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

我在巴圖林諾的生活的結束也是我家過去全部生活的結束。

我們大家都明白,原先的一切都快完了。父親對母親說:「我親愛的,我們這個窩快散了!」事實上,尼古拉已經拋棄了這個窩,格奧爾基也打算徹底拋棄它了——他受「監視」的期限已滿。現在只剩我一個,但也輪到我了……

又是一個春天。這個春天在我眼中又是前所未有的,某些事情的開始完全與我見過的不同。

任何病後復元,通常都有一個特別的早晨。你一覺醒來,就會完全感到一切都跟平素一樣,這說明你的身體已經恢復常態了,儘管與病前有所不同。但你卻有了新的經驗,長了智慧。有一天,我也是在這樣一個清靜的、和煦的五月早晨醒來的,當時我躺在自己拐角的房間里,由於年輕,房間沒有掛上窗帘。我掀開被子,感到自己充滿青春的活力,非常舒適、健旺、溫暖——一夜來,我都是用這種年輕人的熱氣烘暖被褥和自己的。太陽照進窗戶,透過上邊彩色玻璃到地板,閃著許多紅紅藍藍的斑點。我把下邊的窗框提起來——已經象夏天的早晨了,具有夏天素有的寧靜和純樸。早晨的空氣清新、柔和,花園沐浴在陽光里,瀰漫着花草和蝴蝶的氣息。我洗過臉,穿好衣服,開始向掛在房間南邊屋角上的神像祈禱。這些神像是阿爾謝尼耶夫家的古董,它們總在我身上引起一種希望,總叫我對人世間永無止境的和不可違抗的潮流俯首順從。陽台上有人喝茶和談話,尼古拉哥哥又來了——他每天早晨都上我們這裏來。他在講話,顯然是在談我:

「這裏還考慮什麼呢?當然,要工作,要去找個職位……我認為,格奧爾基自己安頓下來以後,總會把他安排在什麼地方的……

這是多麼遙遠的日子呵!我現在一想起他們對我的友情,就着實地感到他們是我的至親。我總想懷着這種友情把他們記在這些筆記上,而且不知為什麼總想把某個遙遠的年青的形象再現出來。這是誰的形象呢?他彷彿象我某一個虛構出來的弟弟,一個隨同自己無限遙遠的時代一起從世界上消失的人。

常有這種情況:在別人家裏會看到一冊舊的照相簿。從褪了色的照片上望着你的那些人,會使你產生一些奇怪和複雜的感情!首先,感到的是與這些人非常疏遠,因為在不同的時期人與人之間就會特別陌生。後來,從這種感情中又對他們本人和他們的時代產生一種非常敏銳的感覺。這都是些什麼人呢?這都是一些曾經在某個時代、某個地方生活過的人,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有各人的時代,這裏都各有其特點:衣飾、習慣、性格、社會情緒和歷史事件……瞧,這一個嚴峻的、當官的老頭兒,胸前掛着一枚勳章,系著蝴蝶結領帶,常禮服的領子又高又大,刮光的臉龐堆起一團團厚肉。瞧,這一個赫爾岑時代①的上流社會講究穿戴的人,他頭髮稍微捲曲,蓄著連鬢鬍子,手中拿着大禮帽,穿一件寬大的常禮服和一條同樣肥大的褲子,他的腳掌同褲腳相比顯得太小了。瞧,這幀是一個漂亮太太的半身像,她面容憂鬱,流着一個高高的髮髻,戴着一頂奇特的帽子,穿着褶邊綢衣,緊繃着胸脯和細腰,耳朵上戴着一對長耳環……這一張是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他身材修長,穿一件漿硬的襯衫,衣領叉開,露出喉結,溫柔的鴨蛋臉兒幾乎長滿了汗毛,一雙神秘的大眼睛裏出青年人的慵懶,波紋的頭髮修得很長……所有這些人物及其生活與時代,可算是神話和奇談!……——

①指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農奴制度的俄國。

夏初,有一天我在村子裏遇見冬妮卡的嫂子。她站下來對我說:

「有一個人向您問候……」

我聽了這話就忘其所以,一回到家,立刻套上卡巴爾金卡,四處鬧盪。我記得,我當時到過馬林諾沃,走到李文斯克大道……那是初夏的一個寧靜的傍晚,田野籠罩着和平、幸福,美景迷人。我站在路旁,想了一想:還到什麼地方去呢?——我跨過大道,開始再往前走。我藉著夕陽的餘暉,走進誰家的一座大樹林,這兒有一個長形的谷地,兩邊的山溝與小穀草木叢生,深至馬腹,傍晚天涼,發出一股草木的青氣。在四圍灌木叢與密林之中,夜鶯歡聲啼唱,宛轉悠揚。在遠處,一隻布穀鳥不斷地咕咕鳴叫,叫聲從容不迫,但十分頑強,好象在這些夜鶯的無謂的歡樂中,唯有它有理由表達自己的孤獨和無家可歸的哀愁。它的叫聲忽遠忽近,有時悲傷,有時古怪,在薄暮的樹林間響起悠長的回聲。我邊走邊聽,後來開始計算,這布穀鳥給我預言了多少年,我還有多少東西不能理解呢?什麼叫生活,愛情,離別,損失,回憶和希望……而布穀烏還在咕咕——咕咕地叫,向我預言一種遙遙無期的東西。但在這遙遙無期的東西里蘊藏着什麼呢?在周圍一切神秘莫測和冷漠當中甚至還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我望着卡巴爾金卡的脖子,望着它的撒在一邊的鬃毛和高仰著的馬頭,那些鬃毛合著走路的拍節,平穩地一走一晃。在過去那段神話般的日子裏,這個馬頭有時還喊出頗有預見性的聲音。它命中注定的沉默無可挽回,十分可怕,這種永世也不能擺脫的沉默,與我何等相似,就象我這個活着的、有理性的、有感情的。能思考的人一樣緘默無言。還有更可怕的是,那想不到的可能性:它突然會破壞自己的沉默……周圍的夜鶯毫無意義地歡唱着,布穀鳥在遠方象施用巫術似的頑強地咕咕叫着,徒然地一輩子去尋求一個朝夕思慕的巢窩……

夏天,我到了城裏季赫文斯克集市,又一次與巴拉文邂逅。他同一個投機商並排走着。那投機商衣衫襤褸,十分骯髒。而他卻衣冠楚楚,特別整潔——一身上下都是新的,他頭戴新草帽,手拿閃亮的拐杖。那投機商緊跟着他,激動地向他賭咒,不時以詫異和疑問的眼光望一望他。巴拉文走着,沒聽他講話,那雙淺綠色的眼睛凝視着前方,冷淡無情。「都是廢話!」他終於不理他,走過來同我寒暄,彷彿我們不是兩年前,而是昨天才見過面似的。他拉着我的手,提議去「喝杯茶,稍許談一談」。於是我們走進一間茶棚里,在談話當中,他笑着問我。「噢,您好吧,有什麼成就?」後來,他開始談我家的「困苦情況」——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打聽得比我們自己還清楚!接着他又談到我個人將來做什麼。我同他分手之後感到很傷心,決定立刻就回家去。當時天色已晚,寺院都敲響了徹夜禱告的鐘聲,設在寺院附近牧場上的集市也都收攤了。拉着大車的母牛氣喘吁吁,發出嚇人的怒吼,大車吱吱嘎嘎,好不容易爬上公路,回家的馬車在塵土飛揚和坎坷不平的牧場上顛簸著,不顧一切地打從我身邊拚命奔跑……我跳上一輛馬車,趕它到車站去——剛好有一趟晚車要去我們家鄉的那個方向。「是呀,究竟怎麼辦呢?」我想,回憶起巴拉文的那些話,我就更加深信,他話中的意思其實是悲觀絕望的。「我想不出,您往後怎麼辦,」他對我說。「你的祖祖輩輩在這種情況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務去了,向各外交機關報名,可您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或者能報什麼名呢?我認為,一般說來,您都不會去服務——您的理想不是這樣。象占卜書上所說的,您嚮往得太遠了。我看巴圖林諾只有一條出路:在別人還沒有把它拍賣之前,儘快把它賣掉。在這種情況下,您父親縱然很窮,但總還有幾個。至於您自己,那您就應該好好地想一想……「但我能想出什麼來呢?」我問自己。「莫非要我到倉庫去求他?」

這次會面甚至使我翻譯《哈姆雷特》的工作有點冷淡下來。我是為了自己才翻譯它的,把它譯成散文。這部作品並非是我的心愛之物,只不過是我順手撿來的東西——那時我剛好想重新開始過一種真誠的、勞動的生活。我毫不延遲地着手翻譯,不久這工作便吸引了我,其困難反使我喜悅,使我興奮。除了我當時總想當一名翻譯家之外,還想為自己將來開拓一個生活的泉源,不僅是為那不可改變的藝術享受。現在,我一回到家,就突然明白,這些願望都是不可靠的。我還了解,歲月流逝,而巴拉文無心地在我身上挑起的那些「幻想」,至今依然是幻想。關於我家的「困苦情況」我很快就忘掉了。而「幻想」卻是另一回事……我其實幻想些什麼呢?譬如,巴拉文偶然提起高加索的事情——「你的祖祖輩輩在這種情況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務去了」,這又使我感到,只要能走上祖祖輩輩的地位,我願意獻出這半輩子……在集市上,有一個年輕的茨岡女人給我看手相。這些茨岡女人絕非是什麼新的東西!但她用有力的黑手指握着我的手時,我的感受是很多的,而且後來總使我想到她呵!她全身花花綠綠,自然,穿的是又黃又紅的破爛衣衫。她從塗滿頭油的小腦袋上取下披巾,不時輕輕地搖著兩腿,向我胡扯一些平素的無稽之言。使我苦惱的不僅是這雙大腿,這半睡不醒的愉快的眼睛和這兩片朱唇,而且是她身上顯露出來的某個遙遠地區的全部古物。還使我苦惱的是,這裏又出現我的「祖祖輩輩」——他們有哪一個人沒有在這些茨岡女人手中算過命呢?這就是我同祖祖輩輩的暗中的聯繫,是要感觸到這種聯繫的渴求,因為,如果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是完全新的,那麼,難道我們會象現在這樣愛它嗎?

在那些日子裏,我經常感到自己彷彿停滯不前,經常帶着青年人的急躁性子驚訝地自問:在我周圍這個莫名其妙的、永恆的大千世界中,在過去與未來的無限中,在巴圖林諾以及我個人這種空間和時間的局限中,我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我看見,我和任何人的生活只是日與夜、工作與休息、相會與閑聊、愉快與煩惱,有時是一些所謂大事件的互相交替,是各種印象、景物和容貌的雜亂無章的堆積,而這些東西又不知為什麼和怎麼樣只有最微小的一部分留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生活只是毫不連貫的思想與感情的不斷奔流,片刻也不讓我們安靜。它是對過去的紊亂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模糊的猜測。而且,它還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其中彷彿也包涵著生活的某種真諦、意義和目的,但主要的還是怎麼也不能捉摸和表達的東酉。因此,生活也就是一種永恆的等待,不僅等待幸福,等待十全十美的幸福,而且還等待一種東西,這種東西一旦到來,那麼生活的真諦和意義就會突然全部顯露無遺「您,正象占卜書上說的,嚮往得太遠了。」的確,我心中完全嚮往生活。為什麼?也許,正是為了追求這個意義吧?

格奧爾基哥哥又到哈爾科夫去了,又是在明亮的、寒冷的十月的一天,當年他被押解到監獄去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我送他到車站去。我們在一些踏壞了的、亮澄澄的路上疾馳,興緻勃勃地談論未來,藉以驅走別離的傷感,驅散心中對蹉跎歲月的隱痛,這是任何一種離別都會作出的最後結論,企求從此永遠結束這種生活。「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哥哥說,他十分自愛,不願使自己傷心,不願沖淡自己對哈爾科夫的生活的希望。「我稍為弄清環境和搞到一點錢之後,就立刻寫信叫你來。情況如何,到時候再看……你想抽煙嗎?」他說,高興地看着我如何生平第一次笨拙地抽起煙來。

我一個人回家,心情特別憂鬱和沉悶。甚至有點叫人不敢相信,我們大家很久以來都暗中擔憂的事情果然來了,哥哥已經不在身邊,我一個人駕車往回走,明天醒來我一個人在巴圖林諾。可在家裏等待我的還有更大的不幸。我在寒冷的、深紅色的薄暮時分回到家。卡巴爾金卡拉邊套,一路上都不讓轅馬休息。回來以後,我沒有照顧到它,他們也沒有領它遛一遛就給它水喝。它滿身大汗,拚命打寒戰,沒被馬衣就站了一個寒冷的通宵,到早晨就倒斃了。中午,我走到花園後邊的小草地上,卡巴爾金卡已被拖到這裏。噢,世界多麼空曠,多麼明亮,太陽緘默無言,多麼象個墳墓,空氣多麼寒冷、透明,田野多麼輝耀、寂靜!卡巴爾金卡已變成一具屍體,難看地躺在草地上,腫脹了的腰側高高地鼓起,瘦長的馬頸和平躺着的頭顱遠遠扭在一邊。一些小狗已在它的腹部幹起來了,貪慾地走來走去,扯破它的肚皮。成群老鴉在旁邊站着,等待時機。當小狗無恥地在那裏鬧得正歡,唔唔呶呶叫的時候,老鴉有時兇猛地飛起來,突然撲向它們齜牙咧齒的、血跡斑斑的嘴臉……早飯後,我獃獃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的沙發上,小方格窗子外,秋空一片蔚藍,光禿的樹木棵棵發黑。正當此時,走廊上傳來了急速、沉重的腳步聲——父親突然走進我的房間里。他手中拿着一支心愛的比利時造的雙管槍,這是他從過去的貴重物品中唯一留下來的一件珍品。

「喏,」他說,毅然地把槍擱在我的身旁。「我能送的都送你了,別嫌不好。也許,這可以安慰你一點吧……」

我跳起身來,握住他的一隻手,但我還來不及吻一下,他就把手縮回去了,並急忙彎下腰來,笨拙地吻了吻我的鬢角。

「總之,你不要過分悲傷,」他補充說,竭力象平常一樣提起精神講話。「自然,我講的不是馬的事,而是講你的情況……你以為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考慮你嗎?我想你的事想得比大家還多:我對不起你們幾兄弟,放你們大家到外邊去謀生,但他們總還有點什麼吧。尼古拉畢竟有點保障,格奧爾基也有學問,而你,除了你的好心腸以外,還有什麼呢?不過他們又怎麼樣呢?尼古拉不過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格奧爾基是一個永遠畢不了業的大學生,而你……更糟糕的是,你不會同我們一起過很久了、你將來怎麼樣,只有上帝才知道!不過你終歸要記住我的話:沒有什麼不幸比悲傷更加可憐……」

那年秋天,我們家裏空蕩蕩、冷清清。看來,我從沒有感到對父母這樣溫情過。但在那些日子裏,只有奧麗婭妹妹一個人使我擺脫了無比的孤獨。我開始同她一起散步,談話,幻想未來。我愈來愈確信,她比我想像的大得多,心靈與智力方面成熟得多,而且與我親近得多了,這使我感到驚奇和高興。在我們這種新的關係中,還神奇地再現了我們過去童年時代的親切之情……

父親談到我的時候說過:「你將來怎麼樣,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麼,她這樣年輕美貌,在巴圖林諾這樣貧寒和孤獨,將來又怎麼樣呢?

不過,我當時考慮的多半是關於我自己。

我放棄了工作。我把許多時間都花在村裏串門,經常打獵——有時同尼古拉哥哥一起,有時我獨自一人。我們已經沒有快走馬了,只剩下一對獵犬。大規模的狩獵在縣城某些地方還保留下來,我們遠離地主莊園的獵場,到比我們這裏更有利的地方去,長時間地追捕豺狼和狐狸。我們平常最喜歡打的只是灰兔,說得更準確一些,我們經常為追捕灰免在秋色的田野和秋季的空氣中來回奔跑。

有一次,在十一月末,我在葉菲列莫夫附近就是這樣東奔西跑的。清早,我在下房裏吃過一些貧嘴的馬鈴薯作早餐之後,就挎起獵槍,坐上一匹老騸馬,喊了兩條狗,開始出發了。哥哥那兒要簸麥子,我就一個人走。這是一個非常暖和、陽光摧燦的日子,但野外卻是愁悶的,就打獵來說,是完全無望的。其所以愁悶,是因為四周一片死寂、荒涼,所有的東西都是殘剩的、可憐的、受壓抑的,都是只有深秋時節才有的。其所以無望,是因為剛下過一場大雨,到處都是泥濘,粘糊糊的,不僅在大路上,就是在草地、初耕地和麥茬地上也一樣,我和兩條狗都不得不從田埂上勉強走過去。我很快就不想打獵了,可是跟着我的那兩條狗,一味往前跑。它們很明白,即使有什麼東西要追捕的話,那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田地里追得到的。只是走到一個光禿禿的、充滿腐葉潮濕氣味的小樹林,或者經過紅葉紛披的橡樹叢,經過一個峽谷和丘陵的時候,我們才有點活躍起來。但這兒什麼也沒有,到處是荒漠、沉寂,稀稀落落,毫無生機,儘管天氣暖和,陽光艷麗,而且四郊明凈,秋色撩人,所有那些縱橫在茬地、一菜圃和耕地之間的阡陌,火樣的灌木樹叢,以及遠方灰藍色的樺樹和白楊的孤洲都顯得低矮、平展,一目了然……

我終於從洛巴諾沃往迴轉,走過施坡沃,然後進入克羅普托卡,這裏是萊蒙托夫的祖傳遺產。我在一個熟悉的農民家中休息,同他一起坐在台階上喝克瓦斯。我們眼前是一塊牧場,牧場后是一座久已無人居住的小地主的莊園,這個莊園只有一個花園還有點好看,它凝然不動地豎在淺藍的天邊。在那座不大的破舊的房屋後面,黑壓壓地露出一些樹梢。我坐着。象平時來到克羅普托夫卡一樣,一邊凝望,一邊想:萊蒙托夫就在這幢房子裏度過了他的童年,他的父親在這裏幾乎度過了一生,這難道是真的嗎?

「據說,這幢房子要拍賣了,」農夫說,也眯起眼睛望着那座莊園。「聽說,葉爾菲莫夫的卡緬涅夫把它買過來……」

他還更眯細眼睛,看一看我之後問:

「您怎麼樣?還沒有拍賣吧?」

「這是家父的事情,」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當然,當然,」農夫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這只是說。現在大家都在賣東西。老爺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老百姓懶了,他們只干自己的活,或者隨手拈來的活,而不幹老爺的活了。農忙的時候要價很高,使人不敢挨近他們,而且還要預付工錢,老爺拿什麼支付呢,連他本人都窮得可憐……」

我繼續往前走,為了消遣決定繞一個大彎,走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到皮薩列夫家去過夜。但是,我一邊走,一邊老想着我們這個地區的極度貧困。四周一片貧寒,衰敗和荒蕪。我打從一條大路走,這條路的荒涼使我大為吃驚。我走過一些鄉間小道,經過一些村莊和莊園,不僅是田野,骯髒的道路,而且是同樣骯髒的鄉村街道和荒廢了的莊園的院子都是冷落蕭條,家徒四壁。甚至你還不明白,人們究竟在哪裏,他們怎樣消磨這秋季的苦悶與無聊,莫非就呆在這些小屋和莊園里?後來我又想起自己在這中間的毫無意義的生活,同時又突然想起了萊蒙托夫,於是我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感到大吃一驚。是啊,眼前就是克羅普托夫卡,這幢已被遺忘的房屋,我望着它,從來不能無動於衷,總生起萬縷悲愁和難以表達的感受……這就是他的可憐的搖籃,就是他的最初的日子,象我的日子一樣,曾經一度不安,他那幼小的心靈也十分苦惱,「充滿神奇的幻想」,而他的最初的詩篇,也象我的詩作一樣,軟弱無力……可是後來怎麼樣呢?後來忽然出現《惡魔》、《童僧》、《塔曼》、《帆》、《一片橡葉從本枝上落下……》,怎麼能把萊蒙托夫所有這些作品同這個克羅普托夫卡聯繫起來呢?我考慮一下:萊蒙托夫究竟是怎麼一個人?我起初看見了他的兩卷詩集,看見了他的肖像,他的古怪的年青的臉龐,凝然不動的黑眼睛,後來我看見他的一篇又一篇的詩,不僅看見這些詩的表面的形式,而且還看見與這些詩有聯繫的情景,就是說,我感覺到了萊蒙托夫的塵世生活:看見那個卡茲別克的雪峰,達里雅爾的狹谷,以及我所不知的那個明媚的喬治亞的山谷,這兒「阿拉瓜和庫拉河洶湧澎湃的波浪,好象是姐妹倆擁抱在一起」,看見塔曼的多雲之夜和茅舍,看見煙籠霧約的藍色的大海,有一片孤帆在閃耀着白光,看見象神話般的黑海之濱,長著一棵幼小的鮮綠的懸鈴木……這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命運呵!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直到那個昏暗的傍晚,在馬舒克山麓下的一條荒涼的大路上,當那個馬爾泰諾夫的古老手槍,象大炮一樣轟隆一響,「萊蒙托夫就應聲倒地」為止,他才一共活了二十七歲,然而他卻有着無限豐富的和最美好的東西。我敏感而又富於想像地考慮了這一切之後,心中突然產生了這樣歡欣和羨慕之情,以至我甚至大聲地對自己說,巴圖林諾我受夠了啦!

我回家后的第二天,依然想着這件事情。

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一邊想,一邊看書——重讀《戰爭與和平》。這天天氣變化很大。晚上颳起大風,很冷。時已深夜,全屋寂然,昏暗。我生起爐子,火光熊熊,嗡嗡作響。狂風襲擊花園和房屋,震撼窗戶。風吹得愈凶,火燒得愈烈。我坐着看書,同時考慮著自己。我憂鬱地享受着這夜闌人靜的時刻,享受着這黑夜、爐子和狂風。不久我站起身來,穿好衣服,經過客廳,走到外邊去,在屋前空地已經稀薄和凍結的草地上來回走着。周圍是黑壓壓的喧鬧的花園,草地上頭籠罩着慘白的光輝。這是一個月夜,但這是令人難受的、奧西昂之夜①。凜冽的北風在逞凶,古老的樹梢憂鬱而混亂地怒號,灌木叢尖聲地、乾巴巴地狂呼著,彷彿在前邊奔跑似的。在抹上一層白色的天空上,在一個虹霓的大圓圈裏(其中有二個不大的月亮斑點),一些奇形怪狀的烏雲從特別兇險和陰沉的北方飛奔而來,這些烏雲不象是我們這個地方的,而是象大海上的,象古代畫家所描的夜間沉船時那些雲彩一樣。而我,有時迎著大風走,領略它的冰冷的清新,有時背着風走,被它驅趕着。我一邊走,一邊又在思考——我的思想是雜亂無章和天真爛漫的,在青年時代,我總是如此天真地沉思着我的最隱秘的心思。我大致是這樣思考的:

「不,我從來沒有讀過比這更好的東西!不過,《哥薩克》,葉羅什卡,瑪莉揚卡呢②?或者,普希金的《阿爾捷魯姆之游》又怎麼樣呢?是的,普希金、托爾斯泰、萊蒙托夫——

「據說,昨天有一個人同年輕的托爾斯泰家人一起經過我們這裏,沿着大路到遠離地主莊院的田野去打獵。這是多麼奇怪啊!——我竟然是托爾斯泰的同時代人,並且還是他的鄰居哩!不過這反正一樣。就是與普希金同在一個時代生活,跟他住在一起,那又怎麼樣呢?須知這一切都是他的——無論是那些羅斯托夫、皮耶爾、奧斯特理茲戰場,還是那個快要死去的安德烈公爵③說:『除了我所理解的微不足道的東西,以及我所不理解但是非常重要的偉大的東西之外,在生活中什麼也沒有……』有人在夢中對皮耶爾說,『生活就是愛……熱愛生活就是熱愛上帝……』也有人常對我這麼說的,所以要熱愛一切,甚至愛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我要看見和熱愛整個世界、整個塵世和所有的娜塔莎和瑪莉揚卡,我無論如何都應該離開這個地方!……」

我究竟應該下決心做什麼呢?我尋找了半天都毫無結果,於是我回到屋裏,完全陷於亂七八糟和沒有結果的沉思中。爐火熄滅了,燈油也燒完了,放出一股煤油的氣味,燈光已經十分暗淡,房間里只可隱約看見這個蒼白和驚惶不安的黑夜的搖曳不定的光輝。我在寫字枱旁邊坐了一會,然後拿起筆,突然開始給格奧爾基哥哥寫一封信,說我近日內就到奧勒爾的《呼聲報》去找一個職位……——

①見萊蒙托夫的詩《奧西昂的墳墓》。

②葉羅什卡,瑪莉揚卡均為列·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哥薩克》的人物。他們是多麼幸福啊!

③羅斯托夫、皮耶爾、安德烈公爵均為列·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人物。

這封信也就決定了我的命運。

當然,我去了,但不是在「近日內」,因為先要準備一點路費,不過,反正一樣,結果還是去了。

我記得我在家中的最後一次早餐。我記得,早餐剛一吃完,就聽見窗下響起了暗啞的鈴鐺聲,同時有一對鄉村冬天常用的、毛蓬蓬的馬出現在窗外。馬毛之所以蓬亂,是因為鳳雪吹動的緣故。這一天飄着乳白色的鵝毛大雪,厚密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的天呀,這種出門的情景多麼古老,可對我卻是多麼新鮮!我覺得,甚至這一天的雪也是非常特別的,當我披着父親的貉毛皮襖,全家出來送我坐上雪橇的時候,這場雪的潔白和新鮮竟使我大為吃驚。

後來就象做夢一樣:在這個飄着鵝毛大雪的白茫茫的王國中,伸延著一條漫長的、默默無言的道路,一乘雪橇有節奏地在搖晃。在這個王國中既無天,也無地,只有不斷飄降的白雪和迷人的冬天旅途的氣息:馬的臭氣、潮濕的貉毛衣領和抽煙時琉破火柴與馬合煙草的氣味……後來,在這白色的世界中隱約地出現第一根電報線杆子,路邊雪堆上突起一些被雪覆蓋着的防雪柵,也就是說,這裏已不是草原生活的那些東西,而是另外的一種東西了,是一向為俄國人感到特別興奮的所謂鐵路這種東西……

當列車一到,我和僕人就分手告別,把皮大衣交給了他,叫他回到巴圖林諾後代我向大家問候。於是我走進擁擠的三等車廂,心情就象作一次歸期難料的出門一樣。我甚至為車內一種冷漠的氣氛久久地感到驚奇。一些乘客淡漠地在喝茶和吃東西,另一些在睡覺,有一些因為無事可做而不斷把柴火拋進本已燒得很旺的鐵爐里,使整個車廂被火焰照得通紅。我坐着,享受着這種乾巴巴的鐵爐的熱氣,聞着那股白樺樹木和生鐵的氣味。窗外不時飄着灰白色的大雪,整天都象黃昏……

我走進車廂時的心情是對的:後來我走了不少的路,我的旅程簡直是非凡的。多年流浪,無處安身,生活不定,毫無條理,要麼是無限的幸福,要麼是極度的痛舍,總之,這一切都顯然適合於我,也許,只不過表面上都是徒勞無益和沒有意義的罷了……

十一

我離家時那些紊亂的沉思,都充滿深深的憂戚與柔情,眷戀我剛與之分離的一切,憐恤我留在巴圖林諾使之處於幽寂和孤獨的東西。我甚至看見和感到自己不在那裏了,看見自己那個已人去樓空的房間,它好象在幾乎是虔城的緘默中還保存着那已經永遠結束了的東西——過去的我。但在這憂鬱中卻暗含着極大的歡樂與幸福,因為幻想終於實現了,爭得了自由和確定了志向,並且開始進行活動和取得了進展(何況這還是完全不確定的、非常吸弓隊的進展人每到一個新站,這些感情就與之俱增。因此,當過去的、已經離棄的東西還沒有最終放棄,還要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到一個可愛的、但幾乎是陌生的地方)去的時候,當目前一個有點變得愈來愈有趣、愈來愈明顯的東西還沒有固定下來的時候,原先的那些感情就已經變淡了。你看我現在同周圍許多陌生和粗魯的人都有點搞熟了,對他們都有所了解,除了我個人的感情之外,也開始懷有他們的感情,開始對他們作各種揣測,區葯出阿斯莫洛夫煙草和馬合煙草的氣味,區別出叫個女人膝蓋上的包袱與一個新兵胳膊下的箱子的不同,這隻箱子畫着橡樹花紋,放在我的對面。我現在已經發覺,這個車廂是相當新的和乾淨的,它鑲著黃色的凸出的板條,使車廂四壁象火爐一樣溫暖。由於各種煙草的煙霧瀰漫,車廂里非常問人。煙草一般都是刺鼻難聞的,但這煙氣卻給人以人類和睦生活、免受窗外風雪侵襲的愉快的感覺。窗外的電報線一起一伏,永無休止地在遊動。這時我很想到外邊去吹吹風雪,於是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原野上冰雪的寒氣吹到車廂的過道上。四周一片白皚皚,現在已分不出什麼困地了。雪終於漸漸稀少,天開始明亮。更加發白了。此刻列車正駛近某個地方,並要停上幾分鐘。這是一個荒涼的小站,寂靜,只有前面的機車急躁地發出噝噝聲。但這一切——無論是列車暫時的停留和沉默,無論是噝噝作響的機車的等候,無論是停在前頭冰雪已融的軌道上的貨車的欄板對車站的遮擋,也無論是那隻母雞在鐵軌中間象在家中一樣心安理得地邊走邊啄食的情景,都有其深奧難測的美。這隻母雞不知為什麼註定要在這個小站上安度自己的一生,而且對你往何處去全無興趣,不管你為什麼要走和抱着什麼樣的幻想與感情,縱然這些感情含有無限崇高的歡樂,並與一些表面上看來如此微末和尋常的事物有關……

後來,快到黃昏的時候,一切都只集中到一點:等到第一個大站的到來。但到站之前我在過道上老早就覺得冷了,直到那不予人以快感的黃昏降臨,我才最後看到前面五光十色的萬家燈火,看到伸向四方的軌道、信號所、道岔、備用機車,然後又看到車站和擁擠著人群的黑壓壓的站台……不難想像,我是怎樣一頭衝進一間香氣撲鼻的、明亮的小食店裏去,開始用世界上最美味的菜湯燙著嘴皮!

這結果相當意外:飯後我拿着紙煙坐在車廂黑魆魆的窗戶旁。車廂又轟隆轟隆響了,吊在角落上的路燈燃著一支公家的大蜡燭。在這煙霧騰騰的昏暗中,我思考着,不管怎麼奇怪,馬上就是我的旅程的目的地了,就是我幾乎還難以想像的奧勒爾,但這個地方仍有一點是令人驚嘆的,那就是順着車站走——根據大地圖上的間距,北至莫斯科,彼得堡,南至庫爾斯克和哈爾科夫,而主要的則是到塞瓦斯托波爾,這裏,彷彿永遠都保留着我父親年輕時代的生活……我忽然對自己說,難道我現在真的要到《呼聲報》社去找一個職位嗎?當然,那裏也有一種東西非常吸引我——那兒有一個編輯部,有一個印刷廠。不過,庫爾斯克,哈爾科夫,塞瓦斯托波爾……「不,這全是胡扯!」我忽然對自己說。「我只是順便到奧勒爾來了解一下,一知道大家給我的動議,我就會說,我要考慮考慮,要同哥哥見見面……我是順路來的,還要往前走,到哈爾科夫!」

但是,看來連順便去也不該了。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好些;象故意為難一樣,我到奧勒爾誤了點,_這時到哈爾科夫去的列車正好從上邊開來。而這趟列車,象有意似的,漂亮得使我大開眼界。這是一趟快車,機車大得可怕,是美國製造的,全車所有笨重的大車廂只有頭二等,窗口掛着毛紡窗帘,在藍色的絲綢布下,射出半明半暗的燈光,整個牢廂溫暖、舒適,一如豪華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度過一宵(而且是往南方去的旅途上),我已感到完全迷人的幸福……

十二

在哈爾科夫我立即遇上一個對我說來是全新的世界。

我對光和空氣,對它們最微小的差別總是極為敏感的,這是我的特點之一。在哈爾科夫首先使我震驚的是:這兒空氣柔和,光線比我們家鄉充足一些。我走出車站,坐上出租載客的雪橇。看來,這兒的馬車夫駕的都是雙套馬,都有響亮的鈴鐺,他們互相談話都以「您」稱呼。我環顧四周,立刻感到一切都與我們那邊不同,一切都更為柔和,更為明亮,甚至象春天一樣。這兒也有雪,也是白皚皚的一片,但白得不一樣,雖也耀眼,卻使人感到舒服。那時沒有太陽,可光線充溢,無論如何也比十二月份該有的充裕得多,況且雲間的光線溫暖,使一切事物都抱有希望。在這光和空氣中,無論是從車站出來的煤炭氣味,還是馬車夫的面容和講話的聲音,無論是雙套馬車鈴鐺的響聲,還是車站廣場上賣麵包圍和葵瓜子、灰麵包和油脂的婦女的嬌柔叫賣聲。一切都比較溫和。廣場外,有一排排高聳的白楊,樹枝已經光禿,但還是南方的、小俄羅斯的特殊模樣。在城裏的街道上,積雪已經融化……

而這一切與我那天後來所見的事情相比,那就不值得一提了。須知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過象那天一樣多的新的感受,認識這麼多的事物。常有這種情況,你到某個地方的頭一天,總會碰上許多奇遇,產生許多感想。我那天也是這樣。

哥哥見到我時驚喜交集,看來,在哥哥身上也有新的東西。他在哈爾科夫這個地方,比起在巴圖林諾時判若兩人,雖然我們見面都很高興,但他對我好象不那麼親切了。他在哈爾科夫的生活多麼奇怪啊!就算他如父親說的是個「永遠畢不了業的大學生」,但他畢竟還是姓阿爾謝尼耶夫。我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呢?在一條通往山腳的狹窄的小街上,在一個石砌的、骯髒的、充滿煤炭和猶太人飯菜氣味的院子裏,在一間斗室中,這兒是家大口闊的裁縫布留姆金的一所擁擠的住宅……說實話,就算這裏一切都十分新鮮,可我還是感到驚奇。

「你禮拜天來碰上我,這可太好了!」哥哥熱烈地吻了我之後說。「不過,說實在的,你為什麼來呢?」他立刻添上這一句,竭力用那總帶嘲弄的口氣說話,這是他在家中經常使用的。

我回答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想最後認真地商量一下,我自己究竟真的該怎麼辦才好?但哥哥已經不再聽下去了。「咱們好好考慮一下吧!」他毫不遲疑地說,立刻催我梳洗更衣,同他一起到一個叫李索夫斯基的波蘭先生開辦的小飯館去吃午飯,他在地方自治會統計科的許多同事也都總是在那裏吃午飯的……後來我們串街溜巷,想到什麼談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通常都是沒有頭緒的。與此同時,穿上城市衣裝深感不安的我,眼睛四處亂轉,看看這些我認為十分豪華的街道,看看我周圍的情景:下午陽光嬌艷,到處光彩奪目,積雪開始融化,蘇姆斯基大街的自楊聳人云霄,白雲朵朵圓潤,在潮濕的藍天上漂游,夭幕好似一片輕煙……

李索夫斯基先生的地下小飯館非常有趣。櫃枱上放着一些價廉物美的冷盤,特別精彩的是那些象火一樣燙手的、非常辣的酥皮肉包子,賣兩戈比一個。當我們坐到一張單獨的大桌子上時,許多人開始走近來同我們坐在一起。我覺得,這些人十分奇怪,我之所以貪婪地看着他們,是因為這些人特別與眾不同,正好是哥哥還在巴圖林諾時就對我講過多次的人物。哥哥急急忙忙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他顯得十分高興,甚至好象有點自豪。不久,我便頭昏腦脹了:一則因為這種奇妙的交際場合我不習慣,二則因為這個地下小飯館顧客擁擠,這個飯館的窗子半露在街面上,陽光象春天一樣愉快地從上邊照射進來,在街上來往走路的各種各樣的腳都歷歷可見。此外,我感到頭昏還因為那碗熱氣騰騰的紅菜湯,以及在我們桌間進行的熱鬧非凡的談話。他們談的都是我莫名其妙的、但卻是非常有趣的東西。他們談到一個著名的統計員安年斯基,一提起這個名字總是讚不絕口;他們談論伏爾加河的省長,說他似乎鞭撻了飢餓的農民,好讓他們不敢再到處去講自己怎麼挨餓;他們還談到即將在莫斯科召開的皮羅果夫代表大會①,這個大會一向都被認為是重大的事件……不難想像,我在這頓午飯跟前顯得與眾多麼不同;我年輕力壯,朝氣蓬勃,皮膚象鄉下人一樣曬得黝黑,身體結實,性格敦厚,聽人講話和看東西都極其用心,興緻勃勃,甚至神志大概還有幾分傻氣!哥哥也與眾不同。他與其他的人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儘管他對他們也十分親近。他比大家都年輕,而且好象有點天真;他的容貌比較清秀,甚至語言也不盡相同。

後來我知道,這一伙人中有許多人無論在外表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是非常典型的。對於某些人的某些方面,我心中並不讚賞:有一個人身材修長。窄胸,非常近視,老拱著背,常把一隻手插在褲兜里,奇特地架起了二郎腿,輕輕地搖晃着下邊的那支腿。另一個是黃頭髮的,面孔消瘦、發黃,我看,他的話講得太多了,雖然講得熱烈而且有鼓動力。他不看紙煙,老用拿煙的那隻手的伸出來的瘦骨嶙峋的食指撣煙灰。再一個是常常譏諷地微笑着的人,他老是用兩隻手指把一個早已弄髒了的白包子在桌布上滾來滾去,使我特別感到不舒服……但其他一些人就非常可愛,例如波蘭人甘斯基,他的眼睛深邃、憂鬱.嘴唇乾裂。他不斷抽煙,大口大口地抽,不時用顫抖的手去點燃那本來還是燃著的紙煙。另一個是克拉斯諾波爾斯基,他身材魁梧了長得一頭漂亮的蓬鬆頭髮,好象聖徙約翰②一樣。再一個是大鬍子列昂托維奇,他年紀大些,作為一個統計員,他比大家都有名氣。他溫和。沉靜,厚道,明白事理,而主要的是他講話時一口純烏克蘭的胸音,聽起來非常悅耳,這一切都使我立刻着迷。還有一個尖鼻子的、個子小小的人,戴眼鏡,極其漫不經心,狂熱,老對某些事義憤填膺,但他象孩子一樣純潔、真誠,以至我立即比愛列昂托維奇更愛上了他。我最喜歡的還有一個統計員瓦金,後來我知道,此人是個做統計工作成癖的人,在他看來,世界上好象除了統計學之外什麼也不存在了。他身材魁梧、結實,滿口雪白的牙齒。他是農民出身,一副庄稼人的長相,很美,很快活,經常哈哈大笑,笑聲爽朗,有感染力,說話聲音粗大,a、o之音不分……——

①全俄性的醫師代表大會,由「俄羅斯醫師紀念尼·伊·皮羅果夫協會」定期召開。1895年前是學術研究性的,以後開始討論社會政治問題。

②耶穌十二個門徒之一。

十四

……每天早上,哥哥上班的時候,我就待在公共圖書館里。然後上街溜達,想着讀過的東西,想着過路的人們,我想,大概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安寧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多多少少有生活保障。然而我卻為自己那個模糊的和徒勞的願望而苦惱,想寫些什麼東西吧,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既沒有勇氣決定做這件事,也沒有能力着手去干,總是把這件事推到不知何日的未來,而更不幸的是,我不能實現那可憐的、夢寐以求的幻想——買一個漂亮的筆記本。看來,有許多事都取決於這個筆記本,這樣就感到更加痛苦了。要不然,全部生活都會改觀,會變得更有朝氣,更有活力,因為,不管什麼都能記在這個筆記本里啊!那時春天已經來臨,我剛讀完了德拉戈曼諾夫①編的烏克蘭《民歌》選集,我被《伊戈爾遠征記》完全迷住了,這是無意中讀到的。我忽然了解到其中全部難以表達的美,於是我又被帶到遠方,離開了哈爾科夫,到伊戈爾的歌手所歌頌的頓涅茨去,到年輕的公爵夫人葉市羅西尼婭佇立的那道城牆上去,那大約還是古代的一個曙光曦微的清晨,到哥薩克時代的黑海去,那兒還有一隻奇怪的「白眼鷹」站在「白色的岩石」上,我又到父親的青年時代,到塞瓦斯托波爾去……

我就是這樣消磨早上的,然後就到李索夫斯基先生那兒去——回到現實中來,回到我已習慣了的吃飯時談話和爭論上來。後來我同哥哥在我們的斗室中躺着休息、閑聊。午飯後,一股特別濃厚的猶大飯菜的氣味透過門縫衝進來,同時還夾有一種又熱又香的鹼味。接着我們做一點工作——有時從機關里也給我帶些統計和綜合工作來。後來我們又到什麼地方去拜訪熟人……

我喜歡到甘斯基家去做客。他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有時他為我們一連幾個黃昏都來演奏樂曲。他給我揭示了一個奇異的、崇高的世界,這個世界直到那時我還一無所知,它既甜蜜,又苦惱,我一聽到最初的樂聲就懷着非常興奮和喜悅的心情進入這個世界,以便隨着樂聲立刻獲得那最偉大的幻覺(幻想有一個神秘的機會能成為無比幸福、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人),而這種幻覺只有音樂和別的一些詩作靈感才會給予的啊!再看甘斯基本人也是令人吃驚的,他在自己的革命精神方面是一個極端的人,儘管這方面與別人相比他很少有所表現,而且也較為持重。他坐在鋼琴面前彈奏著樂曲,帶着通常熱烈而又緊張的激情,兩片嘴唇激動得發黑了。樂聲婉轉悠揚,很有節奏地在空間回蕩,它響亮,幽雅,平穩,歡躍,同時又是奧秘,神奇和快樂,隨後漸漸差不多變成一種可怕的聲音。我想像著一個不可思議的凄慘的情景,我老在想: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歡樂和騙人的崇高的世界中,如果甘斯基蹲在一間狹窄的四室里,披着一件灰長袍,嘴唇燒得通紅,眼睛痴獃,沒有音樂而要繼續生活下去,那他一定會發瘋……

甘斯基有一次說,他還在幼年時期,就曾到過薩爾斯堡莫扎特的家中,看見過他的舊式小鋼琴,鋼琴旁邊放着一隻裝着莫扎特顱骨的玻璃罩。我想:「他還在幼年時期就有這種見識了!可我呢?」我感到這樣痛苦,這樣難受,以至我幾乎坐不住了——突然想立刻跑回家去,抓緊時間,坐下來寫一部長詩或小說,寫出一部非凡的作品,一舉成名,變成一個著名的作家,並立刻到薩爾斯堡去,親自看看這架舊式小鋼琴和這副顱骨……

我許多其它早已夢寐以求的幻想當中,這個從那時起就已縈繞心懷的夢幻,經過多年之後終於實現了。我既看見了薩爾斯堡,也看見了顱骨和舊式小鋼琴。琴鍵的顏色完全同顱骨一樣,我總想向它們深深致敬,吻一吻它們,貼近它們。而顱骨本身不象是真的,很小,完全象小孩子的一樣……——

①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德拉戈曼諾夫(1841—1895)是烏克蘭資產階級自由派,政論家,歷史學家,民俗學者。

十五

早春我到了克里米亞。

我弄到了一張免票。我是頂替別人的名字,冒充一個鐵路員工去的……我的青年時代過得多麼寒傖!

我坐的是一列夜間郵政車,這列郵車長得簡直可怕。我坐在這樣狹窄和齷齪的車上,那是有生以來從沒有經受過的。這趟列車到的時候本已超載,但在哈爾科夫的站台上,又被一大群剛剛到的烏合之眾攔住。他們都是到南方去找工作的,身上帶着袋子、背包,背包上捆着樹皮鞋和裹腳布,還帶着茶壺和氣味難聞的食物:赤褐色的石斑魚和烤熟的雞蛋……此外,當時天色已晚,我馬上就面臨着一個失眠之夜,接着是一個漫長的白天,然後又來一個新的失眠之夜……但我總還得走——在那遙遠的地方,我父親的青年時代正等待着我。

這個青年時代的幻想,我從小就有。這是一個極為久遠的、晴朗的秋天。這一天,有的事令人十分傷心,有的卻令人無限幸福。這與我對克里米亞戰爭時代的模糊概念有關:多棱碉堡、突襲猛攻、「農奴制」特殊時代的士兵,以及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叔叔在馬拉霍夫古墓上的陣亡。尼古拉叔叔是個英俊的上校,一個有錢的傑出人物,在我們家中他永遠是個傳奇式的英雄。但在想像中,這一天最主要的東西還是那個荒漠的、明晃晃的、靠近海邊的山崗。在這個山崗的一些石頭之間,長著一些雪花似的小白花。我之所以想像出這兒長著小白花,不用說,只是因為我小時候在冬天聽父親講過這樣的話:

「在克里米亞,我們常常在這個時候只穿着制服去批小花!」

可在現實中我見到什麼呢?

我記得,第一天黎明,我在狹窄的角落裏醒來,就已到了草原上的一個車站,離開哈爾科夫遠了。角落上的蠟燭快要燒完,而太陽還未升起,不過天已大亮,還出現粉紅色的霞光。紅光照着橫七豎八地躺着的人們,我驚訝地看了看這可怕的景象,立刻把窗子打開。天呀,這是多麼美的朝霞啊!窵遠的東方燃燒着粉紅色的火光,空氣非常清新,天空十分明朗,這隻有在早春黎明的草原上才有的呵!在靜寂中,看不見的雲雀在空中爽朗而又甜蜜地歌唱着,歡迎春天的到來。左右兩邊是我們的列車不動的板壁。離我們兩步遠,在一望無際的、平滑如打穀場一樣的草原上,有一個巨大的古墓注視着我……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它竟會這樣使我吃驚。無論從它明確和柔和的輪廓來看,還是主要的從它隱藏在輪廓當中的東西來看,都是與任何事物不同的。它的面積遼闊,可以說是一件罕見的尤物,在今天活着的外人看來,它是這麼古老,但同時又是這麼熟悉和親切,就象祖墳一樣。

「你瞧,古時候人是怎樣安葬的啊!」在那邊角落裏,一個老頭對我說。他一個人沒有睡,彎起身子坐着,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斗消遣。他的一雙浮腫的、淚汪汪的眼睛在破爛的牛皮帽下閃爍著,臉上皺紋縱橫,色澤紅潤,一把花白的鬍子,顯得有些骯髒。「古時候人象這樣安葬,為的是讓後人掉念他們!」他肯定地說,「這都是一些有錢的人。」

他沉默一陣,又補充說:

「這也許是韃靼人把我們這樣埋起來的吧?親愛的,要知道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有壞人也有好人……」

第二天黎明更令人驚異。我又摹然在一個站上醒來,看見了一個極樂的仙境。潔白的夏天的早晨——這兒已經完全是夏天了。一幅百花盛開、露珠晶瑩、芳香四溢的景象,一個被玫瑰花簇擁著的白色的小車站,一座陡峭的樹木蔥鬱的懸崖,懸崖的另一邊也長滿了花草……機車開動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跟以往完全不同,它響亮地鳴叫,既象歡樂,又象驚慌。當它又走到遼闊的地方時,突然在我面前出現一些荒野的蒼綠的山崗,山崗背後是漭漭草原,直達天邊。遠方煙霧瀰漫,一片深藍,幾近黑色,它還是濕淥淥的,迷迷茫茫,剛從潮濕、昏暗的黑夜的深淵中擺脫出來。我突然認識這個地方了,心中十分驚喜。我想起來了,這就是它,我認得它!

塞瓦斯托波爾在我看來差不多是個熱帶的城市。車站多麼富麗堂皇,整個沉浸在溫暖、柔和的空氣之中!車站前的鐵軌灼熱,閃光!天空熱得蒼白,甚而有點灰暗,但這也正說明這是南方、富饒和幸福。我們隨身帶來的鄉下人的大包小件,一路上都已消光。現在,差不多只有我一個人才最後離開這趟列車,我又恢復自己的真名實處了。由於疲倦和飢餓,我歪歪倒倒地走進頭等候車室。中午,到處是空位,大餐廳異常清潔和安靜,雪白的餐桌,桌上的花瓶和燭台亮亮晶晶(這是一些有錢的、無事或有事坐特別快車到這裏來的人的世界!)……我再也不能象沿途那樣,象個叫花子似的省儉了——我要了咖啡和麵包。這雖然都給我拿來了,但對我卻斜起眼睛瞄一瞄——我的樣子也實在可疑。不過這無所謂,我還是我,我欣賞這靜寂、清潔和從窗外吹進來的熱氣。我突然看見:在對着月台開的大門口,有一個象珠雞一樣五色繽紛的東西摹然地、但很隨便地、悠悠忽忽地走進餐廳里來……從此,我一想到南方的車站,總把這個五色繽紛的東西聯在一起。

但是,我彷彿是來尋找的東西究竟在哪裏呢?塞瓦斯托波爾看來既沒有被大炮毀壞的房屋,也沒有幽靜和荒蕪的地方——父親和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在這裏的日子,他們所帶的勤務兵、食品箱,以及公家提供的邸宅,一點痕迹也沒有了。這座城市老早就沒有他們的蹤影了,已經重新改建,潔白、漂亮、炎熱,滿街都是寬敞的、白蓬的四輪馬車,卡拉伊姆人和希臘人,街旁都栽著南方蔥綠的合金歡,煙草商店富麗堂皇,廣場上豎起一座有點駝背的納希莫夫的紀念碑,附近有一條通往伯爵碼頭的石階,階梯直入碧綠的海水裏,海上停泊著一些裝甲艦。只有在碧綠的海水的那一邊,才有一件東西是父親的——所謂北方陣亡將士公墓,只有那裏才使我感到憂傷,感到消逝的昔日之美,眼下這美已經是和平的、永恆的,甚至好象是我自己的,而它也早已被大家遺忘了

我繼續往前走。我在郊外一家便宜的旅舍里過夜,一清早就離開了塞瓦斯托波爾。中午,我已經到了巴拉克拉瓦。這個山巒起伏的光禿的世界多麼古怪呵!一條白色的公路沒有盡頭,前面是光禿禿的灰色的山谷,遠遠近近的山頂象是大圓麵包似的,也一樣光禿,一樣灰色。一個個山頂相連,構成淡紫和淺灰色的一大堆,做着自己炎熱和神秘的夢,使人看去感到疲憊不堪……我在一些巨大的多石的山谷之間坐下來休息。遠處,一個韃靼牧童手中拿着長長的鈎子站在一大群灰色的羊群旁邊,羊群好象一堆鵝蛋石一樣。牧童咀嚼著東西。我走到他面前,看見他在吃干乳酪和麵包,我掏出一個二十戈比錢幣。他一邊咀嚼,一邊注視着我,搖搖頭,把挎在肩上的口袋整個向我遞過來。我接了,於是他溫和而又高興地咧嘴笑了,那副黑眼睛的面孔全都發亮,那雙在圓帽下突出來的耳朵往後移動起來……而在白色的公路上,有一乘三套馬車打從我們身邊走過,馬蹄聲、鈴聲不斷地響着。在駕車台上,坐着一個韃靼馬車夫,馬車裏,是一個戴着亞麻布便帽的黑眉老頭,他身旁坐着一個姑娘,全身包裹着,臉黃肌瘦,長著一雙烏黑的可怕的眼睛……真的,若干年後,我曾不止一次看見過她在雅爾塔山上的大理石十字架上,這個十字架安在許多其他的十字架之間,掩藏在松柏和玫瑰之中,在南方明媚的天氣里受着清新海風的吹拂……

我在拜達爾門旁邊一個驛站的台階上過夜。看守人得知我不打算雇馬,就不讓我進房子裏去。城門外,黑暗的深淵中,大海通夜喧嘩著——顯示出威懾的力量,使人莫名其妙,也使人過早地昏昏欲睡。我有時走到城門下,這兒已是陸地的邊緣,一片漆黑,濃霧裹着強烈的芳香,海浪送來一股冷氣。喧嘩聲時而沉寂,時而高昂,象荒野的樹林的喧鬧一樣……黑夜茫茫,一個盲目的和不安分的東西,不知怎麼的貪婪而又痛苦地生活着,既懷敵意,又無理性……

十六

你從別的地方回來,往往會想到你不在時發生過什麼事,來了什麼特別的信件和消息,結果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信件也沒有。但我這一次的情況卻不同。哥哥接我時非常局促不安。首先,父親把巴圖林諾賣掉了,給我們寄來了一些錢,並且十分傷心和後悔地給我們寫了一封信……霎時間,我高興得臉紅起來,就是說,我又可以到外邊去了。但是,這種感情頓時化為痛苦,因為我們過去的生活全都完了!我深深惋惜父親、母親和奧麗婭。我們在這裏過得快活,無憂無慮;我們這裏有春天、人們和城市,而他們卻處於幽僻和孤獨之中。他們過去只不過思念我們,而現在卻要考慮自己快要無所依歸了……我從來都不能泰然無事地看着父親陷於悲傷,不能聽他表白自己「讓我們出來謀生」的理由。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撲上去吻他的手,甚至為此而熱烈感謝他。現在,我從塞瓦斯托波爾回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淚……幸好,看來他只賣掉了土地,不帶莊園。

而第二個消息更出乎意外。哥哥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十分尷尬,他說:「請原諒,我把這件事隱瞞了,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想我們家裏的人知道這件事……事情是,我已經結婚了……當然,沒有經過宗教儀式她現在甚至為了孩子還跟丈夫繼續在一起,但你會了解我的……現在她在哈爾科夫,明天就要走了……你把衣服換一換,立刻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知道你,並且先就喜歡你了……」

他勿匆忙忙地給我講了自己的故事。她出身於豪華世家,但耽於狂熱的愛好自由和民粹主義的幻想,很早就出嫁,以便開始「同親愛的人齊心協力地」只為人民而生活,為人民而鬥爭……那「親愛的人」靠了她變成了有錢的人物,不久便放棄了自己以前的志向。而這些志向對她來說是如此神聖和珍貴,使她這個幸運的人從小就為此而十分苦惱,感到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人們中過着幸福的生活而萬分痛苦,甚至為自己長得漂亮感到羞愧,她曾企圖毀壞自己的容姿,想用硫酸把自己的手燒壞,因為這雙手一向為大家所讚美……她在南方遇見了哥哥——當時他正隱姓埋名,躲躲閃閃地過日子……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他以後,便絕望地投海自盡,多虧幾個漁夫把她救了回來……

我順從地換上衣服,非常驚奇地聽着哥哥講敘這一切,內心激動萬分,眼睛看着其它地方。我不知為什麼替哥哥感到難堪,很不愉快,甚至對他這位女英雄產生惡感——這一切未免太浪漫了。但使我更驚奇的是,我一跨進她住的那個豪華飯店的房間,她就迅速站起來迎接我,嬌柔而親熱地擁抱我,她的微笑多麼溫潤、美妙,講話的聲音多麼動聽、柔和!在她整個和藹和樸實的待人接物的態度中,透露出她出身於高貴的門第,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含有一顆善良的心,一種靦腆的、忠厚的、落落大方的美。她的動作輕柔、持重,在她象唱歌一樣幽雅和諧的、嬌柔的聲音中,正如她那雙明凈的灰眼珠一樣,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誘惑力。這雙眼睛長著黑色的睫毛,經常微笑着,但多少有點憂鬱……

這種出乎意外的結識,這種突然的發現畢竟使我十分痛苦,因為哥哥已有了自己的生活,這種生活是瞞着我們大家的,他所依戀的已不光是我們了。我又感到自己孑然一身,雖然周圍都是春天的氣息,而且自己正是青春年少,但我已感到十分痛苦,十分失望。不過,我同時也彷彿對自己說:「好吧。這對我來說更好,我現在完全自由了。可以隨時遊歷我剛剛發現的那個神奇的地方……」我夢想這個地方是一望無際的,是春色撩人的整個南部羅斯的廣闊的原野,那裏的事物無論古今都使我愈來愈迷戀,愈來愈富於幻想。今天,這是一個偉大的富饒的地區,它的田地、草原、山崗、鄉村、德聶伯河、基輔市以及堅強而又溫順的人民是多麼美可!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中,他們都愛美和整潔,他們是真正的斯拉夫人、多瑙河人、喀爾巴阡人的繼承者。在古代,那兒卻是這些人的搖籃,那兒曾經有過斯維雅托波爾克人和伊戈爾人,彼情涅格人和波洛威茨人,——僅這些名字就夠使我心醉神往。後來是哥薩克同土耳其和波蘭人戰爭的幾個世紀,波羅基和霍爾吉察市鎮,赫爾松的低洼地帶和河叉……《伊戈爾遠征記》一書真使我神魂顛倒。

「俄羅斯人,我希望同你們一遣,在波洛威茨的草原的邊境折斷自己的長矛……這不是暴風雨把蒼鷹卷過遼闊的原野,也不是一群寒鴉奔向大頓河……蘇拉河對岸的馬兒一叫,基輔就傳出了捷報;諾夫戈羅德的號聲一響,普季夫爾便有戰旗在飄揚……這時伊戈爾公踏上金蹬,在曠野開始趲行。太陽用黑暗遮斷了他的道路,夜向他轟鳴著大雷雨,並將鳥兒都驚醒……梟妖在樹上頭叫喚,吩咐那末知的土地——伏爾加,波莫列,波蘇列和蘇羅什……全都快來傾聽。」

「午夜裏,他們的大車轔轔地喧嚷着,好比一群被驚起的天鵝。而伊戈爾率領着戰士奔向頓河……山鷹尖聲地召喚野獸來銜取骨骸,狐狸猜猜狂吠著那紅色的盾牌,……啊,俄羅斯的國土!你已落在崗丘的那邊了……」

「第二天的清晨,血的朝霞宣告了黎明的降臨,烏雲從海上升起,那雲中躍動着藍色的閃電,巨大的雷聲要轟響了,大雨將象亂箭一樣從大頓河對岸襲來!」

後來是:

「黎朋前,從遠方,那是什麼在朝我的耳邊叫囂,那是什麼在朝我的耳旁鳴響?」

「斯維雅托斯拉夫在基輔的山嶺做了一個迷離的夢。『今夜晚,在紫杉木的板床上,』他說,『有人給我蓋上了黑色的罩單;給我斟滿攙合著愁苦的藍色的杯盞……』」

「午夜,大海翻滾著,……上帝給伊戈爾公指出那從波洛威茨的土地通向俄羅斯國土的、父親的黃金寶座的道路。晚霞消逝了。伊戈爾沉睡着,伊戈爾警覺著,伊戈爾在心裏盤算著從大頓河到小頓涅茨河的田野……」

不久我又開始漫遊。我到過伊戈爾夫當年逃離俘虜營帳時路過頓涅茨河岸的那個地方,他當時「象一隻蘆葦叢中的銀鼠,水上的白梟」。後來我又到過德聶伯河,那剛好是他「鑿穿石山通過波洛威茨原野」的地方。我乘船經過一些白色的春意正濃的村莊,這些村莊處在一望無際的藍色的靠近德聶伯河的低地上,往上走,到了基輔。怎樣表達我當時對於春天和對伊戈爾的歌頌的心情呢?「太陽在天空照耀着,伊戈爾已經回到了俄羅斯國土!少女們在多瑙河上歌唱——她們的聲音迴旋著,飄過大海傳到基輔……」

我離開基輔到庫爾斯克、普季夫爾去。「我的弟兄啊,請備起自己快捷的戰馬,而我的馬,卻早已在庫爾斯克近郊被鞍待發……」只有過了若干年我才產生對柯斯特羅馬、蘇茲達爾、烏格里奇、大羅斯托夫的感情,因為當時我生活在另一種喜愛當中。「庫爾斯克」過去只是一個最枯燥無味的省城,而塵土飛揚的普季夫爾大概更乏味,但這有什麼要緊呢?難道在插滿木椿的土牆上,一清早就聽見「雅羅斯拉芙娜的聲音」的時候,那個草原不也是荒涼偏僻和落滿塵土的嗎?

「大清早,雅羅斯拉芙娜在哭泣,在普季夫爾的城壘上悲訴:『我願飛,』她說,『願象一隻杜鵑在多瑙河上飛翔,我要將海狸的袖子在卡雅河裏蘸濕,給王公擦一擦他那強壯的身體上的血淋淋的創傷……』」

十七

我已打從這一條路回家了。現在我甚至要趕着到那邊去,因為我的游牧生活的熱情暫時有點飽和了。我很想休息和工作,而且在巴圖林諾等着我的,是一個令人心醉的夏天。我有許多最好的希望、計劃,對命運充滿了信心。不過,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沒有什麼比過分信賴命運更危險了……

簡單地說,我順路到了奧勒爾……

在這裏,我感到自己的旅遊差不多快完了:還有幾個鐘頭我就回到巴圖林諾。現在只好看一看這個奧勒爾——列斯科夫①和屠格涅夫的城市,並且最後打聽一下,編輯部和印刷廠究竟是怎麼樣的。

我感到精神格外爽快。但是,我晒黑了,消瘦了,象一個經常到處跑集市的茨岡人一樣。我徒步走了許多路,在德聶伯河上遊歷了許多地方,而且總是在甲板上,在太陽、河水閃光、輪船灼熱的煙囪的愉快的熱氣中,在人與機器以及廚房的悶熱里。還有煙囪上頭整天都抖動和溶解著一種極細微的、象玻璃一樣的東西。因此,需要給自己慰勞一番,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於是,我一進入奧勒爾,就吩咐去一家最好的旅館……時值黃昏,漫天一片淡紫色的灰塵。到處都上了燈火,河對岸,在城市花園裏,響起了吹奏樂的樂聲……你晚上獨自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裏,通常都會體驗到一些模糊的、愉快而又激動不安的感情,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就是懷着類似的情感在我下榻的旅館的一個空空的大廳里進餐,這是一家省辦的老旅館,很有聲望。後來我坐在自己房間的鐵陽台上,下面是樹下燃著的路燈。由於陽台是鐵制的,所以透過來的樹木的綠蔭也好象是金屬的。下邊,散步的人們來來往往,一邊談笑,一邊抽著紙煙。對面,在一些大房子裏,窗戶敞開着,從中可以看到燈火輝煌的房間和坐着喝茶或者做事的人們——這是別人富有吸引力的一種生活,在這種時刻,你會特別留心地去觀察這種生活……後來,在無盡期地四處漂泊的時候,我曾多次經歷過這種隻身安閑和觀察生活的時刻,我得到異常辛酸的聰明才智都多虧這些觀察。但是,在奧勒爾那個溫暖的夜晚,聽到從河對岸不時傳來的軍樂——它時而宛轉悠揚、慵懶懈怠,時而纏綿悱惻,興奮熱情,我就完全顧不到要什麼聰明才智了……

我全不習慣象人那樣睡覺。那天晚上,連我房間里的昏暗、靜寂、寬敞和舒適乾淨的大床都使我感到奇怪。我仍象旅途中一樣,醒來時天剛蒙蒙亮。我到《呼聲報》編輯部去還完全不到時候。

早上天氣很熱。那條沒有樹木的、一白色的大街還是空無一人。為了消磨時間,以免到編輯部去得太早,有失禮節,我先順街往下走,跨過一道橋,走到另一條繁華的大街,那兒有各種各樣的舊倉庫和集市,小五金店、鐵鋪,化學用品雜貨店和專售舶來品的鋪子,以及大量表示繁榮昌盛所應有盡有的大店鋪,由於這種昌盛繁榮,當時俄羅斯的城市幾乎都被壓垮了。為呼應這種富足和早晨稠密的陽光,奧爾利克附近的高大的教堂響起了做彌撒的鐘聲,聲音沉厚、莊嚴,令人愉快。鐘聲噹噹——這聲音甚至震響我全身。我又跨過一道橋,登上一座山,走到政府機關的所在地,走到尼古拉和亞歷山大時代的樓房跟前。樓房前面,有一個長形的明亮的廣場,左右兩側都有樹,這條寬闊的林蔭路在早晨顯得格外新鮮,椴樹綠蔭如蓋,清晰透明。我知道《呼聲報》編輯部所在的那條街,遇見一個行人我便問那條街還有多遠:

「就在那邊,不遠,」他對我說,於是我突然感到心中卜卜地跳:我馬上就要到編輯部了!

但是,這個編輯部簡單得真有點土裏土氣。廣場後面連接着許多花園,清靜的、綠蔭如蓋的街道完全被淹沒在裏面,街上綠草茵茵。在這樣的一條街道上,在一個大花園裏,有一座長形的灰房子,這就是編輯部。我走上前,看見一道直對街面的半開着的門,我握著門鈴的把手……門鈴在遠處什麼地方叮叮響着,但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房子象是無人居住似的,不過,周圍一切都是如此:靜寂,花園,草原省會可愛的明媚的早晨……我又拉一拉門鈴,還等了一下,終於讓我進去了。長長的過道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我走到那邊去,看見一個寬大的、低矮的大廳,大廳非常臟,裏面擺滿了一些印刷機,滿地都是油污的碎紙。印刷機全都開動着,有節奏地轟響着,黑色的鉛板在大小滾筒下前後移動着,竹柵子勻整地一上一下,一張張相當大的紙堆積起來,底下還是白的,而上面則已經鋪滿了象魚子一樣發亮的黑字了。機器的轟隆聲、嘈雜聲,有時同印刷工和排字工的互相叫喊聲混合在一起。風不時吹來一股芳香的強烈的印刷機的氣味,聞起來非常愜意。這裏還有新油墨、紙張、鉛、煤油和黃臘油的各種氣味,這些氣味我頓時(乃至一輩子都)感到十分特別。

「您要找編輯部嗎?」有一個人在這風和嘈雜聲中對我生氣地叫喊。「這裏是印刷廠!喂,把他帶到編輯部去!」

立時有一個小傢伙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到我的身邊,他長著一個圓圓的腦袋,頭髮濃密、蓬鬆,象只鉛灰色的刺猖。他說:

「請到這裏來!」

我十分興奮,趕忙跟着他走進過道,一分鐘后我就坐在編輯部的一間大接待室里了。編輯是一位年輕的婦女,看來長得很不錯,個子很小。後來,我在一間跟家庭完全一樣的餐室里喝咖啡。大家不時請我吃東西,問這問那,對我發表在首都某些月刊上的詩,講了一些讚美的話,並約我在《呼聲報》上撰稿……我臉紅起來了,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壓抑著由於這種突然的奇迹一般的認識而幾乎衝動起來的高興。我用有點哆嗦的手拿了幾塊餅乾,它們很快就在嘴裏甜蜜地融化了……最後,女主人突然停住了,聽到門外興奮的談話聲后,就笑着說:

「這是我的睡懶覺的美人兒!我馬上介紹兩位極其迷人的創造物給您認識,是我的表妹麗卡和她的女友沙申卡·奧波連斯卡婭……」

話剛落音,就有兩位小姐走進餐室,全都穿着華麗的繡花的俄國服裝,戴着五光十色的項鏈和絛帶,寬敞的袖子,露出她們青春的豐腴的手,直到胳膊肘……——

①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國作家。

十八

對於偶然落到我身上的一切,我都是以令人吃驚的輕率和狂熱的態度來處理的。開始覺得這頗為幸福,無憂無慮,輕鬆愉快,可是後來這種態度卻給我帶來多少痛苦和災難,奪走了我多少精神與肉體的力量啊!

為什麼我的選擇落到麗卡身上?奧波連斯卡婭並不比她差。但麗卡進來的時候,比奧波連斯卡婭更友善,更留心看我一眼,她講話更坦率,更生動……我不是一向都這麼迅速地愛上一個人的嗎?當然,一切我都愛:愛我突然處身於其中的青春與女性的氛圍,愛女主人的便鞋和這些姑娘的繡花衣服,愛她們的綜帶和項鏈,豐腴的手臂和橢圓形的膝蓋,愛這些寬敞的、矮小的、省會的房間和朝向陽光燦爛的花園的窗戶,甚至連那保姆把一個玩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男孩帶進餐室來的情景我也愛。當母親吻他和給他脫去短上衣的時候,他用那雙藍眼睛認真地盯着我……順便說說,這時就要收拾桌子,準備早餐了,而女主人忽然認為,我完全不應該離開早餐,就象不應該如此迅速地離開奧勒爾一樣,於是麗卡把我的帽子取了下來,她坐到鋼琴跟前,彈起《狗的華爾茲舞曲》……總之,我是三點鐘才離開編輯部的,我十分驚奇,這一切過得多麼快啊!當時我還不知道,這種時間的飛逝就是所謂戀愛的最初徵兆的開始,是一種毫無意義但又如痴如醉的尋歡作樂的最初徵兆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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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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