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和進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難以置信!我竟然在那裏……這是我躍入心中的第一個想法。就好像有人在戲弄我,從我方才進來的門對面的那扇門裏,再次帶我入內,然後說,聽着,你應該像這樣,你應該像這樣進門,手和胳膊應該這樣擺動,應該這樣看着坐在屋裏的另一個你。當眼神交會,我們彼此致意。但是,他看來一點也不驚訝。因此,我判定他其實不是那麼像我,他留着鬍子,而且我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臉長啥樣了。當他坐下來面對着我時,我想起自己有一年沒照鏡子了。

過了一會兒,我剛才走過的那扇門又開了,他被叫了進去。等待期間,我想這必定只是出自混亂心智的想像,而不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玩笑。因為那些日子裏我一直在幻想:我回家了,受到了大家的歡迎,他們將立刻釋放我;或是我其實仍睡在船上的艙房裏,所有這一切只是一場夢——類似這類慰藉人心的想法。我幾乎要認定這也是其中一個白日夢,只是栩栩如生,或說是個一切將突然改變、重回原來狀態的訊號。就在這時,門開了,我被傳召入內。

帕夏起身,站在模樣和我相似的男子身邊,讓我親吻了他的衣衫下擺。當他向我表示問候時,我想要說說自己在獄中的苦難,以及希望回國的想法,但他連聽都沒聽。帕夏似乎記得我對他說過,我有科學、天文學及工程學的知識——那麼,我是否知道關於射向天空的煙火及火藥的事?我馬上回答知道。但當我看着另一名男子的眼神時,剎那間,我懷疑他們為我準備好了陷阱。

帕夏說,他籌劃的婚禮將無與倫比,會讓人準備一場煙火表演,但它必須相當與眾不同。以前蘇丹誕生時,一名已經去世的馬爾他人和玩火魔術師們一起準備了一場表演,那位面貌和我相似的人——帕夏只簡單地稱他為「霍加」,意指「大師」——也和他們一起干過,對這些事務略知一二。帕夏認為我可以協助他,說我們能彼此互補。如果展示出優秀的表演,帕夏會給我們獎勵。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大膽地提出我希望回國。帕夏問我,來到這裏之後,是否和女人睡過覺。聽到我的回答后,他說,如果連那種事都不做,那自由對我又有何用?他說着守衛用的粗俗言語,而我看起來必定很傻乎乎的,因為他爆出了笑聲。然後,他轉向他稱為「霍加」的我的相象人:責任歸他。我們隨之離開了。

上午時分,當我走向與我相似之人的家時,我以為自己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但是,他的知識顯然不比我強。此外,我們的看法都一樣:調配出好的樟腦混合物是整個問題所在。因此,我們所要做的就是仔細備妥依比例與分量調配的實驗性混合物,在蘇爾迪比的高大城牆附近向夜空發射,再觀察推衍出結論。當工人點燃我們準備的火箭時,孩子們帶着敬畏的眼神觀看着,我們則站在陰暗的樹下,焦慮地等待着結果;而數年後,我們在白天測試那個不可思議的武器時,也是這樣的情景。後來有些實驗是在月光下進行,有些則在漆黑的夜裏,我用一本小冊子記下觀察結果。天亮前,我們會回到霍加面朝金角灣的房子,仔細討論實驗結果。

他的屋子既小又有壓迫感,平凡乏味。房子大門在一條彎曲的街道上,這條街被一道骯髒的水流弄得泥濘不堪,而我一直未能找到這道水流的源頭。屋內幾乎沒有傢具,但每次進屋,我總有一種緊迫的感覺,並被奇怪的憂慮感淹沒。或許,這種感覺是源自這名男子:他在監視我,似乎想從我這裏學到點什麼,但還不確定那是什麼。他要我叫他「霍加」,因為他不喜歡和祖父有同樣的名字。由於我不習慣坐在沿牆排列的低睡椅上,所以站着和他討論我們的實驗,有時煩躁地在屋內來回踱步。我相信霍加享受這個情景。只需藉由油燈的微弱光芒,他便能盡情地坐着觀察我。

當我感受到他看着我的目光時,對於他並未察覺我們的相象,我感到更加不自在。我曾數度認為,他其實發現了,只是假裝沒有。就好像他正在玩弄我,正在我身上從事一個小小的實驗,獲取我不明白的一些訊息。因為開始幾天,他總是那樣端詳着我:彷彿在學些什麼,而他學得愈多,就愈好奇。但是,他似乎有點猶豫是否要採取下一步行動,進一步深究這種奇怪的知識。就是這種懸而未決讓我感到壓迫,使這棟房子如此令人窒息!確實,我從他的遲疑得到些許信心,但是這並未讓我安心。有一次,我們討論實驗時,另一次他問我為何仍未改信伊斯蘭教時,我發覺他正悄悄地試着把我引進某種爭論之中,所以我忍住了。他察覺到了我的壓抑,我知道他因此看不起我,這種想法讓我生氣。那段日子,我們兩個達成一致的問題可能就是:我們互相輕視。我剋制住自己,心想如果我們能毫無意外地成功交出煙火表演,他們或許會准許我返鄉。

一天晚上,受到一支煙火成功飛升到不尋常高度的鼓舞,霍加說,有一天他會製造出可以飛到像月亮那麼高的煙火;惟一的問題是找出必要的火藥比例,並且鑄造出能容納這個混合物的匣子。我說,月亮可是非常遠。他卻打斷我說,他和我一樣清楚這件事,但它不也是離地球最近的星球嗎?當我承認他說的沒錯時,他並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放鬆心情,反倒變得更加激動,只是沒再說什麼。

兩天後的午夜,他重提這個問題:我怎麼能這麼確定月亮是最近的星球?或許,我們都被某種視力的錯覺給欺騙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談及我學過的天文學,並且簡單地向他解釋托勒密的宇宙誌原理。我發現他很感興趣地聽着,卻不願說出任何可能顯現好奇心的話。我談完不久,他說,他對巴特拉姆尤斯也略有所知,只是那並未改變他認為可能有一個星球比月球還近的想法。直到凌晨,他都談著這樣一個星球,彷彿已取得其存在的證據。

第二天,他把一份翻譯得很糟糕的手稿塞進了我的手裏。儘管我的土耳其語不好,但還是能看明白:我認為它並不是《天文學大成》一書中的內容摘要,而是根據該內容摘要改寫成的內容摘要;只有星球的阿拉伯名字引起了我的興趣,但當時實在沒有心情為此感到興奮。見我反應冷淡,而且很快把書放到了一旁,霍加覺得很生氣。他為這本書花了七枚金幣,他說我惟一該做的就是拋卻我的自大,翻開書埋首研讀。我像個聽話的學生,再度打開這本書,耐心翻閱了起來。這時我看到一幅簡略的圖表。圖中的星球是粗糙繪製的球體,依照與地球的關係來安排位置。雖然球體的位置正確,繪製者對眾星球的順序卻一無所知。接着,我注意到了月球與地球之間的一顆小星球。略微仔細檢視,從它頗為清晰的墨汁,可以看出它是後來才加進手稿的。看完整份手稿后,我把它還給了霍加。他告訴我,他會找到這顆星球的:神情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我一言不發,隨即產生了沉默,這種沉默讓他和我都感到煩躁。由於我們再也沒能製造出高飛到足以引出天文學對話的另一支煙火,也就沒有再重提這個話題。我們小小的成功仍只是一個巧合,對於它的神秘,我們沒能作出解答。

但是,就光亮及火焰的熾烈與明亮程度來說,我們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也明白了這項成功的秘訣:霍加在伊斯坦布爾眾藥草店中逐一搜尋,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一種連店家也不知道名字的藥粉;我們認為這種可以產生超高亮度的微黃粉末,是硫磺與硫酸銅的混合物。後來,我們把任何認為可能增強亮度的物質,與這種粉末混合,卻頂多得出一種咖啡色調的棕色,以及幾乎無法區分的淡綠色。根據霍加的說法,這樣就已經非常好了,已經是伊斯坦布爾前所末見的了。

我們在慶典第二晚進行的表演也是如此,大家都說非常好,甚至包括背着我們密謀的對手。得知蘇丹從金角灣遠岸抵達觀看時,我非常激動、緊張,害怕出差錯,導致必須再等許多年才能回家。接令開始演出時,我作了禱告。首先,為了歡迎來賓並宣佈表演開始,我們發射了直入天際的無色煙火;隨後立即展開我與霍加稱為「磨坊」的圓圈表演。伴隨驚人的轟隆爆炸聲浪,天空旋即變成紅色、黃色和綠色。它甚至較我們預期的更美麗。煙火飛著飛著就划起了圓圈,旋轉再旋轉,驟然靜止地懸浮在空中,把附近地區照得亮如白晝。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威尼斯,是那個第一次觀看煙火的八歲男孩,只為自己新的紅外套被哥哥穿走而不開心。哥哥的外套在前一天的打架中被撕破,他穿着我當晚不能穿也發誓永遠不會再穿的排扣紅外套,天空的煙火與外套的顏色一樣紅,也跟外套上搭配的鈕扣一樣鮮紅。對哥哥來說,這件外套太緊了點。

接着,我們展開稱為「噴泉」的演出。火焰從五人高的架台開口噴涌而出,站在遠岸的人們應該有觀賞噴流火焰的好景色。當煙火自「噴泉」口發射而出,他們一定和我們一樣興奮,而且我們無意讓他們的興奮之情消退:金角灣上的木筏開始移動,先是紙模的城樓和要塞在煙火穿過城垛之後起火,燃起熊熊火焰——他們說這是用來象徵前幾年的勝利。當他們放出我被俘虜那年的船隻模型時,其他船隻以傾泄的煙火攻擊我們的船。我再次領略了一下自己成為奴隸的那個日子。船隻着火沉沒時,兩岸響起「真主,哦,真主!」的呼聲。接着,我們逐一放出火龍。火焰從它們巨大的鼻孔、血盆大口及尖突的耳朵噴出。我們讓火龍彼此戰鬥,跟我們計劃的一樣,剛開始它們都無法打倒對方,我們自岸邊發射火箭,把天空染得更紅。待天空略微轉暗,木筏上的人員轉動絞盤,火龍開始緩緩升上天際。此刻大家敬畏地尖叫着,就在火龍展開激烈戰鬥彼此攻擊時,木筏上所有的煙火齊射。我們置於火龍內部的燈芯必定同時引燃,因為整個場景如同我們期望的,變成了一個燃燒的地獄。聽見附近一個孩子的尖叫與哭泣聲后,我知道我們成功了;他的父親目瞪口呆地望着懾人的天空,忘了男孩的存在。我想,我終於可以獲准返鄉了。就在這時,我稱為「惡魔」的怪物乘着一艘清晰可見的黑色木筏,滑行進了地獄。我們在上面綁了許多煙火,讓人擔憂整個木筏會不會連同我們的人員一起飛上天空,但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戰鬥的火龍燃燒歹盡消失於天際之時,「惡魔」突然隨着燃放的煙火飛撲空中。火球從爆炸身軀的各部分散落,在空中隆隆作響。想到我們使整個伊斯坦布爾都陷入了恐怖之中,我興高采烈。我同樣也感到害怕,因為我似乎終於找到勇氣,開始做人生中真正想做的事。在那個時刻,身處哪個城市好像不再重要。我希望那個惡魔飄浮空中,徹夜對人群灑下火焰。它開始左右搖擺,最後伴隨着兩岸狂喜的呼喊,飄落在金角灣中,沒有危及任何人。沉入水裏時,它仍能噴湧出火花。

第二天上午,就和童話中一樣,帕夏通過霍加送來了一代袋黃金。他對表演非常滿意,但覺得「惡魔」的勝利有點奇怪。我們又表演了十個晚上。白天我們修復燒壞了的模型,策劃新的表演,並讓人帶來獄中的俘虜裝填火箭。十袋火藥在一名奴隸臉上爆開,他的雙眼都瞎了。

婚禮慶典結束后,我沒有再見到霍加。遠離這個不斷觀察我的古怪男子的探究眼神,着實讓我自在許多,但這並不意味着我不會想着和他一起共度的興奮時光。回國后,我會告訴所有人關於這個和我長得極為相像、卻從不提及這種相似的人。我待在牢房裏,看護病人打發時間。聽到帕夏召見時,我感到一股近乎快樂的戰慄,急速趕往。他先是敷衍地誇獎我,說大家都很滿意這次的煙火秀,大家也都非常開心,說我很有才華,等等。突然間,他說,如果我成為穆斯林,他馬上會讓我自由。我大為震驚,變傻了,說自己想回國,甚至傻乎乎、結結巴巴地提到母親和未婚妻的事。帕夏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只是重複剛剛說的語句。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小時候認識的一些懶惰的窩囊男孩,那些仇恨父親、反抗父親的孩子們。當我說我不會放棄自己的信仰時,帕夏大發雷霆。我回到了監獄。

三天後,帕夏再次召見了我。這次他心情很愉快。我還沒作出決定,因為無法確定改變信仰是否能有助於我逃脫。帕夏問了問我的想法,並說會親自安排我和當地的美麗女子成婚。趁著一時的勇氣,我表示自己不會改變信仰。帕夏稍稍有些驚訝,說我是笨蛋。畢竟,我身邊沒有什麼人士,會讓我恥於說出自己改變了信仰。接着,他介紹了一下伊斯蘭教。說完之後,他又送我回了獄中。

第三次造訪時,我並未被帶到帕夏面前。一名管家詢問我的決定。或許我會改變主意,但不會是因為一名管家問我!我說還沒準備好放棄自己的信仰。這名管家抓住我的手臂,帶我下樓交給了另外一個人。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瘦得有如我經常夢見的人。他架起了我的胳膊,就像在溫柔地幫助一位衰弱的病人。他把我帶到了庭園一角,又有人來到了我們身邊,這個人有着龐大的身軀,真實到不像會出現在夢中的人一樣。兩人在一處牆邊停下,捆住了我的雙手,其中一人還帶着一把不太大的斧頭。他們說,帕夏已下令,如果我不成為穆斯林,就要立即斬首。我呆住了。

我想,或許沒那麼快。他們同情地看着我。我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正當我對自己說,千萬別再問我時,他們真的又問了。突然間,我的宗教似乎成了一種可以輕易為之獻身的東西。我很看重自己,也像那兩名一再強迫我改變信仰的男子那樣憐憫起自己來了。試着思考別的事情時,眼前浮現出了我從我家面朝後花園的窗子所看到的景色:桌上一隻鑲嵌珍珠母貝的盤子中放着桃子與櫻桃,桌子後方有一張墊著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與綠色窗框同樣顏色的羽毛枕頭;更遠處,我看見有一隻麻雀棲息在橄欖與櫻桃林間的井邊。一個鞦韆以長索掛在胡桃樹高枝底下,隨着幾乎無法察覺的微風輕輕擺盪。當他們再次詢問我時,我說,我不會改變信仰。那裏有一個樹椿,他們要我跪下,把腦袋擱在上頭。我閉上了眼睛,但然後又睜開了。其中一人舉起了斧頭。另一人說,或許我已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們把我拉了起來,說我應該再想想。

他們一邊讓我重新考慮,一邊在樹椿旁邊的地上挖坑。我心想,他們可能馬上就要把我埋在這裏;除了懼怕死亡,我還感受到被埋葬的恐懼。我告訴自己,等他們挖好墓穴朝我走來,我就會決定心意。但他們只挖了一個淺坑。那一刻,我覺得喪命於此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我覺得自己可以變成穆斯林,但我沒有時間下決定。如果能回到監獄,回到終於開始習慣了的可愛的牢房,我可以徹夜不眠地思考,天亮前就可以作出改信伊斯蘭教的決定,但不是現在這樣,不是馬上。

他們突然抓住我,推我跪下。把頭放上樹椿前,我看見有人飛快地穿過了樹林,嚇了一跳:我,蓄著鬍子,腳不着地地在那兒悄悄地走着。我想喊這個穿過林子的我自己的影子,但頭被壓放在樹椿上,喊不出來。我心想,這與睡覺並無不同,於是放鬆自己,等待着。背上與頸背傳來一陣寒顫,我不想思考,但頸子上的涼意讓我繼續思索。接着,他們拉我起身,嘟嚷着帕夏一定會很生氣。解開我的雙手時,他們斥責我說:我是真主和穆罕默德的敵人。他們把我帶回了官邸。

帕夏讓我親吻了他的衣服下擺后,對我進行了一番安慰。他說,因為我不為求生而放棄信仰,所以他開始喜歡我了,但沒過多久卻開始叫嚷咆哮,說我的頑固毫無道理,而且伊斯蘭教是更優秀的宗教等等。他愈罵愈氣,說原已決定要處罰我。接着他說,他對某人有承諾,我明白是這個承諾讓我免於原本可能遭受的災難。從他所說的話中,我覺得他承諾的對象是個怪人,而最終我才明白那個人就是霍加。接着,帕夏突然說,他已經把我當成禮物送給了霍加。我茫然地看着他。帕夏解釋道,我現在是霍加的奴隸。他給了霍加一份文件,現在霍加有權決定要不要給我自由,從此刻起,他可以任意處置我。帕夏離開房間走了。

他們告訴我,霍加也在官邸,在樓下等着我。於是我明白了,在庭園林間看到的人就是他。我們走着回到了他家。他說,他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會放棄信仰。他甚至已在家中為我準備好了一個房間。他問我餓不餓。死亡的恐懼仍留駐在我身上,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但是,我還是咽下了幾口他放在我面前的麵包及酸乳。在我嚼麵包時,霍加開心地看着我。他看着我的愉快表情,猶如農夫喂著自己剛從市集買下的好馬,一邊想着未來它會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直到他忘記了我的存在,埋首自己宇宙誌理論的細節,以及設計打算送給帕夏的時鐘之前,我常常想起這樣的神情。

後來他說,我以後要教導他一切;為此他才請求帕夏把我送給他,而且只有這樣,他才會還我自由。幾個月之後,我才了解到這所謂的「一切」是什麼。這「一切」就是所有我在社會學校和宗教學校里學到的一切,也就是在我的國家所教授的所有天文學、醫學、工程學,科學!包括隔天他要僕人去我的牢房取回的書本中記載的一切,所有我曾經聽聞與見識的事,所有我對於河流、橋樑、湖泊、洞穴、雲、海的看法,地震及雷電成因……午夜時,他又補充說,星辰與行星才是他最感興趣的東西。月光從敞開的窗戶流泄進來,他說,我們起碼必須找到關於在月球與地球間那個行星是否存在的確切證據。當我不禁以一個整天在死亡邊緣打轉的男子的疲憊眼神,再次注意到我們令人膽怯的相似時,霍加逐漸不再使用「教」這個字眼:我們將一起探索,一起發現,一起進步。

就這樣,像兩個有責任感的學生,即使沒有大人在家透過龜裂的門聆聽,仍能認真做功課。我們坐下來開始研習,宛如兩個好兄弟。剛開始,我覺得自己像是願意複習舊的功課以幫助懶惰小弟趕上進度的好心兄長;而霍加則表現得像個努力證明兄長其實並沒比自己多懂多少的聰明男孩。對他而言,我們之間知識的差距,不過就是他從我牢房搬來並排放在一個書架上的書本數量,以及我所記得的書籍內容。藉由驚人的勤奮與聰慧的心智,六個月內他就對意大利語有了基本的領悟,後來更繼續精進。這段時間,他還讀完了我所有的書,並且要我向他複述了我所記得的一切。此時,我再也不比他優秀了。可是,他表現得就像自己早就有比書本更自然、更深奧的知識,他自己也認為書里的知識大多不足取。六個月之後,我們不再是一起念書、一起進步的同伴。提出想法的人是他,我只會提醒某些細節來協助他,或是幫助他複習他已經知道的東西。

他常常在晚上發現這些我大多已經忘懷的「想法」,那時距離我們吃完隨意湊合的晚餐已經很久,街區里所有的燈火已經熄滅,周遭一切事物都已沉浸在寂靜之中。每天早上他會到兩個街區外的清真寺附屬小學教書,另外每星期有兩天前往我不曾去過的遙遠地區,造訪一處清真寺計算禮拜時間的計時室。其餘時間,我們不是為晚間的「想法」做準備,就是追尋這些想法。當時,我仍抱有希望,相信自己可以很快回國。此外,對於那些興趣不大的「想法」,我認為與他爭論細節只會延緩回家的時間,所以從未直接和霍加唱反調。

我們就這樣度過第一年,埋首於天文學,努力為那個想像中的行星,找出它存在或不存在的證據。霍加花了大價錢從佛蘭芒進口鏡片製作瞭望遠鏡,但當他用望遠鏡、觀測儀與圖表工作時,卻忘了這個行星的問題,而涉入更深奧的難題。他說他要探討一下巴特拉姆尤斯對於星球的排列問題,但我們並未為此進行討論。他說着,而我只是聽着:他說,相信行星懸掛在透明的天體上是很愚蠢的,也許有某種東西在那裏支撐着它們,比如說一種無形的力量,或許是一種引力。接着,他提出地球可能像太陽一樣,也是繞着某種東西轉動,而所有星球或許都繞着我們對其存在一無所知的天際中心在轉動。後來,他宣稱自己的思想會比巴特拉姆尤斯更包羅萬象,為了創造出更廣泛的宇宙誌理論,他研究了一堆新觀察到的星星,提出了許多新的概念用以排列出新的天體體系:或許月球是繞着地球轉動,地球繞着太陽轉動,或許那個中心是金星。但他很快就厭倦了這些理論。後來,他說,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提出這些新的理論,而是要讓這裏的人們了解星球及其運動,這件事他會從帕夏開始,但我們卻得知薩德克帕夏已被流放到了艾爾祖魯姆。人們都在說他卷進了一個失敗的陰謀。

等待帕夏結束流亡返回的那幾年裏,我們進行了一項學術論文研究,霍加要撰寫博斯普魯斯海峽潮流的成因。為此我們花了數月觀察潮汐,頂着刺骨的冷風,漫步在眺望海峽的懸崖上。兩人帶着各種容器走下山谷,測量流入海峽的水流溫度及流向。

我們曾在帕夏的要求下,前往離伊斯坦布爾不遠的城鎮蓋布澤三個月,替他關照一些事。此時,蓋布澤各清真寺不一致的禮拜時間引發了霍加的新想法:他要製造一個可精準顯示禮拜時間的時鐘。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教給了他什麼才是真正的桌子。當我把這張木匠根據我指示的尺寸製造出來的傢具帶回家時,一開始霍加並不高興。他把它比喻成四隻腳的棺材,說它不吉利,後來卻開始習慣這些桌椅。他說這使他更好地進行思考與書寫。我們必須回伊斯坦布爾,為鑄成與落日弧度一致的橢圓形祈禱鍾找尋裝備。回程時,我們的桌子就放在驢背上,一路跟着我們回到了家。

在我們面對面坐在桌旁工作的前幾個月,霍加試着找出計算北方寒冷的國度里禮拜與齋戒時間的方法。由於地球是個球體,因此這些地方日夜長短變動極大。另一個問題是,除了麥加之外,地球上是否有這樣的地方,讓人們無論轉向哪裏都可以面向克爾白。他愈是了解到我對這些問題的漠不關心,態度便愈加鄙視。但我當時認為,他了解我的「優秀和不同」,而且或許他的急躁是來自相信我也清楚這一點:就像討論科學一樣,他也談論智慧;帕夏回返之後,他要用他的計劃、用他加以發展的宇宙誌理論及新時鐘去影響帕夏,其宇宙誌理論會以模型的方式展現,這樣就能更好進行理解;在這裏,他內心燃燒的求知慾與熱情將會感染所有人,並灑下引發新復興的種子:我們兩人都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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