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疑者

第二章 可疑者

1

我跑到餐廳與廚房交界的人造大理石櫥櫃旁,和在水槽前削馬鈴薯的大衛說話。

「你說你母親十二日啟程去歐洲旅行?這話怎麼說?」

「木島伯母不是十六日被殺的嗎?這天我老媽在倫敦。三十位老太婆組成的旅行團,真有閒情逸緻。」

三分鐘前才告訴我,殺死木島祐美子的兇手也許是他母親,現在又說他母親人在國外,我如同墜入五里霧中,隔着櫥櫃逼問大衛,我的態度看起來就像一個買到不實廣告商品,緊蹙著眉頭向服務台抗議的客人。

「既然這樣,那你母親不可能對木島太太怎樣……你捉弄我。」為了抗議,我繞過櫥櫃,但視線立刻被切馬鈴薯的刀吸引住,「你真厲害。」

「誰叫我是管家嘛。頭髮染成金黃色,衣服也比別人時髦,造形一流,但是樂隊名氣不大,形同失業。在家裏沒有地位,只能像這樣煮飯、洗衣、操作吸塵器,以此拍大老闆的馬屁。」他邊說邊以八分音符的速度在砧板上切馬鈴薯。

雖然身材平板削瘦,形同樹榦,但個子相當高,我的肩頭比大衛矮了將近二十公分。

「警察可真厲害,木島伯母被殺當天,刑警就來了。不曉得從哪兒聽說,以前住公寓時我老媽曾和她轟轟烈烈的交過手。」

「但你母親當天人在國外。」

「我老爸那天也到九州出差,我則是到演奏室練習樂器,因為早上收費較便宜。也就是說,我們全家都有不在場證明。很失望吧?刑警之後沒有再來過,想必已經取得證明。」

切碎的馬鈴薯快溢出砧板,我說:「要衝水吧?」

我想伸手拿碗,大衛切菜動作沒停,只把視線調過來,說:「多謝小姐的好意,但請你不要動好嗎?我有我的作風。」

「換句話說,這裏是你的第二舞台。」

「真好,這個說法我喜歡。」

大衛微笑着,把切碎的馬鈴薯倒入煎鍋內。他說之後要加入碎肉、洋蔥和蛋,做成漢堡餡,煎二十分鐘。

「今年夏天盂蘭盆會跳民俗舞蹈時,我們的樂隊有受邀演奏。但才表演了一分三十秒,就被執行委員會那個老頭下令退場。」

「煤礦節沒有去表演嗎?」

「不但是煤礦節,連交通安全領唱人都模仿我們呢。我們的貝斯手有些特立獨行,看到一堆人就忍不住想表演噴火的絕技。」

我不安的注視他手中的沙拉油瓶,大衛露齒而笑。

「別擔心,我是結他手,只不過他們批評我敲擊的時間比彈奏的時間多。」

分不清哪一部分是開玩笑,但他喜歡烹調大概是真的,大衛彷彿穿着溜冰鞋,機敏的在廚房滑動。

「剛才我說殺死木島伯母的人也許是我老媽,那不是捉弄你。」大衛說着,一面遞出小碟,要我嘗鹹淡,「一聽到刑警說木島伯母被殺死時,我首先懷疑我老媽。」

我的嘴離開小碟,本來要建議他再加少許鹽,卻被大衛這番話打斷了。

「我老媽終於用巫術殺了木島伯母嗎?有三秒鐘時間我真的這樣想。」

「你母親是巫術權威嗎?」

「不,我老媽用的是簡易的咒術。但是她用的道具實在太滑稽了,竟然用魚糕板耶。」

我催促他詳細說明,於是他透露了一段我分不出該笑,還是該當真的笑話。

在奇異櫻美台毗鄰而居時,木島太太為了養狗的問題天天來抗議,使得石毛太太的怒氣達到沸點。一天晚上,大衛聽到聲音,納悶的探視廚房時,看到母親在一塊木板上釘著五寸釘。那塊以墨水寫上木島祐美子名字的木板,就是魚糕吃完后剩下來的木板。

「不用小稻草人而用魚糕的木板,正合我老媽的作風。」大衛苦笑着說,「她當時的表情可真駭人,眼睛斜吊到額角,簡直像妖怪。只是頭上頂着的是粉紅色髮捲,而不是蠟燭。」

「我好像可以了解你母親的心情……愛不是權利或法律可以限制的,愛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的。」發覺時已經太遲,我嘆著氣泄露了自己的心聲。我一急,趕快不自然的說,「狗,我是指狗。你母親疼愛狗,若有人說,把那隻狗丟掉不要了,她當然會生氣。」

「睦子與其說是我媽的寵物,倒不如說是和木島伯母吵架的好材料。溺愛睦子的是我老爸。喏,瞧這個。」

大衛從冰箱內拿出牛排來:「我們家狗小姐總是吃這個,這是我老爸的命令。」

「寵愛狗的是你父親?」

「在我父親面前說狗,他會生氣。他等一下就回來了,你可以試試看,很好笑哦。已經五十四歲的老頭子了,還滿臉正經的把一天發生的事說給狗聽。真受不了。」

石毛先生如此溺愛狗,是否會為了狗的事懷恨在心,殺害木島祐美子?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案發當天他赴九州出差,有不在場證明,若是證言不實,恐怕早就被警方查出來,這時他手上繞的不是狗的散步繩,而是手銬吧。而且殺害木島祐美子的兇手應該是女性。

大衛把小煎鍋放在另一個爐孔上,然後丟入牛排。

「我覺得女人——」大衛探視我的眼睛說,「對我來說就像外星人,不可思議,更猜不透。我媽也一樣,就像個謎。」

「怎麼說?」

「我想,我媽要是知道木島伯母被殺,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因為搞過釘魚糕板的玩意兒嘛,我想她們應該是天敵吧。所以我打電話到倫敦給她。可是,聽了我的話,我媽突然沒有聲音,然後傳來吸鼻水的聲音。我可真驚訝。神情駭人的在木板釘五寸釘的樣子固然嚇我一跳,但是聽說木島伯母被殺,我媽竟然哭了……好像宿敵不見了,覺得寂寞。女人真是怪物。我總算知道搬到這裏以後我媽精神不太好的原因。住公寓時,兩個人在走廊碰到就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像比賽音量一樣大聲對嚷,衣服首飾也互相競爭,沒想到竟然……」

大衛忽然閉上嘴,上半身探出櫥櫃:「我父親和睦子大概回來了。」

顯然他也不討厭睦子,像迎接丈夫回家的新婚妻子,急急搖動鍋子,將牛排翻面。

「你那些飢餓的樂隊夥伴又來了嗎?」走廊傳來指責兒子的聲音和鈴鐺聲,「我們家幾時變成飯館了?」

「是漂亮的大姐姐,不是小夥子!」大衛邊盛菜邊回答,聲音活潑有勁。

穿着橄欖色高雅短外套的男人出現在餐廳。銀狐色的頭髮全部往後梳,雖然髮型有些矯飾,但配上眉宇間象徵成熟度的皺紋,絲毫不令人討厭,而且具有沉穩的魅力。這樣的人胸前抱着布偶般的馬爾濟斯狗,看來有些滑稽,惹人發出會心的微笑。

「啊,失敬失敬。」石毛先生髮現是我,金屬框眼鏡後面的眼睛轉為柔和,「因為在玄關看到陌生的帆布鞋,以為又是這孩子空着肚皮的戰友。」

「對不起,冒昧來打擾。」

為了說明來訪目的,我從櫥櫃那邊走到餐廳。當石毛先生在橙色燈光下凝視我的臉時,我的視線就無法離開他。

儘管是第一次見面,如同在食品賣場發現小時候常吃的糖果,心中湧起滿懷思念。石毛先生的眼眸中蘊含着某種東西,讓我禁不住想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我沒有真正說出口,因為發現有另外一道視線盯着我看。我把視線放低,眼睛和石毛先生胸前所抱的狗兒交會。她偏著頭,似乎在思考要對我這陌生女人表示敵意或是撒嬌以博取讚美。

「你就是睦子吧?」

我輕撫她的頭,她表現出決定接受讚美的模樣,露出珊瑚般的舌頭,翻眼回望我。石毛先生溺愛這隻牝犬,顯然是真的。

街上每天都會看到馬爾濟斯狗,但每隻狗的眼旁都被眼淚和眼屎染成粉紅色的。睦子沒有眼淚和眼屎的潔凈狗臉,說明了所承受的寵愛之深。

石毛先生彎下腰說:「來,去喝水,你一定渴了。」

把狗放在地板的手勢,恰似捧著易碎物品般謹慎。喝水處大概在廚房一角,白色毛茸茸的狗兒叮叮叮的揚著鈴鐺聲,消失於櫥櫃的那一邊。

「原來是八木小姐。你也在調查那件案子嗎?」我說明來訪目的后,石毛先生略帶諷刺的說,「那位太太人緣不錯吧。」

「你是說,除了我以外還有人來訪?」

「是的,就在剛才。」

在佈置餐桌的大衛抬起臉說:「嘿,我怎麼沒聽說過?是不是刑警又來了?爸,真的不要緊嗎?你可別說其實是你乾的。要是這樣,等這位漂亮的大姐姐吃完我的料理再說吧。」

「擁有傑出的兒子是父親的幸福,你是爸爸的驕傲……媽媽就交給你了。」石毛先生假裝以傷痛的語氣說,然後命令馬爾濟斯狗咬他。——好痛,大衛慘叫道——石毛先生轉身面對我,「剛才要出去散步,走出大門的時候,那個人好像特地等在那裏,追根究底的問個不休。」

「到底是誰?」我在不知不覺間這樣喃喃自問。

石毛先生把跑過來的狗抱起來,以手指梳理著白色狗毛說:「他自稱是木島太太的侄兒,名字我沒問。」

2

「祐美子的侄子?」木島揚起一邊的眉毛,嘴巴沒有離開咖啡杯,「這侄兒到石毛家,像偵探一樣問東問西?」

「對。」我和昨天一樣吃乳酪漢堡當早餐,咬下一口漢堡后配着湯一起吞下去,「年齡大約二十七八歲,穿灰色西裝,中等身材,外表看起來很清爽。根據石先生的形容,是一位有活力且頭腦靈活的青年。」

「侄兒?」木島陷入沉思,視線停在桌上,然後如同淋了雨的狗般猛搖著頭,「奇怪。祐美子有三個侄兒,一個是商社職員,在泰國服務,他的弟弟在奈良念大學。另一個二十八歲,年齡是差不多,但他是一百三十公斤的巨漢。石毛先生沒說那個人像相撲選手吧?」

「換句話說,這個人偽稱是你太太的侄兒嘍?不曉得這個人是誰?」

由於妻子死得不尋常,來弔祭的人似乎不多,身為喪主的木島除了悲傷之外,顯然另有感慨。看到木島憔悴的神色,我也很難過,忍不住把昨天大衛告訴我的話說出來。

聽到石毛太太因妻子死亡而落淚,他說:「真的?這倒很希奇,她和祐美子原來是水火不容的。」

「看來友誼不需要交情好才能產生。我又學到一件事。」

「順便再讓你學一件事怎麼樣?等人死了才發現的友誼,俯拾皆是。」

「我會記住。」

我拿出筆記簿,向木島說明管理員的陳述,以及五0四室的孕婦目擊可疑女人的證言。

「石毛太太正在歐洲旅行,後天才回國。她兒子在橫濱的演奏室練習,石毛先生則出差到九州。石毛家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顯然與命案無關。警方當然已經確認過他們的證詞了。」

「石毛家完全清白?好極了。當初祐美子強迫通過禁養寵物的規約,把這一家人趕出公寓,他們竟然沒有懷恨,我也鬆了一口氣。」

「石毛先生對我說:『木島太太給了我們買獨門獨院的好機會。』這句話聽起來毫無虛偽或勉強的感覺。」

我一面攪動變冷的湯,一面想起昨夜石毛先生的呢喃。

晚飯後,大衛到廚房煮意大利式咖啡,我與石毛先生在餐桌前漸漸感到沉悶,於是隨口讚美起這房子。

「房子不是為太太、兒子,甚至我自己買的。也許你會笑,是為這孩子而買的。」石毛先生撫摸著馬爾濟斯狗的頭輕輕透露,若單聽聲音或內容一定會覺得他有些異常,但透過眼鏡流露出的眼神看不到癲狂。那是靜靜訴說自己迷路、誤入死巷的眼神。我忍不住將他的眼神,與我捉到的孩子的眼神重疊在一起。

有些孩子被帶到保安室時,連名字都不肯說。從其暗淡的眼神知道不尋常,耐心的繼續追問,好不容易得到的答案儘是些不忍卒聽的話。

「不帶醬油回家,媽媽會打我。」

「不偷東西,學長會打斷我的牙齒。」

我曾經捲起小學一年級學生的衣袖,發現無數一望即知是香煙燙傷的灼痕。解開中學生腳上的繃帶,看到的不是他聲稱的冷敷膏,而是剃刀的割痕。

心靈受創的孩子全都流露着相同的陰沉眼神,我忍不住覺得石毛先生眼鏡後面也潛藏着相同的神色。

「抱歉,聲音太小,聽不清楚。悲哀什麼?」

木島的聲音使我抬起臉來。

「沒什麼,自言自語而已。名單列出來了嗎?」

「啊,列出來了。」

木島將報告用紙攤在桌上,紙上打着大約十一個人名和住址。

「我不知道祐美子有哪些朋友。打電話問女兒、找舊的賀年卡,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十一個人。」木島說,「從這件事才發現我對內人多不關心。寫一百份報告比這個還容易哩。」

「這才剛開始呢。」我把報告用紙從桌上滑過去,還給木島,「在事發之前,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與這件案子有關的事?你太太有沒有提過右手,或是右手有特徵的人?你接下來的工作是打電話給這些人。」

「要我做嗎?」

「當然。還有,把化妝台、衣櫥、餐具櫥……所有傢具的抽屜都打開來檢查,也許有什麼線索。日記、筆記簿,甚至廣告紙背面,都注意看看有沒有塗寫什麼。」我看一下表,站起來,收拾盤子。現在九點,離超市開門還有一個鐘頭,「好,走吧。」

「去哪裏?」

「你的公寓。」

「我家?」

「對。」

「查看內人的東西,之後——」木島的鼻息吹入我的耳朵。「要來嗎?」

我用手肘狠狠撞擊木島的側腹。

「一大早在想什麼,你這老頭子。」

走出店時,木島追過來。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別這麼生氣。」

「我並沒有打算去你家,我自認不是那麼厚臉皮的人。」

「我誤以為你要安慰我,所以我才是厚臉皮的人。」

我充耳不聞,抬頭仰望。烏鴉在天空飛翔,展翅盤旋的姿勢彷彿移動的影子,感覺比飛機的影子還大。

我在步道上快步行走,邊走邊說:「我要去拜訪九0二室的山田太太,案發當天她也看見可疑的女人。還有……也想去找叫做三木的人。」

「三木……?啊,大概是那個叫做小光棍的人吧。」

「小光棍?」

「我女兒這樣叫他,因為他一個人獨居。我看我陪你去吧。」

我想了想:「不,我自己去比較好。老鰥夫和小光棍握手的情景,光是想像就讓人感到憂鬱。」

木島雙手插在褲袋走在我旁邊,以肩頭碰了我一下。

「要小心哦。」

「當然,我會很謹慎。」

我斬釘截鐵的回答。這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因為我好想靠在木島的臂彎,但這是非分之想。

讓木島在三樓下電梯后,我繼續上到九樓。但三分鐘后,我又搭電梯到七樓。因為今天是周日,九O二的山田家要到迪士尼樂園,正忙着做準備。年齡和我相仿的山田太太冷淡的說:「已經全部告訴警方了。」甚至連脖子上垂掛着彩色水壺的孩子,也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瞪着我。發現自己是不速之客,我趕緊撤退。

在七樓下電梯。不知是否假日都是如此,連接各住戶的開放式走廊靜悄悄的。全部坐北朝南的這棟公寓,走廊的左側挑空,柱子和欄桿外展開一片丘陵地帶。為了建設公寓社區,開發工作似乎無窮無盡,山巒到處可見開鑿痕迹。巨大的挖土機挖起砂土,裸露出灰色的岩層,使我聯想到吃了一半的芋頭蛋糕。

在貼著三木名牌的門旁,掛着粉紅色塑膠牛奶箱。三木或許也是奧林匹克C的愛用者。

用繩子捆綁的舊報紙和雜誌堆,以及塞滿空罐的超市塑膠袋堆在門旁,我一面伸手按門鈴一面看着這些東西。既然這麼多廢物堆在走廊,室內想必一塵不染、整齊有序吧。我懷着祈求的心情期待着。

「誰?」門內傳出的聲音細微,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隔着門說明來意后,聽到拉開鎖鏈的聲音,從門縫間流泄出女性熱門歌手的樂曲。

「嘿,你在調查木島太太被殺的案子?」

三木長相奇特,嘴唇閉攏兩顆門牙也會露出來;一開口說話,類似嬰兒乳頭顏色的牙齦全部清晰可見。

我遞出名片,簡短的說明是個人調查時,三木把名片湊近眼前,幾乎快碰到厚厚的鏡片,並且喃喃說道,嘿,你是保安員。聲音與體型頗不相稱,相當纖細。

「聽說你和木島太太經常有來往?」

「對。」

三木門只開一條縫,也無意到走廊來,引起我的興趣。我把臉塞在門縫間,探視裏面。

室內窗帘緊閉,昏暗如同沒有窗戶。雖然主要是因為室內昏暗,不過,頭髮剪齊到眼鏡框上,穿斜紋連身褲的三木,我以保安員的銳利目光都看不出他的年齡。既像青澀的十來歲少年,又像慣作年輕打扮的叔字輩人物,甚至也可能是特立獨行的中年男子。

我振作精神問:「木島太太是怎樣的人?」

三木雙手插在連身褲口袋,像是在家霸道、在外懦弱的孩子害羞時那樣扭動着身體。

「她是個好人,非常愛照顧人,常常說人家送的節慶禮物吃不完,把罐頭、甜不辣、泡麵等食物送來給我。哦,還有親手做的布丁、烤牛排。味道差了一點,不過我若挑剔可是會遭天譴的。她很慷慨,送來的禮物對我幫助很大哩。」

也許像奧林匹克小姐說的,三木是自由工作者。我說聲失禮,詢問他這個問題。

「我是專業追星族。」三木嘻嘻嘻的笑起來,「從前我是規規矩矩的上班族,但有一天我下定決心,與其把人生獻給公司,不如獻給偶像明星。從此,我一個月去追逐偶像,一個月去熱海的溫泉。」

因為聲音太低,我的手不知不覺移向耳朵,靠近三木身邊。

「做自己喜歡的事,又能在溫泉區逗留一個月,真令人羨慕。」

「說是溫泉,但我可不是去泡熱水的。」

厚鏡片妨礙我看清他的眼神,但感覺得出聲音中的起伏。

「我是去泡藥水,做臨時工,充當新葯的實驗品。」

三木隔月去做的工作,使我啞口無言,在熱海的醫院住宿一個月,服藥,每隔一小時抽一次血,說起來等於是人類土撥鼠。據說代價是五六十萬元。

「風險愈大的葯,鐘點費愈高。」夾着嘻嘻嘻的笑聲,三木繼續說,「在溫泉區期間,不用愁吃。他們擔心我衰弱,所以生魚片、肉類什麼的,拚命給我吃好的。苦的是回到這裏以後,與當紅偶像一起坐新幹線、搭飛機,加上參加音樂會,錢再多也不夠,所以只好把吃飯的錢省下來。我沒有餓死,可說是托木島太太的福。常聽說好人早死,原來是真的。」

問起木島祐美子的為人,第一次有人說她是好人,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雖然如此我仍覺得必須將這句話說給木島聽。

「木島太太是……這麼說有點失禮,是因為知道你生活有困難,所以幫助你的嗎?」

「你是說認識的契機嗎?是從社會服務工作開始的。起先她來要求捐款協助交通事故孤兒。我心想,來了一個啰嗦的老太婆,所以對她說了拒絕募款最有效的台詞:我自己正需要幫助呢。於是第二天,嘿,她就帶着果醬,還有什麼來着?嗯,好像是煮甜不辣來給我吃。她家裏似乎經常有人送禮。」

「原來如此。」

木島家收到的禮物極多,這話與管理員所說的一致。

木島家為什麼有這麼多人送禮呢?雖然意識到自己心裏有些惡意,就好像用指尖滑過別人家的窗框,察看是否有積灰塵一般,但我對木島家收禮之多仍感不解。

「聽說木島太太很熱心社會工作?」

「我也一樣。參加新葯實驗的工作,製藥廠方面稱之為義工呢。」三木得意的笑着說。

開頭聽到嘻嘻嘻的笑聲時會起雞皮疙瘩,但聽過幾次后,甚至覺得有些可愛。

「有沒有聽木島太太說過有關人際關係方面的事?不一定是義工同伴之間,比方和附近的誰吵架之類,聽過她埋怨或訴苦嗎?」

「你是要找恨她的人吧?」三木說着雙臂抱胸,「那你到老人之家去看看。木島太太好像常到那裏慰問,聽說在那裏和另外一位義工太太吵架。」

我把木島太太去慰問的老人之家地址抄錄下來。

「謝謝,今天下午立刻去。」致謝后要關上門時,又被微弱的聲音叫住。

「為什麼大家都想聽我的看法?昨天也有偵探來問東問西的。」

「偵探?」

「對,說是在調查木島太太的案子。」

「昨夜嗎?」昨夜去找石毛先生,偽裝木島祐美子侄兒的人物掠過我的腦海。灰色西裝、中等身材、頭腦靈活……我說出石毛先生遇見的男人的特徵。

「對。我不知道他腦筋靈不靈活,但的確是穿灰色西裝。」三木點着馬桶蓋頭回答。

木島太太遇害案有偵探在調查的事,引起了我的興趣。這偵探是誰委託的?是否已掌握有力的線索?三木一定看見了我臉上好奇的神色。

「我收下了名片,要看嗎?」

「好,麻煩你。」

進入玄關關上門時,看到門內側貼著女歌星海報。穿着超級迷你裙嫣然而笑的女歌星照片兩邊是月曆,上面寫了一些字,如現場演唱:新橫濱三點等,似乎是女歌星的表演時間。三木說:請進啊。但我掃了裏面一眼,回答說:不,在這裏就好。我站在磚瓦花紋的塑膠脫鞋墊上,等他從裏面出來,透過木珠簾,可以隱約看到室內到處貼著少女海報。

高高堆積的雜誌與雜誌之間,到外散落着泡麵容器、便當空盒等雜物。

雖然我的想法會對不起三木,但是這房間讓我連呼吸都感到恐怖。假使繼續埋首於木島太太的命案,遲早我自己的公寓也會變成這樣吧?我忍不住一陣顫抖。

三木體型肥胖,動作卻很敏捷,或者已經習慣了,像滑雪選手般在雜亂的垃圾及雜誌堆間穿梭,沒有撞到任何東西就返回玄關。

「就是這個。」

名片上的偵探社地址在豐島區大冢。挂名所長的偵探姓葉室。我把名片的內容抄下來。

再度致謝,打算轉身離去時,又被「喂」的微弱聲音叫住。

「你不會認為我是怪人吧?對甘願做新葯試驗晶和追星族的人,你一定覺得奇怪吧?」

「我喜歡努力奮鬥的人。」我回頭,伸出右手表示要和他握手。

「想到什麼的話,我一定會和你聯絡。」三木興奮的用力和我握手,使我感到羞愧。因為要求握手,是想確認他的右手。

「和木島太太吵架的人?」

「到底是指誰呢?」

「她對人挺不錯的,不是嗎?」

「經常來慰問我們這些老人,逗我們開心,我們很感激。」

「是嗎?是我們在逗她開心吧?在看無聊的紙偶戲時,我每次都在傷腦筋。到什麼地方笑才好呢?什麼時候該擠出眼淚?」

「我有同感。口頭說是好心,其實是在強迫我們扮演一無是處的老人。聚餐的時候就是這樣,嘴巴掉出飯粒時,她就高興的說『阿婆,我喂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是故意掉的。」

「我也努力符合她的期望,扮演住在老人之家的可憐老太婆,所以餐會結束之後反而覺得筋疲力盡呢。那時候真巴不得有人給我按摩按摩,但當然不好意思說。」

「一般人的觀念都認為老人不中用。我從前也這麼想。真正變成老頭子、老太婆以後,我才了解許多事。」穿着純羊毛毛衣的男人,坐在對面的椅子注視着我說。

櫻美台銀髮園的餐廳寬敞明亮,和芳鄰餐廳氣氛相仿,數位住在這兒的人圍繞着我。這是木島祐美子常來當義工的老人安養中心,距櫻美台站約五分鐘車程。

剛開始在詢問處提出我的要求時,親切的職員就說「那麼我幫你找幾個合適的人選」,於是在中心內廣播,召集認識木島祐美子的人來到餐廳。果然正如這位職員苦笑着說的,他們個個老而健談,言談之間不斷交鋒。如果閉目聆聽,會產生錯覺,以為正在觀看人氣鼎盛的深夜現場談話節目「不眠不休」。

我只提了一個問題:有哪位義工曾和木島太太發生過衝突?這惟一的問題到目前為止還得不到明確的答案。雖然如此,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稱呼他們老爺爺或老奶奶。

以往我很自然的這樣稱呼年老的扒手,今後必須謹慎的稱呼他們某某先生或太太。

「固定來幫我們理髮的義工也讓人吃不消。不像專業的美髮師,笨手笨腳的,愈剪愈不整齊,結果只好剃得光溜溜的。我本來想剪最近流行的,像年輕人那種叫什麼切面頭的,結果剪出來一點都不像。」

「別再說笑了,假牙會掉下來哩。什麼切面頭?我看是拉麵頭。」

「理髮是讓女人摸頭的惟一機會,所以我喜歡,但我討厭她們叫我老爺爺。聽孩子叫爺爺很開心,但被那把年紀的人叫老爺爺,真受不了。」

「啊,鈴木先生,你今年六十三歲,還年輕,所以有這種感覺。像我已經超過八十歲,早就達到不慍不火、怡然自得的境界了。木島太太很親切,有時候我覺得她真是好人。」

「什麼好人?別講這種不吉利的話,好人不長壽,你知道嗎?」

「什麼嘛,阿源,看你活蹦亂跳的,再活二十年都沒問題。倒是木島太太被人殺害,那才可憐呢。以前給她看過手相,看不出她的運道不好。」

「被殺死?啊,我才不要哩。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戴着無邊軟帽的男人和穿着白點碎花和服的老婦念起經來。

「各位一直在講自己的事,這位小姐是來打聽木島太太的事,請言歸正傳吧。」頭髮染成與眼鏡的紫色鏡片同色的婦人,指指靜坐在一旁的我,向大家呼籲,「看到木島太太和別的義工吵架,或是聽過她埋怨其他義工的人,請舉手發言。」

從有效控制了嘈雜的場面看來,我猜她曾經教過書。

「有。」系銀鼠色領帶的白髮男人規規矩矩的舉手說,「但不是看到她們吵架的場面,而是從來沒有看過她們交談。我是說義上丹羽太太。」

「啊,對,丹羽太太也常來慰問。但看到木島太太,就說改天再來,馬上離開。」

「木島太太好像不喜歡丹羽太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好像聽到木島太太說,丹羽太太不是在做義工,只是假借做義工出風頭。」

「太過分了。我曾聽丹羽太太說,他們生意興隆是多虧本地人照顧,為了回饋大家,所以才開始當義工,哪裏是為了出風頭?」

「都是女人嘛,所以木島太太難免有些敵意,因為丹羽太太比較年輕,而且漂亮。」約莫八十歲的男人說,嘴角的金牙閃閃發光。

我握着筆和筆記簿,環視大家問道:「丹羽太太也是這附近的人嗎?」

「對,她和先生共同經營便利商店。好像是站前大街那家雷頓便利商店。」

「那是幾號店?那條街的便利商店很多,我都記不了了。雷頓好像就有三家嘛。丹羽先生他們的店是……三號店吧?」

「不,是二號店。」梳着髮髻的女性從記憶含混的男人旁邊窺視着我的筆記簿說。

「我從前是藝妓,做過某大公司社長的二老婆,所以記得很清楚。」這老婦人說着,含笑的臉朝着我,視線卻毫不移動。

我是以木島太太的知交身分來訪,但這身穿菊花紋和服的老婦展現的微笑,似乎在說:我已看穿你的謊言。

一度愛上有婦之夫的女人,難道會散發着香水也消除不掉的特殊氣味嗎?我回報微笑表示肯定,老婦才滿意的點點頭,詳細告訴我丹羽夫婦經營的便利商店在哪裏。雷頓櫻美台二號店離木島家只有兩三分鐘路程。

我逐一看着圍桌而坐的面孔問:「有沒有人聽木島太太說過右手有特徵的人物或與右手有關的事?」

「這個右手嗎?」穿羊毛衣的老紳士扭動手腕問。同樣的動作若是出自年輕人,可能會有猥褻的意味。

「對,沒錯。右手、右腕,都可以。有沒有聽木島太太說過什麼?」

右手?我最近是左肩酸痛啦。不記得。忘了。好睏啊。圍坐的八個人七嘴八舌,好像電影放映之前電影院內的嘈雜聲。

我正打算放棄,要把筆記簿收入背袋時,穿紅色外套的男人說聲「等一下」,小跑步離開餐廳。這個老人大家叫他阿源。他回來時,手中拿着一本真皮封面的書。

「嘿,嚇死人,你什麼時候開始讀聖經了?」

阿源戴上老花眼鏡回答:「因為我是一隻迷途羔羊。」

在我們的注視下,阿源以沾了唾液的手指翻動書頁。沾唾液的動作反覆了一會兒。

「啊,這裏、這裏。」

「記載着什麼?」

「我讀了。」

我目光熱切的注視着對面的老人。也許聖經記載着與木島祐美子命案有關的線索。

「在馬太福音第六章的登山寶訓中提到——你、你施捨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

阿源老人的聲音宏亮,雖然開頭有點絆舌,但反而可愛。大家靜靜聆聽着阿源抑揚頓挫的誦讀聖經的章節:

你們要小心,不可將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們看見;若是這樣,就不能得你們天父的賞賜了。所以你施捨的時候,不可在你前面吹號,像那假冒為善的人,在會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榮耀。我實在告訴你們,他們已經得了他們的賞賜。你施捨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捨的事行在暗中,天父在暗中察看,必然報答你。

「木島太太對這一節聖經說了什麼嗎?」

「啊,也許我的說明方法太差。」與充滿信心朗讀聖經的態度不同,阿源凹陷的眼睛不安的左右移動,「這不是聽木島太太說的。我想她不會讀聖經。因為剛才你問起『右手』的事,我才忽然想起這一節聖經。只是這樣而已。我一直想找機會讀給木島太太聽,但老是忘記,想不到她竟然……」

「想讀給木島太太聽?如果不麻煩,請你稍微具體的說明一下好嗎?」

「木島太太常常來這裏慰問,當然,她是個好人。剛才大家說了一些批評的話,其實大家內心都很感謝她,只是……」

阿源舔舔嘴唇,似乎有些忌諱,不想再往下說,穿羊毛衣的老紳士介面道:「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這大概是說,要做善事不容易,但做了善事後要藏在心裏不對別人說,更不容易。應該是這樣的教訓吧。木島太太對我們很親切,但她的個性是不能對左手保持沉默。不但不能保持沉默,而且反過來全部告訴左手。在電車內讓位給老人、幫忙抬娃娃車上車站的樓梯、提供食物給單身漢,為附近一位獨居老人推輪椅、到公園拾空罐等等,她每次到這裏來,就講這一類的事給我們聽。每次我們都不得不客氣的說『你真是好人。』她對自己的善行,有點自我陶醉的樣子。」

頭髮染成淡紫色的老婦似有同感的點點頭:「說起來,住在這裏的都是在金錢上、健康上還過得去的老人。假使真心要做社會服務工作,讓老人家高興,我想應該有比這裏需求更迫切的地方。」

「若我有體力和服務社會的精神,我會去慰問特別照護老人之家。」紫發老婦說,「因為特別照護老人之家的高齡老人,多半因為痴獃或其他疾病,需要特別看護。」

木島太太真如這幾位老人家所說的,陶醉在自己的善行中嗎?她的個性是做了善事不能保持沉默,且說個不休的人嗎?批評木島祐美子的聲音充斥耳際,恐怕暫時不會消失。

為了警惕自己,我在筆記簿的空白外迅速潦草的寫着:別告訴左手。

回到陽光超市的保安室時,手錶指著兩點二十七分。我把從一樓便當專櫃買來的兩個飯糰,在三分鐘內塞入胃袋,以烏龍茶漱口后,給總部打電話。

「陽光超市櫻美台店,八木保安員,現在開始值勤。」

報告完畢要放下電話時,被電話彼端的女職員叫住,說指令長有話告訴我。

「八木,辛苦啦。」

坂東指令長除了管理上百名保安員的工作情況處,還要巡邏各店指導保安員,與各用戶接觸,可以說是敦賀警備最忙碌的人物,所以當然相當疲累,但她的聲音仍然充滿活力。聽到她的第一聲問候,我幾乎要把聽筒挪開一點。

「今天到目前為止逮捕件數仍然掛零。」我一面報告,一面擔心雷一般的怒吼將凌空而下,姿勢恭敬的坐在椅子上。

「我看過報告書,已經知道了。倒是你的搜查情況如何?」

指令長似乎已經忘了下令調換我職務時說的:「早、晚及午休時間隨你支配,我坂東一概不過問」這句話。不過,我非但不詫異,反而感激指令長的關心。

「正在了解木島太太的交友情況,目前還未找到可疑的人物。」

接着,我簡短的說明有關案發當天離開公寓的可疑女人的服裝、髮型等等。

「是從五樓和九樓的陽台看見這位可疑的女人嗎?只是看見,沒有人聽見聲音吧?」

「是的。」

「喂,八木,我們的工作最基本的是什麼?」

「着手、現認。」

「對,看到對方拿起商品,並親眼目睹他把商品收入口袋,否則絕不能叫住對方。我坂東覺得納悶,沒有人聽見可疑者的聲音,憑什麼確定是女的?目擊者之中,最近的是在五樓陽台晾衣物的主婦吧?五樓的話,和可疑者之間應該有十公尺以上的距離吧?」

「我到陽台看過,距離公寓的出口大約有三十公尺。」

「在這樣的距離下,一般主婦能在瞬間看出是男人或女人嗎?恐怕只是看到做女人打扮的人物,就以為是女人吧?喏,八木,你想想看,有人近距離看見可疑者嗎?有人親耳聽到可疑者的聲音嗎?我坂東要說:沒有人取得現認。」

指令長是在警告我,公寓住戶目擊的可疑者,現階段斷定為女性言之過早。雖然語氣溫和,我仍覺得似乎被摑了一巴掌。

背紅色的皮包、塗口紅,男扮女裝很容易。我懊悔自己在指令長提醒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

「謝謝指令長。」道謝后掛斷電話,我仍然暫時在桌前垂著頭。坂東指令長曾穿着家居服、拿着錢包,佯裝附近的主婦在超市巡邏,沒多久又換上貂皮外套,珠光寶氣的參加在飯店宴會廳舉辦的百貨公司店外拍賣會,以闊太太身分留意扒手。

捕捉白鼠也需要喬裝。在工作人員聚集的咖啡店、小吃店連日監視,留意聽他們的交談時,因為要提防被認出來,所以只好戴假髮或化妝。接獲到拍賣會場監視內部不法行為的委託時,聽說她還曾經戴假鬍鬚、無邊軟帽,拿着拐杖喬裝老紳士。後來指令長在咖啡店聽到工作人員密商暗盤交易的情況,成為揭發內部不法的開端。後來與暗盤交易有關的工作人員賠償了兩千八百萬元。這金額暴露了商品管理的不周全,同時證明坂東指令長對於揭發不法行為的努力和執著。

那「可疑的女人」也許真是女人,但也不排除是男人的可能。我一面思索指令長的話,一面大步從員工通道走到三樓,由家電賣場開始下午的巡邏。由於必須去拜訪剛才在老人安養中心聽到的便利商店老闆娘,所以腦海中忙着思考下班后的行程,視線停留在手錶的時間遠超過購物客人。

在二樓的服飾賣場消耗了兩小時以上,仍然一無所獲。手中拎的購物袋是偽裝用的小道具,裏面塞著報紙團,但因捕捉成績掛零,感到袋子沉重,手掌疼痛。假裝物色裙子,張望試穿鏡,仍無法發現可疑者,卻在鏡中和保安課長的視線相會。警官出身的保安課長西田在監視我的工作情況嗎?如此疑神疑鬼,可見我是如何焦躁了。

還剩五十分種。口中念著剩餘的勤務時間,一面乘電扶梯來到一樓,食品賣場擠滿購買晚餐材料的主婦。我提着黃色購物籃在通道走動,然後在貼著特價品的專櫃前駐足。

拉鏈全開的大型提袋吸住我的目光。我的視線從袋子移到購物籃,最後移到對方臉上。眼睛的轉動有失沉着,不像在斟酌商品。我認為這四十五六歲的女人可疑,決定尾隨。接下來約十五分鐘后,我說:「太太,你沒忘記什麼嗎?」

我是在正面自動門外不遠處叫住對方。

把她帶往保安室途中,我掃視手錶,並連忙咬緊牙關,否則一定會忍不住大喊:我需要時間。

假使將她送警處理、作筆錄,至少得在警署待兩小時,那就非加班不可。以前我不在乎加班,一旦發現扒手是主婦,一定送警處理。正如坂東指令長所說,我對主婦心懷畏懼。

你也偷過吧?偷竊別人丈夫的女人豈能教訓人?

明知是妄想,我仍忍不住覺得訓誡時會遭到這樣的反擊,因此對主婦敬而遠之,照本宣科的曉諭一番,就交給店長或警官去處理,也難怪指令長說我狡猾。讓那女人進入室內,正要從裏面關上門時,忽然聽到說「等等我」的聲音。

保安課長西田的腳從門縫伸進來,接着身體也塞進來。假使我是近視眼,恐怕會誤以為穿着縐巴巴灰色西裝的西田是肥胖的溝鼠。

「喏,坐吧。把袋內的東西拿出來怎樣?就是沒有結賬的商品。」我對呆然佇立的中年婦女說,「牛肉片和大正龍蝦包。」

「這、這是第一次。真的。」中年婦女從袋內拿出商品交給我,額頭抵在桌上,「對、對不起。我、我願意付錢,請放過我。」

「我告訴你,凡是主婦做這種事,不論我多忙,不論這個人有什麼苦衷,反正一旦知道是主婦,都立刻交給警察。我是以此出名的保安員。」

我對着中年婦女,以比拿鈔票敲對方臉頰更陰沉的口氣說話,聲音強韌有勁,簡直不像我自己。西田站在臉色蒼白的女人身旁,頗感意外似的揚起眉毛。

假如現在把我的心臟掏出來,可能已經像梅干一樣小,我拚命隱藏內心的不安,使勁在嘴角擠出威嚇性十足的微笑。

「新進人員都在背後說我是主婦殺手,沒血沒淚的保安員。」

「請原諒,拜託,不要報警……」

「假使我就這樣放過你,你以後恐怕還會再犯吧?從你袋內拿出來的商品有兩件,我實在不相信你是初犯,因為初犯通常只偷一件……」我故意這樣嘮嘮叨叨地念著,不肯善罷干休,「你犯的是竊盜罪,最高可以判十年徒刑哩,嗯?」

「我絕對、絕對不會再犯,請千萬不要報警。」

我又連續五分鐘,以不至於被控拆損害名譽的言詞教訓中年婦女,然後說:「我今天有點私事,不想加班,也沒有心情去警局。」

婦人臉上一下子出現了安心的神色,我立刻以嚴厲的眼光投向她。

「不過,既然發現了病人,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病人?……是指我嗎?」

「麻疹、風疹、流行感冒……至於你,得的大概是奢侈病。這種病我有特效藥——」

我留下困惑不解的女人,走出保安室,跑到走廊的自動販賣機前。

「喏,一起喝下這個吧。」回房后,我把盛着可可的紙杯放在桌上說,「一滴不剩的喝完,因為這是葯。」

中年婦女臉色驚恐的注視我。

「天氣已漸漸轉冷,到了可可受歡迎的季節。這是我的請求。以後有機會喝可可時,希望你想起我。每次口中含着可可,就想起今天的過錯。而且萬一快逃不過誘惑時,立刻去喝這種到處可以買到的葯,相信會很有效。當然,我哀心祈求它有效。」

我靜靜說完時,主婦手按眼角,然後雙手捧起紙杯說:「我喝。這葯……我接受你的招待。」

隔着紙杯冒出的蒸氣,看到又哭又笑的臉。我不忍正視她的臉孔,轉身面對牆壁。

我簡直要臉紅。說來可恥,我一面訓誡對方,一面想着自己的計劃。我對從不與木島太太交談的丹羽太太感興趣,急着要會晤她,一心只想節省時間,於是才變成剛才的訓誡。

「你是第一個我沒有交給警察的主婦。」

「這種葯的滋味,我永遠不會忘記,謝謝你……」

從後門送走中年婦女,我忍不住對着彎身離去的背影,在心中合掌說:謝謝。

寫完保安日誌和處理紀錄,午後七點我離開陽光超市。到了黑幕輕籠的街上,車站前面的百貨公司燈光顯得格外明亮,使我不停的眨眼睛。有人問我,做保安員是不是腰腿特別容易疲累,其實最疲勞的是眼球。我在路口等候紅綠燈時,給雙眼點眼藥水,燈一變綠就搶先過馬路,朝木島家的方向急步而去。

昨天經過這裏,就因沿路開設的便利商店之多感到訝異,晚上的情形更是明顯,各連鎖店的看板及店內的日光燈躍然進入眼帘,彷彿浮在半空中。不要說營業額,連電力消費都在競爭之列,每一家店都是燈火輝煌。

穿過三處紅綠燈,從第四個路口左轉走了二十公尺左右,就在左手邊看到了雷頓二號店的招牌。木島居住的奇異櫻美台,是在這條路沿着公園一直往下走約莫二百公尺的地方。

推開玻璃門,打工的少年店員穿着代表雷頓的珊瑚紅制服,親切的招呼「歡迎光臨」,但表情卻和聲音不符,一副無聊的樣子。也許一個鐘頭工資還不到八百元吧。

「我想見丹羽太太。」

收銀機前看來比較老資格的年輕人從旁邊插嘴問:「對不起,請問貴姓?」

「我叫八木,請轉告她我要請教有關木島太太的事。」

「請稍候,我馬上去叫。」

短袖制服下面露出紫色襯衫的店員順着雜誌櫃前的通路走到盡頭,消失在一扇門后。那大概是辦公室。很快的,門開了,穿着同色制服的短髮女子跟在店員身後走出來,目光明顯的流露出警戒的神色。額上至鼻頭,粉底霜剝落成T字形,可見忙得連補妝的時間都沒有。

打過招呼后,我說出來訪目的。

「請稍候五六分鐘好嗎?我正忙着訂貨,沒有告一段落不能歇手。若耽誤了明天送便當的事,那就麻煩了。」丹羽太太說完,不等我回答就轉身消失於通往裏面的門。我為消磨時間而瀏覽店內,並拿了兩包口香糖放在收銀機前。

「對不起,只有這個。」從皮夾抽出大鈔,不好意思的遞出去。

「收您一萬元。」

買口香糖以一萬元大鈔付賬簡直是添麻煩,但店員臉上仍然掛着微笑。

「一、二、三、四……」店員開始仔細的點數千元鈔票時,我尋遍全身口袋,發出了高亢的聲音,「啊,有了!五十元硬幣兩枚……一元的也有……啊,剛好吧?」

重新交出零錢時,以為會還我一萬元鈔票,但已點數了一半的店員,不知是不願意白費工夫或不懂得變通,退還的不是一萬元鈔票,而是十張千元紙鈔。

若是挑剔的人可能會抱怨。但我想,沒關係,好像變富裕一樣,把變胖的皮夾收起來,同時嫣然一笑。就算遺失了一萬元,我的表情恐怕也會像撿到一萬元般興奮吧。

剛才和丹羽太太見面打招呼時,我親眼看見了。她和店員穿相同的制服,但從短袖露出的手肘與手腕中間包着繃帶。

——那正是右手。

「對不起,讓你久候。」

從裏面的門出來時,丹羽太太已換上寬鬆的羊毛衫。剛才像女兵一樣緊張的臉,現在表情柔和,看起來年輕了五歲。

「這附近有一家拉麵店,你不討厭拉麵吧?」

「不,我喜歡。」

要走出玻璃門時,聽到背後丹羽太太指示店員的聲音:我在來來軒,有事就找我;有空的時候不要獃獃站在那裏,看看糕餅架有沒有擺滿;八分鐘后,不要忘記丟棄粉紅標籤。

丹羽太太口齒清晰的吩咐,店員也精神飽滿的高聲回答「是」。

「現在的年輕人呀,說他就會做,不說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在前往隔壁第三家的麵店路上,丹羽太太自言自語的說。

拉開玻璃門進去,店老闆模樣的男人,把白帽戴在後腦勺上,高聲喊著:「歡迎光臨!」

「我和平常一樣。你……」丹羽太太看着我搔搔頭。

我重新介紹說我姓八木,然後轉向櫃枱說,我和丹羽太太吃一樣的。

穿花紋圍裙的女服務生送來毛巾和冰水后就離開。

「你是木島太太的熟人?」

「嗯,是的。」

「想不到發生這種事……真是不幸。」

我一面點頭聆聽,一面集中精神在丹羽太太的手臂。從塑膠袋中取出濕紙巾的動作不甚靈活,似乎是為了保護右手。繃帶包着的是怎樣的傷?想問的話衝到喉嚨,但一開始就問這種問題,怕會使她起戒心。

「店裏每天忙得團團轉,也沒去上香。」睫毛下垂的表情,似乎是為了來不及去弔祭而感到愧疚,「有十來天了吧?」

「十六日是星期一,所以到明天剛好兩周。」

「還沒捉到兇手嗎?警察到底在做什麼?」

我若無其事的說:「刑警來找我。因為以前和她發生過爭執,大概因此懷疑我。」

我無助的露出苦笑。先表現自己的軟弱,以緩和對方的警戒。要使對方坦誠合作,自己先表白是不可缺少的技巧。

3

「真的?」丹羽太太睜大眼睛,「所以你才在調查木島太太的事,打算自己找出真兇,交給警察?這是證明自己清白最好的方法。我喜歡這樣的人。」

丹羽太太眼神專註的望着我,恰似心無旁騖的向打折攤位前進的主婦。「我喜歡」這句話,似乎不是客套話。

「行兇時間好像在上午七點半到八點之間。因為刑警問我,這段時間我在什麼地方?」

「七點半到八點?」丹羽太太回望着我,「你這麼說,我倒想起那天連續開來好幾輛警車。我記得是八點半左右。」

在出聲前,我先在腦中描繪自己嘴角露出牙齒的表情。

「好厲害的記性。像我被問到那個時間在什麼地方,一時都回答不出來。」

「通常都是這樣的。當時我聽到警車的鳴聲,嚇了一跳,趕快跑去看是怎麼回事。」

「對於警車要到哪裏,不好奇嗎?要是我,可能會跟着警車跑去看熱鬧。」

「跟着警車跑?那怎麼可能。」丹羽太太搖搖頭,「剛好附近中學的學生排隊等著要結賬,我跑到外面看就已經被他們埋怨了。便利商店的客人是為了求快、求方便而來,所以不肯等。要是讓他們等,他們就會跑到別家店去。」

我敷衍的表示同意后,以懷念故人的語氣說:「木島太太也常到你們店裏買東西吧?」

在老人安養中心聽說木島太太和丹羽太太彼此不相往來,但總不能直截了當的這麼問。

「到我們店裏買東西?」丹羽太太彷彿喝了燙口的開水般皺着眉,重重放下杯子,「從來沒有。啊,來過一次。兩年前,剛開店的時候。那時為了宣傳,做了報紙的夾頁廣告,廣告上附有贈品券,帶着贈品券到店裏來,就賠送兩罐可樂。」丹羽太太四下看看,然後小聲說:「贈品券的真正目的是回收背面的姓名、住址等顧客資料,然後在地圖上做記號,完成特有的商圈地圖。利用贈品券收集資料,才能了解哪個地區有多少客人,哪棟公寓有幾位客人等。」

聽完丹羽太太的說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客人是用本身的資料去換可樂。天底下真的沒有白吃的午餐。

「木島太太好像也帶着贈品券來了,不過……」丹羽太太眼珠一轉說,「一看到我,掉頭就走,不過還是帶走了免費可樂。」

露出雪白牙齒的臉龐,像牙膏廣告模特兒一樣清爽,言談中諷刺意味也並不特別濃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長相讓人不愉快,或是在不知不覺間做了得罪人的事。我不了解她的反應,曾經為此相當煩惱。」

「在那之前沒見過木島太太嗎?」

「我以為是第一次見面的客人,直到想起那件事……」

食物送來,丹羽太太閉口不語。發現丹羽太太所點的「和平常一樣」,原來是大碗拉麵和炒飯時,我有些狼狽,但仍默默拿起衛生木筷。喝了一口拉麵湯,我才發現自己餓了,若非想快點聽丹羽太太的下文,我恐怕已走到櫃枱前面去稱讚老闆:拉麵的味道棒極了。

丹羽太太看到我點頭,才接着說:「查對贈品券的地址和姓名,木島這個姓才使我想起來是那時候的客人。在經營便利商店以前,我在百貨公司做過店員,曾經接待過木島太太。事後我甚至感到奇怪,那麼特殊的顧客,我為什麼沒有立刻想起來。」

「怎麼特殊法……?」

「你聽了也許會認為是捏造的,但我沒有說謊,她真的是很特殊的客人——」

再度強調特殊后,丹羽太太開始敘述。她所說的內容,使我聽到幾次有關木島家禮物繁多的謎題得到解答。

當時丹羽太太擔任百貨公司中元節禮品的業務人員,在查對一位女性顧客的一疊貨單時嚇了一跳。要訂購中元節和過年禮品,必須填寫申購表。通常贈送欄的名字是同一個人,致贈欄則不同。但這中年女性所寫的恰恰相反,沙拉油、香皂、襪子禮盒等各種要贈送的商品都填寫得很正確,但致贈欄全部寫着「木島浩平先生」,而本來填寫同一個人的贈送欄則寫着不同名稱的公司行號。

「我起先以為是不懂得填寫方式,把送禮人和收禮人弄反了。」

丹羽太太說到這裏停住,埋首吃拉麵。湯汁四濺、大口吃炒飯的模樣,使我漸漸對她產生好感。我不喜歡那種小口吃拉麵,只在男人面前才對嬰兒親切的女人。

「可是,」丹羽太太以手背擦拭嘴巴,「我提醒幾次,她都堅持『這樣就好』。我覺得這個人好奇怪,後來同事告訴我,偶爾會有這種把禮送到自己家裏的客人。」

丹羽太太拿起冰水搖動,喃喃自語的說,真的有這種寂寞得可憐的人。

我心想,也許就像頻頻提供食物給同公寓住戶,像生活有困難的三木那樣,木島祐美子以前也對別人做過相同的事。送禮到自己家這個可笑行為的背後,是否暗藏着對接受施予者的體貼?這是別人送的禮物,沒關係,不要客氣。她是為了要說這種話而這樣做的嗎?這是木島祐美子式的同情嗎?

「一定是虛榮吧。想向附近的人炫耀,我的先生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所以收到這麼多禮物。」丹羽太太豪爽的笑了起來,「後來沒有多久,在某地偶然遇到她。」

我吃着炒飯思忖,某地想必是指老人安養中心吧。

「我打招呼,她卻不理我。也許是擔心我把年節送禮的秘密說出去。我可以發誓,在告訴你以前,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可是,她大概以為我是多嘴的女人,很不安的樣子。自己的立場受到危害,女人會變得很可怕。只是敵視對方還好,有些女人甚至會先攻擊人。」

自己的立場受到危害的女人……聽着丹羽太太的話,一張女人的面孔擠掉木島太太的容貌,浮上我的眼帘。那是我在證券公司上班時,坐在我鄰桌的女性。

她是個才貌雙全的美女,比我早三年進公司,不但沒有因美貌而驕傲,而且對任何人都很友善,工作再忙,臉上都不會出現倦容,指甲的蔻丹也不曾脫落。直到發現她的笑容背後其實隱藏着比刀還銳利的東西之前,我一直傻傻的認為,她就是職業婦女的楷模。

與木島的戀情曝光,是因為木島太太僱用徵信社拍攝我們的照片,並將它寄給公司董事以及各部門。然而,木島太太之所以起疑而僱用徵信調查,背後另有原因。據說,木島太太接到匿名的密告電話:你丈夫和八木薔子有染,你最好調查一下。在律師事務所第一次和木島太太見面,聽到她本人這樣說時,我的腦海立刻浮現這位美麗同事的臉龐。我相信,密告電話是她打的。

當公司考慮讓我留學攻讀MBA的消息傳出時,第一個向我道賀的就是她。我和木島在一起的照片在公司內引起軒然大波時,搶先安慰我的是她。我說要提出辭呈時,強烈說服我「算了」的人也是她。

我提出辭呈的當天,偶然在公司附近透過玻璃窗看到她在餐廳獨自用餐的情景。沒有發現我這個觀眾,她以優雅的手勢把酒杯舉到眼前,獨自在乾杯。她在慶祝什麼?當時我感到有些詫異。但當我從木島太太口中聽到電話的事,我總算成功的完成了困難的拼字遊戲。

嫉妒不一定會以嫉妒的方式呈現出來。——如果將拼字遊戲的謎底排列出來,應該可以串成這樣的句子。

我認為她很愚蠢,竟然打電話給木島太太,因為她不了解戀愛中的女人是愚笨到不覺得攻讀MBA有任何魅力的。

刑警到公司來打聽你的事。素無來往的她,在木島太太被殺翌日打電話來這樣說:太過分了,竟然懷疑你。我氣炸了,向他們提出抗議。有事請隨時找我商量。

電話那一頭又在乾杯吧?她開朗的聲音讓我不由得如此想。她花了三十多分鐘安慰、鼓勵我,假使再繼續三十分鐘,說不定我會親切的忠告她:扒竊也是犯罪。

轉任保安員大約一年左右。我被派到銀座的百貨公司,在特價品賣場再度看到了她。高級套裝、脅下夾着鱷魚皮公事包,依然美麗,指甲一如往昔塗着光澤的蔻丹。拿起名牌絲巾塞入袖口的動作,像魔術師一樣迅速、靈敏,看起來幾乎比指甲油的顏色還讓人眩目。

當時我原本可以拍拍她的肩頭呼喚「小姐」以報復她。但我沒有。不是因為客氣,也不是以放過她而滿足自己。我只是順從了自己所訂的規則,就是偷一件商品時,為避免踩空而放過對方,偷兩件以上時才逮捕。

目送她以輕快的腳步走出百貨公司,若說我沒有懊悔,那是自欺欺人,但也不至於到頓足捶胸的地步。正如明知有偷竊行為,但無法確實着手時,也只好放過對方。這時候我就會想起指令長說過的話:要化懊悔為力量。

下一次一定把你逮個正著。目送前輩漂亮的背影,我邊嚼口香糖邊在口中默念這句話。

「八木小姐?」抬起頭,看到丹羽太太的筷子在我眼前晃動。

「啊,對不起,我竟然發起呆來。」我抓抓頭,「然後呢?木島太太擔心送禮的秘密被附近的人知道,故意漠視你,你則想以遠離她來避免摩擦吧。」

「對,我判斷還是不要接近她比較明智。我又沒做壞事,照理說應該沒什麼好怕的,但和上班族不同,我們零售業是靠客人吃飯,態度不能太強硬,要是不小心觸怒了她,可能會影響商店的風評。」

「我這麼說,不曉得你會不會生氣?」我把湯匙放到炒飯盤旁邊,挺直背部看着丹羽太太,「在旁人看來,也許以為你們感情不睦。」

「是的。假使木島太太到處批評我個人或我的店,可能我也會被當作嫌疑犯。」丹羽太太露出苦笑,接着又問我,這裏的餃子不錯,叫一些怎樣?由此可見,她對我不客氣的問題並未放在心上。

「警察不曉得會不會來找我?不過,我可以提出有力的證據,所以不怕他們來。」

「有力的證據?」

「瞧這個,我一直待在店裏的證據。」

丹羽太太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大小的名牌,就是那種平常掛在制服胸前,類似駕照,有姓名和照片的東西。但翻過背面時,我「啊」了一聲,因為上面印着條碼。

由粗細不同的黑白線條組成的條碼,是由美國開發出供POS系統(PointofSaleSystem,銷售資訊即時管理系統——棒槌學堂注)使用,裏面包含了廠商、商品名稱、價格等商品管理上必要的資訊,現在已經被廣泛使用於食品、錄影帶及各種票務作業上,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沒什麼希奇的。但用在名牌背面,仍使我眼睛一亮。

「雷頓的工作人員都要佩戴。將姓名、血型等編成密碼,上下班都必須在櫃枱旁的掃瞄器刷卡,輸入店內的電腦。如何?進步吧?」

「換句話說,就是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從老闆到全體員工的勤務狀況,都由總公司管理的設備?」

「對。我的勤務狀況已經輸入店內和總公司的電腦,假使警察來了,我可以提出案發當天的資料給他們看。」

原來如此。不過,我雖然不時附和丹羽太太的談話,但並不認為她是清白的。儘管電腦中有紀錄,也沒有多大的公信力。因為上班后從後門溜出去的可能性也很大。不過,丹羽太太的談話還有下文。

「我們店內架設四台監控攝影機,拍下來的影像都收錄在錄影帶內。」

「木島太太遇害那天的也保留着嗎?」

「對。我忙碌的影像都留在錄影帶上。別家店我不知道,但雷頓都義務保留兩個月。」

聽着丹羽太太的說明,我漸漸認為她不可能殺害木島太太。惟一讓我掛慮的是她右腕包紮的繃帶,但實在無法開口叫她解開來給我看。我決定改變話題。

「聽說,你也很熱心社會工作?」

「哎呀,聽誰說的?」

「在老人安養中心聽說的。」

丹羽太太不知是害羞還是什麼原因,低下頭把掉落的飯粒送入口中。

「我不曉得你聽到多少,我雖然是義工,但卻不是個好義工,因為我的心態有問題。聽說木島太太提供食物給生活貧困的人,我並沒有覺得她了不起。我忍不住認為,她是假借關懷、照顧比自己軟弱不幸的人,來肯定自己的幸福。因為我就是這樣。」

「肯定自己的幸福?」

「到老人安養中心慰問時,我總是說,我能夠在這裏做生意,都是靠大家的幫忙,所以這是利益回饋,但其實我是在找比我軟弱、不幸的人。我一面給老先生洗澡或是聽老太太嘮叨,一面想,世間還有這麼不幸的人,比起來我幸運多了,我應該要振作起來。」

你不幸嗎?我以眼神詢問坐在對面的她。食慾旺盛的吃大碗拉麵和炒飯,覆蓋着寬鬆毛衣的肩頭,絲毫看不出背負着不幸。太過幸福,就是我的不幸——開朗的微笑掛在她的臉上,讓我即使聽到她這樣說,也不會感到意外。

再說,即使有人感嘆自己幸福,我也無意批評。因為幸福或不幸福是由自己決定,而不是別人可以判斷的。我覺得大言不慚的說別人生活輕鬆、實在太幸福的人,才是不幸的人。

「開便利商店是我的夢想,但我先生不想辭去工作。雷頓的加盟條件規定要夫婦一起經營,而且年齡要在四十二歲以下。我為了實現夢想,使出策略吸引我先生對這件事情產生興趣。為了籌措開店資金,我做過百貨公司、麵包店及餐館的店員,也做過清潔婦。」丹羽太太眼光投向遠方,喃喃自語的說,「後來我的策略奏效,我先生終於同意了。他辭去工作,一起參加研習,終於在兩年前如願開店。」

丹羽太太聳聳肩說,沒想到經營便利商店相當困難。

「付給總公司的權利金,以雷頓來說,是48%。這是全日本便利商店中最高的。每月從營業額扣除成本之後的毛利中,有48%要交給總公司。當然,總公司也提供我們完善的指導。不過,最受不了的是失去和家人相聚的時間。為了節省人事費用,夫婦輪流看店。經營者若不睜大眼睛,店員之中也有敗類,會隨便吃東西或盜用公款。」

丹羽太太頑皮的眯着眼睛問:你知道他們把私吞的錢藏在哪裏嗎?我不加思索的立刻回答:鞋內吧?丹羽太太有些遺憾的說,到底你是這方面的專家。

「曾經發生過深夜值班的店員叫一大群朋友來,在店裏白吃白喝的事。我為了避免再度發生這種事,晚上也留下來看店。我一定要讓生意興隆、成功,以免丈夫失望。」

從早上看店到傍晚,然後回租賃於附近的家裏煮晚飯,之後帶着自己的便當再回店裏,早上又回家預備早餐。丹羽太太以無奈的語氣透露的內容,使我驚訝。

「在這種情況下,漸漸覺得回家麻煩,等到發覺時,幾乎已經天天在店裏留宿了。」

經常聽說經營便利商店的夫妻感情破裂。丹羽太太微笑着這樣說,口氣好像在談論昨晚看過的電視節目那樣輕鬆。從她明朗的聲音、過於開朗的表情,我嗅到了眼淚的味道。

「這是因為經營者夫妻的生活經常錯開的關係。先生和年輕的女店員勾搭上,太太發現后離家出走;得不到丈夫溫情的妻子,結交到年輕送貨員而私奔;或是太太對經營便利商店感到失望等。但我們剛好相反。」

丹羽太太仰頭喝完茶,繼續說:「我先生說他不想再陪着我尋夢,就帶着孩子走了。以前的工作已經不能再回去,所以大概是回鄉下耕作。我先生原本就不適合接待客人。沒體認到這一點,是我的錯。你猜得到我先生以前的工作是什麼嗎?」

「不適合接待客人的工作……?」

「國稅局!你可以了解了吧?他在店裏的時候,店裏的氣氛自然會沉悶,所以,他不在反而輕鬆……真的,反而輕鬆呢。」

聽着丹羽太太的告白,對她包着繃帶的手臂興趣急速消失。我無法想像,以顫抖的聲音說丈夫不在反而輕鬆的女人會去殺人。

「對不起,你沒想過結束商店,回到丈夫身邊嗎?」

「我想說沒有,但其實曾經有一次決心關店,而把鐵門拉到一半。」丹羽太太撲哧笑了一聲說,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原本不需要鐵門,我們還是裝設了。

「我先生若是周三或周四離家,我想我會關店去追他。但不曉得是不是不夠巧合,他是在星期天晚上離開的。」

「星期天有什麼差別嗎?」

我被丹羽太太謎樣的話和微笑吸引,認為只要她說出答案,我可以忘掉她手肩的繃帶。

「不是有一本叫《少年英雄》的漫畫雜誌嗎?發售日是星期一,但我們店裏的到貨時間是在午夜兩點半。好多不能等到天亮書店開門的男孩都擠到我們店裏來。想到這些孩子失望的眼神,我放棄了關店的念頭,把拉下一半的鐵門重新卷上去。」

我對丹羽太太微笑,以取代丈夫和孩子一定會回到你身邊這句話。

「謝謝你撥出寶貴的時間給我。」

撥開紅色布簾到外面時,我向她道謝,丹羽太太揮手說:「哪兒的話,多虧你聽我發牢騷,我的心情輕鬆多了。如果到附近來,請務必來看我。我們店裏的雜燴湯很受歡迎,到時請你嘗嘗。還有,我會祈禱你早日捉到兇手。」

目送丹羽太太跑着離去的背影沒人日光燈的亮光中,我才從步道上往車站方向走。

走了百來公尺,右邊出現與丹羽太太的商店相同的看板。從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是雷頓櫻美台三號店。從車站的距離推想,生意可能比丹羽太太的店興隆,但從玻璃外面望進去,只有三個年輕人在靠窗處站着閱讀雜誌,店內冷清,店鋪旁邊的停車場也是空的。空蕩蕩的黑色柏油地面和上面所畫的白線形成對比,感覺就像條碼。

懷孕主婦所說的便利商店傍車場命案,地點就在這裏吧?也許是心理作用,覺得沉重的寂靜籠罩在整個停車場上。

我以櫥窗玻璃為鏡,把掛在手臂的圍巾纏在頭上。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男人的影子。我檢視圍巾有沒有繞正,視線卻被吸往玻璃斜右方。

距離七八公尺的地方,一個男人也在觀看便利商店的玻璃。在別人眼中看來,他是在探視店內,但我並未受騙。男人看的不是店內,而是以玻璃為鏡,觀察對角線上的我。

裝出滿意圍巾繞法的樣子,我從容的離開玻璃,走上步道。腳往前移動,但避免發出腳步聲,同時全身充作耳朵,以頸項感受跟隨在後的腳步聲。從聲音的間隔,感覺不出是在趕路,但也不是優閑的散步。毫無疑問的,他是在跟蹤我。我把口香糖丟人口中,將不悅感吐向步道。

不要把我當傻瓜!

平常在超市巡迴時,總是利用試穿室、展覽櫃等賣場到處設置的鏡子監視背後,想不到街上到處也都有類似的小道具。電話亭的玻璃、塑膠告示板、快餐店自動門等,這些都可以用來監視跟蹤我的人。在步行了一百五十公尺之後,我已大致掌握到對方的身高、體格、髮型、是否有戴眼鏡,以及服裝,只有聲音完全不清楚。凝眸注視前方,一樓開設z市場便利商店的公寓旁似乎有一條小巷。我從容不迫的走到那裏,從公寓轉角右拐進入小巷,走了約莫一公尺后蹲下去。這兒沒有路燈,光線昏暗,瀰漫着圾垃的臭味。我蹲在那裏數着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一面為排遣無聊而揣測,在綜合大樓樓梯做愛也許就是這麼刺激。

鞋聲轉過彎而來。

小巷中央浮現的人影,不知是否受背後車燈的影響,像蘆荀一樣瘦長。皮鞋聲走了兩三公尺才停住,顯然發現跟蹤的標的消失了。我迅速站起來,以跳水的姿勢沖向男人背後。

「木島祐美子的侄兒?或叫你葉室先生比較好?」我的食指頂着他脊椎中央的凹陷處,「不至於要人稱呼你偵探吧?嗯?」

穿灰色西裝的男人,投降似的慢慢舉起雙手。

4

我把偵探押到車站前的咖啡店,但坐下后不到一分鐘,立場就倒轉過來,我反而捲入了他的步調中。

「這、這怎麼說?」

我的聲音大概比店內播放的女黑人靈魂歌手的歌聲更具震撼力,周圍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眼光。我仰頭把杯中的水一飲而盡,然後瞪着偵探。

「再說明一次怎樣?」

我放棄從菜單照片中挑選蛋糕,把菜單重新放回桌旁的塑膠架。

「沒有委託人。木島祐美子命案,是我主動調查的。」

「為什麼要主動調查?我就是在問這個啊。嗯?因為你是木島祐美子的侄兒嗎?」

「看你一張可愛的臉蛋,說話卻兇巴巴的。最好改一改。」

「要你多管閑事。」

「對,我最喜歡多管閑事。」

偵探叼著香煙,一面盯着我,一面把手伸到襯衫上方,鬆開領帶。頭髮整齊,穿着熨平的襯衫,看起來的確很像石毛先生形容的優秀青年,但鬆開領帶的一剎那,立刻變成在咖啡店埋頭看漫畫的懶惰業務員。只是他的目光銳利,與看漫畫消磨時間的人有天壤之別。

「喂,回答我的問題!既然沒人委託,你為什麼要調查這個案子?」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幫助你。剛才也說過,我最喜歡多管閑事。如何?」

這魯莽無禮的話,使我的太陽穴憤然鼓動。

「你是說,你在關心照顧根本不認識的人?那可真辛苦你啦。」

「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對你並不陌生。」

恰似半夜拿起電話,突然聽到猥褻的話一樣,我背脊發冷。但要把坐在對面的男人,想成騷擾單身女性的偏執狂,又相當困難。

「怎、怎麼說?」

似乎是被香煙的煙熏到,偵探眯着眼睛說:「我是三年前調查你和木島婚外情的人。當時我在徵信社工作,木島太太委託我們調查你。我打聽、監視、跟蹤,然後拍了照片。」

我啞口無言。這番出人意料的話,使我腦袋一片空白。非說點兒什麼不可,我勉強張開嘴,但並未對偵探說話,而是叫住旁邊穿粉紅色迷你圍裙的女服務生,點了鬆餅和櫻桃派,又追加了泡芙。

「我不行,不喜歡吃甜的。」

「誰叫給你吃的?」

一個人叫三份?得了糖尿病活該哦。我以為會受到這樣的嘲諷,但只是杞人憂天。偵探以熟練的手勢捏熄香煙。

「對不起。我的話讓你受到很大的打擊,是嗎?」

「可能只是低血糖發作。」

「你看起來倒不像有糖尿病。」

直到鬆餅送來之前,我沉默不語。

「你想幫助我?聽起來有些可笑。」

一面將叉子刺入鬆餅,我開口向偵探轟炸。

「尋找殺害木島太太的兇手,大概是真的吧。因為你去找石毛先生打聽過,也拜訪過公寓的目擊者。不過,別以為這就向我施了恩,你是在替從前的委託人作調查,不是嗎?找出兇手使死者瞑目。嗯,好事一樁。」

「你不了解。」偵探咋咋舌頭,食指在嘴角移動着,「我對你有責任,你原本是堅強能幹的職業婦女,是我拍的照片迫使你辭職。」

「是木島太太把照片寄給公司的,不是你,你根本沒有責任。」

「不,我連日跟蹤,心中開始袒護你。你比嘰嘰呱呱、嚷嚷叫叫要我調查的委託人有吸引力。我想讓你贏得這場比賽。我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你的啦啦隊。於是我下了賭注,結果適得其反。如果當時我沒有賭一賭,現在你大概還在證券公司上班,而且和木島呆在一起。」

「什麼下賭注?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根本聽不懂?」不知是諷刺,或是習慣使然,偵探模仿我說話,「像你腦筋這麼好的女孩,不了解我所說的下賭注,真意外。」偵探吃人似的盯着我的眼睛,銳利的目光在說:你真會裝傻。

「到徵信社來委託調查婚外情的人,和委託尋找離家出走或失蹤的人不同,他們心中想要的不是實情。他們期待的報告是:你的先生沒有外遇,你的太太忠貞不二。」

偵探重新取出香煙,以火柴點燃。

「身為調查員,這樣做或許並不值得鼓勵,但我承辦外遇調查工作時,經常做假報告,而且良心絲毫不受苛責。」

我想以諷刺回應,冷冷的說:「你真是了不起呀。」對於我的挖苦,偵探揚聲而笑,不以為意的說:被你稱讚,真是榮幸。

「我可能是個落伍的調查員。但我以謊言寫成的報告書,具有瞬間接着劑的威力。謊言的力量無邊,可以在人際關係即將毀壞的最後關頭成為支柱,也可以修復感情的裂痕。」

偵探意味深長的看看手中的咖啡杯,然後轉向我。

「假設進入倦怠期的夫妻是略有缺口的懷子,當其中之一發生外遇,在外遇現場拍到的照片、載明真相的報告書,形同將整個杯子摔向牆壁,使它破碎。有意丟棄的話,是可以將它摔個粉碎。但用慣的杯子,不會因為邊緣有些缺口就丟人垃圾桶。人都是這樣吧?對用慣的東西總有一份不舍。可以說,我的工作是從辨別委託人送來的垃圾開始。」

我在喋喋不休的偵探旁邊默默吃着鬆餅,我愛吃的鮮奶油像牙粉一樣黏在舌頭上。

「根據我的判斷,木島祐美子也是期待假報告書的委託人。本來我可以按照委託人內心的期待,在文書處理機中鍵入謊言,做出像減肥藥功能說明書那樣虛偽的報告。不過,剛才也說過,我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你的擁護者。我想提供你一次翻身的機會,因此決定賭一賭,把幽會現場拍到的照片連同報告書一起交給委託人。事後回想,我相當自以為是。但當時我很認真,這一點希望你了解。」

我從開始就了解偵探頻頻重複的「賭」是什麼意思。被叫到董事室看到照片時,我大概像戴上面具般毫無表情。儘管內心受到衝擊,但腦中一隅卻在盤算。要家庭,還是要我?這是迫使木島做選擇的最佳狀況。在眺望商業區的董事室,我腦中想的只是這個。

「賭輸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在腦海中描繪里約的嘉年華會,試着輕鬆的談論這個讓我心情灰暗的話題,「無論如何,我賭輸了。即使沒有發生那種騷動,我遲早還是會放手一搏,那時我會成為真正的輸家。那些照片引起的事,預言了這個結果。」

偵探的手伸過來,以手指捏起鬆餅上的草霉,塞入口中。對這個眼光銳利的人這種孩子氣的動作,我沒有抗議,反而笑起來。

「好吃嗎?」

「有點酸。」偵探以紙巾擦拭手指上的鮮奶油,一面注視着我說,「在報上看到木島祐美子被殺的消息,你的臉立刻浮現我的眼帘。」

「太瞧不起人了。」

「你聽我說,我不是懷疑你殺人,而是擔心你會被懷疑。想到你可能因此痛苦難堪,我就坐立不安,所以打算調查這個案子,作為三年前對你的贖罪。」

「情義深重。」我模仿從旁邊經過的女服務生的職業笑容,對偵探扮出笑臉,「不過,我敬謝不敏。」

「從三年前的調查,我知道你頭腦靈活。但要當偵探,你還是外行。不要自滿。奉勸你在到處打聽案情以前,先去敲敲訓練所的大門。」

「我也要奉勸你,跟蹤卻被人發現的偵探,不可信任。」

「剛才的跟蹤是很困難的跟蹤,因為是以被人發現為前提。我以往沒有類似的經驗。」

偵探的話,使我彷彿吃了一百個白蘭地薩瓦蘭蛋糕般面頰火燙。

「這次碰面是從開始就策劃好的?」

「現在才明白?」

「哇,真嚇人。我絕對不信任你。」

「那麼,我問你,在奇異櫻美台這個名稱彎扭的公寓中,你到底打聽了幾戶?」

我舉起右手數算,但只用了三根指頭:山田太太、懷孕的主婦、小光棍。

「一百二十三戶的門我全部敲過。不在和拒絕受訪的共有四十九戶,所以已經從七十四戶、七十九名居住者聽到有關木島家,以及木島祐美子的事。」

「那麼,掌握什麼線索沒有?」

「目前了解的是——」偵探皺着眉,「那棟公寓的人很討厭木島祐美子。」

「什麼?只是這樣?」我大失所望。

於是,偵探拿出筆記簿,把木島祐美子到文化中心上課的講座名稱、上課日期、時間等告訴我。

「另外,關於那家便利商店太太手臂包繃帶的事。」

顯然偵探也知道木島太太臨終時留下的「みぎ手」字樣。我曾一度因丹羽太太右臂包着繃帶而懷疑她的事,也被他看穿了。

「你們在吃拉麵時,我問過店員。據說是被雜燴湯燙傷的,當時有一個店員也在場,所以應該可以相信。前天發生的,因此她是清白的。」

我從糕餅盤抬起臉,看着偵探問:「要做偵探,需要怎樣的素質?」

偵探尋思似的沉默下來,片刻后吸了一口煙,吐出煙圈,命中我的臉頰。

「即使面對一口氣吃下三個軍艦大的蛋糕的女性,也絕不動聲色。這是優秀偵探的惟一條件。」

與偵探的談話拖太長,回到公寓時已經十二點多。與老人安養中心的人、丹羽太太、偵探等初次見面的人晤談,消耗了許多精神,我喝下一杯熱牛奶后就上床睡覺。

翌晨,被鬧鐘叫醒,我才脫下前一天的衣服,沐浴更衣,然後匆匆綁好裝垃圾用的黑色塑膠袋。衝出公寓時,我右手提着垃圾袋,左手伸入外套衣袖,同時背起背包,一副急慌的模樣,所幸口中沒有咬着白麵包。

「抱歉、抱歉。」

這是第三次聚會。木島坐在幾乎成為我們的固定座位上,一手握著咖啡杯在看報。

「已經知道冒充你太太侄兒的人的身分了。」

「快告訴我。」

我隔着桌子遞出偵探給我的名片。木島一瞥,露出了懷疑的神情,彷彿看到連日漲停的明牌股票的走勢圖。

「一個狡猾的男人。」我用門牙咬着漢堡說。在吃完漢堡之前,我扼要的告訴他被偵探跟蹤、在黑暗中反擊,以及在咖啡店的談話,「他說是故意被我發現的。太瞧不起人了。」

「是嗎?聽你的口氣,好像不太生氣。」

木島從我的盤中拿起炸薯條放入口中,以沙啞的聲音說。女兒念小學時,遠足回來就像你剛才那樣,把遠足的見聞告訴我。木島交互看着放在桌上的名片和我的臉,一面這樣說。

「這個偵探,似乎是相當有吸引力的男人。」

「咦,你嫉妒了?」儘管已經決心不再對木島產生戀情,我仍與咖啡同時吞下口水。

「不,我沒資格嫉妒。如果真的要說,有點類似在門口目送女兒去遠足的那種心情。」

光聽內容,對我的問題不表肯定的木島,一定會使我不滿。然而,他抬手撫摸白色逐漸醒目的鬍鬚刮痕的神態,使我聯想到在烘乾機內旋轉過後縮小的毛衣,感到胸口疼痛。

到醫院探望盲腸開刀住院的木島時,也產生過類似的感情衝擊。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想起來猶如昨日。

敲病房門時,我只是木島的屬下,但探完病,在走廊關上門時,我已成為木島的女人。站在公司最前線,目光銳利,兢兢業業工作的木島,並未使我心動。然而,看到他穿藍色條紋睡衣的剎那,我竟墜入了情網。

原本只是盲腸手術,沒什麼大不了,但躺在床上的木島好像被宣告不治之症般,臉頰掛着苦惱,言詞充滿憂慮,有如訴說世界末日已到的宗教家。在圍繞病床周圍的布幔陰影下第一次接吻時,嘴唇的觸感不用說,數日未刮的短須扎在臉上,有說不出的愛戀——在我翻閱心中的相簿時,木島拿起桌角的筆記簿。

「我照你的吩咐,一一打電話給內人的朋友,但只聽到一些悼念的話,沒有得到任何情報。」他翻動筆記簿說,「祐美子好像常到文化中心上課。」

「這一點偵探也說過。我明天要和他一起到文化中心看看。」

「你明天不當班嗎?」

「據說『英國文學欣賞』是隔周周二開講,也許可以找到某些線索。我決定奉獻我的假日去看看。你也去怎樣?"

「算了。」

一時我以為木島不悅的表情是因為討厭和偵探見面,但我誤會了。

「內人似乎對擔任文化講座講師的副教授很着迷,與其他上課的女學員為了爭寵吵得不可開交。」木島以忍受牙痛的表情,把妻子的朋友透露的內容說出來。從表情可知,木島不想見的不是偵探,而是妻子心儀的講師。

嫉妒了?我執拗的想問剛才問過的這句話,但緊咬嘴唇壓下這股衝動,我擔心萬一他承認,說不定我會把桌子掀了。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牙齒,正承受着撥掉智齒般的強烈疼痛。

聽到聲音我才回過神來,視線由木島的眼鏡邊緣移到鏡片中央。

「這是寄給祐美子的禮物。」

「禮物?」

本來以為是別人送的,但聽下去才知道是電視公司寄來的獎品——女用手錶。

「她是參加有獎徵答而得獎的。節目名稱很奇怪,叫『哇,真受不了!』還是『怪怪另一半』什麼的。發生這種事以後獎品才寄來,真有點諷刺。她的簽運一向很強。」

木島眼神獃滯的說,現在住的公寓也是祐美子抽中籤而買的。

「是嗎?」我終於按捺不住,發出焦躁的聲音,「難道你認為其他參加者因為懷恨獎品被你太太贏走而怎樣嗎?」

「……抱歉。我只是想講出來讓人聽聽罷了。」木島把頭低下,然後說,這隻表你要嗎?還滿漂亮的,挺適合你用。我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不得不用力抓着椅背,以免從椅子上滑落。

「不,不要!」

「別用這種尖銳的態度對待我,拜託。」

木島抬頭看我,拿起掛在椅背的外套,摸索口袋。要拿那隻手錶嗎?我防備的猜想着,但他慢慢拿出一隻小小的方形鋁罐放在桌上。因為表面有松魚的圖樣,一望即知是調味料的罐子。

「照你的話,我翻找家裏的抽屜,在廚房的食品櫃中發現這個。」

彷彿被木島的聲音牽引,我把面孔湊近罐子。這裏面到底收藏着什麼?

「打開給我看,快點。」

我抬抬下巴。木島以更慎重的態度打開蓋子。隨着干松魚味,十數張黑白小紙片從罐口落在桌上。我把散落桌面的紙片收集起來,像玩撲克牌遊戲「神經衰弱」一樣將紙片排列起來。紙片一共十四張,全部印着黑白條碼,似乎是從商品的包裝紙剪下來的。

或許在剛喪妻的木島眼中,黑白的搭配十分不吉祥吧,他以碰觸毒蠍般顫抖的手勢指著紙片說:「仔細看這些數字,每一組條碼都是49兩個數字開始的。」

我的視線掃過每張紙片,確認木島所說的數字。

以黑白二色構成的條碼到處可見,但這樣仔細觀察尚屬頭一次。看起來像條紋的記號下面,每一組數字都有十三位數,而且正如木島所說,全部都是49起頭。

「死、苦、死、苦……」(註:日文數字4與9的發音諧音)

木島彷彿念咒文般壓低聲音念著,並以指尖撿起一張紙片遞給我,露出求救的眼光問:「你不認為有什麼含意嗎?」

在漢堡店前面和木島分手后,我抵達陽光超市,在推開保安室的門之前,先到隔鄰辦公室。我請副店長幫忙以掃瞄器解讀木島交給我的條碼,他欣然允諾。他面對着設置於辦公室一角的電腦,拿起蓮蓬頭狀的手握式掃瞄器掃過紙片。嘩嗶聲之後,廠商、商品名稱、價格等紛紛出現於顯示器上。

最近,幾乎所有商品的容器、包裝紙上都印着生產廠商的條碼。這叫做來源碼(SourseMarking),超市等零售店的收銀處,會以POS終端機解讀這些來源碼,將資料送到公司的控制主機(Controller)。控制主機再根據商品密碼找出設定價格,然後重新送回收銀處的POS終端機。

我聽着副店長的說明,一面迅速的將畫面顯示的內容記在筆記簿上。

鶴屋米果一九八元、青空乳業養樂多三P二四八元、小泉肉包五P三四八元。

十四張紙片上面的十四組條碼全部掃瞄后,判明是這三種商品的密碼。我也毫不遺漏的記下米果四、養樂多五、肉包五等商品數量。

「這十三位的數字,」我指著紙片下方問,「全部以49開頭,有什麼特別含意嗎?」

「哦,這叫做JAK密碼,是世界通用的密碼,十三位數中的頭兩位數或三位數,是國碼。日本的國碼是49,所以國產品的密碼大都是49開頭。」

「從這三樣商品可以想到什麼?任何事都可以。」

「這三樣商品有共同點啊。」

我拿着筆等候副店長說出下文。

「三樣商品都在舉辦促銷活動,剪下條碼寄來,就有可能中獎。」

木島認為從調味罐中發現的條碼有特殊含意,但要從這些收藏於空罐內的條碼找到殺妻兇手,顯然是不可能的。

惟一得知的是,木島祐美子是抽獎迷。連同電視公司寄來的獎品,都是對解決案件毫無幫助的線索,應該從筆記簿上撕下來。

回到保安室時,電話鈴響着。拿起聽筒來,聽到低沉但清晰的聲音在說:「早」。

「啊,偵探?」

「昨夜太晚,擔心你累了,所以來請安。」

身體不錯,但有些失望。我說着,把條碼的事告訴他。

「一點兒也不能接近兇手,對自己很生氣。」

「別焦急,八木。」

我笑出來。偵探的聲音若稍微女性化,就變成指令長了。

「明天下午兩點,在櫻美台站前等候,我開車來載你。」

「好,知道了。」

放下電話不到三秒鐘,鈴聲再度響起。

「喂,薔子。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

我想我至少從椅子上起身達五公分。三年來第一次聽到他直呼我的名字固然讓我驚訝,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木島充滿怒氣的聲音。

「冷靜點。發生了什麼事?」

我將聽筒稍微拿離耳朵問,但一聽到答覆,又立刻緊緊貼近聽筒。

「你被騙了,三年前調查我們的調查員姓豐川。整理祐美子的遺物時,發現當時的報告書。剛才你給我看名片時,我就覺得怪怪的,回來馬上根據報告書記載的徵信社電話,打過去查詢。接電話的是所長,起初拒絕回答,表示委託人的秘密,即使是對方的丈夫也不能透露。但經木島說明妻子已故之後,態度才改變。據說,葉室從來沒有在那家徵信社工作過。他說他接受祐美子的委託調查我們,根本是胡說八道。」

木島從聽筒傳來的言詞,在我的耳畔像大氣球爆炸,使我震驚不已。要找出殺害木島祐美子的兇手以贖三年前的罪。半天前才聽到的話,真不敢相信是巧妙編織的謊言。別焦急,八木。這句激勵同伴的聲音,一兩分鐘前才在耳畔響起。

「據所長說,這個姓葉室的偵探風評不好,而且似乎和黑道有來往……有沒有聽見,薔子?記住我的話,不要再和這個偵探見面。這不是忠告,是命令。」

「謝謝你。」

放下電話后,我忽然想,不曉得木島有沒有發現我並沒有說「好,我知道了」。想到上了那傢伙的當,激憤與羞恥使我窒息難受,但深呼吸三次之後,總算恢復平靜,轉念一想,反過來利用這個該唾棄的男人也不錯。

偵探的身分可能是真的,也確實訪問過小光棍和石毛先生,調查木島祐美子遇害的事。

受騙的保安員和假裝懇切的偵探?……嘿,滿好玩的。我在心中罵着,開始巡迴店內,並順路在玩具賣場買了一把塑膠手槍。

在約定時間的前五分鐘走出櫻美台站收票口,在站前圓環聽到汽車喇叭聲。放眼一看,偵探背倚著汽車前門,眯眼抽著煙。

「請。」偵探繞過來打開助手座車門。我不理會他,伸手抓住後車門把手。

「喂,坐計程車嗎?」他似乎做夢也沒想到謊言已被揭穿,「請問客人,要到哪裏?」

偵探坐進駕駛座,從照後鏡送來沒有芥蒂的笑容。

「櫻美台文化中心。」

趁偵探系安全帶的空當,我環視車內,裏面沒有靠墊、填充娃娃或芳香劑,只有放置在後座角落的公事包較令人注意。

「昨天我到辦公室訪問過木島祐美子迷上的文化中心講師。」車子開動后,偵探說。

我被騙當然是很氣憤,但偵探顯然是認真的在調查木島太太的案子。

偵探偽稱是為了贖罪而接近我,可是,他究竟為什麼要調查這個案子?我的視線盯着偵探的後腦勺。

「英國文學欣賞」講座的講師是F大文學部副教授,借用偵探的形容詞,是穿上華麗和服就可以上台演唱的中年男人,燙過的頭髮整齊有致,長得一副明星臉。

「我委婉的向他探詢,文化講座的學員中有沒有人懷恨木島祐美子?」

造訪文化中心,若能事先了解學員中是否有人懷恨木島太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就像鎖定提袋拉鏈打開的人一樣,這樣的人物我必須看緊。

「結果呢?」

偵探看了一下照後鏡,從那裏我瞥見他微蹙的眉頭。

「副教授說,沒有恨不得殺害木島太太的學員。我也問了右手有特徵的人物,得到的答覆還是沒有。」

「這位講師可能只管講課,不和學員打交道。」

「據說,若不能掌握歐巴桑學員,就無法在那裏當講師。照他所說的,那裏的講師真正上班的時間,是從下課後開始。」

「這怎麼說?」

「只有兩三個人是為了加深英國文學造詣而來,其餘的歐巴桑喜歡在上完課後,到咖啡店或小酒館圍着講師聊天。在那裏講師得傾聽歐巴桑的牢騷,即使再無聊的內容都得故作有趣。有人拿出香煙時要趕快遞上打火機,杯子空了要勤快的幫忙調酒。」

我簡直被當作酒店男侍。副教授這樣對偵探表示。在那裏,把學員當作學生是不行的,只有視他們為貴賓的講師才能生存……

「那位副教授一本正經的說,擔任文化中心講師,首先要學會拋媚眼。還有,要練就一臉職業化的笑容,歐巴桑看到,會主動解釋為對自己有好感,勤快的來上課。據說,木島祐美子就是其中之一。」

「這位講師和木島太太是否有交往?」

「木島祐美子似乎有此意,講師本人則完全沒有。當然,這是他本人的說法,靠不住。據說木島太太曾打過電話到家裏找他,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說他老婆很會吃醋,只要女人打電話來,電話還沒掛斷,他就已經滿臉抓痕了。」

「假使是懼內的大學副教授被偷偷來往的學員恐嚇,要向妻子泄漏兩人的交情呢?」

照後鏡的視線吸引了我的目光,偵探露出門牙笑着。

「這位講師是清白的。木島祐美子遇害的時間,他在電視的全球性節目擔任評審,我已經取得證實。」

「那麼到文化中心去,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了。」擋風玻璃前出現文化中心的紅磚建築時,我對偵探說,「我昨天發現有人掌握了更詳細的情報。」

「告訴我。」

「把車調頭,回車站前。」

「嘿,善變的女人。」

我對越過肩膀朝我看的偵探報以微笑:「一定比聽英國文學講座更有用。」

「好,知道了,客人。」

回到車站,我指著陽光超市斜對面的另一家大型超市說,把車開進那家超市的停車場。遠離陽光超市,是為了提防遇見熟面孔。

「要到汀屋購物嗎?嗯?到底誰在等我們?應該可以說了吧?」

我隱藏的敵意被他的本能嗅到了嗎?偵探為了窺探後座的我,頻頻仰視照後鏡。

「忍耐到最後關頭吧,這樣喜悅會更大。」

在通往屋頂的坡道中,我無聲無息的從背包取出小道具,握在右手。

偵探在停車場一角倒退著停車,待引擎熄火,我挨近駕駛座。

「通常我會給扒手一次機會。我的原則是偷一件就放過他。所以,你謊稱為我而調查,這算第一次,我原諒你。但如果再說謊的話——」我把玩具槍抵在偵探後腦說,「絕對不原諒。喏,把車鑰匙遞過來。」

「掌握情報的人物,就是指我嗎?」

「不要噦嗦,鑰匙,快點。」

「嘿,別激動。」

「閉嘴。」我把槍口緊壓着偵探的頭,強烈暗示這是真槍。我的聲音像冰一樣冷,比碎冰錐還尖銳。

偵探瞪視前方,以期待愛情開花結果而朝背後的許願池丟硬幣的姿勢,把鑰匙丟過來。

「三年前接受木島太太委託,調查我和木島的是別家徵信社。不是你調查的。那麼,你為什麼知道那件事?首先坦白說明這件事。快!」

「別這麼凶嘛。」照後鏡映出偵探歪著嘴角微笑的面孔,「前天你去奇異櫻美台拜訪過三木,對不對?我在那前一天去找過他。公寓的住戶不願和木島祐美子來往,所以半年前搬來的三木幾乎成為她說話的惟一對象。三年前那件事,他聽她說了很多,知道得很清楚。」

「他沒有對我提過這方面的事。」

「那是一定的。我這麼說,或許你就會明白了吧?也就是說,你是外行,我是專家,我是拿錢向他買情報,裏面也包括了箝口費。這個大孩子似乎相當缺錢,還打電話告訴我你去向他打聽的事。前天你走後,他立刻就打給我,說也許你就是木島的女人。」

「這小子……」

想起馬桶蓋頭三木說過「當專業的追星族很花錢」,我就恨不得咬牙。

「三年前和祐美子的丈夫發生婚外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你?要省略麻煩的調查,立刻確認事實的方法有幾種,我選擇了其中一種,就是和本人接觸,用策略套出秘密。」

悔恨變成顫抖,一隻手握不住槍,我改用雙手緊握,槍口在偵探後腦勺上下挪動。

「那麼,也讓我使用簡單而有效的方法吧,就是以武器威脅。喏,保持原狀繼續說話。為什麼要調查木島太太遇害的案子?委託人是誰?」

「真傷腦筋。」偵探發出含糊的笑聲,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狀,但聲音依然固執,「那邊不是有個公事包嗎?你可以看裏面的檔案。自己看,比由我說明省事。」

我仍以手槍抵着他,伸出左手把公事包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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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告訴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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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可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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