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逍遙

伊渡:可以談談你的日常生活嗎?比方你的生活習慣、寫作習慣、興趣愛好?

王躍文:人們習慣上不會關心作家這類東西,我不是娛樂明星。我的一天是從抽水馬桶上開始的。這說起來有辱斯文,卻是我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也很享受。衛生間里溫馨明亮,坐墊柔軟舒適。這也是我的輕鬆閱讀時間。牆上掛着的袋子裏,總有幾本不論從哪頁翻起,都可以隨意看下去的書。有時我還沏一杯新茶帶進去。馬桶上品茶,真是不雅,可我喜歡。坐在衛生間,胡思亂想,信馬由韁,很是受用。

伊渡:香港寫歌詞的黃霑你知道吧?他為了寫《上海灘》主題歌,親自跑到黃浦江去看了,卻怎麼也找不到感覺。有天,他拉肚子,坐在馬桶上,一衝水,咦,有了:浪奔,浪流,江水滔滔愛恨永不休。這首歌已經是經典了。你在馬桶上喝茶、看書,也算個馬桶上的享樂主義者,有意思。我猜你家裏衛生間里的燈光是暖調子的吧?

王躍文:橙黃色。我們家的燈都是這種顏色。我討厭慘白凄冷的光線,帶着一絲不祥之氣。

伊渡:日本的作家谷崎潤一郎專門寫過一篇隨筆,《陰翳禮讚》,就是讚美日本舊式廁所的,說那廁所雖與住房隔離,卻有板廊相通,如廁不用擔心雨淋日晒。又打掃得清潔,聞得見綠葉和青苔的氣味,蹲在廁所里能聽見外面幽幽地沁到土裏去的雨聲。他說這廁所宜蟲聲、宜鳥聲、宜月夜。

王躍文:真是這樣,恐怕蹲在廁所里的人都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我們中國古代也有超級豪華廁所。《世說新語》裏寫石崇家,廁所里常有十幾個美貌婢女,拿着香囊,侍列其間。廁所里還有一張絳紗帳子的大床,放着華麗柔軟的被褥。一天,有客人去上廁所,剛走進去,就返身逃出來,向石崇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小心跑到你卧室里去了。石崇哈哈大笑說,那是廁所。

伊渡:那種廁所太闊氣了,可不是個胡亂讀書或任由你遐想的地方。其實佛教也很重視廁所環境文明的。佛經里有「至舍后二十五事」,「便利之事」的詳細規定,非常人性化。本來廁所是處理污穢的地方,佛經里也把它弄得那麼神聖莊嚴。

王躍文:莊子也說「道在屎溺」嘛。不過,再一絲不苟的道德君子,總不會把「慎獨」的教訓帶到廁所里去。尤其是早晨那會兒,太金貴了。你一早剛起床,白天要去擔負的擔子還撂在牆角邊上,窗外的市聲喧囂還沒能傳進耳里來,妻兒都還在安睡,你只管關上衛生間,放鬆身體,抿口清茶,天地悠悠,獨我一人,連上帝都不忍心來打擾你。這段時光是夜晚休眠到白天勞作之間的一個柔和過渡。昨夜你也許噩夢連連,白天你也許會到處碰壁,可這會兒你是寧靜的,無憂無慮,萬念皆空。

伊渡:你在衛生間里通常看些什麼書?

王躍文:什麼都看,只要不難讀,能看懂,不需要我查字典。我在衛生間讀得最多的是詩詞,翻到哪兒看哪兒,看得進也放得下,比如俞平白的《讀詞偶得》和《清真詞釋》、金聖嘆的《杜詩解》、唐圭璋的《唐宋詞簡釋》。說來慚愧,我那一點點兒的詩詞修養還多虧了每天的馬桶閱讀。唐突古人了。坐在馬桶上默誦「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如果地下有知,真會氣得「紅衰翠減」了。

伊渡:歐陽修說他平生文章,打下腹稿多在「三上」:枕上,馬上,廁上。看來你也頗有古風啊。

王躍文:不光古人如此,周作人也是喜歡廁上讀書的。古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心理健康的角度說,廁上一刻也應該值千金了。古人還說一日之際在於晨,應該說一日之際在於早晨的衛生間里。

伊渡:你應該從衛生間里出來了吧?然後做什麼?

王躍文:洗漱早餐,再好好泡一壺茶。我喜歡喝鐵觀音,用紫砂壺泡。我現在用着的紫砂壺很普通,卻有一段來歷。杭州著名茶人寇丹老先生專門請宜興名手為我訂做此壺,上面有冠老題字:真言無價。為作家王躍文制。我很珍惜這把壺,就把它作為我的日常用壺了。我同寇丹老先生是在一家茶樓里認識的。長沙有家茶樓叫「勞止亭」,請寇丹先生講茶道,我應邀去湊熱鬧。寇丹先生說起茶道非常平實,頗合我心。他說,茶人的心,就是助人的心。這句看似平常的話,我卻聽到心裏去了,自認這悟到了茶道的真諦。

伊渡:你是由茶悟道吧?日本茶道講究「茶禪一味」。我總覺得現在很多茶樓里的所謂茶道表演已經不是茶,更不是禪。禪是什麼?直指人心,平平常常,那是衣食住行中的頓悟。茶是什麼?解渴之外,身心舒服。怎麼舒服,怎麼隨意,怎麼享受,就怎麼喝。我喝茶喝得很率性,喜歡濃、熱、滿。這是喝茶的大忌,可我偏偏只有這樣才舒服。但無論什麼喝法,茶葉一定要好。

王躍文:我對茶葉也有些挑剔。喝茶最難受的,就是你十分渴茶的時候,家裏能喝的茶已經斷頓兒。我家茶葉從來不缺,只是來路複雜,有些茶雖然不差,卻不對我的胃口。有時找不出自己滿意的茶,那種難受真像癮君子毒癮發作。

伊渡:有那麼嚴重?陶淵明斷酒九日,正百般煎熬,一白衣人度柳穿林,飄然攜酒而至。陶淵明解了酒渴,陶然醉去,不亦樂乎。你就沒有白衣人那樣的朋友給你送茶葉來?

王躍文:我還真遇着了這樣的朋友,他是湖南茶葉龍頭企業怡清源的老總簡伯華先生。簡伯華自號「茗顛子」,可見他嗜茶之深,當然更是茶葉專家。怡清源的茶葉品種很多,我最喜歡的是他們的野針王。

野針王生於武陵高山,本是野茶。武陵山層巒疊嶂,四季雲霧繚繞,那裏出產的茶葉鍾靈毓秀,清出塵表,自不待言。野針王茶形平直勻齊,如群筍破土、短劍出鞘,茶味狂放芳冽,沉着悠長,森然可敬可愛而不可慢。我頭次品味,心生怪念,覺得此茶應是茶中儒俠。

伊渡:你怎麼能從茶味中品出俠氣,而且還是儒俠?

王躍文:野針王入口有一股霸氣,勢如強駑,沖顱貫頂,叫人躲閃不得。野針王本屬綠茶,綠茶應是沖淡閑潔、韻高致靜,可野針王偏不是這個味道,喝了它令人血熱,有振衣高崗、笑傲平生、一滌塵囂的衝動。這茶好像還不宜細斟慢飲,須得用白瓷盅一仰而盡。當年聶政刺韓王,倘若不是飲酒,便該飲野針王。這就是野針王的俠氣。

為什麼說野針王不是一般的俠,而是儒俠呢?因為這茶雖帶俠氣,卻並不粗魯淺薄。從來綠茶以清活見佳,只是略嫌味薄。野針王卻深重綿長,沉穩醇厚,雍容大氣。

伊渡:你可以寫篇野針王賦了。古人說,酒類俠,茶類隱。你喝茶居然喝出了俠氣,且是儒俠氣。

王躍文:講到俠,嗜酒如命的陶淵明雖為大隱,身上的俠氣其實是不少的,所以他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詩句。我年少時血氣方剛,愛喝的是酒。喝起酒來曾有「三不論」的豪語,即所謂顏色不論深淺、度數不論高低、酒杯不論大小。人到中年,轉而嗜茶,大概是因為我身上的俠氣日少,而慕隱之意漸盛。

我其實是一俗人,即使嗜茶,且嗜好茶,卻雅不到哪兒去。周作人說,喝茶須得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這真是雅得很了。可半日好茶,便能抵過十年實實在在胼手胝足的辛苦日子,說得也太輕鬆了。我有時疲倦,想起人生漫漫長途,不知何時到岸,心中頗有些畏懼。喝上一杯好茶,也許能給自己鼓鼓往前走的勁頭吧。

伊渡:我覺得周作人所神往的生活方式是貴族化的,這種貴族化倒並不在於物質生活怎樣的奢侈豪華,而在於它的豐腴、精緻和無用,在於它的安閑與優雅。你對這種人生態度是不是很認同?

王躍文:我無法優雅。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亂世,在飢餓、貧困中長大,青年時代頗有點兒匡世濟民的想法,又慢慢認識到自己的確虛妄可笑。但終究不能閉目塞聽,有時難免瞋目髮指。我是這種心性,自然就優雅不起來了。

但我很嚮往清明平和的境界。優雅是一種外在的姿態風度,可以由環境熏陶和後天訓練而得,無關乎內在靈魂。戈培爾下達殺人命令時正欣賞著巴赫的音樂,還不優雅?我所嚮往的清明平和,則是一種理性智慧的人生態度。這種境界說到底就是善於放棄,能夠在滾滾紅塵中毅然抽身而退。我讀夏目漱石的散文隨筆集《夢十夜》,從他病中雜感《浮想錄》中,領略到的正是這個意思。

伊渡:夏目漱石曾是極端憤世嫉俗的作家。他的長篇處女作小說《我是貓》對人世的病態醜惡極盡諷刺,筆調辛辣,真叫「貓眼看人低」。

王躍文:對。他的本名是夏目金之助,筆名漱石,取《晉書》中孫楚「漱石枕流」之語。名字是很清雅的,他的性格卻陰鬱、憤懣、神經質。四十歲后,他得了一場大病,從此一改往日性情,慢慢變得平和清明起來,倒有點兒符合「漱石」的本意了。《浮想錄》其實就是他的病中日記。他說過在病中寫俳句和漢詩時的心境:「我平日迫於事務,連簡便的俳句都不作,至於漢詩,因為太煩難,就更無從着手了。惟有像這般遠遠地打量著現實世界,杳渺的心底不見半點兒滓礙時,俳句才會自然而然地湧出,詩也乘興以種種形式浮現。這樣,回顧起來,那段日子實在是我平生最為幸福的一段時期。」

夏目漱石的俳句和漢詩寫得怎樣我無從評價,因為我實在是外行。我所能領悟到的卻是他病中所寫那些俳句和漢詩中蘊含的意境。

伊渡:能和我說說你的領悟嗎?

王躍文:像「諦聽蟋蟀聲,想來已數夜」、「日日山中事,朝朝見碧山」、「佇聽風聲驟,落葉孰先凋」這樣的詩句,只有一個「靜」字在裏頭。現在實在是浮世,人能夠真正安靜下來,談何容易。風鳴蟲唱也許聲聲在耳,心裏卻聽不見。

他的另一首詩:「秋風鳴萬木,山雨撼高樓。病骨棱如劍,一燈青欲愁。」我很喜歡。錢穆先生曾論王維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兩句詩,說此中有詩情畫意,深入禪理,是作者的冥心妙悟,達到了無我而有我的化境。夏目漱石這首詩卻是物我各各分明,又各各相安。外面世界自然風稠雨驟,我也是病骨嶙峋,但內心並無焦慮恐懼抱怨。此時青燈之下那種愁,是一種淡淡的、清如水的愁。所謂平和清明的人生態度,其實就是一種「一燈青欲愁」的態度吧。

伊渡:如此說來,人生得失真不知該怎樣定論。夏目漱石的大病,何嘗不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上天使他在病中解脫了一直糾纏着他精神心靈的痛苦,離開浮世的掙扎奮鬥,以放棄而獲得內心的清明平和,身心俱清。

王躍文:我以前認為,青壯年說放棄,不是矯情,就是未老先衰,只有老人才能如此,才應該如此,才有權力如此。我現在正當壯年,倒頗羨慕起這種境界了。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但是作為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的夏目漱石,我又不知他這種平和清明的態度,是幸還是不幸了。

伊渡:不要說得那麼頹唐吧。藝術家往往就是一些偏執狂、狂想症患者和幻視者。因為他們感受現實的方式與眾不同,才會有那麼敏銳的藝術體驗。一旦回復到正常狀態,也許他們的藝術天才就消失了。梵高最好的畫作都是在瘋癲狀態中畫出來的。這些人都是藝術的殉道者,讓人不知是該羨慕他們的命運,還是為他們所背負的痛苦而唏噓。

王躍文:應該說是敬畏。我讀過芥川龍之介的一個短篇小說,寫一個畫家,好像叫良秀,只愛自己的女兒,卻為了畫好一幅表現人在地獄之火中掙扎的畫,把女兒用鐵鏈綁在車裏,活活燒死,自己卻只顧入神地觀察女兒在烈火焚燒中的恐懼痛苦的神態。那太恐怖了。我敬畏,卻無法接受。

伊渡:芥川龍之介的這篇小說我讀過,叫《地獄變》,不是畫師自己把女兒綁在車上的,而是他向他的主人崛川大公請求,讓他親眼看一下人在烈火中被焚燒的模樣,崛川大公就殘忍地把畫師自己的女兒綁在車上燒給他看了。

王躍文:藝術家總有不同類型。像梵高和良秀,我相信他們是非如此不可。藝術的超自然力量使他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和情感,使他們成為殉道者,有時這就是一種神意。人不過是表達藝術的一個工具。

伊渡:可也有些人自以為是藝術家,藝術還沒弄出什麼名堂,就先做出了種種醜樣子。這些偽藝術家們酗酒打架、滿口粗話、放浪形骸、縱情聲色,以為自己已然獲得了既不對自己負責、更不為別人負責的權力。蓄上絡腮鬍,就以為自己是普希金。一個月不洗臉洗澡,就覺自己是嵇康、徐渭。嵇康不是說了嗎?他「性復疏懶,筋駑肉緩」,又說自己「頭面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

王躍文:這種偽作家、偽詩人也不少。說起來我也是有些怪癖的。我穿衣最討厭袖子過長,長過手腕就渾身不自在。小時候,我穿長袖時,總要把袖子捲起來,還非得兩邊卷得一般長,比了又比,拉了又拉,反覆多次才放心。好像是一種強迫症。

伊渡:真的呀?現在還這樣嗎?

王躍文:現在好些了。可還是有些小毛病。我不喜歡鬍子拉碴的樣子,幾乎每天都剃鬍子。我平時如果用手摸著一根鬍子茬,一定要想法子把它拔掉,否則食不安席,睡不安寢。經常是在夜裏,臨睡著了,突然摸著一根鬍子茬,就全力以赴去扯。短短的鬍子茬柔軟、滑手,怎麼也扯不出來,卻又懶得起床去取剃鬚刀。很多次,我幾乎同一根鬍子茬搏鬥通宵,直弄得自己氣短心跳、異常煩躁。後來,我汲取教訓,只要摸著根鬍子茬,馬上起床去取剃鬚刀,不然,這個晚上的睡眠就完了。

伊渡:你的睡眠一直不太好?

王躍文: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困擾。我睡覺時,哪怕心裏不想事,也不是同鬍子茬搏鬥,就是同枕頭搏鬥。枕頭是永遠都不如意的,我要不停地調整它的形狀和角度。我不知換過多少枕頭,後來找到一種灌滿中藥材的枕芯,也只有一段日子感覺好。我現在最懷念的是小時候在鄉下睡過的蕎麥殼枕頭,現在好像已無處可以尋得。

伊渡:你寫作上有什麼癖好沒有?比如馬原,無論何時,哪怕大白天,寫作時一定要開一盞枱燈,把稿紙籠罩在光圈之下。賈平凹寫作習慣好像也很怪,聽說他一定要拉上黑色窗帘,還得焚香,好像一種宗教儀式。

王躍文:我沒有。我可以在開着的電視機前寫作,也可以拿着手提電腦到樹林子裏寫作。很容易進入寫作狀態,一般來說寫得也很輕鬆。我記得寫《亡魂鳥》的時候,應朋友之邀在湘西一個小城度假。我住在山裏,山上樹木蔥蘢、清蔭蔽人,山腰有個小木亭子,傾斜的亭柱子樹皮斑駁,頗有古意。我每天帶上電腦到亭子裏去寫作。那亭子又恰巧是過山行人的必經之地。山民們打着山歌呼嘯而過,他們不管我,我也不管他們,各自相安。

細想起來,我可能還有種時間焦慮症。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要知道準確的時間,哪怕半夜醒來,我總是下意識地去摸枕下的手錶。時間無緣無故地流逝,我為此焦慮。我總是在想,哎呀,十二點了!哎呀,一點鐘了!

伊渡:可見你平常的精神狀態並不是很悠閑的。你為什麼會如此焦慮時間的流逝?

王躍文:我想根源在於寫作。我需要不停地寫作,不然心裏就發慌。而寫作是需要時間的。朋友們都知道我這個毛病,他們在一塊總是自己先玩著,到吃飯的時間才打電話邀我出去。吃飯之後,我嘴巴一抹,立馬走人。他們該玩什麼,玩什麼。

伊渡:可以談談你的閱讀嗎?

王躍文:我讀書真的是先天不足,都是後來惡補的。我的中小學階段除了課本,幾乎沒有書讀。我就讀的中小學都沒有圖書館。大學時我循規蹈矩,老師指定的必讀書目,我都認真去讀,主要是古典作家的作品、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那時,我一天到晚手捧托爾斯泰、巴爾札克,很遭同學們鄙夷,因為我顯得很老土,還在看現實主義的作品。那時同學們中時髦的是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加繆的《鼠疫》、貝克特和卡夫卡。我很少看這些書,也覺得很心虛似的,但我確實被托爾斯泰、巴爾札克等現實主義大師迷住了。我尤其對托爾斯泰情有獨鍾,他對人的靈魂的探究、他表現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和道德的反省,都給我很大的震撼。

伊渡:我感覺你的寫作無論是內在精神還是外在形式,都有對這些現實主義大師的傳承。

王躍文:我沒有自覺地想過這個問題。可能有吧。

伊渡:你大學畢業後讀書多嗎?你怎麼選擇自己讀的書?

王躍文:我相信人們對書籍的選擇,總是為了不斷印證和加強自己的某些稟性。我們說喜歡哪一本書,往往正是因為這本書里的東西正是你內心已經有的,只是它說得更明白,境界更高。生活中也是這樣,我們說喜歡誰,其實是喜歡自己。我有一個朋友,最有意思了,他讀周作人,就說哎呀,我和周作人好像的。他讀聖?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又說哎呀,我跟埃克絮佩里好像的。我說,反正誰好,你就像誰,你身上具有所有人的美好品質。

伊渡:這一點兒都不奇怪,我也是這樣的。

王躍文:讀書也是有奇遇的。張愛玲說,亘古洪荒,忽然有一日相遇,也不過是輕輕說一聲,哦,原來你也在這裏。我理解她所說的意思,就是奇遇。1988年,我因事經過湘江邊的一座小城。小城很是清寂,窄窄的街道還是青石板路。同那個年代所有的小縣城一樣,只有一家新華書店。我照例要去逛逛。不料在一堆特價書里發現一套1985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聖嘆評點、文子生校點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上下冊,原價5.85元,打三折,1.75元。我買下了。我與這本書的相遇,覺得就是緣分,就是奇遇。

伊渡:金聖嘆是個怪人,頗倜儻不羈。據說,明亡以後,他終日靜坐,以讀書著述為務。他也參加過幾次科舉考試,每次態度都極為弔兒郎當。有次補博士弟子員,以「如此則動心否乎」為題,他在文章末尾寫道:「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之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連書三十九個「動」字。學使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前三十九都還動,四十就不動了。子曰,四十不惑。如此解釋聖賢,真是大逆不道。於是金聖嘆終身與仕途無緣。他卻大笑道:今日可還我自由身矣!專制的文化背景下,金聖嘆能始終保持真正的思想心靈自由,真是個奇迹。

王躍文:你說得對。金聖嘆正是以這樣的自由精神,大筆一揮,腰斬《水滸》,自稱貫華堂所藏古本《水滸》七十回,連楔子和原序共72卷,全書只到梁山泊好漢排完座次,盧俊義做了場噩夢為止。這一腰斬,可謂用心良苦,用意頗深。大凡好寫文章的人讀書,除了領悟書中深意,多半喜歡玩味文字趣味。我很喜歡金聖嘆對《水滸》人物文法的點評文字,可謂標新立異、筆飛句舞、畫龍點睛、金針度人,堪破千古文章之玄妙。

伊渡:我想金聖嘆最反感的恐怕是假仁義假道德。他第一恨的人應該是及時雨呼保義宋江。

王躍文:我也很討厭宋江。說句題外話,李雪健原本是我比較喜歡的演員,但自從他演過宋江,連這個演員我都不太喜歡了。金聖嘆說過,《水滸傳》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正兒八經寫來,其實只是把宋江寫得令人深惡痛絕,真有豬狗不食之恨。但這些意味,一般的讀書人似乎像都讀不出來。《水滸》流傳後世,一直被稱為《忠義水滸傳》,水滸英雄們聚義的地方也稱為「忠義堂」,可整部《水滸》,何忠義之有?宋江又豈是一個真正的忠義之人?坦率地說,我本來就對中國人歷來宣揚的忠義節孝沒多少好感。我十三四歲時第一次讀《水滸》,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搭幫了全民評《水滸》運動,不然還得等到上大學才能讀。我當時最崇拜的英雄是魯智深和燕青,對宋江是怎麼看都不順眼。我當時年紀小小,說不出個所以然,看了金聖嘆對宋江的評價,真是大快人心。可是,我又想不通,宋江如此一個假忠義、真虛偽的大奸巨猾,為什麼連我小小年紀都隱約覺察,而水滸梁山那麼多英雄豪傑,居然無人識破,最後俯首被他斷送?施耐庵這樣寫的真正意圖何在?莫非他知道三百多年之後的中國人會非常推崇宋江們?都說梁山英雄皆是官逼民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裏面絕大多數英雄恰恰是被先上了山的潑皮們用計哄逼上山的。

伊渡:如此說來,你與金評《水滸》真是一段奇緣了。

王躍文:金評《水滸》,打開了我讀書的天眼,尤其是讀小說。從此,中國古典小說,《三國》、《西遊》我都不怎麼入眼,獨鍾《紅樓夢》而已。現在圖書多如牛毛,《水滸》各種版本出了不少,要找一套好的金評《水滸》還真不容易了。

伊渡:說到讀書,你對現在的網絡文學怎麼看?

王躍文:我原本不贊同有所謂網絡文學的一說,正如我們不能把印在紙上的文學作品叫做紙張文學,不能把寫在竹簡上的文學作品叫做竹簡文學。網絡只是載體,僅此而已。但是,後來我慢慢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因為網絡的開放和自由,它在文學的形式和內容上都有可能做更多的探索。有人說大隱隱於網,這是有道理的。

伊渡:網絡因為自由,也有很多另類的東西。

王躍文: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有段時間,網絡文學里好像是春聲一片。叫春的,罵叫春的,很是熱鬧。有的所謂女作家「自拍裸照」,要來「喚醒身體」。真有點兒春色如海的樣子。

伊渡:只是不知她們要用自己的裸照喚醒誰的身體?喚醒她自己的身體嗎?照照鏡子就可以了。喚醒愛人的身體嗎?自己的卧室就足夠了。喚醒大眾的身體嗎?那些小女子簡直就是殉道者,太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了。

王躍文:中國人喊了幾千年「萬惡淫為首」,弄得人人都像被閹割了一樣。越閹割,越文明。祖先們如果真按朱熹先生說的,做到了「存天理,滅人慾」,那麼華夏大地之上早就只有天、沒有人了。幸好祖先們也不那麼聽話,還是一代一代干著人慾之事,不然今天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恐怕早已成為西方人探索東方文明神秘消失的考古場所了,就像馬雅文化一樣。現在好了,網上美眉們來了個徹底顛覆,玉體橫陳、離經叛道,夠勇敢了。

伊渡:香火代代相傳,當然得感謝女人的身體。但女人的身體又真不幸,要麼是男人賞玩的對象,要麼成了禍水,要麼又成了男人美德的試金石,好像菩薩在唐僧面前施的魔障,只是助他取得真經的手段。現在更了不得,女性身體又要擔負起「喚醒身體」之重任。可是,不知為何非得女人身體擔此重任?難道只是為了喚醒男人?

王躍文:男人身體被喚醒了怎麼辦呢?醒著的男人必定大罵禍水。所以,美眉們與其忙着去喚醒別人的身體,不如先把自己內心的什麼東西喚醒才好,比如自尊,比如自愛。因為人畢竟是和動物不一樣的。

伊渡:女性作家有意或無意地以身體作為賣點,這賬是不是都得算在女人自己頭上?我總感覺在中國這個男權社會裏,女人要真正發出自己的聲音,是非常艱難的。比如對於才女。中國的男人們是大多不喜歡才女的,除非這才女兼有美貌和不幸。美貌是一個女人的最大價值,不幸則是美貌的添加劑。一枝梨花固然清麗,但如果是一枝帶雨梨花,淚光點點、柔弱哀艷,就更加楚楚動人了。男人們對此尤物,自然要生出一腔豪氣,忍不住憐香惜玉,做一番神瑛使者。倘若這女子因此感激涕零,恰好又有才華,詩詞唱和,眉來眼去,那就更加風雅。但是,若這女子的才華智慧高過男人,甚至高出許多,且喜怒哀樂並不以男人為意,那這女子就是怪物了。

王躍文:你該不是在說我吧?我是很尊重女性的。可是你說的對女性智慧的不安和蔑視,不光中國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臘有個女詩人薩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到前六世紀的勒思波思島上。她的身邊聚集著一群年輕美貌的女弟子,整日彈琴吟詩,遊盪在葡萄架下。柏拉圖極為嘆服薩福的詩才:「人們都說九位繆斯——你再數一數,請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島上的薩福。」

我讀過的薩福的詩大多已不記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歡,印象頗深。這首詩寫愛情的痛苦:「啊,那是讓我的心飄搖不定,當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剎那,我已經不能言語。舌頭斷裂,血管里奔流着細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雙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顫慄,臉色比春草慘綠。我雖生猶死。在我看來,死亡正步步逼近——」

可是,薩福的才氣被歷代男人們嫉妒。考古學家眼裏的薩福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其貌不揚。這樣一個女子,哪怕她有詩才,又有什麼可愛的呢?所以,男性詩人們必須賦予她美貌。幾乎與薩福同時的古希臘男詩人阿爾凱烏斯創造了一個新薩福,他在詩中寫道:「堇色頭髮,純凈的,笑容好似蜂蜜的薩福啊。」據說還有這樣一則逸事,薩福因故曾被法庭判處死刑,她在法庭上當眾解開衣服,裸露胸脯,於是全場驚艷。大家都說,這樣美的女子不應該死,於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們在這裏通過陰險的手段消解了對薩福的嫉妒,也就是說薩福必須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樣的才氣。

伊渡:時至今日,女詩人的身體也往往比她的才華更有震撼力,這也難怪有些女作家動輒就搞什麼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美女作家之「美」也便成了最好的賣點。在這一點上,美女作家們自覺地成了男人的同謀。

王躍文:薩福的性取向也頗被爭議。十九世紀女權主義者堅持說她是女同性戀者。薩福所居住的島嶼勒斯波思成了女同性戀的代名詞。但是,一個女人,無論她的經濟還是情感,如果不依賴於男人而獨立存在,男人們都是無法容忍的。古希臘男同性戀時髦得很,那是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徵,女人只能是家裏的傭人和生育機器,怎麼能成為精神上的夥伴呢?所以,男人們要獲得精神層次的交流與享受,只能去搞男同性戀。女人怎能這樣呢?但薩福偏是如此,真是個怪物。於是古羅馬的文學批評家便推測薩福是娼妓,而羅馬詩人奧維德更說她患了抑鬱症還嫌不夠,最後乾脆給她重新安排了一種命運,讓她最後愛上一個美男子法翁,又遭法翁拋棄,最終於痛苦之中跳下海邊的懸崖而死。奧維德的詩流傳千古,男人們的心理也平衡了。女人,尤其是有才華的女人,死也得為男人而死,否則,這世道還過得下去嗎?

伊渡:同賦予薩福美貌一樣的道理,男人們往薩福身上潑髒水,也是為了消解心頭嫉妒之恨。

王躍文:其實,男人是因為自己的虛弱,才不能容忍有才華、有力量的女人,總喜歡小女人。講起來,中國第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大女人——女媧。女媧造人補天,何其大也。女媧之後,也還是大女人吃香。《詩經》裏吟詠的美人都是大女人,「碩人其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長得高大健壯才美。那時候,女人的名字也都頗有氣魄。《綿》吟詠周民族的起源,開周國的第一人古公亶父本來是個鰥夫,幸好來了一位叫大姜的姑娘和他成家立業,繁衍子孫,從此興旺發達。周文王的母親叫大任,周武王的母親叫大姒,她們統統給自己冠以「大」名,當之無愧,理直氣壯,絲毫沒有考慮男人會怕她們、躲她們。

伊渡:那也難怪,洪荒時代,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孔武有力是生命第一需要。林妹妹在那個時候,不被野獸吃掉,也會被活活餓死。那時的男人,也必是血氣豐沛,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赳赳好漢。那個時代,天地都是新的,力量才是最美。

王躍文:不光是中國,西方民族的原始時代同樣崇尚大女人。雅典娜女神無非是世俗女子的模特,那麼英氣逼人,當仁不讓與男人追逐在權力場、智慧場、戰場、情場。赫拉為報復丈夫花心,公然與貴為宇宙之父的丈夫分庭抗禮、針鋒相對。她可不怕丈夫一怒之下休了她,也沒有誰問一句:這樣的女人,誰敢消受?維納斯也是豐滿高大,被盛讚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偉大」一詞在女人身上,除了革命女英雄和母親,用於形容女性之美,實在是貼切之極。

伊渡:中國到了唐,儼然大帝國氣象。開元盛世,貞觀之治,卻是大女人當家。武則天不說,楊貴妃也差一點兒就動搖了江山。楊貴妃美得羞花閉月,也無非是「胖大」。據說夏天她睡在涼席上,玉肌橫流,可從涼席下篩露出肉來。真正一位「碩人」。五代以前,婦女都是天足,奔跑跳躍,無不隨心所欲。

王躍文:中國從五代開始,特別是宋明清以後,婦女進入「小腳」時代。滿族入關曾強令漢族婦女放腳,有些漢族婦女居然以死相抗,好不剛烈。

伊渡:那當然了。三寸金蓮給女人帶來的好處實在不少,第一可以找個好婆家搏得丈夫寵愛。潘金蓮就有一雙好小腳。第二可以理直氣壯地不下地幹活,行不過百步,足不出內庭,一動就嬌喘微微,弱柳扶風,連跳舞都只剩手的動作。真是「小女子」啊。只可憐強盜一來,不能逃若脫兔,要就要做烈女自盡,要不就失了貞節背上永久的罵名。

王躍文:可是到了我們這個年代,人都可以跑到月球上去了,克隆牛羊、試管嬰兒比比皆是,差一點兒就克隆人了,卻一下子冒出那麼多「小女人」。女人不論老少,言必自稱「小女子」,彷彿非「小」就沒有資格做女人似的。女人取名早就進入了「小時代」,什麼「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這已無話可說。說女人溫柔「小鳥依人」,現在簡稱成了「鳥人」。弄得女人們惟「小」為美,而且這「小」並非指形體的「小」,而專指精神的「小」,真有些可怕了。

伊渡:像你前面所說的,「小女人」盛行,直接導因是這個男權社會的主體男人的「小」。男人不再是大丈夫,怎麼敢消受得了「大女人」?男人精神力量的萎縮,必然導致女人的「小」和「裝小」。自古都說男人是太陽,女人是月亮,女為悅己者容。男人已經沒有能量來「悅」大女人了,不做小女人,或者不裝小女人,女人怎麼活下去?因為滿世界的「小男人」,所以才滿世界的「小女人」,陰陽平衡嘛。

王躍文:男人何以都「小」了呢?同人類命運有關?抑或全球男人都患瀰漫性腦萎縮了?

伊渡:這讓我又想起了沈復的《浮生六記》。讀過這書的大多忘不了芸娘。芸娘是沈復的妻子,嫻淑聰慧,擅風情又解人意,與夫君感情深厚纏綿,不幸早死。沈復把他們夫妻的哀艷故事寫得幽芳凄絕,讀之令人心醉。林語堂甚至說,芸娘是中國最理想的女人,得婦如此,三生有幸。

王躍文:我卻不怎麼喜歡芸娘這個形象。我總以為在中國曆來生活最黑暗的便是婦女和兒童,歷史上從沒把他們當人看過。西方學者坦陳「中世紀以前沒有兒童」,說西方中世紀以前從來沒把兒童當成具有特殊情感要求的「人」來看待。中國什麼時候發現了兒童,把兒童當作有獨立人格和特殊情感需求的人來看的?現在的兒童,吃得好、穿得好,物質生活有求必應,但是他們在精神情感上,相當程度還是父母意志的服從者。中國的婦女更慘。古人有訓,在家從父,出家從夫,夫死從子。中國的兒童如果是個男孩兒,好歹有長大的一天,那就總算熬出頭了,做一個大男人威風威風。在外面做不做奴才不知道,在家裏總可以做絕對主子的。可憐只有婦女,永無翻身之日。更可悲的,婦女從小身受傳統文化的奴性教育,以當好丈夫的奴隸為己任,美其名曰「婦德」、「妻性」,實在更多的是奴性。

伊渡:向來為中國男人們津津樂道的芸娘,不過就是個美好的奴隸。固然她算有幸,丈夫愛她疼她,也懂得欣賞她的靈心慧性,可根本原因還在於她的「可愛」。這「可愛」說穿了,就是一切喜怒哀樂都以丈夫為轉移,百依百順,以至於善解夫意到這等地步,主動替丈夫拉皮條。她為丈夫選妾,周密籌劃,親自把她看中的女孩兒憨園誘入閨房,百般哄勸,終於將一隻玉鐲戴上憨園手腕,然後奔出閨房向丈夫邀功:此事成矣。後來憨園被一富商奪去,芸娘為此自責到吐血落病,再三為丈夫無福消受憨園而嘆惋。這種婦德,中國的男人當然要大加讚頌的。

王躍文:有種論點說,太平天國時婦女的解放是人類史上最先進的婦女解放運動。論據是太平天國的婦女走出了家庭,廣泛參與到戰鬥和生產中來,而且「天足」。這真是混賬話。天王洪秀全親自撰寫的《妻道》規定: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太平天國還為婦女規定了一個「十該打」的條規:服事不虔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靜五該打;講話極大聲六該打;有喚不應聲七該打;面情不喜人八該打;眼左望右九該打;講話不悠然十該打。

伊渡:想想真讓人不寒而慄。我真不知道歷史上還有誰比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更殘酷地對待婦女。

王躍文:魯迅說過,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功。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

我真情願婦女們首先能做到如魯迅所說的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打,哪怕她們因此變得不那麼可愛。至少她們能以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以自己的心靈去感受,是一個有真生命、真情感的獨立的人,能自己把自己當人看。須知道,不擇手段犧牲一切只為了把一個男人緊緊抓在手裏並不美好,更不是人生的最高意義。有人會以為我說這番話多此一舉,因為中國婦女地位已經大大改變了。我說未必。

伊渡:據說現在挺流行「野蠻女友」,這是不是一種反動呢?我不知道。我又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麼女人不好色。我們常聽到某人罵某人是「色鬼」。不用說,這被罵做「色鬼」的人一定是男人。男人好色彷彿是天性,好色是男人獨有的專利。

王躍文:你還別說,前兩年我稀里糊塗被人哄去當了一回星姐半決選的評委。美女們在T型台上星目流盼、笑靨生輝、輕腰款款、凌波微步,確實美崙美奐。突然想到,這幾年越來越紅火的美女選舉,是不是男人們為了滿足自己某種不便明言的慾望呢?男人們的審美胃口越來越刁,女孩子參加選美首先要青春年少。我聽到有人在旁邊嚷嚷:這個選手23歲了呀?太老了!我慶幸自己幸而不是女人,否則過了四十歲還有什麼顏面再活下去?「老而不死是為賊」。其次當然得有非凡的美貌,然後還得有才藝。才藝表演被重視,更說明了男人們的審美要求提高了。是花還得解語,否則不是形同木偶?外在的美還不夠,還得有內在的美。可我總覺得這種「才藝」所表現出來的美,還是為取悅男人。有一個女孩子在回答一個「才智」問題時滴水不漏:我覺得女人在外面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自己的一片天空,在家也要「留住男人的胃、留住男人的心」。聽起來,女人不論怎麼優秀,最終的目地還是留住男人,留住他的胃和他的心。

伊渡:自古中國就有「女為悅己者容」的說法,好像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容」是留給悅己者的,所以女人總是不能為自己而活。如果沒有「悅己者」,女人連自己之色都不能好,何況好他色?

王躍文:現在你明白為什麼女色鬼那麼少的原因了吧。孔子大人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管難不難養,女人總得靠人養。只要能求得這一「養」,有一張長期飯票,或者有一張含金量很高的長期飯票,女人得拼盡一生。有美貌,還得有才藝。既有觀賞價值,又有實用價值。再不濟也得有賢惠善良。否則,憑什麼要養你呢?這等環境之中,女人只求生存,還談什麼「好色」這種高消費?其實從生理需要上看,女人亦是好色的,卻名不正、言不順,不能說出來。

伊渡:女人確有好色者,比如呂后和武則天,但那已不是好色而是好淫了。不論好色、好淫,這些女人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不但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的命運,而且還掌握著別人的命運。所以好色的前提便是首先要能主宰自己。

王躍文:我隱約想起一個傳說,模模糊糊,記不真切了。英國中世紀時的英雄亞瑟,被敵人俘虜。敵人敬佩他的勇敢正直,暫且不殺他,但要他回答一個最難的題目:女人最想要的是什麼?一年以後交答案,否則取他的性命。據說亞瑟遍訪所有聰明的女人,上至宮廷貴婦,下至鄉野牧女,沒有一個能答出來。眼看最後期限已到,亞瑟只好答應一個醜陋無比的女巫的要求:跟亞瑟的圓桌騎士之一結婚,然後亞瑟得到了答案。女巫悄悄地告訴亞瑟,女人最想要的,就是掌握自己的命運。

伊渡:我很懷疑這個答案的正確性。因為我發現很多女人心甘情願地把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力交出來,給她都不要。確實,這是一塊燙手的山芋。給你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力了,你就得獨立,就得對自己負責。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要想着依靠別人。這是要準備着吃苦的。可是,現在準備着吃苦的女人,不是傻子,就是不得已。

王躍文:好了,我們談了這麼久的女人,是不是該換換話題了?

伊渡:那就還談談男人。你對男人的未來有什麼看法?

王躍文:半真半假地說,很悲觀。2003年3月,法國一家雜誌社請來著名的社會學家做一個問卷調查,主題是「男人現狀」。受調查的是四個年齡段的城市男性,分別為20~25歲、25~35歲、35~45歲、40~50歲。社會學家請他們設想一下未來社會裏男人的處境,得出的答案驚人的一致,而且駭人聽聞:未來世界將由女性掌握,男人能夠以順從來求生存是最好的結局,最壞的結局是男人將逐漸消失,最終成為動物園裏的標本,能與熊貓為鄰已經是最高禮遇。

伊渡:那你不嚇出一身冷汗?

王躍文:我沒被嚇著,那個時候我早已青雲出岫,歸入大化了。但未來世界究竟什麼時候到來,我很感興趣。據說,這個世界不再需要男人,根本原因並非因為女性主義的復仇,而是因為人類的繁衍生息不再需要男人,或者已經根本指望不上男人了。到那個時代,男人已經無法生產精子,人類的繁衍也早就實現了單性繁殖,或者乾脆完全克隆。早有美國人類學家警告現代男人:別得意,你的陰莖比你祖父短了三分之一。

伊渡:男人沒了「那話兒」,好像是很可怕哦。如果沒有了男人,這個世界會怎麼樣呢?只剩女人的世界也許確實要單純、美好得多。《西遊記》裏就有女兒國,喝一口子母河裏的水就能懷孕生子。可她們能保證生下的都是清一色的女兒嗎?如果不慎生出幾個男兒,又未能及時處理,一旦長大成男子漢,豈不又天下大亂?女兒國里的女國王不也千方百計勸誘唐僧留下來當她的夫婿嗎?可見陰陽兩極相生相剋實在是自然規律,男人一旦不復存在,女人恐怕也走不多遠了。

王躍文:有人給我手機發了個段子,說是農戶家來了客,準備殺只公雞。公雞知道了,跳到屋檐上去了。農戶嚇唬公雞說,你不下來,我就把母雞全部殺光,叫你生不如死!公雞聽了大笑說,靠,老子終於可以出去找野雞了!當然,這個笑話說的是別的意思,我想說的是公雞和母雞是相互需要的,無論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

可是,男人女人之間,除了生理意義上的依存關係,中國男女的傳統關係實際上還是一種君臣關係,所以一直到現在還有人慷慨激昂地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能用「士」者必然是君,而「悅己者」自然只是男人。君是臣的天,男人是女人的天。男人支配着女人,卻又離不開女人。女人養育了男人,卻又臣服男人。《說文》裏「臣」字的解釋是「牽也,事君也。象臣服之形。」這「臣服之形」是什麼樣子呢?俯首,豎目,以示臣服。而「女」字的象形則是一個跪着的人。我不知男尊女卑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形成的,《古詩源》裏有首詩寫一位被男人拋棄的女人,偶遇過去的丈夫,居然也要跪下來說話。「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伊渡:可要是有那麼一天,世界變了。乾坤倒錯,天地易色。男人都要放到動物園裏去了,還談什麼綱常。也許只剩下女人是人類的進化?那時候的詞典,該怎樣解釋「男人」這個詞呢?這個詞曾經耀武揚威、叱吒風雲啊!未來的女人們對於已經消逝的男人,不知會懷有怎樣的心情?她們在慶幸自我解放的同時,是不是也會灑幾滴淚憑弔一下男人?可憐可悲的男人,彷彿註定要成為地球上被淘汰掉的劣等種類?

王躍文:且不說到未來世界,單是現在就已現端倪。女人們大喊女權,婦女解放,自信自力自強的時候,男人們平均壽命要比女性短,耐受力要比女人差,但男人肩膀必須比女人寬,個子必須比女人高,掙的錢一定要比女人多,官要做得比女人大。男人不能哭,不能選擇繫上圍裙回到家庭,不能像女人那樣穿裙子、塗口紅、抹香水。男人只能打落了牙齒往肚裏吞,然後頭也不回,繼續到官場、商海里衝鋒陷陣。男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成功,便成仁,不然,女人們會柳眉倒豎,大喝一聲:你還是個男人嗎?

伊渡:不過,也許暫且用不着那麼悲觀。現在很多女人的女權,好像還只是強調「被男人養」的權力。如果這樣,男人還大大有用,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被送到動物園去。所以,男同胞們,珍惜你們有限的黃金時代,多多加油吧。

王躍文:可我又擔心,也許這正是使男人精子枯竭的最重要的原因。特別是所謂的成功男人,更是危險。有研究表明,長期以車代步和泡桑拿的男人,性功能會大大減退。本來就不行了,還在外頭快活,麻煩就更大了。

伊渡:不談那麼可怕的問題吧。我想問你,你心目中的享福是個什麼樣子?

王躍文:我給你講個故事。有個人,事佛虔誠,多年如一日,連佛都被他感動了。於是佛現身在他面前說,你有什麼願望,我可以滿足你。我給你家財萬貫?這個人搖頭說不要。佛又問,我給你子孫世代高官貴爵?這個人又搖頭說不要。佛又說,我讓你長命百歲,萬壽無疆?這個人還是搖頭說不要。佛終於不耐煩了,說你到底想要什麼?這個人便說,我只要幾間瓦屋、半堂書畫、衣食無憂,一生清茶書卷足矣。佛嘆道,居士啊,此等清福,我佛都享受不到,我又如何能給你?佛於是慚愧退去。

你問我什麼是享福,這位居士所要的,也就是我所要的。你能給我嗎?

伊渡:可我看你茶已有、書已有,幾間瓦屋也已有,應該可享清福了,不必求佛來給你。說到享福,陶淵明有一組詩,《讀山海經》,中間有一首,我覺得最享福了:「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經。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你看,微雨、好風、樹木、鳥鳴、蔬菜、故人、春酒、讀書,簡直讓人羨慕死。

王躍文:其實陶淵明退官之後也還是很辛苦的。他不是也「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嗎?從早上幹活兒,一直要干到月亮升起來才能回家。中國傳統文化講究耕讀並重。我現在到鄉下去,看到有些人家古風未泯,門楣上仍貼著「耕讀傳家」四字。但是,這寫在紅紙上的橫批,早被風吹雨打得斑駁破碎,家中田園也已荒蕪,孩子們小學沒畢業就已輟學,再大一點兒就到沿海打工去了。已經不耕不讀的鄉下,還這樣鄭重其事地貼著這樣的字紙,讓人心裏真不是滋味。

伊渡:錢穆在《宋明理學概說》裏說過,耕讀並重者必耕漸勤而讀漸輟。耕不容易,人會因為物質生活的壓力,漸漸放棄精神生活。這就是讀書與為稻糧謀的矛盾。

王躍文:說起來真令人感嘆。我有一好友,以前最喜讀書,總是說清貧才是書生的本命,自詡「閱讀就是生活」。我們剛參加工作時,他在中學教書,我們見面喜歡用《紅樓夢》裏的話相戲謔:「妹妹近來讀什麼書?吃什麼葯?」當然認真問的只是前半句。有一天暴雨之夜,他手提一瓶德山大麴破門而入,從我書架上尋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灌一口酒,讀一句書,每到慷慨激昂處,還揚眉大笑,連稱痛快痛快。此時,窗外炸雷陣陣、雨絲橫飛,好像和窗內的慷慨意氣相應和,那情景真令人難忘。數年之後,我的這位好友做了副縣長。他喝酒的風采不減,我倆的友好亦不減。有次聚會,他感嘆生活無聊。我說,你還好,愛讀書。他搖頭說,我們這種人還讀什麼書!

伊渡:清人筆記裏面有很多好玩兒的。歐陽兆熊的《水窗春囈》裏記張愷石軼事,說他當大理寺卿的時候,風流儒雅,詩書終日。被解職后,宦囊蕭然,困於生計,於是寫了一首絕句:「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而今七字都更換,柴米油鹽醬醋茶。」

王躍文:學一句魯迅的話說,總之,難。其實,人就是他肉體的囚犯。我年輕時每遇痛苦,便背誦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我背誦這話時既感到萬分沉痛,又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老子已把話講到極處,退無可退,實在大徹大悟。我又想,倘若我母親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不知還有沒有我?真不敢想像。可見人還是樂生怕死的。

伊渡:生真的可樂嗎?實在痛苦太多了。生老病死不說,光為了滿足這個肉身就極麻煩。肉身是物質的,首先就得靠物質養活。怎麼活呢?可以是犬儒主義式的,就是歐根第尼的那種「狗式」生活,住在一隻木桶里,以節慾克己來減少活着的麻煩,惟一要求是請來看望他的國王不要遮住他曬太陽。不然就選擇享樂主義。

王躍文;說到底,不論犬儒還是享樂,都源自對現世價值的不信任。你如果不想犬儒,又不願只像動物一樣享樂,那就不要躲避痛苦,坦然承擔一個人所該承擔的吧。

伊渡:你除了讀書喝茶,還有什麼愉悅自己的事?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你是樂山還是樂水呢?

王躍文:也許我骨子裏早藏有一股隱士的暮氣,我特別愛山。見山就親,並不在乎它是否有名,或有仙。山須有樹。無樹的山使人不親。我不能說珠穆朗瑪峰不是山,但那山只令人敬畏,你除了屏息仰視,不敢生任何親近之心,否則就是褻瀆。有樹的山就仁厚了、柔和了、有呼吸了,你會覺得山與你同是宇宙間之生命,眾生平等,你能與這樣的山親昵。

我住在麓山腳下,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傍晚去爬山。上山往往正是綠野煙寒時分,待下山已經暮色四合。我獨獨領略了麓山暮色之美,然而難言。

伊渡:我也常去嶽麓山。麓山的樹好,大多是楓樹、松樹和樟樹。人在樹下走,參天枝葉間露出碎碎的天。

王躍文:暮色中的樹比白天顯得更為深黝,鬱郁團團濃如潑墨,一陣風來,楓松樟齊齊搖曳,齊齊作響。我會指著山中某間屋子痴人說夢:這間屋子硬要送給我住,那我就不講客氣算了。爬到山頂時偶有陣雨,颯颯而落,時疏時密,然而你決不會想着避雨,因為衣反正早已濕透,既因為暮靄,也因為汗水。

伊渡:你還挺阿Q的嘛。

王躍文:聊以開心嘛。下山時暮色蒼茫,樹縫間透出遠處隔江城市的燈火。山上愈顯得靜。暮色無論怎樣濃,樹色總要比暮色重,好像比賽一樣。如同中國畫中講究的墨分五色,暮色中的物事顏色同樣豐富得各有韻味。樹根處最黑,樹梢處稍亮。大樹反而顏色淺,小樹躲在下面,黑漆漆的一小疙瘩。

下山時衣早被山風吹乾了。人的臉在暮色中發亮。間或嗷地一聲,那是貓頭鷹的叫聲。還有各種蟲聲,最響亮的有兩種,一是蟬,一是金鈴子,當然只在夏秋季。它們的聲音都有跟蹤人耳朵的本事,漸漸地,聲音越逼越近,脆亮得簡直咄咄逼人,突然一下子又遠了,真好像在捉弄你。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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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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