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柵欄

白柵欄

每個人的童年都會有一些微妙、朦朧、撲朔迷離的感覺。這些感覺會沉澱在記憶的茫茫黑海之中,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星火花熄滅前的頃刻,還會突然浮現,然後像夏日黃昏時的落霞,向寧靜的西方天空瀰漫開來,於是時間倒流,這個人又夢幻般地回到了稚拙、清純、金澤閃閃、充滿花朵氣息的童年時代。

小時候,我喜歡我的女老師……

我父親是一所農村小學校的校長。我們家就跟隨着他,安在這所小學校里。

我七歲那年,她從城裏師範學校畢業後分到了父親的學校。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們家門前。當時,門前那棵梔子樹開花了,一樹純白的花朵。她就站在它下面,翹首望着其中一朵盛開着的。她的膚色*很白,跟梔子花的顏色*十分相近。十點鐘的太陽正從天上斜照下來,她滿臉陽光。陽光下,她臉上的茸毛閃著淡金色*,像一枚剛剛成熟的桃子。對於那對眼睛,我當時只覺得我從未見到過,但卻說不出感覺。後來多少年,那對眼睛時時浮現,但也始終不能用語言將它們表述。前年,我到南方一個山青水秀的風景區去遊覽,偶然間又獲得了那種感覺。當時,我正跳到一條清澈的山溪中的一塊石頭上,剛要用手撩水玩,卻又忽然停住了:深深的、涼匝匝的水底,有兩卵黑亮的石子,本是溪水被微風所吹,輕輕波動,但我卻覺得是那兩卵黑石子像謎一樣在閃動。就在那藍藍的山溪里,我又看到了她的眼睛。

「這花真好看。」她說。空氣似乎立即變得甜絲絲的。

我獃獃地坐在門檻上,嘴裏正很不雅觀地啃著一大塊白薯干,趁她沒注意,我把那塊白薯干悄悄地塞進懷裏。

「這花真好看!」

我轉身進屋搬出一張凳子,爬上去,把那朵花摘了,又跳回到地上,把它送到她面前。

她接過那朵清香清香的梔子花,朝我一笑:「你是校長家的?」

我點點頭。

她把花戴在了頭上:「好看嗎?」

我點點頭。

「以後我每天摘一朵,行嗎?」

我點點頭。

她又朝我一笑,走了。

過不一會兒,前面的屋子裏傳來了輕輕的、水一樣的歌聲。現在想起來,她並不會唱歌。我也從未聽到過她真正地唱過歌。但,她的聲音我卻是永遠忘記不了。那聲音純靜而歡樂,像是從心的深處細細地流出,像是月光灑在夜晚的田野上。

她是在她的宿舍里唱的。後來,我常常聽到她唱。她一唱,我就坐到門檻上去啃白薯干。啃著啃著,不知為什麼停住了,待一串口涎「噗嗒」掉到手面上,才又拉回魂兒來繼續啃。

後來,來了一個吹笛子的男人,我就只能聽到笛子聲了。

在她的宿舍與我們家之間,沒有一堵高牆,只有一道矮矮的木柵欄。

那天,我從外婆家回來,就覺得在綠樹中間忽然地有了一道閃光,定睛一看,發現那道木柵欄忽然都變成了白色*。

是她從父親那裏要來了一桶白漆刷成的。

正是秋天,地上到處開着淡藍色*的野菊花,映襯得那道白柵欄更加好看……

當她站在講台上,微微羞澀地朝我們笑時,我才知道,她現在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一年級小學生最難管教,一個個都是不安分的猴子,坐沒坐樣,站沒站相,凳子沒有被屁股焐熱,就刺鬧鬧地難受。這時,就會做些小動作。記得小時候做作文,做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痛改前非的情感時,每每總要來這麼一句:「我以後一定不做小動作。」其他孩子幾乎也是千篇一律地有這麼一句。這次的作文里有這麼一句,下一次的作文里依然還會有這麼一句,可見小動作是那個年紀上最容易犯的毛病。只有那麼十分鐘的安靜,就開始捏鼻頭,扭身體,抓耳撓腮,像是滿屋裏蚊蚋橫行。要不就交頭接耳,或在桌肚裏玩玻璃球和從家中箱底里盜出的銅板。老師說些什麼,乾脆全沒聽見。小時還尤其善於流鼻涕,一走神,那鼻涕就雙雙「過河」了。不知是誰「嗤」的一聲,於是大家都忽然想起了鼻涕,教室里便「颯颯」有聲,像夜風掠過林梢。這時再抬頭看,講台上的老師正把目光從眼鏡上方射出來,狠狠的。我們屏住呼吸,把眼睛瞪得燈盞一般,意思是說:我們在聽呢!過一會兒,教室里就又開始動作起來,起先聲音如蠶食桑葉,最後就如同雨滴紛紛打在芭蕉葉上,盛時,教室里「轟轟嗡嗡」,像遠處傳來的山洪聲。

誰也不願教一年級。

她來了,並且還微笑。過去的幾個老師大概都不會笑,因為我們就沒瞧見他們笑過。她頭上戴着梔子花,不一會兒,教室里就飄起淡雅的清香。我們沒有做小動作,以後一直也沒有做。幾十雙眼睛全神貫注地看着她。看她的眼睛,看她說話時彎曲的嘴形,看她捏著粉筆的手——她用三根手指捏粉筆,無名指和小拇指像蘭花的花瓣兒開着。我們只看見她,卻聽不見她的聲音——不,聽見她的聲音了,僅僅是聲音而已,但不知她說了些什麼。

當時,我們傻乎乎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

而且,我們竟然沒有鼻涕了。其實鼻涕還是有的,只是不願讓她看見,用勁把它憋住罷了。

只要她一進教室,教室就像秋天的池塘那麼安靜。

可是期中考試,我們考得糟不可言,及格的才四五個人。父親把她找了去,態度和藹地問了情況。晚上,隔着那道白色*的柵欄,我聽見她在宿舍里哭了。

她再進教室時,不笑了。她從前排第一個孩子問起:

「為什麼沒有考好?」

那孩子叫大國。他只顧看着她的眼睛,卻不回答。

「問你哪!為什麼沒有考好?」她生氣了。她生起氣來時,我們就會覺得她更好看。

大國結結巴巴:「我……我上課看你……」

「看我?看我什麼?」

「看你眼睛了!」

她想笑,但卻用潔白的牙齒咬住了嘴唇。她挨個問下去,回答如出一轍:

「我看你的眼睛了!」

當我低着頭也這麼回答時,我聽見了她急促的喘氣聲。過了一會兒,她罵了一句:「你們是群壞蛋!我不教你們了!」我們抬起頭來時,她已經跑出了教室。

我們坐在那裏半天沒動,心裏感到非常害臊和難過,一個個像罪犯似的耷拉着腦袋。我們來到她的房間門口,靠着牆壁,一個挨一個地站着往她的門口擠。被擠到門口的,轉身又擠進來,實在擠不進來的,就跑到隊伍的尾巴上再拚命往門口擠。有幾個女孩把耳朵貼到門上聽,然後小聲說:「她哭了。」於是一個傳一個,像傳口令似的傳下去,「她哭了。」「她哭了。」「她哭了。」……

門打開了,她走了出來。

我們趕緊像一群小耗子閃到一邊。

她輕聲問:「以後上課,你們還看我的眼睛嗎?」

我們全體立直了身子,幾乎同時像呼口號一樣:「不——看——了——!」

她既文靜又活潑,常和我們一起玩。玩起來,她純粹是一個孩子,混在我們中間,她忘了她是老師。她有時把我們帶到空曠的田野上,我們就像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圍繞着她。她跑到哪兒,我們就呼呼地跟到哪兒。有時,她忽然跑起來,我們就歡叫着追趕她。見我們追不上了,她又回過頭來望望。待快要追上她了,她又跑了。那回我去東北,在森林裏追一頭小鹿,就又想起她這副形象來。那小鹿伶俐可愛,用溫柔而淘氣的眼睛望着我。我向它走去,它又活活潑潑地跑了,像股輕風,像團柔雲。可是跑了一陣,它又停住,回頭望着我,那樣子很讓人憐愛。

她喜歡我們,尤其是我。

據母親講,我小時候長得很體面,十分討人喜歡。兩歲之前,我就很少在家喝母親的奶,因為總是被鄰居家抱了去玩,然後從這家傳到那家,能順着河邊傳出去一里多地。餓了,就喝也正在奶孩子的其他母親的奶。母親自己的奶水將衣服洇濕了,脹得受不了時,就沿着河邊去找我,總要找半天才能把我找回家。七歲時,我很懂事了,說話很甜,品行不惡,不會罵人,很少做討人嫌的壞事。大概是因為這些因素,所以她很喜歡我。

也正是這份喜歡,她讓我生了一場病——

她家離這兒有十里地。每個星期六下午,她差不多都要回家去。她又要回去了,忽動了念頭,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母親說:「我帶他去我家,行嗎?」

母親同意。

她又低頭問我:「去嗎?」

我連忙點點頭。

我跟着她,高高興興地走了十里路。

她也很高興,一路上老輕聲唱歌,還不時地順手掐一兩根已經枯萎了的狗尾巴草。

那時候沒有電視,晚飯後洗洗腳,嗑嗑瓜子,就得睡覺。她家不窮,可也不能為我一個八歲的小孩專支一張鋪,再說農村也沒有這個習慣,來個人,都是與別人擠一擠。

「我要睡在誰的腳底下呢?」我心裏在想。

「跟我睡。」她說。

我站着不動。

她端著油燈往裏屋走去:「跟着我呀。」

我磨磨蹭蹭地跟着。

她把油燈掛在牆上:「你睡那頭,我睡這頭。」

我還是站着不動。

「脫衣服呀。」

我記得我脫得極慢,脫一件衣服像是足足花了一年時間。不像是脫衣服,倒有點兒像剝皮。

「快脫了鑽被窩呀,冷。」

當時的農村孩子睡覺都沒有襯衣襯褲,赤條條,一絲不掛,像個浪里白條。我終於剝光了上身。我低下頭,很害羞地看着自己赤裸著的扁平的瘦胸脯,從未覺得光身子有那麼難看,有那麼彆扭,情不自禁地用胳膊摟抱着自己。下面的褲子,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脫了。

「把褲子脫了呀。」

我低頭望着床上一條已經放開的花被子。

我窘極了,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個難堪的場面,額上竟汗津津的。我真想逃進黑暗裏去。她卻毫不在意,去外屋取東西去了。趁這當兒,我立即扒光了褲子。像一隻被窮追的野貓忽然瞥見一方洞口,我爬上床,倉皇鑽入被窩——啊,她終於看不見了!

「怎麼這樣快呀?」她說了這麼一句,先摘下了頭上的發卡,解掉了頭繩,甩了甩頭髮,那些頭髮就一下子飛揚起來,彷彿被捆綁了一整天,現在終於得到了自由。然後,她就開始脫衣服。

我像巢中小鳥忽然看見了人,立即將腦袋縮進了被窩。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我還是把雙眼緊閉,彷彿一睜了眼,還是能看到什麼魔鬼似的。但我的耳朵和鼻子卻是無法設防、堵住的。我聽見了她脫衣服時的聲,聞見了她脫去衣服後身體散發出的那種溫暖、新鮮、帶着某種特彆氣息的味道。那氣味永遠流散在了我的記憶里。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心裏似乎是有點喜歡聽那聲音和聞那氣味的,雖然戰戰兢兢的像一隻被人縛住了的小獵物。

大概是她用手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因為我感覺到有一股涼氣從被子的那頭過來了。

她進了被窩。她的腳伸過來了。當碰到我的身體時,我如同被電猛擊了一下,隨即,一股溫熱的暖流,剎那間流遍全身,一直流到我的胸腔里,使心突突地劇跳起來。除了母親和奶奶,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在同一個被窩裏接觸一個成年女性*。我有點兒發抖了,像是一隻小雞雛掉進了冰窟。

「冷嗎?」她問。

「不……不冷。」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在打顫。

「把被頭壓緊。」

由於我的膽怯,我不敢把被頭掖得很緊。

「壓緊呀。」她用腳背輕輕地磨擦着我的身子,腳背有點兒涼。

燈還未熄滅,在掖被子的時候,一束燈光照進被窩,我一眼瞧見了她赤裸的腳。腳弓彎彎的,腳趾頭像一枚枚鮮嫩的新蒜。我趕緊把被子壓住。

我不敢靠她。我只覺得她的身體很燙很燙,而且柔嫩得使我不好意思。我被一種八歲孩子所有的害臊弄得渾身緊張,一陣陣發熱。於是,我就往牆壁那邊靠、靠……

「冷。」她說了一聲,卻將身體往我這邊緊緊地靠了過來。

我已經抵著牆了,毫無退路,再也無法躲讓她的身體。

她彷彿真有點兒冷似的,欲從我身上取得一些溫暖,便將身體緊緊地貼着我光光的後背。

在那個時刻,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身上能有一層布。我再也無法掙扎了。我只有閉起眼睛。我想起了自己一次撫弄剛出殼的毛茸茸的小鴨。我把它放在手上。它想跑,可是它跑不了。它試了幾次,見根本沒有可能了,也就死心了,老老實實、溫溫順順地由着我了。

現在,我就是那隻小鴨。

我對她身體的感覺,起初很不清楚,只是覺得燙。不像是睡在被窩裏,倒更像是沐浴於流動的溫水裏。後來,才慢慢有了一些其他的感覺。隨着長大,經驗的日益豐富,那些感覺便有了細微的層次,並且還在不斷地增加著印象。我發現,有些感覺是不會消失的,會一輩子存活在你的靈魂里,並且會不時地復活生長,反而將當初還很朦朧的感覺豐滿起來,明晰起來。她的身體特別光滑,像春風吹綠的油亮亮的白楊樹葉那麼光滑,像平靜的湖水那麼光滑,像大理石那麼光滑。非常柔軟,像水那麼柔軟,像柳絮那麼柔軟。漸漸地,我不再覺得她的身體燙人了,反而覺得她的身體有點涼陰*陰*的,像雪,像晨風,像月光,像深秋時的雨,像從陰*涼的深水處剛剛取出的一支象牙色*的藕,又像是從林間深處飄來的略帶悲涼的簫聲。

我睜開眼睛,望着天窗。

天上有一枚月亮,很纖弱,只淡淡地亮,像塗了一層薄薄的霜。天很藍,河水那樣的藍。

或許是出於好奇,或許是因為空氣清冷而一時難有睡意,她開始用手指撫弄我的腳趾。她的柔指是溫暖的。我的腳微微有點發癢,但我堅持着沒有動彈。像是懷疑我腳趾的總數可能不對似的,她一個個地核實著。數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好像終於弄清楚了腳趾的數量,一個也不少,就放下心來,不再數了。但,她的手並沒有離去。她開始用手指捏我的腳。捏了左腳捏右腳,捏了右腳又捏左腳。先是輕輕地捏,然後就逐步加大了力量。有時捏得狠了點,讓我生疼,可我不叫喚,隨她捏去。奇怪的是,我的注意力並不都在腳上,我想到了我的那群鴿子,想到了在田野盡頭的水塘里抓魚,想到了媽媽、媽媽的手鐲、媽媽的耳環,想到了院子裏的那些梔子花……

夜風從門和窗的縫隙里溜了進來。夜越深,那風越涼。

她想暖得更為充足,欲往被窩深處來,而又似乎不怎麼容易往深處來,於是就用雙手抱住我腳踝處,稍微用勁一拉,她便往下來了一點,而我因為身體比她輕了許多,卻像一根從雪坡上滑下的木頭,往深處滑了一大截。我的腳碰到了什麼,渾身一激靈,立即想要縮回來,卻被她用力拖住,使我根本無法拔出。我的腳,我的腿,我的全身,像是一盆火。我知道,那就是一盆火,奶奶在冬天就喜歡我睡在她的腳下。奶奶對那些老人說:「孫子在腳下像一盆火。」

她的身體被夜風吹得寒顫顫的,像一片葉子。她忘我地擁抱着我。有一陣,我感到我快要死了。

我慢慢清醒了些,知道自己的腳現在貼在她的什麼地方。

我一動也不敢動。

在這樣一個寒冷夜晚的被窩裏,由於有了一個八歲的小男孩的體溫,使她感到了無比的愜意。她要靜靜地、牢牢地守着這份溫暖。

我覺得自己的腳在一團顫動的面坨上。許多年後,我再一次蘇醒了當時的感覺時,覺得那兒似乎是一個溫馨的家園。

我的腳漸漸變得敏感,像根導線一樣。我感到了她的心跳:均勻、柔和而又異常純凈。我想起屋檐口的淡藍色*的冰凌,被陽光照曬后,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那亮晶晶的水珠。她的心跳,就像那水滴。

我有點兒迷迷糊糊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她的手越來越軟了。再過了一會兒,她的手像凋謝的花瓣鬆脫了,我的腳從她的胸前慢慢滑落了下來——她睡著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腳拉回來,並把身體一點一點往上挪。每挪一寸,我都覺得花了一個世紀。最後,我的腦袋鑽出了被窩。我蜷起身子,像一隻小蝦米。我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與她的軀體脫離。漸漸地,在我們之間有了一個很大的空隙。涼風颼颼,沿着我的後腦勺、后脊樑鑽進了被窩。不一會兒,我深深地打了個寒噤,身體微微哆嗦起來。

她睡得很安靜,細細的鼾聲,又柔又勻,像輕輕的小夜風吹過月下桑田。

困意襲上身來,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但我睡得極不踏實,驚驚乍乍。因為我心裏老惦記着必須在她醒來之前穿好衣服。

深夜,她在睡夢裏彷彿丟失了什麼,就用手在被窩裏下意識地搜索,當終於摸到了我的身體時,就會重新將我的雙腿抱住,並且又再一次將我拽向被窩的深處。

不久,她的手再一次如凋謝的花瓣,將我鬆開。我就又再一次將腦袋慢慢地鑽出被窩……

朦朧里,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了雞鳴聲。我用力睜眼一看,屋裏已白白的。我不能再睡了,便爬出被窩,穿好衣服。然後就可憐巴巴地袖着手,像一個餓癟了肚皮、無家可歸的小乞丐那樣蜷縮在牆角里。其實離天亮還早著呢,屋裏白白的,是因為月光變得皎潔了。我等呀等呀,總等不到天亮,天反而越來越黑了。後來就又睡著了。等再醒來時,真的天亮了。

驚乍、出汗、受風,我病了。下午跟她往回走時,腦袋昏昏沉沉。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她見我晃晃悠悠地走不動,又見我的臉紅得火燒一樣,連忙伸過手來摸我的額頭,一摸嚇了她一跳,沒道理地四下里張望,也不知尋找什麼。後來,她蹲了下來。

我站着不動。

她就將我拉到她的背上,將我背了起來。

我用胳膊勾着她的脖子,把頭埋在她鬆軟的、微帶汗香的頭髮里。

來了一個男人,是找她的。

在我以後漫長的生活中,我見到過許多漂亮的男人,但沒有一個能與他的那種不可言說的氣韻、神氣相媲美。他不屬於剽悍雄健的那種人,也無矜持、傲慢、目空一切的紳士遺風。他是屬於清雅、瀟灑那一類,但又脫盡了白面書生的文弱和油頭粉面的惡俗。他在這個世界上只一個。

他會吹笛子。

他來,好像就是專門為她吹笛子來的。他到達不久,我就能聽到笛子聲。而笛子聲停了不久,我就又很快聽到他離去的足音。他總是黃昏時到。校園前面,是一片足有幾十公頃的荷田。他從不進她的宿舍,而是邀她到荷田邊上。我曾幾次藉著月光看到他們的姿態。他倚著一棵大樹,她靜靜地坐在田邊,並不看他,而是托著下巴,朝荷田的遠方望。荷葉田田,被風翻動着。遠處彷彿有一個美麗的小精靈在飄遊,在召喚着她。

我至今還覺得,世界上最好聽的樂器是笛子。

他的笛子吹得很好。聲音一會兒像藍晶晶的冰雹在藍晶晶的冰上跳着,一會兒像一束細長的金色*的光線,劃過荷田的上空,一會兒又像有人往清潭裏丟了幾枚石子。笛聲一響,似乎萬籟俱寂。那高闊神秘的夜空下,也只有這一縷笛聲了。

銷魂的笛聲,常常把我的魂兒也勾走了。它使我的童年變得異常純美,充滿幻想。在以後的歲月里,當我的心起了什麼俗念,當我的靈魂染上什麼污漬,耳畔總能響起那清澈如大谷深潭的笛聲。

有時,我在心裏會對那個男人生出一絲莫名的嫉恨……

我長到十歲。

十歲是一個荒唐的年齡。

我變得非常可笑,竟那麼樂於在她面前表現自己。這一年裏,我所做的蠢事,比我這一輩子所做的蠢事還要多。

我是男孩子,但我天性*怯懦,毫無男子氣概。我容易紅臉,羞於見人。我還害怕夜晚,夜裏不敢起床撒尿,憋急了就閉着眼睛喊母親點燈。而常常是還未把母親從酣睡中喚醒,那尿就宛如一線瀑布,急急地沖了出來。我家門口的樹枝上老掛着被子,上面有許多奇形怪狀的淡黃色*印痕,很像抽象派繪畫。那是我的傑作。自從她來到父親的學校,這種事就少多了,只是偶爾為之。那種時候,我總是央求母親別在門前搞我的畫展。我不想讓她看見。到了九歲,這種羞事就徹底杜絕了。但膽子依然小如綠豆。而到了十歲,忽然地,我就膽大包天了。漆黑的夜,風陰*森森地呼號,荒野一派神出鬼沒的惡樣,我竟敢獨自一人到路口去迎接輔導其他孩子學習的她。

「你膽真大。」她說。

「我才不怕呢!我什麼也不怕,我小時候膽就很大。」我感到非常得意,並不知害臊地撒謊吹牛。而黑暗裏,我的腿卻像兩根秋風中的蘆葦在使勁搖顫。

在我童年的歷史里,最榮耀的一頁莫過於那次騎牛——

村裏有條蠻牛,比我在《海牛》中寫到的那頭還要雄壯許多,還多一層陰*惡。如今電視上經常播放西班牙人鬥牛的場景。那場景令人魂飛魄散。每當我看見那些勾首顛臀、扭曲身體、像抽風一樣狂奔亂跳的凶頑刁鑽的牛時,我就會自然想到那頭畜生。它曾撞倒一座泥牆小屋,差點兒壓死小屋的主人。一次它野性*發作,竟把牛樁從地里拔起,一路旋風,跑出幾十里地去,一路撞傷三人,其中一個差點兒沒被它用犄角挑死。至今,它的背上,還從未有過一個人敢問津。

那天,它的主人把它拴在學校門前的樹上讓它吃草。

小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們都遠遠地圍觀著。

不知是誰說了一聲:「誰敢騎上去?」於是,就有很多人問:「誰敢騎上去?」

我總覺得那些男老師有點兒嫉妒我,總有讓我在她面前出出洋相的念頭,儘管我才十歲。現在我才明白,十歲,二十歲,三十歲,反正都是男的。女老師們也是這樣,有一個女老師,簡直完全忘記了我的年齡,死勁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前面,把我的手舉起,大聲地向眾人宣佈,說我就敢騎。

我趕緊埋下屁股。

那些男老師和孩子們就都嗷嗷地叫起來。

這時我一眼瞥見了她——她站在那裏臉色*微微發紅地微笑着。

那個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嫉妒我,都想讓我丟醜。當他們還要興緻勃勃地把玩笑往大里開時,我衝出了人群,朝蠻牛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我感到我的身後,死一般寂靜,他們好像全都中風了。當我離蠻牛還剩幾步遠時,那個女老師首先驚慌地叫起來:

「回來!」

「回來!」他們一片恐懼。

我聽見了她幾乎絕望一般的喊叫:「別——去——!」

而我置若罔聞,繼續朝它走去。

蠻牛抬起了它碩大無朋的腦袋,我瞧見了那對琥珀色*的陰*沉沉的眼睛,聽見了它的粗濁的喘息聲。

身後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連連加速,猛地躥上去,伸手抓住了它背上的鬃毛,然後縱身一躍,竟一下騎到了它的背上——這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英勇了。

那牛很怪,幾乎沒有動靜。它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一個十歲的小屁孩子朝它背上爬。當它反應過來確實有人造次時,我已穩穩地騎在它的背上了。

在我向眾人俯瞰的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並且非常偉大。

蠻牛立即狂顛起來。我緊緊揪住它的鬃毛。我覺得我的腸子要被顛斷了,骨頭也要散架了。熱血直衝腦門,我閉起眼睛,覺得眼珠子就要一粒一粒地爆裂了。蠻牛掙脫了繩子,馱着我朝前奔突,我的屁股不斷地被它顛得離開了它的脊背。

朝田野上衝去。

朝樹林里衝去。

朝打穀場上衝去。

現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沒有,就只剩下了我與這頭牛。而這頭牛卻橫下心來要置我於死地。

我不敢想像我的結局。

日後,我無法理解自己在那樣的時刻為什麼竟然會想到在我家屋后的竹林里懸掛着的一個圓溜溜的黃雀窩、一條在月光下突然躍到空中的白跳魚……

事情有點兒出人預料,我竟然獲得了一個很體面的下場:在蠻牛沖向河邊忽然發現自己沒了出路而只好急拐彎時,我被甩到了水中。

蠻牛朝田野上跑了,人們都朝我跑過來。

我從水裏爬上岸,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地站在河堤上。

她撥開人群,撲到我跟前。她的眼睛裏矇著淚幕。她的雙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她的手冰涼,渾身在發抖。

夜裏,我的腰疼痛難熬,把一塊枕巾咬爛了……

我十一歲那年,因為一件突然發生的事件,我們變得有點兒不大自然起來。

那是初夏的一個下午,我和一群孩子在草地上打仗,我的「金箍棒」被打折了,成了赤手空拳者。這時,我想起在她的門後有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便撒腿朝她的房間跑去。

她房間的門關着,我冒冒失失,猛地一推,門開了(事後我想,她本來是把門插*了的,但沒有插*牢)。眼前的情景立即使我變成了一塊傳說中因偶然回頭一望而頓時變成的石頭!

我似乎聽見她「呀」地驚叫了一聲,又似乎看見她用雙臂護住胸前,目光里充滿驚慌和羞怯。

「快出去!」她跺着腳,水從洗澡盆里濺出,濺了一地。

我似乎還有一點印象:她當時的樣子有點兒像我小時候跟母親發脾氣。

而我已經完全嚇傻了,竟然站在門口動也不動。

「快出去呀!」她使勁地連連跺腳,並把身體轉過去,「快出去……」

我這才猛然醒來,像一名被追趕的逃犯,轉身就跑。我也不知跑出了多遠,最後跑到了一片寂無一人的草地上,渾身發軟地撲到上面,久久地把臉埋在茂密、濕潤的草叢裏。

其實,我並沒有看見什麼,只覺得屋裏閃著一團亮光。這種經驗,在後來的生活中又多次被喚醒過,那是在我有一次走進一座幽靜的大山,看見綠陰*深處傾瀉下來一道雪白的瀑布的時候;那是在我有一次去草原,看見一個年輕姑娘把一桶鮮潔的牛奶往一隻更大的木桶里傾倒的時候;那是在我有一次去北方一座城市,看見一座少女形象的晶瑩剔透的冰雕的時候……

天黑了,母親在呼喚我回家。

我坐在荒野里,沒有回應母親。

一直捱到月亮爬上田野盡頭的樹梢,我才回家。

我不敢看白柵欄那邊微黃的燈光。第二天上課,我一直不敢抬頭看她。那天,她的課講得似乎也有點兒亂,聲音有點兒過於平靜。在以後的十多天時間裏,我一見了她,總是低頭貼著牆根溜,沒有必要地把一塊老大的空地讓給她。我們的目光偶爾相遇時,她雖然還像以往一樣微笑着,但臉上分明淡淡泛起羞澀的紅暈。許多次,她力圖要擺出她是我的老師的樣子來,並且想使我相信,我在她心目中純粹是一個孩子,並且永遠是一個孩子。

打破這種僵局,是在一個月以後。

那個吹笛人有一個星期不來了。我看出,她的眼睛裏含着一種焦急,一種惶然和擔憂。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的宿舍,一把抓住我的手:「替我送封信給他,能嗎?」

我點點頭。

我拿了信就跑。我現在太樂意為她做事情了。我覺得現在為她做點兒事,絕對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我並為她給予我的信任而深深感動。我幾乎是一口氣跑完十里路,來到了鎮上學校——他就在那裏任教。然而,當我跨進校門,想到馬上就要把她的信交到他手上時,剛才的興緻勃勃頓時消失了。

我沒有把她的信送到——他已在三天前調離那所學校,回三百裏外東海邊他的老家去了。

我痛恨起他來,並在心裏狠狠地罵他。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卻又覺得自己走得很輕鬆,雙腳極有彈性*,彷彿踩在了雲彩上。我好幾次從高高的大堤上衝下去,衝到大河邊上玩水漂漂。記得有一個水漂,在水面上像一隻調皮的小鳥歡跳了十八次……

後來,我從父母親的談話中得知:那個吹笛人要帶她遠走,而她卻希望他調到我父親的學校,他不幹,丟下她,堅決地回到了他的母親身邊去了。

她還是認真地給我們講課,微笑着,把日子一寸一寸地打發走。我十二歲那年,當梔子花開了的時候,我和我的同學由於她精心的教育,全部考上了初中。當我們簇擁着她,把喜訊告訴她時,她轉身哭了。

發榜后的第三天,我從外面玩兒回來,母親對我說:「她要走了。」

「上哪兒?」

「海邊。」

「什麼時候走?」

「就在這兩天。」

我走了出去。

晚上,我收拾著一個行李。母親問:「幹什麼?」

「二舅下蘆盪割蘆葦,我幫他看船去。」

「你不是已對二舅說不去了嗎?」

「我去。」

「你這孩子,也沒有個准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夾着小小的行李卷,望着白柵欄那邊的屋子發一陣愣,跑到了二舅家。

當天,我們就開船,向二百裏外的蘆盪去了。

日夜兼程,兩日後,我們的船已抵達蘆盪。

密密匝匝的蘆葦,像滿地長出的一根根金條,一望無際。這裏的水綠得發藍,天空格外高闊。水泊里,我不時看到一種又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鳥。有的叫得非常好聽。二舅去看蘆葦,還發現一窩小鳥,給我帶了回來。那鳥是綠色*的,十分可愛。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愉快地給二舅看船,幫他捆蘆葦。

我在蘆盪很有興緻地生活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卻向二舅提出:「我要回家了。」

「這怎麼行?我的蘆葦才割了三分之一呀。」

「不,我要回家。」

「你這不是胡來嗎?!」

「我就是要回家!」

「不行!」二舅生氣地丟下我,獨自一人去割蘆葦了。

到了下午,我把船在樹上繫緊,從二舅口袋裏偷了幾塊錢,終於逃掉了。我跑了三十里路,天黑時來到長途汽車站。在光椅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了汽車。下了汽車,又跑了三十里地,太陽還剩一竹竿高的時候,我滿身塵埃地站在了家門口。

母親驚訝地說:「你怎麼回來了?」

我卻用眼睛慌慌張張看着白柵欄那邊的屋子。

「她走了。」

「……」

「她等了你五天時間,前天才走的。」

「……」

「我給她掐了幾十枝梔子花骨朵,找了只瓶子,裝上清水,把它養著……她捨不得離開這兒……」母親絮絮叨叨地說。

我坐在門檻上,覺得前面那間過去看着總是感到暖烘烘的房子,有點兒荒涼。我有點兒不想看它,就側過身去。太陽在西邊褐色*的樹林里漂游著。它像丟了魂兒,在枝丫間慌慌張張地尋覓著。大概覺得沒有指望了,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第二年,梔子樹沒有開花。它旱死了。

她一走,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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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短篇文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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