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

泥鰍

這地方抓泥鰍的手段很特別:將蘆葦稈截成兩尺多長,中間拴一根線,線的一頭再拴一根不足一厘米長的細竹枝,那細竹枝只有針那麼粗細,兩頭被剪子修得尖尖的,叫「芒」,往剪開的鴨毛管中一插*,穿上四分之一根蚯蚓,然後往水中一插*,覓食的泥鰍見了蚯蚓張嘴就是一口,哪知一用勁吞咽,芒戳破蚯蚓,在它嗓眼裏橫過來,它咽不下吐不出地被拴住了,然後可憐地翻騰掙扎出幾個小水花,便無可奈何地不再動彈了。

這地方上的人稱這玩意兒為「卡」。

傍晚插*卡,一清早收卡。

十斤子和三柳各有二百根卡。

一年裏頭能插*卡的時候也就三十來天,在冬末春初。過了這段時間,水田都放了水,讓太陽烘曬,準備種莊稼了。即使仍有貯水的地方,泥鰍有了種種活食,也不再一見蚯蚓就不假思索地貪婪吞吃了。

這裏的冬末春初的田野,別有一番景緻:到處是水田,水汪汪的一片,微風一來,水面皺起一道道細細的水紋,一道趕一道,往遠處去,那水分明有了細弱的生命;風再大一些,田野上便會四下里發出一種水波撞擊田埂的水音,柔軟的,溫和的,絮語樣的,田野也便不再那麼無聊和寂寞;中午若有一派好陽光一把一把灑下來,水面上便廣泛地彈跳起細碎的金光,把世界搞得很迷人,很富貴。

十斤子和三柳對這樣的田野很投入,有事無事總愛在田野上轉悠、瘋跑,或坐在田埂兒上犯傻、琢磨、亂想、編織荒唐的故事。若太陽暖和,便直條條地躺在鬆軟的田埂兒上,那時耳畔的水聲便會變得洪大起來,讓人動心,讓人迷惑不解。陽光、泥土、水、老草和新芽的氣味融合在一起,好聞得很。

當然,最使他們投入的,還是因為這一片片水田裏有讓人心兒一蹦一蹦的泥鰍。

但,這兩個傢伙似乎很隔膜。

十斤子的身體像榆樹一樣結實,細短的眼縫裏,總含有幾分「陰*謀詭計」,平素風裏土裏地滾,又不喜清洗,黑皮膚便更黑,太陽一曬,如同緊繃繃的牛皮。他常用那對不懷好意的眼睛去瞟、去瞥、去盯那個三柳。

性*情怯懦的三柳抵不住這種目光,便低下頭去,或遠遠地避開他。

今天他們來得太早了點兒,太陽還老高。兩人都知道,早插*卡不好,會被一種只要有陽光就要四處活動的小魚慢慢將芒上的蚯蚓嘬了去,便把卡放在田埂上,等太陽落。

田野盡頭,有幾隻鶴悠閑地飛,悠閑地立在淺水中覓食。

十斤子覺得,瘦長的三柳長得很像那些古怪的鶴。當他在等待日落的無聊中,發現三柳與鶴有着相似之處時,不禁無聊地笑了。

三柳覺得十斤子肯定是在笑他,便有點兒不自在,長腿長胳膊放哪兒都不合適。

太陽落得熬人,十斤子和三柳便一人佔一條田埂兒躺下來。

天很空大,田野很疏曠,無限的靜寂中似乎只有他們兩個。

可是十斤子卻還容不下三柳。他對三柳插*卡有一種本能的排斥。沒有三柳,這眼前的水田全是他十斤子的,他愛往哪兒插*卡就往哪兒插*,今日在這塊田插*,明日就到那塊田插*,那是無邊無際的自由。

十斤子又很有點兒瞧不上三柳:知道往哪塊田插*卡嗎?知道在大風天怎麼插*卡嗎?……你也會插*卡?!

三柳從十斤子的目光中看出什麼來了,很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了十斤子。十斤子先到,可以不顧三柳,只管隨便挑塊田插*,而三柳先到,卻總要等十斤子先下田,而後自己才下田。

三柳是個微不足道的孤兒,連間房子也沒有,住在久廢不用的磚窯洞裏,人們似乎有理由不在意他。

三柳也很知趣。

太陽終於沉沒了,暮鴉從田野上飛起,鼓噪著,往村后的林子裏去了。

十斤子用繩兜子提着卡,來來回回地選擇了半天,也未選定一塊田。三柳今天有點兒心急,想:你就慢慢選吧,反正這塊田你不會要的,今天就不等你了。想着,便第一回搶在十斤子的頭裏下了田。

十斤子心裏很不得勁,跳進一塊田就插*,本來每隔五步就可插*一根,他不,兩條腿不停往前。謾盎├怖病畢歟硨蠓鷚惶醢琢防矗嗖較氯チ耍龐植*一根。傍晚的田野很靜,天空下只有十斤子喧鬧的涉水聲。

三柳剛插*了一行,十斤子已插*了一塊田。

三柳的卡還有一半未插*,所有的水田就已被十斤子插*完了。十斤子爬上田埂兒,將空繩兜往腰裏一系,在昏沉的天色*里,朝三柳詭譎地一笑,一蹦三尺,仰天胡叫地回家了。

三柳站在水田裏愣了老一陣,只好將剩下的卡補插*在自己已插*了卡的田裏,那田裏就密匝匝的到處是卡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十斤子和三柳就下田收卡了。一人提一隻水桶,若卡上有泥鰍,便掄圓了,將線繞回蘆葦稈上,然後往桶邊上那麼很有節奏地一磕,泥鰍就被震落在水桶里。十斤子故意將蘆葦稈在桶邊磕得特別響,並且不時地將並沒掛上泥鰍的蘆葦稈也往桶邊使勁磕。

而遠遠的三柳那邊,半天才會響起一下微弱的敲擊聲。

十斤子心裏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快樂,便在寂寥的晨野上,用一種故意扭曲、顫抖的聲音叫唱起來: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天便在他的叫唱中完全地明亮了。

初春的早晨,水田裏還很冷,三柳收罷卡,拎着水桶,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三柳!」十斤子叫道。

三柳站住了。

十斤子走上前來,打量著聳著肩胛、兩腿搖晃的三柳,越發覺得他像只鶴。

「我要走了。」三柳說。

十斤子把自己的水桶故意挨放在三柳的水桶旁。他的桶里,那些金黃色*的泥鍬足有四五斤重。而三柳的桶里稀稀拉拉十幾條泥鰍,連桶底都未蓋住。

「喲,真不少!」十斤子譏諷地一笑。

三柳並沒有注意到十斤子的嘲諷,只是抬頭朝遠處的那棵大柳樹下望去——

樹下站着蔓。

「你在看誰?」

「……」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我。」

「等你?」

「……」三柳提起水桶往前走,將背沖着剛露出地面的太陽,個兒越發地瘦長,像一晃一晃的麻稈。

隨着太陽的上升,大柳樹下的蔓變得鮮明起來,人在百步以外似乎都能感到她那對明亮動人的黑眸。

十斤子獃獃的,像只痴雞。

蔓是從二百裏外的蘆葦盪嫁到這兒來的,才結婚半年,丈夫在雨中放鴨,被雷劈死在稻地里。

從此,人們用怯生生、陰*沉沉的目光看蔓。

蔓長得很有幾分樣子,全然不像鄉野間生長起來的。她走起路來,腳步很輕盈,腰肢扭動着,但一點兒不過分,恰到好處;眼睛總愛眯著,像一隻貓受到了陽光的刺激,可一旦睜大了,就顯得又黑又亮;說話帶着西邊的口音,很清純,軟款款的很入耳,這大概是因為在水邊長大的緣故。

蔓站在大柳樹下。其實,這些天,這個時候,她總站在這兒,只不過十斤子沒有注意到罷了。

蔓穿一件藍布褂兒,頭上戴着一朵白花。她的臉色*在朝暉中顯得很紅潤。她把嫩蔥一樣的手指交叉著,很自然地放在腹前。她寧靜地微笑着,臉上全無一絲愁容。丈夫的死似乎在她身上、心上皆沒有留下痕迹。

在她身後有十幾隻鴨,一律是白色*的。丈夫死後,她把那些雜色*的鴨全賣了,卻留下這十幾隻白鴨。她喜歡這樣顏色*的鴨。鴨們很乾凈,潔白如雪,如雲,如羊脂。一隻只都是金紅色*的蹼、淡黃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團墨點。鴨們很乖,不遠不近地跟着她,「嘎嘎嘎」地叫。有幾隻鴨為搶一根蚯蚓在追逐,她便回過頭去責備它們:「鬧煞啦!」

每天,她都從三柳手中接過水桶,然後把鴨交給三柳,她去小鎮上代三柳把泥鰍賣了。她總能賣好價錢。這些錢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兒來給她做油鹽醬醋的費用,她也不硬推辭,笑笑,但只用去很少一些,其餘皆放入一個瓦罐里替三柳存着。

三柳哭喪著臉走到她跟前。

她眉葉兒一彎,笑笑。

三柳將特別小的幾條泥鰍挑出,扔給鴨們,鴨們都已吃慣了,一見三柳放下水桶就會圍過來,見着泥鰍就搶,就奪,就叼著到處亂鑽,歡騰得很。

「總能賣幾個錢的。」蔓說,「你趕鴨走吧,院門沒關,早飯在鍋里,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籬笆上掛着,蚯蚓我已挖了,在那隻小黑陶罐里。」說罷,將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鎮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趕着鴨們上了小路。此時的三柳一掃喪氣,心情很快活,十四五歲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氣和快樂,又都從這瘦弱的身體里鑽了出來。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將它想像成槍,想像成馬,想像成指揮棒,一路趕着鴨,一路自玩自耍,自得其樂。走田埂,爬河堤,穿林子,很是愜意,那樣子像只善彈跳且又無憂無慮的兔子。

常常壓抑,常常鬱悶,常常自卑,此刻,三柳將它們都掙脫了。

此刻,三柳是一個純粹的少年。

三柳甚至雙眼一閉,忘我地打起旋轉來。轉呀,轉呀,轉得天旋地旋,欲站穩不能,一頭撞在一棵大樹上,兩眼亂濺金花,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鴨們驚得「嘎嘎」叫。

大堤上,十斤子像只青蛙往空中蹦,伸開雙臂歡呼:「嗷——!嗷——!跌死一個,蘿蔔燒肉;跌死一雙,蘿蔔燒湯!」

三柳爬起來,提了提褲子,低着頭將鴨們趕到了一條偏道上……

十斤子回到家,一上午心裏不痛快。到人家菜園裏挖蚯蚓,挖完了連土都不平,坑坑窪窪地扔在那兒,人家主人要他平上,他卻頭也不回地就走。「看我下次還讓你挖!」那主人指着他的後背發狠。「請我也不來!」他掉頭回了一句。穿蚯蚓時,又常常不小心將那尖尖的芒戳了出來。他從心裏希望此刻三柳就在他面前,他好用尖刻的話一句一句地刺激三柳。吃了午飯,他晃悠晃悠地來到了磚窯。

三柳不在。

十斤子就摸到了蔓的家。

即使初春,這裏中午的太陽也有幾分分量了。蔓拿了一個小木盆,把三柳叫到河邊上:

「過來呀!」

三柳腳不離地,慢慢往前蹭。

「磨蹭什麼哪?」

三柳走到河邊:「水涼。」

「涼什麼呀,河水溫乎著呢。把褂子脫了。」

「我不洗。」

「看你髒的,還不肯洗。快脫了褂子呀!」蔓抓住了三柳的胳膊,直把他拽到水邊上,「脫了!」

三柳半天解一個鈕扣地拖延著。

十斤子過來,就站在籬笆牆下往這邊看。

「哎呀呀!」蔓放下木盆,三下兩下地脫了三柳的褂子。

三柳一低頭,覺得自己瘦得像雞肋一樣的胸脯很醜,加之天涼,便縮著頸項,雙臂抱住自己。

蔓打了一盆水,把三柳的手扒開,用毛巾在他身上搓擦起來。

三柳害羞了一陣,便也就不害羞了,仰起脖子,抬起胳膊,閉起眼睛,聽任蔓給他洗擦,將他擺佈。

蔓往三柳身上打了一遍肥皂,用毛巾擦去后,便丟了毛巾,用手在三柳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搓擦著。

此時的三柳像一個溫馨幸福的嬰兒,乖乖的。

那雙溫熱柔軟的手在他的肋骨上滑動着,在他的頸項上摩挲著。

三柳覺得世界一片沉寂,只有那「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響。那聲音很脆,又很柔嫩,很耐聽。春日的陽光透過薄薄的半透明的眼帘,天空是金紅色*的。有一陣,他竟忘記了蔓在給他洗擦,覺得自己飄散到甜絲絲的空氣里去了。

三柳朦朦朧朧地記得,還是四歲時,母親把他抱到水塘里,給他這樣擦洗過。母親掉到潭裏淹死後,他便再沒有體味到這種溫暖的擦洗了。

三柳的黑黃的肌膚上出現了一道道紅色*,接着就是一片一片,最後,整個上身都紅了。那顏色*是嬰兒剛脫離母體的顏色*。太陽光透過洗凈的汗毛孔,把熱直接曬進他身體,使他感到身體在舒展在注進力量。

蔓停止了洗擦,撩了一撩落在額上的頭髮,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三柳緊合的睫毛間,沁出兩粒淚珠來。

蔓給他換上乾淨的褂子,轉身去喚在河邊遊動的鴨們:「嘎嘎嘎……」

那群白鴨便拍著翅膀上岸來,搖搖擺擺地跟着蔓和三柳往院子裏走。

十斤子趕緊蹲了下去……

傍晚,三柳提着卡來到田野,十斤子早坐在田埂兒上了。

十斤子眯起一隻眼,只用一隻眼斜看着三柳,嘴角的笑意味深長。

三柳的目光里仍含着膽怯和討好。

使三柳感到奇怪的是,十斤子手裏只有一隻空繩兜,卡一根也不見。

太陽落下了。

三柳看了一眼十斤子。

十斤子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三柳等不得了,便捲起褲管下了田。

「喂,喂,那田裏已插*了我的卡了。」十斤子叫道。

三柳疑惑地望着並無蘆葦稈露出來的水面。

十斤子懶洋洋地走過來,走進田裏,捲起胳膊,往水田一伸,拔出一根卡來,在三柳眼前搖著:「看清楚了嗎?我插*了悶水卡。」

三柳只好走上田埂,走進另一塊田裏。

「那塊田裏,我也插*了悶水卡!」

三柳仍疑惑地望着並無蘆葦稈露出的水面。

「不信?」十斤子跳進田裏,順手從水中又拔出一根卡來,「瞧瞧,這是什麼?卡!」他上了田埂兒,撩水將腿上的泥洗濯乾淨,對三柳道:「新添了一百根卡,這些田裏,我都插*了卡了。」

三柳望着十斤子,那眼睛在問:我怎麼辦?

十斤子隨手一指:「那兒有那麼多水渠、小溝和池塘呢。」當他從三柳身邊走過時,故意停住,用鼻子在三柳身上好好嗅了一通,「胰子味好香!」隨即朝三柳眨眨眼,轉身回家去了。

三柳愣了一陣,見天色*已晚,只好一邊生悶氣,一邊將卡東一根西一根地插*在地頭的水渠里、河邊的池塘里。那些地方,泥鰍是很少的。

其實,十斤子是胡說,還有好幾塊田他並未插*卡。

第二天,三柳搶在十斤子前面插*了卡,但還是留下邊上兩塊田未插*,三柳不敢太激怒了十斤子。三柳插*的都是明卡。在十斤子眼裏,那一根根豎着的蘆葦稈,有點兒神氣活現。

「你插*的?」

「我插*的。」

「那兩塊田是給我的?」

「給你的。」

三柳的回答是堅貞不屈的,但聲音卻如被風吹動着的一縷細絲,微微發顫。

十斤子再也不說什麼,提着卡到三柳給他留下的那兩塊田去了。

三柳立起,看了看自己佔領了的水面,帶着戰戰兢兢的勝利,離開了田野。

身後傳來十斤子的叫唱聲: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夜去晨來,當三柳提着水捅穿過涼絲絲的空氣來到田埂時,眼前的情景卻是:凡被他插*了卡的田裏,水都被放幹了,那二百根蘆葦稈瘦長瘦長,直挺挺地立在污泥上。

三柳蹲下去,淚水便順着鼻樑滾動下來。

晨風吹過,蘆葦稈發出「嗚嗚」的聲響,有幾根搖晃了幾下,倒伏在污泥里。

那邊,十斤子在收卡,但無張狂和幸災樂禍的情態,反而收斂住自己,不聲不響。

三柳站起,突然將水桶狠勁摜向空中,那水桶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跌在田埂上,「嘩啦」一聲散瓣了。

三柳抹一把眼淚,猛一吸鼻涕,朝十斤子走過去,像頭受傷的小牛。

十斤子第一回怕起三柳來,往田中央走。

三柳下了田,緊逼過去。離十斤子還剩七八步時,竟然「嘩啦嘩啦」撲過去。

十斤子放下水桶,將身子正過來迎對三柳。

三柳一把勒住十斤子的衣領,樣子很兇惡。

「鬆手!」

三柳不松。

「你鬆手!」

三柳反而用雙手勒住。

「你真不松?」

三柳勒得更用勁。

「我再說一遍,你鬆手!」

三柳就是不松。

十斤子臉憋紅了,伸出雙手揪住三柳的頭髮。

兩人先是糾纏,后是用力,三柳被摜倒在泥水裏,但雙手仍死死揪住十斤子的衣領。

十斤子往後掙扎,企圖掙脫。

三柳依然死死抓住,被十斤子在泥水裏拖出幾米遠。

十斤子低頭喘息著。

三柳雙手吊住十斤子在泥水裏半躺着。

兩對瞪圓的眼睛對峙著。

又是一番掙扎和廝打,十斤子終於將三柳甩開。

三柳渾身泥水,搖搖晃晃站起來,堅忍不拔地朝十斤子走過去。

十斤子往後退卻。十斤子的水桶在水面上飄着。

三柳走過去,抓起水桶,拋向空中。

水桶落下,傾倒在水裏,泥鰍全都溜走了。

十斤子猛撲過來,將三柳摁在泥水裏。

三柳便抓稀泥往十斤子臉上甩,直甩得十斤子兩眼看不見。

打到最後,兩人渾身上下都糊滿稀泥,只剩下兩對眼睛不屈不撓地對望。

十斤子先撤了。

三柳卻叉著腿站在田裏一動不動像尊泥塑。

是蔓將他勸了回去。

十斤子回到家,遭到父親一頓狠打:「不興這樣欺負人!」並被父親用棍子趕上了路,「向人家三柳賠禮去!」

十斤子無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知道三柳這會兒肯定在蔓家,他便徑直來了。

院裏有哭泣聲。

三柳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膝,身子一聳一聳地嗚咽著。

蔓沒勸三柳,卻也在一旁輕聲啜泣。這啜泣聲是微弱的,卻含着綿綿不盡的苦澀、愁慘和哀怨。

站在院門外的十斤子把頭沉沉地低下去。

這男孩和少婦的極有克制的哭泣聲融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僅僅就在廣漠的天空下這小小一方天地里低徊著。

過了一會,蔓說:「要麼,你就不去插*卡了。鴨快下蛋了,錢夠用的。」

蔓又說:「要麼,我去找十斤子好好說說,十斤子看上去可不像是個壞孩子。」

十斤子沒有進門,順着院牆蹲了下去……

十斤子悄悄挖開水渠,往那些已乾涸的田裏又注滿了水后,卻佯稱肚子整天疼,一連三日,未到田裏插*卡。

第四日,十斤子才又來到田邊,但還不時地捂著肚子。兩人都很客氣,各自從最東邊和最西邊一塊田插*起,插*到最後,中間的兩塊田都空着。一連好幾日,都是如此。最後還是十斤子先說了話:「我們都插*得稀一點。」

這天,兩人只隔了一條田埂插*到一塊兒來了。三柳從懷裏掏出兩根粗細適中的鴨毛管給十斤子,說這是蔓從她家鴨身上取下的,讓帶給他穿蚯蚓用。十斤子看了看,心裏很喜歡。

論插*卡抓泥鰍,十斤子自然比三柳有經驗多了。坐在田埂兒上,十斤子滔滔不絕地將這些門道全都教給了三柳:「蚯蚓不能太粗,粗了容易從芒上滑下來。穿了蚯蚓要放在太陽底下曬,讓蚯蚓干在芒上。插*下卡,用腳在它周圍攪兩下,攪出渾水來,不然,羅漢狗子(一種小魚)要嘬蚯蚓,泥鰍卻不怕水渾。風大,要順着風插*悶水卡。你想呀,稈直直地挺著,風把稈吹得直晃悠,線就在水裏抖,泥鰍還敢來咬嗎?線不能掛得太靠下,吃了芒的泥鰍夠得着往泥里鑽,就得了勁,能掙脫了,可懸在水裏,它就不得勁了……」

三柳聽得很認真,眼睛一亮一亮地閃。

除了說這些門道,十斤子總愛跟三柳打聽蔓的事。有一點兒兩人似乎都想不太明白:人們為什麼不太想走近蔓?

一天,三柳對十斤子說,蔓可以幫他們兩人挖蚯蚓,讓十斤子拿了卡,也到她的院子裏去穿蚯蚓。

十斤子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卻很願意。

這樣一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十斤子便和三柳一起泡在了蔓家。

蔓的臉色*就越發地紅潤,眼睛也就越發地生動。她跟這兩個孩子有說有笑,並直接參與他們的勞動。她有無窮無盡的好處讓兩個孩子享受:一會兒,她分給他們一人一根又鮮又嫩、如象牙一般白的蘆根,一會兒又捧上一捧紅得發亮的荸薺。蔓除了飼養她那群白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兩個抓泥鰍的孩子身上了。

小院很溫馨,很迷人。

大人們很有興趣地看着兩個孩子從這院子裏出出進進。

「你叫她嬸,還是叫她姐?」十斤子悄悄問三柳。

三柳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天暖了,水田放了水,要種莊稼了,十斤子和三柳不能插*卡了,但,一有空還是到蔓的院子裏來玩。

大約是秋末,三柳跑來告訴十斤子:「她要跟一個遠地方的男人走了。」

「那你怎麼辦?」

「她要帶我走。」

「你走嗎?」

「我不喜歡那個男的。他太有錢,可他卻喜歡我。」

「那你跟她走吧。」

「……」

「你叫她嬸,還是叫她姐呢?」

三柳依然說不好。

三柳臨走的頭天晚上,把他的二百根卡都拿來了:「她讓把卡留給你。」

那卡的稈經過一個夏天一個秋天,紅亮亮的。

「給你吧。」三柳用雙手將卡送到十斤子面前。

十斤子也用雙手接住。

兩人默默地看了看,眼睛就濕了。

蔓和三柳上路那天,十斤子送了他們好遠好遠……

第二年冬末,十斤子提着四百根卡來到田邊。三柳永遠地走了,所有的水田都屬於他了。插*卡時,他的心就空落落的。第二天早晨收卡時,天底下竟無一絲聲響,只有他獨自弄出的單調的水聲。水又是那麼的冰涼,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全無一絲活氣。十斤子忽然覺得很孤獨。

他只把卡收了一半,便不再收了,並且從此把那些收了的卡洗乾淨,永遠地懸吊在了屋樑上。

於是,這其間的田野,便空空蕩蕩的了。

一九九零年五月二十日於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零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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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短篇文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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