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埃里卡這艘小船像狩獵似的,遊盪著飄過伸延到普拉特整個綠地的獵區。這裏也是不久前才成了她的地段。她把自己的勢力範圍擴大了,她早就熟悉這附近的獵物。為此需要勇氣。她穿了結實的鞋子,在緊急情況下假如被發現了,穿着這種鞋子甚至可以進入灌木叢,踩到狗屎,踩到被殘餘液體染上刺目顏色、裝兒童汽水的長頸空塑料瓶上(在電視廣告中,每一種口味都有一個動物唱歌作宣傳),踩到很明顯看出來做什麼用的塗髒了的廢紙堆上,廢紙堆上面有沾著殘留芥末醬的紙碟、打碎了的瓶子,有時還有她過去也有過的那種陰莖形、填得鼓鼓的橡膠玩意兒。她神經質地彎著腰到處聞。她吸氣,然後又吐出來。

此刻,在這裏,她下車的普拉特之星站,暫時還沒有什麼危險。雖然在不懷惡意的過客和遊手好閒的人中間也混雜着發情的男子,時髦的婦女還是可以隨便到這裏來,儘管這地方不雅緻。比如說這兒到處有單個的外國人,他們不賣報紙,而是從巨大的塑料提兜里秘密提供直接從工廠弄來的帶有裝飾的口袋,運動員穿的男襯衫,色彩鮮艷的時髦女式衣裙。兒童玩具也是從工廠弄來的,雖然有點小毛病。另外,直接從工廠弄來的一公斤一袋的曼內爾乾酪片,廠家直銷或破門偷盜來的小電器,從廠家來的或偷來的盒式收音機或唱機,不管是從哪兒來的香煙,都秘密地兜售。埃里卡打扮得非常簡單,她肩上背的特大書包是特製的,是用來裝一個產地和功能尚不確定,用嶄新的塑料膜包着的新出廠的袖珍收錄機,以便不讓觀眾看見。的確,書包里除了一些必備品外,有一架很好的夜間望遠鏡。埃里卡看來有支付能力,因為她的鞋是真皮的,製作精良,她的大衣不扎眼,但也不是讓人識別不出來,只是安靜、高貴、驕傲地披在主人身上,雖然外表看不出來是英國名牌。這是那種可以穿一輩子的衣服,假如沒有先精神崩潰的話。母親竭力向她推薦這件大衣,因為她主張在生活中儘可能少些變化。大衣一直在埃里卡身邊,埃里卡在她母親身邊。

現在埃里卡小姐在躲避一個腳步笨重、粗野地向她走過來的南斯拉夫人,他指望她買一個壞了的咖啡機及配套的東西。他只需打成包。埃里卡有目的地扭過頭去,邁過腳底下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轉向普拉特谷地,在那裏單個人很快就會迷路。無論如何她不想損失她的人格,而是要贏。而且——假定她失蹤了——她的母親馬上就會去通報她的要求,自從她出生以來,母親佔有的財產狀況一直增加。然後整個地區都會尋找她,通過新聞、廣播、電視。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埃里卡走進這塊田野,今天已不是第一次。她過去經常來這兒。人群稀稀拉拉地在邊緣散開。每一個個體都像螞蟻樣忙忙碌碌,在自己的領域承擔一定的任務。一個小時之後,動物驕傲地呈上一塊水果或腐屍。

剛才在車站人們還結成一組一組,為了一起衝到哪兒。現在埃里卡盤算好了,天很快就黑下來,人的眼睛發出的光亮也逐漸減弱。相反燈光越來越強,聚到一起。這兒,在旁邊更多的只是必須在那裏做生意的人,或者是從事他們愛好的性交,也許搞過之後又搶劫、殺掉他們的對象的那些人。有些人也只是平靜地看着。剩下的一點人在小車站上有目標地脫光衣服。

還有最後一個遲到的孩子匆忙趕來,帶着塞得滿滿的過時的冬季運動器械,跌跌撞撞地朝一個小候車室的最後燈光走去,耳邊還響着父母的警告,不要單獨一人夜間待在普拉特公園。而且聲明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最好的情況下冬季大拍賣中才剛得到,但在下一個季節才能使用的新滑雪板得被迫強行換主人。孩子為滑雪板爭了好久,現在也還不肯放棄。他緊挨着埃里卡小姐身邊吃力地蹦跳過去。孩子對這個孤獨的女人感到很吃驚,她的行為和父母的主張完全矛盾。

埃里卡被黑暗所吸引,邁開大步走進草地中,那裏長著灌木、大樹,小溪涓涓流過。草地就在那裏,有名字。目的地是耶穌會草地。到那裏還有一段路好漫遊,埃里卡·科胡特用她的旅遊鞋邁著均勻的步子測量。現在到普拉特公園了,遠處燈光閃爍,向那裏疾馳。響起短促的射擊聲,怪聲怪氣的歡呼勝利聲。年輕人帶着他們的戰鬥器械在運動大廳里尖聲大叫,或者默默地靠在器械上搖晃,那些器械發出更大的劈劈啪啪的響聲,閃著亮光。還沒等埃里卡接近,這種熱鬧的情景就把她丟在身後。亮光伸出手指朝埃里卡摸過來,找不到落腳點,輕輕地掠過她包着絲頭巾的頭髮,滑下來,沿着大衣留下一道遺憾的洇濕的痕迹,然後落到她身後的地上,在骯髒中熄滅。她身旁劈劈啪啪地響起細碎的爆裂聲,但也不得不放過她,沒能在她身上撕開一個洞。它們不想引來埃里卡,而是更願意把她推開。巨輪是一個由單個的微弱光點組成的大輪子,高高突起。在那些發出更刺目的光亮的地方,如同上高山下峽谷似的高低起伏的軌道中也有競爭。大聲鳴叫的小車載着因對技術的力量心懷恐懼而高聲尖叫的勇敢者在軌道上飛馳,那些人被緊緊夾牢。找一個無關緊要的借口,男人也緊緊夾住女伴。這都不是為埃里卡準備的,她決不願意被夾住。在遊人乘小車進入參觀的魔宮的樹梢上,一個被照亮的魔鬼用軟綿綿的語調獨自表示歡迎,可連爐子後邊的狗也不會引出來,引來的至多是十四歲的女孩和她們最初的朋友,在他們自己成為災禍的一部分之前,還像小貓一樣把玩世界的恐懼。

一排排的或單獨的家庭住宅,白晝的殿後部隊。人們住在裏面不得不整天聽着吵鬧聲,夜裏也不例外。來自東歐地區的卡車司機好像想一滴不剩地一口吞下大世界。從那些膠袋中的一隻里,他掏出來女人在家穿的一雙輕便涼鞋,再一次鑒定一下是否夠西方的水準。狗在狂吠。電視屏幕上愛的火花閃耀。在一家色情影院前,一個男子大聲吆喝,人們在這兒能看見從來沒看到過的東西,往裏進吧。幾乎還沒等天完全黑下來,世界似乎就成了主要由男性參與者組成。他們對女性的興趣在最後的光圈外耐心地等待,也在色情影院給男人留下的東西上掙點什麼。男人單獨走進電影院,看完電影后他需要女人,這兒和那兒永遠招人的女人。他不能什麼都自己干。可惜他付雙倍的錢,為電影票,然後還得為女人付錢。

埃里卡接着往前走。空無人煙的谷地張開大口往裏咽。已經深入到風景區裏邊很遠處,在景區的另一邊,陌生的田野里。直到多瑙河、油船碼頭羅堡、弗羅德瑙碼頭、阿爾伯納糧食碼頭、碼頭旁邊的谷地原始森林,然後是藍色的河水和無名墓地、商業碼頭、豪於施塔河水、普拉特碼頭。船在那裏停泊,然後繼續航行。在多瑙河的另一側是大片河水泛濫區,保護自然的青年為此奮鬥,築沙質的堤岸,栽柳樹、榿木、低矮的灌木。起伏的丘陵。但是埃里卡用不着大步朝前走這麼遠,大概路也太遠了。只有全副裝備的旅行者才能步行前往,歇歇腳,吃些點心。現在埃里卡腳下是柔軟的草地,她大步流星朝前走。她走啊,走啊。小島還上著凍,還蓋着雪,草還被冬天凍著,呈黃褐色。埃里卡像安了節拍器一樣步子均勻地向前邁。一隻腳踩上了一堆狗屎,另一隻腳馬上就知道,躲開那早就發臭的地方,然後在草上蹭踩狗屎的那隻腳。光線慢慢暗下去。黑夜打開它的大門:進來散步吧!埃里卡從經驗得知,在這個地方,妓女們在接受和結束她們的服務時可以讓人不費力地觀察自己。埃里卡的袋子裏甚至還帶了當作口糧的小麵包和熏腸。這是她喜歡的食品,儘管母親批評這不利於健康。一個應急的袖珍手電筒。一把自衛手槍(不比手指頭大!),為了應付意外情況。一包四袋的巧克力牛奶,為了吃完熏腸渴了時喝。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用的許多紙巾。少量的錢,但是不管怎麼說足夠打車的了。甚至為了應付意外,沒帶證件。望遠鏡是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父親的腦子還清楚的時候,夜裏用它觀察、研究鳥和山巒。當時母親認為,孩子是去一次私人室內音樂演出了,就以此在埃里卡面前大聲炫耀,她允許女兒單獨到那兒去,為了讓她能夠建立一種個人生活,好不再一直埋怨母親不把她放出來。最多一個小時後母親就會給室內樂的同事打電話,這個同事將想方設法找出一個借口。她以為埃里卡有一件風流事,而自己是知情的。

地上黑糊糊的。天空只還稍稍有一點亮,和地面區分得開,正好能讓人分出來天和地。樹木在地平線上映出柔和的剪影。埃里卡十分小心。她動作很輕,輕如鴻毛。她讓自己變得幾乎沒有重量,讓人看不到自己。她幾乎化成輕煙。她非常注意地用眼睛看,用耳朵聽。望遠鏡是她延長的眼睛。她避免走其他遊人走的小路。她尋找別的遊人在那裏快活的地方,而那地方總是離她太遠。她的確沒有朝那些遊人看。她藉助望遠鏡窺視一對對男女,別的遊人可能會躲開他們。她不能仔細研究她腳下的地形,只是盲目地走着。她完全靠耳朵聽,由於她的職業習慣如此。她時而跌倒,然後又差點絆一跤,但是她按照自己的感覺拚命朝着固定的方向走。她走啊,走啊,走啊。髒東西粘到她的運動鞋底的凹槽里,被碾平了。她一直沿草地繼續往前走。

她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在埃里卡·科胡特面前,從谷底草地里冒出一對做愛的人的叫聲,像一堆大篝火。終於找到地方了。已經很近了,望遠鏡也不需要了。專門的夜間望遠鏡。從最美麗的谷底草地冒出來的一對人,他們像在家裏交歡一樣的情景落入埃里卡的眼中。男子嘴裏叫着外國字眼,往一個女人身上頂。女人沒有大聲叫,而是發出悶悶不樂、聲音不高的指示和命令,男人可能沒聽懂,因為他繼續用土耳其話或另外一種少見的語言快活地大叫,不按女人的話做。女人像一隻做好跳躍準備的狗在嗓子深處咕噥著,叫那傢伙閉嘴。土耳其人則像颯颯作響的春風一樣只是更起勁地彈豎琴。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叫喊,這給埃里卡指示了方向和落點,使她可以悄悄地靠得更近,雖然她已經很接近了。這一堆草草當作下榻之處的灌木叢也把埃里卡完全遮住。土耳其人或像是土耳其人的外國人看來為自己乾的事很高興。聽起來女人也很高興,但是她似乎還剎著點車。女人指示男子應該在什麼地方。不能確定他是否聽從,他想遵循他自己內心的命令,有時和他的女伴的願望發生衝突是免不了的。埃里卡是發生的事情的證人。女人說:吁。男子說:駕。女人慢慢地似乎生氣了。男子不讓她像應該的那樣有優先權。如果她說:慢點。他動作起來:快和慢是同樣的。也許這不是專業人才,只是一個喝醉酒被拖到這兒來的合乎標準的女人。可能最後她的努力什麼也得不到。埃里卡蹲下去,讓自己待得舒服一點。即便她的釘鞋踢踢躂躂響,那兩人多半也不會仔細聽。一會兒是一個人,一會兒是另一個人或者兩人一塊這麼大聲叫喊。埃里卡在窺視時不是總有這樣的運氣。女人現在對男子說,他應該等一小會兒。埃里卡不能判斷,男子是否贊成。現在他語氣平靜地說出了一句話。女人開始罵他說,沒人聽得懂。喂,等會兒。明白嗎?等等!等不著。埃里卡無意中聽到了這些話。他進入女人的身體中,彷彿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給一雙鞋配底或者把車身焊接在一起似的。女人每次都被衝擊震到地基處。她破口大罵,聲音更刺耳,混蛋,慢點兒!別這麼使勁,求你了。她漸漸轉而懇求了。同樣無效。土耳其人有一種不可想像的精力,而且快得發瘋。他現在甚至在他的體內驅動機構中選了一種較高的傳動速度,為了能在單位時間內,也許還有付出的這些錢里,儘可能多地投射。女人聽天由命了,不指望她每次最終也將有個好的結果。她大聲叫罵,什麼時候他結束,或是需要一直到後天。男子用土耳其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發自內心深處的話。他開始向兩邊射。語言和感覺似乎接近了。他用德文結結巴巴叫着:女人!女人!女人試着最後一次配合:慢點!埃里卡在她藏身的地方兩個人、兩個人地統計,決定不算普拉特妓女,因為那樣的人對於男人更多是引誘而不是剎住車。她必須在盡量快的時間裏找到儘可能多的主顧,與男人相反,男人則感到的確要儘可能長久地保持什麼。也許有一天他們再也不行了,那就只剩下了回憶。

男性和女性基本上總是想要某些相反的東西。

埃里卡只是一股輕煙,她的呼吸幾乎悄無聲息。她把眼睛睜得很大,在努力搜尋着,像野獸用鼻子嗅一樣,那是高度敏感的器官,像風信旗一樣靈活地轉動。埃里卡這樣做是為了不被排除在外。她一次在這兒拜訪,然後又在那兒。想到哪兒,不到哪兒,她自己掌握。她不想參與,但是也不能讓那種事從身旁溜走。在音樂中她開始時作為演奏者,然後又作為觀眾和聽眾。她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她跳進去,又跳下來,像在一輛還沒有充氣開關門的老式無軌電車車廂里。在現代車廂里,誰上去了,就得待在裏邊,直到下一站。

男子完全投入。他此刻大汗淋漓,把女人使勁箍著,好讓她逃脫不了。他把她整個抓住,好像要把她當獵物吃了。女人不再說話,而是也在呻吟,她的同伴的熱情感染了她。她哀號著,用假聲說出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單個字眼,頗像一隻在高山牧場上用嗅覺尋找敵人的土撥鼠發出的哨音。她把手固定在他的後背處,好讓他不離開她,也是為了使她不會那麼輕易地被搖晃下來,而且後來還履行義務,懷着傾慕或想到一句玩笑話。男子做的是計件活。他把他的限度提高。對於他來說,這是很久以來的第一個機會,和一個本地女人干,他要充分利用。在這兩人頭上,樹梢颯颯作響,夜空在風中顯得更活躍。土耳其人顯然不能再長久克制住他頭腦中浮現出來的景象。他從嗓子裏說出句什麼,好像不再是土耳其話。女人在跑道終點激勵他開始。

對於女旁觀者來說這情景產生的效果是毀滅性的。她的手在顫抖,要去主動幫忙,但是又擔心人家拒絕。她等著受到堅決拒絕。她的行為要求一種可以把她夾牢的結實框框。她沒讓他們預想到,就把這兩人小組變成一個三人小組。她身體里的某個器官突然用雙倍速度或更快的速度開始工作,她控制不了。膀胱受到壓力。每當她激動時,就感到這種痛苦的負擔。它總是出現在最不恰當的時刻,儘管幾公里遠的田野可以讓這種自然壓力和它的結果不留痕迹地消失。女人和土耳其人在她面前動作。埃里卡下意識地做出回應,這讓身旁的細樹枝發出輕微的聲響。她想發出聲還是不想?憋得越來越厲害了。女旁觀者不得不變換一下蹲的位置,好讓尿憋得痒痒勁兒減輕一點兒。肯定是急得不得了了,誰知道還得忍多久。這時無論如何不行。樹枝搖動的颯颯聲越來越大。埃里卡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自己有意給就本性來說沒有感覺的樹枝幫了忙。埃里卡撞了樹枝,樹枝用發出惡意聲響來回答。

土耳其人,這個與花草和樹木比與他平時幹活的機器更親近的自然之子突然停止了動作。女人沒有很快發現,還又尖叫了一兩秒鐘,雖然土耳其客人已經放下了控制桿。土耳其人現在一動不動地待着,這也很舒服。剛才他偶然地完全結束了,現在正在休息。他太累了。他聽着風聲。女人現在也在聽,但是直到博斯普魯斯的居民用噓聲批評她,不該這麼叫喊時才安靜下來。土耳其人叫罵着提出一個問題,或者是一個命令。女人敷衍搪塞地安慰他,很可能她還想從她可愛的鄰居那裏得到點什麼。土耳其人不懂。也許他必須打她,因為她高聲請求道,留在我這兒,或者是一些埃里卡不理解的類似的話。她的注意力被引開了,因為這時她離開了十米遠,這時土耳其人抽搐、抖動着完全聽任女人擺佈。幸好女人沒發現這一點,現在土耳其人又恢復了體力。他是一個完全的男人。女人破口大罵,要錢或者要愛。女人的嘴裏發出刺耳的哭鬧聲。金牛角的居民對她怒吼,從她那兒拔出與她聯繫的無線電插頭。埃里卡倉皇撤退時弄出了很大的聲音,彷彿一群笨水牛看到獅子靠近一樣。也許她是有意這麼做,也許是無心,後果都一樣。

土耳其人騰的一下跳起來,開始衝刺,但馬上又倒下去。他的短褲、白色的內褲耷拉在膝蓋處,在昏暗中閃著白光。他罵罵咧咧、無拘無束地把衣服拉上來,同時用手做了一個嚴厲的威脅手勢,左邊一次,右邊一次,對着不遠處的灌木叢。埃里卡·科胡特小姐正在那裏屏住呼吸,把一切看在眼裏,並且咬着她那十個彈鋼琴的小手指中的一個。

土耳其人現在在衣物之間磕磕絆絆,一會兒落了這邊,一會兒又忽略了另一邊。他沒有時間拿上所有最必要的東西。有的人不是事先想好,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做。當女旁觀者必須觀察時,她腦子裏冒出這個想法。土耳其人屬於這種人。做愛的那一對中失望地躺在地下的那個開始尖叫,肯定只是一條狗或一隻老鼠想在這兒靠避孕套吃飽。這裏有許多可吃的垃圾。他應該再轉回來,她的寶貝。他不該讓她一個人留下。長著漂亮的鬈髮的外國人沒聽見,而是腦袋越抬越高——看來這是個個子相當高的土耳其人。他終於把褲子提上來了,躥入灌木叢中。幸好他走的是完全錯誤的方向,也許是故意的,他進入越來越密的灌木叢中。埃里卡沒多想就選了一處比較稀疏的地方,他可能不會猜到她在那裏。女人從遠處乞求地輕聲哼唱。她現在也重新站起身來。她往兩腿之間塞了什麼東西,又使勁擦掉。她把幾團揉皺了的紙巾扔掉。她用一種剛剛新發現、令人吃驚的語調咒罵,那語調好像她天生的聲音一樣。她喊啊,喊啊。埃里卡在發抖。男子發出短促的吁吁叫聲回答,同時找啊,找啊。他一再從一個地方朝下一個地方摸索,但一再是同一個地點,然後他又固定不變地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可能害怕,不希望真的發現窺視者。因為他仍然只是從一棵梨樹摸到灌木叢,又從灌木叢摸到同一棵梨樹那裏。他從來不朝也長在那裏的其他灌木叢走去。女人在間歇中告訴性夥伴,喂,沒人在那兒。她要求他回來。男人不願意,他用德語要求她閉嘴。女人現在又把第二沓紙巾放到兩腿中間,以防裏邊還留下什麼,然後把內褲提上,接着她把裙子撫平。她注意到襯衫還敞開着,又把擱在身子底下的大衣拉出來。她像女人們一般做的那樣,為自己造了一個小巢。她不想把裙子弄髒,結果把大衣弄髒了也壓皺了。土耳其人重新又喊着什麼話,過來!土耳其人的女伴違抗他的話,而且逼着自己迅速離開。現在埃里卡看見了女人的全身。女人已經相當老了,但是對一個土耳其人來說總還是年輕娃娃。以防萬一他不露面,她需要跑走的餘地,如果必要的話,帶着褲子裏的所有紙巾。人們多容易把它丟了啊!在做愛時女人已經不是完全得到滿足,現在她也不想遭受謀殺。下一次她將特別注意,愛要在安靜的環境中才能享受到最後。顯而易見,女人是個奧地利人,土耳其人總是來自土耳其的。女人將受到尊敬,土耳其人自然地尊重敵人和對手。

埃里卡不讓一片樹葉在她身上發出聲音,把她暴露。她靜靜地待着,像折斷的枯樹枝沒有一點用,掉到草地上死掉。

女人用馬上走開來威脅那個外籍工人。外籍工人想回答不同意,卻又及時思考了一會兒,默默地繼續找。他現在必須表現得勇敢,好讓那個突然又明白了自己本土身份的女人尊重他。因為沒什麼動靜,他大膽地畫了個更大的圈子,對埃里卡的威脅也更大了一點。女人最後一次警告,同時把小包從地上撿起來。她把最後的東西整理好。她解開紐扣,又扣上,把什麼東西抖摟出來。她開始朝旅館的方向慢慢往回走,還又看了一眼土耳其朋友,步子加快了。她大聲哀號了幾句粗俗、聽不懂的話作為告別。

土耳其人猶豫不決,不知往哪兒走。如果這個女人一旦離他而去,他可能幾個星期找不到代替她的人。女人喊,像他這樣的她已經早就發現了一個。土耳其人站在那兒,把頭一會兒轉向女人,一會兒轉向看不見的叢林中的人。土耳其人拿不定主意,他在一種直覺和另一種直覺間動搖,兩種直覺都已經給他帶來了不幸。他像一隻不知道該追蹤什麼獵物的狗似的狂吠。

埃里卡·科胡特再也憋不住了,尿急更厲害了。她小心地把褲子往下移,在地上撒尿。一股熱流從她大腿之間劈劈啪啪地滴到草地上,流淌到由樹葉、樹枝、垃圾、污泥和腐殖土構成的軟墊子上。她一直還不知道,現在她是想被發現還是不被發現。她只是獃獃地皺着眉頭,讓尿從身體里流出來。膀胱里漸漸空了,地也吸飽了。她什麼也不考慮,不考慮前因,也不考慮後果。她肌肉放鬆,尿水由開始劈里啪啦朝外泄,輕柔、平緩地不斷流淌。當她在地上繼續使勁排尿時,她把一動不動站着的外國人的形象攝入她的瞳孔的測微螺旋中,並且定影。她對一種答案有準備,對另一種同樣有準備,兩種對她都合適。她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偶然,看土耳其人是好心腸還是不好。她把在彎曲的膝蓋上的彩色大方格裙子小心地疊到一起,以免弄濕了。裙子對此沒有責任。痒痒的感覺漸漸減輕,一會兒她就可以關上龍頭了。

土耳其人衝到草地后還一直像個雕像似的站在那兒。他的女伴在刺耳的尖叫聲中蹦跳着越過大片草地要離開。她克服了語言障礙,還不時轉身,做出國際通行的粗俗下流姿勢。

男子一會兒被拉到這兒,一會兒被拽到那兒,像兩個主人之間的馴服的動物。他不知道,輕輕的潺潺流淌意味着什麼。他開始想到是水。這時有一點是肯定的:性夥伴離開了他。

在這一剎那,當埃里卡·科胡特肯定他將朝她走過來兩大步,當埃里卡·科胡特正在把最後幾滴尿排出來,緊張地期待着將從天空突然落到她頭上的一下人的捶打時(這由一個有藝術才能的木匠舉起用肥大的橡樹葉製成的人形模擬物,將埃里卡像蟲子一樣壓碎),男子轉身,先是猶猶豫豫地不斷向周圍看,然後越來越快地堅決朝他在這個快樂的晚上開始撲食的獵物走過去。誰抓到手,誰就會擁有。誰也不知道,得到的是否符合要求。土耳其人迴避沒有把握的冒險,在這個國家裏這樣痛苦的事對他來說太多了。他去追蹤那個女伴。他必須追趕,因為女人幾乎像一個點在遠處消失了。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像一隻在地平線上飛去的蒼蠅了。

現在她走了,他也走了,而天地在黑暗中又相互緊緊地握住剛剛鬆開了一小會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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