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犧牲者

第三章 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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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職員自殺?

二日上午七點二十五分左右,營團地下鐵東西線行德站月台,有一名男子跌落鐵軌,被進站的上行電車衝撞致死。該男子是住在千葉縣市川市東福榮X丁目東福榮集合住宅的公司職員,大河原真一郎(四十二歲),當場死亡。管區朝自殺、意外事故兩方面展開調查。據其家人表示,大河原這天出門是為了去西新宿的總公司開會。

公司職員墜樓死亡?

七日下午八點半左右,品川區蒲田x丁目的綜合大樓後面有一名男子倒卧在地。派出所接獲報案,以救護車將這名男子送往醫院,但在途中即宣告死亡。據管區調查,該男子是住在崎玉縣春日部市大枝xx——五——三雲雀公寓的公司職員堀內信二(三十二歲)。他是從十二層樓建築物的九至十樓樓梯轉角跌落,管區正在調查墜樓原因。

公司男職員從綜合大樓屋頂跌落死亡

十一日下午八點十五分左右,橫濱市磯子區山中八丁目的谷大樓(九層樓建築)前,有一名男子倒卧血泊中死亡,由附近住戶向一一O通報。經磯子署調查,該名男子是住在文京區本鄉x丁目五番地的公司職員常石巧(三十五歲),到下午八點以前,他還在該大樓內的小吃店。由於發現有從該大樓屋頂墜落的跡象,該署已在調查原因。據家人指出,最近常石曾表示他極度疲勞。由於沒有遺書,該署從自殺和意外事故兩方面着手進行調查。

便利商店傍車場刺殺案

十四日下午八點左右,在「雷頓櫻美台三號店」便利商店(店長白田明)停車場發現一具男屍,由到該店購物的附近居民通報一一O。神奈川縣磯子警署的警員趕往現場,發現是負責該店業務的雷頓職員綠川義雄(三十七歲;東京都町田市成瀨x丁目四——六二)。經該署調查,綠川仰卧在停車場一角,胸部和腹部被刺十數處;現場遺留一把末端尖凸的塑膠雨傘,搜查總部認為可能是兇器而展開調查。案發時現場下着大雨。綠川是雷頓便利商店的督導員,負責指導該店的營運。當天下午七點半左右下班,可能稍後即遇害。

以槍口抵著偵探的後腦,閱讀收錄於檔案中的報紙影印。讀到公司職員從車站月台、蒲田及橫濱的大樓墜落死亡三則消息時,以為又被他捉弄了。但讀到第四則消息,雷頓櫻美台三號店發生的命案時,我已忘了對偵探的猜疑,把注意力集中在檔案上。

便利商店停車場也發生命案哩。這就是住在奇異櫻美台的孕婦恐懼的訴說的命案。我專註於調查木島太太遇害案,而忽略了附近發生的另一樁命案。現在既然報導的消息都在這檔案中,表示偵探認為這與木島祐美子案有某種關聯嗎?我懊悔自己的疏忽。

我連忙翻回去,凝神重讀剛才大略瀏覽過的報導。公司男職員從綜合大樓墜落身亡,與雷頓督導員遇刺的共同點,差一點兒被我遺漏了。這兩案都發生在橫濱市磯子區內。這是為什麼?我在腦海中朦朧的想着,同時繼續翻動檔案。

第五頁也夾着報紙的影印。這是最後一頁,其餘都是空白。最後一頁的報導,我讀過許多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握著玩具槍,我的手心直冒冷汗。

主婦在家遇刺身亡

十六日上午入點十五分左右,橫濱市磯子區櫻美台三丁目的奇異櫻美台三O九室,木島浩平(四十八歲)的妻子祐美子(四十八歲)在起居室胸部被刺,仆倒死亡。因房門未關,被管理員發現,打電話通報磯子署。縣警搜查一課和該署已視為殺人案展開搜查……

「……都讀過了,偵探。」我把檔案丟到旁邊的座位,盯着他的後腦勺,「公司職員從綜合大樓墜落死亡、雷頓職員遇刺,這兩件事的報導影印在這裏,我可以了解,因為與木島太太案同樣發生在磯子區內。我不了解的是,行德站發生的公司職員被電車撞死案和蒲田發生的公司職員墜樓案。這兩案毫不相干,為什麼要放在這裏?喏,詳細說明吧。」

「有求於人的時候,姿態應該放低些。」

「抱歉,三秒鐘前不小心扭了腰。」

「那麼,幫你按摩如何?」

拿槍口頂着他說快點時,偵探又故意舉起雙手。但偵探映在照後鏡的面孔出現平時沒有的嚴肅,面頰線條緊繃,好像可以彈出聲音似的。我在鏡中與偵探互相瞪視。

「在行德站被電車撞死的男人、在蒲田死亡的男人、在磯子區內的綜合大樓墜樓死亡的男人,全都是雷頓總公司的職員。」

「什麼?」我發出驚呼聲。前面三則消息的死者只寫着公司職員,並未特別報導出公司名稱,「這麼說,四個人都是雷頓的職員?雷頓的職員連續四人死亡?」

「對。除了是雷頓總公司的職員以外,他們四個人還有其他共同點。堀內死在蒲田,大河原死在行德,但他們和綠川、常石一樣,都是磯子地區的督導員。」

「四個人都是磯子地區的督導員……?」

「沒錯,擔任磯子地區的雷頓督導員,在半個月內全部死亡。」

據偵探表示,雷頓總公司將日本全國細分成約一百二十個地區,一區分配四至七名督導員,一個人負責七家店鋪。雷頓加盟店現在全國共有四千三百二十六家,近十年來飛躍成長的這家連鎖商店,被口德不佳的業界人士批評為「便利商店業的影印機」。

「現在磯子區內有二十八家雷頓加盟店,由四個人負責,每周兩次來指導營運,而現在已全數遇害。」

報導中,在行德站、蒲田、磯子的綜合大樓發生的案子,被歸類為意外事故或自殺,完全沒有出現殺人的字眼。但從偵探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斷定四個都是殺人事件的犧牲者。

我提出質疑時,偵探在駕駛座仰起頭來說笨蛋。這個動作使我手中的玩具槍滑落腳下。

偵探發現了卻沒有反擊我,我也無意拾取。

「短短半個月,同一區的督導員會有兩個從大樓墜落,一個突然貧血而摔在電車前嗎?假使剩下的一個因為失去同伴而自殺,那或許可以把墜樓和撞車視為自殺。但最後一個卻是被刺殺。所以把前面三個也視為他殺,我覺得很合理。這是督導員的連續殺人事件!」

偵探朝着擋風玻璃,喃喃自語的說,警方成立聯合調查總部,恐怕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四個案子分別發生在千葉、東京、神奈川,一都二縣。要成立調查總部,也不容易吧?因為開始搜查前,就得先召開猜拳大會。」

「督導員連續殺人事件?周刊雜誌會喜歡吧。」我探出身體,手肘擱在偵探的頭靠着的椅背頭枕處,俯視他的臉,「強而有力的夥伴在這裏!」我把電視廣告宣傳便利商店督導員的話,輕輕吹入偵探耳中,「周刊雜誌會說,強而有力的夥伴被殺死了!我常看電車中央懸掛的雜誌廣告,還沒有看到這樣的標題,在聽你說之前也不知道有督導員連續被謀殺。」

「我認為雜誌自我限制,不擴大報導這個案件。」偵探眼角浮現近似諷刺的笑容,「全國有四千三百二十六家加盟店,你想這對雜誌的販賣有多少貢獻?拿漫畫雜誌《少年英雄》來說,這份雜誌在雷頓的年銷售量達兩千五百萬本以上。雷頓每年約代銷三億本雜誌,年營業額驚人。光雜誌就約有六百億元。現在雜誌、漫畫在便利商店的銷路遠勝於書店,所以寫出刺激雷頓總分司的報導,雜誌被撤櫃就糟了,相信任何一家出版社都不敢大肆報導。」

「說不定總公司也曾對媒體施壓。」

「雷頓是有可能這樣做。因為他們以形象策略而使加盟店激增,一定十分重視公司的形象。比方攪拌辣鱈魚和豌豆,配上什錦米和見喜米混合的飯做成的新口味飯糰,我並不覺得可口,但從各雜誌的試吃報導看起來,風評好得不得了。我認為這是總公司在幕後操作。如果照你所說的,寫出『強而有力的夥伴被殺死了!』的報導,雷頓必定會受到莫大的打擊。花了十年時間才在全日本建立起的良好形象,可能會毀於一旦。」

「兇手的目的是什麼?殺害四個督導員,一定有原因。」

「要是知道,兇手早就落網了。」

「目的在損毀雷頓的企業形象?……不,為此奪取四條人命,似乎不合情理。」

若是存心破壞形象,只要潑灑糞便或以卡車衝撞店面等,套用以前炒地皮的惡棍逼人搬家的手法,就可以達到目的。

「為什麼要連續殺害四個督導員?我更不明白的是——」我拾起腳下的玩具槍,以相當於真槍彈匣的部位敲偵探的面頰,「督導員連續謀殺案,與木島太太案有什麼關聯?」

果然厲害。偵探拿起玩具槍,咧嘴微笑。

「再看一遍檔案上的第四則消息吧。」

偵探的頭從駕駛座靠背仰過來,把槍口頂在我的胸前,「砰!」了一聲。

我不理會偵探的胡鬧,翻開檔案,重讀櫻美台三號店停車場發生的殺人案。

「……會不會是……傘?」

我自己猜想的答案過分異想天開,發出的聲音如同賣剩的棉花糖般軟弱無力。偵探以玩具槍口戳着我的胸口,下流的說:好美的乳房。我把槍奪回時,他回答:對,就是傘。

他的眼睛像發光的燈管般盯着我。

「木島祐美子被錐子類兇器刺死,但沒有發現兇器。木島祐美子命案的兇器是否與綠川在便利商店停車場遇刺同樣,也可能是雨傘呢?我覺得這兩案似乎有關聯。」

雨傘尖端的形狀,的確與報紙所報導的「錐子類兇器」吻合。假使我忘記孕婦看見可疑女人的證言,我會以欽佩的目光看待偵探。

「目擊者並沒有說從公寓跑出去的女人帶着傘。據說那天天氣晴朗,假使女人撐著傘印象一定會很深。」

「最好早早忘掉案發當天看見的女人。我已查出這個女人是誰,她是公寓住戶的親戚,而且確定是清白的。警察早就放棄這條線索了。」

一切重返原點。殺害木島祐美子的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連這一點都不知道,手中一無線索,現在只能微微垂著肩膀,傾聽偵探的話。

「別泄氣,八木。關於殺害督導員綠川所用的兇器雨傘,我掌握了一些訊息。這連警方都不知道。只要我和我的委託人不說,警方就無從得知。」

我說:「告訴我。」

偵探聳聳肩說:「現在開始我得夜夜祈禱你不是多嘴的女人——名字暫時保密,就稱為A連鎖便利商店好了。警方帶着做案用的傘到A便利商店總公司。因為這塑膠傘是A便利商店自行產銷的商品,只有A便利商店才買得到。警方要求他們告知最近購買此傘的人,但A便利商店堅稱無法查明。」

「那當然。」我插口說,「店方怎麼會記得是誰買走的?不可能嘛。」

「不,店方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收銀台有顧客層按鈕,只要輕輕一按……」

聽着偵探的說明,我隱約想起好像讀過類似的報導。

「收銀台有紅色、黃色等十個按鈕,如果不按其中一個,收銀機就打不開。」

偵探說,顏色是表示性別,再細分成小學生、初中、高中生、二十九歲以下的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等五個年齡層。怎樣的客人、買怎樣的商品、數量多少,根據這些資訊,削減滯銷商品,分析強化暢銷商品。

「不過……這種傘在所有的A連鎖商店都有賣吧?那數量不是很驚人嗎?」

我委婉的暗示偵探,要從為數眾多的傘中找出一把,追蹤其購買者,是不可能的。

「A便利商店總公司鎖定千葉、東京、神奈川幾處販賣點做調查,其實也只是叭噠叭噠多按幾下電腦鍵盤而已。買傘的人雖然會因季節而有極大差異,但一家店平均每個月會賣出三十到六十把,數字相當驚人。不過,A便利商店了不起的地方是,收銀機連當天的天氣和氣溫都有紀錄。天氣晴朗時是否有人買傘?以此條件檢索,結果只顯示出一件。」

被偵探的話吸引,我乾脆跨過前座椅背坐到他旁邊。

「然後呢?」

「證實十月四日,在A便利商店橫濱市內某店,一名中年男子在晴朗的天氣下購買了雨傘。而且一個人買了兩把,而不是一把。此外,收據也顯示,這名中年男子同時也買了口紅和絲襪。遺憾的是,到這家店去確認時,店員對這位客人毫無印象。這也沒有辦法,每天得應付那麼多的客人。」

偵探聳聳肩。繼續說話。

「我認為天氣良好,卻買了兩把傘的中年男人很可疑。由於認定兇器是傘,兇手是中年男人,所以我當然會在意被『類似錐子的東西』所刺殺的主婦。與便利商店停車場遇害的綠川相同,殺害木島祐美子的兇器也是雨傘吧?說不定可以從這方面循線找到兇手。基於這樣的看法我決定擴大調查範圍。喏,八木,和我搭配,對你絕對有益無害。」

偵探以目中無人的笑容望着我。我默默點頭。

「想回證券公司嗎?」把吃了一半的漢堡放回盤內,木島彷彿面對錶示要出嫁的女兒,以困惑與喜悅參半的眼神望着我。

「我一點都不想回那個世界。」我攪動着咖啡,若無其事的問,「日本雷頓的股票,買下來會吃虧嗎?」

「世界上如果有穩賺的股票,我倒希望有人告訴我。」

木島臉色嚴峻的回答。他可以隨口背出兩打以上因股票套牢而上吊或破產的人名,所以談到股票,木島一向就是這種臉色。

「雷頓去年的經常利益約七百二十億元,一股的股利大概是一百七十八元吧。員工總數不到兩千人,卻有這樣的利潤,實在相當驚人,而且創業還不到十年。」

雷頓的股票是在三年前,我剛離開證券公司時上市,是由大型超市汀屋和美國雷頓合作在日本設立的公司。以連鎖便利商店來說,雖然屬於後起之秀,但成長驚人,如今已由第二類股升格為第一類股。

「你不是已經查清楚了?」

「只是站在書店讀了《四季報》而已。」

「嗯,公司本身的氣勢不錯。去年的經常收益終於超過母公司汀屋。你打算投資?」

我模稜兩可的笑一笑。

「昨天的收盤價是一萬三千元,屬於高價股,一般人不敢出手。不過,與其把錢閑置在銀行,不如持有雷頓的股票較有利吧。」

「公司的風評如何?短短十年就有如此大幅成長的公司,固然有不少人樂見其成,但想必也樹立了一些敵人吧。」

我想起昨天在書店閱讀的業界雜誌《四季報》。

其中有幾篇加盟店主懊悔經營便利商店的談話,表示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休假,不賺錢,深夜工作辛苦、營業額延遲一天匯入銀行,總公司就徵收罰款等。雖然沒有寫出商店名稱,但日本的便利商店中,加盟權利金最高的就是雷頓的48%。超過四千家的加盟店中,總有對總公司不滿的店主吧?四個督導員連續橫死,會不會與對總公司的作法忍無可忍的加盟店主有關?我在腦中漠然的想着這種可能性。

我把便利商店店主接受雜誌採訪所說的話告訴木島,並且問他:「加盟店主中,應該會有人對雷頓總公司的方針不以為然吧?」

「這很難說。」

坐在對面的木島輕搔著下巴。從深茶色毛衣袖口露出內衣,頭髮因睡姿不當而微翹,看起來是個極平凡的歐吉桑,但這種容貌,卻遠比漢堡店的咖啡更能讓我從體內溫暖起來。我深深覺得自己是個體質特異的人。

「權利金48%的確很高,不過,雷頓加盟店的店主也許都向總公司合掌稱謝呢。」

「為什麼?」

「因為剛才說的股票。尤其是前五年加盟的店主,都成了億萬富翁。上市成為東京證券交易所第二類股之前,店主一律以一股五百元價格配股五千股。其後數度除權,所以五千股應該已增加為兩萬股以上。五百元購買的股票,現值一萬三千元,扣除投資額和手續費,至少賺了兩億元以上了。」

木島喝咖啡時,發出好大的聲音。

「據說總公司對加盟店員工發出箝口令,所以店主即使對公司有怨言或批評,也傳不出來。不過,這或許是嫉妒雷頓急速成長的人傳出的謠言。一般的風評是,雷頓雖然徵收48%的權利金,但也提供了加盟店相對的經營指導。」

「經營指導就是督導員的任務吧?」

「對。關於雷頓的督導員有很耐人尋味的傳聞。」

我被挑起了興趣,把垂下的頭髮撥開,露出耳朵湊近木島。

「每周一次,在西新宿的總公司舉行全國督導員會議。從北海道至琉球,所有督導員都會聚集在西新宿。據說每年為此而花的費用高達三十億元。但這還不足為奇。」

「還有別的嗎?」

「遠道而來的督導員當然乘坐飛機或火車,據說,同一區域的督導員一定分別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預防事故發生吧。」

「腦筋果然轉得快。」

「由此可見督導員的責任重大。」

「那當然。他們是總公司和加盟店的溝通管道,也可以說,經營成功之鑰掌握在督導員手中,不論對總公司或加盟店,他們都是重要的財產。」

木島撫摸著下巴,以談論鄰家庭院樹木的口吻說着,不知忽然想到什麼,眼睛閃著光。

「嘿,從剛才一直在談雷頓和督導員,新的男朋友是雷頓的員工嗎?」

「沒有什麼新男朋友。是因為——」張開嘴時,偵探的面孔閃過眼前。這是我接的最後一個案子,然後我要結束工作,去邁阿密讓金髮女郎伺候一年。這是我的夢想。

偵探說委託人是某家便利商店,並未明說是哪一家,但說出了事成之後的報酬。據偵探說,那夠他在邁阿密逍遙一年。但也許我比較俗氣,我認為應該用來買一棟度假別墅。

「我答應要保守秘密,所以你絕不能說出去。」我叮嚀木島。我只想逮捕殺害木島太太的兇手,並不想奪取偵探的夢想。

我把昨天從偵探那裏聽來的督導員連續遇害案,以及兇器雨傘的事,概略的告訴木島。木島聽了,口沫橫飛激動的說,你竟然違背我的命令和偵探見面,這種糊塗偵探說的話能信嗎?我一面以紙巾拭去濺在臉上的口水.一面安撫木島:

「你去看報紙,撞死、跌死、殺死,四個督導員連續離奇死亡,看完你就相信了。」

「舊報紙前天才剛丟掉。」

我本來想說,你可以到圖書館去看,但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

「對了,小光棍家的玄關旁有一堆舊報紙,你可以拿來看,然後順便幫他丟到垃圾場。讀舊報紙順便行善,一舉兩得……」

木島大概與妻子不同,他的字典中沒有日行一善這個字,只顧板著面孔,悶聲不答。我不理他,繼續說:「你今天的任務是重讀剛才說的舊報紙,然後打電話給女兒,問問看你太太有沒有在雷頓商店買過東西?對雷頓有沒有說過什麼話?」

假使如偵探所說,木島太太命案和督導員連續死亡之間有某種關聯,木島太太和雷頓之間一定有接點。

「順便查查廚房積存的購物袋,雷頓的袋子印着D字的幸福鍾,一看就知道。」我說完,看看手錶,說聲明天見,拍拍木島背部就起身離開。

怪怪另一半——在家電賣場巡視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入耳朵。我大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將近二十台大型電視組成的電視牆,大大的映着猜謎節目名主持人的面孔。

——我家老公說,小時候頑皮吃過,從此忘不了那種滋味,於是每天都想吃那不可告人的東西。您知道那是什麼嗎?就是鼻屎,鼻屎!因為近來自己的產量趕不上消費量,所以不但向我,甚至向孩子們討取哩。哇,真受不了!

中年男主持人以生動清晰的聲音朗讀觀眾的信,最後嘶喊的叫道:「哇,真受不了!」

「近來怪怪另一半似乎愈來愈多了。好像要證明比比皆是,傳真多如雪片。好,那麼接下來介紹愛知縣宮本太太的傳真。我家也有怪怪另一半——」

東邦電視播映的這個節目,似乎是以觀眾寄來的信件和傳真為主而錄製的,由主持人朗讀信件后,再由特別來賓發表一兩句談笑式意見。來函內容似乎是把平時「不得不忍受」的事,「忍無可忍的」寫出來告訴大家。這天的主題是「怪怪另一半」。

「哇,真受不了!」

第三次聽到主持人嘶喊時,我想起木島的聲音,走近電視。啊,就是這個節目吧。

木島太太收到的獎品可能不是抽中的,而是因為投書的內容而獲獎。節目最後,畫面出現以金、銀、銅盤陳列的獎品,銀牌獎就是女用手錶。不知她寄到這個節目的內容是什麼?能夠獲得銀牌獎,一定是相當生動有趣的描寫了一些忍無可忍的人或事吧。

木島祐美子認為無法忍受的人或事,是否能成為破案的線索呢?我對木島祐美子的投書產生了興趣,自我安慰說,一切都是為了破案而做的。以「怪怪另一半」為題所寫的這類投書,經常只是自暴其短,顯示投書者沒有格調。我在心中默默期待,木島祐美子的投書也是如此,並且覺得自己這樣想,也很沒有格調。

離開家電賣場,往家庭用品賣場走去時,我心想:今晚回家后,假使還記得節目名稱,一定要打電話給任職於媒體的大學同學,設法與東邦電視取得聯繫。

2

接連死亡,或說被殺的四名督導員,究竟與木島祐美子有何關聯?根據我的記憶,木島列出的交友名單中,沒有人與已故的雷頓督導員同名。那麼,督導員與木島祐美子的接點到底在哪裏?

或者,偵探的推理不見得正確。他認為,中年男人在A便利商店的橫濱市內店鋪,買了兩把雨傘、口紅和絲襪,其中一把用來刺殺了一位督導員。

兩天之後,離發生命案的便利商店五分鐘距離的公寓內,木島祐美子被殺。命案地點接近,以及殺害木島太太的兇器「類似錐子」這兩點令人耿耿於懷。但如此就認定木島太太是被殺害督導員的兇手以傘尖刺殺致死,又未免太過魯莽。

不,說不定偵探的黑皮記事簿中,還隱藏着其他佐證這個推理的秘密情報。

被這些問號遮住眼睛,覺得案件的真相似乎還在黑暗的那一方,什麼也看不見。

不但如此,連扒手也進不了我的眼睛。上午的勤務結束時,捕捉件數仍然掛零。

西田對我說:「沒有關係啦,放輕鬆點,不會有人說你是薪水偷兒。」——這分明是在當面指責我。

傍晚時分,終於捕捉到一件,但不是我自己發現的,而是聽到店內廣播「敦賀產業的八木,田中華子在女性服飾賣場等你」,我才慌慌張張趕抵現場。從電扶梯衝到服飾賣場時,收銀台的一位店員發現我,視線迅速投向毛衣攤位。

從圍繞在一律五千元的打折攤位的婦女中,很快就找到了田中華子。

通常扒手都是小心翼翼,留意著四周悄悄進行,那女子卻行為大膽,抓起花車內的東西就直接塞入紙袋內。我目瞪口呆的躲在柱后監視,若非塗了眼影,我恐怕會搓揉眼皮。

打折會場都會為大量購買的客人預備透明塑膠袋,那女子幾乎把紙袋當作塑膠袋,堂而皇之的將商品塞進去。

年齡約莫五十歲,豐腴的身軀穿着歐洲品牌外套,掛在臂彎的皮包是鴕鳥皮的,手指上的大粒鑽戒在天花板垂下的日光燈下閃爍。薄施脂粉的高雅面容,看起來像是富家太太。

本來都是在店外叫喚標的,但周圍的客人發現這位女性的行為而開始竊竊私語,我只好擠出微笑走過去,溫和的叫喚她。

「您要買的商品好像滿重的,我幫您提到櫃枱算賬。」

雖然蓄意偷竊的商品已放入袋中,但被這樣招呼就不便退回,只好真的購買吧。我私下這樣估算。若是對本店的營業額有貢獻的客人,就不必帶到保安室去。然而,中年女子卻頓腳尖聲回答:「我不打算買,我是在偷。」

鴉雀無聲大概就是指這種場面吧。我環視周圍。更令人驚訝的是,中年女子對着氣氛緊張的店內叫喊:「快點通報保全人員!」

「我就是保全人員。」聽我這樣說,中年女子放心的嘆了一口氣。偷竊行為背後似乎另有隱情。

帶到保安室,在登記姓名、地址、電話時,一般扒手都不肯透露身分,但她好像在填寫銀行存款單,毫不躊躇的拿起筆來就寫。

寫完交給我之後,我比照女子的面孔和她填寫的東西。娟秀的字跡讓我眼睛一亮,石毛這個姓氏和磯子區櫻美台的住址喚起了我的記憶。這個人是大衛的母親,與木島太太失和的人物。

和這個人隔桌而坐,使我感到一種奇妙的緣分。

「把我交給警察或哪裏都可以,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不但故意做出讓人發現的偷竊行為,而且主動提議送警處理,使我不知所措。我掌握不住她的真意,便對她說出主婦扒手最害怕的一句話:假使你先生知道了,一定會難過。

「會難過才怪。」

石毛啟子搖頭,耳環發出聲音,與醒目的銀絲相互碰觸著。

「有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是鬼魂,因為我先生眼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

我假裝面無表情的聆聽石毛太太的抱怨,其實內心在附和她。她丈夫異常寵愛狗兒的景象,灼印在我眼底,始終未曾褪去。

「就算我被關進監獄,我先生大概也不會在意。」握在腿上的手帕微微抖動。

「剛才是對你先生的報復吧?」

石毛太太低下頭,咬着嘴唇。

「為了……睦子吧?」

石毛太太驚訝的抬起臉,我告訴她,數天前為木島太太的事拜訪過她家,並謝謝他們請我吃飯。我表示認識她的家人,企圖讓她恢復羞恥心。

「原來是你?聽我兒子說過了。」

我以為會聽到「不好意思,做出這種事,對不起。」等自責的話,但我的期待落空了。

「到我家時,你也看到了吧?我先生愛狗如命,對家人卻視而不見……」

也許積存了太多的不滿,恰似大選前一天的助選員,石毛太太以熱切的語氣開始敘述,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那隻狗來了以後,我先生就完全變了,眼中只有狗。吃飯、看電視時,都和狗聊得很愉快。但偶爾對我說話時,卻是說『喂,睦子飯沒有吃完,是加了什麼難吃的東西嗎?你吃吃看。』這類殘酷的話。最近更變本加厲,甚至說『喂,我到公司后,你打睦子了吧?』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前幾天也是——」

聽着她的話,我回想起白天在家電賣場看到的電視節目,假使把這件事寫下來寄去,可能會獲得金牌獎吧。石毛太太若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一定會震怒吧。

「洗澡時也和狗一起,當然晚上睡覺時也一樣。從前我們同睡一間卧房,現在我先生把我趕到隔壁的和室,讓狗睡我的床。」

石毛太太垂着眼睛,沮喪的說,他們兩個究竟在棉被底下幹什麼呢?

從這句話可以知道,雖然一愛一恨,但石毛太太心中也把狗當作人。假使把狗換成女人的名字,她就像被情婦鵲占鳩巢的髮妻。

我打斷絮絮不休的石毛太太。

「我了解你的話。不過,我覺得你一直沒有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我以淡淡的口吻說明偷竊構成竊盜罪。

「為了讓你深刻反省,」我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要撥派出所的號碼,但從心底聽到了指令長的聲音:八木發現扒手是主婦時,就立刻交給警察。這是狡猾,不肯自己訓誡。所以八木捉到的主婦一定會重蹈覆轍。——我以肩頭和下巴夾着話筒,轉眼看着靠坐在鋼椅上的石毛太太,「請告訴我你先生辦公室的電話,我請他到這裏來。」

「他才不會來呢。」石毛太太這樣預言。但石毛先生接了電話,以堅定的聲音說:「我馬上去。」而且比我還先掛掉電話。大約一個半鐘頭后,後門守衛通知石毛先生到達。我請店長和保安課長陪着石毛太太,自己離開保安室,沖入電梯。到達員工出入口時,看到石毛先生穿着軍服式風衣,露出與外套里襯相同的方格圍巾,在守衛室前焦急的踱步。發現出來的人是我,他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仍以低沉而清亮的聲音低頭說:

「內人給您添麻煩了。」

「賢伉儷的問題我無意多嘴。」與石毛先生並肩往電梯走時,我說,「只是希望尊夫人今天的行為不要再發生。勞動大駕的原因,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

等候電梯時,石毛先生雙眉深鎖,點頭聆聽我的話。在工作中,他的臉上總是散發出如此獨特的沉重感嗎?能幹得無懈可擊的商人,在家竟以甜蜜膩人的聲音叫喚「睦子」,寵愛小狗,可能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不過,了解工作會使人中毒的人,也許比較能接受這種事。

「偷竊的可怕在於慣犯。假使變成了習慣,對您也不方便吧?」

「是。」

我突然把視線從石毛先生的臉上挪開,因為我幾乎把木島的表情重疊在他臉上。沒有比毅然排除工作上的一切障礙,執意保護自己的男人,更令女人傷心了。

「有個懲戒尊夫人極有效的方法。」

一進入電梯,我就提議某個策略,到達三樓要出電梯時,已獲得石毛先生的允諾。說是策略,其實很簡單,所以我們走到保安室門前時,已經談好細節。

談笑聲從門縫傳到走道,但一我進去,談話就中斷,保安室一片寂靜。店長和保安課長從椅子起身與石毛先生打招呼,石毛太太盯着地面,不看丈夫一眼。

「來、來,先請坐吧。」

勸坐的西田讓我生氣,石毛先生理所當然的坐下更是令我焦急。我拿起桌上的紙袋走近他。

「請看看這個,這是尊夫人從賣場挑出來的商品。」

我說着咳了一聲,同時留意不被石毛太太看見,若無其事的狠狠踢了石毛先生一腳。

「啊……啊、啊。」石毛先生愚蠢的發出聲音,但旋即理解我的意思,站起身來。

「內人做了不檢點的事。」他說着雙膝一彎,雙手伏在地上,從店長、保安課長,然後我,依序道歉,說,「對不起。」

看到石毛先生額頭抵在煙蒂焦痕明顯的地毯上叩頭,店長惶恐的跳起來說:「請起身、請起身。」

但我仍喃喃的說:「還不夠、還不夠,只能給你五十分。流眼淚不夠,還要流鼻涕。」我對石毛先生的惟一要求,就是竭盡所能的道歉,態度愈卑屈、樣子愈難看愈好,這樣石毛太太才會了解嚴重性。

只不過,要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即興表演,他就能收放自如,石毛先生恐怕不是糖果廠商的職員,而是演藝界人士了。

「啊,你……」

我的標準雖然嚴苛,但石毛太太可是非常欣賞石毛先生的表演。

「是我不好,求求你,把臉抬起來。你為我……下跪……我自己道歉吧……」

伏在丈夫背上的石毛太太好像洗臉一樣,滿面淚水。

旁觀這兩個人,我忽然淚眼朦朧,但不是感動得流淚。假使我也偷竊,木島會像石毛先生這樣為我叩頭謝罪嗎?想到這裏,不知怎麼眼眶發熱。

下午六點整,我從員工出入口衝到外面。仰望天空,已漆黑如墨,只有吐出的氣息看起來白白的。我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兩圈,邊點眼藥水邊往雷頓二號店走去。我打算重訪丹羽太太,聽聽關於雷頓督導員的事。

玻璃貼著「聖誕節蛋糕訂購中」,「賀年卡印製預約中」等上次沒有看到的廣告,讓路過的人知道年關將至。推門進去,在家常菜陳列櫃前為剛送來的貨物貼標籤的兩個店員轉過頭來,合唱般齊聲說:「歡迎光臨!」

「丹羽太太在嗎?」我以下巴指著店內通往裏面的門問。

褐發店員高聲回答:「現在有客人。」但門卻在這時開了,穿着西裝的中年男性和丹羽太太面帶笑容的走出來。男人周到的為手臂包紮着繃帶的丹羽太太按著門,使我猜想此人也許是雷頓的督導員。

「啊,歡迎光臨。」

被舊友重逢的喜悅笑容吸引而走過去時,丹羽太太說,要為我們兩位都是在超級市場工作的人介紹。

「狩野先生在汀屋櫻美台店擔任本地對策部長,八木小姐是陽光櫻美台店的保安員。」

陽光超市櫻美店正與汀屋展開熾烈的商戰,姓狩野的男人一聽到丹羽太太的介紹,臉上的笑容霎時凍結了。

「哦,是保安員。」

臉上裝出欽佩的表情,看起來卻顯得做作。或許是心理作用,連聲音聽起來也只是為了對介紹人丹羽太太表示禮貌。

「我是敦賀警備的八木。」

我把手伸入背袋尋找名片夾,但狩野似乎無意從胸前口袋掏出名片。這使我感到不悅,於是從背袋內摸出手帕來擦並沒有流汗的額頭。

汀屋不但有自己的警備系統,旗下還有專門負責關係企業警備工作的子公司汀警備,所以即使我在這裏推銷敦賀警備,人家也不會理睬。事實上,狩野除了開頭的一瞥,就再也不理我了,一張笑容可掬的臉頻頻朝着丹羽太太。

「那麼,明天晚上就恭候大駕嘍。我現在就開始期待了。丹羽太太的拿手歌『不給我生命』,任何時候聽都深深打人心中,所以忘了帶手帕就麻煩了。」

狩野似乎是在誇獎丹羽太太的卡拉OK歌藝。真會說客套話。丹羽太太以手肘輕輕撞擊狩野穿格子西裝的胸部,表情似乎相當愉快。

「那麼,告辭了。」狩野恭敬的向丹羽太太行禮,對正在貼標籤的店員也和藹的一一說辛苦了,然後才走出商店。或許是因為單獨被漠視而心中不悅吧,我忍不住覺得他的樣子好像被趕下舞台,正要走回後台的過氣藝人。

「他邀我參加卡拉OK大會。」

丹羽太太動作敏捷的繞過櫃枱,到收銀機旁邊的容器前面,以保麗龍碗盛雜燴湯,發出興奮的聲音對我和店員說。

「等一下得稍微練一練。」

「再贏個好獎品回來吧。」

「機車最好。」

「相機比較好。」

從丹羽太太他們的對話聽起來,汀屋舉辦的卡拉OK大會獎品似乎相當豐富。

「上上次是香水禮盒,上次是羽絨被。」

「那你的卡拉OK一定唱得相當好。」。

我想像丹羽太太把麥克風電線卷在手上演唱的模樣,但她搖搖頭。

「我才差勁哩。說到獎品,其實是汀屋他們周到,算好人數,參加者統統有獎,美其名為精力充沛獎、引人注目獎什麼的。」

據丹羽太太說,汀屋櫻美台店以共存共榮為前提,定期舉辦卡拉OK、麻將等聚會,招待當地商店老闆,以敦親睦鄰。

「雷頓是近十年來急速成長的連鎖店,因為歷史尚淺,對加盟店的指導雖然很熱心,但還沒有能力敦親睦鄰。這一點,母公司汀屋就有足夠的能力。汀屋櫻美台店常為本地商店經營者舉辦各種休閑活動,使我能忙中偷閑,喘一口氣,我很感激哩。在席間聽本地經營者的甘苦談,也是很重要的事,可以學習許多東西。」

盛滿一碗冒着熱氣的雜燴,丹羽太太領我進入後面的房間。

這個大約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有一半堆放着一箱箱碗面、餅乾、飲料等庫存,箱與箱之間的空隙放着一張上面有電腦的寫字桌和兩把椅子。我依言坐下,抬頭看到牆壁嵌著二十一時的監視器,畫面分成四等分,映出防盜攝影機拍攝的四處影像。

「我們這裏的雜燴很受歡迎,不要客氣,請嘗嘗看。」

「好香。」我接過衛生筷,立刻夾起一片魚板,「那就不客氣了。」

吹一口氣,含入口中的剎那,以為被燙著舌頭,味覺麻木了,因為魚板吃起來酸酸的。我用吃苦藥粉的心態,努力不去想它的味道,將魚板硬吞下去,畢竟在店主面前,我沒有勇氣把它吐出來。

「聽說雷頓的督導員連續亡故。」擔心被問起雜燴的味道,我搶先開口。

「可不是嗎。負責我們商店的那一位,從綜合大樓墜樓身亡,三天後那邊三號店的停車場,也有一人被刺殺。」丹羽太太放低聲音說,「在這之前,另外兩人分別從車站月台和大樓跌死,負責磯子地區的人全部死亡。店員很害怕的問,會不會是受到詛咒?」

「也有人懷疑這一連串的事不是意外事故,而是督導員連續殺人事件。果真如此,那麼兇手一定是會因磯子地區的雷頓督導員全軍覆沒而獲利或高興的人。」

聽了我的話,丹羽太太的長睫毛上下掀動着,似乎要說,你不是在調查木島太太的案子嗎?但她卻開口說了別的事。

「老實說,我知道有一個人恨雷頓。」

我挨近眼神意味深長的丹羽太太,問:「是誰?」

「田卡貝二號店店主。」

「……記得是在雷頓三號店隔壁吧?」

「對。半年前,那一家是這一帶生意最好的便利商店,但自從隔壁開了雷頓三號店,生意就一落千丈。聽說店主一氣之下,跑到雷頓總公司去叫罵。」

「田卡貝二號店……是嗎?」我要在筆記簿做紀錄,但丹羽太太苦笑着阻止我。

「我只是說,田卡貝的店主恨雷頓,可沒說那店主是殺雷頓督導員的兇手。」

「這我會調查。」

「不必調查。」丹羽太太武斷的說,「那位店主腰部骨折,正在住院。聽說是複雜性骨折,不可能推著輪椅殺害四個人。」

田卡貝的店主是在換裝天花板的日光燈時,從梯子摔下來骨折的。

「我們店內有六十根日光燈,不可能只換其中一根,因為一根壞了,表示其他五十九根也到了該換的時候。因為每天開二十四小時大約每五百天就得全部換新。這其實是相當累人的工作。田卡貝的店主就真的因此骨折了。」

閃亮奪目的日光燈也是便利商店的代名詞。然而,我從未想像過換裝燈管時的辛苦。今後到便利商店一定會覺得照明更加耀眼吧。

「順便告訴你,電費由雷頓總公司全額負擔。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想了想,回答說:「假使由店主負擔,恐怕有些店會為了節省電費而關掉一些燈。對嗎?"

「好敏銳的人。」丹羽太太半嘆息的喃喃說。

我把話題拉回督導員的事,問:「負責你商店的督導員有沒有透露什麼消息?譬如說有人想殺害他或有人恨他。」

「不。」丹羽太太搖頭,「常石先生一直都是只聽我發牢騷,從不談他自己的事。年齡和住址也都是在報上看到他從大樓墜落身亡時才知道的。」

丹羽太太的雙眸投向堆積著紙箱的牆壁,彷彿眺望着海洋。

「他是了不起的好人,真的。我太忙沒有時間打掃時,他就一聲不響的從廁所到紗門,甚至冷氣機的濾網,都替我擦洗。要召募店員時,他也特地參與;夫婦吵架時,他還充當和事佬。孩了出麻疹那次,雖然是半夜,他仍幫忙送孩子去醫院。我的小女兒常說,『我長大要嫁給常石先生』,可見她多麼喜歡這個人。也許他連我有多少財產都知道呢。他就是這樣巨細靡遺、全面性的協助我。營業額成長就替我高興得眼角含淚,我對生意失去信心時,就花很多時間安慰、鼓勵我,有時候我覺得他比離家出走的丈夫還可靠呢。不過,這只是單方面的倚賴關係,因為——」

丹羽太太以指尖彈掉睫毛的淚珠,接着說:「冰箱出了狀況,即使是半夜也趕來查看。我為了感謝他的辛勞,總是會端茶或糕點出來,但常石先生一口也不碰,從開店以來一直懇切的指導我,支持我和我的店,但卻從來沒有喝過我泡的茶。他是個非常和藹、親切的人,卻這樣見外……不是很奇怪嗎?所以我有時候會半開玩笑的想,他是不是擔心被人下毒?或者這是總公司的方針?上次來支援的人也一樣,沒有喝一口我端出來的咖啡就回去了。」

丹羽太太半埋怨的說,別的督導員雖然來過,但磯子地區的負責人尚未正式決定,鄰區臨時派來協助的人似乎不太可靠。

「雷頓短短十年就急速成長超過四千家店,所以督導員的培育好像有些落後。以往是每周固定來指導兩次,但常石先生去世后,新人只來打過一次招呼,之後就沒來過。」

「磯子地區的雷頓加盟店失去督導員,每一家都很不方便吧?」

「失去精神上的支柱,的確有影響。不過,商店的營運倒不至於因為督導員沒來,就馬上發生困難。喏,瞧這個。」

丹羽太太指著桌上的電腦。畫面上出現「第一批便當、飯糰、調味麵包丟棄」的字樣。丹羽太太迅速起來,打開門,對在結賬櫃枱那邊的店員說:「廢棄粉紅標籤!」

我問:「粉紅標籤是什麼?」原來雷頓便利商店根據製造時間,在便當類商品上面所貼的標籤外框,分為第一批粉紅色,第二批黃色,第三批藍色,以方便工作人員辨認。

「你瞧。」

丹羽太太坐回椅子,又以下巴指著監視器的畫面。不到一分鐘,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監視器所拍攝的四個影像之一,拍到店員在偷吃收進櫃枱盡頭的便當。

「偷吃丟棄的商品,我已經不追究。常石先生還在時,是不容許這種事發生的。」

「督導員一方面指導,同時也負責監督。假使給予指導,而店主不照做,就沒有意義。拿清掃來說,就有類似明細表的東西來校對成績,與上周比較,有時教訓,有時誇獎……」

「沒有督導員,有的店主會不按規定來嗎?」我一面問,一面盯着眼前的雜燴。

「有的店在賣自製的腌蘿蔔。聽說那家店的老祖母自製的腌菜很好吃,但味道重得在店裏五分鐘都待不下去。好像還有些店主穿着便服站在櫃枱。這制服太鮮艷,不討人喜歡,但便利商店的女店主也不能像酒吧的媽媽桑那樣珠光寶氣啊。可是督導員一旦不在,這一區的店主好像就開始不受控制,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花了十秒鐘認真考慮后,決定好意的告訴丹羽太太。

「我實在很不好意思說,這雜燴好像有些酸味。」

丹羽太太彎起眉毛,以手抓起魚板送到口中:「真的。這魚板本來很受歡迎呢。」

丹羽太太好像尿床挨罵的孩子,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的人之一。過期的食品照規定應該丟棄,又覺得可惜……所以……就……放進雜燴湯里去了。怎、怎麼辦……?」

我內心思忖,連能幹的丹羽太太都這樣,少了督導員,其他店鋪一定更混亂。假使四位督導員連續死亡是殺人事件,那麼,兇手的目的就是要像這樣,使雷頓的風評一落千丈嗎?

3

離開丹羽太太的店,往車站走沒多遠,看到穿着暗紅色運動服的男人跑過來。與在奇異櫻美台的辦公室會晤時判若兩人的嚴肅表情,使我想到淋瀑布苦修的修行者。

「晚安。」擦身而過時,我開口招呼。也許他沒聽到,吾妻發出人工呼吸器般粗大的呼吸聲跑過去。

因為十一月的寒冷而縮著身子的我,效法吾妻,跑到車站,跳上JR車廂。以往都是坐經由橫濱的路線,後來發現先到大船,再從藤澤轉小田急線比繞橫濱節省時間。

在中央林間站下小田急線時,手錶指著八點半,十二分鐘后,我把鑰匙插入公寓的門。邊脫大衣邊放電話答錄機,聽到了粗魯的聲音。

「掌握了有關督導員連環命案的有力資料,但還得不到佐證,等辦事員接的三件外遇案調查結束再進行。事情弄清楚後會詳細向你報告。好好期待吧,八木!」

偵探究竟掌握了什麼資料?我也不能輸他,於是拿起放在電話旁邊的通訊錄,翻找在媒體關係企業工作的朋友姓名。

住在每月租金七萬元的公寓,銀行存款只夠買—件平價的皮大衣,但心情上我從不覺得貧窮,可能是擁有金錢買不到的人脈吧。我給大學時代的朋友打電話。

「是別台的節目吧?既然是薔子要求的事,雖然沒有門路,我還是會設法試試。」

「你先生不是東邦電視台的導播嗎?」

「對,我先生是東邦電視台的員工。但對不起,幫不上忙,因為現在分居中。」

給六位朋友打電話,但沒有一位可以搭上「哇,受不了!」這個節目。

我不泄氣的對她們說:「假使有認識日本雷頓的人,就介紹給我,拜託。」然後才掛上電話。像這樣多方接觸,放出釣餌,總會釣到什麼吧。我在清洗浴缸、放洗澡水之間,又打電話給三個人。

「大約三個月前,我和那個節目的導播見過面。」

聽到研究所同學矢澤千榮子這麼說,我真想在電話這端給她一記飛吻。她在大出版社主編婦女雜誌,因製作「高收視率電視節目的後台」特集,與記者—起採訪過節目導播。

「那是位女導播,姓蔌原。明天中午以前,我先和她聯絡。你可以在下午兩點到三點打電話給她。我把號碼告訴你。紙筆預備好了嗎?」

抄下電話號碼,致謝后掛上電活,我深呼吸,然後脫下衣服,奔入浴室。

翌晨,到達漢堡店。

「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

先到達在看報紙的木島和端著盤子走近的我,彼此指著對方,同時發出聲音問。

「打算開始上班?」我在墨鏡后眨眼看着木島一身西裝打扮。

經常穿牛仔長褲,偶爾換穿裙子的女人,在鏡前會愕然發現小腿的線條變了,對男人而言,西裝也要每天穿才會合身吧。妻子去世以來,他處於休假中,總是穿套頭毛衣或對襟休閑衫,所以換上西裝,總覺得肩頭、領口一帶有些僵硬。

「不是去上班。倒是你的眼睛怎麼了?」

大陰天我卻戴着墨鏡,木島覺得很奇怪。

「你……哭了?」

「被蚊子叮了。」

我摘下墨鏡,讓木島看我腫脹的眼皮。木島臉上驚訝的表情消失,取代的是同情。

「已經十一月了,蚊子還很猖獗。我睡得太熟,才被叮成這個樣子。」

「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躺下去打都打不醒。」

我握著可可的懷子以溫暖手掌。

「你繼續過一年單身生活就知道了,有時候甚至連蟑螂都覺得可愛,不忍心打哩。」

「想和蟑螂說話時,可以到我家來。」木島對着咖啡杯喃喃的說。我佯裝沒有聽見,說有事要徵求他的同意,並說齣電視節目的事。

「投書方面說不定有什麼線索。我預定今天打電話給那位導播,請求對方給我看你太太的投書。但在此之前,需要先徵求丈夫的同意。」

「當然同意,要我寫委任書嗎?」

「萬一需要時再麻煩你。」

「我也有事告訴你。祐美子有沒有在雷頓商店購物,我已經打電話問過女兒。」

「結果怎樣?」

「據說,便利商店的東西比較貴,所以她不在那裏買,而到車站前面的汀屋購物。我查看過廚房堆積的購物袋,正如女兒說的,大都是汀屋的袋子。」

「你太太和雷頓便利商店應該有某種關聯才對……」我說着,眼瞼內忽然浮現丹羽太太的商店玻璃貼出的廣告。

近來便利商店不僅販賣商品,也提供影印、照片沖印、快遞,代售電影票、表演門票,以及代收電費、瓦斯費等服務。木島太太雖然不在雷頓購物,但總會利用這一類的服務吧,或者在社會服務工作方面與雷頓的人員接觸過。

我心不在焉的看着木島吃炸薯條。我想,當他把薯條吃完后,一定會全面否定偵探的推理,反對督導員連續殺人事件和他太太的命案是同一個兇手乾的。結果,木島不但推翻了我的預測,又說了讓我差一點被可可嗆到的話。

「昨天下午,我去了春日部。」

「春日部?」

記得從蒲田的綜合大樓墜樓死亡的雷頓督導員是春日部市民。此外,我想不出其他跟這個地名有關的事。

「你該不會到已故的督導員家拜訪吧?」

「答對了。這下總可以對我刮目相看了吧?」

「老爺子相當有幹勁嘛。」

對我的話,木島嘟起了嘴巴,但旋即苦笑着說,總比被稱為老頭子來得幸福。

「那麼,」我把吃了一半的漢堡放回盤內,凝視着木島。在我眼中,連他臉頰上因為刮鬍子不小心所造成的瘡痂,都是可信賴的記號,「打聽到什麼線索沒有?快告訴我。」

「是他太太接待的我。先生才去世不久,憔悴得令人難過。」

木島是到堀內信二家拜防。由於從春日部到橫濱的通勤時間,單程就要兩小時以上,所以工作到深夜是家常便飯。因此,堀內生前總是一回家倒頭就睡。

「雷頓的督導員根本沒有年假或休假。原則上是周休兩天,但休假時還是被呼叫器頻頻呼叫,非到加盟店去不可。冷氣情況不好、便當發現頭髮、客人要求賠償等,總公司接到加盟店提出的問題,就立刻呼叫該區的督導員。所以夫婦談話時,堀內討厭談工作。這一點我可以了解。我問她堀內先生在工作上有什麼煩惱,結果她哭了,讓我手足無措。」

「換句話說,她什麼都不知道?」

「嗯,可以猜想雷頓的員工一定有義務嚴守秘密,職務上所獲悉的任何消息,都不能說出去。我很慶幸自己不是雷頓的員工。麻將、賽馬、柏青哥等賭博不能沾手,連煙、酒都被禁止。更不可思議的是,當我問到他先生有沒有敵人時,她回答說至少有六百人。」

「這是不是說,其他督導員全部都是敵人?」

「對。雷頓約有六百名督導員。也就是說,有六百名間諜。」

「間諜?那是說,邊指導邊監視加盟店?」

「不,不是這個意思。」木島以強烈的語氣否定,「是指六百名督導員相互監視。電動看板的燈沒有亮,這是對工作人員的監督不周所造成的,其他督導員捉到商店的缺失,就立刻向上級報告。隨時可能被密告,所以同事之間也不敢掉以輕心。」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六百名督導員兼任間諜的作法令人詫異,但相反的,其徹底的合理化令人嘆服。

木島從公事包內取出褐色信封放在桌上。我從信封內拿出一張A4尺寸的打字用紙,匆匆瀏覽一遍,發現是櫻美台周邊的便利商店,以及其住址、電話號碼、店主姓名的名單。

「堀內做這份名單的目的何在?」

「不知道。也許是為了掌握櫻美台周邊的便利商店狀況吧。不過,據他太太說,她的先生面對文字處理機時,表情很凝重。」

「這個可以給我嗎?」

「當然,因為你是老大。」

向來都是我先看錶起身,今天卻是木島以一副上班族掛慮開會時間的表情掃視手腕,然後把圍巾繞在頸部。

「我現在要去本鄉拜訪督導員遺族。」

因為戴着墨鏡,木島大概沒有發現,他的驟變令我啞然瞠目。

「發生什麼事了嗎?」

「昨天偶然碰見了那名偵探。你不是叫我去小光棍那裏拿舊報紙嗎?這傢伙大概是來找小光榻的,熱情的打招呼說,你是木島先生吧?有人說他腦筋靈敏,我很懷疑,看起來是個嬉皮笑臉、不正經的男人。」

好像含着苦柿子,木島皺着眉頭說起和偵探巧遇的情形,似乎在心中燃起了一股敵意。

「與其信任他,不如利用我。只要你指示,我什麼事都可以做,什麼地方都願意去。」

「你要為你太太而奮鬥。」

「當然,為了祐美子我也要找出兇手。」

我的手腕在桌子上被緊緊握住。

「為了調查這個案子,你吃了很多苦。我的眼睛雖然老花,但還沒有瞎,你至少瘦了三公斤。為了舊情人,非找出殺妻兇手不可。我這樣是喪失人格吧?」木島撫摸着我的手說。我漸漸感謝被蚊子叮咬了眼皮,因為若非戴着墨鏡,木島一定已看到我滿眶淚水。

「還有,」木島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看了一下表說,「讓你遲到不好,明天早上告訴你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我也對眼鏡後面眯起的眼睛微笑說:「好,那麼明天早上,仍然在這個座位見。」

我們在漢堡店門口分手,我左轉往陽光超市,木島進入車站。

吃過午飯,確認時間是兩點十五分,我從員工餐廳前的公用電話撥了朋友告知的號碼。

「出版社的矢澤小姐剛才打電話告訴我,聽說你想看寄到我們節目來的投書?」

千榮子如約在百忙中抽空替我打電話,我心中一面感謝,一面簡短的向電話那頭的女導播說明原委。

除非本人同意,否則不能對外公開。女導播的答覆如我所料。但我不灰心,告訴對方,永遠得不到本人的同意。聽說投書者成為殺人事件的犧牲者時,女導播似乎受到了衝擊,透過聽筒彼端傳來吸氣的聲音。

「……木島祐美子是我們節目的常客,我和她通過一次電話。」

這次輪到我吸氣了。投書迷眾多,沒有想到導播竟然記得木島祐美子的姓名。據說,在推出「恨不得殺死丈夫」的特集時,木島祐美子的投書內容偏激而且有趣,因此女導播打電話給她,邀請她參加錄影演出。

「播出時,為保護當事人,眼睛全部遮住,聲音也會改變,鄰居絕對認不出本人是誰。但她仍斷然拒絕。和本人聯絡,才知道與奇特的投書內容不同,她是個畏縮、內向,極其普通的人。」

說到這裏,女導播改變音調問:「八木小姐,你和木島先生是什麼關係?你好像說過,已經獲得木島先生的同意。」

我俯視電話,略微躊躇,但重新將聽筒壓近耳朵時,我決定要敞開心胸。

「我是曾經和她爭奪過丈夫的女人。案發後刑警來找過我,因為認為我有動機。」

畢竟是活躍於媒體第一線的人物,敏感且果斷。

「好,我了解了。上個月得獎的那一份,和內容偏激而在企劃會議中提出的那一份應該還保留着。我找出來傳真給你。」

「謝謝你的協助。」我致謝。

「有需要請隨時告訴我。」女導播發出自嘲的苦笑,「歡迎你也投書到我們節目。」

再開始值勤后沒多久,我站在食品賣場一隅,守望着隔着一條通路的嬰兒用品專櫃。褐色肌膚的外國女人拿起罐裝奶粉,以惶惶不安的眼神打量四周,我從這邊看得清清楚楚。纖瘦的背部背着大約兩三個月大的嬰兒。從穿着不適合十一月氣候的單薄衣服和稀疏的頭髮可以看出,是因為沒有能力給孩子買奶粉才不得不偷竊。

保安員最大的悲哀,就是遇到這種因生活困苦而偷竊的人。曾經捉到偷襪子的孩子,聽到他說因為渴望穿一次沒有破洞的襪子時,我簡直無言以對。

然而,我們的工作不能有同情。放過對方很簡單,但一次廉價的同情有時候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一度偷竊成功,必然會再偷竊。二度得逞,就成為慣竊。這是偷竊的可怕之處。求求你,付錢購買,或者放回原處。我朝着外國女人背部繼續禱告。

我無意自大的認為是自己的意志力感動了對方。想必是她在內心爭戰,結果良心戰勝。腋下夾着罐裝奶粉,以披肩覆蓋着,在賣場徘徊片刻后,她終於將奶粉放回原處。看到這一幕,我放下心來,像奮力游過游泳池后的泳者那樣,吐出長長的氣。

「差一點就偷走了,真遺憾。」

回頭一看,不倒翁面孔的男人掛着淺笑站在那裏。是磯子署的犬丸刑警。

「在跟蹤我嗎?」

我以譏誚的眼光瞪他,但犬丸眼角下垂,露出和緩的表情,舉起手中超市的袋子。

「來買三點鐘吃的點心,雪糕。」

看來不完全是謊言,透過袋子可以看到裏面的東西。

「購物,順便想給你一個忠告。」

「怎樣的忠告?」

我以緩慢的腳步重新開始巡視,犬丸抖動着突出腰帶外的贅肉跟着我走。

「公寓管理員、老人之家、便利商店,你好像到處又聞又嗅。」

「又聞又嗅是我的嗜好。」

我突然轉身把面孔湊近犬丸胸口,做出嗅聞狀,想不到他脹紅了臉,看來更像不倒翁。

犬丸輕咳了一聲,若不仔細聽,會以為是遠方的狗吠聲。

「捉扒手你是行家。但我們在辦的不是扒竊,而是殺人案。不要做冒險的事。這是我給你的忠告。」

「那麼,調查狀況如何?」

「你啊,」犬丸睜大眼睛,「如果一不小心告訴你,你一定會打蛇隨棍上,繼續東嗅西聞。希望你適可而止,別讓我們傷腦筋。」

「出來買點心,表示調查進展順利,所以有這樣的閑情,但也可能剛好相反,因為調查碰壁,型警已經疲乏,必須以雪糕補充糖分,否則就會頭暈……嗯?是哪一種?」

「我們正在全力調查。答案只有這個。」

大概不願意繼續被迫問吧,犬丸丟下一句不高明的藉口:不快點回去雪糕會融化,轉身就要走開,但又抖動着腹部退回來。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請教你一下如何?聽說你們保安員只要看到臉,就知道是會偷或不會偷的人。這有什麼判斷基準嗎?或是你們有陰陽眼之類的特殊才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

「……唔,這個嘛。」我裝模作樣的喃喃自語,慢慢從背包內取出粉盒,把鏡子伸到刑警面前,「不但態度,連聲音和臉孔都高人一等。這種長相的人看起來最可疑。」

聽了我的揶揄,刑警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起來:「的確是可疑的長相。我真服了你,說得對。」

雖然沒有聽到直接的言詞,也沒有任何根據,但從刑警的態度,我真覺的感到八木薔子這個名字已從嫌疑者名單中刪除。

這位犬丸刑警也和偵探一樣,在尋找晴天在便利商店買傘的人嗎?

4

今晚就直接回公寓,燉一大鍋菜,好好吃一頓吧。在藤澤換乘小田急線時,朝凍僵的手呵著氣,一面計劃為自己奢侈一下。但坐在乘客環繞的電車中,倚著座位打盹之間,似乎又恢復了活力,可以放棄犒賞自己一番。本來要在中央林間站下車,我卻繼續坐過三站,到町田站才離席,因為我想仿效木島,訪問督導員遺族。

換乘橫濱線,在第一站成瀨下車。這裏也在車站前有兩家大型超市毗鄰而建,明亮的店內可以看到購物的客人來往走動。我在恰似房屋公司廣告所印製的漂亮住宅群中走了大約七分鐘,找到了在雷頓櫻美台三號店停車場遇刺的督導員綠川義雄這個姓名的門牌。

在每戶佔地平均都有五、六十坪的住宅群中,綠川家的地坪可能超過千坪,是傳統的日式建築。若拿人的容貌來比喻,它的風格猶如嚴父。也許是祖先世代都住在這裏的地主。沿着道路修築的綠瓦圍牆,彷彿在排拒周圍的新興住宅般反射著月光。

門外找不到對講機,只好踩着碎砂石路走到玄關。

「有人在嗎?」叫喚了三次,仍不見有人出來應門。我毅然拉開玄關的門。

我用對百餘公尺外喊叫的音量再問「有人在家嗎?」才終於聽到一聲「回來了嗎?」

一陣拖鞋聲,七十歲左右的嬌小老婦從裏面出來。穿在圍裙下的毛衣蓋過臀部,如果給我穿,可能不及腰吧。老婦大概以為是家人回來了,看到站在關的是陌生女人,失望的垂下肩頭。

「對不起,在晚上來打擾。」

我先道歉后,對綠川義雄的死致哀,然後說明來訪目的。

「在綠川義雄被殺現場附近的公寓,一位主婦同樣遇害,我是這位主婦的熟人,在調查這兩件命案是否有關聯,所以想請教一些問題。」

老婦露出空洞的眼神,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懂我的話,但仍請我進入屋內。寬大的房間瀰漫着線香的氣味,使得室內彷彿掛着蚊帳,看起來朦朦朧朧的。鑲著金箔、雕刻細緻的豪華祭壇插滿白色的菊花,擺在中央的照片中,面貌端正的男性羞澀的微笑着。我合掌上香時,老婦說:「對了,該泡茶。」

我對着消失於裏間的小小背影說不要客氣。數分鐘后我才發現是為誰泡茶,不禁啞然。

「我兒子雖是年輕人,但不喝咖啡,從小就是愛茶族。可憐的是這三年來滴口不沾。」

老婦拿起茶壺,在精緻的九穀燒茶懷中倒滿茶,放在托盤,小心翼翼的端到祭壇前。

「不必顧慮誰了,阿雄,盡量喝吧。」老婦一面端上茶,一面對遺像說話。

「有人不準義雄先生喝茶嗎?」我問,耳邊一面響起丹羽太太說過的話。她說雷頓的督導員絕對不喝茶,也許是擔心被下毒……

「好像有什麼原因吧?」

「是的。」老婦把茶端給我,然後迫不及待的說,「我兒子的公司很特別,到客戶那裏時,不論是茶水、糕餅,一口都不能吃。真是奇怪的規定。有的加盟店店主會生氣,問為什麼不喝我們的茶?我兒子也覺得人家是好意,不喝太失禮,是不是?這是人之常情嘛。」

我默默點頭,拿起放在前面的茶杯,因為是為摯愛的兒子所泡的茶,喝了一口,舌頭感到既溫熱又甘醇。

「因為不便拒絕對方的好意,有一次喝了加盟店店主端來的茶,結果半個月後被公司發現,在督導員大會上,被會長指名道姓狠狠教訓了一番。」

「會長直接責罵嗎?」

我以茶水把嘆息吞下去。在將近兩千人的員工中,一個人喝一杯茶,會長就親自訓斥,日本雷頓也未免太奇怪了。

「茶,不過是茶,而且只有一杯,我兒子就在會議上像小學生一樣罰站挨罵。」義雄的母親以圍裙按着眼角,「兒子受到懲戒,對茶產生恐懼感。這三年,不,是四年,哦,是五年吧……反正那件事發生以來,即使在家裏也不喝茶。」

「公司為什麼對一杯茶也這麼神經質?」

老婦以鼻孔哼了一聲。這時我發現她的鼻下露出長長的鼻毛,不由得趕快移開視線,覺得自己窺見獨生子先逝的老婦孤獨無依的狀況。

「據說這是會長的想法,絕對不能虧欠加盟店,喝一杯茶,就是欠一杯茶的債。為了一杯茶挨罵時,我對兒子說,這樣的公司還是辭職不幹算了。」

母親忍不住勸兒子換工作的心情,從甘醇的茶香也可以了解。

不過,我也覺得日本雷頓會長的想法頗有道理。欠了債就會嘴軟手短,甚至落人隨隨便便的關係。督導員要徹底盡督導之責,除了要建立良好的關係,還得保持一定的距離。會長嚴格規定員工的原因也在這裏吧。

「這是兒子第一次違抗我的話。雖然因為一杯茶的事被當眾訓誡,兒子仍說,在雷頓工作是他的夢想,絕對不辭職。我到現在還是不了解。會長把他罵得看了茶就害怕,兒子依然很崇拜他……」

「聽說督導員的工作很辛苦。」心裏想着木島在春日部聽來的話,我問道。

「對,休假日也不能好好休假,加盟店有大小事就馬上打電話來,根本不能出去旅行。連相親的時候,那討厭的嗶、嗶……」老婦以手指比劃四方形,露出求救的眼神。

我介面說:「B.B.Call吧?」

「對、對,那討厭的機器在相親的時候也叫起來,兒子馬上丟下相親的人離開,所以好幾次都被對方拒絕了……」老婦露出哭笑不得的臉轉向祭壇的遺像。

我說:「在您傷心的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不好意思。義雄先生生前有沒有透露過可能有人威脅他的生命?」

「警方也這樣問過。大家都稱讚我兒子,絕不會有人恨他。不是我做母親的偏心,鄰居這樣說,加盟店的人也這麼認為。只是……」

我離開坐墊,挪近老婦身旁。

「再小的事都沒有關係,請告訴我。」

「事情發生的一周前……不,一個月,不,好像是一年前……」

老婦說,一提到數字,兒子就笑她老糊塗,然後又抓起袖子按着眼角。

「有一次,我兒子說了這樣的話。不曉得是四小時……或者四十小時……」

我環抱着記憶模糊的老婦肩頭,重複她的話。

「四小時或四十小時嗎?然後呢?這時間怎樣?」

「說……要為這時間戰鬥。這句話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說的了。」

母親對時間的記憶不明確是個遺憾,但也許這會是破案的線索。我把這句話記在腦中。

「有沒有聽義雄先生說過右手怎樣或右手有特徵的人物,還是其他關於右手的事?」

木島祐美子臨死時留下的「右手」這句話,至今仍然是謎。

「右手是這個嗎?」老婦忽然抬起手臂看着我,「等一下。也許不一定要用右手……」

老婦從隔壁房間拿來珊瑚色雞毛紮成的棒子,也就是雞毛撣子。

「我兒子他們一定要隨手帶着這個東西,因為要撣加盟店的柜子或商品的灰塵。你瞧,每天握的木柄已經變成這樣。這是我兒子的遺物。」

我不認為木島祐美子在臨終之際想針對督導員攜帶的雞毛撣子發表感想,我意思意思的拿過來看了一下,就輕輕還給這位母親。

我聆聽老婦談兒子生前往事約莫半小時后,才離開綠川家。穿上帆布鞋,要拉上玄關門時,想起大門從方才就一直敞着沒關,也沒上鎖,明知是多管閑事,仍忍不住說了一句「請小心把門鎖好」。但老婦一臉認真的說,鎖了門,兒子回來就進不來了,那不是很可憐嗎?

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仍然沒有聽到鎖門的聲音。

我佇立不動,恨不得向空中吠叫。我想成為狼,朝着掛在天空的月亮大聲咆哮,把月亮拖下地來。

殺人、強盜、詐欺、放火、偷竊……這個世界到處充滿醜陋的罪惡。我自己也是愛上有婦之夫,違背過道德的女人。然而,或許人一生中,至少都會犯下一件大罪吧。從老婦悲傷的言談,我似乎學到了這件事。

死亡是自然的道理。但是對活着的人來說,那是極大的罪。人都不願意犯罪,為了延後大限,所以生病就到醫院治療,受到挫折就咬緊牙關,排除眼前閃動的死亡陰影,拚命求生存。向這樣的人奪取生命的殺人兇手,就是強迫犧牲者犯罪,因此殺人等於犯了雙重的罪。

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拘泥於自己的自尊而開始調查案件,但此刻卻覺得殺死木島太太和督導員的兇手極其可惡。我一定要找出兇手,對着他污穢的手吐口水。

原本預定要燉一鍋菜,卻在回程時,進入中央林間車站一樓的中華料理店吃了一碗擔擔麵。連碗底最後一滴湯都喝完后,全身暖和到額上冒汗。回公寓時,九點剛過。關上門,拿出信箱內的晚報和郵件,脫下帆布鞋。打開電視,把外套掛在衣架上,在燒水泡咖啡時,躺在沙發上檢視郵件。並沒有期待收到熱烈的情書:也無意成為金融業者和保全公司的顧客。

「資源的浪費,嗯?」我自言自語,拆也不拆就將廣告丟入垃圾桶。

我拿着盛滿咖啡的馬克杯,伸長雙腳斜靠沙發,閉目沉思。木島太太以自己的血所寫的「みぎ手」字樣是個謎,而督導員堀內在死前不久作成的櫻美台周邊的便利商店名單,目的究竟是什麼,也頗費思量。另—位督導員對家人透露的「為四小時或四十小時而戰」的話,不但時間上不明確,也很難想像為時間而戰這話是什麼意思。因為不知道的事太多而焦躁的抓頭,我忽然想起也是在這個季節,我曾為了替木島編織圍巾而感到焦躁,不禁露出苦笑。

聖誕禮物送什麼好?嗯,手織圍巾最好。

從小和兩位兄長一起長大,我對洋娃娃不屑一顧,是玩遙控飛機長大的孩子,少女時代則忙着與數學公式和化學程式格鬥。因此,對料理、洋裁等淑女的嗜好相當陌生,織一條圍巾就花了一個多月,期間數度歇斯底里,但仍未把棒針折斷,因為渴望看到圍巾完成後木島喜悅的表情。聖誕夜在約會的飯店不安的送上圍巾時,他微笑着說:「這些洞洞很別緻。」

木島毫不猶豫的把那條好像被蟲咬,到處是洞洞的圍巾繞在脖子上的模樣,鮮明的回到我的腦海。

敢帶回家嗎?啊,對你很抱歉,我要說在救世軍的義賣會買的。所以不要緊。

以這救世軍的義賣為開端,木島自從和我交往以後,漸漸的成為把更多謊言帶回家的男人。第二年送他的手錶,變成公司尾牙的賓果遊戲獲得的獎品;在百貨公司為木島買的領帶和襯衫,則成為客戶的贈禮,堂堂收進家裏的衣櫥。儘管木島自認瞞過了太太,但或許他太太早就敏感的識破了丈夫的謊言……

我思索著多麼無聊的事啊。若非電話鈴聲震破室內的寧靜,恐怕我至死都在想像已故的木島太太的內心世界吧。

鈴聲響了兩下就停住了。我拿着馬克杯,起身走近餐桌兼書桌前,放在桌角的傳真機正發出不規則的律動,開始吐出感熱紙來。在紙的前端出現了「東邦電視台」字樣,一望即知是「哇,受不了!」節目的女導播傳送木島祐美子的投書。開頭幾句簡短的問候之後,接下去就是投書的內容。

我以為木島祐美子的投書是以明信片或信函方式,但因為傳真紙上印出兩組發信者名稱和號碼,我才知道木島太太投給電視節目的稿件沒有麻煩郵局,而是利用傳真。我的面孔湊近傳真機,探視從機器慢慢出現的紙張,讀到發信者名稱之一時,我倒吸了一口氣。

那是雷頓櫻美台三號店。木島太太雖然因為商品價錢比超市略貴而不在便利商店購物,卻仍然利用其傳真服務。這下終於發現她和雷頓的接點,我不由得吐出長長的嘆息。

在第一張傳真紙結束的地方把它撕下來,匆匆過目,上面寫着減肥失敗的趣聞。木島太太顯然是以此獲得銀牌獎。

「傳真機繼續傳出另一張紙,隨着「嘩——」的結束聲,我把它撕下來。眼睛掃過傳真紙時,看到發信日期和時間,我的手開始發抖,紙張發出沙沙聲。

95—10—1419:53雷頓櫻美台三號店

TEL045—757—XXXXP.01

木島的妻子利用雷頓櫻美台三號店的傳真機,於十四日午後七點五十三分向電視節目投稿。

我腦中打着問號,踉蹌退回沙發,從丟在那裏的背包中取出筆記簿。

綠川督導員在雷頓櫻美台三號店的停車場被人以傘尖刺殺的時間是十月十四日。我睜大眼睛將筆記簿的紀錄與傳真對照。根據報紙的報導,晚上八點左有綠川的屍體被人發現而通報警察。也就是說.木島太太約在七分鐘前,在發生命案的商店利用傳真服務。

「說不定……」我緊緊握著傳真紙。

難道木島的妻子看見了殺害督導員的兇手?殺害綠川的兇手因為被木島祐美子看見,擔心因她的證言而東窗事發,為了封住她的嘴,在兩天後以相同的兇器殺她滅口……?

雖然只是猜測,但木島太太命案背後的動機,似乎已從地平線那一方隱約浮現。若拿傳真的發信者名稱和時間與綠川刺殺案對照,偵探認為督導員連續遇害案可能與木島太太命案有關,未必沒有道理。

木島祐美子於十四日晚上,為傳真給電視節目而到雷頓便利商店,可能在歸途偶然目擊殺人或看到要離開殺人現場的兇手吧?

從木島太太沒有通報警方,也沒有向家人透露來看,也許當時她並未懷疑那是犯罪,但事後從報紙或電視得悉命案發生,才像現在的我一樣,猜疑心大起吧?那天晚上,那個人,在那裏,也許就是……她回想那夜在便利商店附近遇見的某人,然後才將他與命案兇手聯想在——塊兒吧?

我一面這樣推測,一面閱瀆投書內容。大約看到第五行,我開始耳鳴,劇烈的眩暈。三十分鐘前因吃擔擔麵而冒汗,彷彿是假的,我全身迅速發冷,幾乎以為整個公寓搬到北極,體溫全被傳真紙所吸收。

你好,常常觀賞這個有趣的節目。下周是「防止丈夫外遇妙方」特集,我在這裏要傳授因丈夫外遇而煩惱的妻子們如何封殺丈夫外遇的最佳戰術。我有實際的經驗,成功的使丈夫和情婦分手。

大約三年前,我丈夫和他的女部屬發生一般人所說的辦公室外遇,主要原因是我丈夫人太善良,無法拒絕自動投懷送抱的女人。我這麼說,是因為這女人是世上希有的痴肥,體重可能達九十公斤,很適合當摔跤選手。當我看到徵信社寄未的女人照片時,稀奇超過生氣,忍不住捧腹大笑。不過,笑不能了事,我想讓丈夫和胖女人知道偷情不對而想出一個方案,也就是下面要透露的戰術。我把它取名為「戀愛是疾病」策略。但我必須聲明,要有超強的意志才能作戰成功。

首先,要找一個不潔凈,看起來有那類疾病的男人,和他發生關係,感染病原菌。與不喜歡的男人擁抱也許痛苦,但也沒有什麼,閉着眼睛想像成龍、凱文·柯斯納的容貌就行了。對方的陽具不挺時,說起來雖然是問題,但萬一真的如此,只好以支棍輔助了。

然後把感染到的病原菌傳給丈夫。這時候丈夫的陽具挺不挺也是問題,但如同前面所說的,利用支棍加油吧。明白了嗎?

對,就是以丈夫為媒介,把那種疾病傳染給那女人。發現疾病時,兩人都會認為對方另外有愛人而疑神疑鬼。這麼一來,事情就大功告成了。

如何?我想出的「戀愛是疾病」策略,是否可算是最佳戰術?

既然說是三年前,那麼這痴肥的九十公斤女人,想必是指我。但從我並沒有染患那類疾病看來,這篇投書的內容是想像力的產物。然而,我卻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彷彿被人以赤手空拳捶擊,胸口感到劇痛。若非趴伏在地上,我必然會用頭去撞牆壁。沒想到木島祐美子對我竟如此深惡痛絕。她內心的想法暴露在我眼前,使我震驚。不但如此,我全身更強烈的感受到被鋼樁打入體內般的衝擊。

我被這事實完全擊垮。木島太太若非心中懷恨我,就不至於成為殺人事件的犧牲者,以悲劇收場。

我無法不這樣想。那天晚上如果不到便利商店去,就不會撞見殺人兇手,現在她應該還活着。

5

下計程車時,時間是深夜一點。我一面奔入門口,一面抬頭看建築物,但卻沒有餘暇觀察哪扇窗有燈光、哪扇窗一片漆黑。我懷着複雜的心情坐電梯到三樓,找到三O九室的門。

我執拗的連續按門鈴,但沒有反應。回過神的時候,我正以拳頭敲著鋼製的大門。—會兒,門內傳出鬆開鐵鏈的聲音。

「怎麼啦?」

木島一臉熟睡中被叫醒,以為是火警而抱着枕頭要逃難的惺忪眼神。他用手掌頻頻摩擦臉頰,好像終於清醒了,才想起似的說聲「請」,讓我進入室內。

我似乎比木島更恍惚,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脫掉帆布鞋的。甚至衝出公寓時記得穿鞋,都是一件奇迹。

我搶在木島前面走進走廊盡頭黑暗的房間。背後聽到打開開關的聲音,接着橘色燈光從天花板撒下來。

那裏是大約十二個榻榻米大,擺放着皮沙發的起居室。

那底什麼事?我不理會木島的聲音,趴在地毯—卜,彷彿嗅聞同伴氣味的狗般尋找痕迹。但到處嗅不出血液的氣味,地上只有嶄新的地毯氣味。

「薔子、薔子。」

可能是發現我的神色不尋常,木島的聲音有些畏怯。

我跌坐在地上,抓出口袋的紙片伸到木島眼前。

「……我、我……形同……兇手……你太太是因為我……因為我而死……」我的舌頭打結,心裏所想的講不出一半,焦急起來,變成了哭喊。彷彿想訴說卻不會說話的幼童般,雙手開始敲打地板。

木島跑過來:「冷靜,要冷靜,薔子。」

木島抱住我。自從看到木島太太投書的內容后,我就失去了平常心,好像經過一分鐘,又好像經過一小時以上,才開始向木島說明概要。勉強表達意思時,好幾次把傳真紙一會兒揮動,一會兒抓回自己胸前,傳真紙幾乎快要被我撕成兩半。

「也許像你所說的,祐美子真的看見了殺害便利商店督導員的兇手。」

木島冷靜的口氣,與嘴唇發抖的我形成對比。如同照顧喝醉的客人,他耐心的拍撫我的背部和手臂。

「你的推理我不否定,佑美子可能是被殺人滅口,不過……」

他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溫熱的氣息吹過來。

「你不要再說祐美子是因你而死。」

「不,我要一說再說。」

我使勁推開木島,卻反而被猛力按住肩頭,我粗聲叫起來。

「你太太恨我。她要不是為寫我的事去投書,就不會到便利商店去,也就不至於死了……是我害的!」

「閉嘴!」

「不!我間接殺死丁你太太。奪取你太太性命的……可能是我……!」

「閉嘴!」

手掌隨着聲音同時飛過來。也許是我的嚷叫踩踏了木島心中的地雷。

還來不及按著面頰,就突然被捉住雙肩,推倒在地。「不要!放開我!絕對不可以這樣!」我踢着腳叫着,結果反而被木島捉住腳踝。

「不要!絕對不可以!」

木島充耳不聞,在地毯上面拖動我,使得毛衣卷到胸部,形同用舊的拖把。

我伸直右腳,要踢木島,他卻趁機將我的長褲和內褲如同抽烏賊般輕易的剝下來。

「腳張開。」

「不要。」

「讓我瞧瞧。」

我抬起臉,怒視木島。

「你太太是在這裏被殺死的,你可以在這裏這樣做嗎?……嗯?」

這是惡魔讓我說的話。也許是惡魔控制着我的身體,我緩緩張開雙腿,抬起腰,把木島要看的部分暴露在吊燈的亮光下。

木島脫下睡衣,下半身湊過來。

「我是可以在太太被殺害的地方擁抱你的男人,你藐視我好了。」

木島呻吟般說着,塞進我的骨盤,繼續在我的耳畔輕訴猥褻的話。

「儘管藐視我好了,把我當作卑鄙的男人好了。」

我搖頭表示不願意。

壁上懸掛着木堇花、薔薇、雛菊等花草刺繡的壁毯。櫥櫃里陳列著高雅的咖啡杯、雕花玻璃杯。沒計精美的皮沙發和四腳茶几……這一切都是木島太太精心挑選的吧。感覺上好像是搜集主婦雜誌的室內設計照片,在剪貼簿上另行拼湊,室內漂亮但稍嫌繁雜。

不理會別人的看法,完全依自己的喜好而佈置的房間,無疑是木島祐美子的城堡。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裏會成為她咽氣的地方。在十七天前木島祐美子斃命的場所媾合,不但對她,對神也是冒瀆。

我和木島今天又犯罪了。

也許這樣一來,我們就成了共犯……

「你知道我在喪禮中想着什麼嗎?面孔皺成這樣的話,是否就會讓弔喪的人看起來像悲傷的丈夫?我心裏想的事,和參加平素處不來的上司喪禮時沒有兩樣。」

脫光衣服的同時,木島就打算要裸露他的內心吧。舌頭在我的身上遊動,他敘述和妻子認識時的事。

「我曾經告訴過你,大學時代我在運輸公司打工吧?祐美子是那家公司的職員,她先來邀我看電影。那是我們最初的約會。但當時我有別的單戀對象,是我常送貨去的客戶那兒的收貨小姐,一個親切和藹的女孩,笑起來有可愛的酒渦。不知邀過幾次之後,她終於答應,我們一起到鎌倉去看海。然而,從此就沒有下文了。住宿處的房東太太是個多嘴婆,所以我沒有告訴那女孩我住處的電話,只告訴她打工處的電話和地址。但我錯了。結婚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女孩打來的電話,祐美子不但不接給我,似乎連信也拆閱、丟棄。雖然沒有證據,但有一次祐美子對我說她也想去鎌倉看海,我才恍然大悟。」

好像指甲油脫落的指甲,人的心也是一旦把體面,自尊抹除,就顯露出粗澀和龜裂。同樣的話若是出白別人的口,我恐怕會不耐煩的掩耳不聽吧。然而,聽着木島毫不保留的傾訴時,我心想,假使這個人卧病,即使排泄物,我也願意親手處理。

「祐美子的事,你不必感到愧疚。因為在認識你以前,我們之間就出現裂痕了。我這樣說,也許不應該,我們夫婦和睦的期間,好像只有孩子小的時候,以及和你交往的那七年。常聽人說孩子是羈絆,很諷刺的是,丈夫的情人也會成為填補夫婦裂痕的接着劑。

「我希望能持續和你交往,所以始終擔心被太太發現,同時由於內疚,回到家時就努力做好丈夫、好父親。購物時幫忙提東西,有時操作吸塵器或幫忙洗衣服。說謊和恭維,以及說教,都是那時候高明起來的。我一直覺得自己狡猾,但其實我是傻瓜,自認為是在欺騙妻子,但不知不覺間卻被自己的謊言所欺。

「我巴結家人,扮演好丈夫、好父親,有時看着家人圍坐餐桌、談笑風生時,我內心深深覺得,我的家庭其實很幸福。和你分手以後,我才知道那只是錯覺。

「因為和你交往,不斷從你那裏吸收精力,我才能在家裏做一個和平主義者……

我悄悄從木島的膀臂下抽出自己的手臂,把解下來丟在地毯上的手錶拉過來一看,嚇了一跳。離上班時間只剩二十分鐘。

「喂。」我以手指梳理木島睡在我胸前的頭髮,一面叫喚,「起來。」

「……嗯?」他睜開一雙眼睛,抬手抓我的胸脯。

「幹什麼,你這老色鬼!」

我笑着推開他,拿起內褲和壓縐的胸罩。木島手托著下巴,趴在地板上看我穿衣服。我從頭上套進毛衣,一面匆匆告訴他昨天到成瀨,拜訪雷頓便利商店督導員遺族的經過。說到那位老母親所提的為四小時或四十小時而戰鬥時,木島肯定的說是四小時。

木島昨天也在造訪的地方聽到相同的話。

「姓常石的督導員曾告訴妻子要為擊潰四小時而戰,可惜她也不了解這句話的含意。」

「為擊潰四小時而戰。」

我一面把長褲的拉鏈拉上,一面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多麼盼望和雷頓的督導員談談,聽聽他們怎麼說啊。

雖然我自甘墜落,罪孽深重,但神對這種人往往也很寬容吧。當天晚上回到公寓時,電話答錄機錄下了大學同學的聲音。聽了這錄音,我不禁「咻——」的吹了一聲口哨。

「千榮子說你想見雷頓的員工。我老公告訴我,有個雷頓的員工在他那兒住院。」

回電的是以前參加宴會時的同伴,畢業后不久就相親結婚。因為是家庭主婦,我忘了她的丈夫是大學醫院的內科醫師,所以這次的事沒有聯絡她。不用說,我立刻打電話給她。

在西服賣場巡邏。

「喂,八木!」

霎時,我以為是坂東指令長出現,當場全身僵住。挺直背脊后,轉頭看過去,看到西裝外面穿着寬鬆外套的偵探。他以羨慕的眼光掃過掛在衣架上的純羊毛外套,朝這邊走來。

「啊,害我短命。我以為指令長來視察。」

「嘿,你也有害怕的事?我以為這指令長老爹看到你也要退避三舍呢?」

「告訴你,指令長是女的。」我冷冷的回答,偵探呸了一聲。

「你是說,你把我的聲音聽成女人?你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找我有什麼事?」我在衣架之間的通路走着,一面問,「上次在我的答錄機留的話,相當吊人胃口嘛。」

「已經快查到這裏了。」偵探以手橫抵住頸項,「目前正在收集確實的證據,所以即使對象是你,也還不能說。」

「那我也不告訴你。」

「咦,有什麼嗎?」偵探追過來,拍拍我的肩頭,「告訴我。」

「真會打如意算盤。自己不說,卻要我說。」

「你應該可以了解,沒有證據,卻說別人可疑,可是妨害名譽喲。」

我停下腳時,偵探順手掀起展售的西裝外套袖口,然後從標價牌抬起失望的臉看着我。

「我發現一個人可能是兇手,但還沒有證據。現階段假使隨便說出去,就等於妨害這個人的名譽。在我掌握到確切的證據以前,不管是誰,我都必須尊重他的名譽。」

「真了不起。」

我的嘴上雖然在諷刺,但在揭發扒手時,我也經常在「妨害名譽」的邊緣掙扎,所以偵探的話就像用報紙包着烤地瓜塞到我手中,暖意傳到心裏。

「我只好認了。」說着,我順手拿起衣架上的綠紫色外套放在偵探胸前比了一下,告訴他這個顏色很適合他,「木島祐美子十月十四日去過雷頓櫻美台三號店。」

「你是說,綠川遇刺那天晚上她在店裏?」

我推薦的外套,偵探敷衍的說,他會用成功的報酬賣一件貂皮衫里的同色外套,然後把外套放回架上,追過來要我講詳細些。

拜託導播找出木島太太寄給電視節目的投書,並從傳真的發信者及時間發現綠川遇害當夜,她到過該店。我邊走邊說來龍去脈,偵探也邊走邊仔細聆聽。

在紳士內衣專櫃之間的通路走着,我有些不平衡的想:為什麼我要單方面的透露手中的消息?但是嘴巴仍犄我和木島從督導員遺族聽來的話,全部告訴偵探——這次的工作是最後一次,然後我要放棄這種謀生方式,到邁阿密去,讓金髮女郎伺候我——為了實現偵探的夢想,我在不知不覺間以寬容的態度對待他。不管內容如何,心中懷抱着夢想的男人是有吸引力,同時又麻煩的人物。

可能需要為擊潰四小時而戰——說出督導員對家人透露的這句謎樣的話時,一直半瞧不起人,嘴上掛着淺笑的偵探說:「外行人適可而止吧。」

聽到這缺乏高低起伏的聲音,驚訝的側頭看時,偵探正瞪着我。這時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他是少數能以視線摑人耳光的男人。

「訪問遺族?不要做這種傻事。假使消息從遺族口中傳到雷頓總公司怎麼辦?他們凡事採取保密主義,讓他們更加警戒,調查不就更困難了嗎?」

「不要光火。」我雙手插腰,回瞪偵探。

「沒有我的許可,不要輕舉妄動。」

「咦,你什麼時候變成我的老闆了?」我知道自己的眉毛揚得高高的,「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許可。」

「你再繼續多管閑事看看,可能連你也會被滅口。我就是擔心這一點。你不了解嗎?假使我的推理沒有錯,對方是殺害四個督導員、一個主婦,奪取五條人命的凶神惡煞哩,和對付小小的扒手不一樣啊。」

我想起犬丸刑警也對我提出類似的忠告,不由得泛起微笑。看來我還算有人緣。

「本周二,我預定和雷頓的督導員見面。喂,偵探,你想一起去嗎?」

「八木,你——」

「惠比壽的F醫科大學醫院,有個雷頓的督導員在那裏住院。他的主治醫師是我朋友的先生,已經約好時間了。」

「帶着花去探病嗎?」

偵探不高興的綳著臉,但我以食指放在嘴唇,示意他閉嘴。因為店內廣播正在說,敦賀產業的八木小姐,請到附近的服務台接聽電話。我揮揮手舉步離開時,偵探的聲音追過來。

「周二幾點?」

「兩點。」我邊走邊朝後方做出V字記號,「在醫院正面玄關碰頭好了。」

到服務台,向店員說出姓名,接過電話時,聽到保安課長西田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有客人。據說是我捕捉的扒手家人來道歉,在保安室等我。

打開標示著閑人勿進的門,走過為省電而燈光微暗的通路到手扶梯,我內心有些憂鬱。扒手本人或其家屬事後來道歉的情形不時發生,但是我並不歡迎。送糕餅禮盒給我,向我低頭致歉,他們認為這樣就是「謝罪」嗎?向我低頭致歉,往往不是謝罪,而是擔心被捉的事妨礙升學或就業,懇求我不要把這件丟臉的事說出去。

也有被捉的人自己寫信來,我同樣不喜歡。大約半年前,收到某知名隨筆作家長達二十張信紙的信。畢竟是搖筆桿維生的人,從以怎樣的心理狀態偷竊、其後的心境如何、對自己的行為如何羞愧等洋洋洒洒寫了一堆,內容感人,而且還附了親筆簽名。我看了一遍,照例當場將信剪成碎片。我想,沒有一個保安員喜歡收到慚悔偷竊行為的信,萬一收到,正派保安員首先會憂慮這封信落人心懷不軌的人手中,將會發生怎樣的悲劇。

我原本是這個隨筆作家的讀者,不管他是不是扒手,我願意一直做他的讀者。但看過來信,我一面剪碎一面發誓,絕不再看他的作品。雖然只是一封信,但說不定會成為恐嚇的材料。連這樣簡單的事都不知道,他所寫的東西已引不起我的興趣。

推開保安室的門時,我想我是板著面孔。

「打擾了。」

看到從椅子上站起來的人,我恢復了笑容。

「謝謝你上次的招待。」

「倒是我老媽給你惹了麻煩,對不起。」

低頭道歉時,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隨之響起。大衛身上的皮夾克,好像抱着繩捆的救火隊員,附着許多鎖鏈。

「不要問我重不重。我的肩膀已經酸得受不了了。」大衛說着笑起來,並以下巴指指桌子,「我烤了蘋果派請你吃。」

「不必這樣費心嘛。」

打開盒蓋時,食物的香味撲鼻,雖然覺得沒規矩,我仍捏起派的碎片送入口中。

「還是熱的……非常……」

我正要接着說「好吃」時,翹著腿坐在對面鋼椅的大衛說:「我老爸溺愛睦子的謎,終於解開了。」

我想大衛是來向我透露這個謎的吧。大衛纖細的手指突然伸過來,迅速碰觸我的嘴唇,拂落派屑。

「昨夜難得的和老爸去澡堂。我老爸很單純,對我有意見時,就對我媽說『喂,今晚吃火鍋吧』。希望和我進行男人對男人的談話時,就邀我去澡堂。找澡堂是——件辛苦的事,但與本題無關,所以省略。泡在澡堂的水池時,老爸深有所感的說『你不要成為爸爸這種半調子的男人』。」

大衛喝了一口我遞給他的咖啡,做出手拿麥克風狀。

「當時老爸的樣子好像在卡拉OK唱『myway』,回顧人生那種表情。我以為因為我媽偷了東西,他深受打擊,所以我說,偷東西的是老媽,爸爸不必責備自己是半調子。」

「令尊怎麼回答?」

「老爸說了莫名其妙的話,說睦子是睦美的轉世。」

大衛以指頭在美耐板桌上寫字,一面說明「睦美」是和睦的「睦」,美麗的「美」。

「老爸曾經和這個睦美大姐相好過,就是人家說的辦公室外遇。」

我隱藏着內心的波動,注視着他。

「老爸說,睦美大姐不是美女,但是長相甜,討人喜歡,性格開朗活潑,而且是按摩天才。按摩天才這一點最要得,是攻陷老爸心防絕對不可或缺的。我老爸已經為四十歲、五十歲苦惱了好多年,會迷上這位大姐,好像不難理解。」

大衛的視線盯着桌上的咖啡杯,繼續說話。

「只是,老爸不喜歡大姐的嗜好。睦美大姐酷愛登山,冬天常和大學同學去登山。冬天山難多,老爸很不放心,到她回來之前簡直擔心死了。聽到這裏,我心想,啊哈,怪不得好幾次看到老爸在神壇前默禱,原來是在祈求大姐平安歸來。」

石毛先生有一次對情人說,冬天不要登山。但情人回答說,萬一罹難死了,等不及來世和他相聚,就要轉世為狗,這樣,周末、周日都可以和他在一起,過年、休假,都要坐在他的腿上……

從石毛先生愛狗如命來看,我想這位叫做睦美的女性已不在人世。不出我所料,大衛透露了父親和情人死別的原因:睦美死於雪崩。

「我老爸並沒有愚蠢到真正相信大姐轉世為狗。只是怨恨自己身為男人,一直在大姐和我媽之間搖擺,沒有拿定主意。嗯,怎麼說呢?所以飼養睦子懲罰自己吧?」

「對你父親,哦,不,對這位睦美小姐,你不生氣嗎?」

睦美生前也許想奪取你父親,而且死後還在捉弄、控制你父親……我把石毛先生當作木島,把睦美當作我,所以詢問大衛的聲音微弱、顫抖。

「誰喜歡誰,那是個人的自由。就算我女朋友告訴我,其實她愛的是動物園的大象,我也不會大驚小怪。戀愛沒有常規可循嘛。」

「看不出來,你這麼年輕就這麼達觀。了不起!」

大衛放聲大笑,喉節上下移動着。

「裝模作樣,年輕的狂妄。你是想這樣說吧?其實是昨夜在澡堂,我突然茅塞頓開。老爸偷偷和年輕女人要好,對老爸,對那大姐,我是很生氣。可是,不曉得為什麼,看到老爸的屁股時,我突然想揮舉叫喊:戀愛是自由的。」

「令尊的……屁股?」

大衛站起來,像瑪麗蓮夢露那樣左右搖擺穿着粗斜紋棉布褲的臀部。

「如何?拿水果來比喻,我的屁股是不是像桃子?」

我還窮於應答之間,大衛已回座說:「在澡堂看到老爸的屁股,我突然悲哀起來。聽說男人的年齡是從眉宇間或從背部顯現,但那絕對錯誤。是屁股,是從屁股顯現的,那種讓人聯想起丟在冰箱太久、已經枯萎的青椒的屁股。小時候看到時,記得有厚度、有吸引力,不曉得什麼時候變成了枯萎的青椒。看到這樣,我才突然領悟到人都會老,有一天會死。不但如此,從老爸的屁股,我另外學習到一件事,就是愛情。」

「愛情?令尊的屁股竟然引發了如此宏大的話題?」

「對。」大衛說,「睦美大姐愛屁股像枯萎青椒的老爸。也許她愛惜枯萎的青椒像愛惜可愛的桃子一樣。這樣想就覺得,也許她是好女人,不管老爸是透過睦子在想念她,還是在責備自己,都無所謂。所以我就給老爸搓背。」

大衛摸著耳環又說,幸好睦美大姐說要轉世為狗,假使說要投胎做獅子或鱷魚、黑熊,那這個時候石毛家可能已陷入毀滅狀態。

「後來令堂的情形怎樣?」

「哦,她因為老爸伏地叩頭而大受感動,近來情緒好得一塌糊塗,開始跑美姿中心,說要減肥,從睦子那裏把老爸搶回來。看起來雖然愚蠢,但這是好預兆。」

大衛抬頭看掛鐘,說聲不行,立刻站起來。

「還在上班吧?本來只是送派來的,結果說了這麼多廢話。」

我看到大衛把原本裝着派的塑膠袋摺好,塞入褲袋。

「時常在雷頓購物嗎?」

「不去購物,但朋友在那裏打工,常去玩。」

「櫻美台的雷頓便利商店嗎?」

「對,在以前住的公寓附近。」

「二號店?」

「對。」

我對雷頓的興趣,似乎引起了大衛的好奇。不過,時間不容許我說明督導員連續死亡的事,而且有多嘴傾向的大衛可能成為廣播電台把話傳給朋友或鄰居。我決定保留這部分,若無其事的問:「便利商店的客人形形色色吧?」

「好像是。」大衛卟哧一笑,「聽說有的中年太太買了褲襪,當場掀起裙子換穿,也有一個年輕女孩,每天下班就去買沙拉油。據我看,買沙拉油的女孩也許是在家裏洗油澡健身吧。還有……」

好像嘴巴浮出水面的鯉魚那樣張著嘴,大衛似乎想起了更有趣的事。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你知道奇異櫻美台的管理員嗎?」

「知道。」吾妻一臉苦悶的在慢跑的表情浮上眼帘,我點頭作答。

「不曉得為什麼,這老頭子在慢跑途中,一定會停在店門口,做踢打招牌的動作。」

「踢打招牌?」

「不,只是做那種動作而已,但臉上的表情很可怕,和我媽在魚板上釘釘子的樣子差不多。有一次隔着玻璃看到時,我和朋友說簡直像在打泰國式拳擊。據朋友說,他每天一定在招牌前做踢打的動作。我看不但是我爸媽,世界上好玩的人可真多,真好玩……」

「是啊。」

我隨聲應和,但大衛聽起來可能相當空洞。看似溫厚的公寓管理員,為什麼要攻擊丹羽太太店面的招牌?我無法像大衛那樣感到愉快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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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告訴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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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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