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皇上心裏早就有數,大臣們卻是驚了。徐乾學和阿山兩相對視,都愣住了。皇上又冷笑道:「還說今兒是黃道吉日,杭州四處是迎親的!朕說今兒是最晦氣的日子!高士奇參了索額圖,順帶着也參了胤礽。索額圖反過來又參高士奇。劉相年這會兒一參就是兩個!劉相年,你自己上前說話!」

劉相年上前跪下,問道:「皇上想知道杭州為何一時那麼多人娶親嗎?」

皇上火冒三丈,道:「朕不想知道!」

劉相年卻道:「皇上不想知道,臣冒死也要說。皇上南巡,便有隨行大臣、侍衛托阿山在杭州買美女,此事在民間一傳,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選秀。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兒進宮的,就搶著成親。阿山還預備了青樓女子若干,供皇上隨行人員消遣。」

阿山把頭叩得梆梆響,道:「皇上,劉相年胡說,他自己犯下死罪諸款,臣已上了密奏,正要上前參他,他卻惡人先告狀!」

徐乾學跪下道:「臣同劉相年素無往來,他參臣什麼?」

皇上瞪了眼睛,道:「阿山,徐乾學,朕此時不許你倆說話。」

劉相年又道:「那些青樓女子這會兒都在各位大人房間里候着哪!」

張善德本是輪不上他說話的,這會兒卻也奏道:「啟奏皇上,奴才手下有個小太監剛才說起,餘杭知縣李啟龍正往各位大人房間送女子,問奴才這是怎麼回事兒。」

皇上怒不可遏,拍案道:「荒唐!阿山混蛋!你當朕是領着臣工們到杭州逛窯子來了!」皇上太過震怒,忽覺胸口疼痛,捫胸呻吟。胤礽嚇壞了,喊了聲皇阿瑪,想上前去。皇上抬手道:「胤礽不要近前!朕還死不了!」

胤礽退了下來,跪在地上哭泣。大臣們都請皇上息怒,地上哭聲一片。張善德忙奏道:「皇上,您先歇著吧,今兒個什麼都不要說了。」

皇上捫胸喘息一會兒,說:「朕這會兒不會死,劉相年,徐乾學和阿山有什麼罪,你接着說吧。」

劉相年跪奏道:「徐乾學罪在索賄,阿山罪在欺君。阿山上了參劾臣的密奏,徐乾學知道后,馬上派人到杭州找到臣,只要臣出十萬兩銀子,他就替臣把事情抹平。臣頂了回去,一兩銀子也不給。阿山明知皇上不準為南巡之事再興科派,他卻仍在下頭大搞接駕工程,要臣在杭州建行宮。雖然暫時不向百姓要銀子,只要聖駕一走,仍是要向百姓伸手的。」

徐乾學連連叩頭道:「劉相年無中生有!」

阿山不等徐乾學講完,又叩頭道:「啟奏皇上,臣是否有罪,日後自然明白。臣參劉相年的摺子已在皇上手裏,這會兒臣還要參劉相年一款新罪!」

皇上渾身無力,軟軟地靠在龍椅里,說:「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啊!參吧,參吧,你們等會兒還可以接着參,看參到最後還剩下誰。劉相年還有什麼新罪,你說呀?」

高士奇知道阿山想參什麼,搶著說道:「臣參劉相年只有一句話,他居然把妓院改作聖諭講堂!」

皇上如聞晴天霹靂,一怒而起,吼道:「劉相年,朕即刻殺了你!」

劉相年道:「臣並不是怕死之人,臣只是還想辯解幾句。」

皇上道:「這還容得你辯解!來人,拖出去!」兩個侍衛上前,拖着劉相年出去了。大臣們忙請皇上息怒,龍體要緊。

皇上道:「朕這次南巡,就擔心下面不聽招呼,特意命陳廷敬先行密訪。陳廷敬已把沿路所見,一一密奏給朕了。你們各自做過的事,休想抵賴!陳廷敬,朕想聽你說幾句。」

陳廷敬知道有些事情暫時還不能說,皇上也特意囑咐過。他略加斟酌,道:「他們各自所參是否屬實,過後細查便知。但要參劉相年,還得加上一條,接駕不恭!劉相年因反對阿山借口接駕,向百姓攤派,阿山便命劉相年專門督建行宮。劉相年故意拖延行宮建造,豈不是接駕不恭?劉相年對臣說過,杭州有那麼多官宦之家、豪紳大戶,隨便哪家都可以騰出來接駕,何必再建行宮勞民傷財?他知道皇上崇尚簡樸,遲早會下旨停建行宮,因此故意怠工,為的是少花銀子。」

皇上原以為陳廷敬真是要參劉相年的,聽這到里,很是生氣,說:「陳廷敬,原來你是替他擺好。他縱有千好萬好,只要有這講堂一事,便是死!」

陳廷敬奏道:「妓院改聖諭講堂,確實唐突。劉相年說杭州督府縣同城,縣裏有聖諭講堂,知府衙門何必再建?他說便宜盤下那家妓院,也是為着省些銀子。臣倒有個建議,全國凡是督府縣同城的,都只建一個講堂。」

皇上聽陳廷敬雖說得有理,可劉相年把妓院改作講堂,豈可饒恕,便道:「陳廷敬,難怪你處處替劉相年辯護啊!朕想起來了,劉相年可是你當年推舉的廉吏!」

張鵬翮心想陳廷敬再說只會惹怒皇上,自己叩頭道:「啟奏皇上,劉相年真是個難得的好官哪!只是他為人過於耿直,從來都不被上司賞識。阿山同高士奇為了害劉相年,置皇上安危於不顧,故意選了河水湍急的地方,命他一夜之間搭好枱子,預備皇上檢閱水師。好在劉相年有百姓擁護,他自己也在水裏泡了個通宵,硬是在急水中搭了個結結實實的枱子!臣懇請皇上寬貸劉相年!他實是難得的忠臣!」

皇上仰頭長嘆,道:「好啊,你們都是朕的忠臣啊!你們都是忠臣,你們都退下吧!」

這時,一員武將低頭進來,跪下奏道:「臣浙江水師提督向運凱叩見皇上!臣倉促接到皇上檢閱水師的諭示,趕着安排去了,沒有早早來接駕,請皇上恕罪。」

皇上正在生氣,只道:「你起來吧。」

向運凱仍是跪着,道:「啟奏皇上,臣有一言奏告。」

皇上問道:「你又是要參誰呢?」

向運凱不明就裏,驚愕片刻,道:「皇上,臣並不是要參誰。臣奏告皇上,時下正是錢塘江起潮之季,能否恩准檢閱水師時日往後挪挪?」

皇上道:「錢塘潮都怕了,還叫什麼水師?你們都下去吧。」皇上說罷,起身回屋。文武官員都默然拱手,望着皇上出門而去。

外頭聽得皇上雷霆震怒,忙悄悄兒把那些青樓女子全都趕走了。皇上氣沖沖往屋裏走,仍是罵道:「混賬!王八蛋!朕待他們至誠至禮,他們還要貪,還要欺朕!朕連自己的兒子都靠不住!這就是帝王之家呀!」

張善德跟在後頭,不停地勸皇上消消氣。皇上進屋坐下,捫著胸口道:「朕這裏頭痛呀!朕指望着君臣和睦,共創盛世,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可是,他們為什麼要貪,要欺朕!」

皇上說着竟落下淚來,張善德也跪地而哭。正在這時,裏間屋子傳出了聲聲琵琶,一個女子和著琵琶唱道:「西風起,黃葉墜。寒露降,北雁南飛。東籬邊,賞菊飲酒遊人醉。急煎煎砧聲處處催,檐前的鐵馬聲兒更悲。陽關衰草迷,獨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點點儘是離人淚。」皇上止住眼淚,側耳靜聽。張善德想進去看個究竟,皇上搖搖手,不讓他進去。

原來下頭把那些青樓女子都弄出去了,卻沒人想到皇上屋裏還有梅可君和紫玉姑娘。梅可君正幽幽怨怨的唱着,皇上背着手緩緩進來了。梅可君背對着門口,並不知道皇上來了。紫玉卻嚇得身子直往後退。皇上朝紫玉搖搖頭,叫她不要害怕。

梅可君彈唱完了,抬眼看見紫玉那副模樣,方才回過頭來。梅可君事先已知道自己是來侍候皇上的,馬上跪下:「民女梅可君叩見皇上!」紫玉見狀也忙跪下,到底年紀小,不知該怎麼說。皇上並不生氣,便把梅可君和紫玉留下了。

第二日,皇上乘坐肩輿,微笑着出了西溪山莊,起駕檢閱水師。山莊外頭早是人山人海。百姓們黑壓壓跪下,山呼萬歲。沿路上也站滿了百姓,只要見了御駕,立馬跪下。皇上知道這都是阿山做給他看的,卻仍是慈祥而笑。

檢閱台黃幔作圍,旌旗獵獵,枱子正中早擺好了龍椅。皇上在黃幔外下了肩輿,走向檢閱台,坐了下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垂手而立。抬眼望去,錢塘江上戰船整齊,不見首尾。船上水兵齊戴插花頭巾,肅穆而立。

皇上道:「閩浙海洋綿亘數千里,遠達異域,所有外洋商船,內洋賈舶,都賴水師以為巡護。各路水師鎮守海口,巡歷會哨,保商緝盜,以靖海氛,至為關切。」皇上低頭望着向運凱,「向運凱,索額圖經常說你能幹,雖是漁夫出身,卻深諳水上戰術。朕想看看,操演吧。」

向運凱上前謝恩,奏道:「臣謝皇上誇獎!錢塘水師共有大號趕繪船五艘,二、三號趕繪船各十艘,另有沙戰船、快唬船、巡快船、八漿船、雙篷哨船等各十數艘,水兵三千五百人。恭請皇上檢閱!」

向運凱下令操演,錢塘江上頓時萬歲雷動,響遏行雲。皇上點頭而笑。又聽得鑼鼓陣陣,殺聲震天。岸上哨台旌旗揮動,忽見十來艘船劃得飛快,眨眼間就把後頭船隻拋開一箭有餘。

皇上問道:「那是什麼船?」

向運凱奏道:「回皇上,那是巡快船,專為緝盜之用。皇上再往那邊看,正放着紙鳶的是大號趕繪船。」

皇上又問:「放紙鳶幹什麼?」

向運凱回道:「作靶子。」

向運凱正說着,聽得鼓聲再起,巡快船上的弓弩手回身放箭,紙鳶紛紛落下。

皇上微微而笑,道:「水兵多是南方人,練就這般箭法,也是難得。」

再看時,江上船隻已各自掉頭劃開,很快近岸分成南北兩陣。又聽得鼓聲響過,各陣均有數十文身水兵高舉彩旗,騰躍入水,奮力前趨,游往對岸。

皇上問道:「這是練什麼?」

向運凱回道:「這是比水性。優勝者既要游得快,手中彩旗還不得沾了水。」

文身水兵正魚躍碧波,又見各船有人順着桅杆猿攀而上,飛快爬到頂尖四下瞭望。又聽幾聲鼓響,桅杆頂上水兵嗖地騰空入水。皇上正暗自稱奇,卻見水兵頃刻間在十丈之外竄出水面,魚鷹似的飛游到岸。

向運凱見皇上高興,奏道:「皇上,這是哨船偵查到敵船了,上岸報信兒。」

這時,一位副將在旁朝向運凱暗使眼色。向運凱悄悄兒退下,問:「什麼事?」

副將說:「提督大人,只怕要起潮了。」

向運凱遠遠望去,果然江海相連處,一線如銀,正是潮起之兆,暗自擔心。

皇上見他兩人在耳語,臉色有些不快,問:「什麼事不可大聲說?」

向運凱上前跪下,道:「臣懇請皇上移駕,只怕要起潮了。」

皇上笑道:「朕當是什麼大事哩!昨夜朕就說了,正要看看你們水師經得起多大風浪。倘若錢塘潮都抵不過,如何出外洋禦敵?」

向運凱不敢再奏,退立班列。但見潮水越來越近,白如堆雪。江中水兵都是深諳潮性的,他們望見遠處白浪湧來,顧不得旗舞鼓響,紛紛翻身上船。船上水兵也不再聽從號令,划船靠岸。向運凱急令屬下指揮船隊繼續操演,不得亂了陣腳。無奈風生潮起,船隻又實在太多,頓時你擠我撞,叫罵連天,那船有在江中打轉的,有翻了個底朝天的。近岸船上水兵倉皇跳江,回遊上堤。

皇上臉色陰沉起來,罵道:「向運凱,這就是你的水師?」

向運凱慌忙跪下請罪:「臣管束不力,請皇上降罪!」

皇上訓斥道:「朝廷年年銀子照撥,你把水師操練成這個樣子!一見潮起便成烏合之眾,還談什麼卸敵!可見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不如奏請裁撤,你仍回家打漁去吧。」

皇上正在罵人,只聽得江上呼嘯震耳,潮頭直逼而來。大臣們都跪了下來,恭請皇上移駕。皇上卻是鐵青著臉,望着排空直上的潮頭,定如磐石。忽聽轟地一聲巨響,眼前恰如雪崩。侍衛們旋風而至,把皇上團團拱衛。潮水劈頭蓋腦打下來,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湯雞。大臣們跪的跪着,趴的趴着,哀求皇上移駕。

皇上仍是端坐龍椅,望着江面。江上潮聲震天,雪峰亂堆,白龍狂舞。大臣們不敢再言,全都跪在地上。台上黃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侍衛們忙着東拉西扯。等到潮水漸平,黃幔又把檢閱台遮得嚴嚴實實了。

再看錢塘江上,已是檣傾楫摧,浮木漂漾。向運凱此時只知叩頭,嘴裏不停地說着臣罪該萬死。

皇上怒道:「真是讓朕丟臉。下去!」

向運凱把頭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是有罪。臣昨夜不敢參人,今兒臣冒死也要參人了。朝廷銀子確是年年照拔,可從戶部、兵部、督、撫層層剝皮下來,到水師已沒剩多少了。銀子不夠,打船隻好偷工減料,舊船壞船亦無錢修整,怎能敵得過狂風巨浪!」

皇上眼睛裏佈滿了血絲,看上去甚是嚇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說,看樣子只好快刀斬亂麻了。革去索額圖一等伯、領侍衛內大臣之職,交刑部議罪!革去阿山浙江總督之職,交刑部議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獃著吧。念你隨侍多年,朕准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還想多侍候皇上幾年呀!」

皇上鼻子裏哼了兩聲,道:「免了吧,朕手裏的假字畫、假古玩夠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費心了。這次在浙江弄到的那些字畫,無論真假,一律物歸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學也快到家門口了,你也回去吧。」

徐乾學跪在地上,驚恐萬狀,道:「罪臣領旨,謝皇上寬大。」

皇上瞟了一眼陳廷敬,道:「陳廷敬,還多虧劉相年這枱子搭得結實,不然今兒朕的性命就送在這裏了。朕饒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說話辦事全無規矩,叫他隨朕回京學習行走。」

陳廷敬便替劉相年謝了恩,並不多言。皇上心想陳廷敬密訪幾個月,沿路官員行狀盡悉掌握,他只是如實密奏見聞,卻不見他參人。可見陳廷敬確實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倘若見錯參人,難題到底都是出給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員都斥退了?輔國安邦之相,就需像陳廷敬這般。皇上哪裏知道,這回大臣們參來參去,都是陳廷敬一手謀划!

皇上抬頭望着天上的浮雲,又道:「胤礽回京之後閉門思過,不準出宮門半步!」

胤礽哭道:「兒臣沒做什麼錯事呀!」

皇上仍是抬着頭,聲音不大,卻甚是嚇人:「胤礽!你要朕這會兒當着臣工們的面,把你的種種劣跡都說出來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錢塘江此時已風平浪靜,水兵們正在打撈破船。皇上半日無語,忽又低聲說道:「還有個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餘杭那個可惡的知縣,殺了吧!」

黃幔外頭,遠遠的仍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他們自然不知裏頭的情形,只道見着了百年難遇的盛事。皇駕出了檢閱台,仍是威嚴整齊,外頭看不出一絲兒破綻。君臣們都已換上了乾淨衣服,坐轎的仍舊坐轎,騎馬的仍舊騎馬。

回到京城,皇上頭一日在乾清門聽政,就說道:「一個是明珠,一個是索額圖,兩個人鬥來鬥去,鬥了幾十年。他倆的所作所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護他們,朕想讓他們悔改。但是,他倆只把朕的話當耳旁風!索額圖尤其可惡,簡直該殺!朕念他是功勛之後,自己年輕時也有戰功,免他一死。還有一干人等同他們相互勾結,做了很多不要臉面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為戒!」

臣工們低着頭,唯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點到。皇上目光掃視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們大多能忠心耿耿,恪盡職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專門說說陳廷敬。朕八歲登基,那個時候陳廷敬只有二十四歲,風華正茂,才氣過人。從那時候起,陳廷敬就跟着衛師傅侍候朕讀書。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四了,陳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頭青發,朕是親眼看着它一根一根白起來的。四十八年了,朕現在回頭一想,找不出陳廷敬的過錯!朕對陳廷敬的評價是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陳廷敬趕忙跪上謝恩,道:「臣謝皇上垂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錯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國,你就不必自謙了!」

陳廷敬低頭道:「臣曾聽皇上親口說過,國朝並無相國之職呀!」

皇上笑道:「朕說你是相國,你就是相國!」

這日被皇上降罪的還有好些人,卻沒聽見點到高士奇和徐乾學的名字。原來皇上到底顧念君臣幾十年,不忍再追他們的罪。皇上過後竟把自己收藏多年字畫拿了些賞賜給高士奇,派人專程送往杭州。皇上此舉深意何在,外人費解。徐乾學在家正鬱悶難遣,有日卻突然收到皇上賜下金匾,竟然是御書四個大字:光焰萬丈。徐乾學便守着這四個字在老家設館講學,一副沐浴皇恩的樣子,心裏卻有苦說不出。天下讀書人倒是越來越見着皇上厚待老臣,實有聖君氣象。

陳廷敬回到家裏,興緻甚好,說:「皇上今日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給了我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月媛自是歡喜,問道:「皇上親口說的?」

陳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親口說的,我還敢矯旨?」說着又是大笑。

珍兒說:「老爺本來就是完人,珍兒跟您這麼多年,還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陳廷敬又道:「皇上還叫我老相國!」

月媛見老爺今兒樣子真有些怪。老爺往日總說寵辱不驚,今日這是怎麼了?當年明珠得勢的時候,滿朝爭呼相國,沒多久這相國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陳廷敬卻是感慨萬千,[奇`書`網`整.理提.供]道:「剷除了姦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齊心,正可開萬世太平啊!只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輕十歲就好了。」

夜裏已經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勸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不能再逞能了。」

陳廷敬笑道:「我哪裏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轎了,仍舊騎馬哩。」

月媛說:「我想你趁身子骨還好,咱們回山西老家去,讓你好好兒過幾年清閑日子。朝廷里還有壯履當差,也說不上我家不忠。」

陳廷敬道:「月媛你這話我可不愛聽。皇上以國事相托,我怎麼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陳廷敬去衙門了,月媛同珍兒在家裏說老爺。月媛道:「珍兒妹妹,你說廷敬是不是有些糊塗了?」

珍兒說:「姐姐你這些日子怎麼老挑老爺的不是?老爺哪裏糊塗?」

月媛搖頭道:「珍兒妹妹,那是你也糊塗了!廷敬他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兒問:「為什麼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為什麼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這麼些年,我知道,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國,就快大禍臨頭了。明珠是這樣,索額圖也是這樣。」

珍兒道:「可是我們家老爺同他們不一樣呀,明珠和索額圖都是壞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兒是不懂的,便道:「珍兒妹妹,你只聽姐姐的話,勸勸廷敬,他現在是越來越聽不進我的話了。」

陳廷敬成日在南書房看摺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這裏來。南書房南邊兒牆根窗下有株老楮樹,陳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閑暇,喜歡坐在這裏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陳廷敬的琴藝皇上極是讚賞,有閑也愛聽他彈上幾曲。皇上雖也是六藝貫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宮裏聽見了陳廷敬琴聲,曲子古雅樸拙,令人有出塵之想,卻甚是陌生,未曾聽過。

皇上不由得出來了,老遠就搖手叫陳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兒走過來,待陳廷敬彈奏完了,才問道:「老相國,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陳廷敬道:「回皇上,這曲子叫《鷗鷺忘機》,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說的是有個漁人每日去海邊捕魚,同海鷗相伴相戲,其樂融融。一日漁人妻子說,既然海鷗那麼好玩,你捉只回來給我玩玩。漁人答應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漁人再去海邊,海鷗見了他就遠遠的飛走了。原來海鷗看破了漁人的機心。」

皇上點頭良久,道:「廷敬,你這話倒讓朕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鳥是如此,人與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機心,自然萬象祥和,天下太平。」

陳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機心啊。」

皇上很是高興,道:「老相國,你也難得有個清閑,朕看你撫琴窗下,鶴髮童顏,儼然仙風道骨,甚是歡喜。朕叫如意館的畫師給你畫張畫兒,就叫《楮窗圖》好了。」

陳廷敬趕緊謝了恩,直道老臣領受不起。旁邊的張善德聽着,比陳廷敬自己還要歡喜,立時吩咐下邊太監到如意館傳旨去了。陳廷敬好幾日忙完案頭文牘,就到楮樹下坐着,讓畫師給他作畫兒。畫成之後,皇上又在上頭題了詩:「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精研書史知古今,慎典絲綸見泰平。謹言慎行皆臣職,教孝成忠是朕心。春歸喬木濃蔭茂,秋到黃花晚節香。」

陳廷敬感激不盡,自然進詩謝恩。但畢竟國事繁重,少有暇時,陳廷敬終日都是埋頭文叢。有日,他看着摺子,眉頭皺了起來,道:「皇上,臣以為朝中大臣和督撫上摺子的時候,應令他們省掉虛文,有話直說,不要動不動就是什麼崑崙巍巍呀,長江滔滔呀。」

皇上卻是笑道:「老相國,讀書人喜歡把文章寫漂亮點兒,就由着他們吧,愛不愛聽,朕自然心裏有數。」

陳廷敬道:「可臣覺著阿諛之風日行,實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裏明白的。」

陳廷敬想皇上的耳朵只怕慢慢的也有些軟了,皇上過去是聽不得阿諛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許更懂得御人之道了?明知道下頭說的是些漂亮話,也由他們說去。要顯著太平氣象,好聽的話自然是少不得的。

陳廷敬正埋頭寫着票擬,皇上遞過一個摺子,道:「老相國你看看這個。」

陳廷敬雙手接過摺子,見是密奏,忙說:「密奏臣豈能看?」

皇上道:「朕以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陳廷敬跪下謝恩,道:「皇上如此寵信老臣,臣不勝惶恐!」

皇上忙親手扶起陳廷敬,道:「長年在朕身邊侍從的臣工算起來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爭氣的就永不敘用了。只有你老相國,小委屈也受過些,到底節操始終。朕相信你!」

皇上說這話時,南書房裏還有好幾位臣工,他們自此便把陳廷敬看做首輔,甚是敬重。陳廷敬又謝過恩,低頭再去看密奏,卻見這是道參人的摺子。他看完密奏說:「皇上,下邊上摺子參人,尤其是上密奏,應有根有據。風聞言事,恐生冤獄!」

皇上和顏悅色,道:「老相國,你是不記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風聞言事,正是朕當年提倡的。不許臣工們風聞言事,就堵住了他們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聾子!」

陳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借口風聞言事,羅織罪名,打擊異己。」

皇上搖頭道:「朕自有決斷,不會偏聽偏信的。」

陳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遞上一個,道:「這個也請老相國先看。」

陳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諭示他也不敢不看。他打開這道密奏一看,卻見是劉相年上的。原來劉相年回京沒多久,又被皇上特簡為江蘇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劉相年的忠心,只是叫他改改脾氣。

陳廷敬見劉相年在密奏上寫道:「臣察訪兩淮浮費甚多,其名目開列於後。一、院費,鹽差衙門舊例有壽禮、燈節、代筆、后司、家人等各項浮費,共八萬六千一百兩。二、省費,為江蘇督撫司道各衙門規禮,共三萬四千五百兩。三、司費,為運道衙門陋規,共二萬四千六百兩。四、雜費,為兩淮雜用交際,除別敬、過往士夫兩款外,尚有六萬二千五百兩。以上四款,皆派到眾商頭上,每每朝廷正項錢糧沒有完成,上述浮費先入私囊。臣以為應革除浮費,整肅吏治。」

陳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劉相年這個按察使實在是用對人了。」說罷就把密奏奉給皇上。

豈料皇上看了,搖頭嘆道:「劉相年這般行事,長久不得。」

陳廷敬道:「相年確實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貪墨之風煞不住啊。」

皇上不再說話,提起硃筆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費,第二款去不得,銀錢不多,何苦為此得罪督撫,反而積害!治理地方以安靜為要,不必遇事就大動手腳。囑你改改脾氣,定要切記。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密奏是仍要回到劉相年手裏去的,皇上連批了四個小心,陳廷敬看得心驚肉跳。他暗自交待自己,往後還是盡量少看密奏。

陳廷敬家裏好長日子都聽不到琴聲。他總是伏案到深夜,不是寫摺子,就是校點書稿。皇上這會兒又把《康熙字典》總裁的差事放在他肩上。原本是張玉書任總裁的,陳廷敬充副總裁。可張玉書不久前仙逝,總裁的差事就全到他身上了。

月媛每夜都要勸過好幾次,他才肯上床歇息,卻總說恨不能一日當着兩日用。有日夜裏,月媛實在忍不住了,說了直話:「廷敬,您事情做得越多越危險。」

陳廷敬道:「月媛,你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月媛說:「您會費力不討好的。」

月媛同珍兒每日都在家說着老爺,珍兒明白月媛的心思,就道:「姐姐,您心裏是怎麼想的,說出來得了,看您把老爺急的!」

月媛便道:「您累得要死,自己以為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別人看着卻是貪權戀位,一手遮天。」

陳廷敬大怒,罵道:「月媛,你越來越不像話了!」說罷拂袖而起,跑到天井裏生氣去了。

月媛並不理他,珍兒追了出去,勸道:「老爺,外頭涼,您進屋去吧。」

陳廷敬道:「皇上把這麼多事放在我肩上,我怎敢偷懶?」

珍兒道:「姐姐也是為您好!她見過這麼多事情,也許旁觀者清啊。」

陳廷敬說:「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珍兒笑道:「珍兒也是婦道人家!我們都不懂,誰管您呀!」

陳廷敬說:「你也來氣我!」

珍兒拉了陳廷敬說:「好了,進屋去吧,還賭什麼氣呢?」

陳廷敬搖搖頭,跟着珍兒進屋,嘴裏卻在埋怨:「你們兩個呀,都知道給我氣受!」

珍兒笑道:「哪日我們不氣您了,您又會覺著悶了哩!」

春日,皇上召陳廷敬去暢春園遊園子。皇上想起幾次南巡,便說:「朕每次去杭州都覺著那裏有錢人家的園子越蓋越好,可見江南真是富足了。」

陳廷敬卻道:「啟奏皇上,如今天下太平,民漸富足,國朝江山必是永固千秋。只是臣以為,世風卻不如以往了。天下奢靡之風日盛,官員衣食不厭其精,民間喜喪不厭其繁。世上的財貨總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欲壑深不可測。臣以為,應重新制定天下禮儀制度,對官民衣食住行,都立一定之規,以提倡節儉風尚。」

皇上笑道:「廷敬,你的心愿是好的,只是想出的辦法太迂了。吃的用的越來越好了,說明國家興旺,財貨富足。喜歡吃什麼用什麼,紅白喜事擺多大擺場,日久成習,積重難返,朝廷要強行改變,是沒有辦法的。」

陳廷敬說:「皇上,臣擔心的是倘若聽憑奢侈之風日長,會人心不古的。要緊的是朝廷官員都奢靡成習,就只有貪銀子了。」

皇上道:「官員膽敢貪污,按律查辦便是,這有何難?」

陳廷敬仍說:「若不從本源上根治,官場風氣越來越壞,朝廷哪裏查辦得過來?」

皇上聽了這話,不再欣賞滿園春色,定眼望了陳廷敬,說:「依老相國的意思,國朝的官員統統爛掉了?現在可謂河清海晏,天下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難道朕把江山打理得這麼好,倚仗的儘是些貪官?」

陳廷敬啞口無言,愣了半日方知請罪。回家便神情沮喪,獨坐書房嘆息不已。往日李老太爺在,翁婿倆倒是經常深夜長談。他現在很少把朝廷的事放在家裏說的,這回忍不住同月媛說了他的滿腹委屈,只道他的話皇上是一句也聽不進了。

月媛說:「廷敬,您以為皇上信任您,就什麼話都可以說了。下面上摺子先要說些漂亮話,皇上也知道那是沒有意思的,可人家皇上愛聽,您不讓他聽去?真不讓下面說了,到時候皇上想聽都聽不到了,說不定下面就真不把皇上當回事了。廷敬,這些道理您原來是懂的,是您告訴我的,怎麼自己到頭來糊塗了呢?這天下禮儀也不是古今不變的,您要天下人都按朝廷規定吃飯穿衣,也不是皇上說您,您真有些迂了。」

陳廷敬道:「哪是你說的這麼簡單?就是吃飯穿衣?事關世風和吏治!」

陳廷敬聽不進月媛勸告,他想要麼朝廷應厲行儉樸之風,禁止官員奢靡;要麼增加官員俸祿,不使官員再起貪心。一日在乾清宮早朝,陳廷敬奏道:「臣以為,國朝官員俸祿實在太薄,很多官員虧空庫銀,收受賄賂,實有不得已處。朝廷應增加俸銀,斷其貪念。」

皇上聽着奇怪,道:「陳廷敬,朕覺着你說話越來越不著調了。你從來都是清廉自守,今兒為何替貪官說起話來了?」

陳廷敬奏道:「臣只是想,聽憑官員暗中貪污,不如明著增加他們的俸祿。」

皇上道:「做我清朝的官就得清苦。朕早說過,想發財,就不要做官;做官,就不許發財。前明覆滅,百官奢靡是其重要禍源。」皇上說着,拿起御案上一個摺子,「朕曾命人查察明代宮廷費用,同現在比較。賬查清楚了,富倫你念給大家聽聽。」

富倫這會兒已進京行走,著任戶部尚書。他接過張善德遞過來的摺子,念道:「明代宮內每年用銀九十六萬九千四百多萬兩,國朝還不及其十分之一,節省下來的銀子都充作軍餉了;明代每年光祿寺送給宮內各項銀二十四萬多兩,現在不過三萬兩;明代每年宮裏用柴火二千六百八十六萬多斤,現如今宮內只用六七百萬斤;明代宮裏每年用紅螺炭等一千二百多萬斤,現在只用百多萬斤;明代各宮用床帳、輿轎、花毯等,每年共用銀二萬八千二百多兩,現在各宮都不用;明代宮殿樓亭門數共七百八十六座,現在不及其十分之一;乾清宮妃嬪以下灑掃老嫗、宮女等僅一百三十四人,不及明代三分之一。」

皇上等富倫念完,說道:「朕可以清苦節儉,你們為什麼做不到?」

陳廷敬奏道:「皇上節儉盛德,勝過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節儉了,下頭不一定都節儉了,賬面上的東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聽着更是生氣,道:「陳廷敬,你如此說就太放肆了!」

陳廷敬連聲請罪,卻又道:「臣的老家產棗,臣小時候吃棗,專愛挑紅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紅得漂亮的,裏頭卻已爛了。原來早有蟲子鑽到裏頭,把肉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個道理,越是裏頭爛掉了的棗子,外頭越是紅得光鮮!」

陳廷敬這話說了,一時殿內嗡聲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着他的人,便說他自命相國,倚老賣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裏,這話分明是變着法兒咒罵朝廷,倘若不治陳廷敬的罪,難服天下人。只有張鵬翮說陳廷敬這話都是一片忠心,請皇上明鑒。

陳廷敬並不顧別人在說什麼,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個知縣,年俸四十五兩銀子。天下有誰相信,知縣是靠這四十五兩銀子過活的?皇上不能光圖面子上好看,那是沒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員都爛透了再來整治,就來不及了!皇上,咱們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終於天威大作,罵道:「陳廷敬,你老糊塗了!」

陳廷敬如聞五雷,頓時兩眼一黑,身子搖搖晃晃幾乎暈倒下去。

陳廷敬回家就病倒了,卧床不起。皇上聞知,忙命張鵬翮和富倫領着太醫上陳家探望。太醫瞧了病,只道:「老相國年紀大了,身子虛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讓老相國再如此勞累了。」

陳壯履忙寫了謝恩摺子,托兩位大人轉奏。皇上看了摺子,問道:「老相國身子怎麼樣了?」

張鵬翮道:「回皇上,陳廷敬發熱不止,口乾舌燥,耳鳴不止。」

皇上又問:「飲食呢?」

張鵬翮說:「先是水米不進,太醫奉旨看過幾次以後,現在能喝些湯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醫去。囑咐老相國安心養息,朝廷里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陳廷敬為朝廷操勞快五十年了,老臣謀國,忠貞不二呀!朕那日話是說得重了些。」

富倫卻道:「皇上不必自責,陳廷敬的確也太放肆了。啟奏皇上,背後說陳廷敬的人多著哪!」

皇上罵富倫道:「你休得胡說!臣工們要是都像陳廷敬這樣忠心耿耿,朝廷就好辦了。」

陳廷敬在家養病幾個月,身子好起來時已是夏月。皇上聽說陳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御花園說話。張善德正要出去傳旨,皇上又道:「陳廷敬是朕老臣,傳諭內宮女眷不必迴避。」

陳廷敬進了御花園,見皇后正同嬪妃們在裏頭賞園子,嚇得忙要躲避。張善德笑道:「老相國,皇上才囑咐奴才,說您是老臣了,女眷們都不必迴避。」

陳廷敬這才低着頭,跟着張善德往裏走。皇上准他進入內宮,且不讓女眷迴避,實是天大的恩寵。可陳廷敬甚是漠然,連謝恩都忘了。忽聽得一個女人說道:「老相國辛苦了。」

張善德忙道:「老相國快給娘娘請安!」

陳廷敬忙請了皇後娘娘聖安,卻又聽得嬪妃們都問老相國安。陳廷敬只是低了頭拱手還禮,並不抬眼望人。這邊請安回禮完了,陳廷敬才看見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着他微笑。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請皇上聖安!」

皇上扶起陳廷敬,拉着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陳廷敬早暗自囑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談論國事。皇上今日也只談風月,問起當今詩文誰是最好,陳廷敬說應首推王士正,他的詩清新蘊藉,頗具神韻,殊有別趣。皇上也道看過王士正的詩,他的詩天趣自然,實在難得。皇上又問到高士奇和徐乾學怎樣,陳廷敬便道高士奇的書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學的學問亦是淵博。皇上唏噓良久,說:「朕許是年紀漸漸大了,越來越戀舊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學回來看看。」

陳廷敬在御花園陪皇上說話,足呆了兩個時辰。拜辭出來時,皇上又賜了他御制詩手卷兩幅,福壽掛幅各一,高麗扇四把。

陳廷敬謝恩出宮,卻絲毫沒有覺著欣喜。夜裏,他在家獨自撫琴,又寫下長詩《六月二十五日召至御花園賜御書手卷掛幅扇恭記》,自然免不得頌揚聖恩,煞尾處卻寫到:「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顏往往親縑素。畫箑去章喜絕倫,涼秋未敢嗟遲暮。丹青自古誰良臣?終始君恩有幾人?便蕃榮寵今如此,恐懼獨立持其身。」

陳廷敬不再每日去南書房,總托兒子壯履稱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齒痛得腫了半邊臉。他卻苦中自嘲,寫了首詩:「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齒空然粲兩行。善病終當留舌在,多愁應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獨坐誰憐玉塵妨。身老得閑差自慰,雪梅煙竹依殘陽。」

壯履讀了老父的詩,隱隱看出中間的孤憤,卻不知如何勸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陳廷敬躺在天井裏的椅子上曬太陽。年紀畢竟大了,月媛怕他着涼,拿來薄被蓋在他身上。庭樹蔥蘢,鳥鳴啾啾。珍兒道:「老爺,您聽,鳥叫得多好聽。」陳廷敬微微閉着眼睛,沒有聽見。

珍兒又問:「老爺,您能認得那是什麼鳥嗎?」

陳廷敬仍不搭話,眼睛卻睜開了,茫然望着天空浮雲。

月媛輕輕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兒問您話哪!」

陳廷敬像是突然夢中醒來,大聲道:「什麼呀?」

月媛同珍兒相顧大驚。

珍兒悄悄兒說:「姐姐,老爺怕是聾了?」

月媛說:「昨日都好好的,怎麼就聾了?」說罷又問,「廷敬,我說話您聽見嗎?」

陳廷敬高聲道:「你大點兒聲。」

珍兒大聲道:「姐姐已經很大聲了。」

陳廷敬頓時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聾了?」

珍兒立馬哭了起來,月媛朝她搖搖頭,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着陳廷敬,湊到他耳邊說:「您耳朵聾了是福氣!耳根清凈,沒災沒病!您會長命百歲的!」

陳廷敬像是聽見了,哈哈大笑。

珍兒也湊上去說:「您只好好養著身子,珍兒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陳廷敬越發笑了起來,渾濁的老眼裏閃著淚光。

這日,皇上召陳廷敬去南書房。陳廷敬見了皇上,顫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見皇上!」

皇上道:「老相國病了這場,身子清減了許多。你起來吧。」

陳廷敬跪着不動,頭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國快快請起。」

陳廷敬仍是低頭跪着,像是睡著了。

皇上又問:「老相國是不是有什麼話說?要說話,你站起來說也不遲。」

陳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樹根。張善德跑上去問:「老相國,您今兒個怎麼了?」

陳廷敬這才抬起頭來,道:「啊?您大點兒聲!」

張善德吃驚地望望皇上,皇上長嘆一聲,道:「老相國怕是病了一場,耳朵聾了。上回在御花園見他還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紀大了。」

張善德低下頭去,大聲喊道:「皇上讓您起來說話!」

陳廷敬這才聽見,謝恩站了起來,哭奏道:「啟奏皇上,臣耳朵聽不見了,玉音垂詢,臣懵然不覺,長此以往,恐誤大事。懇請皇上恩准老臣歸田養老!」

皇上兩眼含淚,道:「陳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業業,頗有建樹。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歸。朕實有不舍。然陳廷敬歸林之意已決,朕只好忍痛割愛,准予陳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頤養天年!」

陳廷敬木然站立,渾然不覺。張善德上前,湊在陳廷敬耳邊道:「皇上恩准您回家了!」

陳廷敬又跪下謝恩,動作遲邁:「老臣謝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陳廷敬平生編書頗多,回家之後,仍任《康熙字典》總閱官!」

陳廷敬哪裏聽得見,張善德只得又湊在他耳邊大聲說了,他才謝恩起來。

早在半個月前,陳廷統被皇上特簡為貴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書,聽說哥哥告老還鄉了,忽然間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個摺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趕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親以病休致,亦掉頭回了山西,草草給朝廷進了個摺子交差。

壯履仍留在京城,陳廷敬領着月媛、珍兒和幾個親隨回山西老家去。收拾了半月,五輛馬車出了京城。一路上陳廷敬都不說話,總是閉着眼睛,像是睡著了。他多半是醒著的,有時也真是睡著了。醒著的時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說到底實在無趣。又在路上又接到廷統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統早早離開官場自是好事,豫朋卻是可以幹些事的。他也只是這麼想想,並不把他們叔侄辭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來,地陷下去,且隨他去了。當年衛大人告訴他一個等字,岳父告訴他一個忍字,自己悟出一個穩字,最後又被逼出一個狠字,虧得月媛又點醒他一個隱字。若不是這一隱字,他哪能全身而退?遲早要赴明珠和索額圖的後塵。等、忍、穩、狠、隱這五個字,只有那狠字說不出口,就讓他爛在肚子裏算了,另外那四個字他會告訴壯履的。

路上走了五十多日,回到了陽城老宅。正是春好時節,淑賢領着闔家老小迎出門來。陳廷敬同家裏人見了面,哪裏也沒去,先去了西頭花園,道:「自小沒在這裏頭好好兒呆過,真辜負了春花秋月。」

月媛還在招呼家人搬行李,珍兒跟在老爺後面招呼著。陳廷敬在亭內坐下,家人忙端了茶上來。他喝了口茶,忽聽樹上有鳥啁啾,笑道:「珍兒,我告訴你那叫什麼鳥。」

珍兒又驚又喜:「老爺,您耳朵沒聾呀?」珍兒說罷往屋裏跑去,邊跑邊喊,「老爺他耳朵沒聾!」

陳廷敬哈哈大笑,驚飛了樹上的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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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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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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