽的女孩的聲音,很悠揚.

"你是陳可?!"鄭偉吃驚,記得自己並沒有告訴過她自己的電話."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自己忘記了?"陳可回答的很無辜.

鄭偉想想,覺得大概是自己說的,居然連自己都忘記了,於是他繼續著陳可的第一個話題,「沒有,我家裏停電了。」鄭偉回答陳可的話,他猛然間發現在陳可打進電話的那一刻心裏的一切紛亂都歸於平靜,難道這是陳可給自己帶來的力量,難道是愛上這個在水裏流眼淚的魚了?

「今天我又去他家的樓下轉了幾個圈,我看到他的窗戶黑著的時候,知道他不在家,在樓下站了很久以後回去了,後來又去,窗戶亮着燈,我於是坐在他家對面的台階上,看着他扇窗戶想像著哪個時候他在做什麼,看書?整理房間?或者給朋友們發法EMAIL……你在聽我說話嗎,至少。」陳可似乎自故自地說着,忽然之間想到了她是在說給一個什麼人聽,她有一個聽眾。

「哦,在,我在聽。」鄭偉回答到。

「哦,那就好。」陳可繼續說:「我真想敲開那扇門,進到哪個房間里去看看,他陽台上的紅燈籠也還在,知識沒有點亮,那個紅燈籠是我買來他親手組哦好的,就掛在陽台上……」

「好了,我累了,明天再說吧。」鄭偉打斷陳可的傾訴,因為那些情緒又開始搗亂了,令他難過,說不清楚是為了陳可還是為了他自己。

陳可又無聲無息地關了電話,沒有說晚安或者再見的話,也許自己的態度讓陳可難過了,鄭偉猜測著,開始覺得有點不大公平,為什麼同樣是女人,陳可可以為了一個拋棄她的男人整夜不寐,默默做寫徒勞無功的傻事情,為什麼木子那麼固執?固執到連個電話也沒有,又為什麼同樣是男人,陳可的男朋友能夠做的如此的決絕,決裂,而自己彷彿被圈在一個怪圈子當中,總也找不到一個出口。

黑暗當中,鄭偉燃起一支香煙,努力地平靜下來,走出陳可的哀傷也走出他自己的傷感。

該想點什麼,想哪個沒有演完的電影,那電影終究是個言情小說的改變還是一個記錄片?

男女主角站在月台上,是個很古老的站台,旁邊喲一棵同樣古老的樹,叫它什麼樹呢?鄭偉覺得那樹應該是很美,那片片的葉子在風裏沙沙沙地舞動,像是一個什麼人哭泣時候的抖動,那聲音也像,像極了一個什麼人迎著風流淚的聲音。

「我們叫它什麼樹?」男主角問女主角。

「叫它悟空樹!」女主角很乾脆的聲音。

鄭偉覺得這個回答很巧妙,悟空是只猴子,鄭偉屬猴子,也喜歡猴子。

飛來了一隻鳥,不知名字的小鳥,樣子很怪異,停落在悟空樹上,叫了幾聲,那棵奇怪的被女主角叫做悟空的樹上瞬間開滿了花,居然朵朵都是百合的形狀,在風裏面微微地顫抖,有幾朵被風吹落下來,落在他們的腳邊。

火車來了,鏡頭落在男女主角的臉上,他們吻別,百合散落了一地,叫悟空的那棵樹似乎也充滿了傷感。還有那樹上的小鳥,它還會記得樹下的兩個人嗎?

而那鏡頭只短暫地滑過吻別的臉,再也沒有回去過。

只拍到圍巾,長長的,紅色的一條絨線的圍巾,還有女主角的那隻平底鞋,微微向上踮起的腳……

可是鄭偉不明白為什麼只能用很小的鏡頭,總不能拍到那個女主角的全部,不能拍到很清晰的她的臉。

痛苦。

為什麼都是民國的,那圍巾與旗袍……

天亮了就會好了,天快點亮起來吧。

鄭偉這樣想着,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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