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 紅色合唱

第四樂章 紅色合唱

1

三十分鐘后,牧民雄的死便被推定為他殺。一方面是根據現場狀況所做的判斷,再加上管理員的證詞,才有了這令人認同的結論。

事實上,是因為找不到可以證明他是自殺的證據。

(一)牧民雄今天晚上七點左右回到屋裏,比平常晚了約三十分鐘,理由是什麼不知道。管理員曾看到他回家時的身影,沒有同行的人。他開朗地說了聲「我回來了」,踏上階梯的腳步也跟平常一樣。

(二)管理員夫婦表示,一直到八點半左右來找牧民雄的少女發現屍體為止,除了公寓的居民外,並沒有外人來過。管理員室位在入口的右側,由於天氣很熱,窗戶是全部打開的。樓梯就在管理員室前面,老舊的踏板只要有人上下便會發出傾軋聲,野本刑警稱之為自動警報裝置。不過確實很難不經過管理員夫婦的耳目便通往二樓。

(三)毒物被驗出是在可樂瓶里,但屋內沒有發現裝毒物的容器或毒物包裝紙之類的東西。

(四)從以上幾點推斷:裝有毒物的可樂是某人在公司或牧民雄回家途中交給他的。

(五)瓶中還剩下一半的可樂,而且瓶蓋還關得好好的,可見他打算「之後喝完剩下的可樂」。

(六)沒有遺書。

這些發現都是肯定牧民雄是他殺的有力事實,然而偵查結果到此並未因此有進一步的發展,原因在於犯案動機。

牧民雄為什麼會被殺?

暗示性的線索是:發現津田晃一屍體的隔天,失蹤的坂口美世現身了,碰巧和她說過話的牧民雄也在隔一天被殺害。這一連串的事實與這一段時間以來,是否隱藏着解開他死亡之謎的關鍵呢?

當牧民雄的父親穿着警衛制服從他任職的大樓趕回來,抱着兒子的遺體痛哭時,千草檢察官因為不忍目睹這一幕而步出了房間,山岸事務官緊跟在後。

「你先回去吧。」檢察官說完,走到了走廊盡頭。

黯淡的街燈光線從面對馬路的小窗戶流瀉進來,街上沒有半個人影。檢察官打開了大川警部交給他的日記簿,他感興趣的是昨天發生的事。

美世究竟跟少年小牧說了些什麼?

檢察官的視線追着細小擁擠的原子筆字跡。

七月二十二日晴

今天都是令人高興的事。

早上收到姊姊來自栃木的限時信,說是媽媽病情好像恢復了一些,右手能夠稍微活動了。姊姊一直沒有嫁人,像護士般地照顧媽媽,她在信中沒有半句怨言,只寫着媽媽的事,我讀了不禁流淚。我一定要讓姊姊幸福,希望能早日看到姊姊披上美麗的嫁衣。而且我要出人頭地,靠我的力量讓姊姊得到幸福!

加油!民雄!你一定辦得到!

一到出版社就被部長叫過去,要我到石神井公園的大野木老師家送稿子。這本來是編輯的工作,但是正好大家都很忙,於是變成了我去。大野木老師是目前當紅的評論家,我拿着裝有稿件的出版社紙袋到評論家的家裏拜訪,突然間有種身為編輯的心情。坐在電車上,我淡定明年要去上高中夜校,我想定子應該也會贊成吧。

老師家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小時后,老師將校正過的稿子還給我。他一臉嚴肅的表情,感覺有點嚇人,我趕緊離開了老師家。好像有很多評論家或作家都是這個樣子,看來編輯也是不好當的。

因為時間還早,我走進公園,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把姊姊的來信又讀了一遍。這時聽見不遠處有年輕女人的說話聲,我嚇了一跳,因為很像是部長夫人的聲音。

我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兩個女人坐在樹蔭下的長椅談天說笑,那張側臉跟部長夫人很像,只是髮型有些不一樣,而且還帶着墨鏡。於是我上前確認。

結果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位說:「那就下次見啰。」

對方則笑着說:「沒問題吧?你實在是靠不住耶。」

沒錯,她果然就是部長夫人。

我一直等到另一個人消失在公園那頭,才衝到坐在長椅上的夫人面前。

「部長夫人!」我心跳得很厲害,講話結結巴巴,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夫人好像嚇了一跳,瞬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看着擋在她面前的我,說了一句「小牧」,又跌坐回原位。而且,部長夫人還變裝了!

「您還好嗎,部長夫人?」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會遇見你。」

「我也是。部長很擔心您呀,您為什麼不回家呢?」

結果夫人笑了出來,那是我好久沒看到的笑容。

「因為我還在旅行呀。」

「旅行?」我聽了很吃驚。「部長夫人沒有看到那則報紙廣告嗎?」

「廣告?」

「就是『比才歸來吧。舒曼在等待』的廣告呀!」

「我不知道有那則廣告。可是聽起來選真是浪漫,不是嗎?」

「您真的不知道嗎?出版社的人都在謠傳夫人是不是離家出走了。」

「哎呀,真是討厭。」夫人再一次放聲大笑。「我出門旅行的事,坂口也知道呀。」

「那麼,為什麼還要登那樣的廣告……」

「我不知道。何況也不一定是坂口登的吧,也許是有人在惡作劇。」

我聽得一頭霧水,難道那則廣告不是部長登的嗎?

「部長真的知道夫人是去旅行嗎?」

「當然,我們說好我要出門旅行十天的。」

「去哪裏?」

「很遠的地方。」

我覺得有種被敷衍的感覺,但是夫人立刻神情嚴肅地對我說:「小牧,你在這裏看到我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讓坂口知道?因為讓他知道我人在旅行卻又出現在東京,有點不好。」

「可是……」

「沒關係的,反正我明天晚上就要回家了。拜託你,只要到明天晚上為止就好,不要跟坂口和其他任何人說。我老是勉強你,真是不好意思。」

夫人溫柔地說完后,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輕輕地將手搭在我的肩膀,將臉貼近我。「可以吧,我們說好了喲。」

夫人甜美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我沉默地點點頭,反正她明天就要回家了,我決定不跟部長提起。不過他們還真是一對奇怪的夫婦,說是旅行,但夫人其實是躲在東京某處的街頭吧,大人世界的秘密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我和夫人在那裏分開了。離去時,她抓着我的手說:「那麼,明後天再來我家玩喲」,便快步地走出了公園。我的手都汗濕了。

回到出版社后,部長對我說了聲「辛苦了」。看到他那愁眉不展的表情,我覺得很心痛。

「部長夫人明天晚上就會回家了!」我好不容易壓抑住這麼說的衝動。我總是沒辦法違背夫人說的話。

定子看穿了我的心事,罵說那樣很噁心,她不喜歡。但是她錯了,不是那樣子的;對我而言,夫人不過就像是一個偶像。我無法弄髒她、觸碰她,也不能反抗她。她是一個絕對性的存在,和我喜歡定子的心情完全不一樣,而且我也很期待看到部長明後天的表情。這是我和夫人之間第二個秘密了,夫人很信賴我。

定子將來也會變得跟夫人一樣嗎?

明天我要寫信跟栃木的姊姊提起這件事。

2

在窗口流瀉進來的黯淡燈光下,檢察官反覆讀著那個部分,一個個的文字粉碎了檢察官的想法。來這裏的路上,檢察官突然想到牧民雄會不會是美世的幫手?看來他是猜錯?」。

牧民雄對於整個事件毫不知情,他用略帶雜亂的筆調寫下少年時期特有的憧憬和對美世淡淡的愛慕,文字之中絲毫不見血腥味,當然也讀不出身為幫手的情感或暗示兩人關係的言語。

牧民雄對美世的失蹤幾乎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做,也沒有任何要求。

儘管如此,他還是被殺了。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因為他偶然過見了美世,還有他聽見了失蹤當天在美世家某個男人的說話聲。

光憑這些就足以讓兇手燃起對這個少年的殺意嗎?

兇手會是坂口秋男、美世還是神秘人物X呢?

「怎麼了?一個人在這裏……」大川警部走過來打斷了檢察官的思緒。

檢察官出示日記簿說:「我正在看這個。」

「很驚訝吧?」

「的確是很驚訝。」檢察官誠實地說。「我所有的推理都被推翻了,現在心中只剩下悔恨。」

「悔恨……?」棒槌學堂·出品

「大川!」檢察官說。「我今天中午之前曾到藝苑社找過坂口,拜託他讓我跟牧民雄見面。」

「噢。」

「可是牧民雄外出,我說兩、三天後再來拜訪便離開了藝苑社。為什麼我不等他一下呢?偵查工作是沒有明天的,也許跟牧民雄見一面就能預防這個兇案,至少能從他嘴裏問出什麼線索也說不定。可是我卻沒有那麼做。我無法面對他父親趴在孩子遺體上痛哭的景象,少女的嗚咽、父親的哭喊都刺痛了我的耳膜……」

檢察官說到這裏便停住了。

樓梯發出傾軋聲,野本刑警肥胖的身軀出現在走廊上。

「鑒識科有了聯絡,可樂瓶上只有牧民雄的指紋,毒物是砒霜。」

「這下就很清楚了。」檢察官低語着。

只剩下本人的指紋,表示已經將附着在上面的其他指紋都擦乾淨了。但是弄清楚了這一點,也等於又增加了一個新的難題。要從幾乎到處都有販賣的可樂中,找出誰在哪裏買了這特定的一瓶,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父親怎麼樣了?」檢察官問。

「已經平靜許多了,現在人在樓下。管理員夫婦覺得很難過,說今晚要幫民雄守靈,真是一對好夫妻;還有濱岡定子,也是個令人感動的女孩子。」

「那女孩還在嗎?」

「在。說要跟男孩子的爸爸一起守靈,今晚不回家了。跟最近那些整天追着長得跟細菌一樣、叫什麼披頭四的女孩子們,簡直是天壤之別。就算是親生女兒也沒有那麼乖巧了。」

「她好像很喜歡過世的男孩吧?」

「應該是吧。聽說男孩子的爸爸曾經半開笑地跟管理員太太提起過,等小牧過了成人節【注】就要將定子娶回家,到時還要叫故鄉的老婆過來一起生活。那女孩沒有父母,現在工作的洗衣店是伯父家經營的。管理員太太很憤慨地表示,女孩根本就是被當作下人一樣使喚。」

【注】:滿二十歲那年的一月十五日。

「那女孩……」警部說,「或許很能理解小牧父親的心情吧?」

「我也這麼認為。說起來,牧民雄是這些貧困、不幸的人們心中期待的小小夢想,而這個夢想卻突然間就被奪走了……」

悔恨再度在檢察官的心中湧起。

「下去看看吧。」檢察官說。等到跟牧民雄的父親見過面后,他打算立刻將少年的日記整個讀過一邊。或許沒能從少年嘴裏問出的線索,能從文字中找到端倪吧。

三個人走下飄着線香味的樓梯。

「想到在幾個小時前,」走在最前面的警部說,「那個少年才走過這道樓梯,就覺得那一幕像是假的一樣。」

這句話也讓檢察官無言以對。

3

少年的父親叫牧英三,出身於栃木市附近的某個農村。他在三年前來到東京,老家還有中風后卧床不起的妻子和年紀已經二十八歲的大女兒。

因為家中沒什麼耕地,農事都交給女眷處理,英三便到大谷石的採石場工作。在宇都宮市城山町一帶有將近八十多個採石場,都屬於個人經營,作業幾乎沒有機械化,開採時用的工具就是十字鎬和扁鑽,挖採下來的石塊則靠挑夫的肩膀送到卡車載運的地方。英三曾經是個能幹的採石工人。

當他的妻子阿正中風卧床之後,不幸又接連發生。由於其他工人的疏失,英三的右腳被十字鎬敲傷,雖然傷勢很快便痊癒了,但右腳從此就無法使力。別說是當採石工人,就連當搬石頭的挑夫也有困難。

透過朋友介紹,英三在三年前來到位於銀座的大光大樓當警衛,當時就讀國中二年級的兒子民雄和父親一起上京。民雄靠着送報完成了國中學業,由於兩邊都有家用,必須多賺一些現金,即便是現在,他們的收入也大半寄回了老家。民雄的口頭禪是希望能出人頭地;而父母的心愿則是希望能看到女兒披上嫁衣。儘管生活貧困,一家四口的心意是相通的。

扭曲著一張日晒黝黑的臉頰,英三說:「我再也不相信神了。為什麼我們一家總是這麼不幸呢?不如乾脆也把我殺了算了……」

檢察官問:「你有沒有感覺令郎最近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呢?」

「我不知道,最近這四、五天我都沒有看到民雄……。我上完夜班回來,他已經上班了,我們父子總是這樣碰不上。我只是為了能多賺一點錢,因為上夜班的話,就有晚餐費和夜班津貼……」

交談間斷之際,線香味從人群之中飄了過來。看來從這位悲傷至極的父親口中是問不出什麼了。

檢察官看着英三擱在腿上的粗厚手指,指甲都發黑了,那就是大半生握著十字鎬和扁鑽過生活的男人的一雙手。而這雙手已沒有機會抱自己的孫子了。到底是誰奪走了他的希望呢?

濱岡定子跪在英三的身邊,淚水洗過的臉頰泛著白光,濃密的頭髮和修長的睫毛令人印象深刻。

沉默使得屋內的空氣更加沉重,檢察官準備起身告辭,大川警部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心思。當他為了再次表達哀悼之意,重新面對英三端坐好時,濱岡定子抬起了低垂的眼。

「檢察官!」

「怎麼了?」檢察官轉身看着少女哭腫的眼睛。

「民雄是被殺死的吧?」

檢察官沉默地點了點頭。

「會抓到兇手嗎?」

「………」

「兇手會被抓到嗎?」

「就是為了抓到兇手,」檢察官說,「才會出動這麼多的人。我們現在也要投入追捕的行動了。」

「兇手抓到後會被判死刑嗎?」

「應該會吧。」

「應該會?不是絕對嗎?」

「那要看兇手的情況而定,決定權在於法院。」

「難道殺了人,也會因情況而有所斟酌嗎?你是說,被殺死的人所無法原諒的兇手,法院卻能原諒嗎?」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棒槌學堂·出品

「如果那個人沒被判死刑的話,」少女直視着檢察官說,「我就殺了他!」

她的話很奇妙地在檢察官心中引起了爽快的迴響。

4

所有偵查人員都一致贊同檢察官的意見,認為牧民雄和津田晃一的謀殺案背後有一個共通的事實,就是兩者與坂口美世不可能毫無關聯。因此全體決定將偵查總部設置在世田谷警署。檢察官一回到家,便立刻鑽進書房,他想儘快讀一遍少年的日記。

此時,日記簿對檢察官來說並非一項證據,而是少年留給父親珍貴的遺物。一旦發現重要之處,必須用影印機複印下來才行。

「今天又要晚睡了嗎?」檢察官妻子端着裝哈密瓜的碟子進來。

「有工作,你先休息吧。」

「晚飯呢?」

「吃過了。」

「今天隔壁的早瀨太太……」

「我有工作。」檢察官重複剛剛的說法。

檢察官妻子靜靜地走出書房時,檢察官已翻開紅色日記簿,並點了一根香煙。

自由形式的日記簿里,每一頁都填滿了細小的原子筆字跡。他父親說他們父子總是碰不上面,看來少年是利用寫日記來排遣孤獨的時間。

檢察官找出了跟坂口美世相關的文字,分別標上不太顯眼的記號。

三月十九日晴

整天都忙得昏天暗地。來回跑了兩次的日販和東販,又不停地有零售店來問安室的《俗世日記》有沒有庫存。因為作者去年過世了,這本書突然大賣。真受不了還要被派到零售店送貨。

晚上正準備下班時,坂口部長叫我過去。

「你是在九品佛車站下車吧?」他問。「是的。」我一回答,他便問:「我家在下一站的等等力。我有私事要麻煩你,不好意思,回家時能不能到我家跑一趟?」

部長臨時有公事要外宿,要我將他買的東西交給他太太。東西是百貨公司包裝紙包的小盒子。部長還畫了一張到他家的地圖,並拿出五百圓。「這是車資。」

「不用啦,而且車錢也不用這麼多……」

「剩下的你拿去看電影吧,那就麻煩你啰。」

部長說完便走出房間。這差事還算不錯,我倒是希望每天都有這種好事上門。

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部長家。雖然我們常常在電車中碰面,到他家則是第一次。外面圍着大谷石牆,是幢富麗堂皇的豪宅。原來當上部長就能住這種房子呀,我實在好羨慕。門牌上在部長的名字旁邊寫着小小的美世,應該就是部長夫人的名字,從名字的感覺就令人想到是一位美麗的夫人,我的預測果然沒錯。

我心想,就算是女明星也沒有她漂亮吧。溫柔婉約,很有氣質,眼鏡就像是五官的一部分,跟她的人很相稱。

我說明來意遞上東西時,夫人親切地招呼說:「哎呀,怎麼好意思麻煩你跑這一趟呢。真難為你了,如果可以的話,進屋裏坐坐吧?」

夫人雖然這麼說,我卻拒絕了。因為襪子的破洞還沒補,我實在沒臉脫下鞋子。

我們站在大門口聊了兩、三分鐘。每當被夫人注視着,我就覺得臉頰脹紅,胸口湧起一股溫熱。就在我打算告辭時,夫人說了句「等一下」,便轉入屋裏拿出一個紙包出來。

「不是很多,你收下吧……」

「不用了。」

「你不收下我會過意不去的,麻煩你跑這一趟。」

夫人硬是將紙包塞進了我的口袋裏,她柔軟的手指觸碰到我的手。

走出門外后,我不自覺地跑了起來,邊跑邊打開了紙包,果然又是一張五百圓大鈔。

在車站前的餐廳吃了一客豬排飯,好久沒這麼大快朵頤了。買了本婦女雜誌要寄給姊姊。錢還剩下一些沒用完,等到定子公休那天,再一起出去吧。

漂亮的夫人、豪華的房子……未來等着我的,也會是那樣的生活嗎?

六月二十九日陰

兩、三天前開始疼痛的右眼皮,在今天早上腫了起來。輕輕一壓,感覺好像化膿了,大概是長了針眼。戴着眼罩上班時,課長問我:「眼睛怎麼了?」

「長『目籠』【注】了。」我一回答,課長一臉驚訝。

【注】:原文為「目籠」,為強調此句是方言,故使用原文。

「你是信州人嗎?」

「不是,我是栃木縣人。怎麼了嗎?」

讀到這裏,檢察官又點了一根煙。填滿細小原子筆字跡的日記簿里,每一天記述的文字多得驚人。少年或許是透過自問自答的書寫方式,來享受這孤獨的對話吧。日記的內容繼續著,檢察官疲倦的視線再度被細小、充滿個性的字體所吸引。

5

七月九日雨後晴

好棒的一個晚上,我的心情還很雀躍。因為興奮,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彷彿新生的血液在我身體裏面不斷地流竄,生命發出聲響像要爆發出來了一樣。我好想大聲歡唱!或許我已經醉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心情。

傍晚下班回到家發獃時,管理員伯伯說有我的電話。我以為是爸爸打來的,很意外地竟然是坂口部長,說是有急事要我馬上過去。

「太好了。我還在想要是你不在家,我該怎麼辦呢。」

「到公司去嗎?」

「不,到我家來,來了我再告訴你什麼事。老是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你可以搭計程車過來嗎?」

我立刻衝到門外,爸爸今天又是上夜班。與其一個人窩在屋裏,還不如到處走動要好玩些。

到部長家時,部長和夫人已經站在門口。

「哎呀,真是抱歉。已經來不及了。」

「啊?」

「情況突然有變化,已經沒有必要麻煩你了。我剛剛馬上打電話通知你,但你已經出門了。不好意思,本來是想麻煩你幫我跑一趟八王子的……才差了兩三分鐘,卻讓你白跑一趟……」

我很失望,跟部長拿了計程車資正準備回家時,夫人開口說:「既然人都來了,就進屋裏坐坐吧。坂口要出門聚會,你正好來家裏陪我聊聊天。」

「那樣也好。老是為了我的事要你跑腿,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今晚你就在我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結果在夫人極力的邀約下,我難以推辭。

部長家的客廳我頭一次拜見,裝潢美麗的房間,看在我這個鄉下小孩眼裏簡直就像電影中的佈景。幾乎已經遺忘的家的「味道」深深地沁入了每一件傢具之中。我饑渴地呼吸著那些氣息。

我們漫無目的地聊天,聊到了父母、公司、學生時代的回憶、社團活動時參加的銅管樂隊等……

「你喜歡音樂呀?」

「我最喜歡音樂了。」

「你別看坂口,他也是個音樂迷。他跟我求婚,就是在聽完音樂會的回家路上。我還特別用我的名字美世的諧音『比才』回信答應了他。你知道比才嗎?」

「知道,《阿萊城姑娘》的……」

「沒錯。於是坂口也將自己的名字秋男換成舒曼來回應我。秋的發音是Shu,男的英文是man,所以是舒曼,之後我們通信就都用比才和舒曼署名。好笑嗎?你別看那傻瓜,很久以前他也跟你一樣有過青春時代呢。」

夫人說的話就像音樂般,輕快地流過我的耳畔。比才和舒曼,我有種身在童話故事中的感覺。

「我們來聽唱片吧。」

夫人扭開音響的開關,傳來探戈的樂聲。

「小牧,我們來跳舞吧。」夫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不行,我不會跳。」我嚇得往後退。

「那怎麼行,來,站起來看看。」

在夫人的牽引下,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身體要像這樣。對了,你的手要放在我這裏。」

她的頭髮拂過我的臉頰,我們緊握的手指傳來一股熱流竄入我的血液之中。

「來,右腳向後退,接着是左腳……」

我閉上眼睛,雙腳不聽使喚,搖晃的身體被抱在她柔軟的手臂里。

「你在發抖耶。」

溫熱的鼻息在我耳邊低語,夫人的嘴唇觸碰了我的頸背。就像觸電般,電流在全身竄動。

「小牧,你接過吻嗎?」

我趕緊推開她,坐進身旁的沙發椅,一眼就能看出心跳得十分厲害。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該亂問問題的。」

夫人緩緩地面對着我坐下。

「不過,你應該有女朋友吧?」

瞬間,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定子的臉,但我卻輕輕地搖頭。

「是嗎,像小牧這麼老實的青年,一定會找到好對象的。那個人一定會在這廣大人世的某處等着你。」

說完,夫人便起身到廚房去。

用過咖啡和蛋糕,回到公寓已經是十點過後。看來今晚是睡不着了。

七月十六日晴

因為課長家今天喜獲麟兒,辦公室里整個上午都在聊這件事。中午時部長找我過去,說不好意思又要麻煩我幫他送東西回家。我一看是很重的棋盤和棋子。我其實暗自期待能再去他等等力的家。因為是星期六,一用完午餐我使出門了。

千草檢察官讀到這裏時,書房的門開了,檢察官妻子探頭進來說:「野本先生打電話找你。」

「野本?這個時候會有什麼事?」

「這個嘛……」

「好,我馬上去接。」

檢察官一邊打哈欠,一邊來到電話機前。

「是我,有什麼事嗎?」

「你在打哈欠嗎?」野本刑警的語氣顯得很悠哉。

「一連兩個晚上,我困死了。有什麼事嗎?」

「我睡不着,想找個人說話……」

「這種話應該是十八、九歲的姑娘對心上人說的吧。」

「我不能說嗎?」

「我可不想聽野本利三郎說呀。」

「其實情況有些不對勁。」刑警換了個口氣說。「是關於白鳥千鶴的事。」

「嗯,千鶴怎麼了?」

「今晚我一回家,看見大女兒窩在被子裏聽收音機。我以為她在聽升學考試的教學節目,結果竟然是聽流行歌曲。我大聲罵了她一下,要是聽相聲、戲曲我還能忍受……」

「野本。」檢察官不耐煩地說。「白鳥千鶴到底怎麼了?你每次說話,前面總是要嘮叨一堆。」

「不好意思,事實上那首歌是千鶴作詞的《夜的嘆息》。」

「噢。」

「於是我很驕傲地跟女兒說我跟白鳥千鶴說過話,我女兒立刻說她也有白鳥的資料,然後從被窩裏拿出一本《歌謠曲事典》,是電影雜誌附贈的。真叫人吃驚,不管是作曲家或歌手的資料,那本事典都寫得很清楚。連無聊的東西也調查得那麼仔細……」

「你是說身高多少、有什麼興趣、想生幾個小孩之類的嗎?」

「沒錯。我一翻,果然有白鳥千鶴的名字。從住址到生日、畢業學校都有,連喜歡喝西式湯還是味噌湯也寫,其中還有一個項目是問『最喜歡的人』……」

「然後呢?」

「你猜千鶴怎麼回答?這可是今晚的謎題。」

「別開玩笑了,她說了誰的名字?」

「舒曼!」

「什麼?!」

檢察官頓時倒吸了一口氣。

「怎麼樣?不對勁吧?」棒槌學堂·出品

「的確。看來這次的事件,絕不能忘記千鶴這個人的存在。」

「怎麼樣,睡意全消了吧?」

「我整個人都醒了。」

「那就晚安啰。」刑警掛上了電話。

檢察官苦笑地放回話筒。

「舒曼嗎?」檢察官一邊低語,一邊回到書房再度坐在紅色日記簿前。

6

隔天一早。

千草檢察官在到辦公室之前,先去了日本橋的藝苑社拜訪坂口秋男。

有關昨天牧民雄下班之後的行蹤,應該已經有刑警調查過了,但檢察官還是按捺不住想自己確認清楚。

昨晚整個讀完了牧民雄的日記,其中七月十六日以後的事跟小牧對野本刑警所說的幾乎一樣。

日記中對坂口和美世的言行舉止描述得很詳細,但那是少年根據自己的觀察寫下來的,無法證明那就是事實。比方說,前天牧民雄在石神井公園遇到美世時,她提到「明天晚上就會回家」,牧民雄相信了,並如實記下。但美世說要「回家」那一夜,牧民雄就被殺害了,而美世也沒有回家。檢察官認為,只有從坂口和美世的言行中揪出虛構的部分,並了解他們的意圖,日記才對偵查工作有用處。如果無法證明那是事實,日記就不具備證據的價值。

來到藝苑社前面,野本刑警突然從大樓旁邊的員工入口沖了出來,讓檢察官嚇了一跳。

「喲!」野本刑警舉起手,走到檢察官面前。「怎麼樣?昨晚有睡好嗎?」

檢察官露出苦笑。

「對了,關於牧民雄這幾天的行蹤……」刑警改變了語氣。

「有發現了嗎?」

「沒有。我問過警衛和同事,他們都說不知道。我查了查他打的卡,下班時間是五點八分。因為以前有人邀他一起去咖啡廳或看電影,他從來不去,之後就沒有人再找他了。看來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嗯……」

「他一向很低調,所以不太受人注意。同事對牧民雄的行動也不太關心,要找出這樣的人的行蹤,是最讓警方頭痛的了。」

「接下來你要怎麼做?」

「應該是你來下決定吧,我在這裏也沒什麼用處。」

「那麼,」檢察官從公事包里拿出牧民雄的日記。「將這個送到總廳去。其中有我用紅色鉛筆作記號的部分,請影印下來,然後將日記送還給牧民雄的父親。」

「紅色日記簿嗎?」刑警看着日記封面說。「這次的案件怎麼都跟紅色有關係?一開始是紅色的安全帽。」

「還有紅色襯衣。」

「如果找不到兇手,還要附加一個紅色的恥辱【注】。」

【注】:日文原文是赤恥,意指天大的恥辱。

刑警訕笑地離開時,千草檢察官已經推開了藝苑社的大門。

「首先,」檢察官在會客室里對坂口秋男說。「昨晚發生的事你已經聽說了吧?」

「我嚇了一跳,出版社裏也是一早都在談論這件事。聽說他殺的可能性很高,是嗎?」

「應該是吧。」檢察官說。「關於這一點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沒有。從牧民雄的日常生活來看,我不認為他會樹敵。」

「我昨天要求見牧民雄一面,當時很遺憾沒能見到。牧民雄是去哪裏了呢?」

「他搭物流部的車到九段的客戶那裏去了。」

「聽說前天他因為你的事,曾去過石神井公園那裏。」

「沒錯。」坂口睜大了眼睛,「你還真清楚。」

「回來之後,牧民雄的神情沒什麼異狀嗎?」

「沒有。」

「他好像也常去你家拜訪嘛?」

「我曾經麻煩他幫我辦過兩、三次私事。」

「可是,他好像跟嫂夫人也很熟的樣子……」

「千草兄,」坂口一副反駁檢察官說法的語氣。「那和這次的案件有什麼關係嗎?我因為私事拜託過小牧,我太太也因此和他有說話的機會,不過就是如此而已。我不認為對偵查工作會有什麼幫助。」

那是充滿挑釁的口吻。

「不過,」檢察官的視線集中在對方的臉上,「我們警方倒是確信,無論是嫂夫人的失蹤案、還是津田晃一被殺,甚至連牧民雄被毒殺的案件都能同時解決。」

「……」坂口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但仍直視着檢察官的眼睛。

短暫沉默之後,檢察官說:「我想問你一個奇怪的問題。你們有去蜜月旅行嗎?」

「有。」

「地點是……?」

「九州,我們花了一星期繞遍九州各地的溫泉。」

雖然他的語氣好像還有點留戀,但對於他們蜜月旅行的地點不是在北海道,檢察官很失望,因為這麼一來津田晃一就沒有機會在美世面前出現了。可是根據山岸事務官的調查,美世懷孕應該是在婚後一個星期。換句話說,剛褪下新娘禮服的她不是在蜜月旅行中,就是在旅行結束后不久,便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了。

「旅行中,」檢察官問。「是否有遇到認識的人呢?」

「沒有。」

「嫂夫人以前去過別所溫泉嗎?」

「這個嘛……總之婚後我沒有看她去過。」

「結婚前,嫂夫人一直都住在橫濱的娘家嗎?」

「不,美世曾當過藝苑社社長的秘書,她父親和我們社長是堂兄弟,因為這層關係,她短大一畢業便被聘為秘書。她剛開始從橫濱通勤,我們訂婚之後便寄居在社長家了。」

「這麼說來,因為嫂夫人的緣故讓你和社長有了姻親關係啰?」

「這種說法,」坂口嘴角扭曲著。「讓我覺得很難堪。我是因為喜歡美世才跟她結婚的,但出版社的人看這件事的眼光卻不是這樣,大家都還是認為我是靠裙帶關係。加上社長又是我們的介紹人,這種說法就更甚囂塵上了。」

「原來如此。」

「我會刊登那則奇怪廣告的理由也是在此,我希望儘可能不被別人發現美世失蹤的事。我不想連累社長,希望能私底下找出美世來。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經絕望了,美世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

坂口突然掩面而泣。

檢察官眼神銳利地注視着坂口。

「坂口兄,」檢察官起身說。「你知道牧民雄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坂口掩著面,輕輕地搖頭。

「我們在屍體旁邊發現了他的日記,一本記錄詳細的日記簿。」

「……」棒槌學堂·出品

「如果兇手知道這件事,就應該知道追蹤他的腳步聲很快地就會出現在附近了。」

「……」

「我們警方之所以相信這三個案件會同時解決,理由也在此,我可以如此斷定。」

那麼告辭了,檢察官說完后推開會客室的門,但坂口並無意起身送檢察官出去,只是輕輕地在嘴裏低喃著:「麻煩你了。」

一走到外面,檢察官的表情變得十分苦澀。他給坂口丟下的那句話,讓他心裏也不好受。

檢察官對坂口秋男的懷疑,依然只是在腦海中悶燒着,他手中的證據和推測都還不足以讓它整個燃燒起來。牧民雄的日記究竟具有多大的價值?他故意說成很有價值的樣子,只是為了動搖對方、瓦解對方的心防而已。萬一對方中計了,自然會採取行動。

要等嗎——想到這裏,檢察官心裏一驚。

之後是否還會再發生一件殺人案?那就是和美世有親密關係的男人,浩一的親生父親。

他還沒被殺!

7

千草檢察官一回到辦公室,山岸事務官便在書桌上放了一封信。

「有一封你的限時信。」

印着長野縣上田警署的信封上,寫着一串整齊如印刷字體的字:「刑警牧口大四郎」。是那位年輕的刑警,千草曾經拜託他比對美世和那個出現在相染屋的女人的指紋。

「噢,真是令人懷念呀。」

檢察官拆開了信封。

日前回覆之餘,很高興立刻收到閣下的回信。

想來您依然盡心儘力在追查坂口美世的失蹤案。

之後本署並沒有停止調查動作,但因為時間過去,當時的記憶逐漸淡薄,使得我們很難找到目擊者,因而陷入膠着。

根據日前的指紋比對,已確認出現在相染屋的「坂田千世」就是坂口美世,但殘存在我心中的一絲疑惑卻日益擴大,因而今天再次敘述個人意見,敬請不吝指教。

先從結論說起,我認為「坂田千世」並非坂口美世。

那麼留在現場的坂口美世的指紋該如何解釋呢?這個解答我後面會提。

我將自己化身為坂口美世來考慮這個問題。

我是坂口美世。我失蹤了。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在這種條件下,如果我要投宿——

1、會使用完全不同的假名(「坂田千世」就像是為了讓人聯想到坂口美世才取的名字,這樣是沒有假名的價值的)。

2、眼鏡應該拿掉,或選用完全不同的款式(最讓人留下印象的眼鏡居然選用和本人一樣的,實在可疑。該不會也是想讓人誤認是坂口美世的手法吧?)

3、改變髮型(「坂田千世」沒有這麼做,反而以坂口美世的髮型出現在相染屋)。

想到這裏,我不禁懷疑「坂田千世」是別人所假冒的坂口美世。

但是,現場所採集到的指紋是坂口美世的。想到這裏,我實在覺得很困惑。

明明不是本人,指紋卻一樣——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蠢事!坂口美世本人沒來相染屋,但指紋卻來過了。

會動的指紋、東奔西跑的指紋、神出鬼沒的指紋、方便攜帶的指紋——我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很認真地在思考這件事。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手法,但是那實在是可怕的想像!

如果坂口美世已經被殺害的話,不就能割下她的五根手指到處帶着走嗎?

如此一來,不只攜帶方便,而且不論在什麼地點、什麼東西上都能留下本人的指紋了。

可是我又想到了,「坂田千世」是個年輕女性,就算這種方法可行,但她真的能若無其事地拿着乾燥的人指走在路上嗎?

從那天起,我一連好幾天到相染屋調查,走到山裏面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於是,我又想到了另一個手法。

附着在櫥柜上方暗櫃的指紋,其實是在金屬制的小把手上採集到的,那很容易就能裝卸替換。假如住在相染屋的房客將該部分取下來,換上事先準備好的把手,再將換下來的把手帶走,整件事情就顯得輕而易舉了。

他(她)將帶回來的把手按上美世的指紋,再交給「坂田千世」。

她再將把手跟之前的換過來,那只是鎖上細小的螺絲就好,因此只要準備一支小螺絲起子,便能無聲無息地於一、兩分鐘內更換完畢。

接着是相框上的指紋,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進行。事先準備好吻合相框大小的玻璃和背後的木板,替換相染屋原有的東西,帶回去后再在玻璃和木板按上美世的指紋,一樣再交給「坂田千世」。

「千世」將原物歸還大概也花不到一分鐘吧。

相染屋的住宿房客本來就不多,而且老闆、老闆娘也不是那種細心到隨時都會注意暗櫃、舊相框有什麼不同的人。

一段期間里,暗櫃的把手就算換成新的,也不會啟人疑竇。兇手選上相染屋,可說是明智之舉,也證明對當地有一定的熟悉程度。

「坂田千世」一邊意識到女服務生的存在,一邊故意站在暗櫃前,或將皮包藏在相框背後,其實是想吸引我們注意附着在上面的指紋,其計劃算是成功了。

如果「千世」要假裝成「還活着的美世」,便表示美世已經死了。

因此,坂口美世的失蹤案是否應該從坂口美世被殺的新觀點,重新加以檢討與進行搜查呢?

以上拉雜地寫了一堆,敬請展讀之餘惠賜意見。

天候暑熱,還請多加保重。

牧口敬上

讀完之後,檢察官嘴裏發出感嘆。那是對牧口刑警綿密的推理所表達的讚美,尤其是他身為刑警的執著與熱忱感動了檢察官的心。年輕刑警坐在地方警署的一室里,努力撰寫這封信的毅力深深地撼動了檢察官。

但是……檢察官輕撫著那封厚實的信,低語着。

(坂口美世還活着!)

這個事實,又該如何跟牧口刑警的推理結合在一起呢?

還有,「坂田千世」有什麼必要假裝成美世呢?假如問牧口刑警這個問題,他大概會如此回答。

(那是因為必須讓人們相信,美世在十六日晚上十點左右還活着,兇手想要用來證明這段時間自己有不在場證明。反過來說,十六日晚上十點左右擁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的人,檢察官,那個人就是兇手了!)

那個人就是坂口秋男,檢察官心想。

他十六日一早起便沒有離開過出版社,回到家已經是十點過後,而且是一直跟兩名同事一起行動。

不,美世被認為失蹤是在下午兩點四十分左右,當時他正在出版社和很多人一起下棋。

(他的不在場證明無法瓦解嗎?檢察官,就是他,他就是兇手!)

(可是他根本一步都無法靠近美世呀。兩名同事那晚直到天明都在他家下棋,天亮之後,女傭阿德嫂也趕過來了。他和美世之間,有着難以超越的空間,還有時間的斷層。)

(一定要突破呀,檢察官。要破解兇手所設的屏障,用你的智慧!)

(不行,你別忘了美世還活着的事。不能漠視這一點。而且她前一天還提領了三十萬現金,跟認識她的行員說要出去旅行。還有,她在石神井公園遇到牧民雄時,也提到自己正在旅行。)

(檢察官,你的觀念太僵化了。如果美世和坂口秋男是共犯呢?對他們來說,津田晃一是共同的敵人。美世因為姦情暴露而被津田威脅,這個事實如果公開,坂口將成為出版社裏的笑柄,也會失去社長的信賴。兩人為了維護共同利益,於是超越憎恨攜手合作,美世的失蹤其實是和坂口商量后演的一齣戲。)

啊,檢察官不禁發出叫聲。

虛擬的對談中發展出意外的假設,而這樣的假設有可能嗎?檢察官抱頭沉思著。

8

用過午餐,檢察官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便看見野本刑警和事務官正聊得起勁。

「喲。」檢察官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兩人面前。

「你中午吃了蕎麥麵吧?」野本刑警笑着說。

「你怎麼知道?」

「你的嘴巴有蔥的味道。」

「真是令人驚訝。」檢察官擦了擦嘴。「你鼻子還真靈敏。」

「要吃這行飯,就是得到處聞出線索呀。」

「那麼你聞到什麼了嗎?」

「沒有。」

刑警將一個大信封袋放在檢察官桌上。

「這是日記的影印,原物剛剛已經順道拿到公寓歸還了。」

「他父親在家嗎?」

「在呀。一個人獃獃地坐在那個悶熱的房間里,跟他說話也不回答,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檢察官沉默地點點頭。

那個男人今後將有什麼樣的人生呢?刻劃在內心深處的悲傷與憤怒,直到他垂垂老矣,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恐怕都不會忘記吧?

「你也讀過那本日記了吧?」

「讀了。讀了之後,好像有點了解美世這個女人的真面目了。」

「怎麼說?」

「那個女人是個天生的妓女,一看到男人就想下手,是個跟誰都能上床的女人,難怪會生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小孩。她和津田晃一一定也有過關係。」

「而且,她還會去挑逗像牧民雄這種青澀的少年……」

「簡直就像是真人版的高橋阿傳【注】嘛。我認為殺死津田的人就是美世。」

【注】:明治時期著名的狠毒女人,在丈夫生前便淪為娼妓,之後更為奪取現金而殺人,因而遭斬首。

「所以說,在別所消失的『坂田千世』也是美世啰?」

「沒錯。那個女人假裝自己被害,然後回到了東京。」

「山岸,你的看法也相同嗎?」檢察官瞄了事務官一眼。「我的想法不同。發現津田的屍體可說完全是偶然,假如沒發現屍體,美世就不會遭到懷疑,她也就沒有必要假裝自己被害。」

「那是因為她還有其他的計劃。」

「什麼計劃?」

「殺死坂口秋男。」

「她沒有理由這麼做。」

「有。坂口發現了美世的姦情,她決定趁這次將所有的過去做個了斷。」

「就算將過去做了斷又如何?她既然要假裝自己被害,就表示自己『必須死掉』,而且是永遠。她等於是失去了美世這個人的人生。」

「她只要用跟美世完全不同的身分,重新開始第二個人生就行了。」

「只用三十萬圓嗎?那她的第二個人生恐怕維持不到半年吧,而且她還必須是孤獨的。」

「不對,美世一定有個高興地在等待着她的男人,甚至這次的計劃還可能是出自那個男人的指示。」

「那是誰?」

「死去孩子的親生父親!」

「嗯……」

「千草先生。」刑警說。「我只是你的腳。雖說腳要去影響頭腦很可笑,但是我認為你太執著於坂口是兇手這個看法,這樣太過危險。」刑警態度昂然,不像平常的野本利三郎,真不知道他的這份自信是從哪裏來的。

「所以說,」檢察官的語氣也出現了熱誠。「你認為殺死牧民雄的人也是美世啰?」

「當然。因為他看到了不應該還活着的美世。假如這件事被牧民雄說出去,煞費苦心的計劃便泡湯了。雖然很可憐,但還是不能留他活口……」

「於是就對他下毒了?」

「應該是吧。舞台是在石神井公園,周遭沒有人影。就戲劇而言,這裏是高潮。美世要求說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要告訴任何人看到了她。這充滿殺意的冷言冷語,讓牧民雄點頭答應了。隔天她在牧民雄下班回家的路上或是在電車裏,給了他一瓶下過毒的可樂。千草先生,這兩個案子中同時擁有動機和機會的人,只有美世而已。」刑警說到這裏,深深地注視着檢察官的眼睛。

「嗯……」檢察官盤起手思考。

的確,如果只是單純要人用至今所獲得的事實來完成一篇故事的話,檢察官或許會採用野本刑警的「作品」。但是故事並不是確論,缺乏讓檢察官認同的證據和心證。雖然牧民雄的日記稍可佐證,但當中的內容因解釋不同也會有不同的意義。

就算殺死津田晃一的人是美世,她有辦法輕易地掩埋屍體嗎?雖然野本刑警認為她的共犯是死去孩子的「親生父親」,但這個男人的身分至今仍然不明。

還有關於美世想將過去做個了斷的說法,也只能說是一種假設。她想要拋棄「坂口美世」的身分開始全新的人生,就必須要脫離身邊所有的一切才行。只要有人聞出一絲「坂口美世」的味道,所有計劃便告失敗。她願意將自己的未來下注在如此危險的人生嗎?

「總之,」經過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檢察官說,「我們繼續努力地去找出坂口美世吧。」

「找出?」刑警的語氣顯得不服。「不是逮捕嗎?反正都是要找,直接通緝她是殺人嫌犯,不是比較快?」

「我說找,指的是美世的屍體。確實到前天為止美世還活着,但是到了今天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

「你所謂的什麼事是什麼事呢?」

「就是不知道,才說是什麼事啊。」

聽着兩人的交談,山岸事務官不禁笑了出來。檢察官受到影響也覺得可笑,最後連刑警也一起跟着放聲大笑。

「這可不是好笑的事,」野本刑警邊笑邊說,「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9

千草檢察官的心中像是開了一個大洞,不管是坐在辦公室閱讀案件調查報告或是在法庭聽取判決書的朗讀,他都無法專心思考。文字或言語的意義總是突然就被心裏的空洞給吸收掉了。然後,檢察官的心思在那一瞬間便轉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可能是牧民雄的日記,也可能是坂口秋男說過的隻字片語。有時候,在牧民雄住處聽到的濱岡定子的話語,也會成為難以抹滅的餘音不斷地在耳畔繚繞。

——民雄是被殺死的吧?

——兇手會被抓到嗎?

——如果那個人沒被判死刑的話,我就殺了他……

搜索坂口美世的行動已經正式展開,但她至今依然杳無音信。刑警已經依據牧民雄的日記,以美世現身的石神井公園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搜尋,鄰近的各個警署也做好了安排。野本刑警提議「只要發現美世便將之逮捕」的意見雖然有些獨斷,但畢竟解決這個案子的關鍵掌握在美世手裏,這是難以動搖的事實。

只不過,美世的丈夫坂口秋男已正式申請協尋失蹤人口,而且警方手上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將失蹤對象列為嫌犯通緝。更何況,公開美世的嫌疑對這一連串案件的偵查有正面助益還是反效果,也很難做出判斷。除非有事實證明她是單獨犯案,不然警方不能公開對案子的想法,以避免其他可能存在的兇手趁機藏匿或逃亡。檢察官十分迷惑,野本刑警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迷惑。

「真是令人受不了。」

一天傍晚,野本刑警突然衝進地檢署辦公室,一臉不快地拉了張椅子坐到檢察官面前。

「怎麼了?」檢察官點了一根香煙問。

「就是那個高橋阿傳呀。」

「之後又發現什麼了嗎?」

「完全沒有。那女人已經不在東京都了,肯定是逃走了。為什麼不能進行公開搜索呢?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跑,只會消耗熱量和鞋底而已。」

「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美世就是兇手。」

「牧民雄的日記不就是證據!他不是寫着在石神井公園見到美世時,她改變了裝扮。普通人走在路上是不需要變裝的。」

「可是,」檢察官說,「也許並沒有到變裝那麼誇張的程度吧?畢竟牧民雄立刻就認出她了。

「當時美世正在和另外一個女人說話,牧民雄是聽見她的聲音才認出她來的,所以他才一下子就看穿美世的變裝了。」

「這就奇怪了。」

「什麼意思?」棒槌學堂·出品

「另一位女性為什麼沒有對美世的變裝起疑呢?根據牧民雄的日記記載,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談得很熱絡,當對方在分手時約了下次再見,美世還回答說你這個人根本靠不住,並答應再和她會面。在這樣的交談和情景中,實在看不出她處在像是殺了人、計劃逃亡或在躲藏中的緊張情緒。」

「說的也是。」刑警點頭說。「不然的話,你看這個說法怎麼樣?也就是坂口秋男和美世的半共犯說。」

「什麼意思?」

「事件一開始,坂口和美世的確是以共犯身分一起行動。但是在某個時間點之後,美世從共犯的立場變成了被害人,所以叫做半共犯說。這是總部一名年輕刑警提出來的,這種說法把千草先生和我的顏面都顧及了。」

「雖然不需要顧及什麼顏面,」檢察官苦笑着。「不過不妨可以聽聽看。」

「也就是說……」刑警做了以下的說明。

1、津田晃一以美世的姦情為把柄進行威脅,想勒索金錢。

2、美世剛開始答應了津田的要求付了錢,卻騙丈夫坂口說是為了尋找撞死小孩的兇手所需的資金。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其實是美世編出來的虛擬人物,並非津田說出來的。

3、由於美世能夠自由運用的金錢有限,於是津田打算開始威脅坂口。對坂口而言,這個要求等於是侮辱,但他害怕事實被揭露,只好給錢。

4、威脅沒有止境,他決定殺死津田,同時要求美世幫忙,作為她不貞的代價。夫妻倆為了對付眼前的敵人而攜手合作。

5、美世聽從坂口的指示假裝被害,然後從別所消失。回東京后,在約好的地方等待丈夫的聯絡。

6、然而坂口並非真心原諒美世,一開始便打算殺了美世。他在等待下手的機會時,牧民雄竟然遇見了美世,美世便將此事告訴給坂口。

7、坂口必須封住牧民雄的嘴巴,於是在隔天給了牧民雄一瓶下了毒的可樂,同時將美世約到某處加以殺害。也就是說,當警方在調查牧民雄的死亡現場時,坂口正在殺死美世的現場。

8、美世的屍體應該被棄置了。此外,汽車失竊的報案,也是為了暗示警方該車是美世所開,之後美世已經自殺了。固然目前尚不知將汽車停放在香煙攤前的人是誰,但這個人應該不清楚坂口的計劃。

刑警說明完后,千草檢察官笑着說:「這個推論很有趣,不過我還是有兩、三個疑問。」

「是什麼?」

「津田晃一是在什麼時候、在哪裏被殺害的?這麼重要的說明卻疏忽了。」

「我認為是十六日,也就是美世失蹤當天的下午。牧民雄將棋盤送過去時,有人從廚房後面進來,那個人就是津田,美世肯定巧妙地讓對方喝下了下毒的威士忌。」

「屍體如何處理?」

「應該是藏在家中的某處吧,因為美世必須立刻出發到別所去。我認為將屍體運到秀峰寺掩埋的人是坂口。」

「那就怪了。」檢察官說。「當時美世曾對男人說今天不行,還加了一句『待會兒再來也一樣不行』,這是牧民雄聽見的。一個自己打算要殺害的男人,何必讓他回去呢?」

「我想那只是說給牧民雄聽的吧。」

「你們的想法很好,」檢察官笑着說。「但失蹤的美世打算用什麼藉口回家呢?」

「………」棒槌學堂·出品

「既然假裝自己被害,她就不能回家了。因為從她回家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算是被害人了。而且她在別所的行動當然會遭到質問,她要如何回答呢?」

「………」

「總之,這次的案子看來會拖很久。」

「我也是這麼想。」

檢察官笑了,「似乎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倒是一致。」

10

八月二日

那一天,千草檢察官出席了在世田谷靈泉閣飯店舉行的「柏木正美教授慶祝會」。

千草檢察官在S大學曾接受過柏木正美教授的指導,教授在退休后仍埋首書堆,過着學者的生活。那一天,為了慶祝教授的七十大壽,大家便計劃舉辦慶祝會,檢察官的名字也列在發起人之中。

慶祝會快結束時,下了場難得一見的雷雨。在歡呼完三次老師萬歲后,檢察官走出了飯店,這時暮色已至,星空閃耀,時間將近八點半了。

不知道是因為有點醉了,還是舊友相聚的興奮還殘留着,檢察官心裏突然興起叫野本利三郎出來陪他喝幾杯的想法。然後,檢察官這才發覺自己正走在離刑警家不遠的路上。

他對街道的名稱還有印象,趕緊拿出通訊錄確認。在兩人長久的往來中,檢察官從來沒有拜訪過野本刑警家,因為沒有必要。也因為刑警常來找他,所以就更沒有必要。

檢察官張大眼睛搜尋着酒館,要跟野本利三郎喝酒,當然非得日本酒不可。沒有提一大瓶清酒、哼著小調上他家的話,就太不像話了。不必先寒喧半天,一進門便坐下,對方會說你來了啊,然後就將一大瓶酒咚地一聲直接放在榻榻米上,就是這麼一回事,就這麼做。怎麼沒看到酒館呢?不是有首歌叫做路邊的酒館嗎?酒館都是在路邊的嗎?風好涼快。地上的積水映出了霓虹燈影,眼前就有一家小酒館。

一問起野本刑警的家,老闆就說是我們的老客戶。你先這麼走,再轉個彎……聽從老闆的指示,檢察官很快地便找到了刑警家。小巧可愛的兩層樓日式房屋,大門左邊有塊一尺見方、稱不上是庭院的空地。雨水洗刷過的八爪葉樹,在窗口流泄的燈光映照下閃著黑光。

「有人在家嗎?」檢察官出聲喊叫。

裏面的格子門打開了,野本刑警的太太跪在玄關的地板上應門。一起生活之後,夫妻的臉便會如此相像嗎?看起來人很親切的樣子,檢察官安心了。

「請問野本已經回來了嗎?」

「請問您哪裏找?」

「我是地檢署的千草……」

「哎呀,原來是檢察官……」刑警太太趕緊重新跪好。「平常承蒙您照顧了。」

「哪裏的話。野本呢?」

「是,他剛剛才回來,現在去澡堂洗澡。請進請進,他馬上就回來了。」

在刑警太太的邀請下,檢察官進入屋裏。走廊盡頭的三坪大客廳里,放着電視和矮櫃,牆上掛着硬要檢察官寫的毛筆字,內容是刑警指定的「心如止水」。

刑警太太重新雙手扶地地打招呼:「歡迎您。」

檢察官趕緊將一大瓶酒放下來。

「我剛好到這附近,突然想跟野本喝一杯,就不請自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裏的話,我早就久仰檢察官的大名了。每次他一喝酒,不唱一遍檢察官百歲、我九十九的歌就不高興……」

檢察官不禁苦笑。

刑警太太端了果汁瓶和空杯子上來,然後說聲「我先失陪一下」,便消失在廚房裏,接着立刻聽到廚房的門打開,她快步跑出去的腳步聲。大概是去蔬菜店或是魚店吧。

二樓傳來孩子們說話的聲音,一個人在客廳的檢察官,只好盯着打開的電視看。不怎麼入流的電視廣告畫面上,一名操著東北口音的女人對着一群男人比手划腳。

最近這些演員為了博觀眾一笑,經常說着不太標準的東北方言,讓檢察官十分反感。為什麼東北方言要被當成取笑的對象呢?感覺鄉土語言好像被侮辱了,實在叫人無法忍受。語言的口音是風土所產生的一種光榮的傳統遺產,每次看到那些不成氣候的演員用着糟糕的口音或方言嘩眾取寵時,檢察官便覺得他們真是一點才藝都沒有,難道想不出其他搞笑的花招嗎?

檢察官打開公事包取出大型信封袋,牧民雄日記的影印就收在裏面。他已經讀過好幾遍了,但還是有空就拿出來翻閱,看看有沒有遺漏了什麼,或是會不會有什麼新的發現。

檢察官仔細看着影印過後難以辨認的文字。

三月十九日。

牧民雄這天第一次來到坂口家,受到臨時有事外宿的坂口所託,將買的東西送回他家,事情在玄關就辦完了。因為是下班后才去拜訪,所以時間應該是傍晚吧,當時並沒有特殊發現。

六月二十九日。

這是他第二次造訪。為了幫坂口拿忘在家裏的重要文件,他在上班時間前往,往返都搭計程車。

上面寫着一早起來右眼皮就疼痛,還腫了起來。牧民雄戴着眼罩到出版社上班……逐漸順着文字讀下去時,檢察官突然找到了耐人尋味的部分。

廚房門開了,野本刑警的太太再度出現在客廳里。

「真是不好意思,就這樣把客人丟在家裏。我是想出去買點小菜,這附近都是些小店,只怕沒有合您胃口的東西……」

「別忙着招呼我了,野本和我都是只要有酒就好的人……」檢察官說到這裏時,從樓梯上衝下來的小女孩跳進了客廳里。她看見檢察官有點驚訝,點了一下頭之後問道:「阿姨,晚飯還沒好嗎?」

「這是什麼樣子,可子。看到客人怎麼沒有問好?」

小女孩臉上浮出害羞的笑容。

「不能因為媽媽不在家就不乖。」

檢察官大吃一驚。媽媽不在家?那麼,眼前這個女子不是野本刑警的太太?

「真是不好意思。」檢察官說。「我實在是太糊塗了,您是野本的……」

「我是他妹妹。因為嫂嫂的親戚家做法事,她從昨晚就在外面過夜,我被拜託來幫忙照顧家裏……」

「真是失禮了。我就覺得怎麼長得跟野本好像,卻沒注意到是他妹妹。」檢察官說着便笑了出來,然後笑容又立刻凍結在臉上。

這是自己頭一次來這個家造訪,所以很自然地便以為這個年紀的女性是野本刑警的太太。下次如果再來拜訪時,又是這個女性出現,我就會更深信不疑了吧?這就是人和場所連結所產生的必然錯覺。

如果有人利用了這種錯覺呢?

方言的問題!

錯覺的問題!棒槌學堂·出品

兩種想法都指向同一個方向:牧民雄日記中所寫的「夫人」,並非坂口美世。

而是白鳥千鶴!

牧民雄和千鶴交談,卻誤以為她是美世。因為他之前從來沒見過坂口美世,也沒有交談過。

這就是解決所有案件的唯一關鍵!

坂口秋男選擇妻子美世不在家的日子,叫白鳥千鶴過來,要她戴着跟美世一樣的眼鏡、梳着同樣的髮型。雖然容貌多少有些差異,但這不是問題,牧民雄打從一開始便認定對方是美世了。而且不知道美世長相的他,不可能有辦法比較或辨識。他在日記中會提到美世變裝,理由也因此清楚了。其實他看到的不是美世變裝后的樣子,而是白鳥千鶴本來的樣貌。

當然,偵查當局也直接接受了牧民雄的錯覺,沒有拿出美世的照片讓經常出入坂口家、跟部長夫人很熟的牧民雄確認。這就是坂口看準的一點。

11

千草檢察官的思考激烈地運轉着,一連串的想法如波濤般洶湧激蕩。難以超越的空間阻隔,如今已不成問題。失蹤當天在坂口家和牧民雄說話的人是白鳥千鶴,美世肯定在這之前已經被殺了。坂口秋男當天的不在場證明,豈不成了單純的笑話了嗎?檢察官的推理超越了對於時間的思考障礙。

不過……檢察官心想,當時不是有個男人從廚房後面進來嗎?就算能騙過牧民雄,那個男人又該怎麼說?

還好這個疑問立刻有了解答。一切都是白鳥千鶴的演技,她大概是利用了錄音機吧。錄音帶里事先錄好了敲門聲和年輕男人的說話聲。因為音量壓低了,所以聽不清說話的內容,因此就算錄下的是新聞報導或是天氣預報也無所謂。

千鶴一看見牧民雄就按下開關,二十分鐘后便會傳來敲門聲。這時她只要立刻站起來走到廚房去,對著錄音帶的「聲音」說話就好了。牧民雄沒有看見男人的身影,只聽見男人不清楚的聲音。千鶴說的那些話是為了擾亂搜查的方針,同時造成失蹤當天津田晃一出現過的印象。而告訴檢察官那個男人可能是津田的,正是坂口本人。

檢察官突然陷入沉默之中,野本刑警的妹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坐在一邊。檢察官要求說:「野本女士,能否馬上幫我叫野本回來呢?」

「是,我哥哥一向都有洗澡洗很久的壞習慣,真是不好意思。」

「請快點。喝酒可能要等下次了。」

「是。」

野本刑警的妹妹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似地出門了。檢察官的思緒則又轉到了津田的謀殺案。

可是,這個問題有些麻煩。十五日晚上,津田離開「花束」時確實和千鶴一起搭上計程車。只是當車子停在澀谷大和庄前時,千鶴下車了,打開二樓窗戶的筱原太太只看見車裏有人罵了聲可惡后就揚長而去。

津田之後去了哪裏呢?這個案件的主角是坂口還是千鶴呢?還有殺人現場在哪裏呢?

檢察官聽了津田的解剖結果,他被下的毒是砒霜,還驗出微量的安眠藥。安眠藥是在哪裏、為了什麼而服下的?又或者他是被人下藥的?

檢察官認為地點應該是在「花束」。千鶴在包廂里對津田下了安眠藥,算準了津田的思考力逐漸模糊之際,提議到更好玩的地方去。津田欣然答應,並叫了部計程車——想到這裏,檢察官恍然大悟。那並不是計程車!

會不會是坂口秋男穿着司機制服、假裝成路邊候客的計程車,一等到千鶴的暗號便開了過來呢?

津田是「花束」的常客,幾乎每個晚上都會露臉。千鶴十五日晚上來到「花束」,一認出津田后便馬上打電話給坂口。坂口穿上事先準備好的服裝開車到「花束」附近,等待約好的時刻。不久兩人出現了,他將車子開近。千鶴說「我們搭那輛車吧」,因為酒醉、安眠藥而思考力薄弱的津田精神恍惚地招手鑽進車裏,千鶴只需要在車上勸他喝下摻了砒霜的果汁或威士忌就行了。所以,津田應該是在坂口的車裏遭到殺害的。

車子抵達了澀谷大和庄。千鶴留下屍體自行下車,對着二樓窗口呼喚筱原太太。看見窗戶一開,坂口立刻從車內大罵可惡,並直接將車開到了杉並的秀峰寺。

掩埋屍體的地點,應該事先就討論過了,挖掘洞穴的工具也準備齊全,只要解決脫下來的衣服便大功告成。而這時,白鳥千鶴則在大和庄的一室里呼呼大睡。

坂口決心要殺死妻子時,首先便想到了津田晃一的存在吧。可說是學生流氓的津田,用來當作坂口作案的代罪羔羊,實在是最佳人選。而且如果他真的發現了美世的姦情,他活下來也是個禍患。不管怎麼說,津田的死是一開始便決定的,想必整個殺人計劃也設想得十分綿密。

那麼,這天晚上美世又如何了呢?大概坂口在出門前就已經先讓她服下安眠藥了。在完成殺害津田的計劃之前,必須讓她活着才行。

恐怕美世是在十六日的黎明被殺的,屍體暫時藏在家裏,然後坂口出門上班。到了下午,千鶴假裝成美世等待牧民雄的到訪。

牧民雄一回去,千鶴立刻趕往別所。之後就如牧口刑警的推理,那一夜十點過後,為了顯示美世還活着的事實,為了讓坂口有不在場證明,千鶴假扮成相染屋的房客。牧口刑警解開了留在現場的指紋之謎,作為道具用的相框玻璃和木板,無疑地是跟那件紅色襯衣一起包在布包里,襯衣是用來暗示美世有男人(晃一)的道具。千鶴在走出相染屋之後,應該就完全回復成白鳥千鶴的模樣,另行投宿了其他旅館。而且在某個旅館的一室中,悠哉地觀賞搜索隊尋找美世下落的情況。

安靜的溫泉街,只有黑暗知道那一夜的真相是什麼…

美世的屍體應該是在坂口申請失蹤協尋前,便運到某處埋掉了。

牧民雄的死對他們而言,應該是計劃之外的不幸偶發事件吧。如果那天牧民雄沒有坐在石神井公園的長椅上,就不會招來殺身之禍了。

千鶴完全沒想到會在那樣的地方遇到牧民雄,可是她立刻將這個不幸的重逢通知了坂口。她要求牧民雄保守秘密到明天晚上時,其實心中早已決定要殺死他了。只是不知道摻了毒的可樂是坂口交給他的,還是千鶴。

美世所做的那些令警方疑惑的行動,如果換成以千鶴來思考,便十分容易解釋。從T銀行分行提領三十萬現金的人,肯定也是千鶴。她一開始就假扮成美世去開戶,三番兩次地去銀行露面。一如跟牧民雄的情形一樣,都是利用人們心理上的錯覺。由於坂口家從來沒和那家銀行來往過,所以不必擔心真的美世會上門。

隱藏的真相如今在檢察官的思考中逐漸顯現。

倒是野本刑警人在哪裏?

檢察官站了起來。必須立刻跟偵查總部聯絡才行。

玄關的門開了,野本刑警穿着浴衣的矮胖模樣出現了。

「真是嚇我一跳。洗個澡居然還有人來迎接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快穿衣服!」檢察官說。「我們要出門,快點準備!」

「不是說要喝酒嗎?」

「趕快準備!」

「要去哪裏?」棒槌學堂·出品

「目黑區綠丘,白鳥千鶴住的地方。不對,在那之前先到我家一趟,我得先確認一件事。」

「千鶴怎麼了嗎?」

「她涉嫌殺害津田晃一、牧民雄及坂口美世,要去逮捕她。」

「太扯了,那個女人並沒有機會殺死津田呀。」

「理由我在車中再告訴你。對了,你知道千鶴的籍貫是哪裏嗎?」

「等我一下。」

刑警從掛在牆上的西裝上衣里掏出警察手冊端詳。

「我想可能會有什麼幫助,所以抄下了小孩的《歌謠曲事典》中記載的資料。地址是長野縣佐久市岩村田町,佐久就是佐久間象山【注】的佐久。」

【注】: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炮學家(1811-1864)。

「我知道了,立刻出門吧。」

「假如對方反抗呢?」

「那就緊急逮捕。」

「沒問題吧?」

「我用我檢察官的職位當賭注。」

「我知道了。」刑警立刻脫下浴衣。「你用職業下賭注,我就用生命作陪!」

刑警覺得熱血沸騰。那是一種喜悅,就是為了這一瞬間,野本刑警才會那麼自傲地作為檢察官的雙腳四處奔走。

「別忘了手銬。」檢察官這麼說時,已做好準備的野本刑警早衝到了門外。

12

兩人並肩走在馬路上。身材肥胖的野本刑警顯得比高瘦的檢察官動作要靈敏許多。

「電話在哪裏?」

「那裏。」

「你去叫車。」檢察官邊說邊走向紅色公用電話。

他撥號聯絡偵查總部。大川警部外出辦案。

「請警部立刻跟我聯絡。我要他以涉嫌殺人的罪行將藝苑社的坂口秋男逮捕,並帶回總部。沒有逮捕令,但可以用刑訴法第二百一十條規定進行緊急逮捕。我和野本刑警在綠丘的白光公寓。」

放回話筒時,刑警叫的計程車已打開門等著。

車子開了之後,檢察官才靠在野本刑警的耳邊說明他的推理。

白鳥千鶴在這個案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津田晃一是何時被殺害的?

牧民雄為什麼會被殺?

只聽到聲音的男人是利用什麼詭計安排的?

讓檢察官做出如此推理的方言,心理上的錯覺又是……

「可是,千草先生,」野本刑警一邊點頭聽着檢察官的說明,一邊提出疑問。「萬一坂口或千鶴否認的話怎麼辦?只是推理出他們的罪行,並無法證明他們真的犯罪呀。」

「你的意思是說,要有絕對性的證據?」

「沒錯,要有讓他們無法否認的致命一擊。」

「我想應該有。」

「在哪裏?」

「我們現在就是要去找出來。」

這時,檢察官的腦海中已清楚地描繪出野本刑警所謂的「致命一擊」。

關鍵證據有兩個。第一個是七月九日這個「日期」。根據牧民雄的日記,那一夜他在坂口家聽到有關比才和舒曼的事,可是對牧民雄提起這件事的「美世」,一定是白鳥千鶴。也就是說,美世那一夜不在自己家裏。只要調查她那天住在哪裏,並證明該事實,不就能粉碎千鶴一人身兼兩角的詭計了嗎?首先要打電話到美世娘家,調查她的交友關係和親戚資料。沿着這些線索,說不定就能找出她當晚住在哪裏。

第二個證據是「目籠」這個方言。千鶴的籍貫是長野縣佐久市,假如確定「目籠」是該地方特有的方言,也能佐證她一人身兼兩角的詭計。所以在逮捕千鶴之前,必須先翻閱家裏書房那本全國分類方言事典,予以確認才行。

「別所溫泉!」野本刑警突然開口說道。

「別所溫泉怎麼了?」

「就是相染屋呀,可以讓那個叫做志乃的女服務生跟千鶴見面。」

「說的也是。」檢察官點頭說。「只要她能證明那一晚的客人是千鶴,就有了第三個證據。」

「第三個?第一個證據是什麼?」

「這個嘛……」檢察官說到這裏時,車子已經停在家門口。

「你回來了呀。」出門迎接的檢察官妻子說。「剛剛坂口先生打電話給你。」

「什麼,坂口打電話來過?」

「而且還說了很奇怪的話。他說謝謝千草兄長久的照顧,他接下來要去遠方旅行了,所以來打聲招呼。」

「這……」

檢察官和刑警四目相對。

「還有,」檢察官的妻子說,「他說銀行里的存款要全部轉送給牧民雄的家人,相關手續請你幫他處理,還要你多多保重身體。聽起來好像是一去不回的人在告別一樣。」

「糟了!」

「可惡!」刑警怒罵說。「這傢伙逃跑了!」

「不,逃亡需要錢,所以不可能將所有存款都送給牧民雄的家人。」

「你是說……」

「野本!」檢察官丟下一句話。「走,去千鶴住的地方,叫車!」

檢察官和刑警並肩跑向馬路。

13

在夜晚街頭高速平治的計程車一停在白光公寓前,刑警便跳了出來。

千草檢察官抬頭仰望着星空下成排窗戶燈火通明的華麗建築。

「她住二樓,走上去比較快!」刑警率先跨步前行。

二十三室。

檢察官敲了門,沒人回應。他扭動了一下門把,房門上了鎖。

「白鳥小姐!」刑警敲門大叫。

「白鳥小姐,我是藝苑社派來的,有事找你……」

但就是沒人應聲。

「有點奇怪。」檢察官低語着。

無人回應的房間里傳來幽靜的管弦樂聲,檢察官豎起了耳朵傾聽。

「是《悲愴》交響曲。」

「悲愴……?」棒槌學堂·出品

「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跟你這個戲曲迷說這些根本沒用,就是描寫無法獲得救贖的悲傷……」

「無法獲得救贖的悲傷嗎?」刑警重複一遍這句話時,檢察官的眼神突然閃了一下。

「野本!」檢察官大叫。「快叫管理員過來,拿備用鑰匙開門!快呀!」

刑警衝下了樓梯。

管理員立刻就出現了,是一名瘦削、臉色不太好的男人。

「那就怪了,兩個小時前我才看見白鳥小姐站在陽台上……」

管理員打開門鎖,推開房門。電燈是關着的,音樂從黑暗的房間深處里流瀉出來。

管理員打開電燈,豪華的客聽里空無一人。

「那道門後面是什麼?」檢察官問。

「是寢室。」

「野本。」檢察官催促着刑警前進。

推開通往寢室的房門,房門沒有上鎖。管理員一打開電燈,三個人的嘴裏都發出了一聲驚叫。

房間中央的床鋪上,坂口秋男和白鳥千鶴擁抱着躺在一起。

「坂口!」檢察官開口喊叫,但床上的兩人動也不動。

「已經死了……」

刑警將手伸到坂口和千鶴的臉上,確認呼吸是否已經停止,並碰觸了一下臉頰。「還有溫度,看樣子是在二、三十分鐘前。」

這時,檢察官發現了放在床頭桌上的一張紙片。

哥哥,抱歉讓你看到我這副模樣。為了那件事,我終於還是受到了制裁。再見了,祝你幸福。

千鶴

「是遺書吧。」刑警探過頭來說。

「大概是吧。聽說她哥哥在信州經營一家醫院,不過上面說因為那件事受到制裁,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沒有坂口的遺書嗎?」

「沒有。」檢察官說。「仔細想想,他也不像是會留下遺書的人。」

純白的床單上,相擁而眠的兩人服裝絲毫未亂,令檢察官有種奇妙的潔凈感。兩人似乎在靜靜地聆聽着《悲愴》沉重又憂戚的樂聲。

客廳里的電話響了,檢察官拿起了話筒。

「我是地檢署的千草。」

「原來是千草先生。」是大川警部的聲音。「沒有找到坂口秋男的下落,只知道他去過神田的光仁堂醫院,他離開那裏后就不知去向了……」

「去醫院?為了什麼?」

「藝苑社的社長葉村洋四郎因為狹心症倒下了,聽說是在今天的傍晚。社長家就在光仁堂醫院附近,所以便送到那裏。坂口接到通知時,只聽他大喊一聲糟糕便衝出了家門,這是女佣人說的。於是我們也趕往醫院,社長已經身故了,但他的家人卻十分憤怒……」

「為什麼?」

「坂口趕到的時候,社長已經斷氣了。他竟然對着屍體吐口水,還說就是因為這傢伙才毀了他的一生。他多麼希望親手殺死他,說完又吐了屍體口水。其他人上前抱住他,他卻推開眾人衝出了病房,大家都說他是不是瘋了。聽說這個社長還是他們夫妻的介紹人。」

「沒錯,美世就是這個社長的親戚。」

「所以他們家人才會那麼生氣,還罵說連那棟房子、那塊地皮都送給了他們夫婦,簡直是忘恩負義,連畜生都不如。對了,千鶴那裏怎麼樣了?」

「兩個人都在這裏。」

「逮捕他們了嗎?」

「不,已經沒有必要了。」檢察官停頓了一下才接着說。「大川,坂口和千鶴已經死了……」

「自殺嗎?」

「是的。我們所追查的坂口浩一的親生父親就是那個葉村洋四郎。美世是葉村的秘書,住過葉村家,他們之間的姦情應該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所以說,坂口是娶了社長用過的女人啰?」

「這一段關係的代價,就是美世會得到那棟房子、土地,以及一個有前途的丈夫。而他們兩人的關係到婚後還是持續著。大概坂口在小孩車禍去世之前,都是真心愛着他的妻子和小孩的吧。我認識學生時代的坂口,他就是那樣的男人。當他知道自己真誠的愛被這群虛偽的人給欺騙了,可以想見他會多麼憤慨。」檢察官說到這裏時,停頓了下來。

「喂喂,怎麼了?」

「大川,你聽見了嗎?從屍體上流過的音樂……」

「總之,我馬上過去那裏。」

警部掛上電話后,檢察官仍在電話機前佇立了一段時間,傾聽着緩慢的樂曲。

對坂口秋男而言,他最後的目的就是殺死葉村洋四郎。對他的憎恨,是坂口活下來的唯一支柱。如今這個目標消失了,長期以來支撐他內心的東西也崩潰了。這樣的挫折逼他走上了絕路。

他沒有留下遺書,他的犯案和計劃都只能出現在檢察官的想像中。

千鶴寫給哥哥的那一段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為了那件事,我終於還是受到了制裁……

「現在該怎麼辦?」野本刑警上前詢問。

「沒什麼怎麼辦,一切都結束了。」檢察官低頭看着自己的腳說道。

隔天,千草檢察官在地檢署的辦公室里和千鶴上東京來的哥哥白鳥利秋見面。利秋端正白皙的臉上,滿是沉重的表情。

「我可憐的妹妹。千鶴從一開始就是背負着十字架出生的。」

「怎麼說?」

「千鶴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她媽媽是我父親老年迎娶的繼室。父親在千鶴十二歲那年過世,他一向很溺愛千鶴,千鶴也很黏着父親,就這樣度過了她的少女時期。父親過世后第三年,千鶴的媽媽也生病了,是胃癌。我是醫生,很清楚後母的死期將至。大概是在後母死前兩、三天吧,她說要叫千鶴到床前來,我走出病房去叫千鶴。過了不久便聽見病房內傳來千鶴的哭聲,我趕緊衝進裏面……」

「……」

「只見後母從被窩中掉出來,整個人斜倒在地板上,千鶴就站在旁邊。一看就知道是後母抓着千鶴,而千鶴推開了她。我問她們發生了什麼事,但千鶴只是大口地喘著氣沒有回答。衰弱的後母在幾分鐘后便斷氣了。」

「你妹妹為什麼做那種事?」

「幾天之後我才知道原因。千鶴並非我過世父親的小孩,後母曾背着父親跟某個男人私通過。」

「知道是哪個男人嗎?」

「不知道。但是後母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想告訴千鶴她的父親是誰。後母一說出這事,千鶴便捂住耳朵。我妹妹堅持希望她是臨終之前始終相信愛妻、深愛女兒的父親所生的,她認為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有辱死去父親的顏面。後母哀求着她,但千鶴就是捂著耳朵不肯聽,並打算離開。於是後母抱住她的身體,想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告訴她那個名字。就在那一瞬間,千鶴用力推開了後母……檢察官,這就是遺書中提到的『那件事』。」

「原來如此。」檢察官點頭說:「因為有着這個陰暗的過去,才會讓她跟坂口秋男結合在一起吧。但是這卻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

「我是醫生,所以後母的死可以用病故來處理。但是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來說,畢竟是一個太大的衝擊。檢察官,千鶴可說是背負着十字架出生的,而且還決定為自己所背負的十字架的重擔復仇。無論是坂口美世還是葉村洋四郎,千鶴都不認識。千鶴的眼中只看到一直以來折磨着她的那個十字架……」

千草檢察官無言以對。只是相信躺在那張潔白的床上,在《悲愴》的包圍下死去的兩人並沒有發生肉體關係。因為結合他們的並非愛情,而是憎恨。

白島利秋將五十萬的支票放進寫着奠儀的信封袋裏,請事務官轉交給牧民雄的父親。當他低頭走出辦公室時,檢察官感到內心一片空白。

而這片空白,是無法填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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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的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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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樂章 紅色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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