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 紅色日記簿

第三樂章 紅色日記簿

1

(……芥川龍之介的隨筆集中有一篇《侏儒的語言》,當中提到「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始自成為親子之時」。有人認為這句話純屬於文學家口中的諷刺警語,但是至少對我們法醫而言,是具有科學真實性的。

例如有一對夫婦,妻子生下了小孩,在這種情形下,女人絕對確信那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做丈夫的就不一定那麼肯定了,他只能相信應該是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說,所謂的父親只是法律上的存在,其立場是基於相互信賴才好不容易維持住的。

現在各位都笑了。但是覺得好笑的人之中,卻不乏有兩三位曾經在深夜悄悄地端詳著小孩熟睡的臉龐,心想這真的是我的小孩嗎?是誰播種讓這個小生命萌芽的呢?妻子和小孩都發出安詳的鼻息沉睡,「母子關係」不容置疑。可是對於站在一旁盤起手的丈夫而言,卻沒有方法可以斷定這真的是自己的小孩。

在此情況下,唯一的救贖就是只能相信妻子的忠貞。然而,再怎麼值得信賴的女性,也可能在惡夢般的瞬間被人奪去肉體。更何況身處在這個過於高喊性解放、性平等的現代,貞操的觀念已然落伍了。甚至這個名詞的意義,也產生了本質上的變化。就算女人的肉體留下數十名男性的足跡,也不至於影響夫妻生活;甚至還出現了「夫妻之間是正餐,其他場合是點心」的性關係論。看來丈夫懷疑小孩是否為親生的心情,實在不能一笑置之。就某些意義而言,這也是人生的悲劇。

根據《古事記》【注】的記載,天孫瓊瓊杵尊和木花之開耶姬一夜交歡后,神姬便有了身孕。但是天尊認為不過才一次交歡,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受孕,便懷疑那不是自己的子胤。神姬憤怒地表示,既然你如此懷疑,那麼我就來證明給你看。神姬在海邊蓋了小屋,住在裏面,然後放火燒了小屋。她打算在小屋中待產,如果孩子是天尊的子胤自然會得救,反之則會被活活燒死。後來出生的孩子就是彥火火出見尊、火明命及火闌降命,這也是日本史上首次在火光中完成的親子鑒定。

【注】:日本現存最古老的史書,以漢字記錄了神話時期到推古天皇之間的歷史。

當然這個方法沒有任何的科學根據,但值得注意的是,連神話的世界也有親子鑒定的問題,可見得對全天下的男性來說,那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隨着時代的進步,親子鑒定逐漸增加了科學的色彩,其中之一稱為滴骨法,也就是將血液滴在骨頭上,如果是親生父子的話,血液會滲入骨頭裏,此外還有一種滴血認親法,是將兩者的血液滴在一起,若是親子關係,血液會相互融合。和今天的血型判斷法構想十分類似,不過以今天的知識來看,以上都是錯誤的方法。

無論是木花之開耶姬燒掉小屋的火光,還是滴在骨頭上的鮮血,都是「紅」的。這似乎是在說,想追究親子關係,就要致力探索「紅的真相」。

那麼,目前的親子鑒定又是如何進行的呢?眾所周知是根據孟德爾遺傳法,也就是檢驗父母和小孩的血型是否一致。日文常用「紅色的謊言」來代表天大的謊言,但經由血型判斷的親子鑒定卻能告訴我們「紅色的真相」。

只是我們的感嘆是,利用這種方法依然無法百分之百地確定鑒定結果。我們既不能斷言說「不是你的小孩」,也不能肯定說「確實是你的小孩」。說得極端一點,一個小孩可能存在着複數的父親!

這樣一來,連結父子關係的真相之鑰,就完全掌握在母親手中了……)

千草檢察官放下手邊正在閱讀的書本,點了一根煙。

「還不睡嗎?」檢察官的妻子從剛才已經站在書房門口不知問過幾次了。

「好。」每次都只得到敷衍的回應。

檢察官在家裏接到發現津田晃一屍體的電話后,便立刻走進了書房。他的妻子看着好幾個小時始終坐在書桌前無意起身的丈夫,不禁放棄地說:「我要先睡了,都已經一點了……」

「好。」

當腳步聲離開書房門口時,檢察官喃喃自語着:「坂口秋男也看過這本書……」

2

這是個沒有風的夜晚。

香煙的煙徘徊在書桌的紗窗前,然後緩緩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過後了。

檢察官的思緒在深夜中繼續運轉着。

接到野本刑警通知發現津田晃一屍體的電話時,檢察官詢問了津田的血型,那是因為他想到留在那塊桌巾上的血跡說不定是津田的。利用血來恫嚇對方,並不是稀奇的例子,像流氓就常使用自殘的方式恐嚇別人。津田想要帶走美世,而美世不從,他為了脅迫美世,便割傷自己的手指寫了三個0,威脅說如果美世抵抗的話就殺了她和坂口,自己也自殺,這三個0就代表三個人毀滅的命運。因而美世只好聽從津田的要求——檢察官原本是這麼想。

然而,這個假設卻因為津田的血型是A型而崩潰,甚至還因此發現了新的事實。

O型的父母生下的小孩接受了A型的輸血,這是不可能的事,但現實情況下卻發生了。因此,小孩和坂口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已是不爭的事實。

小孩的父親必須是A型或是AB型才對!

這麼說來,檢察官心想,坂口秋男應該也和他一樣,是經過這條思路才發覺這個事實的吧?難怪坂口會刻意擺出一副對血型漠不關心的態度。

檢察官的想像繼續延伸。說是想像,其實比較像是空想,就像作家一樣地憑空捏造情節。

(會不會津田晃一才是小孩的親生父親呢?)

這個想像包含了很多意義,而支持這個小說般的空想的,則是血型的遺傳法則。

美世津田小孩

O×A=A

換句話說,津田有可能是小孩的父親,這個事實不容忽視。

車禍發生當天,美世帶着小孩到丈夫的同事家拜訪。那是女眷間的交流,一個月彼此相約聚會一、兩次,不一定有什麼要事。然而,美世會不會利用這個機會做其他的事呢?像是跟津田晃一幽會。與其說是幽會,不如說是一家三口避人耳目見面的日子。

那一天下着小雨。日暮黃昏的街上,不見什麼人影。小孩甩開母親的手跑了出去,剛好津田晃一經過該處。這是偶然嗎?說不定不是剛好經過,而是等在那裏,孩子是因為看到津田才跑出去的。

車禍就在那時發生了,津田一定是萬分驚慌。所以他抱着孩子衝到醫院,並自願輸血,不是出自一時的善意,而是身為父親的疼愛之情。

那個去世的小孩名字應該是叫做浩一吧。浩一和晃一,這個名字是否隱藏了美世特殊的情感呢?

檢察官點了不知是第幾根的香煙。

坂口美世失蹤、津田晃一被殺,兩個案件有一個共通的背景。這不是空想,而是確信。在那個背景之中,檢察官看見了坂口秋男悄悄躲藏的身影。

「好……」檢察官輕呼一聲站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他的身體硬得都跟木頭一樣了。

等到天亮之後,一定要讓這些空想趨近事實不可。

「千草、大川、野本的鐵三角組合嗎……」檢察官想起野本刑警在電話中說的話,不禁苦笑。野本的口頭禪是「兇手固然可惡,但案件是可愛的」。不知道他睡了沒有?

檢察官悄悄拉開卧房的紙門,沉悶的空氣中融合著淡淡的香味和體味。

檢察官的妻子在並排鋪好的另一個床褥中,睡得正香甜。她的睡衣領子有些翻開,微亮的枱燈光線淡淡地照着她白色的胸脯。

檢察官坐在床單上,入神地端詳妻子的睡姿。進入中年後,她變得豐腴了。雖然這讓她的肌膚更加白皙,並增添了滑潤的光澤,但是她緊緻的皮膚觸感卻只留存在檢察官的記憶之中。

「怎麼了?」檢察官的妻子閉着眼睛輕聲問道。

「你沒有睡着嗎?」

「睡得不沉。幾點了?」

「快三點了。」

「睡覺吧,天都快亮了。」棒槌學堂·出品

她微微翻了個身,面朝著檢察官。洗過的頭髮隨意地用白色髮帶綁着,側臉看起來十分稚氣。

一時之間,檢察官腦海中閃過一個唐突的想法。

——如果我的妻子體內注入了其他男人的體液,她逐漸隆起的子宮裏孕育著跟我毫無關係的肉塊,那時我會殺死她嗎……?

3

那裏似乎是一間畫室。

坂口秋男面向中間的畫架,他穿着白袍背對檢察官站着。檢察官對繪畫一竅不通,並不清楚坂口面前的畫布是幾號的,只知道是一幅很大的作品。

(原來坂口也有這種興趣呀。)

檢察官走上前,從坂口的背後看着畫布。

——噢。

畫布上塗滿整片的灰色,中央畫着一個大大地張開雙腿仰躺的裸婦。

——那是美世。

野本刑警不知何時也進來了,站在檢察官的耳畔低語着。

——嗯。

檢察官點點頭。在灰色調的背景中,以更濃的灰色畫出的裸婦,就像是飄浮在空中的木偶一樣。但是由於那個裸婦臉上帶着一付橢圓形眼鏡,因此檢察官也認為那是美世的裸體畫沒錯。

——好奇妙的畫。

檢察官低語着。

——肚子像摔角選手一樣鼓鼓的。

——那是因為懷孕了。

——懷孕?為什麼美世會……?

檢察官不理會刑警的疑問。幹嘛要問答案這麼明顯的問題呢?

他們兩人交談時,坂口始終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地拿着刮刀將顏料塗在裸婦鼓漲的肚子上。因為只有那個部位塗着紅色,明顯的對比連外行的檢察官看了都覺得很不協調。鮮紅的顏色整個跳了出來,而且這一片紅色究竟是什麼,也令人摸不著頭腦。

——你在畫什麼?

檢察官站在坂口背後問。

——嬰兒的頭。

坂口不屑地表示。

——嬰兒?

——沒錯,嬰兒的頭正要從這傢伙的肚子裏鑽出來。

——你不覺得顏色太過強烈了嗎?

——你是說這個紅色嗎?

——是的。

——那是當然,因為我不是用顏料畫的。

——不然你是用什麼畫的呢?

——要我告訴你嗎?

坂口慢慢地轉身面對着檢察官,然後歪著嘴角冷笑了一下。

——就是這傢伙的血呀。

——什麼?!

——我貯藏了很多這女人的血,現在就是用它來作畫。

——你總算說實話了。

——那又怎麼樣?

——野本!

檢察官瞪着站在一旁發獃的刑警。

——還不快逮捕他,將他以殺害美世的嫌疑帶走。

——可是坂口並不在這裏呀。

奇妙的是,剛剛還站在眼前的坂口不見了。檢察官不禁慌了。

——被他跑了!還不去追,野本!

當刑警沖向門口時,畫布中的女人竟然緩緩地起身,跟隨突然又現身的坂口從檢察官面前揚長而去。

——慢著,坂口!喂,野本!

檢察官追了上去,遠遠地有人在呼喚他,然後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

「老公!」

檢察官輕輕地張開了眼睛。

「野本先生的電話。」

檢察官目光獃滯地看着正在端詳他的妻子。

「野本……?他人在哪裏?」

「他從杉並警署打來的,說有急事要跟你說。」

「知道了。」檢察官一邊回應,一邊打了個哈欠。原來剛剛是夢嗎?夢中的景象既無從說明,也毫無脈絡可循,卻又似乎暗示著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另一種想像。檢察官無法回答究竟是什麼樣的想像,只好搖搖頭。為什麼我沒有叫住從畫布中走出來的美世呢?

「老公,野本先生說很急呀。」

「知道了。」棒槌學堂·出品

檢察官慢慢地離開被窩。不安穩的睡眠,讓他醒來后的心情有點糟。可是野本電話中傳來的聲音卻顯得明朗而興奮,想來他肯定睡得很好。

「終於查出津田晃一的行蹤了。那傢伙十五日晚上的確在中野的酒吧『花束』出現過……」

「是嗎?」檢察官重新抓好話筒問道。「是媽媽桑想起來了嗎?」

「不是,是店裏的女服務生……」

「你是說小姐吧?」

「這個嘛,她叫瑪麗子,是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哦。」

「那不重要。你是在哪裏見到那個女孩的?」

「就在『花束』呀。昨晚十點多確認了津田的屍體后,我決定再去中野的酒吧一趟。那時大概是快打烊了,只剩下五、六個小姐在。媽媽桑叫來一個女孩,說關於小晃的事這個女孩最清楚……」

「津田出現時是一個人嗎?」

「沒錯,這半年來他是『花束』的常客。」

「那就是說,最近津田辭去了打工的工作。那他上酒吧的錢是從哪裏來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那傢伙是從坂口的兒子去世之後才開始出現在『花束』的,我想美世就是他的金主。津田巧妙地利用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當幌子……」

「關於這一點,」檢察官說,「我有其他的想法。不過你還是先告訴我十五日晚上的情況。」

「九點左右,津田來到『花束』那一晚是媽媽桑的生日,幾乎所有的熟客都露臉了。津田點了威士忌,還幫瑪麗子點了調酒。可是因為客人很多,瑪麗子很快便轉枱了。當時,有個女人走向津田……」

「女人?是店裏的小姐嗎?」

「不是,是女客人。來過『花束』好幾次。」

「叫什麼名字?」

「白鳥千鶴。白色的鳥,一千隻鶴。」

「嗯……白鳥千鶴嗎?」

「你認識嗎?」

檢察官說:「我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職業是什麼?」

「畫家,而且是幫兒童雜誌畫插畫。」

「插畫家嗎?不對,我應該是在別的地方看過這個名字,而且還是最近的事。」

「可能是電視吧,不然就是廣播節目。聽說白鳥千鶴也替流行歌曲作詞,去年還領過什麼唱片大獎。」

「也不對,應該是別的事情……」

白鳥千鶴是什麼時候進入他的記憶之中呢?他似乎快想起來了,卻又想不出來。

「總之,」刑警急着說下去,「白鳥千鶴一上前,津田在位置上舉起手跟她打招呼,千鶴便在他旁邊坐下。瑪麗子看到這裏就說自己要轉枱了。」

「這種情形以前也有過嗎?」

「好像是第一次。店裏的小姐說,過去從來沒有看過津田和千鶴說過話。」

「嗯……」

「而且,」刑警說,「他們兩人當晚還一起走出『花束』,這是坐在門口收銀台的小姐說的。千鶴付了兩個人的酒錢后,收銀台小姐隔着窗玻璃看見兩人一起離開。他們站在路邊好像在聊些什麼,津田對着開過來的汽車招手,將千鶴推進車裏,自己也搭上車。收銀台小姐看着汽車開走時,心中還冷哼一聲說好好享受吧。在這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津田了……」

「野本,」檢察官夾雜着咳嗽聲說,「千鶴的住址是?」

「不知道,不過有線索可以查。她得過什麼唱片獎,又是插畫家……」

「我想更了解白鳥千鶴,你快去調查!」

「我的腳,」刑警高興地表示,「現在正準備為你效勞呢。」

結束和野本刑警的電話后,檢察官又撥了地檢署的電話給山岸事務官。

「是我。」檢察官說,「我早上會晚點到。」

「津田的屍體找到了,是嗎?」

「你也聽說了?」

「早報上登了。只是這麼一來,順序就顛倒了。」

「順序顛倒?怎麼說?」

「我本來以為會先找到坂口美世的屍體,接着發現津田晃一自殺,這樣一切就都合理了。」

「結果兇手卻令你大失所望了嗎?不過關於這個案子,有件事要麻煩你立刻去調查。」

「什麼事?」

「坂口的兒子去年十一月因為車禍去世。」

「我聽說了。」

「從那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往回推算,我想知道美世受孕的時間,還有當時津田晃一人在哪裏。調查的目的是……」

檢察官說到一半,事務官便說:「我知道,是要知道兩人之間可能接觸的時間吧。」

「沒錯。」

「可是,那個小孩應該是坂口的孩子吧?」

「就法律上來說是的,可是我要知道的是真相。」

「事實有時候比小說還離奇呢。」

「如果是那樣就傷腦筋了……」

檢察官掛上電話后,便對廚房大喊:「喂,早飯呢?」

他的聲音並沒有不高興,看來睡意已消,身為檢察官的職業意識也全醒了。在面對新的發展前,檢察官再度對着廚房發出充滿氣魄的聲音:「早飯好了沒?我急着出門呀。」

他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桌上只有幾碟小菜和倒扣著的碗。

「早飯馬上就好了。」檢察官的妻子從廚房探頭出來說。

「我急着出門。」

「急到臉也不洗嗎?」

檢察官沉默地拿起報紙。他一邊很快地瀏覽了一下新聞標題,一邊準備起身時,突然輕喊了一聲「啊」,因為某個聯想瞬間喚起了他腦中的記憶。

(白鳥千鶴!)

在早報下方有個文學全集的廣告,當檢察官的視線掃過其中「豪華裝幀」的字眼時,白鳥千鶴的名字便浮現在腦海里。

(沒錯!)

檢察官走進書房,從書架上取出《法醫夜話》這本書,翻開書頁,在目錄欄里找到了「裝幀:白鳥千鶴」這排小字。昨晚他並沒有特別注意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卻烙印在他記憶的角落。他一看到報紙廣告上寫着「豪華裝幀」,便想起了白鳥千鶴的名字。

檢察官在椅子上坐下來。

千鶴跟藝苑社有關係。

坂口秋男是那裏的出版部部長。

津田晃一於十五日晚上跟千鶴一起走出了酒吧「花束」,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他活着的身影。

現在已知的事實只有這些,而這些又該如何跟津田被殺連結在一起呢?美世的失蹤又代表着什麼意義?

犯罪通常伴隨着戲劇性的要素,可以說是人生中的一齣戲碼。但是這類戲碼卻常因為導演(兇手)的主導,使得觀眾看不到前因和中間經過,而被迫直接觀看最後一幕。檢察官就是那個不幸的觀眾。

後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白鳥千鶴是主要演員還是路人甲而已?

真希望有演員名單,檢察官心想。

「怎麼了?」檢察官妻子在書房門口問道。「你好像又不急的樣子了。」

「嗯。」檢察官說:「有時候欲速則不達呀。」

4

用過早飯之後,檢察官發現自己的心境改變了。與其到偵查總部露臉,他決定不如直接去見坂口秋男。

當時,檢察官的腦海中漠然地描繪出一幅景象。在那漠然的景象中,浮現兩個模糊的人影——坂口秋男和白鳥千鶴。可是檢察官卻無法說明自己所想像的景象意義何在,看來又是一個跳躍式的念頭。

他換上西裝時,電話鈴聲響了。

「我來接。」

檢察官拿起了話筒,是世田谷警署的偵查主任打來的。

「這麼晚才跟您聯絡,不好意思。」主任說話的速度還是很快。「昨天晚上坂口秋男打了一通奇怪的電話來,說他遭竊的車子被人丟在距離住家三十公尺外的香煙攤前面。雖然車子是回來了,但他覺得這個惡作劇實在太惡劣,所以還是決定報警。」

「嗯……也就是說坂口曾經報案說他車子失竊啰?」

「沒有,因為坂口說他自己也不知道車子被偷了。」

「可是他的車子不是都停放在家裏嗎?」

「沒錯。」

「這樣他還是沒發覺車子被偷了嗎?」

「應該是吧。」

「開什麼玩笑!」檢察官笑了出來。

「我們也覺得不可思議。」主任說。「剛剛我們的刑警已經去了解狀況回來了。」

「結果呢?」

「聽了坂口的說法,就會覺得他沒發現一點都不奇怪。」偵查主任說完這句話后,開始說明刑警的報告。

前往調查的是一個叫做和倉的年長刑警。

「請進,這邊走。」坂口一看到刑警,便帶他到屋后的車庫去。

坂口家佔地相當廣大,馬路在房子東側,和北側的小巷垂直相交,他家就蓋在這個角落上,由大谷石砌成的圍牆劃分出屋子的範圍。

「這就是車庫。」坂口指著圍着三面牆的低矮建築物說。屋頂是彩色鐵皮,車庫前有卷門。

刑警問:「那個卷門有鎖嗎?」

「有,但平常都沒上鎖。」

「為什麼?」棒槌學堂·出品

「因為沒有必要。卷門開關時會發出很大的聲音,車子發動時也一樣,所以就算是半夜也不可能趁着我們不注意將車子開出去。」

「可是你的車卻被偷了。為什麼你沒發現呢?」

「因為卷門關着的關係,直到昨天晚上,我都以為車子停在車庫裏,當然現在車子也在裏頭。」

坂口說完后便打開了卷門。車庫裏停著一輛四人座的日野Contessa1300Coupe,塗上金屬漆的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十分美麗。

坂口認為他的車是在十五日以後被偷開出去的。因為美世在十四日下午曾開車回橫濱娘家,直到十五日上午才回來,這項事實後來經由住在坂口家的女傭阿德嫂口中亦獲得證實。

坂口平常上下班都是搭電車,一個月里頂多開一、兩次車,而且只限於星期天。美世有七年的開車經驗,坂口則是去年八月才考上駕照。美世似乎不太信任丈夫的開車技術,平常都是她在打理車子。

十六日那天,他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過後了。一方面因為喝醉,又因為美世失蹤而心神不寧,根本無心想到車子的事。

「所以說……」刑警問道,「十六日以後,你完全沒有靠近車庫一步啰?」

「沒錯,因為我太太失蹤的關係,我的心情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在這種狀態下開車是很危險的。」

「你曾想過要開車嗎?」

「有。十七日我要到介紹人家裏去時,原本打算開車去,但是因為害怕發生車禍,還是改搭計程車。當時如果開車去的話,應該就會發覺車子被偷了……」

他的車子是在昨晚十點半左右被發現停在附近的香煙攤前面。香煙攤的老闆打烊后正在抽煙休息時,聽見了停車的聲音。他原本以為是客人,拉開窗帘一看卻沒有人,只有一部車停在店門口。他心想,怎麼擋在這裏呢?便出門去看,發現車門開着,等了好半天就是沒人出現。他在車子裏找到行車執照,才知道是坂口的車子。

「當時,」坂口說,「我和阿德嫂正在看連續劇。香煙攤的老闆氣沖沖地跑來抗議我將車子停在他店門口,造成他的困擾,要我立刻開走。我聽了大吃一驚,趕緊到車庫去確認,果然發現車子不見了,才馬上跑去將車子開回來。」

刑警聽到這裏,便又到香煙攤一趟,確認了坂口所言不假。老闆說他聽見車子停下來的聲音,卻沒看見開車的人。

真是一件奇怪的車子失竊案!

「假如這是真的,」世田谷警署偵查主任在電話中繼續說,「那就有必要重新思考坂口美世的失蹤案。」

「也就是說,」檢察官說,「美世是開車前往別所溫泉的嗎?」

「沒錯,車子裏應該還載着另外一個人……」

「誰?」

「津田晃一。」

「嗯……」

「如果不開車的話,美世就不可能離開別所溫泉。」

「離開?」

「應該說是逃亡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殺害津田晃一的兇手是美世啰?」

「那是其中一個推測,否則無法想像會是誰將車子丟在香煙攤前面。美世跟津田一起去了別所溫泉,我想她是在車子裏面殺人的,大概是讓對方喝了下毒的果汁或啤酒吧。

她將屍體藏在後車廂,到了別所溫泉的入口附近,先將車子停好,再配合電車到站的時間前往相染屋,這是偽裝自己是『被害人』必要的行動。之後,她說要到車站接弟弟,這當然是騙人的,只是她逃離相染屋的藉口。她一走出旅館,便直奔停車場開車,在隔天凌晨四點左右回到東京,然後在清晨或當晚將屍體埋在秀峰寺的後山。

她身上帶着三十萬現金,足夠她躲在東京想好逃亡計劃。她會將車子丟在住家附近,就是因為她已經想好逃亡計劃了。」

主任一口氣說完。他口沫橫飛地在電話那頭敘述他的推測,可是檢察官卻不能認同,認為那只是一個理論基礎脆弱的想像而已。

檢察官說:「那的確也是一種角度,不過還有檢討的餘地。」

「我也是這麼認為。」主任的口氣忽然又變得謙虛了起來。

「總之,你的意見以及車子失竊的事,都請跟總部的大川說一聲。」

「是的,那就這樣了……」

結束很長的通話之後,檢察官更加確定要跟坂口秋男見面的想法。

而且,他還是很在意坂口居然沒有發覺車子失竊的事。

更何況這樁車子失竊案,彷彿就像是為了配合「發現津田晃一的屍體」這件事而發生的,這難道只是偶然嗎?

「我要出門了。」檢察官一邊穿鞋一邊交代。「如果野本打電話來,叫他中午到辦公室來一趟。」

5

野本刑警走在陽光熾熱的馬路上,行進之間心中想起自己剛剛在電話中回答檢察官的話:「你的腳現在正準備為你效勞」。這句話別人聽來也許覺得做作,但是檢察官應該能夠理解。長久以來,野本刑警便扮演着檢察官的雙腳,他也很滿足於這個角色。腳有腳的功能,他覺得很驕傲。假如檢察官不需要野本利三郎這雙腳了,那他也打算辭職不幹了。而如今,這雙腳正朝着白鳥千鶴住的公寓前進。

千鶴的住址很快便查到了,野本打電話到報社的文藝部請對方提供的。近年來報社對讀者的服務越來越周到,接電話的人態度親切,除了幫忙查出住址外,還告訴他白鳥千鶴去年榮獲唱片大獎的是香頌《夜的嘆息》的歌詞。

「請問您知道她的年齡嗎?還有白鳥小姐的籍貫……」話說到一半,對方已經掛上電話,看來服務也是有限度的。

野本刑警沒聽過什麼香頌(Chanson),有一次聽到年輕同事正在哼《愛你入骨》,他還因為問說:「那是某個火葬場的廣告歌嗎?」而被取笑。

不過,野本刑警年輕時倒是流行Shan(香)的說法,意思是美女。超級美女就叫做「Tote-Shan」,只有背影能看的美女叫做「Back-Shan」。在吉原一帶還是妓女戶的時期,野本曾經一個人去見識過,但當時沒什麼錢,只能專挑小店。

「要玩的話,就要懂得挑小姐。與其挑Shan,不如挑Dote-Shan。」

「Dote-Shan?不是Tote-Shan?」

「Dote-Shan就是指那裏很棒的意思。」

老鴇說完后推薦的是年過三十,一臉蒼白的小姐。結果上床后刑警大失所望,那裏居然一根草也沒長,一如乾涸的平原一樣,景觀十分荒涼,刑警興味素然地度過一夜。如今那名Dote-Shan也成了老太婆,可能在某處靜享餘生吧……

刑警回想至此,眼前已來到白鳥千鶴所住的公寓門口。

目黑區綠丘××號。

野本刑警從口袋裏拿出記事本,比對了住址和公寓的名稱。

門口有各個樓層的指示圖,千鶴住的是二十三室,有專用的樓梯。這棟高級建築的地下室有專用車庫和置物櫃,對於看慣一般兩房兩廳公寓的野本刑警而言,這裏有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冰冷氣氛。

刑警拭去滿頭大汗,用力地深呼吸一下。

「那一晚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太不愉快了……」白鳥千鶴聽到刑警想要詢問關於津田晃一的事,說聲「請」,便讓刑警進入屋裏。兩人面對面坐下后,她立刻對野本刑警說出上述的話。她一雙美麗的腿交疊在一起,目光直視着刑警,看起來年紀約二十七、八歲。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人長得漂亮,所以看起來年輕。如果用刑警的語彙來形容,千鶴就是Tote-Shan。

「你之前就認識津田嗎?」

「不認識。」

「可是你常去『花束』吧?」

「是的,我很喜歡那家店的氣氛。工作之餘,我常常想到了就去坐一下。」

「津田也是『花束』的常客,我想你們應該常有機會碰面……」

「他這個人我是知道,可是一起聊天,那天晚上是第二次。」

「那天晚上——你是指十五日晚上嗎?」

「是的。」

「你和津田一起離開了『花束』之後,去了哪裏?」

「我實在是不想說,因為太令人生氣了……」

「可是還是必須請你說。」

「那個人究竟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你還沒看今天的早報嗎?」

「我才剛起床,昨天工作到很晚。」

「昨天下午津田晃一的屍體被發現了。」

「哎呀!」

「他被毒殺后埋在玉川上水附近的草叢裏,推測已經死了一個星期,而且從十五日以後就沒有人看過他。」

「………」

「你在十五日晚上曾和津田晃一在一起,你們去了哪裏?『花束』的小姐目擊到你們兩人一起搭上了計程車。」

「我知道了,」白鳥千鶴神情緊張地說。「我說。可是我想對你的偵查應該沒什麼幫助……」

確切的日期她已經忘了,應該是這個月的中旬。

那一夜,白鳥千鶴跟往常一樣在工作忙完之後前往「花束」,一邊和媽媽桑聊天,喝了兩、三杯的「高球」后,離開酒吧大約是十點左右。她有車,但除非工作上有急事,平常是不開車的。因為整天都坐在書桌前,走路對她是一種樂趣也是必須的運動。

「白鳥小姐!」她來到國鐵的車站附近時,後面有人叫她。回頭一看,一個年輕男子正對着她微笑。

「我常常在『花束』里見到您,剛剛我也在店裏,因為一直都想找個機會跟您聊聊,所以想趁今晚這個時機……」男人說到這裏又改口,「我忘了先報上姓名。我姓津田,是昭和文科大學的學生。」

「你好……」千鶴只好跟他點頭致意。

「是這樣的,最近我們有一群人組了一個『詩歌會』,很希望能聽聽您的意見……」津田如此說明。

詩歌會的宗旨在於研究唱片界的流行歌曲。為了提高流行歌曲低俗的品質,首先必須從詞的部分着手。在流行歌曲界,作詞家的地位總是比歌手和作曲家矮了一截,或許是因為作詞家出賣了身為詩人的靈魂,而淪為文字的工匠的原因吧。我們的活動就是要喚回現代流行歌曲所遺忘的「詩性」,而榮獲唱片大獎的《夜的嘆息》成功地實現了我們的主張……

津田語帶熱情地訴說着,態度也很誠懇,給人的整體印象也很規矩正派。

兩人並肩走在一起。

「我們還打算髮行會刊,創刊號上務必請您發表一篇文章!」

「如果不嫌棄的話,」千鶴說,「我可以寫點祝賀的文字。」

「您方便的話,不如到我熟悉的店繼續坐下來聊聊吧?」津田開口邀約。

「可是我今晚還有工作要忙。」

「是嗎?真是遺憾,那家店很好玩的。」

「那就下次再去吧。」

「明天還能見到您嗎?」

「我明天起要出去旅行。」

「什麼時候回來?」棒槌學堂·出品

「大概是十五日吧,到時也許能在『花束』見面。」

「我很期待。」

千鶴和津田在車站前分開。她對津田第一次見面的印象不錯,覺得他很爽朗,也頗有好感。

6

「然後,」野本刑警一邊記錄千鶴說的話一邊問,「十五日晚上,你就到『花束』去找津田了嗎?」

「才不是呢。我早就忘了那個男人的存在。因為工作太忙,連旅行也取消了,好不容易忙到那天晚上告一段落,我才出門去透透氣。」

「結果津田在那裏等着你啰?」

「我去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他。」千鶴回答。「我跟媽媽桑聊了一個小時后,正準備回家,便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隔壁包廂。因為視線對上了,他又舉起手跟我打招呼,我只好上前跟他聊了一下。」

「你們聊了些什麼?」

「一些有的沒的,比方說『詩歌會』的定位啦、唱片業界的內幕等等。」

「之後你們兩人便一起離開了吧?」

「是的。」

「你們去了哪裏?」

「他說,」千鶴說,「他朋友的姊姊開了一家音樂咖啡廳,拜託他介紹我給他們認識,我只要露個臉,大概五分鐘十分鐘就行了。」

「店名是什麼?」

「不知道。」

「地點呢?」

「說是在澀谷,我心想就在回家的路上,便答應他去待個十分鐘就走,於是就跟那人一起離開了『花束』。」

津田一攔下計程車便把千鶴推進去,然後湊在司機耳邊說了去處,卻不讓千鶴聽見。

車子才一開動,她就覺得醉意來得很快。她一共才喝了三杯的高球和津田請的白蘭地,應該不至於喝醉才對。當她驚訝酒意發作得太不尋常時,津田的手已經抱住她的肩膀。

「住手!」

她試圖推開,但津田很執拗,一股酒臭味飄過她的臉頰。

「放開我!」

「有什麼關係嘛。今晚就讓我聽聽你的身體發出夜的嘆息吧。」

津田的牙齒咬着千鶴的耳垂,口水都滴濕了她的脖子。

「司機先生,停車!」千鶴大叫,但司機卻連頭也不回一下。事態已經很明顯了,肯定剛剛津田已經跟司機說好了什麼事。

「停車!再不停車,我要大叫了!」

「好呀,我還沒聽你唱過歌呢。這下子周刊報導的記者會很高興的,白鳥千鶴要改行當歌手了。」

這句話讓千鶴喪失了抵抗的意志。絕對不能讓饑渴的媒體看到這一幕,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逃出這男人的手掌心呢?

「好吧。」千鶴故意用輕佻的語氣說,「如果你答應我不亂來,我可以陪你一個晚上,可是我不要一個人陪你。」

「為什麼?」

「我有個朋友,是個很有趣的女孩子,可惜當歌手就是不紅。」

「找那個女生來做什麼?」

「大家一起飲酒作樂呀,橫濱有我認識的酒吧。」

「真無聊,我只想跟你兩個人快活。」

「比起一個人,兩個人不是更過癮嗎?一張床不一定只能睡兩個人吧?」

津田吞了一下口水,撫摸著千鶴胸部的手稍微停了一下。

「那女孩沒問題吧?」

「什麼意思?」

「她習慣玩那種的嗎?」

「我倒是懷疑你有沒有自信呢?」

津田說:「那女孩住哪裏?」

「澀谷的大和庄公寓,就在廣播中心旁邊。」

「喂!」津田大喊,「變更目的地,先開到澀谷的廣播中心去。」

津田的手再度在她的胸部遊走,反正是無可避免的了,她索性裝出媚笑誘惑津田。

「討厭,好玩的留到待會兒再說嘛。」

車子抵達大和庄,車門一打開,千鶴便伸出右手甩了津田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幹什麼?!」

「筱原先生!」千鶴對着大和庄二樓的窗戶大喊。窗戶打開了,服務於S唱片公司文藝部的筱原先生的太太探出頭來。

「筱原太太!」千鶴又大喊。

「快走!」津田推著司機的肩膀,罵了一句「可惡!」,便搭著車子走了。

「怎麼了,白鳥小姐?」筱原太太從二樓衝下來。

「那部車……」千鶴指著在街燈中疾駛而去的車輛背影說。「差點要把我帶走了。」

「總之,你先上來再說吧。」

筱原太太攙扶著千鶴走上樓梯。

一進屋裏,千鶴便崩潰地跌坐在榻榻米上,壓抑住的醉意也全跟着一涌而上。

「筱原太太……」她說,「麻煩你,我今晚可不可以留下來?」

「當然好,我先生今天晚上出差,我正希望有人陪我聊天呢。」

可是千鶴哪有氣力聊天,她衣服也沒脫便鑽進筱原太太的被窩裏,整個人睡死了。

千鶴說:「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能提供你們什麼參考嗎?」

「的確是沒有。」刑警難掩失望之情。「我們想知道的是,津田晃一之後去了哪裏。」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還記得車號嗎?」

「不記得,因為我實在醉得太厲害了,我猜想津田應該是在那杯白蘭地里摻了葯吧。」

「也許吧,那個男人一向都是在酒吧里混的。」

「可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沒想到他竟然是那種人!」

「那是他的絕活,津田算是天才型的登徒子。」

「登徒子?」

「就是搭訕女人,然後騙財騙色的男人。」

「我被他盯上了嗎?」

「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

刑警的表情十分黯然。

假如白鳥千鶴說的是真的,那麼她就不在嫌疑之列。當津田叫來的車子載着他直奔「死亡」之時,千鶴正在大和庄的某個房間里沉睡。究竟車子的前方有誰在等待着他呢?

刑警發出無力的聲音問:「能告訴我那間公寓的住址嗎?」

7

當野本刑警從冷氣十足的白鳥千鶴屋裏,再度走到陽光強烈的馬路上時,檢察官正坐在藝苑社的會客室和坂口秋男面對面交談。

聽說這家出版社營運狀況不錯,不過他們的辦公室卻不怎麼氣派。會客室的牆壁立着訂做的書架,展示出版社的作品。書背上的色彩成了唯一的裝飾,或許也帶有宣傳的效果吧,只是房間又小又熱。

「不好意思,在這種地方……」坂口帶着歉意對檢察官說。天花板上垂吊的電風扇發出遲鈍的轉動聲。

兩人的交談就在風扇的聲響下進行。

「發現津田晃一的屍體了。」檢察官先開口。

「噢……」

「關於這一點,有些問題想問你。」

「什麼問題呢?」

「你認識白鳥千鶴嗎?」

「認識。」坂口驚訝地表示。「可是白鳥小姐跟這個案件有關係嗎?」

「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津田晃一十五日晚上出現在中野一家名叫『花束』的酒吧里,當時白鳥千鶴也在那裏。他們兩人一起離開了『花束』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津田。對津田而言,十五日是他的最後一夜,我們對那一夜跟他一起行動的白鳥千鶴很感興趣。」

「應該是弄錯了吧?很難想像白鳥小姐會跟津田那種流氓學生交往。」

「簡單來說,白鳥千鶴是什麼樣的女性?」

「畫家,同時也是詩人,擁有豐富的才華。我們有好幾本書都是請她幫忙裝幀的。」

「年齡呢?」

「大概是二十七、八歲吧。」

「單身嗎?」

「是的。」

「關於她的家人、朋友,如果您知道什麼……」

「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她的故鄉在信州,哥哥經營一家大醫院。」

「為什麼你對嫂夫人的想像總是那麼灰暗呢?」

坂口說:「昨天,我看到晚報上報導說發現津田的屍體了,心中就有一股不祥的預感,結果晚上車子就被丟在外面。所以,我的想像當然會傾向灰暗吧。」

「坂口先生,」檢察官說,「剛剛你說,你從晚報上看到津田的屍體被發現……」

「沒錯,我記得晚報上說屍體是在昨天中午找到的。」

「沒錯,但是那具屍體已經腐爛,根本無從辨認死者的身分。一直到晚上十點過後,我們才確定那是津田晃一。」

「………」棒槌學堂·出品

「而且,他的名字是在今天的早報上公佈的。但是你在昨天就已經知道那具身分不明的屍體是津田晃一了?」

「不……我只是很自然地那麼覺得。因為報導中說是長發、年輕男性,所以我就想到了津田……」

「這也是常有的事。」檢察官微笑地點頭說。「我們也常常因此產生失誤。對了,我想跟你們收發室的牧民雄見個面,問他一些關於嫂夫人失蹤前的情況。」

「好的。」

走出房門的坂口很快地又折了回來。

「真不巧。」他說。「小牧好像出去辦事了。」

「那麼,」檢察官起身說,「這兩、三天裏我會再來拜訪。」

走出藝苑社時,檢察官發現自己的心情十分激動。

他還無法確定白鳥千鶴和坂口之間有什麼關聯,就算有關聯,目前看來也只是虛線而已,並非實線。但是今天的來訪有些成果,接下來就要聽聽野本刑警的報告了。

檢察官舉手攔下開過來的計程車。坐進車裏后,他拿出了記事本。

(一)坂口秋男知道昨天在秀峰寺後山發現的不明男屍是津田晃一。

(二)那一晚,他報案說失竊的車子被棄置在自家附近。

(三)他提出汽車鑰匙的問題,強調除了美世以外沒有人能開那部車。

(四)其中(二)和(三)是為了讓偵辦小組認為那是美世逃離別所溫泉的方法,並暗示(一)的犯案可能是美世所為。

(五)他還暗示,因為津田的屍體被發現,走投無路的美世可能會自殺。

寫到這裏時,檢察官低聲說了句:慢著!

不管怎麼說,美世十六日晚上不是出現在別所溫泉了嗎?

上田署的刑警和野本刑警都推論那是偽裝成美世的別人,然而留在相染屋的指紋則粉碎了這個想法。

此外還有牧民雄的證詞,他在十六日下午和美世聊到兩點四十分,當時坂口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出版社,一直跟同事一起行動。十點過後回到家,也有兩位同事陪着。這時,美世已經從別所溫泉消失了。

從十六日下午到十七日上午,坂口和美世之間隔着一段難以拉近的空間。他絲毫沒有碰到妻子一根手指的機會。他的不在場證明又該如何呢?

關於津田被殺的案件,不但還無法確定犯案的時日,就連犯案現場在哪裏也無從推論。就這個案子而言,追究不在場證明毫無意義。對於犯案的兇嫌來說,一旦沒有物證,法律是寬大的。唯一的期待是,白鳥千鶴會如何說明那一夜的行動。

計程車停在地檢署前面。

「辛苦了。」

檢察官一下車,便抬頭仰望在強烈驕陽下灼燒的地檢署太樓,水泥牆面的反光十分刺眼。

檢察官向著水泥牆走去。

8

檢察官走進他的辦公室時,山岸事務官拿着好幾張筆記坐到他面前。

「不行。」事務官劈頭便說。「檢察官的推理不對。」

「嗯?什麼推理?」

「就是尋找生父的那個呀。」

「那個啊。怎麼樣了?」

「首先是出生年月日。」事務官看着筆記說。「那孩子是在昭和三十五(1959)年一月四日出生。」

「也就是說,美世受孕是在那十個月前啰。」

「那是外行人的想法。」事務官笑了。

「不對嗎?」

「不對。懷孕時的一個月是以二十八天來計算,也就是說,從最後一次月經的第一天起算到第兩百八十天生產。」

「嗯。」

「但是,實際受孕通常是在最後一次月經周期后的兩周,也就是說,真正的孕期是兩百六十八天左右。」

「真是令人驚訝。我記得你的履歷表上明明寫大學是主修法律……」

「哪裏,這是我在鑒識科現學現賣的知識。以這個數字往回算,美世懷孕應該是在三十四(1958)年的四月十日前後。」

「原來如此。」

「津田晃一是昭和十五(1939)年三月八日生,換句話說,美世懷孕那一年他剛滿十九歲。」

「十九歲已經是成熟的男人了。」

「可是津田生於北海道札幌市,警視廳請當地警方調查他的資料,回報結果剛剛才送到。聽說他家裏開了一間小文具店,在津田於昭和三十八(1962)年來東京之前,從沒離開過北海道。這是他父母說的,應該沒錯。此外,聽說他父親也馬上要到東京來了。」

「可是,」檢察官說,「美世或許有機會到北海道呀?」

「這個我也調查過了。美世於三十四(1958)年四月三日結婚,也就是說結婚一個星期左右便懷孕了。才剛結婚一個星期,她怎麼可能丟下新婚的丈夫跑到北海道去?」

「坂口確定不是小孩的親生父親,津田也不是。那麼美世的對象在哪裏?」

「知道答案的人只有美世吧?」

「只有美世嗎……」檢察官低語着。突然,他呼喊事務官:「山岸!」

「怎麼了?」

「有沒有可能津田晃一也發現了這個事實?」

「這倒是很有可能。車禍當天,他應該有機會在醫院聽到坂口夫婦的血型。」

「沒錯,我竟然疏忽了。由於最近推理小說很盛行,一般的法醫常識也變得很普遍,津田應該多少有涉獵才對。」

「但是這麼一來,」事務官說,「害怕、憎恨津田的人就是美世了,坂口秋男沒有殺人的動機。」

「嗯……這個想法還是不行嗎?」

就在檢察官這麼說時,野本刑警大喊著「不行啊」,邊挪著肥胖的身軀來到檢察官面前。

9

「白鳥千鶴那天晚上的確跟津田晃一一起離開了『花束』,可是半路上她就脫逃了。」

「脫逃?」

「也就是說……」刑警拿出筆記本,將上面記錄的千鶴的說法說給檢察官聽。

「嗯……」聽完后,檢察官的臉上浮現失望的神色。「這條線索也斷了嗎?」

「總之千鶴說的是真的,我順便又到澀谷的大和庄公寓繞了一下,任職於唱片公司的筱原的太太證實了千鶴的說詞。」

「是哪一型的車子呢?」

「據說是黑色的中型車,但是這種車少說也有上千台。」

「所以說,千鶴當晚是住在大和庄啰?」

「沒錯,她說一直到隔天早上她都睡得像個死人一樣。」

「如果她能記住車號就好了……」

「就是嘛。當筱原太太聽見千鶴大叫,從二樓窗戶探頭出去看,便聽見津田在車裏大罵可惡,她嚇得立刻就把頭縮了進去。雖然她後來很快地衝下樓,但車子已經開走一段距離了,根本看不見車號。」

「山岸!」檢察官呼喚事務官。「雖然不抱什麼希望,但還是聯絡交通組試着追查這輛車的下落。」

事務官拿起電話時,檢察官又說:「我剛剛去見過坂口,白鳥千鶴也接過藝苑社的工作。」

「畫畫嗎?」棒槌學堂·出品

「不,是書籍的裝幀。坂口似乎很看重千鶴的才華。」

「真是奇怪。」刑警說。「這個案子出現的幾個人好像都有某些關聯,仔細一查卻又斷線了。」

「就是啊。究竟這個案子的主導者是誰?難道會是我們所不知道的神秘人物X,正站在舞台邊等待上場的機會嗎?」

「至少千鶴不會是主角,她只是單純的路人而已。」

檢察官告訴野本他在思考坂口那樁奇妙的汽車失竊案和血型問題時,所產生的一連串想法。

「真是令人驚訝!」刑警打從心裏發出詫異的叫聲。「那麼,坂口在小孩出生后的五年間,始終相信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而美世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因此當他知道真相時,不難想像會有多憤怒。」

「女人……」刑警說,「真是難以捉摸的惡魔啊。」

「你和那樣的惡魔倒是生了好幾個小孩呢。」

「不過才四個,可是我卻不知道是不是都是我親生的。」

「要不要做血液鑒定啊?」

「這是什麼世界呀!」刑警發出情何以堪的聲音。

10

那一天,檢察官忙着閱讀其他案件的記錄,一直到日落黃昏。

夏天的太陽正要開始西下時,檢察官開口叫道:「山岸!」

「好久沒跟你喝一杯了。」

「好呀,去哪裏?」

「就辦公室附近吧,走太遠也麻煩。」

「那就去『甚兵衛』,好嗎?」

「好,那裏除了洋酒之外,什麼都有得喝。」

「要先跟府上聯絡一下嗎?」

「嗯,麻煩你了。」

事務官在通知過檢察官家裏后,好像也打了電話回自己家。

「嗯,沒事的。我和檢察官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說完他將話筒伸到檢察官面前。「不好意思,麻煩一下。」

「幹什麼?」

「不在場證明呀。」

「不在場證明?」檢察官反問,但立刻便理解了。

「喂?我是千草。」檢察官將嘴湊到事務官手上的話筒。

「您好,我先生承蒙照顧了……」

「今天晚上會晚點回家,你先生能否暫時借我一用?」

「當然可以,請用。」

電話在三人的笑聲中結束。

檢察官喝着酒,腦子裏卻有某個部分很清醒。明明是他自己說要忘記工作,結果案件卻成了下酒菜。

「你剛剛說,」檢察官一邊幫事務官倒啤酒一邊說,「坂口秋男沒有殺害津田的動機,是嗎?」

「是啊。」

「也就是說,有動機的人應該是美世才對。」

「因此津田才會遇害。」

「簡單來說吧,」檢察官拿起杯子,「我們先回想野本的報告。十五日晚上,津田在『花束』邀了千鶴,然後打算帶她上飯店或是旅館。可是她卻很聰明地逃脫了,津田的車就從那裏消失在澀谷街上的燈火中……」

「………」

「津田晃一之後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對津田而言,這也是突髮狀況。他是慌忙逃走的,接着要到哪裏肯定是在平治的車中臨時想到的。那麼,美世怎麼會知道津田在哪裏呢?」

「這一點坂口也是一樣。」

「沒錯。也就是說,十五日晚上,他們兩個都沒有機會能夠設計殺害津田。」

「那麼如果是十六日做的案呢?千鶴逃脫之後,津田在某處過了一夜,十六日出現在坂口家。換句話說,犯案現場是在坂口家。那個叫做牧民雄的少年聽見了津田來訪的聲音。」

「可是,沒有證據證明那是津田。」

「也沒有證據說那不是津田。」

「你是說,兇殺發生在牧民雄回去之後嗎?」

「應該是吧。美世將屍體藏在後車廂里,並將車子開到了別所。所幸相染屋不是一間很熱門的旅館,她在那裏現身,讓別人以為自己被殺害,然後再開着車子回東京。津田的屍體在隔天晚上才埋在秀峰寺後山……」

「在那之後,美世呢?」

「當然是計劃如何逃亡啰,她身上有三十萬的現金。」

「山岸,」檢察官一邊打開新送上來的啤酒瓶一邊說,「這就是坂口的目的。」

「坂口的目的?」

「沒錯。世田谷警署偵查主任的想法跟你一樣。這也難怪,那是『最想當然耳』的推測了。可是那樣的推理存在着本質上的矛盾。」

「怎麼說呢?」

「當時坂口家只有美世一個人,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換句話說,這個罪行不會有人知道。只要屍體不被發現,就是完全犯罪,美世沒有逃亡的必要。」

「……」

「而且你認為三十萬能夠生活幾個月呢?死刑的時效是十五年,照理說坂口應該有不少的存款,假如她有意逃亡,三十萬又怎麼夠呢?」

「那麼,是誰開走坂口的車亂丟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個人認為是坂口自己,但我錯了。當車子停在香煙攤前面時,他和女傭阿德嫂正在看電視,所以必須考慮美世以外的人選才行。」

「為什麼就不能是美世?」

「美世已經死了,這點我很確信。坂口一開始就知道埋在秀峰寺的屍體是津田……」

所有的想法總是在某一點產生對立與矛盾。儘管檢察官確信美世已經死了,卻無法提出證據。坂口有難以動搖的不在場證明。

檢察官閉上眼睛。是否單憑對坂口本能上的不信任,就能斷定他涉案呢?

「不能太拘泥於自己的想法。」檢察官低語着。

「啊?」

「沒有,我是在自言自語。我正在想,不能因為太執著自己的推理,而防礙了別人,說不定你的推理才是正確的,也說不定有個沒在我們面前現身的神秘人物X存在。」

「比方說,那個戴紅色安全帽的男人嗎?」

事務官在檢察官的酒杯里倒酒,自己則伸手抓了一把毛豆。喝酒還是檢察官比較厲害。

入夜之後,客人變多了,談笑聲在狹小的店裏回蕩著。隔着當中排放着桌椅的大廳,兩側各有一間三張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每一間都客滿了。

「千草先生!千草先生!」站在大廳中央的女服務生大聲呼喊,「有沒有一位千草先生呢?」

「我就是。」檢察官舉起手。

女孩走上前來。

「您的電話,是位野本先生打來的。」

「謝謝。」檢察官站起來說。「他還真會找呢。」

「大概是打電話到您家問的吧。」

「如果他在附近,就叫他一起來吧。」

女孩幫檢察官帶路。

「在這裏。」

檢察官站在電話前面。

「是我,千草。」棒槌學堂·出品

「我是野本,你究竟人在哪裏?」刑警粗魯的聲音在檢察官耳邊響起。

「我在哪裏?」檢察官邊笑邊說。「你不是知道我在這裏才打電話過來的嗎?」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我是問你現在在做什麼?」

「喝酒呀,山岸跟我在一起。你要不要也一起來?」

「別開玩笑了!」刑警冷冷地說。「牧民雄死了!」

「什麼!你說什麼?!」檢察官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牧民雄死了,在公寓發現了他的屍體。」

周遭的光景瞬間傾斜了,檢察官在彷彿要昏厥的錯覺中用力地站穩了腳步。

「是他殺嗎?」檢察官壓低聲音問,畢竟店裏太多人了。

「不知道,根據現場的情況,也可以說是自殺。」

「死因呢?」

「服毒。茶几上有空的可樂瓶和杯子,鑒識科正在調查。」

「屋裏沒有其他人嗎?」

「他和父親一起住,但是他父親最近都值夜班。」

「是誰發現的?」

「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女孩,和牧民雄同年,兩人是好朋友。」

「死亡時間呢?」

「死後一個小時。我到的時候還有體溫。」

「所謂自殺,是根據屍體狀況判斷的嗎?」

「不是,我正要跟你報告這一點。茶几上放着一本攤開的紅色日記簿,那是洗衣店女孩今年新年送給牧民雄的禮物。日記簿上寫着令人震驚的事……」

「什麼事?」

「牧民雄昨天跟美世見過面。」

「什麼?!」檢察官眼前再度發黑。

「牧民雄昨天在石神井公園見到了坂口美世,說是見面,應該說是偶然看到,日記里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好,我立刻過去。」

檢察官回到座位時腳步蹣跚,不是因為喝醉了,而是因為悔恨正苛責着他的內心。

「怎麼了?」事務官驚訝地看着檢察官憔悴的神情。

「牧民雄死了。」檢察官幽幽地說。

「什麼?牧民雄嗎?」

「而且坂口美世還活着……」

「牧民雄知道美世還活着嗎?」

「不清楚。不過昨天牧民雄和美世見過面,聽說日記上寫了這件事。」檢察官的聲音非常無力。「這麼一來,我的推理全被推翻了。以美世已死為前提的所有假設都破滅了,一切得從頭開始。」

一種敗北的感覺延竄了檢察官全身。

「走吧。牧民雄住的公寓聽說是在奧澤町。山岸,你去幫我結個帳吧。」

車子全速疾駛在夜晚的街頭,窗外的亮光變成線條流瀉而過。人們沐浴在原色的霓虹燈影下,享受着夏夜的散步,但坐在車中的檢察官卻是孤獨的。

他神情肅穆地專心想着一個念頭。

由於美世的出現,整個事態為之一變。牧民雄會不會是美世的幫手呢?十六日下午,津田其實已經被殺了,而牧民雄也親眼目睹,但美世苦苦哀求他,於是牧民雄發誓答應幫忙……。想到這裏,檢察官心裏一驚。那麼,埋葬津田屍體的人會不會就是牧民雄?

總之,先看看那本日記再說,檢察官心想。也許上面會寫些暗示他們之間關係的事也說不定。

「到了,就是這裏。」一同前來的山岸事務官輕輕地拍了拍檢察官的肩膀。

「山岸,」檢察官說,「你看一下我的臉。」

「啊?」

「很紅嗎?看起來像是喝醉了嗎?」

「沒問題的,倒不如說是有些發青。」

「是嗎?」檢察官走下車子。「我覺得很丟臉,感覺好像受到了責備。」

那是一棟木造的兩層樓公寓,褪色的灰泥外牆已經斑駁龜裂了。

穿白袍的鑒識人員和警察在門口說話,檢察官低着頭走過他們身旁。

檢察官在樓梯的地方看見了野本刑警,便上前開口說:「我來晚了,不好意思。」

刑警沉默地點頭致意。

檢察官爬上樓梯。

「這裏。」大川警部從位於盡頭的房門口探出頭來。

檢察官走進屋裏。

「死因好像是吃了砒霜,而且可樂的瓶底還殘留一些毒物。」

「是他殺嗎?」

「總沒有必要將下了毒的可樂,從瓶子倒到杯子喝吧?」

「嗯……」

鑒識人員不斷地閃著閃光燈,拍攝倒卧在茶几旁邊的少年屍體。

「這上面,」大川警部將手上的紅色日記簿遞給檢察官,「寫着他和坂口美世見面的情形,其他還寫了很多關於美世的事。牧民雄似乎對美世懷着淡淡的愛慕。」

檢察官正要追問詳情時,聽到房間角落傳來輕微的嗚咽聲。

他看見一名少女坐在紅褐色的榻榻米上哭泣。

「那是……?」

「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員工,叫做濱岡定子,是死者牧民雄的女朋友。」

少女顫抖著肩膀抽噎著。她身穿白色洋裝,就像是棄置在紅褐色榻榻米上的一塊布。

檢察官木然地佇立在那裏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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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的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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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樂章 紅色日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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