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瓦爾特·克雷默爾上課時,埃里卡發了無名火,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因為有一種感覺攫住她。她幾乎還沒碰他,學生就明顯地退步了。如今克雷默爾憑記憶演奏時,總出錯,被不愛的人逼着,他在演奏中途停頓,甚至找不着調!瞎轉調毫無意義。他離應該演奏的A大調越來越遠。埃里卡感到裹挾著有尖角的碎屑、廢料的一次雪崩向她襲來。對於克雷默爾來說,這堆廢料是令人高興的,是壓在他身上的女人的重量。他那與能力不同步的音樂願望被引開了。埃里卡幾乎不張嘴地警告他說,他正好褻瀆了舒伯特。為了補救和鼓勵這個女人,克雷默爾想到奧地利的高山和深谷,想到這個國家具有的自稱可愛的東西。舒伯特,這個學究,雖然沒有研究,然而已經隱約感到了這一點。然後他又開始演奏。那是一首超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畢德麥耶爾風格畢德麥耶爾風格,1815—1848年間德國的一種文化藝術流派。的一首A大調奏鳴曲,是同一位大師的一首德意志舞曲中某種狂熱的東西。不一會兒他又中斷了,因為他的女教師譏笑他,說他還沒看到過一處特別陡峭的岩石,一個特別深的峽谷,一條特別湍急的溪流奔騰穿過峽谷,或俯瞰一個宏偉壯麗的新拓荒的湖泊。舒伯特表達出的是如此強烈的對比,特別是在這個無與倫比的奏鳴曲中,不是表現,比如說,在午後柔和的陽光下,喝下午茶時寧靜的瓦紹瓦紹,多瑙河畔的狹長谷地,重要的葡萄種植區……如果是涉及到莫爾多瓦地區的話,那更多的是由斯美塔納斯美塔納,捷克民族樂派的奠基人,歌劇和交響詩作曲家。表現出來的。現在問題不是關係到她,埃里卡·科胡特,這位音樂障礙的克服者,而是關係到奧地利廣播樂團的星期日上午音樂會的聽眾。

克雷默爾生氣地咆哮起來,如果誰能一般地了解一條山澗的話,那就是他。而女教師只是一直留在昏暗的屋子裏,身旁是年邁的母親,再也幹不了什麼事,只是用一架望遠鏡朝遠方眺望。半地下還是半地上,對於母親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埃里卡·科胡特回憶起舒伯特的音樂符號,心情激動。她的血液沸騰。這些符號從叫喊到耳語,而不是從大聲說到小聲說。無政府狀態不是您的強項,克雷默爾。因為水上運動員與規則聯繫太密切了。

瓦爾特·克雷默爾希望得到允許吻她的脖子。他還從來沒幹過,只是聽說過可以這樣做。埃里卡希望她的學生吻她的脖子,但她並不為此對他付出。她感到內心升起一種委身的願望,但是在她的頭腦中,這種願望碰到了結成一團的舊的和新的仇恨,首先是對那些比她生活經歷少而且也年輕的女人的仇恨。埃里卡委身的願望沒有一點與她獻身於母親的願望相似。她的仇恨在每一點上都與她一般通常有的仇恨相同。

為了掩飾這種感覺,她頑固地反對她迄今為止用音樂公開表示出來的東西。她說:在對一部音樂劇的解釋中有某一點,精確性在那裏終結,真正的創造物的精確性由此開始。闡釋者不再為別人服務,他提出要求!他向作曲家索取最後一點東西。也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對埃里卡來說還不晚。提出新命題現在也不會有傷害。埃里卡文雅地諷刺道,克雷默爾的技巧如今上了一個台階,因為他把感覺和情緒合理地擺到技巧旁邊。女人說着立即朝學生的臉上打去,她沒有權力要求他悄悄地把技巧當作先決條件。她也許是自己騙自己,作為教師她想必知道得更清楚。克雷默爾應該去游泳,這時候如果他在樹林遇見舒伯特的靈魂,他會避開。這個討厭的人,舒伯特。藝術大師的學生受到好一頓責罵,同時埃里卡在她充滿仇恨的重負啞鈴上又在左右兩邊各擰上一片。她只能費力地把她的仇恨舉到胸前的高度。「由於您沉浸在對完美外貌的炫耀中,您就是掉進深淵也認識不到,」埃里卡對克雷默爾說,「別冒險!為了不把鞋弄濕,您從小水坑上跨過去。假如您在山澗划水時,因為船歪了,有一次把頭埋到水中的話,就我所理解,會立即抬起來。您甚至怕深水,在您的頭潛下去時,在唯一一次可能任您支配的東西面前,您也怕!最好在淺水中划吧,人們看着您!岩石仁慈地繞開您,還沒等您發現它們,就好心地躲開了。」

埃里卡氣喘吁吁,克雷默爾絞著雙手,想把現在還不是愛人的女教師攔住,離開這條路。「您別永遠堵住和我接近的道路。」他好意地勸說。他似乎以少有的強硬從運動決賽以及兩性之間的鬥爭中走出來。一個正在變老的婦女在地上蜷縮著,狂犬病的口水掛在下巴上。這個婦女往音樂里看,就像往一個野外望遠鏡中看一樣,她把望遠鏡舉到眼前,卻拿倒了,音樂在遠方顯得很小。如果她認為,必須說出音樂使她想起了什麼的話,她就剎不住閘,一直說下去。

埃里卡覺得自己被這種不公正撕得粉碎,竟沒有人愛過肥胖矮小的酒徒舒伯特·弗蘭茨。看着學生克雷默爾,她感到那種不一致特彆強烈:舒伯特和女人們,藝術的色情雜誌中陰鬱的一頁。舒伯特不符合天才的形象,不管是作為創作者,還是作為技藝精湛的演奏家,這樣的人有一批,克雷默爾是其中的一個。這群人富於想像,他們只有在任其想像自由馳騁時才滿意。舒伯特連一架鋼琴都沒有,相反,您倒過得很好,克雷默爾先生!克雷默爾活着,而且練習得不夠,而舒伯特已經死了。埃里卡侮辱每一個希望從她那裏得到愛的男人。埃里卡·科胡特不聰明地亂敲打他,惡毒的字眼從她嗓子裏涌到舌頭上。她的臉整夜腫脹著,而母親在旁邊打鼾,毫無預感。清晨,由於臉上都是褶子,埃里卡在鏡子裏幾乎看不見眼睛。她費盡心機收拾自己的這張臉,但容貌沒有變得好看一點。在爭吵中男人和女人又一次被冰凍住似的對峙著。

在埃里卡的公文包里的樂譜中間,有一封給學生的信在沙沙作響,她在取笑完他之後給他寫了一封信。她心裏的怒氣和噁心在有規律的痙攣中交替上升。舒伯特雖然曾是一個偉大的天才,那是因為沒有教師,比如說萊奧波德·莫扎特可以相比,但是舒伯特決不是一個成熟的能手。克雷默爾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剛剛想出來的話回答,他把這句話像將一條剛剛填上料的思想香腸放到一個紙盤上遞給女教師,還擠上點芥末:那人只活這麼短,不可能成為有經驗的能手!我已經過了二十歲,能做的多麼少,每天我都發現這一點,克雷默爾說。舒伯特三十歲也只能做到這麼一點兒!這個令人費解、來自維也納的鄉村教師之子!女人們藉助梅毒把他殺了。

女人們還將把我們帶入墳墓,年輕的男子狡猾地開玩笑,說起一點女性的任性、乖張。女人們搖擺不定,一會兒朝這個方向,一會兒又朝另一個方向,從中看不出規律性。埃里卡對克雷默爾說,他沒有一次預感到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他是一個外表中看的年輕男子。克雷默爾在他健康的牙齒中間喀吧一聲咬裂了女教師扔給他的一條大腿骨。她曾說起過,他對舒伯特的那種突出特點沒有預感。我們要提防,別矯揉造作,這是埃里卡·科胡特的意見。學生以極快的速度順着思路說下去。

在舒伯特的鋼琴作品中,不是總慷慨大方地使用樂器信號,比如金屬管樂器。克雷默爾,在您能把一切毫無遺漏地背下來之前,先提防錯誤的樂譜和過多使用踏板。但也別太少!不是每個聲音都像他記錄下來的那麼長,而且不是每個音都必須嚴格按照響的時間長短記錄下來。

作為附加任務,埃里卡又給左手加了必要的練習。她想以此使自己安心。她讓自己的左手補償男人讓她忍受的苦難。克雷默爾不希望通過鋼琴演奏技巧平息自己的激動,他尋找在埃里卡面前也無法停止的肉體與情感的鬥爭。他堅信,他只要一次成功地熬過艱苦的鬥爭,在最後一局棋之後分手時,結果就會是:他多幾個子,埃里卡少幾個子。而他今天已經很高興了。埃里卡將變大一歲,他在自己的成長中將比別人領先一年。克雷默爾緊緊抓住舒伯特這個題目。他破口大罵,他的女教師突然令人吃驚地來了個180度大轉彎,把一切本是他克雷默爾的觀點說成是她自己的。也就是說,不可衡量、叫不出名字、說不出來、無法表現、無法觸摸、無法把握的比抓得住的更重要。技巧,技巧,還是技巧。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逮住了您,女教授?

埃里卡的臉變得滾燙,他說的是不可把握的,而實際上可能是指他對她的愛。她心中感到溫暖,敞亮。很長時間以來消失的充滿激情的愛的陽光,現在又出現了。他昨天和前天也對她產生過同樣的感情!克雷默爾顯然愛她,尊敬她,就像他溫柔地說出的那樣。埃里卡垂下眼瞼,意味深長地低語道,她只是認為,舒伯特喜歡純粹用鋼琴表達管弦樂的效果。人們必須能認出這個效果和象徵它的樂器並演奏它。但是正如已經說過的,不要矯揉造作。埃里卡溫柔和藹地安慰道:一定會的!

女教師和學生面對面站着,像男人對女人那樣。在他們之間的情慾是一堵不可逾越的牆。這牆阻礙了一個人越過去吸干另一個人的血液。女教師和學生被愛欲驅使,被追求更多愛的渴望煎熬著。在他們的腳下,從沒煮熟過的文化之粥在沸騰。這是一種她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的粥,他們每天的營養。沒有這種營養,他們不能生存。這種粥泛起閃亮的氣泡。

埃里卡·科胡特處於皮膚沒有光澤,角質化的年齡階段,沒有人願意,也沒有人能夠為她除去這層殼。這層東西不會自己剝落。許多事已經耽誤了,特別是埃里卡的青春時光,比如十八歲。一般民間稱為甜蜜的十八歲的年月,只持續了一年,然後就過去了。現在其他人早已在埃里卡原來的位置上享受這花季歲月。今天埃里卡已經比十八歲少女大了一倍!她不停地計算,在這種情況下,埃里卡和一個十八歲姑娘之間的距離從來不會縮小,自然也不會加大。埃里卡對於每一個這個年齡的姑娘感到的反感還不足於擴大這種距離。夜裏,埃里卡渾身是汗地架在熱烈的母愛之火憤怒的炙叉上輾轉反側。她被音樂藝術香噴噴的烤肉汁澆了一身。沒有什麼改變得了這該死的區別:衰老/年輕。對於已經寫下來的音樂,死去的大師在樂譜上什麼也不會再改變,就像它應該的那樣。埃里卡從小就被裝進這個樂譜體系中。這五條線控制了她。自從她會思考起,她只能想這五條黑線,別的什麼都不能想。這個綱目體系與她母親一道把她編織進一個由規定、精確的命令和規章構成的撕不開的網中,就像屠夫斧子上紅色的火腿卷一樣。這保證安全,而由安全產生出對不安全的恐懼。埃里卡怕一切都永遠照老樣子,可她也怕有一天什麼會可能改變了。她像哮喘病人那樣張大嘴喘氣,但不知道吸這些空氣幹什麼。她喉嚨里呼呼作響,嗓子卻發不出聲音來。克雷默爾嚇得要命,問他的情人怎麼了,要拿杯水來嗎?他,騎士公司的業務代表,充滿關愛又有點尷尬地問。女教師拚命咳嗽。她用咳嗽使自己擺脫比咳嗽的刺激更糟糕的處境。她的感受沒法用口頭表達,只能用鋼琴。

埃里卡從她的公文包中抽出一封為了安全起見封口的信遞給他。這個情景她在腦子裏已經千百次描繪過。信中寫到一種可靠的愛情應該如何繼續進行。埃里卡把她不願意說出來的一切都寫下來了。克雷默爾想,這裏面大概寫着某些只能記下來卻無法說出的奇妙話語,好像山頂上空閃亮的月光。他完全弄錯了!他,克雷默爾根據自己在感情上和表現力上的不斷努力,今天終於到達了幸福的境地,只要能想出來的一切,在任何時候都能大聲說出來了!是的,他發現,如果他到處出風頭,第一個說出什麼來,那就會給大家一個新鮮的好印象。只是別害羞,那將一事無成。就他來說,如果必要,他將把他的愛大聲喊出來。幸好不必如此,因為沒有人會聽。克雷默爾向後靠在他的電影院座椅上,大嚼冰點心,同時也心滿意足地觀看銀幕上的自己。銀幕上正播放出真人大小的年輕男子和變老的女人的故事。配角是一個可笑的老母親,她熱切盼望整個歐洲大陸、英國、美國都被她的孩子多年以來就能夠奏出的美妙聲音所吸引。母親特別希望,她的孩子寧願拴在母親的褲帶上,也不在性愛激情的鍋里煨熟。感情在蒸汽壓力下會更快成熟,維他命可以保存得更好,克雷默爾用這樣一個好建議回答母親。最好半年後他就把埃里卡貪婪地揮霍掉,可以轉向下一個目標。

克雷默爾熱烈地吻著埃里卡遞給他信的那隻手。他說:謝謝,埃里卡。這個周末他已經打算完全獻給這位女士了。女人吃了一驚。克雷默爾想要進入她最最神聖、完全封閉的周末,她拒絕了。她臨時想出一個又一個借口,為什麼這次?也許下一次、再下次都不行。我們可以隨時通電話,女人大膽撒謊。她心中實際上有兩種矛盾的想法。克雷默爾意味深長地把充滿秘密的信揉得沙沙作響,透露出的意思是,埃里卡不會有惡意,好像沒有深思熟慮就冒出這個念頭。「不要讓男子過久地等待」。戒律上這樣說。

埃里卡不該忘記,每一年對於克雷默爾只是簡單地數一下,而她在這個年紀至少是要翻三倍。埃里卡應該迅速抓住時機,克雷默爾好心地勸她。他把信在汗濕的手掌中揉皺,用另一隻手猶豫地撫摸女教師,就像摸他實際上想買,卻必須看看價錢與歲數是否相當的一隻雞似的。克雷默爾不知道,別人根據什麼辨認一隻煮湯的雞和一隻烤的小雞是老還是嫩。但是在他的女教師身上他看得很清楚,他頭上長着眼睛哪。女教師已經不夠年輕,但相對來說保養得還不錯,假如她眼中的目光不是已有點暗淡的話,幾乎可以說她還是年輕迷人的。然後還有不會減弱的刺激,即她無論如何畢竟是他的女教師!這刺激他想把她當學生,至少一周有一次。埃里卡躲避她的學生。她把自己的身體從學生那兒挪開,尷尬地擦了好久鼻子。克雷默爾在她面前描繪一番自然風光。他描述說,當初怎樣學會認識她,愛她。不久他將和埃里卡到大自然中散步談心,感到十分輕鬆愉快。他們倆將在濃密的樹叢中歇息,吃帶來的食物。在那裏沒人看見,一個已經進入競爭的年輕運動員兼藝術家和一個因已經衰老而必然害怕與年輕少女競爭男人的女人如何在地上摟抱翻滾。克雷默爾預料,在這即將出現的關係中,最激動人心的將是他的秘密。

埃里卡沉默不語,既沒感動,也沒往心裏去。克雷默爾感到,現在是時候了,女教師所說的關於舒伯特使他耿耿於懷的一切,現在可以徹底糾正了。他關愛地糾正埃里卡心中舒伯特的形象,將自己移到顯著的位置上。他對戀人預言,從現在起爭論將越來越多,而他在爭論中總是勝者。他愛這個女人是因為在音樂劇方面她有着豐富而寶貴的經驗,而這一點不能永遠掩蓋這樣的情況,即他知道的比她多得多。這將給他帶來最大的快樂。埃里卡企圖反駁他。這時,他抬起一個手指強調,他是勝利者。女人在接吻前躲到鋼琴後邊去了。一旦話說完了,感情憑着持久和激烈取得了勝利。

埃里卡感到得意,她不了解感情。如果她有一天不得不承認感情的話,那她將不讓感情戰勝才智。她還把第二架鋼琴搬到她和克雷默爾之間。克雷默爾責怪親愛的上司膽小。某個人,比如說克雷默爾戀愛了,必定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而且大聲說出來。克雷默爾不想讓這事兒在音樂學院到處傳播,因為通常他在更嫩的草地上吃草。愛情只有能讓別人對愛戀的對象羨慕時才感到快樂。在這種情況下,以後的結婚被排除了。幸好埃里卡有一個不會應允婚事的母親。

克雷默爾站在天花板下,在對他有利的位置上徑直想下去。在這方面他是行家裏手。他把埃里卡對舒伯特的奏鳴曲的最後評價撕得粉碎。埃里卡咳嗽著,難為情地像一片合葉似的來回扭動身子。克雷默爾,那個身軀靈活的小夥子從沒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過這種情況。埃里卡·科胡特拚命想掩飾自己。克雷默爾既像受了驚嚇,又像嚇人似的感到一陣輕微的噁心,但很快又過去了。如果人們願意,就合適。只是不能這麼宣揚。埃里卡把她的指節掰得喀吧喀吧響,這既不利於她的健康,對她的遊戲也沒有用。她固執地望着遠處的角落,儘管克雷默爾要求她大膽坦然地注視他,別偷偷摸摸的,反正沒人在這兒看着。

克雷默爾受到那令人噁心的樣子的鼓勵,試探著問:我可以要求你做從沒有做過、沒有聽說過的事嗎?然後立刻要求進行愛情試驗。作為新的愛情生活的第一步,她應該做一種沒有把握的事,即立刻跟他一道來,讓今天最後一個女學生的課取消。當然埃里卡應小心地找個借口,噁心或者頭疼,使學生不起疑心,不說什麼。埃里卡在這個簡單的任務面前退縮了,一匹野馬,終於用蹄子踏進了馬廄的門,然後就留下來,因為他想好了。克雷默爾給這個親愛的女人解釋,別人是如何把條約和習俗的枷鎖脫下來的。他引用瓦格納的歌劇《指環》作為無數例子中的第一例。他把藝術當作既是一切事物的範例,又什麼也不是的例子遞給埃里卡。假如人們用混凝土澆固的鐮刀尖把藝術這個陷阱只要徹底篦一下的話,就可以發現足夠多的無政府主義行為的例子。比如說莫扎特,這個擺脫了有侯爵封號的大主教的枷鎖的例子。如果大多數人都熱愛,而我們卻不特別高看的莫扎特能夠做的話,您大概也能做到,埃里卡。我們不是已經常常一致認為,不管是積極還是消極地從事藝術的人,都特別受不住監督和管轄。藝術家願意像躲避規則的束縛那樣避開真理的痛苦壓力。我也奇怪,別生我的氣,你這些年怎麼能忍受你母親的?不是你不是藝術家,就是你感覺枷鎖本身不是桎梏,雖然你在底下已經窒息了。克雷默爾稱呼他的女教師「你」了。科胡特媽媽很高興,她幸福地立在他和這個女人之間,作為一個緩衝器。這個母親要操心,以防他在這個不很年輕的女人身底下憋死!這個母親不停地成為談話素材,被當作灌木叢、當作阻止得到各種滿足的障礙;另一方面,她也經常把女兒抓牢在一個地方,使女兒不能到處追隨着克雷默爾。「我們怎麼能定期,不定期地會面,不讓別人知道,埃里卡?」克雷默爾建議找一個共同的秘密房間,隨便什麼地方,可以放他那老式雙唱片唱機和他本來就有的許多唱片。他畢竟了解埃里卡的音樂口味,因為克雷默爾也有同樣強烈的興趣!他已經有幾張蕭邦的雙面密紋唱片和一張灌有帕黛萊夫斯基帕黛萊夫斯基(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罕見作品的唱片。這個人因蕭邦而黯然失色,他和埃里卡都認為這不公平。他自己已經買了一張,埃里卡又送給他一張。克雷默爾幾乎堅持不到最後再讀信。人們說不出口的,往往寫信。堅持不了的就不該做。我很高興閱讀和理解你的信,親愛的埃里卡。如果說我故意誤解這封信的話,我同樣為此高興,那我們吵架之後會和解。克雷默爾立刻述說他自己,述說關於他自己的一切。她給他寫了這封長信,那就是說,他也有權稍稍釋放一點兒他的心裏話。他本來必須用在讀信上的時間,現在已經可以用在說話上,以便在兩人的關係中別讓埃里卡佔優勢。克雷默爾對埃里卡講,他心中有兩個極點相互鬥爭,運動(競賽性的)和藝術(有規律的)。

埃里卡嚴格禁止學生哪怕只是摸一下信,可他的手已經朝着信移動了一下。您最好在舒伯特研究上下工夫,埃里卡嘲笑克雷默爾昂貴的名字和舒伯特昂貴的名字。

克雷默爾賭著氣。他整整一秒鐘都在想着在全世界面前大聲嚷出和一個女教師的秘密。這是在一間廁所!發生的。因為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露臉事,他這會兒沒說。以後他可以對後世撒謊說,他在鬥爭中贏了。克雷默爾懷疑,他是否在女人、藝術和運動之間的選擇中不會選擇藝術和運動。他在女人面前還隱藏了這樣古怪的想法。他開始感覺出,把一個陌生自我的不穩定因素引入自己精心編織的遊戲中意味着什麼。運動當中也有風險,比如日常的形式可能大大動搖。我如此年輕,卻總知道我想要什麼。信在克雷默爾的口袋裏沙沙作響。克雷默爾的手指在抽動,他幾乎堅持不住了。這個優柔寡斷的享樂主義者決定到外邊一個安靜的地方,安心地通讀這封信,並立即做筆記,為了做出結果必然比信長的回答。也許在城堡花園?在棕櫚咖啡館,他會訂一客牛奶咖啡和一份蘋果卷。兩個有分歧的東西,藝術和科胡特將使信的刺激無限上升。在此期間仲裁法官克雷默爾借用圍棋說明,誰勝了這一輪,外界自然,或是他心中的埃里卡。克雷默爾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克雷默爾從鋼琴教室消失了。跟在克雷默爾身後的女學生幾乎還沒開始練習,女教師就撒謊說,我們今天的課可惜得停了,因為我突然頭疼。女學生像一隻仙鶴般輕盈一躍跑掉了。

埃里卡沒得到答覆,心情不安,害怕又擔憂地蜷縮著身子。現在她依賴克雷默爾仁慈的輸液點滴。他真的能跨過高柵欄,涉過湍急的河流嗎?她是不是能相信克雷默爾一再聲明的,他還從來沒怕過冒險,風險越大愛得越強烈?在埃里卡的教學生涯中還是第一次,沒上課就把學生打發走。母親警告她,別走上斜路。假如母親不是用向上攀登的成功階梯招手示意的話,那她就藉助道德上的失誤在牆上畫可怕的魔鬼。寧可要藝術的頂峰,也不要性的墮落。母親認為,藝術家必須與關於他們無節制、縱慾的一般看法相反,忘記性,如果他做不到,他就是個凡人,但不該這樣。可他不是神啊!可惜藝術家的傳記常常記錄了太多的主人公的風流韻事,一般說來傳記對藝術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它引起錯誤的印象,彷彿只有性事的肥料堆才是純潔悅耳聲音的苗床。

孩子在藝術上已經絆了一跤,母親在爭吵時常常這樣責罵她。但是一次失足不算失敗,埃里卡將會看到的。

埃里卡從音樂學院跑回家。

她兩腿之間毫無知覺,軟軟的一團有機物發出腐爛的異味。不是春天的氣息引起的感覺,而是害怕實現的一些冷漠的小小意願和不太強烈的渴望。她挑選出來的兩個生命伴侶像一把剪鉗那樣夾住她,這隻蟹鉗:母親和學生克雷默爾。她不能同時一齊擁有他們兩個人,但一個人也不行,因為另外一部分馬上會可怕地離開她。她可以對母親髮指示,如果門鈴響的話,不讓克雷默爾進門。母親會願意執行這個命令,然而埃里卡因為這種可怕的不安,心情能平靜地度過這全部時光嗎?但願今天晚上他不來,他可以明天來,但今天不行,因為埃里卡想着老盧畢什盧畢什,美籍荷里活電影導演。的舊影片。為此自上星期五以來母親和女兒都很高興,因為那時總是播下周的節目預告。對於科胡特家來說,它比偉大的愛情更令人期待,偉大的愛情只是不該讓人觀看的。

埃里卡向前邁了一步,因為她寫了一封信。這一步的過錯不該歸罪於母親,母親從不知道朝着被禁止的飼料盆走去的這一步。一切禁止的活動埃里卡常常是立即向母親的眼睛坦白,而母親,這個法律的眼睛卻聲稱,本來就知道了。

走在路上,埃里卡恨她身底下這多孔、哈喇了的果實。只有藝術能保持永遠的甜蜜。埃里卡向前跑去。不久腐爛將會發展,放射到身體的更大部分,然後人就會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埃里卡害怕地給自己描繪她如何作為一具一米七五高、毫無知覺的空殼躺在棺材裏,在地下分解;她曾經輕視曾經忽略的空洞,如今抓住了她,佔有了她的全部。她什麼也不是,而對於她來說,再沒有什麼了。

瓦爾特·克雷默爾跟在女人身後,沒被她發覺。他最初十分着急,然後克制了自己。他先是決定現在不立即就打開信,因為他希望在讀這封無生命的信之前,先和活生生的、溫暖的埃里卡進行明確的談話。克雷默爾覺得活的女人比一片死的紙更可愛,為了那片紙,樹木不得不死去,變成紙漿。這封信我在家也可以靜靜地讀,克雷默爾想,希望繼續下去,別中斷。一隻球滾動跳躍,在他面前彈起來,停在交通燈旁,反射在陳列窗的玻璃上。他不讓這個女人給自己規定何時讀信,何時他親自出馬突進。女人不習慣於作為被跟蹤的角色,沒朝四周看。而她的確必須明白,她是野獸,男人是獵手。最好從今天開始而不要等到明天。埃里卡沒有想到,她經過考慮的意志會有一次不能決定一切,雖然她一直是由她母親審慎的意志所決定的,這一點已經深入她的骨髓,以至她再也感覺不出來。信任是好的,監督更好。

家敞開大門,快活地向她招手示意。溫暖的引導波已經包圍了女教師。在母親的雷達系統中,埃里卡已經作為一個伶俐的光點冒出來閃動着,像被大頭針釘在結實的物體上的一隻蝴蝶、一個昆蟲。埃里卡不會想知道,克雷默爾對信如何反應,因為她不準備拿起電話。她將立即委託母親通知那個人,她不在家,她相信可以命令母親做早先沒命令她做過的事。母親希望埃里卡這一步成功,與外界隔離,只相信母親。母親心中冒起了一股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怒火,像著了魔似的撒謊說,很遺憾,我女兒不在家。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您過會兒再來吧。謝謝。在這樣的時刻,女兒比往常更屬於她。只屬於她一個人,此外沒有別人。對於其他一切人來說,孩子都不在。

克雷默爾的腦子被埃里卡的亂七八糟思想塞滿,跟着這個女人沿着約瑟夫城堡朝上走。過去這兒是維也納的一個大的現代化電影院,現在是一家銀行。埃里卡和母親有時在慶祝節日時來這裏。但大多數時候女人光顧這裏是為了省錢,看小而便宜的無聊電影。父親留在家,為了更省錢,而且就父親的情況來說,他正好不想把最後一點理智在電影院裏消磨掉。埃里卡一直沒有轉身。她什麼也沒感覺到,連在近旁的戀人也察覺不到。這會兒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一點上,在長得高大偉岸的愛人瓦爾特·克雷默爾身上。

於是他們老老實實地一個跟一個走去。

鋼琴女教師埃里卡·科胡特背後受到某種力量的推動,那是一個把她造就成天使或魔鬼的人。女人完全能給男人溫柔和關愛。埃里卡的性意識開始躁動,但對身後性慾如此強烈的學生克雷默爾仍沒察覺。她在這條回家的路上既沒有買一本新的外國時尚雜誌,也沒買一件照裏邊樣子模仿或按照模子裁製的衣服。她甚至沒朝櫥窗里陳列的嶄新的春季時裝模特瞥上一眼。由於對挑起的男性慾火感到困惑,她迷迷糊糊地匆匆向最近一天的報紙標題頁看了一眼。上面登著一個今天新的銀行搶劫犯的損壞了的照片,而且是剛剛犯了罪的罪犯的婚禮照。顯然他在重要的婚禮最後一次讓人照相。現在每個人都認識他了,只因為他結婚了。埃里卡設想克雷默爾當新郎,自己當新娘,她母親當岳母和新婚夫婦生活在一起的情形。她沒看見她一直思念的、正跟在她身後的學生。

母親知道,如果順利的話,女兒最早可能半小時后出現,她已經在焦急地等著了。母親絲毫不知道課時取消了,她正在等著常常準時回來的女兒。埃里卡的意志變成了綿羊,依附在獅子般的母親身旁。基於這個屈辱的姿勢,母親的意志受到阻礙,不能撕碎女兒軟弱、未經訓練的意志,不能口中銜著滴血的骨骼來回抖動。大門突然被用力打開,一片昏暗。樓梯間,這個當時畫面上和接下來播放的節目中的天梯出現在眼前;埃里卡按下樓梯間的照明按鈕后,從樓上射下一道柔和的微光。卧室門沒開,今天腳步聲沒被母親聽見,因為最早得半小時后女兒才會回來。母親還在全身心投入地忙着準備工作,最後的成品應該是洋蔥烤肉。

半小時以來,瓦爾特·克雷默爾只是從後邊看着他的女教師。他將從這一面,不是恰好是埃里卡可愛的一個側面,在成千上萬人中把她找出來!他善於和女人打交道,而且從各個方面。他看見她軟塌塌的屁股像沒填實的天鵝絨靠墊安在矮粗的雙腿上。他想,他將怎樣使用這具身體,做專業人士,不輕易受功能紊亂的干擾。他感到一點攙雜着恐懼的期待的喜悅。埃里卡開始還輕聲叫喊,但不久就會快活得大叫!快感將是他,克雷默爾完全單獨製造出來的。這具軀體還在忙着各種不同的程序,而克雷默爾才將接通「沸騰」這道洗滌程序。克雷默爾不特別追求這個女人,她實際上並不吸引他,他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她的年齡,或是她缺乏青春,所以不追求她。但是克雷默爾目標明確地考慮到讓她純潔的肉體顯露出來。迄今為止他只了解她的一種功能,作為女教師。現在他要從她身上擠出點另外的功能,要看看能不能和她開始做點什麼事:作為戀人。如果不成,那就不幹。這件時髦的,或者有時也不新鮮的信念的外衣,覆蓋着那層由軟弱的徒具形式的意志黏合起來的外殼,這件彩色包裝的破碎外皮,他要堅決把它從她身上扯下來!她沒有預感到,但不久就會知道,一個女人在現實中必須如何裝扮自己:漂亮,但是先要實際,以便不妨礙自己的活動。他,克雷默爾不太想佔有埃里卡,不想把這個用顏色和材料編排組合、精心打扮的這包骨骼和皮肉最終打開!他會把紙揉成一團扔掉。克雷默爾想讓這個穿着花裙子,扎著寬腰帶,如此長久不能接近的女人在她沒有變成腐屍之前為自己所用。為什麼她只給自己買這些東西?當她還在給他講解怎樣彈奏巴赫的延留音時,他就告誡她,確實有漂亮、實用而又不貴的外罩!克雷默爾要讓肉體出現在他眼前,不管用多大勁。他要乾脆最終佔有外殼裏的東西。他想剝下這個女人的外殼,埃里卡必定露出來,包括我長期以來感興趣的這個人的全部缺點。這些紡織品的外邊的一層總是比裏邊一層更角質化,更畸形。克雷默爾只想要這個埃里卡身上最好的東西,最裏面的小內核,也許味道好,肉體他想利用,為自己所用。如果有必要就用強迫的手段。現在他對精神了解得很夠,是的,克雷默爾在絕望的情況下往往只聽從自己的身體,身體從不欺騙他,用身體的語言和她,也和其他人說話。有癮或有病的人,鑒於衰弱或濫用,身體常常不說真話,而克雷默爾的身體幸好健康。吉祥如意。在運動時,身體常常告訴克雷默爾,什麼時候他的體力足夠,什麼時候他的備用油箱裏還有一點點,一直到他全部支出。然而克雷默爾感覺好極了,說不出來的愜意,他激動地描述他目前的狀態。他想他的女教師在他侮辱的目光下最終會屈服,自己的肉慾會得到滿足的。他已等了好久了。幾個月過去了,憑藉着毅力,他贏得了勝利。有徵兆表明,埃里卡最近明顯地按照克雷默爾的意願打扮,戴上了項鏈,佩有硬袖口,戴腰帶、束胸,穿帶跟女式淺口鞋,披小圍巾,抹香水,點綴上可卸下來的皮衣領,戴上一個新的、妨礙彈琴的塑料手鐲。這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而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這個男人渴望把所有內容貧乏、不健康的飾物都壓碎,因為他希望這個女人把保留下來的最後原始性從包裹中倒出來。他要佔有一切!然而他並不真正希望得到她。這種華麗的裝飾使克雷默爾,這個直線條的人失去理智地發火。如果他倆成雙成對地在路上走,也用不着盛裝打扮。只有大多是古怪的公雞才長著鬈曲的羽毛,但它們一直看起來就是這樣。

克雷默爾還認為,當他跟在未來的愛人身後跑過來時,他的不講情面的怒氣只是針對她那雖然小心翼翼,卻是不聰明地進行的保養。克雷默爾認為,這種華麗的裝飾,這種多餘的東西大大損壞容貌,必須儘快去掉!為了他的緣故!他將讓埃里卡明白,在一張看起來舒服、不令人反感的面孔上,清潔是他能接受的唯一裝扮。而埃里卡把自己弄得很可笑,她本來不必這樣做。克雷默爾對身體的護理就是一天沖兩次澡,足夠了。克雷默爾要求頭髮潔凈,因為他厭惡沒洗過的頭髮。埃里卡最近像馬戲團的一匹馬,給自己戴上了嚼子。不久前,為了讓學生更喜歡,這女人將長久積存的衣服派上了用場。這件肯定使他傾倒,這件也是!她過分的化妝打扮,塗脂抹粉,走到哪兒都令人吃驚。她有點兒變態。她不僅穿上她那豐富存貨中的衣裳,還買了許多與此相配的小飾品,幾公斤重的腰帶、手袋、鞋、手套、時髦首飾。她想盡最大的可能引誘男人,卻引起最大的反感。克雷默爾勸她,就他可貴的人品來說,埃里卡本應該讓這頭睡獅安靜休息,以免他把她吞掉。埃里卡像一座喝醉的小雕像,步履沉重地走來,披戴盔甲,裝扮停當,塗脂抹粉,神采飛揚。為什麼她不早些突破樊籬,加速這個複雜的戀愛關係?新的美好前景一再浮現!她終於敢於闖入自己那色彩鮮艷的絲綢衣服儲存處,為她過去從沒得到過的赤裸裸的追求目光而感到高興,不再在意那些人不加掩飾的嘲諷。那些人早就認識埃里卡,很為她的外貌變化擔心。埃里卡很可笑,但她包裹得結結實實的。每個售貨員都知道:要看包裝!包上十層即起保護作用,而且是一種誘惑。也許一切東西都儘可能相配!效果就不小了。母親責備埃里卡為了化妝還買了一頂新的牧童帽,有一根帶子和一個用跟帽子同樣的布料做成的小襻,靠它把帽子固定在下巴上,不被風吹掉。母親大聲抱怨她亂花錢,猜疑孩子愛打扮肯定是針對着什麼人的,也就是說為了男人。如果那是一個具體的人,他將還會認識母親的!而且是從她不喜歡的那方面。母親譏笑一種格調高雅的搭配。她用譏笑的蒼白毒汁毒害女兒經過深思熟慮才披在身上的外殼。她用那樣一種方式譏笑女兒,以致讓女兒看出來,母親出於嫉妒才這麼做的。

在這個配上華麗的鞍韉的動物身後,動物的天敵——瓦爾特·克雷默爾撲了過來,目的是讓女教師重新去掉這些反常的習慣。對克雷默爾的來說,牛仔褲和T恤衫就足夠了。大門裏面是昏暗的通道,一種少見的植物早就不引人注意地長起來了。但是一切在外邊還盛開的鮮艷花朵,在這裏就死了。在通往二層的樓梯一半處,埃里卡和克雷默爾相互撞到一起,沒有迴避的可能,沒有停車庫,沒有車棚,沒有停車場。

男人和女人碰到一起,但不是偶然的。看不見的第三者,以母性的監護身份在樓上等着他們出場。埃里卡認真又好心地勸學生離開。她是厲害的。而學生堅決不走,雖然他不願意碰見母親。他要求兩個人一道到什麼地方,到兩個人能單獨談話的地方去。他要談話!埃里卡驚慌得直蹬腿,這個人要進入她的封閉領地。母親會怎麼說,她已經準備了兩個人的晚餐。飯已經為母親和孩子準備好了。

克雷默爾急忙抓住埃里卡,埃里卡正在打量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讀過了信。您已經看了我的信嗎?克雷默爾先生。我們之間還用寫什麼信嗎?克雷默爾問可愛的女人。女人鬆了一口氣,他還沒看信。另一方面她怕克雷默爾不按信中要求的辦。兩個相愛的人在相互要求和相互得到的戰鬥開始之前就產生了誤會。誤會越來越深。他們的誤會與要採取措施把多餘的部分(克雷默爾)打發掉的母親無關。作為她的全部財富,全部快樂的那部分(埃里卡),她將保存在身邊。埃里卡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聳肩膀,她以此表示下不了決心。克雷默爾理解她,為自己也是為她下不了決心的原因而自豪。他現在要稍稍幫助她一下,讓她能下決心。他小心地把他的獵獲物的牧童帽從頭上摘下來。他這對這頂帽子簡直是以怨報德!它如同在雜沓混亂中浮現的一個友好的指路牌,如同三王朝聖根據《聖經·新約》記載,耶穌降生時,東方三智者追隨伯利恆上空新升起的晨星來到此地,向「猶太人的王」宣誓效忠。後來也把三王當作旅遊者的保護人。時的晨星,一頂從她身旁走過沒人不會說出挖苦的贊語的帽子。他看見這頂帽子,很惱怒,儘管生氣的原因不總是因為帽子。

這兒,在樓梯上只有我們倆。現在是在玩火。女人告誡克雷默爾。克雷默爾駁斥埃里卡說,她不該一直刺激他的慾望,然後卻讓他得不到。埃里卡望着本該離去的男子,因為他一定要留下來。女人在她的精美的包裝底下暗暗地興奮起來。這種繁茂的花朵與粗暴的情慾不適應。它不適於長久在樓梯間逗留,因為植物需要光和太陽。它最適合於在母親身邊,電視機前。埃里卡摘掉了新帽子的臉上由於情慾難耐顯出不健康的紅色,她找到了她的師傅。

克雷默爾看到無法追求這個女人,但好久以來他就希望能進入她的身體和心裏,無論如何得說點甜言蜜語。埃里卡愛年輕的男子,期待由此得到解救。埃里卡為了不處於輸的位置,沒有從自己這兒發出信號。埃里卡想表現軟弱,但是這種軟弱成了表明她才智低下的形式。她把一切都寫下來。她希望形式上被男人吸空,直到她不存在。不可觸摸性和激情的觸摸必須隱藏在她的牧童帽底下。如果男人在這會兒把她吞下去,女人願意把多年的頑石熔化!她找對人了。她願完全熔化在這個男人身上,但他沒有發覺。你沒有發覺我們單獨在這個世界上嗎?她幾乎無聲地問男人。母親已經在樓上等著了。她馬上會把門打開。門還沒打開,是因為母親還沒等到女兒。

母親沒發覺她的孩子怎樣從桎梏中掙開,因為距離她看見和感覺到她的孩子掙開束縛還差半小時。埃里卡和克雷默爾必須就此搞清楚,誰愛誰更多,愛得愈多的在這一對中是較弱的一方。基於年齡,埃里卡撒謊說,她愛得少一點,因為她已經太多地愛過了。因此克雷默爾是更愛的一方。埃里卡又必須得到更多的愛。克雷默爾把埃里卡逼到牆角,她只剩下從一個直通二樓上的馬蜂窩的洞可以溜走。那兒的門已經可以清楚地認出來了。老馬蜂在後面用鍋碗瓢盆發出嘈雜的聲響,可以看見、聽見一個剪影穿過通向外邊被照亮的窗戶。克雷默爾下了一個命令。埃里卡服從這個命令。她彷彿是在以極快的速度測定她自己的失敗,這是她最後的、最令人喜愛的目標。埃里卡交出了她的意志。她把這個過去一直為母親佔有的意志現在像接力賽跑中的接力棒一樣交給了瓦爾特·克雷默爾。她向後靠,等著在她身上發生什麼事。她放棄了自由,但是提了一個條件:埃里卡·科胡特充分利用她的愛情,要達到使這個年輕人成為她的丈夫的目的。他越是有了支配她的權力,就將越是成為她埃里卡的順從的心愛之物。比如他們將開車去拉姆造,在那兒登山、散步,克雷默爾就完全成了她的奴隸。這時他把自己當成埃里卡的丈夫,埃里卡為此利用她的愛情。這是使愛情不過早枯竭的唯一途徑。他不得不相信:這個女人把自己完全交到我手中了。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反倒落到埃里卡的掌握之中。埃里卡這樣設想着。只有當克雷默爾讀信並由於噁心、害羞或害怕——看哪種感覺佔上風——反對這事時,事情才會失敗。我們大家的確都是人,因此不是十全十美的,埃里卡安慰對面那張她正想吻的男性臉龐。在女教師的目光下,這張臉越來越柔和,幾乎溶化了。有時我們事實上失敗,我幾乎相信,這個原則上的失敗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埃里卡說完,沒親吻,而是按門鈴。門背後母親的臉上立即露出混合著期望和惱怒的表情,現在在那兒看誰敢還來打擾。當她發覺女兒抓住了一個支持者時,氣焰立即降下來了。弟子馬上說出了他確定的地點(停泊地):這裏,科胡特寓所,年長的和年輕的。我們剛剛到。母親驚呆了。她被生硬地從柔軟的夢境中扯出來,只穿着長睡衣站在大聲叫嚷的人群前。母親用通過長期訓練過的目光問女兒,這個陌生的男子要幹什麼?母親用同樣一種目光要求這個男子必須離去,如果他的確既不可能是由銀行扣款的查水表員,也不是電錶或煤氣表的查表員的話。女兒回答,她與學生有話要談,最好她和他到她自己的房間去。母親指出,女兒不佔有房間,因為她狂妄自大地稱為她的房間的屋子實際上也屬於母親。在這所住宅中,只要它還是我的,我們就共同決定一切。母親說出了已經做出的決定。埃里卡·科胡特勸母親不要跟着她和學生進屋,否則挨打!兩個女人相互怒視,尖聲叫罵。克雷默爾對母親的犟勁幸災樂禍。母親表示讓步,幾乎不出聲地指著只夠兩個飯量小的女人卻不夠兩個弱女子和一個強壯的男人吃的少量食物。克雷默爾堅決謝絕:不,謝謝,我已經吃過了。母親失去了自控力,因為她只能面對着令她不快的事實。彷彿現在每個人都可以把母親抬走,每一陣風都可能把這個弱不禁風的夫人吹倒,否則她會用拳頭回擊每一陣狂風,用理智的外衣抗拒每一次大雨的澆注。母親站在那兒,她的軀殼已經飄離了她。

女兒和陌生男子一起從母親身旁走過,進到女兒的房間。母親只匆匆一瞥這男子,就留下了深刻印象。埃里卡隨便地說了句告別的話,是和母親告別,不是把這個不合理闖入這個寓所的學生打發走。這顯然是一次削弱神聖的母親的名字的陰謀。因此母親向耶穌祈禱,禱文沒人聽見,接受者也聽不見。門無情地關上了。母親預料不到,在埃里卡的房間里,兩人能幹出什麼事,但是她可以容易探詢出來,因為聰明的母親有遠見,沒有讓房間完全隔斷與她的聯繫。母親開始躡手躡腳地悄悄朝房間走去,探聽在那兒彈奏的是什麼樂器。不是鋼琴,因為鋼琴在客廳里閃耀着亮光。母親本來認為,她的孩子在人格操守上是純潔的,有人一次性地付租金,為了讓孩子可以斷斷續續地履行義務。這樣的租金母親無論如何都將憤怒地拒絕。她可以放棄這種收入。這個小夥子肯定想以倉促的朦朧的愛付租金,這不會長久的。

當母親把手伸向門把手時,清楚地聽見在門的另一邊一個重物在移動,大概是祖母的餐櫃挪了地方。柜子裏裝滿了新買的代用品,以及與女兒新買的和多餘的衣服相配的物品。使勁兒!餐櫃被他們從有了年頭的底座上搬開,被拖得離開了原地。一個失望的母親站在女兒的房間門前,這個門在她眼前故意堵上了。她在什麼地方還找到了身上剩下的最後一點力量,用這點氣力毫無意義地捶門。她用左腳的鞋尖踢,她穿的是一雙駝毛家居便鞋,用來撞門太軟。母親沒有感覺到腳指頭疼,因為她太激動了。廚房裏的飯菜開始有味了,沒有一隻同情的手去攪拌一下。母親,這個法律意義上的稱呼,過去沒有一次受到尊重。沒有人給她任何解釋,雖然母親這會兒在家,而且給女兒準備了漂亮的家。在這裏,母親甚至比女兒在家的時間更多,因為她幾乎任何時候也不離開。最終寓所不屬於孩子自己,母親還活着,也想繼續這樣下去。就在今天晚上,令人不舒服的拜訪者走了以後,母親會裝作開玩笑地對女兒宣佈,去養老院。如果女兒對這個決定稍稍有點刨根問底地追問:你到底能上哪兒去?她就不會這麼想了。母親思想中很不情願地認識到這種權力的移交和換崗。權力的移交和看守的更替使母親心裏十分不滿。她在廚房裏把煮得半熟的食物扔得到處都是。她這麼做是出於憤怒多過出於失望。老人總有一天要移交指揮棒的。母親在女兒身上看到兩代人衝突的有毒苗頭,但這個苗頭會過去,只要孩子記起欠母親的那筆賬。母親已經不再考慮等埃里卡也長到她這個年紀時自己遲到的遜位。她想像,她直到死,也這樣維持現狀,直到鑼聲響起。她雖然可能活不過她孩子,但只要她還活着,就要保持超過孩子的優勢。女兒已經過了由於出現一個男人造成令人討厭的意外事件的年齡,但是現在他,這個人出現了。本來以為女兒把他從腦子裏除去了,她成功地勸女兒放棄他了,可現在他完好無損地出現了,像新出來的,而且還是在自己的窩裏!

母親氣喘吁吁地跌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四周全是殘餘的食物碎渣。她必須自己把一切都重新收集起來。這時候這事能稍稍轉移一點她的注意力。今晚看電視時,她不會和女兒說一個字。如果說的話,那她會對埃里卡解釋,母親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愛。母親將對埃里卡承認她的愛,並隨着這種愛可能產生的錯誤道歉。在這種情況下她會引用上帝和其他前輩的話,他們也把愛看得很重,但不是在這個年輕男人心中萌發的自私的愛。作為懲罰,母親沒有評論電影,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的話。一種習慣了的思想交流今晚將停止,因為母親決定不做。女兒今晚將按母親的意願做。女兒不能和自己談話,沒有評論,你已經知道為什麼。

現在母親沒吃飯就進廚房去了,她打開彩色電視,裏面的節目總是那麼誘人。她把聲音開得特別大,為了讓女兒生氣,綳著臉懊悔,在兩種娛樂中選了這種無聊的娛樂。母親絕望地尋找,最後發現了一個安慰,女兒和男人到這兒來,而沒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母親怕在關上的門背後有什麼肉體上的行為。母親還擔心,年輕的男人看上了錢。母親只能想像,某人想要錢,即便他狡猾地裝作想要女兒。一切他都可以有,但錢不行,這個家庭的女財政部長決定,明天一早就改存摺的密碼,現在不再告訴埃里卡密碼。如果她在銀行想把她的財產託付給男子,她將大大丟臉。

母親害怕女兒在門后聽任肉體快樂,現在很可能在撫摸下已經綻放花朵。她把電視機開響,以致對鄰居都不管不顧了。《時代畫報》中宣佈最近一次審訊的號角聲震得整棟住宅都顫抖,鄰近的住戶會立即用掃帚柄敲或親自上門抱怨控告。這正是埃里卡應得的,因為是她造成音響過大的過錯的,以後在家裏將不能正視任何人的眼睛。

從女兒滋生不健康的細胞的房間里沒有傳出聲響。沒有鳥叫,沒有蟾蜍叫聲,沒有雷鳴。如果女兒大聲叫喊的話,母親多半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她現在把大聲發佈壞消息的儀器擰到適當的響度,為了能聽見女兒房間里發生了什麼事。她一直什麼也沒聽見,因為餐櫃不僅把動作聲、腳步聲,而且把其他聲響都隔絕了。母親無聲地接通了電源,但門後邊也沒有動靜。母親把聲音開大,好掩飾她踮起腳步溜到女兒門前去偷聽的行動。母親將會聽到什麼聲響?快樂的,痛苦的,還是二者兼而有之?母親把耳朵貼在門上,可惜,她沒有聽診器。幸好他們只是在談話。但談什麼?議論母親嗎?現在母親對電視節目也失去了興趣,雖然她對女兒經常說,工作了一天之後,沒有什麼比得上看電視。女兒上班,但母親總可以和她一塊看電視。對於母親來說,和孩子的共同點在於看電視的口味。現在這種調味品煮煳了,電視不再合她的口味了。電視枯燥乏味,沒說出什麼來。母親走向穿廳兼起居室里的酒櫃。她喝了幾口甜燒酒,變得昏昏沉沉的。她躺到沙發上,又喝了一口。女兒房門后滋生著如同癌症的東西,患者早已死去,它還繼續生長。母親接着喝甜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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