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五部

那年春天,我開始浪跡江湖,從此結束了少年時代的隱居生活。

到奧勒爾的頭一天,我一覺醒來,依然象在路上一樣:孑然一身,無所牽掛,悠閑自得;我既是旅館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來時天剛蒙蒙亮,這在城裏可算是特別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較晚——跟大家一樣。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鏡子……昨天,在編輯部里,我真難為情:皮膚曬得象茨岡人一樣黝黑,一張瘦臉風塵僕僕,頭髮久未修剪。應該修飾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況突然好轉:他們不僅同意我撰稿,而且還同意我預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預支,但結果還是把錢拿了。我走到大街上,進了一家煙鋪,買了一盒高級煙捲,接着走進一家理髮店,出來的時候腦袋香噴噴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與此同時,我感到精神格外爽朗,大凡男人們從理髮店出來總有這種感覺的。我極想立即再回到編輯部去,儘快將昨天幸福的新鮮感受延續下去,那是命運對我的慷慨賜予。但馬上就去卻萬萬不行,人家會說:「怎麼,他又來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裏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樣,先走波爾霍夫大街,再轉到莫斯科大街上。這是一條很長的商業大街,直通車站。我順着大街走,到了塵土僕僕的凱旋門,門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貧寒的景象。我轉到更加寒傖的普什卡爾區,從那裏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來。從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奧爾利克河邊,經過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一有馬車走過,橋就搖搖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機關的所在地,此時所有的教堂都鐘聲齊鳴,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輛馬車,沿林蔭路向我奔來,兩匹烏黑的高頭大馬踏着輕勻的步伐,神氣活現嘀嘀噠噠的馬蹄聲與鐘聲很不協調。主教大人伸出一隻手,為兩旁過路的人祝福。

編輯部里又坐滿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維洛娃坐在自己的大辦公桌旁工作,精神飽滿,她只朝我莞爾一笑,立刻又伏首案頭。早餐又吃得那麼長久,那麼開心。飯後我聽麗卡疾速地彈了一陣鋼琴,隨後我同她和奧波連斯卡婭一起在花園裏盪了一會兒鞦韆。用過茶后,阿維洛娃領我參觀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在卧室里,我看見牆上掛着一幅肖像,他毛髮蓬密,戴着眼鏡,兩肩又瘦又寬,從相框裏陰沉地瞅著外面。「這是我的亡夫。」阿維洛娃隨口一說。我微微一怔:這位活潑可愛的女子突然稱這個身患癆病的男人為自己的丈夫,他們竟然荒唐地結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驚啊!後來她又坐下來工作。麗卡打扮了一陣以後對我們說:「喏,我的孩子們,我可要溜了!」——她說話總是與眾不同,當時我已覺察到了這一點,讓我為她感到難為情的。麗卡走了。而奧波連斯卡婭有事要辦,我同她一起去了。她問我願不願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說是要到做襯衣的女裁縫那兒走一趟。她用這種心照不宣的請求一下子使我們親近起來,我很高興。我愉快地陪她在城裏閑逛,聽她認真講話。在裁縫那兒,我滿懷喜悅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縫交涉、商議完畢。我們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時,天已垂暮。「您喜歡屠格涅夫嗎?」她問。我覺得不好開口,因為我在鄉下生,鄉下長,別人總認定我喜歡屠格涅夫,總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得啦,反正一樣,」她說,「這對您來說畢竟是件有趣的事。這兒不遠有座莊園,好象就是《貴族之家》中描寫過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嗎?」於是我們來到近郊一條僻靜的小道上,小道兩旁掩映着花園,這兒是奧爾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樓空,半傾圮的煙囪里寒鴉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點點新綠的舊式花園中,更顯灰黯。我們站在陡岸,目光越過低矮的院牆,透過花園稀疏的枝葉,望着那幢宅院,稀疏的枝葉在明凈的西邊天上映出花紋……麗莎、拉夫列茨基、列姆……①我渴望着愛情。

晚上,我們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園的露天劇場。我挨着雨卡,坐在半明半暗處,親昵地和她一起欣賞樂隊和舞台上演出的嘈雜喧鬧的把戲。廣場上有燈光從下面照着舞台,漂亮的女士們和皇家披甲兵隨着刺耳的舞蹈音樂在那裏跺腳。舉著空錫杯頻頻碰杯。散場之後,我們就在公園裏吃晚飯。我同女士們一起坐在寬敞的人群聚集的露台上,面前擺着一瓶冰鎮葡萄酒。不時有熟人過來同她們應酬寒暄,我也隨之認識了這些人。大家對我也都態度友好,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後就不想再理睬我了。這是一位軍官,身材高挑,長方形的面孔黝黑無光,一對黑眼睛直楞楞的,還長著半拉子黑黑的連腮鬍子,合體的禮服蓋過膝蓋,小褲腳口上還縫有套帶。正是這個人後來(也完全是出於無意的)給了我許多心靈上的痛苦。麗卡不斷有說有笑,時時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賞她,而我對這些人已經不能無動於衷了。當那位軍官起身離座,同我們告別時,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着她的縴手,時間稍長我就渾身都涼了。

我離開奧勒爾那天,第一次春雷轟響。我還記得這次雷聲,記得送我和阿維洛娃去火車站的輕便馬車,記得由馬車和阿維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感。我記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一種滋味(我已經完全相信自己對她臆想出來的愛情了),記得有一種特別幸福的收穫感壓倒了其它一切感覺,彷彿我在奧勒爾已經獲得了什麼似的。在月台上,使我驚訝的是,聚集在這兒候車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個個都那麼身粗體壯,那些服飾閃閃的僧侶,手捧著十字架和香爐站在所有人的前頭,卻一個個都顯得那麼猥俗。終於,親王的專車以強大的衝力駛進了車站,車上跳下一個紅髮大漢,他那紅色驃騎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剎那間,不知怎的一切都紊亂起來了——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祭禱儀式特別陰森可怕。隨後,插滿黑喪旗的火車頭的煙囪又喘起氣來,這個油污污的鋼鐵巨怪,以功率強大的推動力開始轟隆轟隆地響,活塞桿象一條白色鋼帶,平穩地向後長長一伸,那一節節繪有金鷹的錚亮的藍色車廂便向前游去……我盯着車廂下愈轉愈快的鐵輪、制動器和彈簧,只見上面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塵土,這是從遙遠的南方——克里米亞一路帶來的令人着迷的塵土。列車轟鳴,漸漸消失,繼續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過俄羅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個身心卻沉浸在迷人的克里米亞,沉醉於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爾祖弗度過的令人嚮往的時光。

我要乘坐的那輛簡陋的短途列車在外側站台等候着我,想到在車上將獨自靜靜休息,我感到很愉快。阿維洛娃快活地和我談天說地,直到車子快開。她希望不久在奧勒爾再見到我,並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惱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鈴響了,我熱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唇挨了挨我的臉。我跳進車廂,車廂晃蕩了一下就啟動了。我從車窗伸出頭來,看見阿維洛娃站在月台上,向我輕輕揮手,漸漸遠離……

此後,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激動不安:這短短的列車時而艱難地蠕動,時而突然飛快地奔跑,拚命搖晃,發出轟隆的嘈雜聲。到了那些人煙稀少的大站小站,車不知為什麼老停個沒完。我所熟悉的一切又環繞着我:窗外閃過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還沒種上莊稼,顯得格外難看,還有靜候春天來臨的光禿禿的小樺樹林,以及一片貧瘠的遠景……黃昏也同樣寒苦,象春天的傍晚一樣冷嗖嗖,天空慘白、低垂——

①均為《貴族之家》中的人物。

離開奧勒爾時我懷着一個願望:要儘快地把在奧勒爾開了頭的事繼續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遲遲不落的夕陽,離開奧勒爾愈遠,這個願望就愈淡忘。黃昏已降臨到車廂里,降臨到窗外稀疏的橡樹林上。這林子在列車左側,光禿禿的,樹榦上上下下都是節疤。地上鋪着去年的敗葉,紅褐色的,剛從冬天的積雪下露出來。我拎着手提包站起來,心潮愈來愈起伏:到蘇博京森林了,再過去就是皮薩列沃車站。列車向空中凄厲地一聲長鳴,預告即將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車廂乘降台上,空氣好象原始時代那樣潮濕、新鮮,雨點稀疏地飄灑下來,一節貨車車皮,孤零零地停在車站前面。列車繞過它,還沒有停穩我就跳下車,在站台上跑起來,穿過車站大廳,走到漆黑的大門外。大廳里燈光昏暗,景象凄涼,滿地被鄉下人踩得稀臟。車站大門前是個圓形的場子,花圃經過一冬已顯得凋零,十分骯髒,黑暗中隱約地可以見到一匹鄉下馬車夫出租的馬。這鄉下人有時要等上幾個星期才接着一個乘客,他一看見我就撒腿奔過來,歡天喜地地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說不論我給多少錢,就是拉到天邊,他也樂意。「您總不會虧待我的!」轉眼間,我已經坐進他那窄小的車子裏,任憑顛簸。起初我們經過一個荒涼而漆黑的村莊,後來愈走愈靜,走進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進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極其窵遠的天邊,在幾朵烏雲下,才泛著微微的綠光。原野的晚風迎面拂來,四月的輕風,溫較無力,夾着雨絲。遠處什麼地方,一隻鵪鶉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似乎總是隨風變換位置。低垂的俄羅斯的天空,烏雲中間閃爍著幾顆星星……又是鵪鶉、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隱居中度過的清貧的少年時代!跟一個俄羅斯鄉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長得叫人難受!這鄉下人身上散發着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乾燥氣味,路上一聲不吭,令人納悶費解,請他把車趕一點,他也毫無反應,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卻從馬車前部跳下來,雙手抓住韁繩,側着臉,在那匹有氣無力的母馬旁邊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時候,夜看來已很深了,四圍沒有一星燈火,死氣沉沉。此時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進村的寬闊街道兩旁的每一間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無葉的藤蔓。隨後又可以看到和感覺到車子在下坡,下到充滿四月潮濕的窪地里。左邊,是一座過河的橋,右邊,是一條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壓壓的、冷漠的莊園。我心潮又激蕩起來:春季鄉村的黑暗、貧困和冷漠,我是多麼熟悉,又是多麼陌生啊!那鄉下人上山的時候,趿拉着腳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樣。忽然,小花園裏的松樹之間,燈火從窗戶里閃出來。謝謝上帝,人們還沒有睡!馬車終於在台階旁停下,我下了車,推開外室的門,走進屋裏,看見人們上下打量着我,笑容可掬,這時我多麼高興,多麼迫不及待,同時又象孩子一般靦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着淅瀝明凈的時斷時續的小雨。騎馬離開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經過翻耕地和休閑地。農夫們在耕耘播種。一個耕地的農夫光着腳扶一把犁左搖右擺地向前走,兩隻白腳掌交替地踏進鬆軟的挑溝里。馬拱起背脊,使勁犁出一道溝來。一隻青色的白嘴鴉跟在犁后順着壠溝點頭擺尾,不時從壠溝里啄食蚯蚓。一個沒戴帽子的老頭子,手挎一筐種子,跟在白嘴鴉後頭,邁著均勻的大步,很有氣派地甩開右臂,划著規則的半圓圈,往地里撒種。

在巴圖林諾,家人迎接我時,流露出來的愛和喜悅,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驚訝的倒不是母親的喜悅,而是妹妹的歡欣。她朝窗戶外一望到我,就飛快地跑到台階上向我撲來,洋溢着那麼動人的愛與歡樂,出乎我的意料。為了我她當天穿上一件新連衣裙,她是那麼美——純潔、年輕、天真爛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種古老、簡樸的美,叫我傾倒。我的房間里原封原樣,好象我沒有離開多久似的。所有的東西都在原處,連鐵燭台上那支燒了一半的蠟燭也還留在寫字桌上,記得這是那年冬天我離家時擱在那兒的。我走進房間,四下打量,黑色的聖像還在角落裏,舊式窗戶上層是紫色和石榴紅的玻璃,透過窗戶看得見樹木和天空,細雨灑在新綠的校椏上,但天空有些地方還是蔚藍色的。房間里還是有點晦暗、空蕩、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圓木疊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圓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我要到銀行去交利錢,這樣再次到奧勒爾去就有了事務上的借口。我把錢帶去了,但交給銀行的只是一部分,剩餘的我都花光了。這個行動非同兒戲,這表明在我身上確實發生了某種變化,只是我沒有特別注意罷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憑着一時的高興。去奧勒爾的時候,我趕掉了客車,立刻就上了貨車的機車。記得我爬上高高的鐵踏板鑽進一個粗野、骯髒的地方,就在那兒站着觀看。有兩個司機穿着一身象鐵一樣閃亮的油污衣服,他們的臉也一樣油污,一樣發亮。眼白象黑人那樣的,特別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員那樣上過妝似的。年輕的一個猛地抄起一把鐵鍬,鏟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聲,掀開爐門。爐門裏噴出一團惡魔般的紅色火焰,他用力一掄,把煤送進去,壓住那地獄的火。年長的一個用一塊污穢不堪的抹布擦着手指,然後撩下抹布,這裏摸摸,那裏擰擰……突然一聲刺耳的哨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噴出一團熱騰騰的蒸氣,擋住了我的視線,籠罩了四周。忽然一聲更加震耳的轟隆聲響起來,接着列車慢慢向前移動……這轟隆轟隆的響聲多麼粗獷,我們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長,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搖晃、跳動!時間凝住了,緊張得硬化了,一條火龍在山崗之間勻速地向前抖動着。每一段行程都飛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來喘息的間隙中,在夜色和車站的靜寂里,散發着樹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叢也傳出夜鶯的歡快悅耳的歌聲……在奧勒爾,我厚著臉皮盡情打扮自己:買了精緻漂亮的長統靴、講究的腰部帶褶的黑上衣、紅色絲織斜領襯衫、帶紅帽圈的貴族黑速檐帽,還買了一副價錢昂貴的騎兵用的馬鞍,噴香的皮子咯吱咯吱響,可愛極了。我晚上回家后,因為身邊放着心愛的寶貝而高興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車到皮薩列沃去,目的是還想買匹馬——當時那邊村子裏正好有馬市。在馬市上我跟幾個同齡人交上了朋友,他們也都身穿腰部帶褶的短外衣,頭戴貴族遮檐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顧了。他們幫我買了一匹嫩口的純種牝馬(儘管有個茨岡人纏着我,要求買他的老騸馬,他說:「老爺,買下我的米沙吧!買了它,你一輩子都會感激我的!」可惜是匹患氣腫病的頓河馬。)接着夏季到了,對我來說,是接連不斷的節日:在巴圖林諾,我沒有連續住過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結交的朋友們家裏做客。等到麗卡從奧勒爾返回我們縣城以後,我就開始呆在縣城裏,哪兒也不去了。我曾收到過她的一張簡短的便條:「我已回,亟盼相見」,當時我一刻也不容緩地騎馬奔往車站,顧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條帶來的不快,也顧不得天色已晚,烏雲翻滾。進車廂后,列車的飛速行駛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車廂的隆隆聲、霹靂聲、急雨傾瀉車頂的喧嘩聲混合在一起,列車似乎更快了。藍色的閃電不斷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車窗,雨水沖刷著玻璃,濺起泡沫,送進來新鮮的氣息。

愉快的相會使我心情極為舒暢,世界上似乎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可是就在這時,在夏末發生了一件事。序茲明同他妹妹以及年邁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莊園里,離縣城不遠。他經常到麗卡家做客。在命名日那一天,他大擺筵席,邀請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親自去接麗卡,麗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馬車,我騎馬跟在後面。陽光普照下的乾燥的曠野真叫人愉快,開闊的和儼然黃沙一樣的田地被麥垛覆蓋着,一望無邊。我老想要表現自己的某種冒險精神和機靈,就一時肆無忌憚地策馬,一時又勒住它,然後再使它躍過一堆堆麥垛,風馳電掣地飛奔,鋒利的馬掌把它的蹄腕劃出了血。過命名日的午宴設在頹朽的涼台上,一直開到黃昏。黃昏不知不覺地和黑夜,和燈火,和美酒,和歌聲,和結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麗卡身旁,大膽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沒有抽回去。夜深了,我們象事先約好一樣,起身離座,走下涼台,來到幽暗的花園裏。麗卡在溫暖的黑暗的花園裏站住,背倚著一棵樹,向我伸開了雙臂——我雖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雙臂的動作……很快,花園漸漸變成銀白色,小公雞開始在莊園里嘶啞地啼鳴起來,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點孤零。又過了一會,整個花園都開始亮起來,東方廣闊的天空中,花園後面河谷對岸的黃橙橙的田地上,露出了金光……我們站在懸崖上,俯瞰河谷,麗卡已不理會我了,只是望着燒紅了的天邊,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來。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於是停止了歌唱,提着山鶉色的麻紗裙子的漂亮縐邊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兒,腦子裏發木,雙腳發軟。我走到懸崖邊,在乾草叢中的一顆老白樺樹旁,一頭倒在樹下。天已經大亮,太陽升起來了。接着,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悶熱的早晨立刻來臨。我頭枕着白樺樹的根部一下子就睡著了。太陽愈來愈熾熱,很快地,我便在酷熱和光焰中醒過來,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尋找蔭涼的地方。屋裏的人還在乾燥、眩目的陽光中沉睡。只有一個老主人醒來了。他書房的窗戶敞開着,窗下密密地長著一叢野丁香。從窗戶里傳來的咳嗽聲,可以感覺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煙和摻有奶油的濃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動從陽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叢中驚飛,老人聽到這急雨般的嘈雜聲和我的腳步聲,扯了扯身上土耳其舊花綢睡衣的衣襟,掩住胸口,探身窗外,露出一張可怕的面孔——兩隻腫眼泡和一大把鬍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過涼台,朝敞開大門的客廳走去。清晨的靜寂和空濛、翻飛的蝴蝶、藍色的古老壁紙、安樂椅和小沙發把客廳裝點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張小沙發上,儘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還是沉入夢鄉。不久(雖說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過了一會),有人走到我跟前,笑着對我說話,還撫摸我的頭髮。我醒過來,眼前站着年輕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倆都是黑皮膚,眼光炯炯有神,象韃靼人那樣漂亮。哥哥身穿黃色斜領綢襯衫,妹妹也穿同樣質地的題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來坐着,他們和藹親切地對我說,該起來吃早餐了,還告訴我說麗卡已經走了,不是一個人走的,而是和庫茲明一道走的。他們還交給我一張字條,我立刻想起庫茲明那雙蜜蜂色的眼睛,機靈果敢,神色複雜。我接過紙條,向古老的「女僕室」走去。那兒有一個老婦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滿是瘢點的枯千的手提着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謙恭地候着我。我邊走邊看字條:「別再想法見我了。」接着,我開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要知道,我們這兒吃泉水,從井裏打的。」老婦人說,還遞給我一條極長的亞麻布毛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馬鞭,跑過炎熱的院子,進了馬廄……一匹馬從暗處向我輕輕而又有些哀傷地嘶鳴,它還是那樣架著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癟得露出腹溝。我一把抓起韁繩,跨上鞍座,雖然激動得發狂,但還是抑制住自己,衝出院子。到了莊園後面,我一個急轉彎拐進田野,踏着麥茬,一個勁地嚓嚓地朝前急馳。跑到第一堆麥垛旁,我勒住了馬,跳下鞍來,坐在麥垛下。馬用牙齒御起麥穗,把幾捆麥子拉到自己跟前,弄得玻璃珠似的麥粒紛紛散落,窣窣作響。蛐蛐兒在麥茬和麥捆里忙忙碌碌,好不熱鬧,就象成千上萬隻手錶在走動;陽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要麼她把自己還給我,還我這個夜晚,這個早晨,還我這些她在乾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腳步,還我沙沙作響的麻紗縐邊,要麼我們兩人同歸於盡!

懷着這些瘋狂的感情,懷着這不顧一切的決心,我飛馳進城。

在縣城裏,在她的鰥居的父親的院子深處,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廢的小花園裏,就這樣呆了許多日子。她父親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自由派醫生,對她什麼也不加限制。那天我從伊斯塔河畔疾馳到她那兒時,她一見到我的神色,就把雙手捂住胸口。從那一刻起,究竟誰的愛情更強烈,更感到幸福,更如痴如狂,我的還是她的,已經弄不清楚了。她的愛情也有些個來得突然,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發出來的。最後,為了讓大家都能歇一口氣,我們決定暫時分手。我們之所以要這麼做,還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賒賬住在「貴族旅館」里,已弄得債台高築,再加上雨季已經來臨。我千方百計拖延分手的日子,末了還是橫下一條心,決然冒着訪淪大雨動身回家。到家后,我起初老是埋頭睡覺,再不就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一聲不吭,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後來我開始思忖:我這是怎麼啦,這到底怎麼結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來了,他走進我的房間,帽子也沒摘就坐下來對我說:

「我的朋友,看來你的羅曼史還挺順心的。還是從前那一套:『狐狸帶我穿密林,過高山』吧,而密林高山過後是什麼——誰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瞞不過我,聽到不少,沒聽到的也猜得到:這類事情還會有什麼兩樣,總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冷靜下來。那好吧,你今後究竟有什麼打算?」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人人都被一隻狐狸帶着跑,當然,至於去哪兒,為什麼,只有天曉得。甚至《聖經》裏都這麼說:『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時當快樂。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歡暢。行你心所願行的,看你眼所愛看的……②』」

哥哥瞅着地板,沒有吭聲,好象是在傾聽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園的籟籟聲,然後他憂鬱地說:

「算了,你去吧,去吧……」

我老捫心自問:怎麼辦?其實該怎麼辦是明擺着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給她寫一封斷然絕交的信(這樣做未嘗不可,因為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還沒有超過最後的界線),我對她的溫情和傾慕之心,她那迷人的眼睛、面容、笑聲、話語以及她對我的愛而引起我對她的感激之情也就愈充溢着我的心……幾天以後,日暮時分,突然一個信差騎馬趕到莊園里來,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濕,給我送來一封打濕了的急信,信上說:「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來。」想到再過幾小時我又將見到她,聽到她的話語,我心花怒放,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從此,我在家住一陣,就到縣城去住一陣,整個秋天就這樣度過去了。我賣掉了馬鞍和馬,在縣城裏再也不光顧「貴族旅館」,只住在謝普納亞廣場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棧。縣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時代的那個模樣了。一切都顯得索然寡味,只是偶爾經過烏斯賓斯基大街的花園和中學的時候,我心中才彷彿勾起了一種親切的舊地重遊之感。我早就養成了吸煙的嗜好和上理髮店的習慣。記得有一回在理髮店裏我象小孩那樣乖乖地坐着,推剪咔嚓咔嚓地響,我斜眼偷看我那絲一樣的頭髮怎麼連續不斷地掉到地上。我們從早到晚都坐在餐室里的土耳其長沙發上,差不多總是單獨在一起,因為醫生一早就出了門,她的弟弟是個中學生,也上學去了。早餐后,醫生睡了一覺又不知上哪兒去了,中學生呢,一個勁地跟自己的小黃狗陀螺胡鬧亂竄。陀螺假裝發怒,狂吠著,喘著氣,順着上二樓的木樓梯竄上跳下。後來一段時間裏,這種整天單調的閑坐,或許還有我過分的、一成不變的纏綿徘側,使她覺得無聊,感到厭倦了。她開始找借口出門走訪朋友,我只好獨自一人呆在沙發上,聽那個中學生喊叫、嘻笑、跺腳,聽小狗陀螺在樓梯上瘋鬧,裝腔作勢地狂吠。我淚汪汪地望着半掩的窗外平靜的灰色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又開始坐在家裏,對我仍然那麼溫情、體貼,使我完全無法弄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天,她對我說:「好吧,親愛的,看來事情就這麼下去了。」說完,她蹙起額頭,快樂地哭起來。這是早餐后,大家在房子裏都踮起腳走路,免得打攪醫生的休息。她接着說;「我只是非常可憐爸爸,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寶貴了!」我始終很驚訝,她對父親為何愛得這麼過分。好象故意為難似的,就在她說完這話的當口,中學生跑來了,漫不經心而又含糊地說,醫生請我到他那兒去一下。她的臉色陡然蒼白起來。我吻了吻她的手,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去。

醫生睡足了覺,剛剛盥洗完畢,溫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點了一根煙。

「我的年輕朋友,」他邊說,邊請我抽煙,「有些話早就想跟您談談了,您心裏也明自要談什麼。您知道,我這個人毫無偏見。我看重的是女兒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讓我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吧,象男子漢跟男子漢談話那樣。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覺得多麼奇怪。請您告訴我,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說着,微微一笑。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猛吸煙。我是什麼樣的人?我那時剛剛讀過愛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學歌德那樣驕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萬別要讓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卻謙虛地說:

「您知道我在寫作……我將繼續寫下去,繼續自修……」

我不由自主地又補充了一句:

「也許準備考大學……」

「上大學,這當然再好不過了,」醫生說。「不過要知道,考大學可不是鬧着玩的。您到底打算幹什麼行當?只從事文學呢,還是也搞點社會活動,擔任公職呢?」

我心裏又胡思亂想起來,還是歌德的話:「我一生經歷兩個世紀……感到塵世一切變幻無常,令人厭惡……政治絕不可能與詩歌有關……」

「社會活動不是詩人的事。」我回答說。

醫生微微有些吃驚,瞥了我一眼。

「那麼,照您看來,譬如說,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詩人?但是您畢竟還得多少注意當前的社會生活。您要知道,每一個正直的有教養的俄國人此刻是怎樣生活和怎樣焦急不安的?」

我考慮了一下,想着我所知道的情況:大家都在談論反動的局勢,談論地方長官,都說「偉大改革時代的一切有益的創舉都被徹底摧毀了」……說托爾斯泰號召「到松下的禪室去修行」……說我們的確生活在契訶夫的《黑暗》之中……我記起了托爾斯泰學說的信徒們散發馬克·奧勒留④的名言集,裏面說:「弗隆頓教導我說,為富不仁……」我還記起一個憂鬱的烏克蘭老人,不知是什麼教派的信徒,春天我曾和他一起在德聶伯河上乘過船,他總是用自己的意思對我反覆說聖徒保羅的話:「上帝叫基督在天上坐在自己的右邊,遠超過一切執政的、掌權的、有能力的、主治的和一切有名的,不但今世,連來世的也都超過了⑤,這樣,我們的詛咒不是針對親人,而且針對執政者,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我感到了自己早先熱衷的托爾斯泰學說擺脫任何社會束縛,同時又反對我所仇視的「今世黑暗的統治者」,於是我鼓吹起托爾斯泰的學說來。

「那麼,在您看來,擺脫一切邪惡和苦難的唯一辦法就是那臭名昭著的無為和勿抗惡羅?」醫生裝出一副過分無所謂的神氣問道。

我急忙回答,我是主張有為、主張抗惡的,「只不過十分獨特」。我的托爾斯泰學說是一種互相抵觸的、強烈的感情,激起這種感情的是彼爾·別祖霍夫和阿納托里·庫拉金⑥,《霍斯托密爾》⑦中的謝爾普霍夫斯基公爵和伊萬·伊里奇⑧,《那麼我們怎麼辦》和《人是否需要許多土地》⑨,莫斯科統計調查一文中描述的城市污穢和貧困的可怕情景,《哥薩克》在我心中形成的生活在大自然和人民中間產生富有詩意的幻想,還有我個人對小俄羅斯的印象:如果永遠擺脫我們的不合理的生活,到草原田莊、到德聶伯河岸的白土屋裏去過一種純潔的勞動生活,這該多麼幸福啊!我把其中的某些想法告訴了醫生,沒有提白土屋的事。他似乎很注意地聽,可是不知怎的顯得過於謙恭。有時他昏昏欲睡,眼皮耷拉着,緊閉的雙頷發顫,要打呵欠的樣子,但他剋制住自己,把呵欠從鼻孔放了出去,接着說:

「是呀,是呀,我聽懂了您的意思……您不為個人去尋求一般人的所謂『今世』幸福,對嗎?可要知道幸福並非只是個人的。譬如說我吧,並不讚賞人民,因為,很可惜,我太了解人民,不相信人民是一切智慧的源泉,而且我還要同人民一起把陸地架在三條鯨魚之上⑩。但是,難道可以說我們對人民沒有任何義務,不久任何債了嗎?其實我無權在這方面指教您。能和您交談,無論如何我都是很高興的。現在讓我再回到開頭的話題上。請原諒,我得簡單明了地告訴您,不管您和我女兒之間有何種感情,也不管這種感情到了何等地步,我要預先說明:她,當然有充分的自由,但是,譬如說,如果她願意同您建立某種牢固的關係,來請求得到我的祝福,那麼她只會得到我的堅決拒絕。我對您很有好感,祝您萬事如意,僅此而已。為什麼呢?說得庸俗些,我不願意看到你們兩個不幸,在貧困中混日子,生活不安定。而且,請允許我更直率地說,你們有什麼共同點呢?格麗克莉婭是個好姑娘,可也應當承認,她相當朝三暮四——今天迷戀這,明天迷戀那。當然,她不會想望托爾斯泰的松下的禪室。看看她那一身穿戴吧,儘管我們地處偏僻。我決不想說,她學壞了。我只是認為,正如常言所說的,你們不是天生一對……」

她站在樓梯下面等着我,用目光詢問我,準備聽到可怕的消息。我急忙把醫生最後幾句話轉告給她,她垂下了頭。

「我絕不違抗他的心意。」她說——

①可能出於俄羅斯童話《貓·狐狸和公雞》的故事,比喻上當受騙。

②見《聖經·舊約·傳道書》第十一章第九節。

③約翰·彼得·愛克曼(1792——1854)是德國詩人歌德的朋友,《歌德談話錄》的編纂者。

④馬克·奧勒留是一六一至一八○年間的羅馬皇帝。

⑤見《聖經·新約·以弗所書》,第一章第二十節至二十二節,后三句不是《聖經》原話。

⑥兩人都是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主人公。

⑦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全名為《霍斯托密爾——一匹馬的故事》。

⑧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伊萬·伊里奇之死》中的人物。

⑨兩篇都是托爾斯泰的作品。

⑩古代傳說,地球是由三條鯨魚托住的。

在尼古林娜客棧投宿的時候,我偶爾也到謝普納亞廣場上徜徉,然後去寺院後面的空地,那兒有一大片圍着古牆的墓地。墓地上陰風慘慘,荒草叢蕪,一派凄涼的景象。無人過問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長眠,使人產生一種虛幻的、似是孤寂和朦朧的冥想。墓地大門頂上畫着遼闊的灰藍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龜裂,墓碑頹圮,碑下露出的骷髏,白齒森森,肋骨磷磷,還有遠古時代的老翁和老嫗,裹着的白屍衣已經變綠。平原上飛翔著一位巨大的天使,吹着喇叭,他那淡藍色的衣袍一陣陣地飄動,一雙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彎曲著,向後翹起兩隻白堊色的長腳掌……客棧里充滿了縣城秋天的寧靜,同樣是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麼人從鄉下來。我轉回去,走進院子,第一個碰見我的是廚娘,她穿着男式長統靴,手抱一隻公雞從院棚下向我走來。「我這就抱進屋去,」她說,不知為什麼笑起來。「它老糊塗了,現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寬闊的石階,穿過黑洞洞的過道,然後經過擱有鋪板的暖和的廚房,走進正房,其中有一間是女店主的卧室,另一間是住客人的,裏面擺着兩張大長沙發。偶爾來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侶便在沙發上面睡覺,現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個人佔用。房裏很安靜,只有女店主卧室里的一隻鬧鐘發出均勻的嘀答聲……「逛街了嗎?」從卧室走出來的女主人親熱地問我,客客氣氣地對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麼迷人,多麼動聽啊!她體態豐腴,圓圓的瞼,有時望着她,我不能不動情,特別是當她從澡堂回來的那些夜晚,她坐着慢慢品茶,全身皮膚紅通通的,一頭黑髮還濕漉漉的,眼神安詳柔和,潔凈的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悠閑自得地靜靜躺在安樂椅中,而她寵愛的那隻貓,長著白絲絨一般的毛和粉紅色眼睛,伏卧在她兩個稍許分開的豐滿的膝蓋頭上打呼嚕。外面傳來碰撞聲,那是廚娘在街上關牢百葉窗,發出砰砰的聲響。她順着窗戶兩側的圓洞塞進曲柄鐵銷,那是一種使人想起充滿危險的古代的東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鐵楔子插在銷子尾部的窟窿里,重新坐下喝茶。屋裏顯得更加舒適了……這時,我腦海里浮現出種種怪異的感情和念頭:這就拋棄一切,永遠留在這裏,在這個客棧里,到她那溫暖的卧室里去睡覺,傾聽鬧鐘均勻的嘀答聲!有一張沙發上方掛着一幅畫,畫上是青翠欲滴的樹林,濃密蔥蘢,樹下有間小木房,木房旁站着一位老人,溫和地彎著腰,一隻手撫摸著褐熊的頭;那熊也是個溫順的傢伙,爪子軟乎乎的。另一張沙發上方掛着一幀照片:照片上一個身着黑禮服的老頭躺在棺材裏邊,臉色蒼白,神態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發上看了這張照片,都會油然產生一種荒誕不經的感覺。廚房裏打零工的郊區姑娘們一邊用鋒利的彎刀砍留過冬用的新鮮捲心菜,一邊唱着:「馬車停在教堂門前,隆重的婚禮在舉行……」這些細碎的敲擊聲和悠揚的歌聲從廚房裏傳出來,融進這漫漫的秋夜裏。在這支市井的小調中,在家務勞動的均勻的節奏中,在陳舊的版畫中,甚至於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這幸福而又毫無意義的客棧生活中彷彿還在延續),這一切都蘊含着一種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十一月,我動身回家了。臨別時我們約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奧勒爾等我,我呢,為了兔遭非議,晚一點去會她,哪怕晚一個禮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號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輛從縣城開去的夜車,就在寒冷的月夜裏,乘坐馬車疾馳皮薩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覺到那個奇妙的夜晚!看見自己疾馳在巴圖林諾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間的雪原上。兩套馬車飛奔著,轅馬似乎總在一個地方搖晃它的軛,大步跑着;邊套馬的臀部有節奏地一起一伏,閃亮的后蹄揚起一團團雪塊……有時兩匹馬偏離大道,陷進深雪裏,同落下來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陣急急忙忙起來。後來,它們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飛奔,緊緊拉着拴套軸……一切都在飛奔,都在急忙趕路,同時又象是站着等候。遠處,雪上的冰凌象鱗片一樣在月光下一動不動地泛著銀光,低矮的,在寒氣中變得渾濁的月亮也一動不動地照着,它四周圍着一道寬寬的朦朧的虹暈,顯得神秘而凄涼。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動,僵坐在這跳躍然而又象是靜止不動的車中,暫由它去擺佈,獃獃地等候着,同時又悄悄地回顧往事:那是我在巴圖林諾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時剛進入青年時期,單純、天真、快活,開始想入非非,陶醉於從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帶回來的那些陳舊卷冊之中:四行詩、書翰、哀歌、敘事詩:

躍馬飛馳。四周空濛一片。

茫茫草原展現在斯維特蘭娜眼前……

「如今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著,不過總的我還是保持這種狀態——獃獃地等待着。「躍馬飛馳。四周空濛一片。」我合著馬車飛奔的節拍,暗自吟誦(運動的節奏對於我總是具有這樣的魔力)。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古代剽悍的騎士,頭戴高筒軍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馬疾馳。然而,那個站在馬車前部的僱工,塞在我凍僵了的雙足周圍的麥秸,使我回到現實中來,那僱工身穿短皮襖,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滿一身。噴香的麥秸上也撒滿雪粉,凍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馬車滑進一個坑裏,轅馬跌倒,折斷了車轅。僱工下車捆綁車轅時,我心裏急得要命,生怕誤了火車。一到車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錢買了一張頭等車票(她一向坐的都是頭等車廂),然後直奔站台。我還記得,月光透過寒氣傾瀉下來,朦朧不清,站台上路燈和電報房明亮窗戶里射出的黃色亮光就消失在這月光中。火車漸漸駛近了,我翹望遠方,雪花紛飛,迷茫昏暗。嚴寒,內心冰冷得戰慄,我感到自己簡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間,大鐘敲響,聲震遠方,接着是一陣刺耳的開門和關門的哐啷聲,人們匆忙地大步走出車站大廳。這時遠方出現黑黢黢的模模糊糊的機車,它艱難喘息著,緩慢行進,露出由暗紅色燈組成的可怕的三角形……列車好不容易進了站,它整個兒被冰雪覆蓋,內外都凍透了似的,發出吱吱嘎嘎的尖利聲,好象在訴苦一樣……我跳到車廂過道上。推開車廂門。櫻桃色的窗幔遮掩著壁燈,她坐在昏暗處,肩上披着皮大衣,徑直看着我,整節車廂只有她一個人……

老式車廂很高大,下面有三對輪子,在嚴寒中奔跑時,整個兒都在隆隆響,老是搖來晃去,門和側壁吱嘎吱嘎地響,窗玻璃上結滿了灰色的冰花……夜已深沉,我們也走得很遠了……一切都自自然然發生了,超出我們的意志和理智的範圍……她站起來,臉頰鮮紅,神色迷茫。她理了理頭髮,坐到角落裏,合上眼睛,顯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

我們在奧勒爾度過了一冬。

這種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親密關係已暗中把我們倆聯繫在一起。早上,當我們走出車廂,來到編輯部時的心境,真是難以表達!

我在一家小客棧里投宿,她依舊寄居在阿維洛娃家。整天我們除了在小客棧里的會之外,幾乎都呆在阿維洛娃家裏。

這是一種來之不易的幸福,使肉體和精神都疲憊不堪。

我記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編輯部里辦公,當時他們開始給了我一點工作和薪俸。屋子裏空寂無人,阿維洛娃開會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盞路燈顯得憂鬱、孤寂,行人踏着積雪漸漸走近又漸漸走遠,這種吱吱的腳步聲彷彿偷走、奪走了我的什麼。苦悶、委屈、嫉妒折磨着我的心。我一個人坐在這裏,不顧體面地干這種不值得我乾的荒唐事,還不是為了她。可她呢,卻在那個冰封的人工湖上玩個痛快;湖塘周圍是覆蓋着白雪的圍堤,黑色的樅樹,軍樂悠揚,淡紫色的煤氣燈光灑滿了冰場,黑色的人影飛來飛去,熙熙攘攘……突然,門鈴響了,她快步走了進來,身穿一套灰色衣裙,頭戴一頂灰色鼠皮帽,手中提着鋥亮鋥亮的冰鞋。頓時,整個房間充滿了她帶來的寒氣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於寒冷和運動,她的臉蛋紅朴朴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說完她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跟在她後面。她倒在沙發上,帶着睏倦的微笑仰靠着,手裏還提着冰鞋。我懷着痛苦和已經習以為常的心情,盯着她那高高的系著鞋帶的腳背,盯着從灰短裙下面露出來的穿灰襪子的腿,連這一身結實的毛料也非常折磨着我。我開始責備她——要知道我們整整一天都沒有見面了啊!突然,我懷着極端溫存和憐愛的感情看到她睡著了……她醒過來時,溫柔而又憂鬱地對我說:「你的話我差不多都聽見了。別生氣,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這一年我經歷的事太多了啊!」

為了找個借口呆在奧勒爾,她開始學音樂。我也找了一個借口:在《呼聲報》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興:我的生活總算走上了正軌,承擔了一點義務,免得無所事事,整日閑着無聊,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個念頭愈來愈經常地閃現在我的腦際:這是我嚮往的那種生活么?我正風華年韶,也許應該擁有整個世界,而實際上卻連一雙膠皮套鞋也沒有!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嗎?是的話,那麼再往後呢?我開始覺得,我們的親密關係,我們的感情、思想、興趣的一致,也就是說,她的忠貞,都遠非是絕對可靠的。「幻想與現實之間的永恆的矛盾」,完美無缺的愛情永不可得,這些感受都是我在這年冬天深切體驗到的,而且對於我來說是完全新的,在我這方面彷彿是極不合理的。

最使我煩惱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參加舞會。我看到,每當她跟青年英俊、風流倜儻的人跳舞時,她就興緻勃勃,精神飽滿,裙子和雙腿快速閃動,這時那動聽的嘹亮的音樂,一支支華爾茲舞曲就狠狠地敲擊着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淚下。她跟圖爾恰尼諾夫,就是那個高得出奇的軍官跳舞時,大家都很欣賞。他蓄著半拉子連腮鬍子,黝黑的長臉孔沒有光澤,烏黑的眼睛呆板凝滯。麗卡的個子已相當高了,可圖爾恰尼諾夫比她還要高出兩頭。他緊緊地摟着她,從容地、長時間地帶她轉圈,居高臨下,死死盯住她。麗卡仰起面來向著他,露出一種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覺得十分可愛同時又萬分憎惡。我那時祈禱過上帝,希望發生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彎下頭來吻她一下,這樣就會立刻解決問題,證實我內心沉重的預感和痛苦!

她對我說過:「你只關心自己,要一切都遷就你的意思。剝奪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動,叫我象你一樣離群索居,那你就高興了……」

確實,有一條隱秘的法則,要求在任何一種愛中,特別是在對女性的愛中要有憐憫溫柔之情。可我卻硬是不喜歡(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潑,力圖討人喜歡、出人頭地的時刻,我深深地喜歡她的樸素、嫡靜、溫順、軟弱、眼淚,要知道,她流淚時嘴唇會立刻象小孩那樣噘起來。在社交場合,我的確常常持疏遠態度,象一個不懷好意的旁觀者。我甚至為自己這種疏遠和不懷好意的態度暗自高興,因為這種態度使我對人們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然而我又多麼渴望跟她親近,不達目的我又多麼痛苦啊!

我常常給她念詩。

「你聽,這多感人!」我嚷道。「『請把我的靈魂帶到歌聲嘹亮的遠方,那兒的憂鬱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

可她並不覺得感人。

「是呀,寫得好極了!」她舒適地躺在沙發上,兩手托住腮幫,睥睨着我,輕聲而冷淡地說:「不過為什麼寫『就象小樹林上的月光』呢?是費特寫的嗎?他總是過分喜歡描寫大自然!」

我憤懣起來:描寫大自然!我開始論證:沒有任何獨立於我們之外的大自然,每個最微小的空氣流動都是我們自身的生命在運動。她笑了:

「親愛的,只有蜘蛛才這樣生活!」

我朗讀:

多麼傷心!林間幽徑

清早又在塵埃中不見蹤影;

那一串串銀色的長蛇

又鑽過雪堆逶迤爬行……

她問:

「什麼蛇?」

又要進行解釋,說這是暴風雪,風攪雪。

我臉色蒼白地念道:

寒夜睜開朦朧的眼睛

朝我的車篷下探尋……

山外林后雲霧縹緲,

月兒陰晦,好似幽靈……

「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

我還是接着念,可心裏已暗暗責備她了。

穿透烏雲的陽光又熾熱又高遠,

你在長凳前畫上耀眼黃沙一片……

她聽了表示讚許,不過,大概只因為她想像這是她自己坐在花園裏,用一把挺漂亮的陽傘在沙上作畫。

「這的確迷人,」她說,「可是別再念詩了。到我這兒來吧……你對我總是不滿意!」

我經常跟她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講我家富有詩意的莊園,講我的母親、父親、妹妹。她卻以一種無情的冷漠態度聽着。我講到我們家的生活有時很拮据,譬如說,有一次,我們家裏把所有聖像上的舊金銀衣飾都取下來,帶進城裏典當給梅謝里諾娃,一個孤老太太。這老太太長得象東方人,很可怕:鷹鈎鼻,小鬍子,水泡眼,穿一身綢衣,搭著披肩,戴着戒指。在她空蕩蕩的屋子裏堆著各種各樣稀有的貴重的裝飾品,一隻鸚鵡古怪和呆板地整天叫來叫去。我講述的時候,希望她有悲傷、感動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傷、感動,那麼是什麼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在城裏呆得愈長,不知怎的就愈覺得自己在這裏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阿維洛娃不知為什麼也改變了對我的態度,開始變得疏遠、寡情,有點看笑話的意味。我在城裏的生活愈是愁悶無聊,我就愈想和麗卡單獨在一起,向她讀點什麼,講點什麼知心話,發表點什麼意見。客棧里我的那間房狹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組成我的全部財產的皮箱和幾本書,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悶悶不樂。夜是那樣寒冷、凄涼,不是甜蜜的睡夢,而是惱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著天光,盼著附近的鐘樓在寒冬的清晨中敲響第一聲。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靠近通閣樓的樓梯,同樣狹窄,不過窗子朝着花園,房間安靜、溫暖,拾綴得整齊乾淨。一到黃昏她就生上火爐,穿着異常精緻的便鞋,蜷起腳來,和身子縮成一團,躺在沙發靠枕上,顯出愉快異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風雪呼嘯,

這裏地處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對坐,

火中枯枝畢畢剝剝。

然而所有這些風雪、森林、田野、富有詩意的野外的賞心樂事、煙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別陌生。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只要我說:「你知道這些秋天裏被踏出來的道路嗎?富有彈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膠上,上面滿是被馬掌鐵刺劃過的痕迹,在夕陽下象金帶一般發出炫目的閃光。」她聽了就會興奮起來。於是我給她講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廚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來,差一點砸死我家的老廚子——他年事已高,在廚房裏總是躺在爐坑上。於是我和格奧爾基哥哥出外買樺木,到林子裏去買這種木料來做天花板的大梁。天下着霍雨,濛濛細雨穿過陽光迅速落下來。我們同幾個農夫乘着大車,起先沿着大道快跑,後來鑽進了林子。樹林在細雨和陽光中,光點鱗鱗,顯得異常自在、幽美、靜謐,儘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綠,但已顯得凋零,而且還積滿了水……我還講到一棵樺樹。從上到下都掛滿了枯黃的碎葉,農夫們笨拙地圍着它轉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後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掄起大斧,齊心協力地砍起黑白相間的雜色樹榦來。這時候,我多麼惋惜這棵樹冠闊大的樺樹……「你真不能想像,一切都濕漉漉的,一切都在閃光和閃變!」我最後還向她吐露,我想根據此事寫一本小說。她聳了聳肩:

「得了,親愛的,這有什麼可寫的!幹嗎老寫天氣呢?」

音樂對於我來說是最複雜、最折磨人的一種欣賞。當她彈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時,我是多麼地愛她!我的心裏柔情似水,願為她昂揚地犧牲自己,這溫情弄得我多麼疲憊不堪!我多麼想長久地、長久地活下去啊!聽她彈琴的時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們分了手,我還能聽得到她彈的音樂么!沒有同她一起分享這種愛、這種快樂,我還將愛什麼,為什麼而快樂呢!」但是,聽到我不喜歡的東西時,我不由要發表激烈的評論,這使得她大動肝火:

「娜嘉!」她手鬆開琴鍵,猛然轉過身來,喊隔壁房間的阿維洛娃。「娜嘉,你聽,他在這兒胡說些什麼!」

「我還要說!」我嚷起來。「這幾部奏鳴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亂糟糟的!嘿,從這裏面能聽到鐵鍬挖墳墓的聲音!嘿,這裏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動,又象是瀑布在喧囂!仙女是我最厭惡的詞兒之一!比報紙上『孕育著的』這類陳詞濫調更糟糕!」

她自信對戲劇有狂熱的愛好,而我卻討厭戲劇。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員的「才華」大都只不過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於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裝扮成創作家、藝術家。所有這些永遠充當媒婆的人都戴着一色的蔥綠絲綢頭巾,披着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們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裝腔作勢,用甜膩膩的語調對他們說話,而季特·季特奇們則老是擺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開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長下擺禮服的衣袋上,蠢豬一般的市長們和輕佻的赫列斯塔科夫們,用肚子裏發出陰沉的嘶音說話的奧西普們②,令人作嘔的列波季洛夫們,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恰茨基們,還有法穆索夫們③,都一個勁地擺弄手指,而且翹起演員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們身穿持火炬出殯送葬者的大氅,頭戴羽毛彎彎的帽子,眼睛描畫成好色之徒的無精打採的樣子,大腿裹着黑絲絨,腳掌平得象貧民。所有這一切簡直令我噁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劇呢,里戈列托④腰彎得厲害,兩隻腳違反一切自然法則,永遠分開站着,膝蓋卻並在一塊!蘇薩寧⑤翻著白眼珠望着天空,表情陰沉而又帶點傻氣,時斷時續地高叫:「你升起來吧,我的朝霞!」《水仙女》⑥中,磨房主古怪地伸開枯柴一般的雙手,儘管氣得發抖,卻沒有摘下訂婚戒指,他衣衫襤褸,好似被一群瘋狗撕咬過!對於戲劇我們從來沒有取得任何一致見解,沒有任何相互讓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名演員來到奧勒爾,演出《狂人日記》⑦。他的長相象個姨娘,鬍子卻過分的拉雜,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長時間地一言不發,長得叫人難熬。他的表情開始又痴又喜,漸漸轉為驚愕,接着慢而又慢地舉起一個手指頭,最後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異常緩慢地用令人無法忍耐的腔調開始吐出一個音又一個音來:「今——天……」大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嘖嘖稱讚。於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爾佐夫⑧,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渾身油污的馬爾美拉陀夫⑨:「閣下,我豈敢向您陳訴?」還有一位女名演員在舞台上表演寫信,她突然決定寫一句生死攸關的話,於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沒有墨水的筆往沒有墨水的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紙上寫了長長的三行字,然後塞進信封,掀響了鈴,簡短而乾巴巴地吩咐應聲進來的女僕說;「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僕系著白圍腰。每次散了夜戲之後,我都要和她互相爭吵,直到深夜三點鐘,鬧得阿維洛娃不能人睡。我不僅詛咒果戈理的狂人、托爾佐夫和馬爾美拉陀夫,也詛咒果戈理、奧斯特羅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算您是對的,」她呵斥道,臉色已經發白,眼睛發黑,顯得格外嫵媚。「不過,您幹嗎老是發這麼大的火?娜嘉,你問問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為我一聽見演員把『芳香』這個詞念成『帆一香』,我就準備掐死他!」

我們之間這樣的大喊大叫在每次與奧勒爾社交界聚會之後都要爆發一次。我竭力想與她分享我的敏銳觀察所得的快樂,想以自己對周圍的人的苛刻態度去影響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發生共鳴。可是我絕望地看到,結果與我的願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對她說: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敵人啊!」

「什麼敵人?在哪兒?」她問。

「各種各樣的,到處都有:旅社裏,商店裏,大街上,車站上……」

「這些敵人到底是誰?」

「個個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連聖聖保羅也說過:『凡肉體各有不同,人是一個樣,獸又是一個樣……』有些人簡直令人害怕,走路時是那樣邁著步子,是那樣歪斜地支撐著身子,好象昨天才從四足動物中變過來似的。昨天我就跟着一個寬肩膀、體格健壯的警長沿博爾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着他那裹在大衣里的厚實的脊背和緊包在發亮的靴筒里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疊處,那結實的灰呢大衣,那衣帶上的紐扣以及這個軍容整飭、筋骨強壯的四十歲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厭惡地說,「難道你真是這樣缺德,這樣下流?我簡直無法理解你。你這個人充滿了一些離奇古怪的矛盾!」——

①俄國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劇本《代人受過》中的人物。

②以上幾人是俄國作家果戈理的劇本《欽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幾人是俄國作家格利鮑耶多夫的劇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所作的同名歌劇(亦譯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國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劇《伊萬·蘇薩寧》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劇。

⑦俄國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喜劇《貧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人物。

每天早晨我來到編輯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極其溫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雙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為動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親切之感就與日俱增。由於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她,我比其他人來得都早。我坐在辦公桌旁,翻閱和修改地方通訊稿,閱讀首都報紙,以此來編《本報訊》,還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來的短篇小說幾乎重新改寫一遍。我一邊在工作,一邊在諦聽,在等待。終於,等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裙子的窣窣聲。她跑過來,神采奕奕,雙手散發出清爽的氣息,睡足了覺的眼睛炯炯放光,顯得那麼年輕,那麼精力彌備。她匆匆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就著給我一吻。她有時也上客棧來看我,渾身帶着冰冷的皮大衣氣味和寒天的氣息。我親吻她那凍得好似蘋果的臉蛋,摟住裹在皮大衣裏面的她的暖和溫軟的身子。她掙脫開,笑着說:「鬆手,我是有事來的!」說着她按鈴喚來侍役,指揮他打掃房間,還親自動手幫忙……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她同阿維洛娃在交談。她們不知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里公開議論我,大概以為我到印刷廠去了。阿維洛娃問:

「麗卡,親愛的,以後可怎麼辦呢?你知道我對他的態度。當然羅,他挺可愛,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後可怎麼辦呢?」

我彷彿掉進了萬丈深淵。怎麼,我只不過「挺可愛」,再沒別的!她也只不過是「被迷住了」!

回答還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麼辦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聽到這些話,我真要發瘋了。我正準備闖進餐室去喊一聲:有出路,過一小時我就不在奧勒爾了,恰好她突然又說:

「娜嘉,你怎麼看不出,我真心愛他!再說,你畢竟還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來,我可能比實際上壞得多。我生活緊張,憂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傷,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變自己,只要看到沒有什麼東西威脅我同她的融洽關係,也沒有誰來染指她,那麼,我善良、淳樸、快活的一切天性就會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會,而不會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將會多麼興高采烈地去赴約啊!我會在鏡子前面顧盼不已,自我欣賞,欣賞自己的眼睛、青春紅暈的模糊印跡,雪白的襯衫——漿過的襯衫的褶皺掀動時會發出多麼絕妙的聲響!如果在舞會上我不會為爭風吃醋而煩惱,那舞會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幸福啊!每次舞會前我都要經歷難受的時刻:得穿上阿維洛娃亡夫的燕尾服,雖然是新嶄嶄的,看起來一次也沒有穿過,但我的心卻總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門,呼吸到清冽的空氣,仰望繁星點點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難受的時刻也就拋之腦後了……為什麼輝煌耀眼的舞會人口要裝飾上紅條子的天幕,為什麼指揮來賓車輛的警察要在入口處那樣飛揚跋扈,真是天曉得!反正,這就是舞會:這個光怪陸離的入口,白光灼熱耀眼,照着門前被踐踏的白砂糖一樣的積雪,這裏要進行一場速率與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厲聲尖叫,他們的鬍子凍得翹起來,象金屬絲一般,光閃閃的長統靴在積雪中跺來跺去,雙手戴着白絲絨手套,不知為什麼要插在衣兜里,而兩肘卻要故意使勁地向兩邊撇開。男客們差不多都穿着制服(那時在俄國制服滿街飛),而且都為自己顯示官銜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時就已經注意到,即使終身擁有各種最高地位和封號的人也決不會對地位和封號無動於衷。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頓時敏銳起來,立刻對準他們。不過女士們倒幾乎個個嬌媚。在門廳里她們脫去皮大衣和風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銷魄散。她們人數逐漸增多,在鏡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寬大樓梯的紅色地毯只有她們才配在上面行走。緊接着,舞會前空空蕩蕩然而又富麗堂皇的大廳、清新涼爽的空氣,一串沉重的光華四射的枝形吊燈、沒掛帷幔的高大窗戶、光滑開闊的鑲木地板、鮮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細軟白羊皮手套的氣味——這一切都隨着來賓的陸續蒞臨而開始動蕩、興奮起來,等待樂隊吹出第一聲鳴奏,等待第一對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嫻熟的一對突然飛進這個還未開過張的寬敞的舞池。

趕舞會我總是到得比她們早。我到的時候,來賓們還逐漸從四面八方會集攏來,把帶着寒氣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給門廳里的侍役。四周凜冽的空氣使燕尾服顯得過於單薄,而我正穿着別人的燕尾服,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端莊的身子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馬行空,落落寡合,顯得格外輕鬆。我,一個自負得古怪的年輕人,在編輯部里擔任某種不倫不類的職務,起初感到自己頭腦那麼冷靜,心裏明白自己那麼與眾不同,儼然是一面冰冷的鏡子。等到跳舞的人愈來愈多,場面愈來愈熱鬧,音樂也聽得入耳了。大廳門口人頭攢動,女士逐漸增多,空氣也稠密發熱起來。我似乎有了醉意,愈來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來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來愈有節奏地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擦著別人的燕尾服或者軍服時,向他們道歉也愈來愈虛禮一番,目空一切……過了一會兒,我忽然看見了她們,她們正小心翼翼地擠進人群,臉上透著笑意。我的心彷彿一下子停止了跳動,親切、局促、驚訝之感一齊湧上心頭:這是她們,又不象是她們。尤其是麗卡,樣子完全變了!此時此刻,她的青春的體態,嬌艷的容顏,每每使我驚訝:緊身的衣飾顯出她的體形。節日穿的連衣裙薄如蟬翼,顯得她那麼貞潔無瑕,兩條手臂從手套邊露到肩膀,凍得發紫,臉上還帶着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髮式象交際花那樣盤得高高的,有一種特殊的引誘力,可又好象準備擺脫我、背叛我,甚至準備與人私通。很快就有人來到她面前,按舞會的習慣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給阿維洛娃,似乎有點漫不經心,接着落落大方地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踮起腳尖,旋轉着,隱匿在旋轉的人群、喧鬧聲和音樂聲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經懷着冷冷的敵意在目送着她遠去,好象是在訣別。

阿維洛娃同樣也使我驚訝。她嬌小玲瓏,生氣勃勃,總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會上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好看。正是在舞會上,有一天我忽然領悟到,她才不過二十六歲,我第一次遲疑地猜度,為什麼這年冬天她對我的態度有了奇怪的變化——她可能愛着我,為我而生忌妒之心。

後來我們長期分離了。

那是從醫生不期而至開始的。

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進編輯部的前廳時,忽然聞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濃郁的煙捲味兒,接着聽到餐室里有人談笑風生。我止住腳步——怎麼回事?滿屋煙霧騰騰,原來是醫生在抽煙,他興緻勃勃地高聲談笑。人上了年紀,又年年生活安定,都會這樣說話的。他心曠神怡,煙不離嘴,嘮嘮叨叨。這下我慌了神:醫生的不速之舉意味着什麼?有事吩咐她嗎?我怎樣走進去,舉止言談又應如何呢?最初幾分鐘,倒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靜下來,走了進去,裝出一副驚喜的樣子……弄得善良的醫生甚至有幾分尷尬,慌忙抱歉似地笑着說,他由外地來「住上個把禮拜,歇息歇息。」我立刻發現,麗卡很激動,阿維洛娃不知為什麼也很激動。可我仍然希望這一切都因為醫生的突然到來。醫生剛剛從縣城來到省城,在車上熬了一夜之後,坐在別人的餐室里喝熱茶,自然心緒就特別好。我開始放心了。就在這個當口,一個打擊落到我身上。從醫生的話里,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來的。博戈莫洛夫是我們縣城裏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着醫生笑着說:

「麗卡,他說他愛上了你,愛得神魂顛倒,這次他破釜沉舟來到這裏,現在這個可憐人的命運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願意,那是恩賜,如果不願意,可就毀了他一輩子……」

博戈莫洛夫不僅有錢,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潑,是個樂天派,大學畢業,出過國,會兩國外語。乍看上去,樣子能把人嚇一跳:一頭紅髮,梳得平整熨貼,分出一條直道道,面孔又圓又嫩,身體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個營養過度發育畸形的大娃娃,還是象一頭肥大的渾身油光水滑的約克豬。不過這頭約克豬倒長得挺帥,講究乾淨,身強力壯,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藍色的天空,臉頰泛出難以描述的童稚的紅潤,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都帶着一種羞澀和可愛的神氣。他的手腳都小巧玲瓏,衣服全是英國料子,短襪、襯衫、領帶無一不是絲織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見她的難堪的笑容……周圍的一切對於我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疏遠,而我自己在這房子裏也一下子顯得那麼多餘、累贅,使我心中產生了對她的憎恨……

從這以後,我們每天不能單獨呆上一個小時。她總是呆在父親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維洛娃的臉上也總掛着難以猜測的得意的訕笑,她極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從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門,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館去過夜。此外,麗卡所在的戲劇愛好小組準備在謝肉節演出一台戲。她們通過麗卡不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醫生來扮演配角。麗卡解釋說,為了父親她聽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獻殷勤,以免對博戈莫洛夫態度生硬而得罪父親。我拚命克制自己,假裝相信她的話,還強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飾心中強烈的忌妒以及他們給我帶來的其它種種煩惱。我為她,為她可憐的「演戲」慾望而感到羞恥,真不知道讓眼睛看哪兒才好。看這班人的蹩腳的表演簡直是活受罪!指導排演的是一位失業的職業演員。他當然自認為才華出眾,陶醉於一點可憐的舞台經驗之中。這個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臉色好比油石灰,皺紋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點這個指點那個,時時刻刻大發雷霆,粗魯麗的狠地罵人,額角上的青筋暴露出來,象一股股繩子一般。他自己一會兒扮男角,一會兒扮女角,大家就儘力模仿他。這位演員你無論怎樣寬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個嗓音,每一個動作都在折磨着我。他們為什麼要演戲,目的何在?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瘦骨嶙峋、剛愎自用、果斷膽大的團隊夫人,這是每個省城裏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總是顯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還染上愛咬嘴唇的陋習;還有聞名全城的姐妹倆,兩人形影相隨,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頭髮,黑眉毛連成一線,不苟言笑,實在象是一對拉單轅車的黑馬;還有一位高個的省長特派員,年紀不大,淡黃色的頭髮就已經謝頂了,紅眼眶中鼓著一雙藍眼珠,衣領也高高的,講究繁文縟節;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師,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實,雙腳笨拙,每當我在舞會上看見他穿着燕尾服的時候,總把他誤認作是侍役領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畫家,穿一件黑絲絨短衫,披着印度教式的長發,蓄著山羊鬍子,側面相象山羊,半閉不合的眼睛和嬌嫩鮮紅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蕩,女人一樣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難受的……

後來,演出的日子到了。開幕前我鑽到了後台,那兒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妝的,喊叫的,爭吵的,從更衣室跑出跑進的,你撞我,我撞你,誰也不認得誰。他們的衣着是那麼怪模怪樣——有一個人甚至穿着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長褲,假髮和鬍鬚是那麼死板板的,額頭和鼻子上糊著粉紅色的貼片,上了油彩的臉缺乏表情,描過的眼睛閃著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兒一樣眨不動。我碰見麗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驚,同樣認不出她來了。她身上穿着華麗的粉紅色老式連衣裙,頭上戴着厚厚的淡黃色假髮,臉蛋既象民間板畫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個黃頭髮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們給他特別化了妝。而醫生扮演老伯父,一個退役將軍,劇就是從他開始的。在別墅里,光禿禿的地上立着一棵.木板做的綠樹,他身穿嶄新的絲綢上衣,臉上塗了粉紅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層層,坐在一把安樂椅中,仰靠着椅背,綳起臉瞧著一張攤開的報紙。別看佈景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卻有眩目的腳燈從下面照着他,使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顯得出奇的年輕。他應該看過報紙后說幾句牢騷話,可是他死瞧著報紙,提示席上傳來頻繁的噝噝聲,他還是什麼也接不上來。只到最後,麗卡笑着從後台跳出來,撲到他背後,帶着孩子般的頑皮和活潑可愛,兩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誰?」這時,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鬆手,鬆手,你這個丫頭,你是誰,我還不知道!」

大廳里若明若暗,舞台上卻明亮耀眼,陽光燦爛。我坐在頭排,時而看着舞台上,時而瞧瞧周圍的人。最有錢的,胖得喘不過氣來的文官和軍銜赫赫的警察與軍人,都坐在頭排。他們彷彿都被舞台上的演出釘住了——神志緊張,笑意難盡……我連等到第一幕結束的耐性都沒有,一聽見台上咚地敲了一下,傳來快要落幕的信號,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台上演得正起勁。走廊里,燈光明亮,氣氛自然,一個對一切都習以為常的老侍役幫我穿好大衣。我聽到演員們過分活潑的叫喊聲,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終於奔到街上來了。一種在劫難逃的孤獨感使我發狂。街上乾乾淨淨,冷冷清清,路燈發出凝滯不動的光。回到客棧我那窄小房間里獃著實在太可怕了,我沒有回家,而走向編輯部。我經過機關區,拐到空曠的廣場上。廣場中央聳立着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圓頂消失在星空裏……即便我的腳步踏在積雪上,那咯吱聲也包含一種深奧而可怕的東西……溫暖的屋子裏溫暖靜寂,明亮的餐室里鍾發出平靜、緩慢的嘀嗒聲。阿維洛娃的小兒子睡了,保姆出來為我開門,睡眼惺松地望了望我就走開了。我走進樓梯下面的那間房裏,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發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對我可又有某種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們突然回來,他們會嘰嘰喳喳地走進屋,圍坐在水壺旁,爭先恐後地敘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傳來她的歡聲笑語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房間里無處沒有她的存在,充滿了她在時和不在時的氣氛,充滿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邊沙發扶手上的柔軟的寬服所散發的各種氣味……窗外,深藍深藍的冬夜,陰森可怕,星光在花園中黑魆魆的樹枝後面閃爍……

齋戒的第一個星期,她跟父親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絕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講話。她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攔住她,不讓她走。

十一

省里的大齋戒節到了。馬車夫生意清淡,閑着無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過的軍官,便拚命向他揮手,划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長官大人!坐快跑的車子嗎?」寒鴉神經質地、興奮地叫喚,預感到春天快要來臨,可是烏鴉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們是在晚上分別的,顯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來,不禁氣喪膽寒。現在怎麼活得下去,又為什麼要活下去呢?難道我就是這樣,不知為什麼要躺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夜的黑暗中,在一個居住着成千上萬的陌生人的省城內,在這家客棧的房間里,它的狹窄的窗戶通夜都象個瘦長的不會說話的灰色魔怪一樣!現在全市只有阿維洛娃算是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了。不過,她真的和我親密嗎?這種親密關係是虛假的、難處的……

現在我到編輯部上班去得遲了一些。阿維洛娃從接待室一看見我在前廳,就高興地對我微笑。她又變得溫柔可愛,不再譏笑我了。我現在常常看到她始終不渝地愛着我,時常惦着我,關心我。我經常同她一起度過夜晚,她長時間地為我彈琴,我半躺在沙發上聽着,沉醉於音樂的幸福之中,同時愛的痛苦與寬恕一切的柔情始終在我心中猛烈擊撞,淚水不時湧上眼眶,我老閉着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每次走進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結實的小手,再到編輯室去。社論作者坐在那兒抽煙,他是個愣頭愣腦、愛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奧勒爾來的,受到警察當局的監視。他相貌相當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樣的大鬍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着皺褶,一雙高統皮靴,擦了油,氣味濃重,然而好聞。此外他是個左撇子,因為右臂半截沒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裏,用它來按住桌子上的紙,用左手寫字。他長時間地坐在那兒思索問題,一個勁地抽煙。突然間,他把紙按得緊緊的,開始奮筆疾書,動作遒勁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着到的是一個短腿老頭兒,一個外籍評論家,戴着一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他在前廳里脫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護耳的芬蘭帽子,只剩下一雙小高統靴、一條小燈籠褲、一件腰間系皮帶的法蘭絨上衣,身體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贏弱,好象只有十歲的光景。他一頭厚密的灰白髮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豎起,使他和豪豬相仿;他的那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也顯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時候,手裏總是拎着兩隻盒子,一盒裝着捲煙紙筒,一盒裝着煙絲,並且時常一邊工作,一邊捲煙:習慣地一邊瞧著一份首都報紙,一邊抓一撮淡黃色煙絲塞進捲煙器里可以開合的黃銅管中,漫不經心地摸出紙筒,把捲煙器的棲頂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銅管插進紙筒中,一按,一支捲煙就輕巧地彈到桌子上。隨後來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對員。拼版工人進來的神態安詳,舉止自如。他非常謙恭有禮,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乾瘦,一頭茨岡人那樣的黑髮,橄欖青的面孔,小黑髭鬚,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着一向極為整傷,乾淨新嶄,黑褲子,藍上衣,漿過的大領翻在上衣領外面。我有時在印刷廠里同他交談幾句,那時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靜地凝視着我,象上了發條的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他嗓門不高,總是訴說人間的不平——天下烏鴉一樣黑。校對員時常來,經常是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滿意他校對的那篇文章,時而要求作者解釋,時而要求修改:「請原諒,這兒用詞不太恰當。」他身體肥胖,舉止笨拙,一頭小捲髮。好象總有點濕潤潤的;神經質和恐懼症害得他身軀慪摟,大家都看得出這是由於他酗酒過度所致。當他彎腰求人解釋時,他屏住充滿酒味的呼吸,用一隻腫得發亮的手遠遠地、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不明白或他認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這個房間里,心不在焉地修改別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着窗外思忖:我自己該寫點什麼,怎樣寫?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個苦惱,一個傷心的「無法實現」的願望。這時我重新開始寫作,多半是寫散文,並且重新開始發表作品。可是我考慮的不是我寫作和發表的東西。我想寫的完全不是我能寫和正在寫的,而是我寫不出來的,這個願望使我苦惱。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組織成一種真正值得寫的東西,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於是我的生活開始日益變成征服這「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新的鬥爭,變成對另一種同樣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尋求和捕捉,我對這種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來郵件,我走進接待室,又看見阿維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細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腦袋,看見她身上所有我覺得可愛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鮫草鞋發出柔和的光輝,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閃光。灰濛濛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着雪,深藍的天空變成一片灰色。我從郵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雜誌,迫不及待地把它拆開……契訶夫的新短篇小說!一看見這個名字,我就先大致瀏覽一遍,連開頭也等不及過細看,因為我預感到有一種享受,羨慕得要命。接待室里出出進進的人愈來愈多,有登廣告的,有一心奢望當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個儀錶堂堂的老頭兒,圍着一條長毛圍巾,戴一雙毛手套,帶來一包大開的廉價稿紙,上面的標題是:《歌曲和民謠》,字是用鵝毛筆時代最規矩的筆法寫成的。還有一個年紀輕輕、臉頰鮮紅的害羞的軍官,他文稿時,簡短、客氣、明確地請求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而且發表時無論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實姓名。「如果按編輯慣例允許的話,請只用第一個字母。」接軍官之後來的是一位漸近老境的神父,由於激動和穿着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筆名發表他的《鄉村見聞》。神父之後來的是縣司法機關的一位官員……此人異常整潔,在前廳他慢吞吞地脫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爾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來是個少見的乾瘦、個高、齒大和愛乾淨的人。他拿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我以作家的敏銳的目為貪婪地瞅着他的每一個動作:

「嗯,嗯,瞧他的牙齒沒幾顆,鬍髭一大把……瞧他禿禿的前額象蘋果似的凸出,眼睛閃閃發亮,顴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紅暈,腳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圓,那麼他這麼乾淨整潔、慢條斯理、注意儀錶是應該的羅!」

早餐前,保姆領着孩子散步回來了。阿維洛娃輕巧地蹲下來,摘下孩子頭上的白羊皮帽,解開白羊皮裏子的藍外衣,吻那張紅朴朴的小臉蛋;孩子想着別的心事,無動於衷地望着別處,任她脫衣,任她親吻。我發現自己在羨慕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狀態,阿維洛娃做母親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寧。我艷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現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期待,不是在為了所謂寫作這種人類一切事業中最妄誕的事業而去杜撰;我艷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簡單、實在、明確的事要做的人們,他們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閑自在地過到明天。

早餐后我出去散步。大齋戒節日的城裏,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飄落下來,格外鬆軟,格外潔白,使人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雪地上一個馬車夫駕着車從我身邊悄然馳過,神情是那麼無憂無慮,大概剛才在什麼地方搶著喝了幾杯,現在還一心想着交上好運……看起來,這不是很平常么?可是現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個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後,我心中立刻產生了一股激情,想讓這印象白白地銷聲匿跡,又產生一種自私的貪慾,想立刻抓住這個印象,據為己有,並且從中撈取點什麼東西。這個一晃而過的車夫,他的姿態、神情、動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閃過,並且留下同閃過去的東西極相似的痕迹,久久地徒然地折磨着我的心!再往前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大門,門口便道旁停著一輛轎式馬車,漆得油亮亮的,車身透過白色大雪片發出黑光,高大的後輪輪胎上粘上了層積雪,象是用奶油製成的,輪子陷在積雪中,積雪上面又灑上一層鬆軟的新雪。我走着,看了看車夫的背影,他肩寬體厚,高高地坐在駕車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帶系在腋下,戴一頂四角絨帽,帽子厚得象坐墊一樣。忽然間,我發現有隻極可愛的小狗,它趴在馬車的玻璃門後面,蹲在精美的緞子坐墊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張望着窗外,象是要張口說話的樣子。它的耳朵完全象個蝴蝶結。我的心又被閃電般的喜悅刺痛了:啊,可別忘了——一個真正的蝴蝶結!

我順便走進圖書館。這是一座為數不多的老圖書館,藏書豐富,然而門可羅雀,一片凄涼!房屋陳舊,巨大的前廳空空蕩蕩,通向二樓的樓梯陰森得很,門上的破破爛爛的氈子外綁着膠布。三個大廳從上到下到處都是凌亂破爛不堪的書籍,廳里還有一張長櫃枱,一張斜面寫字桌。女管理員是個矮個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靜的黑衣服,一雙手乾瘦蒼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跡;還有一個無人照管的少年聽她使喚,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軟的鼠灰色頭髮許久都沒有修剪了……我走向「讀者之家」,這房間是圓形的,充滿了煤氣味,正中有一張圓桌,上面捆着《教區公報》、《俄羅斯朝聖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讀者,一個瘦弱的中學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着頭,故意低聲地翻動一本大部頭書,還老是用探成一團的手帕輕輕地擦鼻子……除了我們兩人,誰還會到這兒來坐呢?在整個城裏,我們都孤獨得同樣古怪,讀的書也同樣古怪。那中學生正在讀《田賦》②,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讀這種書實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員要《北方雄蜂報》、《莫斯科信使報》、《北極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時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着我……我也取過《名人傳》之類的新書,完全是為了從中尋求增強自己信心的東西,出於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詩人、小說家,數也數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幾個?荷馬、賀拉斯③、維吉爾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拉辛⑥、莫里哀⑦……老是這本《堂·吉訶德》,老是那本《曼依·萊斯戈》⑧……我記得,在這個房間里我第一次讀到拉季謝夫⑨的作品,使我讚嘆不已。「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疼着我的心!」

我在暮靄中走出圖書館,沿着暗下來的街道漫步。四處響起悠悠的鐘聲。我想起自己,想着她,想着遙遠的家鄉,無限感傷、悲愁,信步來到一座教堂里。這裏同樣門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數點燭火,寥寥幾個老頭兒老太婆。教堂執事虔誠地站在燭櫃後面,紋絲不動,他的灰色頭髮學農夫那樣正中分出一條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樣精明。教堂司事雙足疲乏,步履艱辛,到這兒扶扶歪倒流油的蠟燭,又到那兒吹滅快要燃盡的燭頭,弄得焦糊味和蠟油味滿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燭頭放進衰老的拳頭裏,捏成一團。看得出,他已經厭煩透了我們這不可理解的塵世生活,還有它的年年重複的一整套聖禮、洗禮、聖餐禮、婚禮、葬禮、一切節日、一切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長袍,沒有技法衣,身子單薄得讓人看得不舒服,頭上沒戴帽子,頭髮披散著,象在家裏和象婦女一樣;他面對緊閉的聖壇門站着,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項巾垂到地上。他嘆了口氣,提高嗓門說:「上帝,我生命的主宰……」聲音在充滿悲戚、懺悔的氛圍的幽暗中,在凄清的空屋裏回蕩。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氣,又看見青灰色的薄暮。一個乞丐故作恭順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腦袋,一頭的濃密灰發現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狀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錢幣以後,便抬起眼睛望了望我,使我猛吃一驚:一雙水汪汪的綠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個凸起的、有許多細孔的草萄組成的鼻子!……啊哈,這又叫我高興得難過:三個草莓組成的鼻子!

我沿着博爾霍夫大街往下走,望着漸漸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頂的輪廓,這些輪廓蘊含着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這美使我苦惱。有誰寫過老屋頂這個題材呢?街燈亮了,把商店的櫥窗照得暖烘烘的,行人路上現出一個個移動着的黑影,黃昏象曬圖紙一樣發藍,城市變得柔和舒適起來……我象個偵探似的尾隨着一個個的行人,盯着他們的背影,他們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獲他們身上的什麼,竭力深入到他們的內心……寫!應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決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鬥爭,保衛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我加快腳步,來到奧爾利克河邊。黃昏已成黑夜,橋上煤氣燈通明。燈下有個流浪漢,他貓著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樣望着我,全身哆嗦,獃獃地囁嚅道:「大人!」他赤腳直立在雪地上,腳掌凍得通紅,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襯衫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權,浮腫的瞼上生有粉刺,眼睛渾濁,好似蒙上許多層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這個印象,藏在心裏,為此塞給他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生活太可怕了!不過真的「可怕」嗎?或許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麼值得「可怕」?這在前幾天,我曾將五戈比施捨給一個同樣的流浪漢,而且天真地喊道:「你們這樣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針對我這句蠢話以那麼粗魯、強硬和惡狠狠的語氣嘶啞地嚷道:「沒什麼可怕的,年輕人!」我走過了橋,那邊一座大樓的底層是豬肉店,櫥窗燈光耀眼,裏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灌腸和火腿,以至幾乎看不見這個亮如白晝的商店內部,那兒上上下下也掛滿了這些東西。「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裏挖苦道,還想着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夫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里,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鬍子、那擺在我面前的托盤,托盤生鏽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那個托盤,這根濕繩子!——

①英語:旁觀者。

②指古羅斯時代的田賦。

③賀拉斯——紀元前六五至八年羅馬詩人。

④維吉爾——紀元前七O至一九年羅馬詩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

⑦莫里哀(1622—1673),法國喜劇作家。

⑧《曼依·萊斯戈》是法國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拉季謝夫(1749—1802),俄國革命文學的奠基人。

十二

我有時到火車站去。凱旋門外一片昏暗,外縣荒涼的夜開始了。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座我從未見過、並不存在的小城鎮,它是我想像出來的,但是我確乎在裏面度過了我的一生。我看見了白雪皚皚的寬闊的街道,積雪中幾間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間的紅色的燈火……我高興地反覆對自己說:對,對,就這麼寫,就這麼三個詞:積雪、破屋、神燈……再不要別的了!——田野里的寒風已經送來機車的吼聲,哧哧的排汽聲,還有煤炭的氣味,給人甜滋滋的感覺,使人內心激蕩,產生一種嚮往遠方、嚮往廣闊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輛黑乎乎的馬車拉着乘客飛馳而來——難道是莫斯科的郵車到了?真的,小賣部餐廳顧客擁擠,熱鬧非凡,燈火通明,瀰漫着廚房和茶炊的氣味;韃靼人侍役穿來竄去,他們的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擺動。這些人無一例外的是羅圈腿,黑臉膛,寬顴骨,馬眼睛,腦袋瓜子圓得象炮彈,青灰色頭髮剪得短短的……一夥商人圍坐在大桌子邊,吃着辣根拌冷鱘魚。這些閹割派教徒穿着狐皮大衣,都有一張婆婆臉——寬大、皮膚緊繃、番紅花色、眼睛細長……車站的售書亭對我總是極有吸引力,我象餓狼一樣圍着它轉,探起身子去看蘇沃林版本的黃色和灰色書脊上的字跡。這一切都激起我對旅行和坐火車的無窮的渴望,渴望變成憂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個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難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輛雪橇飛駛回城,回編輯部去。內心痛苦和行動快速總是這麼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隨着雪橇起起伏伏,顛顛撲撲。我抬起頭來——原來是個月夜,黑壓壓的冬雲飄動着,它的後面有一張蒼白的臉時隱時現,發出白光,閃閃爍爍.它那麼高遠,對一切又那麼冷漠!烏雲移動着,忽兒露出它來,忽兒又遮蔽了它——它總是那樣,無動於衷!我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當它突然從烏雲後面鑽出來,大放光芒,那是個什麼樣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嗎?從內部發出來的光究竟是什麼樣的呢?是硬脂的嗎?對啦,對啦,是硬脂的光!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這麼說!在前廳里我碰見阿維洛娃,她驚喜地說:「啊,太好了!跟我去聽音樂會吧!」她穿一件帶花邊的黑衣服,漂亮極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線都裸露著,使她顯得更嬌小,更苗條。她在理髮店燙了發,稍稍撲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顯明亮、烏黑。我幫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剋制着自己,不去突然吻這裸露的身體,香噴噴的捲髮,它們是這樣靠近着我……「貴族俱樂部」的大廳里枝形吊燈照耀着舞台。舞台上面儘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麗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髮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樣,身體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象匹小公馬。他的兩隻大腳穿着掙亮的漆皮鞋,燕尾服異常合體,露出白胸脯和白領帶。他以豪爽、剛毅而又有點咄咄逼人的氣勢唱出那挑釁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時分時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問話,要不就用嬌嗔、哀怨、憂傷、狂歡、安樂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斷他的話……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錶,還不到七點鐘。真想鑽進熱被窩裏再躺一會兒。房間罩着灰白色的寒氣,整個旅社還在沉睡,寂靜中聽見一個茶房在走廊盡頭用刷子刷衣服,刷子在鈕扣上發出碰撞聲,這是只有大清早才會聽到的聲音。我心裏充溢着恐懼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費一天,充溢着迫切感,想儘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邊寫作!於是我連忙去掀鈴,叮叮的鈴聲在走廊上久久不息。這個旅社,這個正在用刷子刷東西的骯髒的茶房,這個會朝你臉上斜噴出一股冷水的簡陋的白鐵洗臉池——這一切都叫人多麼不習慣,多麼討厭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輕的身子瘦得多麼可憐啊!玻璃窗外的窗枱蓋上了一層顆粒狀的積雪,上面有隻鴿子縮成一團,它凍僵了!突然,一個令人高興的、膽大的決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後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圖林諾去,回故鄉去,回到我那可愛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順齊矮小桌子上的幾本書,小桌子在洗臉池旁邊,挨着隔壁房間的門,隔壁住着一個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歲的孩子。在這之後我又整個兒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務中。為寫作做準備,緊張地選擇頭腦里積累的印象,尋找內心那看來就要確定的東西來構思……我等待這一時刻,但已經感到恐懼,生怕事情會再一次如此完結:一個勁地期待,然後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發冷,完全陷入絕望之中,最後跑回城裏,跑回編輯部。我腦子又是一團亂麻,隨心所欲,雜亂無章,光怪陸離的思想、感想、想像折磨着我……其中自我、個人的考慮始終佔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麼努力去觀察別人,他們總引不起我的興趣?我想:也沒什麼,大概寫小說真要從自我開始吧?怎麼寫呢?象《童年、少年》那樣?或者再簡單一點:「我生於某地、某年……」可是,上帝,這多麼枯燥、多麼無聊,也多麼不真實啊!要知道我體驗到的根本不是這些!說起來令人慚愧,怪難為情的,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生在宇宙間,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宇宙里某個時候好象形成了一個太陽系,後來又出現了一個叫做太陽的東西,以後是地球……然而這是什麼?在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還知道些什麼呢?地球起初是一團發光的氣體……億萬年以後,這氣體變成了液體,然後液體又變成了固體,從那個時候起似乎又過了兩百萬年,地球上出現了單細胞生物:藻類、鞭毛蟲……接着是無脊椎動物,軟體動物……接着是兩棲動物……兩棲動物之後接着是巨大爬蟲……接着是穴居的人類,他們發明了火……再往後就是什麼迦勒底①,亞述②,還有個埃及,似乎只曉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還有個阿塔薛西斯③,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④……伯里克里斯和阿斯帕西雅⑤,溫泉關大戰⑥,馬拉松戰役⑦……不過,在所有這些之前還有很長一段傳奇時代,那時亞伯拉罕⑧帶着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亞伯拉罕因着信,蒙召的時候,就遵命出去,往將來要得為業的地方去。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裏去⑨……」對,不知道!我也是這樣!「因着信,蒙召的時候,就道命出去……」信什麼呢?信上帝賜予的愛情的幸福。「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裏去……」不,知道的,去尋求一種幸福,那是可愛的、美好的、給人以快樂的東西,也就是愛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這樣始終靠喚起愛情、快樂的東西生活……

小桌子旁的門背後可以聽到女人和孩子的說話聲,洗臉池下的踏板響了,水嘩啦嘩啦衝出來;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說:「科斯欽卡,吃麵包吧!」我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還是這個科斯欽卡……母親給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來。回家以後就在煤油爐子上做飯,餵了孩子以後又出門去了。這個科斯欽卡已成為房客們公有的孩子,看着他整天在房間里串來串去,時而瞧瞧這個房客,時而瞧瞧那個房客,可叫人煩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進去,膽怯地說些什麼,有時還想方設法討別人歡心,可誰也不聽他說話,有的甚至趕他出去,不耐煩地說:「喂,去吧,去吧,小弟弟,別在這裏礙事!」在一個房間里住着一位小個子的老太太,很嚴肅,很講體面,認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過時,從來不正眼看人。她不時,甚至是常常到廁所去,把門掛上,然後在裏面把水弄得嘩啦嘩啦響。這位太太有一隻寬脊背的大哈巴狗,頸上的皺摺肥得冒油,有一雙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顆貪淫的塌鼻子,以及夾在兩雙獠牙之間的蛤蟆式的舌頭,翹起的下巴擺出一種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氣。平時它的嘴臉只有一種表情——除了專一的蠻橫以外,再沒有什麼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極點。如果科斯欽卡因為什麼被趕出房間,在走廊上碰見這隻哈巴狗,那麼馬上就會聽到喉嚨里憋著一股的氣,呼哧呼哧地發出的嘶啞聲,很快就變成充滿怒氣的狂暴,最後高聲地、兇猛地狂吠,嚇得科斯欽卡歇斯底里地號陶大哭起來……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貧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銳的複雜性弄得苦惱不堪。現在我打算寫寫有關科斯欽卡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棧里來了一個女裁縫,住了一星期,是個上了年紀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滿了零布頭,然後她把裁好的布料鋪在縫紉機上,軋軋軋地車起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裁剪時咧著乾癟的大嘴巴,兩眼盯着剪刀。她一邊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邊竭力找些話頭來討尼吉林娜歡心;她假裝饒有興緻的樣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無意識地把自己幹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麵包片的小籃子,眼睛瞟着裝有果醬的棱形高腳盤!再說我前幾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掛雙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駝背走路都是挑戰般的、高傲的,這位姑娘卻謙恭溫雅。她高一腳低一腳迎面向我走來,兩手緊握著兩根黑色拐杖。在她瘸著向前走時,身子有節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橫村也一顛一顛的,眼睛凝神地望着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頭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聰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頭。其實她已經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奧秘……一些不幸的人們卻長得美麗俊秀,從他們的面龐、他們的眼睛中間可以看見他們的整個心靈!

後來我又沉湎於苦苦思索之中:應該從哪兒開始寫我的生活。是的,從哪兒開始呢?即使不談我在某一剎那間誕生於其間的宇宙,也還得首先講講俄羅斯,讓讀者懂得屬於我的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是什麼樣的生活契機使我來到人世間。可是在這方面我又知道什麼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戰爭……斯拉夫人的特點是高大的身材,亞麻色頭髮,勇敢,好客,崇拜太陽神、雷神和電神、敬樹精、人魚、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現象」……還有什麼呢?召外族人來任大公,帝城派使節來駐弗拉基米爾大公處,雷神被推倒在德聶伯河裏,全民慟哭……智者雅羅斯拉夫⑩,他的子孫互相殘殺……還有弗謝沃洛德·大窩⑾……況且我對今天的俄羅斯完全一無所知!是啊,破產的地主,挨餓的農民,地方官吏,憲兵,警察,鄉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繪一定是家大口闊、負擔很重的……還有什麼呢?奧勒爾是俄羅斯最古老的城鎮之一,至少應該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麼呢?街道、出租馬車、被輾軋過的積雪、商店、招牌,還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長……巨頭、美男子和人面獸心的警長拉舍夫斯基……還有帕利津⑿,他是奧勒爾的光榮,是奧勒爾的棟樑之一,是自古以來馳名於俄羅斯的怪人之一。這位老人出身世襲貴族,是阿克薩科夫⒀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羅斯宮殿一般的宅邸里,住宅的牆是用大圓木做成的,上面掛着稀世的古代聖像。他穿一件寬大的對襟袍子,綴著各色細羊皮,頭髮修成圍圈垂髮,面部毫無表情,眼睛細小,非常敏銳機智,博學多識,據說奇怪的是……關於這個帕利津我還知道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

然而正是這使我惱怒:為什麼我一定要詳盡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個人,而不寫我知道和感覺到的東西呢?我又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為自己的惱怒而高興,把它當作救星一樣抓住它……於是我在想像中看到了斯維雅托戈爾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過那裏,在頓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牆附近,圍滿了各族香客的野營。我緊跟着一個見習修士在院子裏轉來轉去,求他安排我在隨使什麼地方過夜,結果徒勞無益,他聳聳肩膀跑開了,跑的時候兩手、兩腳、頭髮、長抱下擺全都在飛舞。他腰身細軟,稚氣的臉上佈滿雀斑,綠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淺金黃色頭髮纖細鬆軟,每一根都絲一般的打着卷,極為漂亮……接着看到了那個春天,我似乎在德聶伯河上無休止地航行……後來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從車廂硬席上醒來,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氣弄得我渾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白色霧氣,我往外面看,什麼也看不見,簡直不知道火車開到了什麼地方!正是這一無所知的感覺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覺敏銳,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窗戶,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霧靄,可以聞得到春晨的氣息、霧的氣息,因火車在飛快平治,好象有一床濕漉漉的白被單拍打在手上、臉上……——

①奴隸制巴比侖王國的別名。

②紀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達米亞形成的早期奴隸制國家。

③古代波斯的阿凱米尼得朝皇帝。

④達達尼爾海峽的古希臘舊稱。

⑤伯里克理斯是紀元前約490一429年雅典奴隸主制繁盛時期的領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⑥溫泉關大戰是古希臘人為獨立而鬥爭的輝煌事迹。

⑦紀元前500—499年希波戰爭的第一次大戰役。

⑧據《聖經》傳說是歐洲人的始祖。

⑨見《聖經·新約·希伯來書》第十一章第八節。

⑩1019—1054年的基輔大公。

⑾1176年起為弗拉基米爾和羅斯托夫·蘇茲達爾的大公。

⑿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將,參加過低土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1915年曾任俄軍駐巴黎代表。

⒀謝爾蓋·手莫菲耶維奇·阿克薩科夫(1791—1859),俄國作家。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為什麼睡過了頭。醒來之後,我依舊躺在床上,望着對面的窗戶,望着冬日平靜的白色的光輝,頭腦和心靈感到少有的寧靜、少有的清醒,覺得周圍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這樣躺了很久,覺得這房間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干了。後來,我起了床,洗臉、穿衣之後,照常對着我那張簡陋的鐵床床頭上方的小聖像畫個十宇。不管怎麼令人驚訝,這幅聖像至今還掛在我的卧室里。這是一塊光滑的深橄欖色小木板,日久天長,已經硬化,板上鑲著粗糙的銀質聖像衣飾,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亞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們在圓框中望着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東方人的粗獷。這是我母親家族的遺物,是母親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時給我的祝福。以後我結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類似僧侶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塵世生活的蒙昧、隱秘時期,如今看起來是十分特殊的、珍貴的、奇幻的、悠久的時期。它已變成一種獨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覺得陌生的生活……對着聖像畫過十字以後,我就出門買東西,東西是我躺着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憶起夢境:謝肉節的晚上,我又住在羅斯托夫采夫家,跟父親一起看馬戲。圓形演技場上一共跑出來六匹黑色的波尼馬①……它們都配有漂亮的帶鈴鐺的小銅鞍子,嚼子上得嚴嚴實實,籠頭上的紅絨韁繩緊緊地勒在鞍子上,緊得它們粗短的脖子都彎拱起來,馬的鬃毛剪得齊齊整整,象黑刷子一般豎着,額鬃間翹著紅色的飾纓……它們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個頭,一樣寬的側身,一樣短的腿,都在賭狠地、執拗地垂下黑色的頭,排著整齊的一行,用碎步跑起來,小鈴兒叮叮噹噹搖晃着。它們跑出來以後,猛然停住,咬着嚼環,並且抖動頭上的飾纓……穿燕尾服的馴馬師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後才強使它們跪下來,向觀眾點頭致敬。緊接着突然響起一陣歡快、急速的音樂,好象快馬奔騰跳躍,追擊似地攆着它們順着演技場的圓圈魚貫跑過……我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筆記本。回家后,喝茶時我想:「算了吧,我就讀讀書,間或寫寫東西,不抱任何奢望,簡略記點什麼——各種思想、感受、見聞……」於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筆工整地寫上;

「阿列克謝·阿爾謝尼耶夫。筆記。」

我坐着思考了好久,寫什麼呢?我一個勁地抽煙,整個房間煙霧騰騰,但是不感到苦惱,只是有些優郁,內心是平靜的。最後我寫道:

「H公爵到編輯部來過,他是著名的托爾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關於圖拉省饑民救濟捐款和支出情況的報告,要求發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雙高加索式樣的軟靴,戴一頂卡拉庫爾羊皮帽,大衣領子也是卡拉庫爾羊羔皮做的。這些穿戴雖然破舊,卻很貴重,而且乾乾淨淨。灰色軟上衣腰裏系著皮帶,顯出圓滾滾的肚子,鼻子上架著金邊的夾鼻眼鏡。他待人謙遜,但他那端正優雅、油光水滑、白白凈凈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眼睛使我極為不舒服,我立即對他產生惡感。當然,我不是托爾斯泰的信徒,但也完全不象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我希望生活和人都美好,能激起愛和歡樂的感情,我只憎恨有礙於愛和歡樂的東西。

「前幾天我沿着博爾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陽西沉的景象:天寒地凍,西邊天空漸漸清澈,一片青綠、透明、寒冷的天空映着明凈的暮光,照着整個城市,勾起人們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憂愁。行人路上站着一個衣衫襤褸、臉凍得青紫的老人。他是個流浪樂師,正拉着破舊的手搖風琴;那長笛般的哨聲、顫音、沙啞聲,那從哨聲和沙啞聲之中進發出來的浪漫曲調,那樣悠遠,帶着異國情調和古風,瀰漫了這凜冽的黃昏,也使人內心充滿憂傷——喚起種種夢想和憐借之情……

「我到處感到苦悶或恐懼。兩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還歷歷在目。也是個黃昏。只不過陰沉晦黯。我偶然走進一座不大的教堂,看見傳道高台近旁離地板很近的黑暗處,搖曳著燭光。我走近一看,不禁呆若木雞:三支小蠟燭粘在一口小棺材的前端,凄楚地微弱地照着四邊圍滿紙花的粉紅色小棺材,照着躺在裏面的黑皮膚、凸前額的嬰兒。要不是他的小臉現出瓷器一般的顏色,緊閉的凸眼皮呈雪青色,小嘴嘬成三角形,要不是這永恆的寧靜和永世的孤獨的氣氛,他完全象是睡著了!

「我已寫出並發表了兩篇小說,不過全是虛構的,令人不快。一篇講飢餓的農夫,我沒有見過這些人,也談不上憐憫他們;另一篇寫的是地主破產這個過時的題材,內容也是臆造的。其實我想寫的只是破產地主P的屋前那株高大的銀白色楊樹,再就是他書房柜子上的鷂鷹標本,它張開駁雜的褐色翅膀,一隻閃閃發光的黃玻璃眼睛永遠朝下望着,假使寫破產,我也只想描寫它詩意的一面,寫那感傷動人的東西:貧瘠的土地,貧窮殘敗的莊園,花園,奴僕,馬匹,獵狗以及把前房讓給後輩而自己棲息後房的『老東家』。還要說說『少東家』:他們不學無術,遊手好閒,不名一文,然而自視血統高貴,是高人一等的貴族階層。貴族式這檐帽、斜領襯衫、燈籠褲、長統靴……聚到一塊就是酗酒,抽煙,誇誇其談,拿古老的裝香擯酒的高腳杯喝伏特加,將空彈上進槍膛,狂笑着朝蠟燭開槍,把燭火射滅。這些『少東家』中有個姓口的,完全離開破落的莊園,搬到磨坊去和情婦一起住在小木房裏,當然,磨坊早已停業了,這情婦幾乎沒有鼻子,他們睡在木板床上,鋪着麥秸,或者睡『在花園裏』,也就是木屋近旁的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枝上還掛着一塊破鏡子,鏡子裏映着白雲。閑極無聊時,他就坐在樹下,用石頭去打鴨群,那是磨坊附近水灣里農夫放養的,每扔一塊石頭,鴨子就立刻嘎嘎直叫,喧鬧着成群結隊地撲到水中。

「瞎老頭格拉西姆是我家的舊仆,跟所有的瞎子一樣,走路時微微翹起臉,好象在傾聽,憑一根棍子本能地摸索道路。他住在村頭一間小破房子裏,孤苦伶什,只有一隻鵪鶉為伴。那鵪鶉在韌皮編的籠子裏一個勁地撲騰,撞到麻布做的頂篷上,日復一日,頭上的毛都禿了。格拉西姆雖說眼瞎,可到了夏季,總是一大清早到地里去捉鵪鶉,聆聽它們抑揚頓挫的音調,暖風吹拂到瞎子臉上,鳥聲隨風飄進田野。格拉西姆說,鵪鶉離捕網愈近,叫聲就一下比一下熱烈,一下比一下響亮,一下比一下更讓捕鳥人緊張,那種揪心的感覺比世上一切東西都美。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大公無私的詩人!」——

①波尼馬——指八○至一四○厘米高的矮馬。

十五

我不願到編輯部去吃早飯,於是來到莫斯科大街上,走進一家小酒館。我喝了幾杯伏特加,要了條鮮魚下酒,我盯着盤裏切成薄片的魚頭,心想:「這也值得記下來,鯡魚有珠母色的腮。」接着我吃了一道沙鍋燉的酸白菜燜魚。酒館里人客滿座,低矮的餐廳里,飄散著薄餅和煎胡瓜魚的氣味和嗆人的油煙。白衣跑堂弓著背,仰著後腦勺穿來穿去,象跳舞一般。體現了俄羅斯精神的老闆,神氣活現地站在櫃枱後面,斜着眼監視着每一個跑堂,既嚴厲又篤信上帝,這是他早已演慣了的角色。在小市民圍坐的桌子中間,輕輕地走動着幾個黑衣修女,她們穿着粗笨的帶提靴環的靴子,身材矮小,象白嘴鴉一樣。她們默默地向小市民們鞠躬,遞上封面上飾有銀邊十字架的小黑書,小市民們蹙起眉頭,從錢包里挑出幾枚難看的戈比……這一切似乎是我的夢的繼續,伏特加、酸白菜燜魚和童年的回憶使我微微有些醉意了,淚水不由涌了上來……回到客棧后,我躺下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薄暮時分,心情惆悵和懊悔。我對着鏡梳了梳頭,發現自己的頭髮太長,藝術家的風度太過分了,看着不舒服,就上理髮館去。理髮店裏坐着一個矮胖子,圍着自罩布,腦袋亮光光的,一雙兜風耳,活脫脫象只蝙蝠。理髮師在他的上唇和兩頰上塗上一層厚得出奇的肥皂泡沫,拿把刺刀靈巧地颳了又塗,塗了又刮。這一次是從下往上刮的,輕輕幾下,就草率完事。蝙蝠叉開兩腿,抬起半截身子,拉開罩布,彎下腰去,一隻手按住胸部,另一隻手洗那通紅的臉。

「灑點花露水嗎?」理髮師問。

「要一點。」蝙蝠說。

於是理髮師用噴子噝噝地噴了點花露水,又用一條毛巾輕輕地沾了沾蝙蝠的濕潤的雙頰。

「先生,請!」他揭掉罩布,話音清晰地說。蝙蝠便站起來了,那模樣可真嚇人:一雙大耳伸在大大的腦袋上,面孔又大又瘦,象張紅羊皮,刮過的臉上,眼睛發出嬰孩一般的亮光,嘴一張,黑洞洞的。他身材矮小,寬肩膀,軀幹短得象蜘蛛,而且腿又細,象韃靼人那樣彎著。他塞給理髮師一點小費,穿上漂亮的黑大衣,戴上圓頂禮帽,點起一支雪茄,走了。理髮師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知道他是誰嗎?是頭號富商葉爾瑪科夫。您知道他一向給多少小費嗎?您瞧!」

他伸開手掌,開心地笑着說:

「不多不少,兩戈比!」

理完髮,我又習慣性地上街溜達溜達。孤獨和憂愁使我早已養成上教堂的習慣,一看見教堂的庭院,我就進去了。誦經台周圍高高的燭台上,成束的蠟燭發出灼熱的光,照得教堂里暖融融的,充溢着一種憂鬱的節日氣氛。台上放着一個銅十字架,十字架上鑲著假寶石,神職人員站在台前,滿含憐憫和悲傷之情唱道:「主啊,我們在你的十字架前禮拜……」暮色里,一位大個子老頭兒站在門口,他穿一件長長的厚呢外衣,一雙皮套鞋,身材粗壯結實,象一匹老馬。他也跟着唱,似乎在教訓什麼人,聲音低沉而嚴厲。誦經台旁的人群中站着一個香客,他面前的金黃色的燭光和煦地照着他。他長得象穴居人一樣乾瘦,清癯發黑的臉孔低垂著,嚴肅而冷靜。又長又黑的頭髮一綹綹地象原始人、僧人和婦女那樣耷拉在兩頰上,幾乎看不清他的模樣。他左手緊握一根長木杖,日積月累,木杖被磨得光亮亮的。他背後背着個黑皮囊,獨個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和別人保持着距離。我看他,熱淚盈眶,胸中升騰起無法抑制的對俄羅斯、對祖國、對她全部蒙昧的古代緬懷和感傷之情。有個人站在我後面,用蠟燭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下面,我轉過臉一瞧:原來是個老太婆,她穿一件肥大的外衣,披一條大圍巾,弓著身子在我背後,暴著一枚牙齒。她說:「敬十字架用的,老爺!」她的小手凍得冰冷僵硬,指甲青紫,我順從地接着蠟燭,很高興,於是朝耀眼奪目的燭台邁了一步,笨拙地把這支蠟燭同其它的蠟燭擱在一起。我的笨拙動作使我感到客臊,突然,我起了一個念頭;「走!」於是,我後退一步,鞠了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向大門走去,身後留下教堂中舒適可愛的光明和溫暖。台階上,迎接我的是陰冷的黑暗和在高空中呼嘯的風……我戴上帽子,對自己說:「走!」決定到斯摩棱斯克去。

為什麼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過勃良斯克的一切,勃良斯克森林,勃良斯克綠林好漢……我拐進一條衚衕,走進一家小酒館。有個無賴正坐在桌旁低着頭,借酒裝瘋,大聲叫道:「我自作自受,落得當苦役的下場!」這是一出俄國人慣演的顧影自憐的把戲。另一張桌旁有個人仰著頭,嫌惡地望着他,那人蓄著兩撇稀疏的小黑鬍子,脖子細長,喉包尖而大,在頸前薄薄的皮膚下面蠕動,看來是個小偷。櫃枱旁有一個高個子女人,酒氣醺天,晃晃蕩盪地搖著身子,她的連衣裙濕漉漉的,緊貼在兩條細腿上,顯然是個洗衣婦。她敲著櫃枱,正向掌柜訴說什麼人的卑鄙行徑,手指控洗得乾乾淨淨,象玻璃一樣放亮。一隻盛着伏特加的棱形酒杯擺在她面前,她間或端起來拿在手中,卻總沒喝,一會兒又放下來,接着話題說下去。我想喝點啤酒,可是酒館里空氣霉濕,沖鼻難聞,燈光也太暗,還有水從結了冰的小窗台上,從窗台上的一堆爛抹布上流下來……

偏巧,阿維洛娃家的餐室里來了幾位客人。「啊,我們可愛的詩人!」她說,「你們還不認識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們寒暄了一番。同阿維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滿面皺紋,唇髭剪得齊齊整整,還染成了揭色,頭上的假髮也是褐色的,身穿白絲背心和黑色常禮服。他趕忙站起來,鞠了躬,謙恭地回敬了我,動作出奇地靈活,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我挺喜歡他的常禮服大襟上鑲著黑緶,一見之下不禁動了心,極想自己有那麼一件才好。桌子正中坐着一位太太,愛絮絮叨叨又善於詞令,她向我伸出象海豹的鰭腳一樣結實豐滿的手,手光滑得象枕形肉包子一般,上面可以看到手套接縫留下的一行行齒形壓痕。她口齒伶俐,說話急促,還多少帶點喘息。她完全沒有脖子似的,身子相當肥胖,特別是後背和兩腋附近。她腰間的緊身束得緊緊的,象卵石一樣滾圓、梆硬,肩膀上搭著一塊煙灰色毛皮。毛皮的氣味摻和著沁人心肺的香水、毛料衣服、溫暖的身體的氣味,濃烈得真叫人難以透氣。

十點鐘,客人們起身告辭了,臨行恭維了主人一番。

阿維洛娃笑了起來。

「哎,總算走了!到我房裏坐坐吧,該把這兒的氣窗打開……咳,親愛的,您怎麼啦?」她嬌嗔地說,同時向我伸出兩隻手。

我握着她的手說: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兒?」

「斯摩棱斯克。」

「為啥?」

「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會怎麼樣呢?來,咱們坐下來吧……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坐到沙發上,沙發上罩着的是夏天用的條子斜紋布套。

「您看這斜紋布,」我說,「跟火車上的一模一樣。甚至看見這斜紋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靜,連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裏坐,兩隻腳就露在我眼前。

「不過,為什麼去斯摩棱斯克?」她問,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盯着我。

「然後去維切布斯克……波洛茨……」

「為啥,」

「不知道。首先,我很喜歡這幾個地名:斯摩梭斯克,維切布斯克,波洛茨克……」

「這不是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難道您不覺得,有些地名可真好聽?斯摩棱斯克古時候經常遭到兵燹和圍困……它甚至使我感到親切。我們家族的一批古老的文契就是在那裏的一場大火中燒掉的,因此我們失去了一些重大的遺產權和世襲特權……」

「事情愈來愈糟了!您很想她吧?她沒有給您寫信嗎?」

「沒有,不過問題不在這兒。總的來說,奧勒爾的這種生活我不喜歡。『遊盪的鹿知道上哪兒去吃草……』這裏,我的創作無從着手。我整個上午都只有呆坐着,腦子裏一團亂麻,象個瘋子似的。我靠什麼過日子呢?我們巴圖林諾有個大姑娘,是小店主的女兒,已經沒有嫁人的希望了,所以就靠尖酸刻薄過日子。我現在也是這樣。」

「簡直是個孩子!」她溫柔地說撫摸我的頭髮。

「發育很快的只是低級動物,」我說。「再說,誰又不是孩子呢?有一次,我乘車到奧勒爾來,同座的是葉列茨區法院的一位法官。他是個可敬而嚴肅的人,長得象黑桃皇帝……他坐在那裏看了好久《新時代》,後來起身,出了車廂就不見了。我有些不放心,也出去了,打開門走到過道上,由於火車轟隆響,他沒有聽見我開門,也沒有見到我。您說我在過道上看見了什麼?他在升降台上隨着車輪的節奏天不怕地不怕地跳起舞來,兩隻腳搞出一些最冒險的動作。」

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突然意味深長地輕聲地問:

「咱們一塊兒上莫斯科去好嗎?願意嗎?」

我渾身一震……滿臉通紅,喃喃地謝絕了……直到如今,只要我回憶起這一時刻,我就痛惜這一巨大的損失。

十六

第二天夜晚我已經上了火車,孤單單地一個人坐在簡陋的三等車廂里,感到有些害怕。微弱的燈光不斷地搖曳晃動,照在木板凳上,顯得凄清慘淡。我站在黑洞洞的窗戶旁,一股股新鮮的氣流從看不見的窗縫裏鑽進來,砭人肌膚。我兩手搭在臉上擋住光線,凝神注視這窗外的夜和森林。那裏似乎有成千上萬的紅蜂嚶嚶嗡嗡,一下子又消失不見。有時,樹脂和機車燃燒木柴的氣味隨同嚴冬的清涼空氣一起吹過來……啊,這林中之夜多麼黢黑,多麼嚴峻,多麼凝重!林中小道狹窄、深邃、沒有盡頭。小道兩旁,千年古松的高大細長的黑影密密層層重疊著。明亮的車窗的方影斜斜地投射在林邊雪堆上,一晃而過。窗外不時又問過一根電線桿,它先愈變愈高,又愈變愈遠,隱沒在黑暗和神秘之中。

早晨我一覺驚醒,精神爽快。列車停了,已到了斯摩棱斯克。這是一個大站。周圍一片光明和寧靜。我跳出車廂,貪婪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車站門口圍着一群人,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被獵人打死的野豬撂在地上,它龐大、粗壯,已凍得硬梆梆,極其可怕,不忍一睹。它周身豎着又長又密的灰色剛毛,沾上了一層乾燥的雪粉,兩隻家豬一樣的小眼睛,嘴咬得很緊,伸出兩顆大獠牙。「呆在這兒嗎?」我想了想,「不,繼續走,到維切布斯克去!」

我乘車到維切布斯克已近黃昏,一個寒冷而明亮的黃昏。到處是厚厚的雪層,潔凈而缺乏生氣,好象是塊處女地一般。這個城市在我看來是古老的、非俄羅斯的。高大的房屋連成一片,尖尖的屋頂,不大的窗戶,底層的大門幽深,呈半圓形,做工粗糙。你往往會碰見老猶太人,他們一色都穿長襟衣,白長襪和皮靴,長鬢髮就象彎曲的管狀綿羊角。他們面色蒼白,一律烏黑的眼睛帶着憂鬱的疑惑神情。人們正在熱鬧的街道上游近,行人路上一大群胖姑娘慢慢吞吞地挪動步子。她們穿着省里猶太人的盛裝,淡紫、天藍、石榴紅色的厚絨麵皮襖。一些小夥子跟着她們後面,不過很支雅,而且保持一段距離。他們全都戴圓頂禮帽。也留着長鬢髮,那東方人的甜甜的臉面嬌嫩、渾圓,象少女一般。他們腮邊生長一層青春期的絨毛,目光象羚羊的一樣懶散……在這群人中間,在這座我覺得是那樣古老的城市裏走着,我彷彿著了迷,感到一切都是那麼神奇。

天黑了,我來到一個廣場上,這兒聳立着一座有兩個小鐘樓的黃色的天主教堂。我走進去,就看見半明半暗中擺着一排排長椅,再往前,祭壇的供桌上有點着半圈蠟燭。摹然間在我的頭上什麼地方響起緩慢的、沉思般的風琴聲,音流低沉平穩,後來逐漸升高、壯大,出現了刺耳的象金屬發出來的尖銳聲……又完全變成顫音、擦音,似乎要掙脫壓抑它的什麼東西;突然間,衝破了。響起洪亮的天堂讚美歌……再往前,燈火闌珊處,傳來時高時低的呢喃細語聲和鼻音濃重的拉丁語的吟誦聲。在粗大的上端隱沒在黑暗中的國石柱兩邊,一些鐵制披甲兵立在往基上,昏暗中看上去就象黑色的幽靈。祭壇上方高處有一扇繪彩的大窗戶,隱沒在朦朧之中……

十七

我當天夜裏就乘車去彼得堡。從教堂一出來,我就往回走,到火車站去乘搭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想在那裏隨便找一家舊旅館,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去波洛茨克的火車很晚才開。車站上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只有小賣部的櫃枱上點着一盞朦朧欲睡的燈,牆上掛鐘的滴答聲那麼拖沓,彷彿時間本身也到了盡頭。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我獨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最後,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茶炊的香味,車站開始騷動起來,明亮起來了。這時,誰知我竟糊裏糊塗地買了張上彼得堡的車票。

還在維切布斯克車站上,當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久等不到的時候,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我很詫異,很納悶:眼前的一切都是些什麼?有何目的?我又為什麼置身其中呢?小賣部闃無人聲,半明半暗,櫃枱上點着一盞朦朧欲睡的燈,陰沉的車站大廳顯得空闊、深長、高大,中央擺着一條長桌,佈置得跟所有車站一樣刻板。小賣部散發出夜間車站的茶炊的芳香時,一個昏昏欲睡的駝背老僕役,身後拖着燕尾服的后襟,一拐一拐地從櫃枱後邊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哀嘆著自己年邁體弱,腿腳不靈,開始爬到牆邊的椅子上,用一隻顫巍巍的手點燃毛玻璃球形壁燈……接着一個身材魁梧的憲兵神氣十足地經過小賣部走向站台,腳下的馬刺嘎嚓作響,他身上的長軍大衣一直拖到腳根,后岔使人聯想到名貴的牡馬的尾巴,——這都是何物?為何目的?出於何種動機?那憲兵開門進站台時,放進來冬雪之夜的清新空氣是多麼古怪啊!我一下子從發獃中清醒過來,不知為什麼突然決定上彼得堡。

波洛茨克冬雨霏霏,透過列車之間的罅隙,我看到這城市街道泥濘,單調毫無特色,不免感到掃興,而這掃興反倒使我高興。後來我在途中寫道。「無窮無盡的白晝。無邊無際的林海雪原。車窗外老是蕭索的蒼白的天穹和積雪。列車一會兒鑽進密林,一會兒又出現在荒涼的雪原,遙遠的地乎線上,黢黑的樹林上方,低垂的天幕上掛着一抹鉛灰色的雲。車站全是木材建成的……到北方了,到北方了!」

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處極北。在陰霾的暴風雪中,出租馬車載我沿着樓房異常整齊、異常高大、異常相似的街道飛奔,駛向利戈夫卡,駛向尼古拉耶夫車站。不過才下午兩點多鐘,車站主樓上的圓鍾就已經放亮。我在運河流經的利戈夫卡停了車,離開車站不過兩步遠的光景。這兒到處是木柴棧、車夫夜店、茶館、小飯館、啤酒店,環境很糟。我在車夫介紹下進了一家旅館,和衣坐了許久,從六層樓上高處的一個無比陰鬱的窗口,望着黃昏前大雪紛飛的天幕。旅途的勞頓,火車的顛簸,使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轉……彼得堡!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身處彼得堡,完全被它的黑暗、複雜、可怕的宏偉包圍了。房間里又悶熱又憋氣,陳舊的毛料帷幔和沙發罩、用來打光下等旅館房間地板的一種發紅的東西散發出臭不可聞的氣味。我走出房間,順着陡直的扶梯跑下樓去。街上暴風雪攪得天昏地暗,冰冷的雪花向我撲面而來。我攔住一輛在風雪中出現的出租馬車,直奔芬蘭車站,——去體驗一下異國情調。我在那裏很快就喝醉了。突然給她拍了一份電報。

「我後天到。」

在宏大、古老、車水馬龍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陽光普照的天氣。冰雪融化,雪堆漸漸消失,小河和水窪已經解凍。有軌馬車轟轟隆隆、叮叮噹噹地駛過,步行的和乘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滿目都是滿載貨物的雪橇、骯髒狹窄的街道。克里姆林宮的圍牆、宮殿,以及密集於其間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圓頂,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間版畫。我驚訝地瞻仰了瓦西里·勃拉仁①,參觀了克里姆林宮內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場上有名的葉戈羅夫酒館吃了早飯。這酒館挺特別,樓下的顧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當俗氣而又嘈雜,可是樓上兩間不太好的小廳卻整潔雅緻,很講規矩——甚至禁止吸煙。太陽從院子什麼地方穿過暖烘烘的小窗戶照進來,一隻金絲雀在籠子裏婉轉啼唱,小廳更顯得十分舒適。屋角有盞燈閃著白色的火焰,一堵牆的上半部分是一幅發烏的畫,塗過淡褐色清漆,大添異彩,畫上有飛檐的鱗狀屋頂、長廊,長廊上有幾個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國人,黃黃的臉,穿金色長袍,戴綠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種廉價的燈……當天晚上我離開了莫斯科……

我們的縣城已經通了火車,亞速海的狂風在車站上肆意狂號。她在已經沒有積雪的乾淨的站台上等候着我。風吹動她的春季寬邊帽,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老遠就瞧見了她,而她在風中蹙起額頭,慌慌張張地沿着走動的車廂找尋我。她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惹人愛憐的東西,久別重逢的親人身上總有這種東西使我們感到驚訝的。她清瘦了,穿着樸素。我從車上跳下來之後,她想掀起面紗,可是沒成功,只是隔着面紗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馬車上她默默無言,迎風偏著頭,只是傷心而又冷淡地反覆說:

「瞧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事!瞧你對我千了些什麼事!」

後來她又說了,語氣仍舊很嚴肅:

「你上『貴族旅館』去嗎?我跟你去。」

我們走進二樓一間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間里,她坐到沙發上,看着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後來侍役問我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着她摘下帽子。

「你幹嗎老不開口,什麼也不跟我說?」她抑制着顫動的嘴唇,若無其事地說。

我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一邊隔着裙子吻著,一邊抽泣。她捧起我的頭,於是我又認出和感到了她那為我熟悉的異常甜蜜的嘴唇,我倆得心幸福地收縮起來,好象都停止了跳動。我躍起身來,反鎖上門,用兩隻冰涼的手拉上被風吹得脹鼓鼓的白窗帘。窗外,風搖撼着黑乎乎的春天的樹,樹上,一隻白嘴鴉象醉漢似地來回晃動,驚惺地大聲叫喊……

後來,她獃獃地躺着休息時小聲地對我說:「父親有一個要求;結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現在只屬你一個人,隨你擺佈了。」

幾支沒有點過的蠟燭豎放在鏡台上,垂掛着的白窗帘毫無光澤,紋絲不動,粉白的天花板上各種奇形怪狀的泥塑裝飾朝下望着——

①指瓦西里·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紅場上,具有世界意義的著名建築古迹。

十八

格奧爾基哥哥已經從哈爾科夫遷到一座小俄羅斯的城市,我們就動身到那兒去了。我們倆都將在哥哥負責的地方統計局工作。我們在巴圖林諾度過了復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和復活節。母親和妹妹對她喜愛得不得了,父親慈愛地用「你」稱呼她,而且每天早晨都主動地讓她吻自己的手,只有尼古拉哥哥顯得拘謹和客氣。她結識了我家的成員,觀看了我家的房屋,了解了我家的莊園,去過我少年時代居住過的房間,她覺得這房間至今都還可愛,她還懷着內心的喜悅翻閱過我的書籍,這一切她都覺得新鮮有趣,沉浸在一種既平靜又迷惘的幸福之中……後來我們便離開了。

夜間我們抵達了奧勒爾,第二天拂曉換乘了開往哈爾科夫的火車。

早晨陽光明媚,我們站在車廂的過道上,依著暖烘烘的車窗。

「你看多怪,除了奧勒爾和利彼茨克,我從來沒到哪兒去過!」她說,「馬上就到庫爾斯克了嗎?在我眼中這已經是南方了。」

「是的,在我眼中也是一樣。」

「我們要在庫爾斯克吃早飯嗎?你知道吧,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在車站上吃過早飯呢……」

庫爾斯克站過了以後,愈往前走就愈使人感到暖和、愉快。路基兩旁的斜坡上已是青草茵茵,野花簇簇;白蝴蝶在門飛,而有了蝴蝶就表示已經是夏天了。

「那兒的夏天是很熱的!」她笑着說。

「哥哥來信說,整個城市就是個大花園。」

「對,小俄羅斯嘛。真是沒有想到……你瞧,你瞧,楊樹多麼高大!全都綠了!為什麼有過多的磨坊?」

「是風車,不是磨坊。馬上就可以看見白堊山了,再就到別爾戈羅德。」

「現在我才理解你了,我恐怕永遠也不能在北方生活,那裏沒有這樣充足的陽光!」

我放下窗子。熏風徐來,送來了溫暖,連機車噴吐出來的煤煙也帶着南方的氣味。她雙目半閉,臉上、額角的黑絨毛以及簡樸的印花布連衣裙上,一束束灼人的陽光在移動、照耀、炙烤。

別爾戈羅德附近,河谷中有鮮花盛開的櫻桃園和白石灰牆的小屋,質樸可愛。在別爾戈羅德車站上聽得到賣麵包圈的小俄羅斯婦女急促而溫柔的語聲。

她下車去買東西,討價還價了一番,很高興自己善於精打細算和會說幾句小俄羅斯語。

傍晚,我們抵達哈爾科夫,又換乘一趟車。

快到終點時天已黎明。

她睡著了。車廂里蠟燭快點完了,草原上仍舊是黑夜,一片昏暗朦朧,但是在遠方,東邊天標下邊已暗暗地發青。這兒,無邊無際的光禿禿的平原上,灰綠色的小丘一個緊挨一個,太不象我們家鄉的土地了。窗外閃過一個沉睡的小站,站上周圍既沒有灌木,也沒有樹林,就是小站本身也是石頭壘成的,沒有遮掩,在這曙光初露的神秘時刻泛著青白色的光……這裏的小站多麼冷寂荒涼啊!

這時車廂有了一點點光亮。昏暗已藏在地板下邊,地板上面已經半明半暗了。她,還在夢鄉。頭埋在枕頭裏,腿蜷曲著。我用我母親贈送給她的一條古樸的絲織披肩小心翼翼地蓋在她身上。

十九

車站坐落在寬闊的山谷中,遠離市區。車站雖不大。卻令人愜意。站上,侍役殷勤有禮,腳夫和藹可親,坐在雙套家用長途馬車上的車夫老實厚道。

整個城市掩映在葳蕤蔥蘢的花園中,它的蓋特曼大教堂坐落在懸崖峭壁上,從那兒可以眺望東邊和南邊。東邊山谷里孤零零地峙立着一座險峻的小山,山頂上有座古老的寺院,再過去是青綠一片,空曠無物,山谷逐漸變成草原的斜坡。南邊,越過河對岸,再越過嫩綠的草地,視野便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

到處是花園,再加上木板行人路旁又栽著一行行楊樹,城市的許多街道便顯得狹窄。在行人路上經常可以遇見一位高傲的少女,胸脯挺起,方格裙子裹住臀部,結實的肩上挑着一擔沉重的水。楊樹異常高大粗壯,令我們嘆為奇觀。正值五月天氣,常有雷電和暴雨,一到這時候,那楊樹厚實的葉子就綠得發光,還散發出樹脂的清香!這裏春天總是絢麗,夏天酷熱,秋天清明、悠長,冬天溫和,吹來濕潤的風,一輛輛雪橇掛着小鈴鐺,跑起路來發出暗啞而好聽的叮噹聲。

我們在一條這樣的街道上租了一套房間住下來。房東柯萬尼科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皮膚曬得黝黑,花白的頭髮修成圓形。他是個道地的莊園主:有院子、廂房、正房、後花園。他自己住廂房,而把正房租給我們。正房的牆壁粉白,後面有花園的綠蔭遮掩,前面是大玻璃窗走廊。他不知在哪兒做事,習慣下了班便飽吃一頓,睡上一覺,然後不等農服穿好就坐在敞開的窗戶前,一面抽他的煙袋,一面一個勁地唱道:「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

院子裏的房間既不高,也很簡樸。前室里有一口古老的大木箱。上面蓋着帶彩色桃花的粗糙的麻布。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女人當我們的傭人,她有一種諾蓋人①的美。

哥哥變得更加和悅可親,心慈口善。我的期望實現了:他和她之間很快就建立起親人和朋友的親密關係。在任何情況下,只要我和她或他發生爭執,他倆就總是站在一邊。

我們在這裏的同事和熟人(醫生、律師、地方自治會的人)同哥哥在哈爾科夫的相似。我輕輕巧巧地進入了他們的圈子,而且很高興在他們中間遇見到列昂托維奇和瓦金,他們也是從哈爾科夫遷來的。這個圈子裏的人唯一不同於哈爾科夫那個圈子裏的人的是更溫和,與這個城市的和睦安寧的氣氛幾乎完全相稱。他們本僅與來自任何其它城市的人們友善,甚至也與警察局長友好。

我們常常聚會在一位參議員家裏,他擁有五千俄畝地和一萬頭羊,為了壯門庭,他把自己的家弄得富麗堂皇,具有上流社會的氣派,可惜他本人卻身材短小,穿着寒傖。他曾在雅庫茨克呆過一段時期,但為人謙恭溫雅,頗象是一個可憐的客人——

①土耳其語系的一個民族。

二十

院子裏有一口石砌的古井,廂房前有兩株白刺槐,房子台階旁,一株枝葉濃密的栗樹遮掩著玻璃窗走廊的右半邊。夏日早晨七點來鍾,陽光已把一切照得耀眼、灼熱,雞舍里傳來母雞單調和驚疑惶惶的叫喊。然而,房子裏,尤其是窗戶對着花園的幾間後房倒還涼快的。她穿着小巧玲瓏的韃靼式便鞋,站在卧室里,嘩啦嘩啦地把水淋在頭上,胸脯凍得緊縮起來;她脖子後面、頭髮底下儘是皂沫,使整個卧室都充滿涼水和香皂的清新氣息。她不好意思地轉過濕漉漉的臉來,跺着腳對我說:「走開!」不久,窗戶朝走廊開的房間里飄來燒茶的香味兒。哥薩克女佣人在那裏走動,釘了鞋掌的靴子咯咯地響着。她沒穿襪子,腳踝裸露在外,細細的,好似良種小母馬的一樣,在裙子下面晃動着,很有幾分東方的情調;她圓溜溜的脖子上戴着琥珀項鏈,也閃閃發光;小腦袋長著黑頭髮,腦瓜子十分機靈、敏捷,向外斜的眼睛炯炯有神,每走一步臀部都要扭一下。

哥哥拿着煙捲走出來喝茶,那微笑和習氣都同父親一個樣,只是身材矮胖這一點不象父親,然而舉止間看得出有一種老爺派頭。他開始講究穿着,坐的時候,模仿上流社會的風度,灑脫地蹺起二郎腿,夾着香煙。曾經有一個時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遠大,他自己對此也深信不疑,現在卻完全滿足於他在這個小俄羅斯偏僻地方所擔負的職務。從他出來喝茶時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覺得自己精力充沛,身體健康。我們給他建立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家庭。他每天和我們一起上班,事情與在哈爾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時間都花在吸煙和閑談上,這成了他每天的樂事。每當她收拾打扮完畢,終於穿着漂亮的夏裝走出來的時候,他總是眉飛色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們靠着一行行在陽光下顯得油亮的、極好看的楊樹,挨着曬得烤人的牆壁和花園,在曬燙了的木板行人路上走着。她撐著一把閃閃發亮的綢布傘,凸出的圓頂在深藍色天空的輝映下顯得格外醒目。然後我們穿過暑氣蒸騰的廣場,走進參議室的黃色大樓。樓下散發出看守人穿的長統靴和他們吸的劣等煙草的氣味。各類文書、幹事們手裏拿着公文,照小俄羅斯人的習慣垂著頭,沿着二樓樓梯上上下下;這幫人穿着黑上衣,外表上看是傻頭傻腦,其實是機靈狡黠,精於世道。我們穿過樓梯往一樓裏邊走,走進我們部門的那幾間低矮的房間,那兒滿是談笑風生、不修邊幅的知識分子,令人心情愉快……我看見她到這些房間去取來各種調查表,把它們裝進信封里寄往各縣,總覺得是件怪事。

中午看守們用廉價的杯子、小碟給我們端來茶和幾片檸檬。這種衙門生活,最初也給了我某種愉快。喝茶的時候,我們所有來自其它部門的朋友都聚到我們這兒來閑聊,抽煙。參議會秘書蘇利馬也常來。這個人相貌俊俏,有點駝背,戴一副金邊眼鏡。頭髮和鬍鬚都很漂亮,黑黑的,象絲絨一樣閃光。他步態徐緩,舉止談笑都含有曲意逢迎的意味。他總是笑臉相迎,總是賣弄自己的舉止從容和文雅。他是個很熱心於美學的人,把山谷里那座小山頂上的寺院稱作凝滯的和聲。他來得不算少,但總要用愈來愈傻乎乎的和神秘的目光看看她,還要走到她的桌子近旁俯身去看她的手,然後扶一扶眼鏡,溫柔地笑着問:「您在發送什麼公文呀?」這時她便挺直身子,盡量客氣,然而也盡量簡單地回答他。我完全放心了,我現在再也不嫉妒誰了。

在這個機關里我無意中也象在奧勒爾《呼聲報》編輯部一樣佔據了某種特殊的地位,人們都帶着善意的訕笑來看待我這個工作人員。我坐在這裏不慌不忙地統計,造報表:某縣某鄉種了多少煙草、甜菜,採取了什麼措施來與危害這種甜菜的小甲蟲「作鬥爭」。有時我乾脆就讀點書,不去理會周圍的人談天說地。值得我高興的是我有一張自己的辦公桌,還可以不限量地從辦公室領用新的鵝毛筆、鉛筆和上等紙張。

下午兩點下班。哥哥站起來,笑着說:「大夥回家吧!」於是大家一窩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寬邊帽,涌到耀眼的廣場上,互相握手告別,然後各奔東西,只見花綢衫和手杖一閃一閃。

二十一

烈日炙烤著花園,城裏街面上直到下午五點鐘還空落無人。哥哥睡午覺,我們則閑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陽繞着屋子,漸漸到卧室的窗戶上,從花園向裏邊窺望,洗臉池上的鏡子反映着園裏綠油油的枝葉。果戈理曾在這個城市裏念過書,到過附近整個郊區;米爾戈羅德、亞諾夫希納、希沙基、亞列錫基。我們經常笑着背誦:「小俄羅斯的夏天多麼令人神往、多麼絢麗多彩啊!」①

「天還是這麼熱!」她說,快活地吁了一口氣,仰面躺着。「而且蒼蠅又多!下面怎麼描寫菜園的?」

「各種各樣的昆蟲象一顆顆綠寶石、黃玉、紅寶石,散落在色彩斑斕的菜園裏。」②

「寫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爾戈羅德去看看,無論怎樣一定得去一趟,對嗎?咱們隨便什麼時候去一趟吧:只是他這個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從來沒有愛過誰,甚至年輕的時候也沒有……」

「是啊,他年輕的時候只有過一次怪異的行為——去柳別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樣……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出門?」

「那你為什麼喜歡收到信?」

「現在我還能收到誰的信呢?」

「反正你喜歡。人們總是期待着某種幸運的、有趣的事情,幻想着某種喜事、某種變故。這正使人嚮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新鮮事物總是叫人興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們大家在一切強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這一點」

「是呀,是呀,的確是這樣。」

「說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兒我心裏就永遠明白,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意大利通訊中曾經寫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門——這些我都只在夢中見過。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在家鄉了。』我也是在這兒醒來的。我一聽到這些地名:奇吉林、切爾卡塞、霍羅爾、盧布內、切爾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聞;一看見蘆葦屋頂、短髮的農夫、穿黃色或紅色長統靴的村婦,甚至她們用扁擔挑着的背有櫻桃和李子的樹皮籃子,我就不能無動於衷。『頭上盤旋的鷗鳥在悲鳴,宛如慟哭她的愛子;烈日炎炎,哥薩克的草原上清風蕩漾……』這是謝甫琴科③寫的。他真是個大詩人!小俄羅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經沒有歷史——它的歷史生活已徹底結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頌過去的歌謠和傳說,那似乎是一種超時間的東西。這最使我讚嘆不已。」

「你老在說讚歎、讚歎的。」

「生活本來應該令人讚歎……」

太陽西沉了,陽光湧進敞開的窗戶,傾瀉在油漆地板上,鏡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閃動。窗台上陽光愈來愈強烈,蒼蠅在那裏快樂地嗡嗡叫,還叮她涼快的裸肩。忽然,一隻麻雀蹦到窗台上,機警而迅速地張望了一下,又噗地飛走了,消失在花園明晰的綠蔭里。花園在夕陽下顯得晶瑩透亮。

「得啦,你再講點什麼吧。」她說:「你說,咱們什麼時候去克里米亞?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去呵!你可以寫部中篇小說,我似乎覺得你一定會寫得很出色,那麼我們就有錢了,我們就去休假……你為什麼放棄寫作呢?你在浪費自己的才能!」

「從前有那麼一些哥薩克人,叫做『流浪漢』,從『遊盪』一詞而來。我大概也是個流浪漢,『上帝給這個人安居樂業,而給那個人背井離鄉。』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筆記。你聽:『草原上一隻鳳頭的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沿途都有綠色的界碑,上面長滿了薊草,界碑以外是無邊無際的平原,別無他物……聳立在籬笆和溝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乾乾淨淨的農舍的麥秸遮陽棚,塗了紅邊的好看的小窗戶……你,古羅斯的根基,這裏感情更真摯,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嬌艷!』」

她聚精會神地聽着,後來驀然問道:

「告訴我,你為什麼把歌德寫的那段話念給我聽?就是講他離開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說他突然在幻覺中看見一個騎士策馬前行,穿着金邊灰坎肩。那段話是怎麼說的?」

「『這個騎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着從未穿過的金邊灰坎肩。』」

「嘿,這的確有點奇妙和駭人。後來你說,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幻想過一件心愛的坎肩……他為什麼拋棄了她呢?」

「他說他一向聽從他的『惡魔』調遣。」

「對了,你也快不再愛我了。嘿,你說實話,你最想望的是什麼?」

「我想望什麼?我想當個古代克里米亞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薩拉伊宮裏……整個巴赫契薩拉伊宮殿坐落在峽谷中,山石峨嵯,氣候炎熱,不過宮殿裏總是陰涼,有噴泉,窗外有桑樹……」

「別扯淡,說正經的!」

「我說的是正經話。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終有點愛胡言亂語。譬如說,你看這草原上的鷗鳥,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結合……尼古拉哥哥過去常常嘲笑我,說我是個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後來有二次我在書上留心到,笛卡爾④說過,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確的、合理的思想只佔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這有什麼呢,你那宮裏有後宮么?我說的也是正經話。你親口對我說過,記得嗎?你說在男人的愛情中摻雜着各種各樣的愛,你愛過尼古林娜,後來又愛娜佳……你有時對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嗎?前不久你甚至談到我們的哥薩克女佣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只不過說,看着她的時候,我非常想到鹽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帳篷。」

「喏,你看,是你親口說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帳篷。」

「我沒說同她一起。」

「那麼究竟同誰呢?喲,麻雀又來了!我真怕它們飛進來撞到鏡子上!」

於是她一躍而起,笨拙地拍了幾下手。我一把摟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體各部分的涼熱差異最令我激動——

①②見果戈理的短篇小說《索羅慶采市集》第一段。

③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維奇·謝甫琴科(1814一1861),烏克蘭的偉大人民詩人。

④笛卡爾(1596—1650),法國傑出的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和生理學家。

二十二

傍晚時分,暑氣消散,太陽落到屋後去了。我們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開的窗戶旁喝茶。她現在很用功讀書,用功的時候總找哥哥問些問題,哥哥很高興指點她。黃昏時分,萬籟俱寂,只有燕子掠過院子,飛旋而上,消失在遠空。他們在說話,我在旁邊聽:「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歌中唱的是農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聲平緩、悠揚,充滿離愁別恨,後來變得堅定雄壯,出現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調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隊哥薩克,

縱馬急馳而過!

歌聲曼曼,充滿憂傷,它讚頌一支哥薩克隊伍怎樣經過山谷,英雄多羅申科①怎樣帶領這支隊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後面跟着薩蓋達奇內②:

為啥捨棄老婆,

換來煙袋一窩,

你這個合傢伙……

歌聲轉慢,好似嘆息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人。緊接着是特別歡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薩克一上路,

煙葉煙袋窩,

缺一都不可!

我聽着聽着,不禁產生了一種既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羨慕之情。

日落時我們便去散步,有時到市區,有時到大教堂後面懸崖上的小公園,有時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區有幾條鋪了路面的街道,儘是猶太人的店鋪,有不可勝數的鐘錶店、藥店、煙店。這些街道都鋪着白石板,蒸發出白天吸收的熱氣。十字街口有售貨亭,行人在那裏喝着各種顏色的汽水。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們想到更遠的南方去。記得我那時候不知為什麼經常想到刻赤③。從大教堂那兒眺望山谷,在想像中我到了克列緬楚夫、尼古拉耶夫。我們經過西郊來到城外的田野上,這裏完全是鄉下了。農舍、櫻桃園、瓜地連接着平原,連接着一條筆直的通往米爾戈羅德的大道。大道的遠方,順着一排電線桿往前看,有輛烏克蘭人的大車徐徐前行,車軛上架著兩頭闊牛,都低着頭一點一點地拉着車。車和這些電線桿一起漸漸隱役、消失,彷彿沉入大海之中。最後幾根象小棍子一樣的電線杆子也只隱隱約約立在平原上。這是通往亞諾夫希納、亞列西基、希沙基的路……

我們常在市公園裏聽音樂會,消磨傍晚的時光。昏暗中,飯館的涼枱燈火通明,遠遠望過去跟劇院的舞台一樣特別醒目。哥哥徑直到飯館里去,我們有時到花園那邊去,那裏是懸崖的盡頭。夜是那麼濃,那麼黑,那麼溫馨。懸崖下面一片漆黑,有幾點燈光閃閃爍爍,一陣陣歌聲時起時伏,象讚美詩一樣和諧。這是城郊小夥子們在歌唱。歌聲同黑暗和寂靜融合在一起。列車象一條發亮的鏈子,隆隆駛過,這時,特別令人感覺到這山谷的幽深和黑暗;隆隆聲逐漸減弱、消逝,列車彷彿走到地底下去了。於是又聽到了歌聲,山谷那邊的整個地平線似乎隨着蛤蟆無休止的顫音而抖動;這寂靜和黑暗也似乎被蛤蚊的顫音所記現永遠處於麻痹的狀態之中。

她愉快地朝前擠過去,當我們從黑暗中走上擁擠的飯館涼台時,眼睛被強烈的燈光刺得睜不開。哥哥已經成了醉人,他立刻向我們招手,顯得情意綿綿。與他同桌的有瓦金、列昂托維奇、蘇利馬。他們吵嚷嚷地給我們讓坐,還要來白酒、酒杯和冰塊。後來音樂也已停止,涼台外的公園黑乎乎、空蕩蕩的,不知從哪裏偶爾拂來一陣微風,吹得玻璃罩中的燈火搖曳不定,燈罩上佈滿了夜間的小昆蟲,但是大家都說時候還早。最後大家都同意該走了,卻仍然沒有馬上分手,而是結夥回家,一路大聲交談,把路旁的木板行人路路得咯咯響。花園已沉睡,夜更黑更神秘了,深夜斜落的月亮的光線柔和地灑滿大地。當我們,只剩三個人,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月亮正俯瞰着它,照耀着黑魆魆的玻璃窗走廊;一隻蟋蟀在低聲鳴叫;白牆上映出廂房旁那棵槐樹的每一片葉,每一根枝丫的凝固的陰影,異常清晰,異常優美。

臨睡前的時刻最為迷人。床邊小桌上蠟燭微光瑩瑩。窗外襲來一股涼氣,給人以清新、年輕、健康的幸福之感。她穿着睡衣坐在床沿上,兩隻黑眼睛盯着蠟燭,兩隻手編織她那柔和、光亮的辮子。

「我的變化你總是大驚小怪,」她說,「你要是知道你自己的變化有多大就好了。你有點愈來愈不注意我了,特別是我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只怕我會為你變成空氣,你沒有它就活不下去,可你又不去注意它,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你說這是最大的愛,可我似乎覺得,這意味着,得到我並不使你滿足。」

「不滿足,不滿足,」我笑着說,「我現在什麼都不滿足。」

「我還要說,有什麼地方老吸引着你。格奧爾基·阿歷山德羅維奇已經告訴我了,你要求同統計員一道出差。幹嘛?冒着烈日乘車,在塵土飛揚中顛簸,然後坐在悶熱的鄉公所里,沒完沒了地按我發出去的那些表格中的項目向烏克蘭人一一查問……」

她把辮子甩到肩后,抬起眼睛問:

「是什麼東西吸引着你?」

「僅僅因為我幸福,因為我真的覺得我現在什麼都不滿足。」

她握住了我的手:

「你當真幸福嗎?」——

①米哈伊爾·多羅申科(1628年卒),烏克蘭哥薩克的首領,一六二一年指揮軍團在霍亭與土耳其人作戰。

②彼得·克諾諾維奇一薩蓋達奇內(1622年卒),烏克蘭哥薩克首領。

③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克里米亞省的城市,刻赤海峽的港口。

二十三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帶上了。這是我第一次走米爾戈羅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記得,我們要趕早在暑氣降臨之前出發,都生怕睡過了頭。我獨自出門使她很悲傷,但她剋制着自己,在太陽還未出來就起床了,為我備好茶,溫柔地把我叫醒。天色灰濛,空氣清爽,她一個勁地朝窗外張望。莫非她擔心天會下雨,影響我啟程?聽到大門外傳來驛車的鈴聲,我們跳起身來。親熱地告別,然後跑出小門,那種溫情脈脈又忐忑不安的焦急心情我至今還感覺得到。瓦金穿着又肥又長的帆布長袍。戴一頂灰色的夏季遮檐帽,端坐在車上。

後來,回蕩在廣闊空間的車鈴聲漸漸靜息下來,放晴了的天氣乾燥炎熱,馬車在大道上平靜行進,揚起滾滾塵埃。周圍的一切是那麼單調乏味,以至很快就沒有興緻去眺望亮得令人昏昏沉沉的地平線,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去期待着什麼。正午,我們路過一片灼熱的荒無人煙的莊稼地,看到一派游牧生活的景象——望不到頭的科楚別伊羊圈。馬車動蕩顛簸,我在車中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正午,羊圈。熱得發灰的天空,鷂鷹和藍翅鴉……我十分幸福!」在雅諾夫希納我記下一家小酒店:「雅諾夫希納,一家老酒店,裏屋黑暗、陰涼。猶太人店主說,他沒有啤酒,『只有飲料』。『什麼飲料?』『就是飲料!紫羅蘭飲料。』」這猶太人瘦得皮包骨,穿一件長襟衣。不過,飲料是一個中學生從後房端出來的。這少年胖得出奇,新皮帶高高地扎在淺灰色的衣服上,長得很漂亮,有點象波斯人,他原來是猶太人的兒子。駛過希沙基后我立刻想起果戈理的一段筆記:「平坦的大路中間突然出現溝溝窪窪,又深又凹的陡坡,深處是樹林,樹林那邊還是樹林;近處是綠色的,遠處是藍色的,再那邊是一條淺黃色的沙地……在峭壁和急流之上,一架風車吱嘎吱嘎地抖動着翅膀……」在陡壁下,在深谷里,普肖爾河象弓一樣彎曲而過,還有一個綠得象花園一樣的大村莊。我們在村裏長時間地找尋一個叫瓦西連科的人,瓦金有事問他。最後找到他家時,他又不在。我們便坐在屋旁一株菩提樹下等了好半天,周圍瀰漫着柳叢的濕氣和青蛙的叫聲。就在這裏我們和瓦西連科坐了一整夜,一塊吃晚飯,喝甜酒;當時四周籠罩着夏夜神秘莫測的黑暗,只有一盞燈照着頭上的綠葉。後來在這黑暗中柵門突然響了一下,一位盛裝的女郎出現在桌旁,她臉上搽了一層厚粉,象鋁一樣的蒼白。她是地方自治會的女一醫生,瓦西連科的朋友,自然她會及時得知他家裏來了省里的客人。起初她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說起話來東扯西拉;後來和我們一杯接一杯喝酒,也就愈來愈高聲地回敬我的俏皮話。她非常神經質,高高的顴骨,黑眼睛目光銳利,一雙手肌肉發達,散發出強烈的石碳酸氣味;鎖骨凸出,在薄薄的藍色上衣下有兩隻豐滿的乳房,腰間纖細,臀部肥大。夜深了,我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沿着干硬的車轍走過一條小巷。在一處籬笆旁她停住了腳步,把頭貼在我的胸口上,我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的衝動……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經躺在床上,正在看書。一瞧見我,她驚喜地躍起身來:「怎麼,就回來了?」我連忙向她講述路途上的所見所聞,當我笑嘻嘻地講到那位女醫生時,她打斷了話頭:

「你跟我講這個幹嘛?」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睛。

「你對我真狠心!」她說着,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來。「扔下我一個人還嫌不夠……」

此後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憶起這些眼淚啊!二十年後,有一天我在比薩拉比的濱海別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記得晌午時分,我游泳回來,躺在書房裏。天氣炎熱,刮著大風。屋子周圍的園子裏時而靜息,時而發出強烈的象撕帛斷綢般急切的聲響;樹間閃動着光和影,彎曲的枝條婆娑起舞……當風愈刮愈緊,愈刮愈強,漸漸逼近的時候,它便猛然劈開遮掩陰暗書房窗戶的綠蔭,露出熾熱的、彷彿上過磁釉的天空,書房白色天花板上的陰影也立刻退散,於是天花板明亮起來。變成了紫色,接着風停息了,漸漸適去,消失在花園的深處,消失在濱海懸崖的上空。我注視着,諦聽着這一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那早已被遺忘的小俄羅斯的一個窮鄉僻壤里,我和她剛剛開始共同生活;也是這麼一個正午,我醒得遲些,她已上班去了;窗戶也是朝花園開的,窗外也是這樣喧囂,這樣搖曳,光點斑斕,無比幸福的風在房間里自由自在地穿來穿去。帶來煎洋蔥的香味,預示快吃午飯了。我睜開眼睛,呼吸著這氣流,把胳膊肘支在我的枕頭上看起旁邊另一個枕頭來,它上面還隱約可以聞到她美麗的黑髮和一條手帕留存下來的紫羅蘭芳香——那是她跟我和解以後還久久地握在手裏的手帕。我回想起這一切,想到從失去她以後我已過了半輩子,看見過整個人間,現在我還活着,還在看,然而她離開這人間已經很久很久了。我腦袋開始發冷,一下子從沙發蹦起來,走出房間,如同騰雲駕霧般沿着北美鹽膚木樹間小徑向懸崖走去,在小徑的通道口望着一塊綠礬色的海,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塊海變得十分可怕,奇妙,象創業之初那樣新鮮……

那天晚上我曾對她發誓,說再也不上哪兒去了。可是過了幾天我又走了。

二十四

我們在巴圖林諾的時候尼古拉哥哥說過:

「我真替你惋惜!你年紀輕輕就認為自己沒有前途了!」

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感到沒有前途。

我又把自己的公職看成是權宜之計。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有妻室的人。現在一想到生活中沒有她我就覺得恐懼,可是對永不分離這一點我又疑慮重重:難道我們真的能永遠結合在一起,白頭偕老,象所有的人一樣,有家室,有兒女么?特別是後者——有兒女,有妻室,我更不能忍受。

「你看,將來我和你結了婚,」她幻想未來的時候說,「我還是很想結婚,再說,還有什麼比結婚更美的呢!也許我們會有孩子……難道你不想嗎?」

一種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覺使我的心緊縮起來,我說了句笑話敷衍過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類』。」

「那我呢?」她問,「等到我們的愛情。青春一過,我變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時,我靠什麼過日子呢?」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傷心。我急切地反駁說;

「永遠不會過去,你永遠不會成為我不需要的人!」

現在已經是我(象她先前在奧勒爾一樣)希望自己被人愛,並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佔主導地位的同時愛別人。

是啊,在她夜裏編好髮辮走過來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個時刻,最令我驟然動情了。當她仰面看着我的眼睛的時候,我才發覺,她脫掉高跟鞋以後比我短那麼多。

我覺得我最愛她的時俟,是她向我表露無限忠誠、忘我,容我抒發某種特殊感情和採取某種特殊行動的權利的時候。

我們時常回憶我們在奧勒爾度過的冬天,回憶我們在那裏怎樣分手,我又怎樣動身去維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說:

「是啊,那時是什麼吸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許古時候叫波洛季斯克,這個地名在我頭腦中早就與古代基輔大公弗謝斯拉夫的傳說連在一起了。這個傳說我還是在少年時代就讀過:弗謝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蠻荒之地』,在『饑寒交迫』、修行、祈禱、勞苦和『回憶的誘惑』中度過了殘生。他似乎老是天不亮就醒來,『淌著又苦又甜的淚水』,痴獃呆地幻想自己又在基輔,在『自己妻子一般的忠實的公國』中,晚禱的鐘聲似乎不是在波洛茨克,而是在基輔聖索菲亞大教堂里敲響的。從那時起,在我的想像中,古老、野蠻的波洛茨克始終是非常奇妙的:一個昏暗、荒涼的冬日,大圓木築成的克里姆林宮,附有木建的教堂和黑黢黢的小木房,堆堆被馬匹和身披羊皮、腳蹬樹皮鞋的行人踐踏過的積雪……當我最終回到現實中的波洛茨克時,自然再也找不到一絲與臆想的波洛茨克相象的地方。不過在我的頭腦中至今還有兩個波洛茨克,那就是臆想中的波洛茨克和現實中的波洛茨克。如今我看這個現實中的波洛茨克也已經頗有詩意了:城裏寂寥、潮濕、寒冷、陰暗,而車站上卻有一個暖和的大廳,大廳里有巨大的半圓形窗戶,儘管外面天剛剛黑下來,而枝形吊燈早已大放光明。大廳里人很多,文職武官都有,他們都匆匆忙忙地趕在去彼得堡的列車進站前吃飽喝足,到處是說話聲,餐刀和盤子的碰撞聲;侍役穿梭往來,把調料和湯的香味帶到各處……」

在這種時候她總是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聽完之後以深信不疑的語氣贊同說:「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利用這個時機隨即對她暗示:

「歌德曾經說過。『我們自身依從於我們創立的意識』。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時我的某種想像喚起我痛苦的渴求,渴求到我想像中的地方去,渴求想像背後的東西,你明白嗎?背後的:我無法向你說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扎奇布羅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羅維耶的一個古老的村莊,去參加送別烏蘇里區移民的儀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車回來。我從車站口家的時候,她和哥哥已經上班去了。我曬得黝黑黝黑的,顯得精力充沛,精神煥發,洋洋得意。我情緒激動,只想儘快地把我看到的稀罕事講給她和哥哥聽。我親眼看見一大群人移到這神話般的離卡扎奇布羅德村有一萬俄里遠的地區去。我在這空空蕩蕩而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子裏轉了一圈,然後走進卧室去換衣服,洗臉;我懷着一種既高興又痛楚的心情瞧了瞧她的所有化妝用品和床上大枕頭上面的鑲邊小枕頭——這些在我看來無限珍貴,卻又無比孤單,使我內心產生L種強烈的對她抱疚的幸福之感。可是,當我發現床頭柜上有一本打開的書時,頓時呆住了:原來是托爾斯泰的《家庭幸福》,而書頁上有幾行字劃了記號:「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變成了我的……」我往後又翻了幾頁,又看見還有幾行字劃了記號: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我的卧室,發現我已不象過去那樣為種種慾望和對未來寄予期望而苦悶,卻是為現在的幸福而擔憂……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他總在外面跑,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他既不難過,也不害怕……

我站了幾分鐘,呆若木雞。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產生(並且正在產生)我不知道的、隱秘的、主要是傷感的思想感情,而且已經是過去時態了!「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後一句:「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這就是說,我從希沙基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流淚不是偶然的!

我精神特別煥發地走進機關,愉快地跟她和哥哥親吻,交談,開玩笑,一直不住口,心裏卻暗暗苦痛、等到最後只剩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立刻厲聲地對她說:

「我不在的時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臉紅了。

「看了,怎麼樣?」

「你在書上划的記號使我吃驚。」

「為什麼?」

「因為從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經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單、失望。」

「你總愛誇張!」她說,「什麼失望?我不過是有點傷心,我確實發現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點也不象你想像的那樣。」

她要誰相信呢?要我還是要她自己?不過,聽到這些話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很願意相信她,也樂意相信她。「鳳頭的草原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她跑着,腰間圍着藍色毛布裙子,兩隻顫動的乳房在亞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腳上沒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蓋上——顯示出青春和健康……」這裏哪一種想像「背後」的東西沒有呢?我怎樣能拒絕呢?此外,我以為這些與她是完全可以並存的。我用種種託辭開導她:你只為我活着,只惦着我一個人,不剝奪我的意志和行動的自由,我愛你,而且為此將來還要更愛你。我覺得,我是這樣愛她,以至我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諒解。

二十五

「你變多了,」她說。「你變得更堅毅,更善良,更可愛了。你成了樂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還有你的父親老是說我們將來會很不幸。」

「這是因為尼古拉不喜歡我。還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氣,這你是想像不到的。」

「正相反,他談到你的時候總是滿懷溫情。他說:『我十分可憐她,她還是個孩子。你考慮考慮往後你們的前途吧,幾年以後你的生活同縣裏消費稅徵收員的生活有什麼區別?』你還記得我時常開玩笑地描繪我的將來嗎?住房三套間,工資五十盧布……」

「他只疼愛你。」

「不很疼愛。他說,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蕩』能挽救我和你,說我就是在這個行當上也顯得無能,我們兩人將會很快分手。他對我說:『或者是你無情地拋棄她,或者是她干一陣子這舒服的統計工作,明白你給她安排了什麼樣的命運之後,就會拋棄你。』」

「他對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那就是我發現我不再是見你所需要的,我妨礙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當一個人遇到不幸的時候,他會不斷地陷入這種或那種無益的苦思苦索之中。這是什麼時候和怎樣開始的呢?由什麼造成的呢?我當時怎麼會沒去注意對我大概是一種警告的東西呢?「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些話,沒有注意到她畢竟沒有排除某種「情況」呢?

尼古拉哥哥說得對,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來愈濫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裏愈來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馬上出門,乘車也好,步行也好,隨便到哪裏去都好。

「你這是在哪兒曬得這麼黑呀?」吃午飯時哥哥問我。「你又上哪兒去啦?」

「寺院,河邊,車站……」

「老是一個人去,」她埋怨道。「答應過多少次,說一起去寺院,可我來了以後只去過一次,那兒美極了,厚厚的牆,燕子,修士……」

我覺得慚愧,難過,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聳了聳肩膀說:

「這些修士你有什麼好看的?」

「那麼你呢?」

我竭力變換話題說:

「我今天在那裏的墓地上著見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一位僧侶預先命人為他自己挖一個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連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寫着某人葬於此,生於何時,甚至寫上了『卒於』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圍都是乾淨、整齊,有許多小徑,栽滿鮮花,可突然出現這麼一個空墓穴。」「喏,你看。」

「看什麼?」

「你還故意裝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說得對……」

我打斷她的話說:

「你現在看書似乎就是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點什麼東西。話又說回來,所有的女人都是這麼看書的。」

「哼,那又怎麼樣呢?我雖說是個女人,可沒有那麼自私……」

哥哥出面調解,他溫和地說:

「算了,你們再別說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機關里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個「編外」人員,現在是編製之內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個對我最合適不過的新差事:當參議會圖書館的「保管」——參議會地下室里堆着地方自治會的各種書刊。這個差事是蘇利馬替我出的點子,責任是分類整理這些書刊,入庫(在半地下室一間長長的有拱頂的房間里,配有足夠數量的書架和書櫃),再就是管理,借閱,供機關臨時使用,有時滿足某個部門某一情況的需要。我分了類,入了庫,然後開始管理,等著別人來借閱。可是一本也沒有借出去,因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會開會前才有人來借,這樣,我只剩下一項管理的事,也就是呆坐在這個半地下室里。我喜歡這間屋子,它象要塞一樣有異常厚實的牆壁和拱頂,又特別安靜,一點聲音也傳不進來,還有一扇不大的而離地面很高的窗戶,陽光可以照射進來,看得見機關大樓後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雜草的根部。從此我的生活變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個人整天孤單地坐在這地穴中讀書寫字,只要我願意,哪怕是一個星期不來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門鎖上,乾脆走掉,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我不知為什麼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經常去的只是一個城郊的村莊,那裏有弟兄倆,都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為了過遵守宗教訓誡的生活而遷居於此。有段時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個烏克蘭人的大村莊去,在郊外第一個火車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車回家……我為什麼這樣跑來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別的原因之外,還有一件隱秘的事是我東奔西跑的目的。我關於希沙基那個女醫生的談話,給她的刺激要比我想像的深得多。從那時起她的嫉妒愈來愈強烈,她竭力掩飾這種嫉妒,但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掩飾得過去。這次談話后約莫兩個星期,她一反自己溫和寬厚的常態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婦」一樣,找到一個借口就狠心地辭退了那個服侍我們的哥薩克女佣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興地說,「你心裏不痛快,當然羅,這匹『小母馬』的蹄子在屋裏象你所說的『踏踏』該有多好。它有那麼好看的踝骨,那麼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這匹小母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說:「你怎麼能對我多疑呢?我看着你這隻舉世無雙的手就想:為了這隻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詩人,藝術家,而任何藝術,照歌德的話說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莊子裏去了一趟。這時天氣尚熱,加上是星期六,市區街上沒有人影。我經過一排猶太人的商店和貨攤,全都關閉着。傍晚的鐘聲悠悠裊裊,街面上已經映出花園和房屋的細長的陰影,然而暑氣未消。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園和庭前花圃里的所有花草都蔫縮了,烤焦了。漫長的夏天弄得市區、草原、瓜園的一切都了無生氣。

在廣場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俄羅斯姑娘光腳穿一雙釘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區水井旁,那神態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還有那小俄羅斯和波蘭婦女特有的開闊而輪廓分明的前額。一條街道由廣場伸向山腳下,山谷間。遠遠看得見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線和隱隱約約的草原丘陵。我順着這條街走下去,拐進城郊的中產階級住宅區內一條僻靜小衚衕,走出衚衕來到村頭,由此翻山,山那邊就是草原了。在村頭和打穀場上的幾間淺藍色或白色的泥屋當中,有連枷在空中閃動,這是小夥子們在脫粒,夏夜裏正是他們在一起嬉鬧,唱讚美詩,唱得那麼粗獷而又動聽。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個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麥茬外大路上的細土那麼厚,走在上面就彷彿穿了一雙絨靴,周圍的一切——整個草原,整個空間都被西沉的太陽照得耀眼。大路左邊,在俯瞰山谷的懸崖上有間小屋,牆壁的石灰已經剝落,這裏就是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莊子。我離開大路沿着麥茬地走到莊子前,可是莊子裏空空蕩蕩,這屋裏屋外也沒有人。我從大開的窗戶往裏望了望,只見無數蒼蠅黑壓壓地在牆壁、天花板和擱板架上的水壺四周嚶櫻嗡嗡。我又向打開大門的牲口棚里瞧了瞧,只見一抹夕陽的光輝映紅了一堆干糞。我來到瓜地,看見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頭上。我向她走去,她沒發現我或者假裝沒發現,一動也不動地斜著身子坐着,顯得嬌小、孤單;兩隻光腳板伸向一邊,一隻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拿着一根麥秸放在嘴裏。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說。「您怎麼一臉不高興?」

「您好,請坐,」她扔掉麥桿,微笑着回答,還向我伸出一隻曬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個照瓜園的小丫頭!頭髮曬褪了色,穿一件鄉下人穿的大領口襯衫,舊黑布裙子裹着婦女般的發達的臀部。兩隻小赤腳上沽滿塵土,也曬得黑黑的,皮膚乾乾的。於是我想,她怎能打着赤腳踩在糞便和各種刺草上呢!因為她是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是從不打赤腳的,所以我始終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腳,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覺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腳縮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兒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兩個聖徒兄弟,一個到村頭幫一個窮寡婦脫粒,一個進城給大師父送信。每周照例一次報告我們所犯的全部罪過、受到的誘惑、對肉慾的剋制。除此以外,還要照例報告受到的『考驗』:在哈爾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當然是因為散發傳單反對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煩死人的,」她說着擺了擺頭,向後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聲補充說。

「忍不了什麼?」

「什麼都忍不了。給我支煙。」

「煙?」

「對,對,煙!」

我給她遞了一支,並且划著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練,斷斷續續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煙那樣,從嘴裏把煙吐出來,沉默地望着遠遠的山谷那邊。西沉的太陽還曬着我們的肩膀和又長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們近旁,一側埋在干土中,曬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樣纏繞着它們……摹然間,她把煙一扔,頭趴在我的膝蓋上盡情號陶大哭起來。我安慰她,吻她那散發出陽光氣味的頭髮;我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赤腳,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我要到這兩個托爾斯泰信徒家裏來。

那麼尼古拉耶夫呢?為什麼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寫下這麼一段筆記:

「我們剛剛離開克列緬楚格,已是掌燈時分。克列緬楚格車站上,月台和小賣部都擠滿了人,到處是南方的悶熱,南方的擁擠。車廂中也是這樣。多半是小俄羅斯的婦女,全都年紀輕輕的,皮膚曬得黝黑,性情活潑,旅行和天熱使她們興奮——她們要『到下面』去幹活。她們的身體和鄉下人的穿戴,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十分動人;她們又是那樣唧唧喳喳,邊吃邊喝,賣弄自己的伶牙俐齒和胡桃色眼睛,實在令人難受……

「德聶伯河上有一座長長的橋,耀眼的紅日從右邊照進窗來,橋下和遠處是渾濁的黃水。沙灘上有許多女人,赤身露體地在那兒洗澡,還顯得非常悠閑自在。有一個脫下襯衫就跑過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撲進水中,用兩隻腳拚命打水……

「駛過德聶伯河已經很遠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莊稼,光禿禿的,罩上了黃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惡的維雅托波爾克①,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晚上,他帶領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騎馬沿着這山谷前行——他上哪兒去?又想些什麼呢?這是幾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這般美麗。不,這不是斯維雅托波爾克,而是一個粗魯的農夫騎着汗水淋淋的馬在山間陰影中行走。他身後坐着一個女人,兩手反綁在背上,頭髮散亂,赤露著兩隻細嫩的膝蓋,她咬緊牙關,瞅著那農夫的後腦勺;農夫正機警地注視前方……

「濕潤的月夜。窗外是坦蕩如砥的平原,骯髒泥濘的道路。車廂里旅客們都沉睡了,燈光昏暗,一盞佈滿灰塵的燈里還剩下一節很粗的蠟燭頭。田野的潮氣從放下的車窗間隙中吹進來,同車廂里惡臭濃烈的空氣摻雜在一起。有幾個小俄羅斯女人伸開四肢,臉朝天躺着睡覺,嘴巴張得大大的,胸脯在襯衫下聳動着,裙子裹着肥大的臀部……有一個剛剛醒來,定睛徑直望着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著了,——我簡直覺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語呼喚我……」

離火車站不遠,有個村子坐落在寬闊平坦的山谷中,每個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兒。有一次,我漫無目的地來到這個車站,下了火車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蒼茫之中,前方園子裏現出小白屋,近處牧場上現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風車。風車下面圍着一群人,人群背後有一支小提琴拉着節奏急促、激越的曲調,跳舞的人隨之跺着腳……後來一連幾個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這一群人中,聽他們時而拉琴,跺腳,時而曼聲合唱,直到深夜。我走到一個黃頭髮姑娘身旁停住了腳步,她胸脯高聳,嘴唇厚厚,黃眼睛射出極其明亮的光芒。趁大家你推我搡的時候,我們立刻偷偷地彼此拉起手來。我們站在一起,若無其事,竭力誰也不看誰。我們心裏明白,如果小夥子們發現一個城裏的少爺經常出現在風車下的目的就是為此,那我可就要倒霉了。第一次我們是偶然站在一起的,後來,只要我一走近,她便立即在一眨眼工夫轉過身來;只要感覺到我在她身旁,她便抓住我的手指頭,一整夜都不放。天愈黑,她握得愈緊。而且肩膀愈往我身上靠。夜深了,當人們開始散去時,她就不知不覺地溜到風車后,迅速躲起來;而我則慢騰騰地沿着大路向車站走去,等到風車下不剩一個人時,我就貓著腰往回跑。我們心照不宣地這樣做,站在風車下面時沉默不語,彼此愉快地折磨時也沉默不語。一次她陪送我走。離火車站還有半小時,車站上一團漆黑,闃無人聲,只有蟋蟀在四周低鳴,令人快慰;遠處,村裏黑魆魆的園子上方初升的月亮呈現出血紅色。支線上停著一輛車廂門開着的貨車。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往車廂里拉,這樣做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怕。我爬進去,她跟在我後面也跳了進去,就緊緊地摟着我的脖子。可是當我們划著火柴,想看看裏面有什麼時,我馬上被嚇得倒退了一步:火柴照亮了車廂正中停放的一口薄棺材。她則象山羊似地蹦了出去,我跟在她後面……在車廂底下她一下接一下地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發狂地吻我,我呢,別指望能離得開。此後我再也沒去這個村子了——

①約980—1019年古羅斯大公,他在爭奪政權的內江中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惡的」綽號。

二十八

秋天我們過了那一段過節般的時期:每年年終城裏要召開全省地方自治會議員代表大會。冬天對於我們來說也是過節般地過去了:有以贊科維茨卡婭和薩克薩罔斯基為首的小俄羅斯劇院來巡迴演出,有首都的名角契爾諾夫、亞科夫列夫和穆拉維娜舉辦的音樂會,還有不少不化裝和化裝的跳舞晚會,以及家庭晚會。地方自治會代表會議后,我去莫斯科拜訪了托爾斯泰。回來之後,我特別忘情於世俗間的罪惡誘惑。這些誘惑,從外表上看大大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似乎沒有一個晚上在家呆過。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知不覺地惡化了。

「你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有一天她說。「完全是個男子漢了,不知為什麼也蓄起法國式的鬍子來。」

「你不喜歡?」

「不,幹嗎不喜歡呢?我不過想說,一切事物都要變的!」

「對,你看你也變得象個少婦了,清瘦了,也更漂亮了。」

「你又開始嫉妒我了。我真怕跟你說老實話。」

「什麼?」

「我想穿一套服裝參加下次的化裝舞會。隨便一套價錢不貴的、樸素的。戴一副黑面具,再來件什麼又黑、又輕、又長的……」

「到底要化裝成什麼呢?」

「夜。」

「這麼說,奧勒爾時期的東西又要開始了?夜!這真夠庸俗的。」

「我看不出這裏有什麼奧勒爾時期的東西,有什麼庸俗的地方。」她冷淡地、自有主見地回答道。從這種冷淡和獨立自主的精神中,我真的害怕地感覺到了往日的某種東西了。「你不過是又開始嫉妒我罷了。」

「為什麼我又開始嫉妒了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因為你又開始疏遠我,又想討男人們的喜歡,博得他們的歡心。」

她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說:

「你沒有資格說這個。正是你一個冬天都沒有離開過切爾卡索娃。」

我臉漲得通紅。

「是沒有離開過!可是我和你在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難道是我的過錯?最使我傷心的是你和我在一起總有點不自在,彷彿你有什麼心事瞞着我。你直截了當說吧,什麼心事?你心裏藏着什麼?」

「我藏着什麼?」她回答道,「悲傷,我悲傷的是,我們往日的愛情已經沒有了。不過說這個幹嗎……」

她沉默了一會又補充說:

「既然你不快活,那麼化裝舞會我就準備謝絕參加了。只是你對我太苛刻了,我每一個心愿你都說成是庸俗的,你剝奪我的一切自由,而你自己卻什麼都干……」

春夭和夏天我又多次出外漫遊。初秋時節又遇見了切爾卡索娃(在此之前我和她之間確實沒有什麼),並且得知她要遷居基輔。

「親愛的朋友,我要和您永別了,」她用一雙鷹眼看着我說:「我丈夫在那裏等得不耐煩了。您願意送我到克列緬楚格嗎?當然,要完全保密。我在那兒要過一夜,等船……」

二十九

這事發生在十一月間。我迄今還看到和感覺到那偏遠小俄羅斯城市的死板而陰鬱的生活,它的冷落的街道,狹窄的木板行人路,圍着籬笆的黑色的花園,林蔭道上光禿禿的高大白楊,空蕩蕩的市立公園,裏面有一間窗戶被打死的夏季餐廳,這時節濕潤的空氣,公墓里腐爛樹葉的氣味,我沿着這些街道、花園毫無表情、毫無目的地徘徊,我那些同一的思緒和回憶……回憶是一種使人沉痛。使人恐懼的東西,它甚至需要有專門的祈禱文才能解脫。

在一個非常不幸的時刻,她那些偶爾才吐露一點的隱痛使她發狂了。那天格奧爾基哥哥下班回來晚了些,我回來得更晚(她知道我們機關在籌備地方自治會年會,要晚些回來)。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好幾天沒有出門(每月她總有幾天是這樣),而且,跟往常一樣,在這種時候她總是神態異常的。她準是照自己的習慣蜷縮著身子,半躺在我們卧室的沙發上好半天,抽了許多煙(她從某個時候起開始抽煙,我多次請求甚至要求她丟掉這種對地極不適合的嗜好,可她總不聽),或許,她還茫然地瞧著面前的什麼東西,然後驀然站起身來,在一片小紙上一字也不改地給我寫下幾行字(這是哥哥回來以後在這間空空如也的卧室里的梳妝台上發現的),然後就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一部分東酉,其餘的都乾脆扔掉了。這些到處亂扔的東西我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勇氣去拾起來,收藏在什麼地方。夜晚她已經走遠了,走在回父親家的途中……當時我為什麼沒有去追趕她?也許是因為出於愧疚,也許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有時脾氣倔強。我打了許多電報,寫了許多信,最後也只收到兩句回話;「我女兒走了,而且不許把她的去向告訴任何人。」

如果當時哥哥不在我身邊(雖然他本人也束手無策,茫然若失),天曉得我會發生什麼事。那簡短的寫明了她出走的原因的宇條,哥哥沒有立刻交給我,想讓我事先有個思想準備——他這樣做很笨拙。最後他下定了決心,噙著淚珠把字條交給了我。在那片小紙上她用堅定的筆觸寫道。「我不能再看着你離我愈來愈遠,不能繼續忍受你無休止地,日趨頻繁地污辱我的愛情,我既不能讓它在我心中死滅,也不能不明白:我受到的屈辱已到了極限,我的一切愚蠢的希望與夢想都已破滅。願上帝給你力量經受住我們的訣別,忘掉我,在你那新的、完全自由的生活中去獲得幸福吧……」我一口氣讀完了宇條,覺得腳下的土地在下陷,臉皮和頭皮在發冷,在縮緊,但我卻嘣出一句相當厚顏無恥的話來:

「這有什麼?早就該料到的,這種『破滅』尋常得很!」

此後,我竟然還有勇氣走進卧室,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神態躺在沙發床上。黃昏時分,哥哥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着我,我假裝睡著了。他碰見任何不幸的事都驚慌失措,經受不起,這一點特象我們的父親。他匆忙中很快就相信我真的睡著了,趁當晚還得出席參議會會議的機會,便悄悄穿上衣服走了……現在想起來,我當天夜裏沒有開槍自殺的唯一原因,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得自殺。當時窗外花園裏的乳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我的房間,我走進餐室,點着燈,在櫥櫃旁喝了一杯伏特加,接着又是一杯……我從屋裏出來,走到街上去。街上寂靜無聲,溫暖潮濕,周圍的一切——空蕩蕩的公園裏和林蔭道上的白楊間到處瀰漫着濃密的白霧,這霧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情景十分可怕……然而回家就更可怕:要點燃卧室里的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下看到這些還扔得到處都是的襪子、鞋子、夏令時裝和那件花睡衣——我入睡前常常摟着這件睡衣裹着的她,吻她向我仰起伸過來的瞼,感受她那溫馨的呼吸。只有和她在一起,在她面前痛哭才能使我擺脫這種恐懼,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靜寂的卧室依然亮着微弱的燭光。漆黑的窗戶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漸漸瀝瀝地下着深秋的細雨。我躺在床上凝視前面的牆角,那兒掛着一幅陳舊的聖像,她睡前總要向它祈禱。聖像陳舊,彷彿是一塊澆鑄板,正面塗了一層硃砂,在漆得光亮的紅底上是穿金衣的聖母像。聖母既嚴肅又悲傷,又大又黑的眼睛超出黑眼眶,叫人毛骨悚然!聖母和她,這幅聖像和她瘋狂出走時倉惶扔下的一切女用什物在我腦海中攪在一起,既使人覺得可怕,又使人感到褻瀆。

接着過了一個星期、兩星期、一個月。我早已辭掉了我的職務,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壓下了一個回憶又一個回憶,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就象某些斯拉夫農民,曾經在某個地方,在坑坑窪窪的林蔭道上,「纖著」裝滿沉重貨物的大船一樣。

三十

無論家裏還是城裏,彷彿到處都有她的身影,我又被這種幻覺折磨了約一個月。最後我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於是決定到巴圖林諾去住一段時期,暫不理會將來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後擁抱一次之後,懷着非常奇怪的感覺走進已經開動的列車車廂。進了車廂,我自言自語道:嘿,我又象小鳥一樣自由啦!這是個沒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車廂在乾燥的空氣中轟隆轟隆震響。我提着小箱子坐在門邊的一個角落裏,回想起我愛在她面前重複的一句波蘭諺語:「人為幸福生,鳥為飛翔活」。我一個勁地凝視着隆隆聲中漆黑的車窗,不讓人看見我的眼淚。這一夜列車開往哈爾科夫……兩年前的那一夜是從哈爾科夫開過來的:那是一個春天的拂曉,她還在漸漸亮堂起來的車廂里酣睡……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緊張地坐在又悶又擠的車廂里,一心盼著天亮,盼著有人走動,盼著哈爾科夫車站上的一杯熱咖啡……

後來到了庫爾斯克,它同樣引起我的回憶: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車站上吃飯,她顯得很高興,說;「我平生還是第一次在車站上吃飯!」眼下卻是個灰濛濛的寒冷的日子,時近黃昏,我們這列過長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車停在車站前:庫爾斯克—哈爾科夫—亞速海鐵路線上的三等車廂都是龐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沒有盡頭的牆一樣。我走下車廂,看了著周圍,前面老遠的地方現出一個黑糊糊的車頭,幾乎著不見。一些人拿着茶壺從踏板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地到車站食堂去打開水——他們全都一樣的令人厭惡。我的幾個鄰座也下了車:一個是被自己的肥腫症弄得精神不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商人;一個是極其活潑、對一切都好奇的小夥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唇整天叫我作嘔。他總是向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也整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會說,這個人怎麼老是坐在那裏沉默不語,不知是個少爺呢,還是個什麼別的人!不過他倒友好地提醒我,說話象放連珠炮似的:

「您注意,這裏總賣烤鵝,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腳步,心裏想着小賣部,我不能去。因為那兒有一張我和她曾經坐過的桌子。雖然這個地方還沒有落雪,但空氣中卻已經充滿俄羅斯嚴冬的氣息。在巴圖林諾等着我的將是怎樣的一座墳墓啊!父母都年事已高,不幸的妹妹艷容已衰,冷落的莊園,破敗的房屋。傾頹的花園,只有寒風在那裏呼嘯,冬日的犬吠聲在這寒風中顯得格外多餘、凄切……列車的尾部長得望不到頭。對面,站台的欄桿房聳立着一排白楊樹,光禿禿的象掃帚。白楊樹後面凍結的鵝卵石便道上,有幾輛出租馬車等著生意,看這情景,庫爾斯克的苦悶寂寞就不言而喻了。站台上一群村婦就站在白楊樹下,他們都用圍巾圍得嚴嚴實實,圍巾兩端系在腰間,臉凍得發青,正在討好多地招徠顧客,叫賣那些便宜得不得了的烤鵝——個個肥大,僵硬,皮上象長滿了粉刺。打好了開水的人爽快地從車站前朝暖和的車廂往回跑,雖然覺得冷,但還挺愉快,一邊跑一邊嬉皮笑臉窮快活地跟村婦們討價還價……終於,遠處的機車猛然吼叫起來,陰森可怕,威嚇我還有更遠的路程……最使我束手無策的是不知道她躲藏在哪裏,要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早就不顧任何羞恥,不管到什麼地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把她追日來。她這魯莽的行動無疑是一時的衝動,而妨礙她後悔的也只是羞恥心。

我再一次回到父親的家,已經不象三年前那樣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來看待一切。巴圖林諾比我路上想像的還要壞:村裏的木房殘破不堪,那些長毛蓬鬆的狗和停在門前結滿冰凌的拉水車使人想起蠻荒時代,門檻和泥濘凍在一起,象鐵一般的堅硬,通向我家莊園的車道上也佈滿了這種泥濘,象駝峰一般,空空蕩蕩的院子面對者陰沉的房屋,窗戶也是一副愁苦相,高得不象樣子的、笨重的屋頂是曾祖父和祖父時代修建的,有兩道帶檐子的暗台階,年深日久,木料都已變成瓦灰色。一切都陳舊了,似乎被廢棄了,無用了,連這無用的寒風也壓迫着祖傳下來的一株樅樹的樹梢,它高出屋頂,聳立在冬季荒涼的花園裏……我發現家裏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寒:爐灶裂了,只抹一點兒泥,為了取暖把農夫的馬衣鋪在地板上……只有父親一人極力保持原樣,似乎要反抗這一切變化:他變得清癯削瘦,體重減輕,鬚髮花白了,可直到如今他還是經常把臉颳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穿着也不象過去那樣隨隨便便了。這種不顧年邁和貧寒而硬要裝面子的做法真叫人難過。他表現出比所有人都更精神、更愉快(顯然是為了我,為了我的羞辱和不幸)。有一天,他用顫抖的、已經枯槁的手捏著煙捲,憂鬱而溫柔地看着我說:

「得了,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無論是青年時期的焦慮、悲傷或歡樂,還是晚年的平和與安寧……這是怎麼說的?」他說,眼裏露出微笑,「『和平的樂趣』哈,這真是鬼話;

在這簡陋的茅屋裏,

我們避開塵世幽居,

呼吸田野自由空氣,

享受着和平的樂趣……」

一想到父親,我總是悔恨,覺得我對他尊重和愛戴不夠,我每每感到內疚的是,我對他的一生,特別是對他的青年時代了解得太少。當我能夠了解的時候,我也很少想到這樣做!現在我就是竭盡一切努力,也不能徹底弄明自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完全是一個特殊時代、特殊門第的人,一個奇怪的人,極容易和人相處,稟賦又多才多藝,可不知怎的竟一事無成,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內心熱情,思路敏捷,通達事理,曉暢隱微;他的性格是個少有的結合體:爽快直率而深藏不露,外在簡樸而內在複雜,眼光冷峻銳利而氣質瀟灑浪漫。那年冬天我才二十歲,而他已六十歲了。說起來甚至難以叫人相信,那時我已經有二十歲了,但不管怎樣,那時我正處於血氣方剛的時期!而他的一生已經過去。可是那年冬天誰也不如他理解我的內心活動,大概誰也沒有象他那樣覺察到我內心交織著悲痛和青春活力的矛盾。一天,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裏。那是個寧靜的陽光和煦的日子,院子上鋪滿著皚皚自雪,雪光從低矮的書房窗戶里照進來。這是一間暖和的、充滿煙草味的、無人照料的書房,我自幼就覺得它十分可愛;它的雜亂、舒適、總不變更的簡陋陳設在我看來是跟父親的習慣和愛好分不開的,跟我關於他和我自己早年生活的全部回憶分不開的,他講「和平的樂趣」之後,放下煙捲,從牆上取下一把舊結他,開始彈起他心愛的民間曲子來。這時他的目光變得堅定、快樂,同時他心底里好似藏着什麼秘密;他應合著結他輕曼而快樂的節拍低吟,而這結他正含着凄然的微笑訴說着已經失去的珍貴的東西,訴說着人生反正都要完結,不值得痛哭流涕。

回到巴圖林諾后不久,我就忍耐不下去了。一天,我突然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奔進城去。可是我一無所獲,當天返回,因為醫生家裏簡直把我拒於門外。當出租小雪橇到了我熟悉的、現在使我恐懼的大門口時,我懷着絕望的心情不顧一切跳下去,膽戰心驚地望了望餐室那窗帘半掩的窗戶,我和她曾經在長沙發上度過許多時光——那些秋天的、我們相愛之初的時光!我撳了撳門鈴……門開了,沒想到我和她弟弟面對着面,他臉色發白,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我父親不想見您。她么,您也知道她不在。」

這就是那年秋天帶着小黃狗陀螺順着樓梯瘋狂地跑上跑下的那個中學生。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表情陰鬱、皮膚黝黑的青年,身穿軍官式樣的白色斜領襯衫,腳登高統皮靴,上唇的小黑鬍子剛剛冒出,一對小小的黑眼睛射出倔強而兇狠的光芒,由於皮膚黝黑,蒼白的面孔泛出綠色。

「請您走吧。」他輕聲補充了一句,看得出,他的心在斜領襯衫下劇烈地跳動。

整個冬季我仍然每天執拗地等候她的來信,我不會相信她是鐵石心腸。

三十一

就在那年春天,我得知她得了肺炎而回到家中,一個星期後便病故了。我還得知,她的一個遺願就是盡量長久地對我隱瞞她的死訊。

我至今還保存着一個咖啡色羊皮面的筆記本,這是她用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來作為禮物贈給我的,這一天也許是她一生中最感動人的一天。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還可以讀到她寫給我的幾句贈言,由於激動、倉促、羞澀,有兩處寫錯了……

不久前我夢見了她,這是在我失去她后漫長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在夢中,她的年紀和我們共同生活、共度青春的時期相彷彿,不過從臉上可以看出她的美貌已衰。她清瘦,身上穿着類似喪服的衣衫。我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然而心中卻充滿了那種強烈的愛和喜悅,感受到了那種肉體和心靈的接近,那是我從來沒有從別的什麼人身上體驗過的。

一九二七—一九二九,一九三三年

於濱海的阿爾卑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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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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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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