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民來信

第十三章 人民來信

農曆正月末的羅原顯得異常單調而冷清,大街小巷上到處都塗抹著一種沒有意義的冷漠,有些像寫意的山水畫,俊秀之外透著一種蒼涼。由程飛領隊的省紀委對林雪微進行黨內調查的工作組成員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個個無精打採的,連多說一句話都顯得不情不願。特別是負責看管林雪微的張玉,這幾天更是心事重重,一臉的疲憊。問再多的話,林雪微都抱定一個宗旨:死活不開口說一個字。被問得急了,索性撒潑撞牆,發誓要以生命和鮮血為代價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程飛一臉落寞地在梅嶺招待所的大院裏來回踱著步。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自打穀子強從高書記手裏接過同意雙規林雪微的文件,他的內心就一直充滿了驚喜與強烈的使命感,心想這下終於可以把柏向南逼到死胡同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們最終還是敗下了陣來。真的敗下陣了?程飛緊鎖著眉頭仰望着身前一株在寒風中仍然顯露蒼翠本色的柏樹,連一棵樹都能不畏嚴寒,勇敢地與自然界的惡劣環境作著鬥爭,為什麼他們一遇到困難就要退縮不前呢?

不,程飛劇烈地搖著頭,他從來沒有退縮過,谷書記也沒有退縮過,他們之所以又走進死胡同無非是沒能得到領導的支持和更大限度的放權,羅原官場這堆爛攤子的人際關係正如同大樹的根部一樣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局,他可以想像龐書記是決不願意看到一大批官員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着一個倒下去的,畢竟,這牽扯著太多太多的利益關係,稍有不慎,就會引發整個局勢的不安和動蕩。可他想不明白,龐書記在穀子強面前一再強調一切都要以經濟發展為重,羅原是東華省經濟發展的一面旗幟,在處理任何問題時都要首先考慮到對全省經濟乃至全省整體發展規劃的影響,再說,柏向南、肖雲浦等人都對羅原乃至東華省的經濟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難道就因為他們給國家賺到了錢贏了利就可以忽視甚至無視他們的不法違紀行為嗎?如果事事都按照龐書記這個指導思想去執行,那還要他們和紀委單位做什麼?難怪有的老百姓說紀委就是黨政機關的一件擺設,好看但不實用,有些激憤的群眾居然認為紀委根本就是和那些貪污腐敗分子同流合污的。要再不好好整治整治羅原官場的壞風氣,繼續讓這股習氣蔓延下去,不是要造就更多肆無忌憚的貪官嗎?

林雪微不就是一個地市級的財政局長兼地稅局長嗎?怎麼連她都不能碰了?程飛一記重拳砸在樹榦上,內心覺得特別憋屈。連一個小小的財政局長他們都動不得,這以後的工作還要怎麼做?省紀委的工作組都沒法調查黨內違規違紀的行為,更不要說下級的市紀委、縣紀委和部門紀委了。想到這裏,程飛內心掠過的蒼涼感更加深了,他不明白,這個社會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官官相護,難怪老百姓要伸着手指著戳着他們的脊梁骨罵,還不是因為那些違法亂紀的官員們沒能給老百姓留下一個好印象嗎?

程飛感到問題越來越棘手,越來越令他頭痛,冷水雲很可能是從國內的親人口中聽到了風聲,一直躲在東南亞不肯回來,而派去調查飛躍公司賬目的人回來后也只是拉長著臉搖著頭只顧嘆氣,看來冷水雲早就做好了預防措施,從財務出示的公示賬目來看,根本找不到一絲紕漏,現在又沒有確鑿的實證證明冷水雲是給了林雪微巨額賄賂才拿到地稅局新大樓的承建項目。

這邊程飛正在躊躇,那邊牛允陶剛剛下飛機,回到闊別已久的羅原。自從被柏向南和肖雲浦設計把他從周寧區區委書記的位置上揪下來后,牛允陶痛定思痛,急流勇退,從政治領導的角色迅速轉變為商界名人,走南闖北,最終把生意做到北京,將近二十年都沒再踏回羅原地界一步,而現在,當他覺得自己的對手就要倒台之際,他選擇回到羅原坐山觀虎鬥,好好欣賞他們最後的表演。

「怎麼樣,老曲,柏向南現在是不是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牛允陶瞟著身邊坐着的來接他的曲總,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看來這次羅原官場有大大的好戲看了。」

「不見得啊!柏向南是只老狐狸,比誰都狡猾,他上頭又有羅書記和龐瑞華頂着,工作組拿他也是沒奈何啊!」

「你別替他高興得早了,」牛允陶嘿然一笑,「不到最後,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省紀委的那幫人也不是好啃的骨頭,一個比一個硬,聽說那個叫穀子強的脾氣倔得跟驢似的,大家背地裏都說他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要臭還要硬。」

曲總哈哈大笑着說:「你這是聽誰說的?有意思,這個比方有意思啊!」

「你別看我十多年沒回過羅原,可我的心一直都掛在這兒呢。」牛允陶撇了撇嘴,「當初柏向南是怎麼擠走我的,現在我就要怎樣擠走他。當然,還是有一點區別的,他給我留了一條後路,作風問題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我要搞他就不是這麼簡單的搞了。」

「你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

「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至少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要不我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急着回羅原看他們的好戲了。」

「聽說工作組剛找肖雲浦談過話,好像什麼也沒問出來,又把他給放了,現在肖雲浦照樣在湘江集團幹得好好的,依我看,柏向南後邊的關係太硬,工作組一時半會兒是弄不了他們的。」

「你這是長他人志氣。」牛允陶嘿嘿笑着,「柏向南一心想把肖雲浦排擠出湘江集團,好讓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接班,可湘江是肖雲浦一手打造起來的,他哪會那麼容易就把湘江拱手讓出來?這好戲很快就要敲鑼上演了!」

「我可是聽說肖雲浦最近被一個舞女攪和得心緒不寧,大有退出湘江的意思呢。」曲總盯一眼牛允陶,認真地說,「其實柏向南這次請他回來也不是真心的,就是想在工作組面前演戲,省得外人疑心他們之間出現了矛盾。」

「這矛盾是想掩飾就掩飾得了的嗎?方小梅一死,肖雲浦心裏對柏向南的不滿越積越深,他倆遲早要決裂的,咱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推波助瀾,再往他們的裂口上撒把鹽,必要的時候我們再做點小動作,就不信柏向南倒不了台!」牛允陶瞟著曲總,「肖雲浦在北京跟那個女主編打得火熱著呢,怎麼一回來就又找了一個舞女?」

「還是從美國回來的舞女呢,」曲總笑着說:「現在羅原城都傳遍了,說肖雲浦六年前去美國出差,和那個舞女發生了一夜情,沒想到就把那女人肚子搞大了,現在那女人帶着一個六歲大的女孩回來找肖雲浦認親,肖雲浦索性來了個死不認賬,那女人就跑到湘江集團大鬧了幾場,這幾天羅原各種日報晚報都大肆渲染這事呢。」

「還有這種事?」牛允陶哈哈樂着,「肖雲浦老了老了還是花心不死啊!也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上半輩子他欠女人的,現在就該是他還女人的時候。」

「你別高興得太早,」曲總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萬事還是小心些好。柏向南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他精明著呢,發生了這種事,他眼睛瞪得比誰都大,現在整個羅原官場無論官職大小,大家都變成了噤口的寒蟬,工作組根本就找不到突破口來對付他,龐瑞華那頭已經給工作組下了撤退的死命令,好像就這幾天的事了。」

「這我明白。就是知道他難以對付,我才會親自跑回來坐山觀虎鬥。工作組想撤出去,光憑龐瑞華一句話也不頂用吧?」

牛允陶不無蔑視地搖了搖頭,打開公文包,從裏面掏出一疊照片遞到曲總手裏,「你看看,這上面的人是誰?」

「這上面的人不是鐵德明嗎?」曲總皺着眉頭瞥著牛允陶,「這幾張照片能說明什麼?」

「你再好好看看照片上的拍攝日期。」

曲總又低頭認真看着。牛允陶解釋說:「柏向南曾經悄悄把鐵德明從監獄里放出來過,光憑這組照片,我就能斷定龐瑞華不敢這麼急就把工作組從羅原撤走的!」

曲總把照片還給他,面帶疑惑地問:「可光憑這幾張照片也不能說明問題啊。」

「當然。」牛允陶把照片塞回公文包,「實話告訴你,我這次回來就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我手頭上還有秘密武器呢。」

「秘密武器?」

牛允陶得意地點着頭。「不到關鍵時刻我是不會動用秘密武器的。我還得慢慢欣賞柏向南的痛苦過程呢。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緊張的神情,我心裏比吃了燕窩還要美呢。」

「真有那個必要嗎?」曲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心裏的氣還沒消嗎?別的我不想說什麼,只是希望老兄你別把自己繞進去就行了。」

「吃一塹長一智,我哪能把自己再繞進去?」牛允陶自信滿滿地說,「再說我手上還有肖雲浦這張王牌呢,他欠我一個人情,這個時候要是能經常在他耳邊吹些風,管保他跟柏向南翻臉。」

「可肖雲浦即使跟柏向南翻臉,他也不會站到你那一邊去的。湘江集團對肖雲浦來說就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看他遲早是要離開湘江的。」

「你說得對。既然是雞肋,就說明他還捨不得丟,我們正好利用他這層矛盾的心理左右他的思想,讓他自亂陣腳,然後再各個擊破。」

曲總嘆口氣,說道:「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你不光是在跟柏向南、肖雲浦鬥法,更重要的是在和一張看不見的無形的網在斗,你就真有把握能夠撕破那層網嗎?不管你受用不受用,看在咱們幾十年交情的份兒上,我還是得勸你一句,退一步海闊天空,畢竟你們的恩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沒必要再斤斤計較了。你看,你都六十好幾的人了,要是有個好歹,你能經得起那個折騰嗎?人生苦短,我們還有幾年可樂呵的,還不如靜下心多和家人過幾天弄飴逗孫的日子比較自在啊!」

「你那是沒受過柏向南那份氣,說出來的話自然就不怕腰疼了。」牛允陶睨着他,「我卧薪嘗膽這麼多年,不就指望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到柏向南的可悲下場嗎?現在就是一個機會,我能眼睜睜瞅著這麼大好的機會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嗎?」

曲總知道勸他無益,只好跳過這個話題說:「我已經在宏德酒樓訂了宴席,請了好些你在羅原的親朋故舊,酒桌上你可別盡說些不該說的話。現在的羅原畢竟還是柏向南的天下啊。」

牛允陶點着頭,「我知道,在別人的地盤上,就得學會夾着尾巴做人,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這叫什麼?這就叫做韜光養晦,我懂。」

牛允陶回羅原的第二天,工作組就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檢舉信,裏面詳細列舉了柏向南在當上羅原市委書記之前的種種不法事情,還包括一組留有拍攝日期的鐵德明出外活動的照片。檢舉信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沒有署名,也沒有聯繫地址,仍舊是一封沒有頭緒的匿名信,但程飛卻從這封信和這堆照片中一眼看出了希望,不管是真是假,他總該試一試的。

他立即給穀子強掛了電話,迅速反映了這封匿名信舉報的內容。穀子強也很納悶,這封舉報信為什麼光揀柏向南上任市委書記之前的陳芝麻爛穀子說?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就算確有其事,想要查出來也並非易事,更何況已經過了調查時限了,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嗎?

「會不會是腐敗分子故意給我們發出的煙霧彈?」穀子強謹慎地琢磨著,似乎在問程飛,又像是在問自己。

程飛點着頭,「不排除這個可能。可舉報材料的內容相當詳盡,說得有條有理,連時間、地點、人物,包括當時的標誌建築都沒有任何的疏忽,我讓小黃和張玉找了十多年前羅原的報紙來對照,有很多新聞都和材料上的記載非常吻合,所以我判斷這份材料很可能是一個不願透露真實身份的知情人寄來的。」

「而且還是一個有着特殊身份的知情人。」穀子強托著腮揣測著,「你猜到底會是什麼人?為什麼他的檢舉重點都在柏向南當上市委書記之前這段時間?難道柏向南上任之後所做的種種不法行徑他一點也不知道嗎?」

「我也奇怪這點。不過他寄來的照片卻與肖雲浦打匿名電話舉報鐵德明從監獄里被放出來的時間吻合,現在肖雲浦矢口否認看到的那個人就是鐵德明,但這照片卻可以作為旁證,或許我們可以利用這組照片給龐書記施加壓力,讓他收回撤回工作組的決定。」

「事不宜遲,一會兒你就讓小黃帶着這組照片回許江一趟。我親自去找龐書記反映情況。關於舉報人的身份,你得設法搞清楚了,我覺得這個人很可能是柏向南過去的同僚,但後來又不是了,找到這個人,或許是我們最終解決好問題的關鍵。」穀子強放下電話,坐在辦公椅上托著下巴認真思忖著,到底會是誰呢?有誰會那麼清楚柏向南過去的種種不法事實呢?到底是煙霧彈還是確有其事,他一時尚難分辨,他現在只把希望寄托在那組照片上,有了那組照片,龐瑞華就不能隻手遮天,逼着工作組從羅原撤回許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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