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K剛一醒來,還以為壓根兒沒合過眼;只見房裏照舊空落落,暖呼呼,四壁漆黑,啤酒龍頭上面那盞電燈已經熄滅,窗外是夜色一片。誰知他伸了伸懶腰,靠墊匐地掉下地,鋪板和酒桶吱吱嘎嘎一響,佩披頓時來了,到這時他才弄明白,原來天早就黑了,自己已經足足睡了大半天。在白天時,老闆娘曾經幾次三番打聽過他的情況;還有蓋斯塔克也來探聽過,原來清晨K跟老闆娘談話那工夫,他一直借喝啤酒為名,等在這兒暗頭裏,但是他總不敢把K吵醒,不時上這兒來看看K睡醒沒有;此外還有弗麗達也來過,而且在K身邊站過一陣子,至少是那麼說的,其實她不是為了K才來的,而是因為在這兒有好些事要安排一下,到晚上她終究要重操舊業啦。"她再也不喜歡你了吧?"佩披把咖啡、蛋糕端來時,問了一句。可是她跟以往有所不同,不再語帶怨恨,而是意味凄涼,好像這會兒才識透人間怨恨,相形之下,個人的怨恨真可說是小巫見大巫,就此顯得沒名堂了;她跟K談話那口氣,好比跟同病相憐的人在談心呢。他嘗了口咖啡,她自以為看出他嫌咖啡不夠酣,趕緊跑去端來一滿缸白糖。說真的,儘管她傷心,今天還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要說起來,甚至比上回還要下功夫;她把頭髮編成一根根辮子,不知打上多少蝴蝶結,繫上多少緞帶,額上和鬢間的頭髮都用火鉗仔細卷過,頸上還掛着一根小項鏈,直垂到露胸短衫的領口裏。K眼看自己終於睡足了覺,如今又可以喝杯噴香的咖啡,不由樂得偷偷伸出手去抓住一個蝴蝶結,想要解開,這時佩披卻厭煩地說了句"別惹我",就在他身邊一隻酒桶上坐下。倒用不着K問,她馬上開口講出是怎麼回事了,一邊講一邊還死盯着K的咖啡杯,好像連講話時也少不了什麼消遣,好像連訴苦時心裏也苦不起來,怎麼也辦不到似的。K首先弄明白的是,佩披倒盡了霉,其實他是禍首罪魁,只是她不見他恨罷了。她一面講一面連連點頭,免得K提出什麼異議。開頭他把弗麗達帶出酒吧間,這樣佩披才趁機抖了起來。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叫弗麗達放棄差使的,她隱守在那兒酒吧間,正如蜘蛛牢牢守在蛛網中,一條條蛛絲全都抓在自己手掌心,這裏頭的蛛絲也只有她一個人才有底;要想硬牽着鼻子把她拉走,可萬萬辦不到,只有她心裏愛上什麼下等人,換句話說,就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傢伙,才會逼得她拋棄自己的身分地位。至於佩披呢?她有沒有想過奪取那個差使?她是個侍女,地位低賤,也沒多少出息,雖說跟其他姑娘一樣,對遠大的前程有過種種憧憬,做夢可由不得自己的呀,不過,她倒從沒誠心想要出人頭地,只想保住差使不丟就算了。誰知如今弗麗達突然一下子離開了酒吧間,事情來得太突然,當初老闆手頭還沒一個合適的替工,他四下一看,就此看中了佩披,不用說,佩披是拼着命擠上來引人注意的。當時她對K那份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沒用過呢;她總是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呆在樓下那小間暗室中,打算過上幾年,萬一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準備在那房裏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可如今從天上飛來了個K,一個英雄好漢,一個不幸少女的救星,給她打開了平步青雲的路子。固然他對她什麼也不了解,這不是為她才幹的,可她還是感激不盡;雖說她還不一定提升,如今也有八成把握啦,在那提升的前夜,她花了不少時間跟他談心,悄聲對他道了多少謝意。在她眼裏,他偏偏拿弗麗達這個大包袱背上了身,這一舉動尤其顯得高貴;他讓弗麗達當情婦,來給佩披鋪平路,這裏頭不知包含多少無私精神呢——弗麗達不過是個醜八怪,年紀又不輕,瘦得皮包骨,頭髮又稀又短,外加還是個騙子手,肚子裏老是懷着什麼鬼胎,歸根到底,這跟她的外貌不無關係;如果一眼就看出她神態中透著可憐相,那至少可以說她心裏準保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私隱,比如她跟克拉姆相好那個公開秘密。當時佩披腦子裏竟還想到下列幾個問題:難道K是真心愛弗麗達不成?他在自騙自呢,還是八成僅僅騙騙弗麗達罷了?這一來,歸根到底大概只會讓佩披飛黃騰達吧?到那時K會看出錯誤呢,還是再也不願掩蓋錯誤,從此不去找弗麗達,一顆心專門放在佩披身上呢?這倒是明擺着的事,用不着佩披多費心思來個異想天開,一則是因為就弗麗達說,她們兩人是棋逢敵手,雙方勢均力敵,這點可沒人會說個不字的,再則,當初把K蒙住眼睛的,畢竟主要還是弗麗達的地位,還有弗麗達能用來作進身階的榮譽。所以佩披才夢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爬上那個地位,不怕K不來求她,到那時她就可以隨心所欲了,不是答應K的請求,丟了差使,就是一口回絕,爬得更高。她心裏還打好主意,到那時就要拋棄一切,降格遷就他,教他懂得什麼才叫真正的愛情,這一套他從弗麗達身上可休想學到,這一套也不是天下所有的高官顯爵所能領略得到的。誰知結果偏偏相反。這該怪什麼不好呢?首先要怪K不好,其次當然是弗麗達那套鬼心計害人。首先是壞在K的手裏;他有什麼企圖呀,他算哪號怪物呀?他打算追求什麼目的,是什麼重要大事叫他大起忙頭,害得他就此忘掉什麼是最親的、最好的、最美的呢?佩披當了替死鬼,一切都是無聊,一切都落了空;誰有能耐放把火,把整座赫倫霍夫旅館全部燒掉,燒得片瓦不剩,毫無痕迹,像爐膛里的紙片那樣燒得精光,今天他就會給佩披選為心上人啰。回過頭來說吧,四天前,將近午飯時刻,佩披就此進了酒吧間。酒吧間的工作一點也不輕鬆,簡直累死人,但也撈得到不少好處。就算佩披以前做人不是千盼萬盼地單單盼望這一天,哪怕她連胡思亂想時也未曾一心巴望爭到這個差使,可她還是用心觀察過不知多少回,曉得這差使得怎麼混才行,當初來接這差使時也不是心中無數的。你來接這差使,可不能心中無數,否則不消幾個鐘頭,差使准得丟。在這兒的一舉一動,要是跟侍女那套相仿,那就更糟!你身為侍女,早晚總要感到自己一生給埋沒了,看不到出頭日子了;好比在礦下幹活,至少在秘書那條走廊上一連呆個幾天,免不了兜起這股心情;那裏除了白晝有幾個申請人連眼都不敢一抬地跑進跑出,只看得到另外兩三個侍女,她們也同樣在受苦呢。在早晨你根本不準離開下房一步,那工夫那幫秘書可不願有人打擾他們的清靜,他們吃的飯菜都由侍從從廚房裏給他們端來,做侍女的向來不管這號事,連吃飯時刻也不準人在走廊上露面。惟有那幫老爺辦公時,才准侍女去收抬房間,但自然不是指有人獃著的房間,只有當時湊巧空着沒人的才准進去,而且打掃起來還得沒響聲,免得打擾老爺們辦公。可是,那幫老爺總是一連幾天獃著不走,外加還有侍從那幫邋遢鬼也在房裏廝混,等後來終於放侍女進去,房裏早已髒得連洪水也洗不幹凈啦,這時候打掃起來,怎能不出聲呢?不錯,他們是貴人老爺,可你得使勁憋住噁心,才能趁他們走後把房間收拾乾淨呢。雖不能說侍女不知有多少事要做,不過,做起來真夠嗆的。耳朵里聽不到一句好話,聽到的只有數落,特別是下列一句最受不了,次數也最多,就是:收拾房間時把檔案弄丟了。其實什麼也沒弄丟過,沒一片紙頭不是交給老闆的,但事實上檔案明明是不見了,只是偏巧不是侍女的過錯罷了。於是來了批委員,做侍女的都少不得離開下房,委員們就此掀被翻枕,把床鋪搜個遍,那批姑娘當然沒什麼財物,三兩件東西只消一隻簍子就裝得下,可是委員們還是搜了好幾個鐘頭。不用說,什麼也沒找到。檔案怎麼會跑到那兒來呢?做侍女的怎會稀罕檔案呢?但結果總是一個樣,先是大失所望的委員連罵帶嚇唬地吆喝一通,接着再由老闆照樣搬演一場。白天也好,黑夜也罷,都撈不到半點清靜,吵聲直鬧到半夜,天剛一亮又響起來了。如果用不着住在店裏,怎麼也要好得多,可又非住不行,因為在休息時間,尤其是夜裏,做侍女的一聽到客人叫點心,就得上廚房去端來。事情往往如此:開頭,下房猛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接着,傳下吩咐,接着,跑到樓下廚房裏,搖醒燒火小廝,在下房門外放下那盤客人叫的點心,由侍從取走——這一切有多慘啊。不過那種事還算不上最糟的。最糟的是在什麼吩咐也沒有的時刻,換句話說,那是在深更半夜,人人都該睡著了,多半人也終於真的睡著了,有時竟有人在下房門外踮着腳走來走去呢。於是姑娘們紛紛下床——床鋪都是一層疊一層的,因為房間小得很,實際上整間下房無非是一架三格大碗櫥罷了——她們——走到門口聽聽,跪在地上,嚇得不由互相摟住。無論誰在房門外踮着腳走路,自始至終都聽得到呀。只要他立刻進房,不再來回打轉,她們大夥都會感激不盡的,可是什麼事也沒出,什麼人也沒進來。這工夫你也只好暗自承認,用不着擔心有什麼大禍;臨頭,只不過是什麼人在門外來回走着,打算吩咐什麼,可後來到底還是拿不定主意。也許就是這麼回事,也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因為你對那幫老爺真的一點也不認識,簡直沒朝他們看過一眼呢。不管怎麼說,幾個侍女在房裏都嚇得快要暈死過去,待等到房外終於又安靜了,她們才紛紛靠在牆上,可怎麼也沒力氣回到床上去啦。等著佩披回去重新過的,正是這種苦日子呀,就在這一夜晚,她又要回到下房去當侍女嘍。可為什麼呢?都因為K和弗麗達的緣故。她好容易才脫出身,如今倒又要去過那種日子了,不錯,多虧K幫忙,她才脫出身來,當然這上面自己也下過好一番功夫。因為在那裏當侍女,大家都不講究打扮,連本來最重修飾、最愛整潔的姑娘也都馬馬虎虎了。她們打扮給誰看呢?誰也看不見她們,至多是廚子火夫之類罷了;有誰以此為滿足的,倒不妨去打扮一番。不過,就其餘的人來說,進進出出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小房間,就是老爺們的房裏,若要穿上乾淨衣服踏進去,那才叫發痴,才叫糟蹋呢。眼睛裏見到的老是燈光,鼻子裏聞到的老是那種悶人的空氣——老是開着暖氣,——實際上身子老是累得很。一個禮拜輪到一個下午休假,最好是在廚房一個堆貨間里無憂無慮地睡個大覺。那又何必打扮得漂漂亮亮呢?對,你壓根不會在穿戴上多費心的。如今既然佩披突然一下子調到了酒吧間,在那裏,如果你想要保住飯碗不丟,就少不了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在那裏,你老在人眼前打轉,這裏頭還有批眼光犀利的老爺素來見慣好的,用慣好的,因此在那裏,你的一副模樣總要儘可能顯得漂亮可愛才行。說起來,這是個轉變。佩披也說得上,自己不是不能隨機應變。無論將來是怎麼副局面,佩披都不擔心。干這差使少不了一套本領,她知道自己樣樣具備,這她倒十拿九穩,就連眼前也有這份信心,誰也搶不走,哪怕今天,她栽斤斗的一天,也沒人搶得走。難只難在一開場怎麼才能挺過這個考驗,一則,她畢竟只是個苦侍女,要衣服沒衣服,要首飾沒首飾呀,再則,那幫老爺可沒耐心等著看你慢慢地像起樣來,而是希望立時三刻來個道道地地的女招待,否則他們掉身就走。或許你會這麼想:既然弗麗達也能稱他們的心,他們的要求總不至於太高吧。可是這想法不對頭。佩披倒常常琢磨這問題,到底她跟弗麗達常常相處,有一度還跟弗而達合過鋪呢。弗麗達是怎麼個人,可不容易摸清楚,哪個不留神,就要給她一下蒙住眼睛,再說究竟有哪位老爺處處留神的呢?只有弗麗達本人才最清楚自己一副模樣有多難看,比如說,你初次看到她技下頭髮,免不了替她暗暗叫苦,照理說這種姑娘就連當個侍女也不配;這她自己心裏也有數,有不少個夜晚,她緊緊貼著佩披,把佩披的頭髮繞在自己的頭上,哭了一宿。不過一到上班,所有疑慮就頓時消失,她自以為美貌無雙,還有本領能叫大家都這麼看。她曉得人家是怎麼種人,實則上這正是她的手段所在。何況她脫口就是一套鬼話來騙人上當,因此大家來不及把她看個透。自然啰,久而久之,西洋鏡免不了戳穿,大家腦袋上都長着眼睛,憑着這對眼睛,遲早總會曉得該怎麼想才對頭的。但是,她一看出大事不好,就馬上想出另一條妙計,拿最近的來說,比如,她跟克拉姆相好那回事。她跟克拉姆相好!要是你不信,盡可以去搞到真憑實據;盡可以去問克拉姆。多狡猾啊,多狡猾啊。要是偏巧你不敢去向克拉姆打聽這號事呢,萬一你想打聽比這重要百倍的事,也無從見到他呢,事實上克拉姆對你完全是高不可攀——只有你這號人才見不到他,比如拿弗而達說吧,她倒是多咱高興多咱就能闖進去見他,——真要是那樣的話,你還是可以搞到真憑實據,只消等著瞧就行啦。說到頭來,對那麼種風言風語,克拉姆可沒法長期忍受下去呀,他包管消息靈通,聽得到酒吧間和客房裏在沸沸揚揚地講他什麼閑話,這一切對他都關係重大,如果講得不對頭,就馬上來個駁斥。對這件事他倒沒駁斥;如此說來,這裏頭沒什麼可駁的,統統都是事實。說真的,你所看到的,無非是弗麗達把啤酒端進克拉姆的房間,再拿着錢出來;你沒看到的,正是弗麗達講給你聽的事,你只好聽信算了。其實她連講都不講呢,畢竟她不打算泄漏那麼種秘密;不不,她無論上哪兒,哪兒就漏了風聲,既然風聲到底漏了,她本人倒真的不再避而不談,但總是適可而止,什麼也不一口咬定,講的反正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可不是樣樣都講。比如說,有一件事總是絕口不提,就是,自從她進酒吧間以後,克拉姆喝的啤酒比早先少了,雖不能說少得多,也還是看得出少喝了,這裏頭自然有種種原因,或者說,到這陣子克拉姆不大愛喝酒了,或者說,弗麗達把他迷得忘掉喝酒了。不管看起來多奇怪,反正弗麗達是成了克拉姆的情婦。連克拉姆都看得中的人,旁人怎會不中意呢?這一來,神不知鬼不覺的,弗麗達就此成了個大美人,酒吧間里需要的正是這流姑娘;說真的,她簡直太漂亮了,大威風了,如今連酒吧間都再也容不下她這號大人物啦。事實上,大家也覺得奇怪,她怎麼還呆在酒吧間里;雖說當個女招待很了不起,由此着眼,跟克拉姆私通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能,不過,要是酒吧間女招待一旦成了克拉姆的情婦,克拉姆幹嗎還讓她留在酒吧間,而且還做得那麼久呢?他幹嗎不提拔她呢?你盡可以對人家說個千百次:這裏頭沒什麼矛盾;也可以說:克拉姆那麼做自有道理;也可以說:有朝一日,或許就在眼前什麼時候,弗麗達會突然一下子提升的;凡此種種說法都起不了多大效果;人家心裏自有一定看法,到最後不管聽到什麼話,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也不會隨便改變看法的。誰也不再疑心弗麗達是不是克拉姆的情婦,連那批明明有見識的人,到如今也膩煩得不願多懷疑啦。"當克拉姆的情婦,活見鬼,"他們想道,"如果你真是克拉姆的情婦,我們也想在你能否得發這件事上看出點苗頭。"誰知什麼苗頭也看不到,弗麗達照舊呆在酒吧間里,她看看一切都原封不動,私底下真高興極了。可是她沒什麼威望了,這她當然不會不看到,說真的,她對什麼事情向來都有先見之明呢。一個真正漂亮、討人喜歡的姑娘,她一旦在酒吧間安下身,倒用不着使什麼手段啦;只要色相一天不衰,就在酒吧間當一天女招待,除非出了什麼天大的倒霉事。可是,像弗麗達這號姑娘,想必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丟掉差使,自然啰,這號人也有頭腦,不會透露什麼口風,相反的,動不動就怨天尤人,對這差使百般咒罵。但私下裏卻是時時留神呢。因此弗麗達就看出人家漸漸冷淡了,她一露面,不再引起轟動,人家連眼也不屑一抬,甚至連侍從也不再來給她添麻煩,他們都有了頭腦,紛紛去纏住奧爾珈之流的姑娘啰,看看老闆的舉止眼色,她也看得出自己越來越不紅了,老編什麼克拉姆的新鮮事可不行,凡事總有個限度呀,因此好弗麗達就決心試試新花招了。只要哪個有本領一眼看透就好啦!佩披雖然明白這裏頭有毛病,可惜也沒把它給看個透。弗麗達決心搞出件桃色新聞,她,克拉姆的情婦,碰到頭一個求愛的,就委身給他,如果辦得到的話,最好嫁個最最下賤的下等人。這消息會鬧得滿城風雨,這消息會轟動一時,久而久之,大家終於會想起,當克拉姆的情婦是什麼意義,熱戀新歡而扔掉這份體面是什麼意義。難只難在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串演這出鬼把戲。千萬不能挑個熟人,更不能挑個侍從,因為那號人許會給她個白眼就走開,尤其是對這件事不會認真到底,儘管她生就利嘴滑舌,也不可能把事情四下傳遍,瞎說什麼她弗麗達不防他撲上來,怎麼也抵擋不了,不出個把鐘頭就糊裏糊塗順從了他。雖說非得找一個最最下賤的下等人才好,可也得讓人相信,那種人儘管是粗坯,天生鄙俗,但是念念不忘的只有她弗而達一個人,心裏無非只有把弗麗達娶到手這麼個高尚的念頭……啊呀,天吶!雖說非得找個普通人才好,可如果辦得到的話,最好找到個比侍從都不如的,比侍從還要下賤得多的,不過落得個個姑娘都笑話的人也找不得,應該找個讓旁的姑娘,有眼力的姑娘遲早也能看出什麼妙處的才好。可是,打哪兒去找那麼種人呢?旁的姑娘興許一輩子都在物色那麼種人吧。總算弗而達造化好,大概就在她腦子裏剛剛想出那條妙計的當天晚上,土地測量員居然來到了酒吧間她跟前。土地測量員!是啊,K在轉什麼念頭呢?他心裏有什麼特別打算呢?他打算干出什麼特別事情嗎?功名利祿?他在追求名利嗎?如此說來,他打一開頭就應該另有一番安排。畢竟他是個窩囊廢,看看他的境遇,真把人心都撕碎了。他是個土地測量員,那也許多少有點名堂吧,所以他多少有點見識,可要是不曉得怎麼派個用處,到底還是一場空。他卻偏偏提出種種要求,雖說背後沒個靠山,要求不是公開提出的,可人家也看得出他在提什麼種要求,那到底叫人看了生氣呀。他知道嗎,就連做侍女的,不管跟他談多久的話,都是在降格遷就他呢?他腦子裏裝滿這種種特別要求,在剛到的那天晚上,就一頭落到了那一眼就看得出的圈套星啦。難道他不害臊嗎?他在弗麗達身上看到什麼魅力呀?那個黃臉瘦皮猴,她難道真能合他心意嗎?才不吶,他連看也沒朝她看過,她只消對他說說她是克拉姆的情婦就行了,在他耳朵里那還是件新聞呢,這下子,他可給迷住心竅啰!但如今她不得不搬走,不消說,如今赫倫霍夫旅館里再也容不下她啦。在她搬走的那天早晨,佩披見到了她,勤雜工紛紛跑上樓來,畢竟大家都想看看熱鬧呀。她威力真不小,連當時都有人可憐她,個個人都見她可憐,連她的冤家也在所難免;她那番估計打一開頭就證明分毫不差;她為什麼委身給那麼種人,在大家眼裏都是個謎,還以為她交上壞運呢,那批小廚娘,當然對個個女招待都眼紅,她們傷心得勸也勸不住。連佩披也動了感情,即使當時一顆心都放在其他事上,也不能一直無動於衷呀。她忽然覺得弗麗達不過是個小可憐蟲。歸根到底,她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固然她舉止間透著一副很不痛快的模樣,可惜裝得還不到家,這種做作可騙不了佩披。那麼是什麼推動她那麼乾的呢?大概是有了新歡那分樂勁兒吧?啊呀,怎能想到那上面去呢?那麼另外還有什麼原因呀?大家早把佩披當作她的後任,她哪來這股子力量,居然還能讓佩披覺得她還是那樣可愛而不可親?當時佩披可沒工夫多琢磨,她不知有多少事要安排妥當,才好去接那個新差使呢。大概不出幾個鐘頭就要去上班,可她還沒做好頭髮,還沒身時髦衣服,還沒件漂亮襯衣,還沒雙好鞋呀。這一切都得在幾個鐘頭裏搞到手;如果穿戴得不得體,最好別想干這差使,否則不出半個鐘頭,管保丟了差使。說起來,十之七八都辦到了。她在做頭髮方面天生有一手,說真的,有次還給老闆娘喚去給她做過頭髮呢,這隻要一雙手生得特別靈巧就行,她倒是生就一雙巧手,不消說,她那一大堆頭髮也是要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的。衣服嘛,也有現成的來路。她兩個同事對她真講義氣,她們伙里要是有個姑娘給選中當女招待,她們臉上終究也貼了點金呀,何況到將來佩披一旦當權,還能沾她不少光呢。有個姑娘長期來手裏一直留着段名貴料子,那是她的寶貝,常常讓其他姑娘眼紅,她必定夢想着,自己早晚會拿它派個大用處,眼下碰到佩披需要,她竟割愛了,這個心眼兒實在太好啦。兩個姑娘都甘心情願幫她縫,換做給自己縫的話,恐怕也不見得更起勁吧。那件活兒幹起來的確叫人非常輕鬆愉快。她們各自坐在床鋪上,一個在上鋪,一個在下鋪,邊縫邊唱,縫好什麼前襟后擺,鑲邊滾條就傳上遞下。如今佩披一想到這副情景,心頭不由格外沉重,想想一切都白費了勁,自己要空着雙手回去見那兩個朋友啦!多倒霉啊,怪只怪K輕薄才倒這霉呀!當時她們三人對這件衣服別提多滿意啦,彷彿就此保險成功,趕上最後關頭,一看還可以再縫條緞帶,最後一點疑慮也都化為烏有了。這件衣服,難道當真算不上漂亮?雖說佩披沒第二件衣服替換,成天價都得穿着這一件,如今已經穿皺了,而且沾上了幾個污漬,不過還看得出這件衣服有多漂亮,連那個巴納巴斯臭婆娘都拿不出一件更好的呢。此外,還可以要緊就緊,要松就松,上頭也行,下頭也行,因此衣服儘管還是那一件衣服,卻顯得變化多端了——這是個獨到好處,確實也是她的發明。當然啰,給她做衣服也不太難,佩披可不是吹,事情是明擺着的嘛——凡是年輕、健壯的姑娘,穿什麼都合適呀。要搞到襯衣、靴子就難得多,實際上事情就在這上面壞開了頭。雖然她那兩個女朋友也曾儘力幫過忙,只是力不從心。她們湊來湊去只湊到粗布襯衣,而且還要補一補才行,她弄不到高跟小靴子,只得拿拖鞋來代替,其實這種拖鞋穿出去現眼,還不如藏起來的好。她們都安慰佩被說:弗麗達到底穿得也不大漂亮,有時候她在人前打轉,一副邋遢相,客人看了寧可叫看管酒窖的來侍候呢。事實儘管如此,弗麗達邋遢倒不要緊,她早已博得歡心,有了威信啰;有身分的女人難得一次弄得像個大花臉,穿得馬馬虎虎,那反而顯得分外嫵媚——可是碰到佩披這種初出茅廬的新手,那會怎麼樣呢?再說,弗麗達要打扮也打扮不出來,她根本俗不可耐;如果有人生來不巧是黃皮膚,那當然應該認命算了,用不着像弗麗達那樣,再去加一件露胸的奶油色短衫,穿着到處打轉,讓那一片黃色看得人眼花繚亂。就算不是那個緣故,她也太小氣,捨不得穿得體面些;掙的錢都死不放手,誰也不知道她圖個什麼。她幹活倒用不着花一個子兒,說說鬼話,耍耍花招也就對付過去了,佩披可不願學這個樣,也不能學這個樣,因此理該打扮得那麼漂亮,才能一開頭就受到充分注意。只要她手段高明些就辦得到的話,那不管弗麗達多狡猾,不管K多愚蠢,到頭來也會得手的。一開頭倒可說是非常順利。這一行的幾樣訣竅,還有必須了解的情況,她事先已經大致摸清。一到酒吧間就如魚得水了。弗麗達不上班,也沒人看出來。到第二天才有客人打聽弗麗達的消息。她一件事也沒做錯,老闆稱了心,頭一天可把他給急壞了,一直呆在酒吧間里,到後來,只是隔會兒來走走,到最後,看看錢箱裏一分錢也不差,平均收入甚至比弗麗達在時還要多一點,才把什麼都交給佩披管了。她一來就搞了些革新。當初弗而達連侍從也要管,至少要管個賬,特別碰到有誰在看,更要露一手,這可不是出於對工作熱心,而是出於貪得無厭,存心獨攬大權,惟恐旁人侵犯她的權利,佩披嘛,卻把這項工作統統派給看管酒窖的去管,到底他們幹起來要在行得多。這下子,她就有更多時間用來侍候上房,客人一喚就到;忙雖忙,倒還能抽工夫跟大家聊上幾句,這可跟弗麗達不一樣,據說弗麗達整個人都包給克拉姆了,其他人說一句話,親近一下,她都看作是對克拉姆的侮辱。這當然算得上是她聰明,因為一旦讓人親近,無異是開了善門。佩披可討厭這種手段,再說,一開頭就來這一套,反正也撈不到什麼好處。佩披對大家客客氣氣,大家也對她客氣。一看就知道人人都高興這一改變;趕上那幫老爺公事忙累了,終於抽出身坐下來喝會兒啤酒,你說句話,聳下肩膀,丟個眼風,管教他們換個樣。人人都心癢難抓地伸手來摸佩披的鬈髮,佩披就只好一天做上十來回頭髮,看到這些鬈髮和蝴蝶結,誰都禁不住着迷,連K也在所難免,哪怕他本來總是那麼心不在焉也罷。就這樣,緊張的日子一天天飛過去,事情雖多,倒也順手。只要這種日子不是一眨眼飛走就好了,只要再多上幾天就好了!哪怕拼着命幹得筋疲力盡,只干四天總是太少啦,大概再干一天就行了,可是只干四天未免太少啦。固然,即便在四天內,佩披也碰到了不少好心人,交上了不少朋友,每逢她端著啤酒走來,看到人家紛紛向她瞟一眼,要是她信得過這種種眼色,她管保是沉浸在友情的汪洋大海中呢,有個名叫巴特米爾的文書還痴心愛上了她,拿這小小的雞心項鏈送給她,在雞心裏還嵌上自己的照片,這當然可見他臉皮之厚;固然出了諸如此類的事,可還是只有四天時間罷了,如果佩披趁熱打鐵的話,在四天內,弗麗達雖不至於給人忘個乾淨,人家還是能把她淡忘的;要不是當初她拿那驚人的桃色新聞到處宣揚,千方百計,儘力挽回,恐怕已經給人忘懷,說不定老早給人家忘了呢,誰知她使了那套手段,大家眼裏又覺得她是新聞人物了,大概只是一時好奇,才想再見見她吧;怪都怪K這個無聊透頂的傢伙干下了好事,才讓大家對原來已經討厭到了令人作嘔地步的人物又產生了極大的好感,當然啰,只要佩披還在他們眼前,到處招搖,他們也不會把佩披放手的,可是,他們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爺,生性頭腦遲鈍,行動緩慢,碰到新來了一個女招待,總要過些時日才習慣,儘管這次人事更動大有好處,那幫老爺還是要過幾天,要勉勉強強過上幾天才習慣,說不定只消五天就行了,不過四天時間總嫌短些,不管怎麼樣,佩披到底還是給當作臨時替工罷了。此外,這恐怕也算得上是天大的不幸:在那四天內,頭兩天克拉姆雖在村子裏,也沒有到樓下大廳里來過。他要來了,佩披才會碰到一場決定命運的考驗,對這場考驗,她偏巧一點也不怕,她朝思暮想的倒正是這一場考驗呢。她既不會成為克拉姆的情婦,也不會靠講鬼話爬上那個地位,當然,這種事還是不談為妙,可話又說回來,儘管這跟她無緣,她至少也能跟弗麗達一樣,姿勢美妙地把啤酒放到桌上,就算沒有弗麗達那份殷勤勁兒,也會和顏悅色地請安、道別的,如果克拉姆真想在哪個姑娘的眼裏找到什麼的話,那看看佩披的眼睛,管教他如願以償。可他幹嗎不來呢?難道是不巧嗎?當時佩披也這麼想來的。在那兩天裏,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他,連夜裏也在等他呢。"克拉姆這可來啦,"她不斷想着,還來來回回亂闖,這無非是因為等得心焦,而且存心想要頭一個迎接他光臨。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弄得她心灰意懶;她功虧一簣,大概正是這個道理。她一抽出點工夫,就偷偷走到那條勤雜工嚴禁人內的走廊上,縮在角落裏等著。"只要克拉姆這下來到就好了,"她想道,"只要我能把那老爺帶出房,抱到樓下大廳里就好了。不管多重,也累不垮我。"可他偏偏不來。樓上那條走廊上靜得很,要不身歷其境,想也想不出有多靜呢。那裏靜得叫人呆不久,這份靜把人逼走了。但是,佩披卻一次一次跑去:十次有八次給逼走,十次有八次又跑去。這麼做當然沒名堂。要是克拉姆想來,就會來,要是不想來,佩披勾也勾他不出來,哪怕她躲在那兒角落裏,心跳得快把人憋死也罷。這真沒名堂,可要是他不來,幾乎什麼都沒名堂啦。誰知他偏偏不來。今天佩披才知道克拉姆不來的原因。如果當時弗麗達能撞見佩按雙手按在胸口,躲在樓上走廊里,躲在角落裏,管教她覺得有趣透頂。克拉姆不下樓,是因為弗麗達不準呀。這倒不是靠她求出來的,她才求不動克拉姆的心呢。不過,她不愧是個蜘蛛精,關係多得沒人鬧得清。碰到佩披跟客人講什麼話,總是堂而皇之,連隔桌也聽得清。弗麗達可沒什麼要講的,她把啤酒一放上桌就走開;只聽得見她那條綢裙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只有買裙子,她才捨得花錢呢。萬一碰到她有什麼話要講,也不肯堂而皇之,總是彎下腰跟客人悄聲細語,輕得隔桌客人只有豎起耳朵來靜聽。固然她講的八成是雞毛蒜皮小事,她跟對方還是有點關係,即便不是個個都有關係也罷,她總是靠一個關係拉一個關係,如果多半關係都斷了——誰願意老為弗麗達操心呀?——可是,這兒那兒總還有一個關係抓得牢牢的呢。如今她開始利用這種關係啦。K偏偏讓她這麼利用一下;他非但不跟她守在一起,好好看住她,反而一刻也不呆在家裏,總是四處溜達,到處跟人論長道短,事事關心,獨獨不關心弗麗達,後來為了讓她更加自由些,竟還遷出橋頭客棧,搬進那所空校舍里。這真算得上新婚生活的一個絕妙開場。說起來,自然輪不到佩披來數落K一頓,責怪他不想辦法忍着點跟弗麗達過日子;誰跟弗而達過日子也受不了呀。可是,他幹嗎不就此跟她一刀兩斷呢?幹嗎幾次三番回到她身邊去呢?幹嗎到處打轉,叫人還以為他在替她奔走呢?看樣子倒真像他只有跟弗麗達來往了,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窩囊廢,但願自己能配得上弗麗達,但願自己好歹也能抖起來,為了這個緣故,就此暫時不跟她相處,到日後閑下來才能嘗嘗苦盡甘來的滋味。另一方面,弗麗達倒不白白糟蹋時間,當初八成是她把K帶到那所校捨去的,如今她就守在那裏,牢牢看住赫倫霍夫旅館,牢牢看住K。她手下掌握著幾個頭兒尖兒的信使:K的兩個助手,K居然統統交給她支配,這可叫人弄不懂,哪怕了解K的為人,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打發他們去見她那批老朋友,提醒人家她還活在人間,抱怨自己不該讓K這號人抓在手掌心,煽動人家跟佩披作對,通知人家自己馬上就到,請人家幫忙,求人家別對克拉姆露出半點口風,一副模樣裝得好像不能讓克拉姆傷心,好像為了這緣故,怎麼也不能讓他踏進樓下酒吧間了。她對人家先是說什麼這可以免得克拉姆傷心,接着又得心應手地回過頭來說什麼看住克拉姆,別讓他再下樓來,對老闆不無利害關係。樓下只有佩披在侍候客人,克拉姆怎能下來呢?說真的,這不能怪老闆,到底再也找不着比這個佩披更好的替工啦,可惜這個替工還不夠理想,只當幾天也不行。對弗麗達這種種活動,K一點也不知情,趕上他不出去溜達時,他就躺在她腳邊,心裏可糊裏糊塗的,她嘛,心裏卻在盤算還有幾個鐘頭就可以回到酒吧間去呢。那兩個助手倒不光是給弗而達跑腿,而且還給她效勞,惹K吃醋,讓他那顆心一直熱辣辣的!弗麗達從小就認識那兩個助手,到如今彼此間自然是無話不談了,但是為了替K臉上增點光彩,眼下反而你貪我愛起來,對K說,就此大難臨頭,日後免不了大鬧一場相思病。此外,弗麗達要怎麼辦,K就怎麼辦,連前後不對頭、一點沒名堂的事也一律照辦,一方面,他聽憑那兩個助手燃起他的爐火,一方面,他獨自出去溜達時又讓他們三人一起獃著。他幾乎像弗麗達的第三個助手。這一來,弗麗達憑着自己觀察的結果,終於決心一施妙計:決定回去。目前倒正是時候,真叫人欽佩,弗麗達這個滑頭竟看清了這個事實,而且還加以利用;這種眼力和這種決心正是弗麗達的絕技;如果佩披有這套本領,她的一生經歷管保不同啰。假如弗麗達在那所校舍里再呆上一兩天,就怎麼也攆不走佩披啦,從此她當定了女招待,既得眾人歡心,又得眾人扶持,掙下的錢多得可以買到一柜子奇裝異服,把她那口空空如也的衣櫃都裝滿,只消再多一兩天工夫,不管施什麼詭計,再也攔不住克拉姆到大廳里來啦,他會進來喝喝酒,享享清福,萬一看出少了弗麗達的話,對這一人事變動也會大感滿意的;只消再多一兩天工夫,弗麗達,還有她那件桃色新聞,還有她那種種關係,還有那兩個助手,還有一切的一切,統統都會給人忘得一乾二淨,她從此再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啦。到那時,她或許有本領把K抓得更緊,就算有這個能耐,難道她當真懂得愛他嗎?不,那也不見得。因為連K這種人也不消一天就會見她膩煩的,也會看清她用盡一切辦法,憑她那所謂的美貌,她那所謂的堅貞,特別是利用克拉姆那所謂的愛情騙他上當的惡劣行徑;只消再過一天,用不着多,他就會把她攆出屋,連帶她跟那兩個助手串演的整出鬼把戲一起滾蛋;請想想看,連K這種人不消兩天也能看穿啦。誰知她正遭到兩面夾攻,眼看的確只有死路一條了——可K偏偏笨得還給她留着最後一線生機,——就在這節骨眼上,她突然一下子脫身了。真是突然一下子——事情來得簡直出人意外,異乎尋常,——突然一下子,她竟把照舊愛着她、照舊追求她的K趕跑了,外加她的一批朋友和那兩個助手施了壓力,她在老闆眼裏就此成了救命恩人,憑着她那件桃色新聞,她的魅力比早先更要大得多,上等人也好,下等人也好,明明都在動她腦筋,誰知一時竟落在下等人的手裏,轉眼間又照例把他甩掉了,他也罷,其他所有人也罷,又照舊近不了她身啦;只是早先大家對這一切大大懷疑,如今卻又深信不疑了。所以她回來了,老闆朝佩披瞟了一眼,心裏拿不定主意——明擺着她是把好手,難道要拿她開刀嗎?——可是不久他給人說服了,替弗麗達說的好話真是多極了,最要緊的當然是她會讓克拉姆重新回到大廳來。今天晚上,我們就是呆在這大廳里呢。佩按可不打算等弗麗達得意洋洋地來接班。她早把錢箱交給老闆娘,如今可以走了。樓下下房裏那張床鋪在等着她呢,她的朋友,兩個哭哭啼啼的姑娘,都會迎她進去,剝掉她身上那件衣服,扯掉她頭髮上那些緞帶,統統都塞進個角落裏,藏得嚴嚴密密,決不會讓人無謂想起最好忘懷的那段時光。之後她就要拿起提桶掃帚,咬緊牙關,動手幹活啦。不過,她另一方面還得把一切都告訴K,要沒人提醒,他到眼前也不會了解呢,聽了這番話,他或許就此明白過來,曉得自己對佩披有多狠,把佩披害得有多苦。不用說,他在這件事上也無非是受人利用了,而且還吃了虧呢。

佩披講完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拭掉臉上、眼裏的幾滴淚水,看看K,點點頭,好像是說,她倒霉其實無所謂,反正她會逆來順受,因此根本用不着人家幫忙,也不需要安慰,更犯不上K費心,雖說她還年輕得很,也多少曉得怎麼做人了,她倒霉確實也是意料中的事罷了,不過,K這個人才有所謂呢,她想給他指明他是怎麼種角色,即使她心頭的種種希望都化為泡影了,她還是認為有必要一提。

"你這真是胡思亂想,佩披,"K說。"因為你決不是目前才看出那種種情況來的;不消說,那一切無非是你們做侍女的在樓下那間小暗房裏想出來的罷了,在那裏想想倒正合適,在這兒客來人往的酒吧間里就顯得可笑啦。你抱着那麼種念頭,在這兒可保不住差使,那是不在話下的。就連你那件衣服和你那種髮式,雖給你大吹特吹了一通,其實也無非是你們在房間暗頭裏,躺在床上想人非非罷了,我敢說,在那兒的確顯得很漂亮,在這兒可要叫人笑話,不是暗笑就是明笑。至於說到你那番話的其餘幾點呢?原來我吃了虧,上了當,是嗎?不,好佩披,我可跟你一樣,半點也沒吃虧,半點也沒上當。不錯,弗麗達眼下是離開了我,照你說,是跟個助手私奔了,你是看到了點真相,她確實絕不可能嫁給我,不過,我見她已經膩煩這一點,可完完全全不對頭,更不必談什麼我在第二天就把她攆跑這種話了,也用不着說她會像其他娘們騙男人那樣騙我了。你們做詩女的在鑰匙孔里偷看慣了,就此憑這一孔之見,對全局有了那一套想法,下了那一套結論,好是好,可惜不對頭。因此,比如拿我說吧,在這件事上就遠遠不如你知道得多。弗麗達離開我的原因,你能講得頭頭是道,我可半點也講不出。照我看,最講得通的一層道理是給你提到了,但是你沒有琢磨透,那就是我不把她放在心上。這雖不幸是事實,我是不把她放在心上,不過這裏頭也自有原因,跟這次討論可不相干;萬一她回到我身邊,我自然高興,但又會馬上不把她放在心上的。就是這麼回事。她跟我同居那時,我經常出去,正如你大大挖苦的那樣,出去到處溜達;如今既然她走了,我幾乎閑得沒事幹,我累了,巴不得連半點事也不於呢。難道你沒什麼指點我嗎,佩披?""有啊,有啊,"佩披說,她突然一下子精神抖擻了,一把抓住K的肩頭,"我們倆都上了當,讓我們倆牢牢守在一起吧。隨我到樓下侍女那兒去吧!""只要你還說什麼受騙上當那種氣話,我跟你就說不到一塊。你總是自稱上當,因為你覺得這麼說說既動聽又動心。可事實上你確是不配於那活。照你看來,我比哪個人都不懂事,要是連我這種人都看得出來,可見你一定不配啦。你是個好心人,佩披;不過這真不容易看出來,比如我吧,開頭還以為你心狠氣做呢,其實並非如此,這只是因為你不配干那活,才把你給搞糊塗了。我可不打算說,這個活太重要,你幹不了;這個活也許還算不上頭兒尖兒的呢,如果仔細看看,是比你以前那個活多少體面些,可大體上也沒多大差別,確是性質相似,簡直分也分不出來;說真的,幾乎可以肯定說一句,當女招待還不如做侍女,因為做侍女嘛,老是在秘書堆里打轉,但是當女招待嘛,雖說可以到上房去侍候秘書長,也要跟平民百姓打不少交道,比如說,跟我吧;實際上,我除了可以在這兒酒吧間坐坐,哪兒也沒我坐的地方——難道跟我這號人打交道,是莫大的光榮嗎?唔,你是這麼看的,也許你這麼想自有道理吧。不過,正是這麼想,你才不配干這個活。這活雖跟其他活一樣,可對你來說,好比是天堂,因此你幹什麼都過分熱心,一身打扮照你看就像仙女一樣——其實並不一樣,——你生怕丟了這個差使,自以為經常受欺,想用股異乎尋常的甜勁兒來拉攏人,照你看來,人人都可能撐你腰,誰知這下子反而叫他們煩心,反而叫他們厭惡,因為他們在旅館里原想圖個清靜,可不願聽女招待發愁來個愁上加愁。自從弗麗達離開后,沒有一個貴賓看出來,這說法倒也不是講不通,但是今天他們看出來了,都在真心想念弗麗達呢,因為弗麗達辦起事來的確大不相同。不管她骨子裏是怎麼種角色,也不管她多看重她那個差使,她侍候人方面還是經驗豐富,又冷靜又沉着,固然你什麼也沒學到,你不也是那麼親口強調來的嗎?你有沒有注意過她的眼風?那不僅僅是當女招待的眼風,簡直像做老闆娘的在左顧右盼呢。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而且連個個人都看在眼裏,給她眼光一掃,那股餘力還足以把人家的魂兒都攝住呢。也許她是瘦得有點皮包骨頭,是上了點年紀,也想不出有比她更亂的頭髮,可那有什麼大不了呢?——跟她的真正好處一比,那都是些芝麻小事,有誰對這種缺陷感到不順眼,無非是說明他對大事沒見識罷了。自然步,誰也不能就此責備克拉姆,你沒法相信克拉姆愛弗麗達,那只有怪你這姑娘年紀輕,沒經驗,看法不對頭。在你眼裏,克拉姆是高不可攀的,那也有理,因此你就以為弗麗達也近不了他身。你看錯了。在這點上,即使我拿不出鐵證,也情願相信弗麗達親口講的話。不管你覺得多麼靠不住,不管跟你那套對人生、官場、豪門、女色魔力的看法多麼格格不人,事實總是事實,眼下你我並肩坐在這兒,我雙手捧住你的手,想來克拉姆和弗麗達也照樣並肩坐在一起,好像這是天經地義,他也是自願下樓的,確是匆匆下來,可沒人躲在走廊上專門等着他,其他什麼事也不管,克拉姆總得勞駕下樓來呀,說到弗麗達衣着上的短處,是引起了你反感,他倒不覺得有什麼不順眼的。你不信她那一套!你不知道你就此露出了馬腳,這正好表明你缺乏經驗!即使有人一點也不知道她跟克拉姆相好那回事,看看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也不會看不出她受過什麼人熏陶,這種人比你我和全村人都要高明得多;也不會看不出,他們兩人談起話來跟一般顧客同侍女之間的打情罵俏不同,看來那種談心方式倒正是你做人的目的呢。可我把你給冤枉了。弗麗達的長處你倒看得很清楚,你看到她的眼力、她的決心、她的威力,不消說,可惜你統統誤解了,還以為她自私自利地一心只為自己打算,存心不良,甚至拿來當武器跟你作對。不,佩披,哪怕她有那麼種暗器,隔得那麼近也放不出呀。說到自私自利呢?倒不妨說,她放棄了眼前所有的一切和日後享有的一切,給我們個機會證明一下是否配高升,可我們倆都叫她失望了,勢必逼得她回到這兒來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麼回事,一點也摸不清自己錯在哪裏,只有跟你比一比,才多少明白這種事:好像我們倆只要像弗麗達那樣沉着、那樣實事求是,心頭所追求的目的就不難達到,也不消煞費苦心,可我們勁使得太足,鬧得太凶,孩子氣太重,經驗又太少啦。我們想達到目的,就哭啊,抓啊,拖啊——正像小孩子拖桌布,什麼也沒撈到,反而把所有好東西都帶下了地,就此再也夠不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麼回事,可我敢說,比你講的那一套多少像一點。""啊呀,"佩披說,"你原來愛着弗麗達呢,因為她把你扔了;她不在眼前,愛她倒不難。不過,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就算你什麼都對,連拿我當笑柄也罷,可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弗麗達已經離開你,無論照我講的一套也好,照你談的一套也罷,休想她再回到你身邊,就算她要回來,在這以前你也得有個地方安身,天又冷,何況你既沒事做,又沒床睡,就上我們那兒去吧,你會喜歡我那兩個女朋友的,我們會讓你過得舒舒服服,你就幫我們做事,這種活叫姑娘們自己幹起來,實在吃不消,今後我們姑娘就用不着樣樣都光靠自己啦,在夜裏再也不會心驚肉跳啦!上我們那兒去吧!我那兩個女朋友也認識弗麗達,我們要把她的事統統講給你聽,讓你聽個膩。去吧!我們也有弗麗達的照片,統統都要拿給你看。當初弗麗達可不像今天那麼神氣,你簡直認不出她來,也許只有看了那對眼睛才認得出,甚至在當時她那副眼神都流露出她多疑、謹慎呢。好吧,你去嗎?""這行嗎?昨天我剛在你們那條走廊上給人闖見,鬧得滿城風雨呢。""這都因為給人闖見了,可你跟我們在一起,就不會給人闖見。除了我們三個人,誰也不會知道你。啊,往後的日子才美吶。即便是眼下,那兒的日子也叫我覺得比前一會兒要好受得多。現在我沒辦法只好離開這兒,說不定也落不到什麼損失吧。聽着,哪怕當時只有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我們倒也不覺得心煩,一個人總得讓苦日子過得甜美些,我們年紀還輕就嘗到苦日子的滋味嘍,說起來,我們就三人死守在一起,在那兒儘可能過得美好,你會特別喜歡亨莉愛塔的,也會喜歡愛米麗亞,我跟她們講過你的事,那種故事在那兒房裏聽起來,總不會教人相信,就好像房外當真出不了什麼事似的,房裏是又溫暖又舒適又局促,而我們三人擠得格外緊;不,雖說我們只有互相依靠,倒也沒有彼此嫌棄;相反,我一想到那兩個女朋友,簡直高興自己又要回去了。我幹嗎要比她們過得好呢?當初我們三人連成一條心,正是因為大家都沒有出頭的日子,可如今我到底出了頭,才跟她們分了手。我當然沒把她們忘掉,牽腸掛肚的頭一件事,就是怎麼給她們辦點事;儘管我自己的差使還不牢靠——究竟怎麼個不牢靠,我也不摸底,——可我已經跟老闆談到亨莉愛塔和愛米麗亞的事了。在亨莉愛塔身上,老闆倒不是一點情面也不講,至於愛米麗亞呢,必須承認,她比我們兩人年紀都大,跟弗麗達差不多,可別指望老闆提拔她。想想看吧,她們都不願離開,明知道在那兒過的是種苦日子,可都甘心受苦,真是好人啊,我們分別那時,她們掉了眼淚,我看這多半是因為可憐我,一來,不忍心看我離開我們那一間房間,到外面冷風裏去——我們在那兒還以為房外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呢,——二來,不忍心看我闖進陌生的大房間去接觸陌生的大人物,這為來為去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其實我們三人一起過日子,到那工夫,我也畢竟可以湊合過去啦。如今我重新回去,她們大概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只是想要順我的心意,才會流下幾滴眼淚,嘆惜我的命不好罷了。但是等她們看到了你,就看出我走掉倒也是件好事。這下她們就會高興如今我們總算有了個男人當幫手,做保縹;眼看什麼都得守秘密,有了這個秘密,我們三人的心連得更緊了,這真要叫她們樂到極點呢。來,請上我們那兒去吧!決不要你盡什麼義務,你用不着像我們那樣老呆在我們房裏。等到來年春天,你在別處找到安身地方,要是不願再跟我們一起過,那麼要走就走;不過,即使到那時,你當然也得保守秘密,別把我們出賣掉,因為那一來,我們在赫倫霍夫旅館的日子就算完啦,自然啰,你跟我們一起過時,在其他方面也得小心,哪兒也別去露面,要麼是我們認為太平的地方,處處都得聽我們的;你只有這點受管束,你跟我們都得把這點事放在心上,除此以外,什麼都隨你便,我們分給你乾的活可累不死你,這你用不着害怕。話說到這兒,你去嗎?""到春天還有多久?"K問。"到春天?"佩披照着說了一遍。"這兒的冬天長,很長很長呢,而且也沒個變化。可我們在那兒樓下從不抱怨,我們吃不到冬天的苦頭。是啊,有一天春天也會來到,還有夏天呢,想來總也有個夏天吧;可如今回想起來,彷彿春夏兩季都短得不到兩天似的,就連在那種日子裏,就連在最美好的日子裏,就連在那時候,也往往下雪呢。"

這工夫,門打開了。佩披嚇了一跳,她心坎里還以為自己不知離開酒吧間多遠了呢,不過來的倒不是弗麗達,原來是老闆娘。她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好像沒料到K還在這兒。K一邊辯解說是在等她,一邊連聲感謝她讓他在這兒過夜。老闆娘弄不懂K為什麼等她。K說他以為她再要跟他談次話,如果弄錯了,那就請她原諒,此外還說什麼反正他馬上就得走,他本在學校里當看門的,當時隨隨便便走開了,到如今出來得可太久啦,這都怪昨天的傳訊誤了事,對這號事他還沒多少經驗呢,自然從此不會再像昨天那樣給老闆娘添麻煩啦。臨走,他還鞠了個躬。老闆娘好像在夢裏頭那樣看看他。這一看,倒把K多拉住了一會兒。這時她笑了笑,可以說,只有看到K臉上那份驚訝,她才醒過來;好像她原來等著人家回她一笑,可看看對方面不改色,這才醒過來。"你昨天厚著臉皮議論過我的衣服吧。"K不記得了。"你想不起了?那你不光是臉皮厚,而且還加上膽子小呢。"K借口昨天身子疲勞,很可能講過什麼胡話,但是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了。他能議論老闆娘衣服什麼啊?他生平還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衣服呢。至少也沒見過哪個老闆娘穿着那麼種衣服做事來的。"別跟我來這一套啦!"老闆娘趕緊介面說。"我再也不想聽你議論我的衣服。我的衣服關你什麼事?乾脆一句話,往後不許你再議論我的衣服。"K又鞠了一躬,就向門口走去。老闆娘沖着他背後嚷道:"你說你從沒見過哪個老闆娘穿着那麼種衣服做事,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講那麼種胡話,是什麼意思?真是胡說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K回過身來請老闆娘不要發火。那種話當然是胡說八道。說到頭來,他對衣服可什麼也不懂。在他這等人眼裏,不管什麼衣服,只要乾淨,沒打過補釘,就很闊氣。當時他只覺得驚奇,老闆娘怎麼會在夜裏穿上那麼件漂亮的夜禮服,跑到那兒走廊上,跟那些一身寒酸相的人混在一起,就是這麼回事。"好啊,"老闆娘說,"看樣子你倒終於想起昨天講的那句話啦。你竟然又胡說一通,來個添枝加葉。不錯,你對衣服確是什麼也不懂。可我規規矩矩對你說一句,你既然不懂,還是請你別充內行,胡說什麼衣服闊氣,什麼夜禮服穿着不合式這類話……我還要告訴你……"說到這裏,她渾身上下彷彿直打冷顫,"我的衣服根本不關你什麼事,聽明白嗎?"眼看K不聲不響,轉身又要走,她就追問了一句:"穿衣服的學問你究竟打哪兒學來的?"K聳聳肩,說是他這方面沒什麼學問。"你沒半點學問,"老闆娘說。"好得很,那也別裝做有什麼學問。上賬房間去,我給你看點東西,但願你看了從此不再厚著臉皮亂議論。"她領先走出了門;佩被借口跟K結賬,一陣風似地趕去:他們倆一下子想出了辦法,這倒不難,因為K曉得那個院子裏有扇門通小巷,院門旁邊還開着扇小門,回頭佩披在小門後站上個把鐘頭,一聽到篤篤篤三下就把門打開。

賬房間就在酒吧間對面,只消穿過門廊就到了,老闆娘早已站在燈光通明的賬房間里,急躁地望着K。不料半路上又出了個岔子。原來蓋斯塔克一直等在門廊上,想跟K談談。甩掉他可不容易,連老闆娘也走了過來,責怪蓋斯塔克不該來打岔。"你們上哪兒去?你們上哪兒去?"門關上后,還聽得見蓋斯塔克在門外這麼嚷嚷,一邊喊一邊煞風景地唉聲嘆氣,還夾着幾下咳嗽。

這房間並不大,燒得實在太熱了。橫里兩端,挨牆擱著一張賬台和一隻保險箱,直里兩邊,靠牆放着一口衣櫃和一張長榻。那口衣櫃佔了一大半房間;不但把直里一邊牆都佔了,而且橫里也弄得房間很窄,裝着三扇拉門,可以拉到底。老闆娘指指長榻,意思是叫K坐下,她自己在賬台前那張轉椅上坐下。"你曾經學過裁縫嗎?"老闆娘問。"沒,從沒學過,"K說。"你目前是幹什麼的?""土地測量員。""那是幹什麼的?"K解釋了一番,這可聽得她昏昏欲睡。"你講的不是實話。幹嗎不講實話?""你也不講實話呀。""我?原來你又要厚著臉皮胡說起來了?就算我沒講實話——難道我還得對你擔保講實話嗎?到底我是怎麼樣不講實話來的?""你裝得倒像個老闆娘,其實哪裏只是個老闆娘。""倒聽聽你說的!什麼都給你看出來啦!那麼我另外還算個什麼呢?老實說,你的臉皮真厚到家了。""我不知道你另外還算個什麼。我只知道你是個老闆娘,而且還穿着件不合老闆娘身分的衣服,據我所知,這兒村裏再也沒人穿這種衣服的。""好,我們這可談到正題啦。其實你心裏也憋不住,或許你臉皮還不算厚,你無非像個娃娃,曉得有什麼無聊事,心裏可怎麼也憋不住。好,說出來吧!這種衣服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一說,你免不了生氣。""哪兒話,我可免不了笑出來,那不過是小孩子家亂嚼舌頭。到底是什麼種衣服?""你硬要聽嗎?好,那種衣服料子是不錯,挺值錢,可是式樣過時了,做工太講究,常常要翻新,穿舊了,論你年紀也好,身材也好,地位也好,都不配你穿。大約一個禮拜前,我在這兒門廊上頭一回看見你,那身衣服可叫我看呆了。""這下到底把話都抖出來了!式樣過時了,做工太講究,你另外還說什麼來着?你怎麼樣樣都看得出來?""我憑兩隻眼睛就看得出來,這可用不着什麼訓練。""你不費什麼事就看得出來。用不着到哪兒打聽,就曉得時興什麼式樣。這下我可少你不了啦,因為老實說,我好穿漂亮衣服。我告訴你,這口衣櫃里凈是衣服,不知你要怎麼說呢?"她把拉門統統拉開,只見衣服一件件緊緊挨着,把整口衣櫃都塞滿了,多半衣服是深色的,灰色的、棕色的、黑色的都有,一件件都仔細掛着,攤開着。"這統統是我的衣服,照你看來,都是式樣過時了,做工太講究了。可這不過是我樓上房裏放不下的衣服,我房裏還有滿滿兩衣櫃呢,兩柜子衣服,每口衣櫃都跟這一口差不多大。你可沒想到吧?""哪裏。這倒沒出我意外;我不是說過你哪裏只是個老闆娘,你心裏還另有打算呢。""我只打算穿得漂漂亮亮罷了,你要不是個傻瓜,就是個娃娃,再不就是個危險分子,心眼兒壞得很。走,走吧!"轉眼間K到了門廊上,蓋斯塔克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誰知這時竟還聽見老闆娘沖着他背後嚷道:"明天我就要拿到件新衣服,說不定要打發人找你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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