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百姓們有的點頭,有的搖頭,鬧哄哄的。

張鄉甫又道:「聽不聽由你們,我是要回去睡覺了!」

師爺厲聲喝道:「不準回去!」

張鄉甫又喊道:「這會兒皇上在睡覺,知縣老爺在睡覺,要我們傻等幹什麼?」

人群騷動起來,開始往回涌。衙役們阻攔著,揮起棍棒打人。畢竟百姓們人多勢眾,衙役們阻攔不住。也有幾十個百姓膽小的,不敢回去,仍跟着衙役往郊外走。

第二日,杭州城外黃沙鋪道,聖駕浩浩蕩蕩來了。可離聖駕一箭之遙,竟有兩家迎親的,鎖吶聲聲,爆竹陣陣。皇上坐在馬車裏,探出頭來看看,好生歡喜:「朕怎麼盡看到娶親的?」

張善德隨行在馬車旁,回道:「皇上,興許是日子好吧。」

高士奇、阿山等官員肅穆而立,望着遠處獵獵旌幡。幾丈之外,百姓們低頭站立,沒人吭聲半句。陳廷敬混在百姓裏頭,並不上去同高士奇打招呼。高士奇也不會朝百姓們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見陳廷敬。

聖駕漸漸近了,高士奇等老早跪在官道兩旁。直到聖駕停了下來,高士奇才低頭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高士奇恭迎聖駕!」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浙江總督阿山率杭州官紳百姓恭迎聖駕。」

百姓們齊刷刷跪下,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陳廷敬身着便服,從百姓中走出,低頭走到聖駕前跪下:「臣陳廷敬叩見皇上!」

高士奇早知道陳廷敬出宮多時了,並不怎麼吃驚。阿山剛才見着位百姓裝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擔心有人犯駕,不想此人卻是陳廷敬。李啟龍嚇一大跳,慌忙抬頭去看那人是誰,又想看看阿山在哪裏。索額圖見李啟龍左右顧盼,立馬叫糾儀官上前拎了他出來。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幾個響頭,道:「懇請皇上恕罪!餘杭知縣李啟龍為接聖駕殫精竭慮,剛才一時忘了規矩。」

李啟龍早嚇成一攤爛泥,汗出如漿,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啟龍的罪,仍舊入列吧。」

李啟龍爬了起來,退列班末,叩頭不止。徐乾學正站在太子旁邊,悄聲兒道:「太子殿下,地方官員該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只有杭州知府劉相年沒到!」

太子說:「劉相年接駕不恭,皇阿瑪早知道了。」

正說着,劉相年渾身濕漉漉氣喘喘地跑了來,悄悄兒跪在後頭。皇上抬頭看看,問道:「剛才來的是誰呀?」

劉相年忙叩頭拜道:「臣杭州知府劉相年迎駕來遲了,請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劉相年,你衣冠不整,像個落湯雞,這個樣子來接駕,這是死罪!」

太子說着,回頭望望皇上。皇上見劉相年這副模樣,心裏自然不快。陳廷敬稟道:「皇上,劉相年預備皇上檢閱水師,領着民夫搭枱子,在錢塘江里泡了個通宵,方才從河裏爬上來。」原來昨兒夜裏,陳廷敬知道了聖諭講堂的事,急忙叫劉景去找劉相年。劉景去了知府衙門,才知道劉相年到錢塘江搭枱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劉相年,回頭對眾官員說:「你們都起來吧。朕這會兒就不下來同你們敘話了,走吧。」

官員們站起來,低頭退至道路兩旁。道路兩旁跪滿了百姓,皇上停駕下車,道:「鄉親們,你們都別跪着,起來吧。」

百姓們又是高呼萬歲,卻沒有人敢起來。皇上又喊道:「起來吧。你們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見着你們高興。起來吧。」

這時,張鄉甫把一個捲軸高高舉過頭頂,喊道:「杭州士子張鄉甫有詩進呈皇上!」

太子接過捲軸,遞給皇上。皇上大喜,打開捲軸看了,臉色驟變。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氣不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來,口裏稱好。太子伸手去接詩稿,皇上卻沒有給他,只道:「好詩,好詩呀!朕先拿着,還要慢慢看。」

張鄉甫仍是低頭跪着,並不說話。皇上卻道:「張鄉甫,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你。」

張鄉甫慢慢抬起頭來,見皇上正對他微笑着。可皇上這微笑叫張鄉甫不寒而慄。皇上轉頭望着眾百姓,喊道:「大夥兒都起來,你們老這麼跪着,朕心裏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額圖和太子,便叫道:「起來吧,皇上讓你們起來。」

百姓們這才慢慢站起來,卻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請些百姓隨駕去西溪山莊,朕要賜宴給他們。」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謝皇上恩典!」

阿山回頭吩咐李啟龍,悄聲道:「你去挑些人,挑乾淨些的,不要太多,十個就夠了。」

又聽皇上說道:「對了,把張鄉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馬車,百姓們再次跪下,高呼萬歲。聖駕走過,李啟龍落在後面挑人。他頭一個挑的便是張鄉甫,道:「張鄉甫,皇上要賜宴給你!看樣子你小子走運了!」

張鄉甫連連搖頭,道:「我不去。」

李啟龍臉色變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識好歹!興許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發達了,可別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啟龍隨後又挑了十來個百姓,道:「你們隨本老爺到西溪山莊去,皇上要賜宴給你們。」

挑出來的人個個半日回不過神來,喜也不知,懼也不知。只有張鄉甫自知凶吉未卜,滿腹心事。

聖駕徑直去了高家西溪山莊,高士奇率全家老小跪迎,喊道:「臣高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見皇上,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早已換過肩輿,下了轎來,往早先安放的龍椅上坐下,道:「高士奇,朕見你們家一團和氣,吉祥興旺,很高興。你高家可謂忠孝仁義之家呀!」

高士奇伏身而泣,叩謝不止。皇上說了許多暖心的話,才道:「士奇起來,叫你家人都起來吧。」

高士奇揩淚而起,叫全家老小起身,徐徐退下。皇上見罷高士奇家裏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說話,阿山低頭快步上前,涮袖而跪,高聲唱喊:「西湖映紅日,錢塘起大潮。皇恩浩蕩盪,東海揚碧波……」

皇上忍俊不禁,笑了起來,道:「阿山,你有話就直說吧,憑你肚子裏那點文墨,說不來這些文縐縐的話。」

阿山頓時臉紅,道:「臣阿山進宴兩百桌,進奇石、珠玉、古玩、古字畫若干,這都是浙江父老自願貢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里迢迢來杭州,你請朕跟朕的臣工們吃頓飯,還說得過去。你送那些珍寶、古玩跟古字畫幹什麼?真是百姓自願的?」皇上說着便望望陳廷敬,原是多年前陳廷敬就說過,大凡下頭講百姓自願的事,多半是假的。只是皇上心裏高興,並不想太認真了。

阿山道:「百姓愛戴我皇,傾其所有進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搖頭笑道:「你這話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傾其所有,朕就眼睜睜望着他們餓死?」

皇上說的自是隨意,卻把阿山嚇著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書讀得不多,不會說話。」

皇上又道:「好了,朕並沒有怪你。高士奇,朕想到你家四處看看。」

皇上去了高家花園,道:「南方就有南方的好處,你看這樹木花草,北方是長不出的哦!」

高士奇笑道:「這些樹木花草今兒沐浴天恩,會長得更好的。」

皇上哈哈大笑,說:「高士奇,朕想給你寫幾個字。」

高士奇這邊忙跪下謝恩,那邊早有太監飛快拿來了文房四寶,放在小亭的石桌上。皇上連寫了兩幅字,一曰「忠孝仁義」,一曰「竹窗」。高士奇跪接了皇上墨寶,又是伏泣不已。

皇上在這裏遊園子,賜字,陳廷敬、張鵬翮一班大臣也都跟在後面。劉相年品銜低些,總是站在遠處。張鵬翮見劉相年面色疲憊,心裏暗自感慨。皇上身邊正熱鬧着,張鵬翮便悄悄兒同陳廷敬說話:「皇上前幾日私下問我浙江官員誰的官聲最好,我對奏說杭州知府劉相年官聲最好。可今日我覺著皇上對劉相年好像不太滿意。」

陳廷敬道:「張大人果然慧眼識珠。劉相年性子耿直,又不伍流俗,在浙江官場上得罪了很多人。」

張鵬翮笑道:「我記得,當年是您在皇上面前舉薦了劉相年。」

陳廷敬正想找張鵬翮聯手保劉相年,便說:「只可惜,劉相年這回可要倒霉了!」

張鵬翮忙問是怎麼回事,陳廷敬便把阿山密參劉相年,徐乾學暗中派人向劉相年索銀子,高士奇故意選江水湍急處搭枱子諸事大致說了,卻瞞住了劉相年把妓院改作聖諭講堂的事。

張鵬翮氣不打一處來,卻礙著這會兒正在侍駕,便輕聲說道:「我治河多年,沿河督撫道縣都有知曉,這個阿山官品最壞!徐乾學、高士奇也是不爭氣的讀書人!」[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陳廷敬道:「我雖然把沿途所見所聞都密奏了皇上,可並沒有想好要參誰。若依國法,可謂人人可參,少有倖免。可皇上會答應嗎?我讓皇上知道天下沒幾個清官了,我就完了;我讓天下人知道大清沒幾個清官了,天下就完了。」

張鵬翮也低聲道:「陳中堂所思所想,正是下官日夜憂心的啊!我這些年成日同沿河督撫們打交道,可謂忍氣吞聲!我太清楚他們的劣跡了,可治河得倚仗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他們半個不字!皇上也不想知道自己用的官多是貪官壞官!若依往日年少氣盛,我早參他們了。」

沒多時,張善德過來恭請皇上用膳。西溪山莊大小房間、亭閣、天井都擺上了筵席。皇上在花廳坐下,太子胤礽在駕前侍宴,其餘臣工及隨行人員各自按席而坐。

皇上舉了酒杯,道:「朕這次南巡,沿路所見,黃河治理已收功效,更喜今年穀稻長勢很好,肯定是個豐年。百官恪盡職守,民人安居樂業,一派盛世氣象。朕心裏高興,來,幹了這杯!」

自然是萬歲雷動,觥籌交錯。皇上吃了些東西,身子有些乏了,先去歇著。

宴畢已是午後,各自回房歇息。陳廷敬正要回房,卻見張鄉甫過來拜道:「中堂大人,您說打賭皇上會把畫還我的,什麼時候還呀?」

陳廷敬心想這張鄉甫也真是倔,便道:「皇上剛到杭州,您的畫皇上都還沒見着哩。」

張鄉甫說:「我聽說阿山大人這回收羅古字畫若干,真假難辨,都讓高大人一一過目。我就怕被他看做假的隨意丟了。」

聽得這麼一說,陳廷敬就猜着張鄉甫的古畫八成是回不來了。米芾真跡甚是難得,高士奇哪肯進呈皇上?這時,又見索額圖正在不遠處同人說話,陳廷敬心裏忽有一計,道:「鄉甫先生,那位是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大人,此次皇上出巡一應事務都是他總管,您去找他說說。您只說自己進呈的畫是米芾真跡,應是今人難得一見的神品,千萬小心。」

張鄉甫稍有猶豫,就去找索額圖。陳廷敬掉頭轉身往屋裏走,沒多時就聽得後頭索額圖罵張鄉甫好不曉事。陳廷敬頭也不回,回房去了。

陳廷敬剛進屋,徐乾學進來敘話,問:「陳中堂,皇上派您下去密訪,可下面接駕照樣鋪張。您想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陳廷敬笑着敷衍道:「皇上差我先行密訪,並不想讓外人知道啊。」

徐乾學笑道:「瞞得過別人,瞞不過皇上身邊幾個人的。」

陳廷敬反過來問徐乾學:「徐中堂知道下面為何仍然鋪張接駕?」

徐乾學顧盼左右,悄聲道:「索額圖指使太子沿途給督撫們寫了密信。」

陳廷敬道:「事涉太子,可要真憑實據啊。」

徐乾學搖搖頭,道:「不瞞您說,皇上早就察覺太子胤礽暗中交結大臣,着我派人暗中盯着。我已拿獲送信的差人,手中有了實據。」

陳廷敬甚是吃驚,問:「徐大人想怎麼辦?」

徐乾學嘆道:「太子畢竟是太子,況且太子所做都是索額圖挑唆的。」

陳廷敬琢磨徐乾學的意思,低聲問道:「徐大人意思是參索額圖?」

徐乾學點頭道:「正是!參掉索額圖,我們都聽陳中堂您的!首輔大臣,非您莫屬!」

陳廷敬連連搖手:「徐中堂千萬別說這話!我陳廷敬只辦好自己分內差事就行了,並無非分之想。」

徐乾學情辭懇切,道:「我不想繞彎子,直說了吧,想請陳中堂和我聯手參倒索額圖!」

陳廷敬想了想,說:「徐中堂,你我上摺子參索額圖都不明智。」

徐乾學不解:「為什麼?」

陳廷敬道:「朝中上下會以為你我覬覦首輔大臣之位,這樣就參不倒索額圖。」

徐乾學問:「您是怕皇上這麼想吧?」

陳廷敬道:「明擺着,誰都會這麼想的!」

徐乾學問:「您意思怎麼辦?」

陳廷敬說:「有更合適的人。」

徐乾學摸不準陳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陳廷敬笑笑,輕聲道:「高士奇!」

徐乾學一拍大腿,道:「對啊,高士奇!高士奇對索額圖早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啊!何況他只是個四品少詹事,別人不會懷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學轉眼又道:「陳中堂,高士奇敢不敢參索額圖?他在索額圖面前就是個奴才,對索額圖既恨且怕,他恐怕還沒這個膽量啊!」

陳廷敬說:「他沒這個膽,我倆就把膽借給他。高士奇巴不得索額圖早些倒台,你只要告訴他我倆都會暗中幫他,他必定敢參的。你和高士奇過從密切,你去同他說。」徐乾學連聲說好,出門而去。

徐乾學走後,陳廷敬閉目沉思,腦子裏翻江倒海。劉相年那日告訴他徐乾學暗中派人索賄,他心裏便有參徐之意。今日更見徐乾學野心勃勃,日後必成大奸,他肯定會身受其害。不如現在就把他參了。阿山之劣跡實在叫人難以忍受,陳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禍及到自己。劉相年是他當年推舉的廉吏,如果讓阿山密參劉相年得逞,陳廷敬就有失察濫舉之嫌。高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卻用不着陳廷敬去參他,索額圖自會收拾他的。陳廷敬思來想去,決意自己不必出面,只叫劉相年參人。劉相年已身負諸罪,又是個豁得出去的人,他拚死一搏或許還可自救。

陳廷敬再仔細想想,覺著料事已經甚為縝密,便讓劉景去請了劉相年。劉相年進門見過禮,陳廷敬便說:「相年,您做事也太魯莽了!」

劉相年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問:「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陳廷敬道:「妓院改聖諭講堂,杭州城裏只怕人人皆知了,只有皇上還不知道。」

劉相年也有些後悔,道:「此事確實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為着省些銀子。中堂大人,還望您救救相年。」

陳廷敬道:「您不如自救!」

劉相年問:「如何自救?」

陳廷敬道:「您去參阿山和徐乾學!」

劉相年聽了,愣了半日,說:「我何嘗不想參他們?可人家是二品大員,我參他們是蚍蜉撼樹啊!況且我品銜不夠,如何參人!」

陳廷敬說:「我想好了,您可以託人代奏。」

劉相年望着陳廷敬,拱手而拜,道:「好,只要陳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腦袋也參!」

陳廷敬搖頭道:「您我淵源朝野盡知,我替您代奏,別人會懷疑我有私心。您可找張鵬翮大人!」原來陳廷敬早算準了,張鵬翮肯定會答應代奏的。張鵬翮本身就是剛直耿介之人,他對阿山、徐乾學之流早就厭惡,只是他經過多年曆練,少了些少年血性,才暫時隱忍。如今劉相年危難之時相求,依張鵬翮平生心性,必定仗義執言。

劉相年略略一想,點頭道:「好!我反正性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陳中堂,我這就去找張大人!」

陳廷敬說:「好,我相信張大人會答應。相年,您不必把我們的話告訴張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會暗中幫您!」

劉相年走了,陳廷敬本想躺一會兒,卻沒有半絲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後頭密謀連環參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這狠字是逼出來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國無寧日,自己日後就不會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過來傳旨,命陳廷敬覲見。陳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趕了去,卻見皇上正在賞玩字畫,索額圖、張鵬翮、徐乾學、高士奇一班大臣已在裏頭侍駕。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東西,你們倆也來看看。」

張鵬翮道:「看古字畫,陳廷敬、高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陳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沒有米芾的《春山瑞松圖》,心裏便存了幾分疑惑。再仔細看了幾幅,真的全是贗品。心想高士奇簡直膽大包天,拿假字畫騙了皇上幾十年。

皇上卻是十分高興,連連稱好。陳廷敬並不點破,只看時機再說。興許不需陳廷敬點破,只要高士奇參索額圖,索額圖就會說的。陳廷敬猜着索額圖已知道張鄉甫進呈了米芾真跡,皇上那裏未必就有。

賞畫多時,皇上命大臣們退下,只把陳廷敬留了下來,道:「廷敬,你一路密訪,有些事情不必聲張,朕知道就是了。你看個摺子吧。」

陳廷敬接過摺子,竟是浙江將軍納海的密奏,說的是冒充誠親王的歹人已經擒獲。那歹人喚作孟光祖,為鑲藍旗逃人,假冒誠親王招搖誆騙五年之久,所經數省竟無人識破,四川巡撫年羹堯、江西巡撫佟國勷、浙江總督阿山,或饋送銀兩、馬匹,或饋送珠寶、綢緞,都受了騙。

皇上道:「孟光祖所經地方文武官員都有失察之責,待刑部詳細審問,必嚴追細究!」

陳廷敬想來好生后怕,便道:「臣在杭州與劉相年偶遇,過後再細細奏與皇上。臣這會兒要說的是劉相年看出假誠親王有詐,跑來同臣商量。臣叫他設法穩住歹人再做道理,不曾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時緝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時密奏,不然歹人還要作惡多時。劉相年也算眼尖,唉,這個劉相年,朕這會兒不說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暫時不要同任何人說起。」

陳廷敬辭過皇上,回到房間心裏仍是七上八下。幸虧劉相年沒趕上送銀子,不然他同劉相年兩人都罪責難逃。皇上剛才說起劉相年便搖頭嘆息,可見阿山參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陳廷敬心裏便多了幾分擔憂,怕自己連環參人之計失算。但箭已離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沒有露面,既可避禍,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覲見。原來高士奇參索額圖的摺子,張鵬翮代劉相年參阿山和徐乾學的摺子,都已到了皇上手裏。皇上心情極壞,卻不想在外頭髮作,都等回京再說。只想先召阿山說說,囑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頭恭候多時了,聽得裏頭傳出話來,忙領着兩個姑娘進去了。阿山見過皇上,朝後頭招呼道:「進來見駕吧!」

皇上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禮。皇上異常震怒,斥罵道:「阿山,你這是什麼意思?美人計?你當朕是什麼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來,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氣沖沖地走到外頭去了。皇上邊走邊吩咐張善德:「把索額圖、胤礽、陳廷敬、張鵬翮、徐乾學、阿山、高士奇都叫來!還有杭州知府劉相年!」張善德應了一聲,吩咐隨侍太監傳旨。

阿山戰戰兢兢去了索額圖那裏,只道皇上發火了,如何是好!索額圖先問明白,才道:「你幹嗎嚇成這個樣子?興許是皇上不稱意,換兩個吧!」

阿山哪裏再敢換人,只道:「索相國,還送人呀?卑職可是怕掉腦袋啊!」

索額圖笑道:「聽老夫一句話,皇上也是人!」

阿山問:「換誰呀?」

索額圖說:「換梅可君和紫玉吧。」

阿山說:「紫玉可是給索相國您預備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額圖道:「只要皇上高興,老夫就割愛吧。太子也管不得那麼多了,這會兒要緊的是把皇上侍候好。」兩人正商量著,公公傳旨來了。索額圖同阿山忙去了高家客堂。

皇上黑著臉坐在龍椅上,大臣們低頭站作幾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黃河大治,心裏甚是高興。後來卻越看越不對勁兒,進入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高興不起來了。白日裏你們看到朕慈祥和藹,滿面春風,你們以為朕心裏真的很舒坦嗎?」

皇上冷眼掃視着,大臣們誰也沒敢說話。屋子裏安靜得叫人透不過氣,外頭傳來幾聲貓叫,甚是凄厲。皇上痛心至極,道:「朕臉上的笑容是裝出來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過!」

皇上說着,拿起几案上的捲軸,道:「這是杭州一個叫張鄉甫的讀書人寫給朕的詩,頌揚聖德的,你們看看!」

皇上說罷,把捲軸哐地往地上一扔。張善德忙撿起捲軸,不知交給誰。皇上道:「讓阿山念念吧。」

阿山接過捲軸,打開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浙江辦事一……反了,簡直反了!」阿山沒有再念下去,直道張鄉甫是個頭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卻逼視着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雙手顫抖,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浙江辦事一貪臣。百年父老歌聲沸,難遇杭州幾度春。這……還有一首,憶得年時宮市開,無遮古董盡駝來。何人卻上癲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詩,反詩,皇上,這是反詩呀!」

皇上怒道:「什麼反詩?罵了你就是反詩了?你不聽朕的招呼,大肆鋪張,張鄉甫罵你的時候把朕也連帶着罵了!」

索額圖上前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應把張鄉甫拿下問罪。」

皇上問道:「張鄉甫何罪之有?他說的是實話!」皇上敲著几案,「朕這裏有幾個參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說。這會兒朕已忍無可忍,索性攤開了。參人的,被參的,都在這兒,你們誰先來呀?」

大臣們都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這時,高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啟奏皇上,臣參索額圖!」

索額圖頓時目瞪口呆,臉色鐵青,怒罵道:「高士奇你這個狗奴才!」

皇上拍案罵道:「索額圖,休得放肆!高士奇你參他什麼,當着大夥兒的面說出來!」

高士奇道:「索額圖挑唆太子結交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給督撫,如此如此囑咐再三。阿山其實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駕的!」

胤礽立馬罵了起來:「高士奇,你這老賊!」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話了!」

胤礽跪了下來,奏道:「皇阿瑪,高士奇憑什麼說兒臣寫密信給督撫們?」

高士奇正在語塞,徐乾學上前跪下:「啟奏皇上,臣奉旨給阿山寫的密詔送到杭州的時候,太子給阿山的密信也同時送到了。臣已拿獲信差,這裏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張善德接過口供,遞給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頭問太子道:「胤礽,朕且問你,你從實說。如果抵賴,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到時候你別後悔。」

胤礽低頭道:「皇阿瑪問便是了,兒臣從實說。」

皇上問:「你是否給阿山寫過密信?」

胤礽囁嚅道:「寫過,但兒臣只是囑咐阿山好生接駕,不得出半點兒紕漏。」

皇上指著太子,罵道:「胤礽你真是大膽!你若不是別有用意,為什麼要寫密信給督撫們?他們是朝廷命官,只需按朕的旨意辦事即可,用得着你寫密信嗎?什麼好生接駕!你說得再輕描淡寫,督撫們也會琢磨出你的深意來!」

胤礽期期艾艾,嘴裏只知道說兒臣二字。皇上氣極,喝道:「你不要再狡辯了!」

高士奇知道終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啟奏皇上,太子所為,都是聽信了索額圖的挑唆。」

索額圖哭喊起來:「皇上,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額圖,道:「索額圖,沒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時了,只想看你有無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隨侍。你騎馬直到太子中門才下馬,單憑這條,就是死罪!太子交結內臣外官,朕早有察覺,都是你挑唆的!」

索額圖只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額圖閉嘴!朕現在還不想把你們怎麼樣,明兒朕要檢閱水師,朕仍要扮笑臉,你們也得給朕扮笑臉!要死要活,回京再說!」

索額圖揩了把眼淚,道:「臣參高士奇!」

皇上聽了,頓覺奇怪,竟冷笑起來,道:「朕還沒接到你的摺子呢,你參高士奇什麼呀?」

索額圖奏道:「高士奇事君幾十年,一直都在欺矇皇上。當年他進呈皇上的五代荊浩《匡廬圖》原是假的,只花二兩銀子買的,真跡他花了兩千兩銀子,自己藏在家裏。這事陳廷敬可以作證!」

陳廷敬萬萬沒有想到索額圖居然知道這樁陳年舊事,一時不知如何說話。皇上已驚得臉色發青,正望着他。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高士奇進呈假古董,臣的確有所察覺。但臣又想高士奇是玩古行家,臣只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錯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這事放在心裏。臣反過來又想,不過就是些假字畫假瓷瓶,誤不了國也誤不了君,何必為此傷了君臣和氣,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時稟奏皇上,請治罪!」

皇上嘆道:「陳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卻叫高士奇騙了幾十年!」

索額圖又道:「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寶若干,真假難辨,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別。今日進詩的那個張鄉甫,說他家有幅祖傳的米芾真跡《春山瑞松圖》,被餘杭縣衙強要了來。臣早知高士奇一慣伎倆,去看了貢單,裏頭果然沒有這幅米芾真跡,說不定他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獻給皇上了。」

皇上冷笑幾聲,道:「難怪張鄉甫詩里說,何人卻上癲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為詩里並無實指,原來還真是這麼回事。高士奇,高家,忠孝仁義呀!」

索額圖接着又奏道:「皇上曾有御書平安二字賜給高士奇,高士奇就把皇上賜給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應感念皇上恩德,卻大肆收賄。即使沒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銀子,這叫平安錢。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銀子。這事臣早有耳聞,念他是臣舊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寵,臣就一直沒有說他。」

皇上怒道:「索額圖,你如此說,倒是朕包庇他了!」

高士奇跪伏在地,渾身發軟,半句話也不敢狡辯。一時沒人說話,張鵬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劉相年參徐乾學、阿山,臣代為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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