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貓滑過的夏天

第四章 黑貓滑過的夏天

白床單

那是一幢非常陳舊的樓房,簡易,甚至破敗。在鋼廠,這種房子屢見不鮮,它實際上是由木板和竹籬笆組合而成,頂上蓋着青瓦,遠遠看去,像森林裏的簡易茅棚。它只有兩層樓,加上年久失修,許多竹籬都已經剝落下來。到了夏天,這樓非常燥熱,住在裏面的人完全像住在蒸籠里,晚上就只好睡在木樓地板上。

唐兒每次來到這裏,一踏上那殘破的樓梯,心裏就會湧出一種下陷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她也知道自己的的確確不願意來這裏,但同時她還知道——她必須來這裏。

不為了別的什麼,只為了承諾。

現在,唐兒又踏上了這層樓。在二樓的拐彎處,就是鄧起的家了。遠遠地,她就看見了那間她熟悉了四年的房門依然洞開着。時間是下午,陽光斜斜地照下來,陽光的重量落在唐兒身上,唐兒感到一種尖銳的眩暈在不知不覺中又一次籠罩了自己。

木樓板在唐兒的腳下咚咚地響。

從樓梯到鄧起的家大約只有三十秒鐘的路。

但唐兒總是走得很慢,每次都這樣。從樓梯到鄧起家的這個距離,總要被唐兒走得很長很長,她的速度總讓人懷疑她是否在走完這段路之後就要永遠地結束她的人生。唐兒永遠記得她第一次和鄧起的會面。那時她還小,剛上初二,有一天放學回家就看見了鄧起,他很健壯,他喜歡穿黑衣服。她記得鄧起看她的眼神,異樣而赤紅。「叔叔。」唐兒叫他。

唐兒的叫聲讓母親不高興了。「叫鄧哥!」母親說。

於是唐兒就叫他鄧哥,然後鄧起就微微地笑了一下,用手托起唐兒的下巴,說:「小妹妹,長大了一定漂亮。」後來鄧起就放下幾斤牛肉走了。在唐兒幼小的記憶中,穿黑衣服的男人鄧起實在應該算是個好人,因為唐兒家窮,但只要鄧起來了,他就會讓她和母親吃上甜美的牛肉……現在,唐兒走在樓道上,用一隻甲殼蟲的速度。遠處,有火車的聲音像巨大的鐵器伏壓下來一樣地穿過,樓房開始出現明顯的震動。唐兒感到耳鼓和心臟都在疼痛,她又想到了文青水。事實上,唐兒每次在走進鄧起家門的時候都會想到文青水。

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到,鄧起家的門檻是一條分界線,裏面是一個少女青春時期的惡夢,而外面卻盛開着鮮花。當每一次鄧起急不可待地進入她的時候,唐兒就只能在心裏一個勁地叫媽媽,然後用幻覺把鄧起當做文青水來度過那破碎的幾十分鐘。唐兒終於走到了鄧起的家門,她閉着眼睛嘆了口氣。「文青水,我永遠對不住你!」她痛苦地想。她非常清楚自己跨進這道門之後將會發生的四年來一模一樣的細節。唐兒認為這完全是個惡夢,一個地獄里也很難找到的惡夢,但是它卻剛好發生在自己身上。

鄧起躺在床上聽音樂,他穿着黑背心,套著短褲。「鄧哥。」唐兒喊,然後走了進來。

鄧起從床上爬起來,一邊去關門一邊問:「昨天我生日你怎麼沒來,車間里的哥們都說要看看嫂子。」

唐兒在鄧起去關門的時候心裏又升起每次進門時所產生的那種顫慄。她放下包,整個人變得象個肉做的木偶:「昨天系裏有事,要畢業了,事情總是很多。」她用低低的聲音說。這時候鄧起已經關上了門,他的肩膀很粗,上面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像蒸熟了的蹄膀上沾著幾粒油珠兒。鄧起不再說話。他一把抱住唐兒,嘴唇開始瘋狂地咬起來。

唐兒感到鄧起像一股令人討厭的熱浪一般緊緊地纏住了自己,但是她不能說話,她更不能叫喊或者逃跑,她只能忍受,只能忍受。其實夏天已經有些深了,整個小屋流動着火一樣的氣流。鄧起飛快地把唐兒放在床上,提起她的短裙,一把扯下她的褲衩,然後就騎了上去。他連自己的背心也沒脫,僅僅只是把短褲褪到小腿上就開始了動作。

唐兒閉上了眼睛。每次都是這樣,她只能閉上眼睛,然後默默忍受。鄧起在她的身上拚命抽動着……發着難聞氣味的汗水掉下來,滴在唐兒的臉上。唐兒已經成了一具美麗的軀殼,整個人像木乃伊一樣地躺在床上,她感覺這時候自己已經沒有了靈魂,有的只是一副空架子一樣的皮囊。而鄧起一臉興奮。唐兒知道,這一切都是成長的代價,這一切都是自己和母親十年來豐衣足食的代價,還有自己十年讀書的代價……她緊閉着眼睛,但是沒有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會為這件事掉眼淚。現在唐兒唯一能夠做的是:把身上這個人當做文青水。文青水,一個讓她疼痛的名字。

唐兒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裏沒有電,只有油燈。唐兒長到七歲才第一次在鄉里的中心校看見汽車,而她眼裏的汽車,也不過是一輛手扶式拖拉機。

唐兒從小就喜歡讀書,儘管她小小年紀就得走十幾里的山路才能到達學校,但她的成績總是很好。唐兒的家是用石頭砌起來的矮房子,門前種了許多花,全是母親從山上移植回來的,只要移植一次就夠了,因為那是些生命力很強的野花,只要有土壤就能存活,而且每年花謝后,就會自動掉下來許多花籽,第二年春天照樣燦爛得一望無際。

唐兒家的門前有許多葡萄架,月亮很圓的時候,一家人就會快快樂樂地坐在葡萄架下乘涼。

每當這個時候,父親總是會說:「唐兒,好好念書,長大了考到大城市去,別再回咱這窮山溝。」唐兒就滿臉快樂地說:「我一定會考到大城市去的,但是我念完了書還要回這兒來,我要好好孝敬你們。」她的話總是會引來父親和母親開心的笑聲。

「我們唐兒乖,爸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念大學。」父親說。

每次想到這裏,唐兒就非常開心。

可是後來父親卻死了,父親是從半山上掉下來摔死的。父親死的那年唐兒剛念六年級。

唐兒的老家多山,山上長了許多名貴的藥材。班裏的老師給父親說,你家唐兒是我們班上唯一可以考到縣中去讀書的學生。父親就很高興。但父親知道,去縣中讀書要花很多錢,父親沒有錢,於是父親便只好上山去採藥材。

父親死的時候模樣很慘,他從半山上失足摔下來的時候,許多人都看見了。後來唐兒放學回來,她看見血肉模糊的父親安靜地睡在那裏,身上蓋着白得耀眼的布。唐兒許多次地想像父親從山上掉下來的模樣,父親在唐兒的想像中像一隻大鳥,一直停在半空,怎麼也不會掉下來,他的身邊應該有翅膀和白雲,唐兒這樣想的時候常常是在夢中,可是當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父親不在了,永遠地不在了。沒有了父親的唐兒更加認真地讀書。

母親太辛苦了,這一點唐兒知道。為了讓唐兒念書,母親把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了。

那一年唐兒終於成了他們鄉唯一考進縣城讀初中的學生。縣中是重點,傻瓜都知道,只要一踏進縣中的大門,就等於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校門。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母親哭了。看着一隻腳已經踏進大學校門的唐兒,母親哭得很傷心,母親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再讓唐兒繼續念書了。母親很美麗,母親是一朵花。

在唐兒的記憶中,父親去世后不久,村裏總有許多母貓在叫,它們的叫聲凄厲而又悠長。晚上,家門外總是有敲門聲,母親就緊鎖了大門,還在門後放了石頭和一把鋒利的菜刀。

那把菜刀母親每天都要磨,她磨刀的時候眼睛總是綠綠的。

「媽媽,磨刀幹什麼?」唐兒問。

「有強盜。」母親頭也不抬,仍在使勁地磨,磨刀石發出尖厲的沙沙聲。唐兒不喜歡母親磨刀,母親磨刀的樣子很可怕,臉色總是凶凶的。「媽媽,有人敲門。」有時候唐兒聽見了敲門聲就對枕邊的母親說。「別管他,外邊有狼。」母親閉着眼睛。

「我們這兒怎麼會有狼呢?」唐兒很奇怪。

但母親不再回答他,母親只是沉重地嘆息。唐兒發現母親合上的眼睛裏有星星一樣的東西滲出來。「媽媽怎麼了?媽媽怕狼嗎?」唐兒的眼睛亮亮的,腦子裏裝滿了迷惑。

敲門聲持續一段時間后就消失了。

但有人開始在夜裏往房子上扔磚頭,砸在屋頂發出悶悶的響聲。再後來就有許多母貓在屋頂上叫,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尖銳而又充滿了血腥,聽起來很恐怖。唐兒害怕,唐兒緊緊地抱住媽媽。「唐兒,我不能對不住你爸。」唐兒考上縣中不久的一天晚上,母親流着淚說,「但我得讓你繼續念書。」唐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乖女兒,別怪媽」。母親抱着唐兒,淚水像小河一樣汩汩地流。母親的淚眼慢慢地看着屋子,屋子裏什麼也沒有了,能賣的東西都已賣完。母親說:「唐兒,我不能對不住你爸……現在只有靠你自己了……」

後來有一個周末唐兒從縣中放學回來,就看見了桌上的牛肉和那個穿黑衣服的鄧起。鄧起和唐兒是一個村的。在唐兒的記憶中,鄧起他們家是村裏人的驕傲。

因為鄧起頂替了父親的工作,在大城市的鋼廠里上班。鄧起的父親是全村唯一一個進過大城市的人,村裏人都管他叫鄧伯。現在鄧伯退休了,但每個月都會有鈔票寄給他,唐兒聽別人講那些鈔票叫「退休金」。唐兒就想我也要到大城市去,我也要有「退休金」。

唐兒喜歡聽鄧伯講故事,鄧伯會告訴她火車冒着煙飛跑,輪船在大河上開來開去,城裏的人天天能吃肉。唐兒就想天天能吃肉多好。最令唐兒神往的是飛機,那玩意兒能在天空中鳥兒一樣飛來飛去……

鄧伯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兒媳婦。兒子鄧起雖說進了城上了班,但老對不上象。城裏姑娘都瞧不上他,兒子在城裏又沒錢又沒房,頂啥屁用呢,鄧伯很不高興。鄧伯就想在農村給兒子找個媳婦,不過鄧伯知道農村媳婦很難轉城鎮戶口,自己就吃了這個虧。於是鄧伯就想找一個能進城的農村媳婦。

鄧伯很喜歡唐兒。鄧伯說唐兒長大了肯定能進城,鄧伯說農民孩子進城的唯一辦法就是念大學,鄧伯認為唐兒能念大學。同時鄧伯也知道唐兒家已沒錢讓她繼續念書了。

於是唐兒便成了鄧伯還未過門的兒媳婦。

於是唐兒便能繼續念書了,於是唐兒家裏就有肉吃了。

唐兒是在讀高一的時候知道自己是鄧起的媳婦的。

那時鄧起每隔一兩月就會從省城到縣中去看她,鄧起給唐兒買水果,還給她錢。但唐兒很討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刀子,在唐兒身上刮來颳去。

唐兒想我不願意嫁給他。

那時班裏的一個男同學很喜歡唐兒,唐兒在心裏也暗暗地喜歡他,唐兒一想起他心就小鹿一樣亂跳。後來他們決定考同一所大學,那男生說:「唐兒,大學畢業了我要娶你。」唐兒為這句話激動了整整一個晚上。可是後來這事不知怎麼的被鄧起知道了。

鄧起身高一米八,鄧起很強壯。

一個月亮很圓的晚上,鄧起把唐兒從寢室叫到一個草坪上。唐兒剛一走到草坪就嚇了一跳,她看見了母親和鄧伯,她還看見了那個說要娶她的男同學,他被村裏的兩個小夥子綁着吊在樹上,他的臉上飄滿了血花,眼裏是驚懼和茫然的光芒。

鄧起咬着牙,從衣袋裏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子。鄧起說:「唐兒是我老婆,誰要碰她,我他媽就放他的血!」鄧起用刀子在那男生的臉上拍了拍,喊村裏來的小夥子把他放下來。

那男生剛一下地,兩腿一軟,就跪了下來。

「聽着,臭小子,這次揍你算是輕的,下次再打唐兒主意,我他媽下你一隻胳膊。」鄧起說完,將手中的刀子猛地一甩,插在幾米遠的一顆樹上。

那男生跪在地上直哆嗦:「大哥大哥,你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保證不和她說一句話,否則,否則你……你就把我剁了。」

唐兒清楚地看見了鄧起眼裏的殺機。他完全像一條狼,尤其他的眼睛,紅紅的,像血水。

唐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感到渾身冰涼。

這時候唐兒清楚地看見了母親眼裏的淚花。「唐兒,」母親跪下了,她的聲音嘶啞,「別折騰了,要不是你鄧伯和你鄧哥,你哪裏還能念書……娘求求你,別胡鬧了……你讓娘在鄉親們面前活個人樣吧,娘這麼大歲數了,經不起折騰了,你讓娘的老臉往哪兒擱呀……如果你爸還在……」。

那個男同學早已逃之夭夭。月光下,母親一臉的淚水,她的頭髮已經完全白了。晚風吹來,母親的白髮在風中悲愴地舞動着,有一些已經被淚水貼在了臉上。那一刻,唐兒突然發現自己什麼都懂了,那一刻,唐兒突然發現母親老了,她真的老了。

「媽,」唐兒衝過去,對着母親跪下,「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求求你,別哭了……媽……你別哭了……」

從那個晚上開始,唐兒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嫁給鄧起,恐怕不是一條人命的問題,重要的是母親,母親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容易嗎?為了母親,就算是為了母親,我也得嫁給他……唐兒痛苦地想:我認了。那時離高考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填志願的時候,鄧起說:「填師大,畢業后就到鋼廠子弟學校當教師。」儘管唐兒的班主任認為憑唐兒的成績可以考一個比師大更好的學校,但是唐兒仍然在第一志願欄里填上了師大。班主任再怎麼勸她也沒用。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唐兒坐在教室里拿着父親的照片偷偷地哭了。然後她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從縣城走回了家。一路上她默默地流淚,抽泣……

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母親正在餵雞,看見她就問:「唐兒,考上啦?」唐兒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跑到屋背後父親那長滿了青草的墳邊跪下,放聲大哭着說:「爸,你女兒考上了,爸,爸呀,你女兒考上了……」。然後就暈了過去。

鄧起是在唐兒考上大學的第七天回來的。

那天夜裏天下着綿綿細雨。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在唐兒的床上換著新床單,那床單是白色的,又白又亮,唐兒那時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換床單,她只是想父親死的時候身上也蓋了白床單。那天夜裏,唐兒睡得很沉。

可是後來她就被一陣疼痛驚醒,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已經被誰剝得光光的了,一個男人喘著粗氣正趴在自己身上。唐兒嚇壞了,她剛開口要叫,嘴就被捂住了。她感覺到了身上的人是誰,她也知道他在幹什麼,那一刻,她的嗓子突然啞了,她喊不出來,只有無聲的淚水像潮水一樣漫過她年輕的臉龐。唐兒就這樣被鄧起過早地結束了花期。

鄧起完事後,打亮火機,當他在床單上看見了那片破碎的玫瑰紅之後,便光着身子帶着滿足和勝利的微笑睡去了。

窗外下着連綿的細雨,而此刻的唐兒感覺自己的淚水比雨水還多。她恨恨而又無可奈何地看着那個睡在身邊的長滿了胸毛的男人,幾次都想把母親那把磨得雪亮的菜刀插進他的胸膛,但她終於沒有這樣做。第二天早上,唐兒的家門前掛起了那張被玫瑰血染紅的床單。這是家鄉的風俗,表示新嫁娘的純潔和清白。

床單在陽光下像旗幟一樣地飄動。那上面的血跡像一個鮮紅的大口,在唐兒眼裏充滿了罪惡和厭惡。後來唐兒就進了師大。新鮮的城市和新鮮的環境以及多姿多採的大學生活終於讓唐兒的臉上有了一點點光彩和笑容。她偶爾也會暫時把那個惡夢忘掉,尤其是當她在圖書館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遇到文青水的時候,她就清楚地認識到了什麼叫做青春,或者說什麼叫**情的火花等等。

這之前,儘管唐兒還得定期到鋼廠去一次,但她的心中仍然惦念著文青水。和文青水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中除了童年而外最美好的記憶。她想在心中留住這四年,留住這充滿了幻覺和誘惑的大學生活。

現在唐兒最討厭而又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鋼廠找鄧起。每次一到鄧起那裏,鄧起總是把門一關,就將唐兒按在床上拚命地干那件事,幹完之後就吃飯,飯吃完之後就離開。這已經成了唐兒去鄧起那裏的模式,每次都是這樣。鄧起偶爾也會到師大去找唐兒,送點錢或者其他什麼。

唐兒好幾次都是鼓足了勇氣想讓鄧起別到學校來找她,但話一到嘴邊便狠狠地吞了回去。因為她知道,直到現在,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都全是這個令自己厭惡的准丈夫給她的。她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這一輩子都得嫁給鄧起,但她仍然希望鄧起千萬別到學校來找她,因為她想自己這一生最青春的四年應該多一些陽光和少一點惡夢,就算這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一個肥皂泡吧,但起碼它也曾經繽紛過,燦爛過,這就夠了,唐兒想。

文青水出事那天,唐兒心都碎了,她一直不停地在哭,因為除了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尤其是當文青水喊出那一句「唐兒,我愛你」的時候,唐兒所有的防線幾乎完全崩潰。她差點就想說出什麼來了……那一刻,她多麼想永遠在文青水的懷裏死過去……但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逃跑,或者說,只有逃跑,逃得越遠越好。

當程西鴻和林川厲聲質問唐兒為什麼不去看文青水的時候,唐兒幾乎立刻就要暈過去了。

唐兒明白文青水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本來計算著自己和文青水的那一段雙方都非常清楚而又從未公開的愛情在大學生活結束的時候無疾而終。誰知離畢業越近,她就越感到恐慌,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文青水了,尤其是當文青水為了自己而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

在去文青水寢室看望文青水的那個下午,唐兒終於明白了自己帶給別人的傷害有多麼地深。

一天一夜之間,文青水居然消瘦得無與倫比,隱藏在他眼中的暗傷幾乎讓唐兒想跪下來,為文青水祈禱,但是她不能這樣做。除了冷漠和傷害,我不能再給他什麼了,唐兒憂鬱地想。

「我完了。」唐兒哭着回寢室的時候只能在心裏拚命地喊「媽媽」。

現在,唐兒躺在鄧起的床上,像一具尚未風乾的屍體。而鄧起一臉興奮。

這是一幢常常被陽光充滿的屋子,鋼廠那群沒有結婚的單身漢都住在這裏。有時候唐兒來這裏,常常時逢職工們下班,他們都有很好的肌肉,結實而又強壯,但唐兒受不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又熱又毒,刀子一樣銳利,讓唐兒感到很不自在。

有時候,單身宿舍還會飄起許多異樣的汗臭,難聞而又噁心的那種,讓唐兒很受不了。

鄧起的房間與所有的單身宿舍一樣,零亂而拖沓,屋裏的雜物四處亂扔,臟衣褲丟了一地。有時唐兒就會把這些臟衣褲端到洗衣間去洗,有單工看見了,就直誇唐兒勤快,誇鄧起找了個好媳婦。唐兒聽了這話臉上雖然擠出了微笑,但心裏卻在一個勁地掉眼淚。

鄧起完事後,一臉滿足地提起衣褲,嘿嘿直樂。唐兒早就麻木了。唐兒像一根稻草。唐兒感覺自己在無邊的洪水裏飄,她不知道自己還將飄到什麼時候。文青水那張消瘦的面孔又出現在唐兒眼前。唐兒的心裏突然出奇地平靜。

「我得告訴他。」唐兒想。「我再不告訴他,我一定會發瘋的。」唐兒緊緊地捏著床單的一角。

禁地

那個夏天,天空常常出現燦爛的黃色。有時候,陽光里會有許多小黑點。

那個夏天,城市流行瘋狗病。但是我很少遇見瘋狗,我遇見過一隻黑貓。

當時是正午,我正坐在窗台上出神,一隻黑貓就在對面的屋頂上開始叫起來,它的毛黑得透亮,眼睛綠綠的。陰森而恐怖。它的叫聲很奇怪,一長一短地連續著,聲音凄厲而又尖銳,它這樣一聲一聲地叫着的時候我就感到很驚懼。正當我想趕開它的時候,它就突然飛快地滑走,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我愣了一下,這時候我無意間抬起頭,我看見天空佈滿了陽光,陽光里卻有許多小黑點。不知為什麼,我出了一身冷汗。

「黑貓滑過的夏天?」我突然出現了某種不好的預感。我把這事告訴了貝小嘉。

我講的方式很糟糕,我用了許多恐怖的形容詞來形容那隻黑貓。貝小嘉聽了一半就差點尖叫起來,但是她終於沒有叫,那是因為我們正在上課,我們的談話聲音小得我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困難。後來貝小嘉告訴我,遭遇黑貓不吉利。

「西鴻,最近你肯定會親眼看到很恐怖的事情。」她居然這樣說。

我覺得她的口氣像一個小巫婆,就罵她是烏鴉嘴。

她白了我一眼,「信不信由你,」她說,「反正是我媽說的。」

她不提她媽倒也罷了,她一提她媽我就生氣,我就想把她媽狠狠揍一頓。

貝小嘉的媽媽告訴貝小嘉,在她沒有正式參加工作之前,有一件事堅決不能做。貝小嘉是學習委員,貝小嘉是乖孩子,她媽說有一件事堅決不能做她就堅決不做。

但是——我想做。現在,貝小嘉到師大來的時間很頻繁。

「程西鴻,我明天來補課,」她說,「程西鴻,晚上也可以補課的……」

我又高興又好笑,我說:「你補課怎麼像拉屎一樣。」

「流氓。」她罵。我很喜歡貝小嘉的蘋果臉,我常常想起了就擰她一下。

我們坐的是第一排,有時候上課上得很無聊,我就觀察貝小嘉。我發現夏天最大的好處就是陽光茂盛,而茂盛的陽光一貼上貝小嘉的臉,就美麗得可以讓我不上課了。

老師在上面講課。老師很辛苦。

但是我不知道老師在幹什麼,我只知道黑板的位置不在前方。我還知道最好的黑板就是貝小嘉的臉,於是我就一個勁地盯着貝小嘉臉上那塊黑板,後來我就想擰一下這塊黑板。

於是我就這麼做了。

我乾的方法很巧妙,因為這事可千萬不能讓老師給發現,他如果發現一個很有可能被大學特招的學生在上課的時候居然在擰女同學的臉蛋,結果就只有一個字:慘。我先把手放在桌上托著下巴,眼睛目視前方,而觀察貝小嘉的動靜則是用餘光。就在老師轉身指著黑板的一剎那,我的手閃電一般伸了出去,準確無誤地在貝小嘉臉上擰了一下。

老師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已經保持了原來的姿式,像祖國的花朵在茁壯成長。

我還偷偷轉過頭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了坐在後面的同學,他們居然一點也沒發現。

我就差點樂出聲來。但貝小嘉卻嚇壞了,我看見她的臉變成了白紙。

「小壞蛋,」她常給我亂改名字,「別胡鬧,老師在,你找死嗎?」

「不找死,找樂子。」我快樂地說。「流氓。」她牙痒痒地說。

「你不是喜歡流氓嗎?你還啃流氓的嘴哩。」我一臉的小痞子相。

貝小嘉就立刻被我氣得不說話了,但也僅僅只過了十分鐘,她就又開始和我說話。

我當然就更加肆無忌憚,於是我上課的時候就經常去擰她的臉蛋。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我這樣想。但是後來仍然被後排的同學發現了,但他們都沒有去告訴老師,開始的時候他們就全當看電影,後來發現電影老這麼一個鏡頭,他們就覺得沒意思了。當然,老師一直沒有看到在教室里上演的電影。因為班裏的學生太多,他只有兩隻眼睛,又哪裏看得過來?班裏的同學起初也不相信我會和貝小嘉好,因為在同學們眼裏,貝小嘉實在太優秀了。儘管當時早戀的現象比較普遍,但我和貝小嘉實在是有些讓他們覺得不理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有人這樣比喻。「程西鴻和貝小嘉……」有人伸出兩個拇指做了個拉紅線的手式,立即大笑着搖頭。但我決不解釋,隨他們怎麼說。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和貝小嘉很要好的事情幾乎等於當眾宣佈。

那天,作為學習委員的貝小嘉在收取作業本的時候和班裏的一個同學發生了爭吵。那個同學叫彭文武,很調皮,成績糟糕得厲害。但他爸開了個什麼廠,有大把的鈔票。本來按照彭文武的成績,早就可以退學了,但他爸卻偏要他讀完高中去考大學,而且他爸說兒子很聰明,肯定能考上,於是這小子只好獃在教室里瞎混。

彭文武長期不交作業,而貝小嘉是學習委員,每天要負責收全班同學的功課本去交給老師。

「老子就不交功課,關你屁事。」彭文武罵咧咧的。

貝小嘉很客氣:「你說話乾淨點。」她居然和這種人講禮貌。

但這小子那天不知道是哪根筋錯了位還是他老爸逼他考大學把他給逼瘋了,或者其他別的什麼不對勁,總之越來越不像話,句句都帶了姥姥帶了娘,後來居然罵出了「爛婆娘」、「傻——」、「賤相」之類的話來。

當時早自習剛過,班裏的同學見有人發生爭吵,紛紛圍上去勸。但彭文武不買賬,繼續在那兒鬧,貝小嘉臉都氣紅了,眼淚在眼眶裏玻璃球一樣地直打轉。

我和朱朱、大勇正坐在教室的後門神侃,見吵起來了,就跑過去看。

貝小嘉不會罵人,即使罵,也頂多只能說上兩句「壞蛋」「流氓」之類的語言,於是主要罵人的便是彭文武了,這小子說話像打機關槍一樣地快,而且髒話連篇,像垃圾場長大的一樣。不要說貝小嘉不會罵人,即使會罵,也決罵不過他,於是整個場面幾乎就成了彭文武一個人的髒話表演。

我最先只聽見彭文武在那兒囂張地叫嚷,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件事會和貝小嘉有關。我和朱朱、大勇跑過去看熱鬧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我看見貝小嘉的眼裏有了淚花,我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但我起初根本就沒考慮到要動手揍人,因為同學間吵架是常事,牙齒都會有咬着舌頭的時候,更何況一個班裏的同學。我想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頂多勸一勸就行了。於是我過去拍了拍彭文武的肩:「你幹什麼,欺負女同學嗎?……別吵了,別吵了。」我當時是面帶微笑地在勸架,我一邊說一邊還拉了拉他的衣服,「算了算了,和女同學生什麼氣。」

誰知彭文武見有人勸,更來勁了,他甩開我的手:「程西鴻,不關你的事,老子就是要罵她。」他的話讓我有些不高興,這時候我清楚地看見貝小嘉眼裏的淚珠在亮晶晶地閃。我心裏的不高興立刻就轉變成了氣憤,這小子居然連我的面子都不給,我想。我就開始用眼睛斜斜地瞄着他,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多能耐。彭文武嘴巴一張,又吐出一句非常下流的話來。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我決不會讓我喜歡的女孩子受到委屈,尤其是在我面前受到委屈。我立刻就撲了過去,逮住他的衣領,飛起一拳就打在他的右臉上。彭文武絲毫沒有提防到我會動手,臉上結實地挨了一拳,整個人翻倒在課桌上,鼻血都流出來了。我並沒有就此罷手,我的習慣是不動手就罷了,而一旦動了手我就要他知道「怕」字怎麼寫。我追上去,一肘擊在他的小腹上,彭文武立刻就痛得殺豬般叫喚起來。我本來還想再揍他幾拳,被大勇拉住了,「算了,刀柄,」他說,「打得太難看了,一會兒老師來了不好說。」

朱朱一聲不吭地把彭文武從桌上提下來,狠狠地說:「給你面子你不要,警防老子把你弄了。」

彭文武被我們嚇壞了,但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挨揍,他擦了擦鼻血:「刀柄,你憑啥弄我?」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我女朋友。」我指了指貝小嘉。此刻貝小嘉眼裏的淚珠終於掉了下來,濕濕地沾在臉上。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我打架,可能嚇傻了。

後來貝小嘉說我打架的樣子很兇,活脫脫一匹獵狗。她說以前聽別人說我很能打架她還不信,貝小嘉還說我一打架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模樣壞得厲害,幾乎都認不出是我了。我就拍了拍她的臉,表現出很得意的樣子。「求求你,西鴻,以後別打架了。」她一臉幽怨地說。但是我不理她,我只是對她調皮地笑。「打架會出事的……」,她說,但那時這種話我不愛聽,直到朱朱出事以後。

我揍了彭文武之後,班上的同學都相信了我和貝小嘉要好的事。但是隨即就有許多女生對她說:「你和程西鴻?……那小子雖說有點才華,但壞透了,你千萬別上他當。」

「誰說我和他好了,凈瞎說。」貝小嘉不承認,一臉紅紅的。

但班裏的同學卻承認了。

其實那會兒我自己也說不準自己是否真的和她好上了,即使到了後來我終於和她發生了那件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得承認我的確有些喜歡她。因為當時我對愛情沒有什麼概念,我們對女性的評價一般是用漂亮和困難來形容,比如:這妹兒長得漂亮,想親她一下。再比如:那妞兒長得真困難,看着就噁心,諸如此類。

後來我在一本流行雜誌上讀到一個狗屁作家的混帳邏輯,他說愛情一天能發生好幾十次,他說當你走在街上發現某位女性長得很美麗的時候愛情就發生了,而當那位女性從你視線里消失的時候愛情就結束了,然後新的愛情又緊跟着來到,他還建議全國人民多往大街上走走。我讀了之後就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想如果要尋找初戀就得到幼兒園去。「***,」我拿着雜誌罵,然後指給貝小嘉看。「花痴」她說,「寫文章這人該送精神病院。」

說完之後她就用眼睛嗖嗖地盯着我看,說:「你該不會是這種人吧。」我當然不是。

那時候,我和貝小嘉都很喜歡台灣一個叫夏宇的詩人的詩,他有一首詩叫《甜蜜的復仇》,很短,只有幾句話: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貝小嘉非常喜歡這首詩,她說這首詩是她讀過的最好的一首詩,並且還把它背誦下來。

但是我覺得這首詩很恐怖,像從我屋頂對面滑過去的那隻黑貓,有點不寒而慄的味道。

後來我又讀到夏宇一首詩,其中有這麼兩句:一個女人每個月流一次血……。我雖然知道那是為什麼,但我偏要指給貝小嘉看。她的臉立即火燒雲一樣地紅,但是不說話。當時我們正在上自習課,我看見她害羞的樣子又乖順又可愛,心裏就一陣搖蕩,我就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嫩而豐滿,她微微用力掙了一下,然後就讓我握著,我就很快樂。

後來不知為什麼我就想起了王姐。

在我和王姐發生了那件事後我就發誓往後決不再去找她。可是不知為什麼,再後來的幾天裏我一旦想起王姐我就會覺得全身象著了火一樣地騷動,心裏充滿了五彩繽紛的幻想,而且還有一種想上廁所小便的感覺,於是我就去小便。但小便完不久,那種騷動的感覺又從心底湧出來,我感到有些恐懼。這時候王姐潔白的身子和母貓一樣的叫聲讓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它們突然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腦海,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衝出去找王姐。我知道我想幹什麼,我想和她再壞一次。

但是我不能這麼做。「即使要這麼做也不能和她做。」於是我想到了貝小嘉。

貝小嘉常常和我在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園來回。校園裏有許多情侶挽了手在散步,我就想挽貝小嘉的手,可她不同意,她總是跳開去,用大眼睛狠狠地瞪我一眼,好像她祖上某位長輩是被我幹掉的,於是我就很生氣。「還不高興哩,」我說,「我們又不是沒幹過……」「干過什麼干過什麼!」她嚷。我知道她是怕我說出接吻和其他什麼來,所以故意打斷我的話對我嚷。這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蘋果臉上帶着幾分輕微的惱怒,她的嘴角還輕輕地翹了起來。我覺得她現在的模樣非常美麗動人,眼睛就牢牢地盯住她。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什麼看!」她的聲音明顯地有些害羞。

「你真的很漂亮。」我心裏這樣想着,一不注意就把話給說出來了。貝小嘉立即低下頭,紅著臉不說話。

向天現在給貝小嘉補課越補越糟糕。他常常隨便補幾十分鐘便丟下那句「繫上有事」的老話跑了,有時候我一支煙還沒抽完他人影子都沒了,再後來他乾脆就不在家了。我猜他肯定是認為我和貝小嘉在鬧戀愛,借補課的名義到他這裏借地方來了。

不過我奇怪的是貝小嘉對這個糟糕的補課老師居然一點意見也沒有。

她既然沒意見,我就更不會有意見了。那天我和貝小嘉走到向天家門的時候向天又不在家。我掏出鑰匙開門的同時心裏湧出一陣竊喜,我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這之前我和貝小嘉已經有了很多次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除了第一次,現在我咬貝小嘉的嘴唇她再沒哭過,相反她的神色還非常陶醉。我在咬她嘴唇的時候手總是非常不自覺,它們會繞出去揭開貝小嘉的衣衫伸到開有兩個淺黃色花蕾的地方去……但也僅僅是這樣。假如我的手一旦悄悄地滑向她的小腹,她就會堅決地跳起來。「不能這樣,」她說,「決不能!」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停止所有的動作,然後長長地嘆一口氣。

現在,我和貝小嘉又走進了向天那間由於書籍太多而顯得相對擁擠的屋子。我在關門的時候被一種下意識的感覺衝撞了一下,於是我順手扭下了暗鎖。

「你幹什麼?」貝小嘉注意到了我的動作。

「不幹什麼,」我一邊說一邊和貝小嘉走到床邊坐下,「一會兒有人來讓他敲門……」

我曾經告訴過貝小嘉這間屋子的鑰匙流傳很廣。她白了我一眼,然後把手裏的書放在靠床的書桌上,「向天老師挺忙吧?」她問。「他不忙,我們忙。」我嘴裏胡亂地應付着她,眼睛卻放在了她的嘴唇上。貝小嘉的嘴唇總是很鮮艷,儘管她從來不塗唇膏,但它仍然紅得燦爛而且炫目,像那種血一樣耀眼的紅瑪瑙。我曾經對貝小嘉說她的嘴唇容易引誘男孩子犯罪,並把我當做例子對她進行說明,建議她戴個口罩。她卻說我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貝小嘉發現了我的目光,「有什麼好看。」她低下頭幽幽地說。

我不說話,眼睛繼續在她的臉上爬動。「狗盯人,不轉眼。」她居然這樣和我說話。

但我現在已經失去了和她鬥口的興趣,我伸出手緊緊摟住她,嘴唇已咬住了該咬的地方。我感覺到她的舌頭很甜,像塗了蜜水,貝小嘉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我們的嘴唇像一顆水珠和另一顆水珠碰在一起,柔嫩而光滑。然後我就把她壓在了床上。

那天貝小嘉穿着白色的短袖圓領衫和一條黑色的牛仔褲,整個人被衣物綳得緊緊的。把她壓在床上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健美的青春在我身下波浪一樣流動並且蕩漾,尤其是她的腿,隔着牛仔褲仍然能夠覺察到它們結實而富有彈性,像一張剛從商店取回來的繃子床,但它又比繃子床更具有柔韌性,我立刻就感到內心裏所有的泉眼都被暗流沖開了。我就把手伸向牛仔褲上面的皮帶,我認為它太討厭了,我想把它抽出來,然後扔掉。

但是貝小嘉的手緊緊地護住那裏,就像一個守山的士兵,堅決不讓敵人過去。我想用武力解決問題,可那一刻她那纖秀的手卻突然力大無比,使我根本無法前進一步。於是我的手只好改變目標,去牽開了她的T恤衫,並把它一層層提上去,直到露出上半部分。我的嘴唇從貝小嘉的嘴唇上滑下來。停在那羊脂一樣的半圓弧上,那裏柔軟中帶着一些堅硬。在親吻着它的時候我感到必須要干一件什麼事了。我又把我的手停在了她的牛仔褲上。

「不,」貝小嘉堅決地叫,並在我身下開始扭動。

「沒什麼,」我說,「我喜歡你。」這是我第一次對她吐出這幾個字。我發現她對這幾個字有些敏感,臉開始潮紅起來,但她仍然堅決地說:「不,不行。」

「我又不幹什麼,我……我……只是想看看,」我語無倫次地顫抖起來,「我真的沒看過,我只是想看看。」

在說出這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後來貝小嘉告訴我,她說我當時很緊張,聲音都在哆嗦,而且一臉潮紅。她說她當時最受不了的是我的眼睛,倉促,慌亂,像一匹受傷的狼。我不相信,「不會吧,怎麼把我形容得這麼醜陋。」我說。「真的,不騙你,」她一臉得意而又是斬釘截鐵地說,「真的,像狼,一匹受了傷的可憐的狼,」同時她還加重語氣,「而且是條大色狼……」

但當時她並沒有這麼說,而我那會兒的確又非常慌亂。

貝小嘉遲疑了一下。我又說:「我看一看,決不幹壞事。」

她繼續遲疑着。後來她就閉上眼睛。我想這就等於同意了。於是我便手忙腳亂地去解她的皮帶,但不知是因為我太笨還是因為那皮帶加了密碼,隨便我怎麼解也解不開,我就激動得手亂抖起來,這樣就更解不開了。我有些生氣,就想得用什麼方法把它弄斷。

「笨蛋。」這時候貝小嘉說話了,她仍然閉着眼睛,我半跪在她身邊,看着她的手不知怎麼地一劃,便解開了。我覺得這太奇怪了,就想去研究一下它的構造。「說好了的,不準幹壞事。」貝小嘉說,她的臉有些發燙,眼睛合上后露出長長的睫毛。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這才暫時忘掉了去研究皮帶的構造,想起自己該幹什麼來了。

但是我的手仍然顫抖得厲害。我緊張著,感覺心就要離開自己了。我一點點地褪下她的牛仔褲,直褪到她的小腿上,然後我看見了青春的白樺林和秘密的沙灘……我有些眩暈,我把自己提起來壓在貝小嘉身上。「你——」她緊張地說。「我不是還穿着褲子嗎?」我回答她。

這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確想幹壞事了。貝小嘉在我的身下波浪起伏,她的身體充滿了熱度,像瓷,又像輕輕被除去外殼的嫩筍,脆弱而又充滿了堅強。我的手就開始在她的大腿上彈起鋼琴來,**的蛇就開始在我體內剽悍著擴充起來,一股比夏天更旺盛的熱浪在一瞬間襲擊了我……「不,不能這樣,」貝小嘉漲紅了臉非常無辜地叫起來,她立刻推車一樣地把我推開,並且飛快地拉上了牛仔褲,「我媽媽說這樣會出事。」她一臉委屈。她一提她媽媽我就很生氣。我傷心地看着充滿戒備的貝小嘉,我就想有機會得好好揍她媽媽一頓,不過我至今也沒敢這麼做。後來我一臉不高興地和貝小嘉坐在向天的屋子裏。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我沒好氣地說。

「你不要這樣嘛,」貝小嘉見我不快活的樣子就有些擔憂,「等以後結了婚……」她說。她居然又提到了結婚這兩個字,我就感覺到有點好笑。這時候我的腦子裏突然又產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我立刻又抱住了貝小嘉,用我的嘴唇去咬她,然後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我故意用舌頭把唾沫頂進了她的呼吸道里……「程西鴻,」貝小嘉叫起來,「你好壞。」

我已經放開了她,並且快樂地大聲笑起來。

在去汽車站的路上,貝小嘉一直氣鼓鼓的。我故意問她:「唾沫好吃嗎?」

她的蘋果臉已經漲得通紅,但堅決不和我說話。

我抬頭看了看蔚藍如海水的天,我看見天空飄着五光十色的綵帶,一朵朵雲像白色的棉花糖,我突然對貝小嘉說:「你知道那些白色的雲像你身上的哪個位置嗎?」

「呸,」貝小嘉紅著臉,「我媽說寫詩的人全是瘋子。」貝小嘉牙痒痒的模樣使我認為她想咬我。

我有些不高興她罵我們寫詩的人是瘋子,我說:「貝小嘉,你信不信我把你強姦了。」

她被我這句粗魯的話嚇了一跳,但她立即又大聲說:「你敢!」並且把她柳葉一樣的眉毛好看地豎起來。我當然不敢。

**之舞

貝小嘉楚楚動人的身影在我有些失望的眼神里消失的時候,我點上煙,一個人從公共汽車站沿着寬敞的大街往回走。我行走的速度很慢,那是因為我的眼睛正在迅速地加大油門,它在向四面八方出擊,它們很不老實。

現在是下午,夏天的陽光讓所有的建築和流動的人群都帶上了一種誘惑的色彩。尤其是那些美麗而又年輕的女性,她們花枝招展地穿過街頭,像一群群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氣球,充滿了令人眩暈的空氣。之所以要這麼說,是因為夏天的時候,我所居住的這坐城市的年輕女性們的衣飾或者穿着非常個性鮮明,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她們除了不敢不穿,其它什麼都敢穿」。所以大街上的風景有點像模特隊的舞台,讓所有的眼睛都鼓得超過了它本身的圓度。我一邊在街上胡亂地走一邊在大腦里胡亂地想着什麼。

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就想到了王姐,並且內心立刻就出現了與之相關的某些細節,而那些細節像一顆顆誘惑的果子蛇一樣地纏住了我。我感到有些躁熱,我感到我的額上有了細細的汗水。

「我得去找她。」我想。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來我就突然感到很興奮,不過心裏仍然有一絲罪惡感,但也僅僅是一絲,它很快就被下午的風吹散了。我想到了王姐白雲一樣的身體和她母貓一樣的叫聲。所以說**完全是可以粉碎掉任何人的,無論他多麼強大和優秀,如果他被**控制,他就很可能會徹底地使自己的道德觀念破碎。不過我當時根本就沒考慮到這些,我只想儘快地見到王姐。

其實這之前程岑很多次地來邀我去王姐那兒,但都被我拒絕了。程岑生氣地罵我是寶器,他說大家玩玩又不當真,他還說了一些在當時我聽起來極不高興的話,後來我也生氣了,我把臉拉下來,語氣里有燃著的火藥味,「滾!」我說。於是程岑便滾了。

現在一想起這些我就臉紅。究竟去不去呢?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站在了王姐的家門前並且按響了門鈴。門鈴的聲音很悠揚。我按了四次門鈴王姐才出來開門。

在門鈴響的過程中,我顯得比較緊張,有一種倉促的不安和慌亂差點使我飛快地逃掉,就像一個學習成績比較一般的孩子對自己即將知道的考分充滿了隱秘和擔憂。不過我最終沒有能逃掉,儘管我的內心充滿了無可言說的矛盾,但我的腳卻像生了根一般,牢牢地不願離開。

王姐開門的時候可能沒預料到會是我,臉上露出母雞一樣的快樂,她穿着寬大的睡袍,赤着腳:「西鴻?怎麼會是你?」她像母雞般地笑了起來。走進她那間零亂而散發着垃圾味的客廳的時候,我整個人有些手足無措。

「坐裏屋吧。」王姐說話之間把我領進了她的卧室。她卧室的牆上仍然一如既往地美麗著一大群熱情洋溢的吉普賽女郎,那幅草書的「根」字在眾多的美女像中明顯地有些不合時宜。我感到自己有些緊張,我在靠牆的一個軟墊椅上坐下來。王姐從抽屜里翻出一包聖羅蘭,「自己抽,」她把煙扔給我,說,「昨天玩得太晚,今天一直懶懶的不想起床,門鈴響我還以為是誰哩,沒想到是你。」她說完就笑起來。

我被她那質感很強的聲音弄得顫悠悠的,就像三葉草上掛着的露珠,風一吹就一晃一晃的。我彈出一支煙點上。聖羅蘭是女性煙,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這時候王姐開始在卧室里噴香水,我看見她的軟床上非常零亂,綠色的綢被像一條蛇盤在那裏,床上和床邊的矮柜上放着一些衣裙,同時我還看見了一對口罩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是誘人的粉紅色,很吸引了我好一陣目光。王姐噴完香水,半跪在床上開始快速度地收拾那些散亂的什物。我一邊抽煙一邊竭力控制自己越來越躁動不安的情緒,看着王姐翹得有些不可思議的臀部隨着她收拾什物的遠近而慢慢地在移動。

進門這麼久,我一直沒看王姐的臉,因為不知怎麼的我有些莫名的害羞。我不敢抬頭看她,儘管我一直想全方位地觀察她。

這種害羞的心情讓我感到很奇怪。事實上這種心理正是一個少年對性的親近和恐懼,但我並不知道。因為這種心理從沒產生在我和貝小嘉身上,我和貝小嘉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紅著臉像一枝羞答答的玫瑰,而我看見她就像看見大米飯一樣平易並且簡單。而王姐此時卻像飯桌上一份數量不多然而又是並不經常吃的菜,我不敢夾得太多,我怕別人笑我,但同時我又非常喜歡吃它,於是就產生了一種若即若離的害羞感。

王姐終於收拾完卧室的時候我才有機會抬起頭全面地打量她。但是剛一看見她的臉我就非常吃驚,因為現在我看到的王姐已經沒有了以往的炫目和艷麗,也不知道是由於她沒有化妝還是夜裏沒睡好或者其它別的什麼,總之她的臉看上去鬆弛得如同發酵的麵粉,嘴唇上沒有一點兒顏色,眼眶青青的像一個正在下沉的井眼,並且整個頭部似乎還有那麼一點浮腫。這讓我的審美觀點很受不了,尤其她臉上的幾粒雀斑,在我看來就像陽光里的小黑點或者菜葉上被蟲蛀壞了的部分……我覺得她有些醜陋的同時又覺得女人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我不相信美麗和醜陋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能丈量出來。我很吃驚,「上次就是和她嗎?」我這樣想着的時候我不由得暗暗地生出一絲恐懼。我現在到這兒幹什麼來了?我迷惑地問自己。

而王姐對我笑了笑:「看不出來你還挺烈性。」我知道她是指我那天打架,我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

「我得去沖個涼。」王姐說。然後她當着我的面就把自己給剝得乾乾淨淨。我不敢抬頭去看她現在的模樣,我擔心她身體的醜陋會使我的眼睛失明,直到她的腳步聲從房間里一點點地遠去……後來我就聽見了水聲。

我獨自坐在卧室里。經過王姐的一番拾掇,房間變得乾淨整齊了不少。「女人的手總是很巧。」我想竭力地找出一些王姐的優點,來重新建立她在我仍然有些騷動的心裏的形象。房間里散發着迷人的香水味,我抬頭看了看窗外藍得很高的天,那裏有許多白色的雲朵,一看見雲朵我就想起了貝小嘉。只有貝小嘉才和雲朵一樣美麗,只有貝小嘉才會使我的心裏飄滿白雲。香水味一層層地襲進我的內心深處,屋外的水聲滴得輕脆而細微,我掐滅了剛剛點燃的煙頭,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從這兒跑掉,跑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這麼想的時候我跨出了王姐的卧室。可是我的腳剛剛伸出卧室門半步,我又聽到了水聲。那水聲細細的,密密的,像白糖做的針尖扎在了我的心裏,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現了王姐潔白的身子……我有些緊張地想不和主人打個招呼就離開不太好吧,儘管我知道這個可笑的想法很有點掩耳盜鈴的味道,但是我仍然要這麼想。

這時候王姐已經沖完涼走了出來,她仍然光着身子,黑黑的頭髮濕漉漉地靠在右肩上,整個人像一節肥胖的鮮藕一樣一寸寸向我飄過來。我聞到一種清新的沐浴液的味兒和一種說不太明白的芬芳。她是個妖精,我想。而此刻這個妖精的**發着波光隨着她左右搖曳的步子在有節奏地顫動。我激動起來,大腦出現一陣尖銳的眩暈。我感到自己像風一樣吹起來,我就緊緊地抱住了她。就在我的手觸及到她的時候,她又開始莫名其妙地叫起來。

我突然發現她的叫聲像那個下午從我窗枱對面掠過的黑貓,它凄厲而又躁動,它讓一個剛剛經歷青春期的少年刺激而又恐懼。

「你是個妖精,你是個妖精。」當我趴在王姐身上的時候,大腦里出現紙張一樣的空白。我就大聲罵起她來。我發現自己像一個機器,正在干著一件自己不願意干而又是非常渴望乾的事情。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什麼。那一瞬,我突然知道了什麼叫做羞恥,什麼叫做災難。但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停止下來了。那一瞬,我像一枚無助的子彈,被迫飛向了山的另一邊。

當我終於幹完這件事無助地躺在一旁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流了下來。

我非常清楚那是因為自己內心的懺悔,我突然醒悟到是自己錯了,而且是一開始就錯了,並且錯得無可救藥。但是**卻像毒蛇,像那種被咬了就會立即倒地斃命的毒蛇,它緊緊地纏住了我。我從王姐身上爬下來,身上全是汗水。

「你怎麼哭了,」王姐說,「是太激動了吧?」她放蕩地笑起來。一聽見她花痴一樣的叫聲我就想將她提起來,從她那八層樓高的窗戶扔出去。

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抱着膝蓋坐起來,點上煙,我看見對面鏡子裏映出的自己,零亂的頭髮,狼狽的模樣……還有,身邊一大堆本應該送去屠宰場的白花花的豬肉,他們組合在一起,讓我對自己充滿了失望。

然後我扔掉煙頭,從床上爬起來,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在這個過程中,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王姐一眼,而她也沒有出聲,我猜她已經又沉沉地睡去了。

母狗,我惡狠狠地在心裏罵她。

當我離開那間飄滿香水的屋子的時候,我又抬頭看了一眼牆上寫着「根」字的條幅。

「『根』就是家。」這是王姐的解釋。但它決不是家,我想。

許多年後,當我回憶自己的青春期生活的時候,王姐常常會波光一樣出現在我的記憶里,但那時我心裏已經沒有了對女人的任何**,哪怕一點點,包括美麗的女體育教師丁香。因為年少和無知帶給我們的總是可笑和荒唐。

我想起王姐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那一幅「根」字。

許多年後我仍然不明白,那幅「根」字在王姐心裏究竟代表了什麼,那時候王姐已經去了地獄,因為我決不相信她會去天堂。儘管我在內心希望離開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能夠進天堂,但我想天堂絕對裝不下這麼多人。我一直在想王姐心中的「根」字可能有這樣一些意思,一方面她可能非常懷念自己的丈夫,用「根」來表示對那個破碎的家的真誠懷想,但我想這個說法不應該成立,因為如果真正懷念自己的丈夫就決不會這麼胡亂地紅杏出牆;另一方面我在猜想她肯定是個**非常強烈的女人,她把男性的生殖器看作根,然後把根看作家,她大概是想有了男人就有了家吧。其實所有的人都應該明白:**決不是家,它是萬惡的源頭。當我懷着悔恨的心情離開王姐家的時候,我清楚地聽見屋裏傳出「砰」的一聲,然後是什麼東西碎裂了,接着就聽到王姐的罵聲:「所有人都一樣,發泄完了就走……我是機器……我不是人……」最後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罵。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有什麼含義,那時我只認為她是一個禍水,或者母狗。不過那卻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除此而外,所有關於王姐的記憶就只剩下「根」了。

文青水怎麼也想不到唐兒會來找自己。

自從上回發生了打架的事情后,文青水的心態已經慢慢趨於平靜。但平靜只是表面上的,因為他常常醉酒,而且醉得一塌糊塗。所以朋友們在他面前總是會談一些快樂的話題,他們總是想避開什麼。不過文青水的笑聲總是很少,他開始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

學校方面對文青水的印象很好。負責管《院報》的副院長已經找文青水談了話,對他的評價很高,他大學畢業后留校基本上不存在什麼大問題,只要安全畢業,這事兒就基本妥了。

向天和程西鴻對文青水留校的事情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們一個在院校任教,一個在這座城市陽光一樣生長,他們都希望文青水能夠順利地留下來,這樣他們就多了一個真正的好朋友。「青水,什麼事現在都別往心裏去,」向天傳授經驗:「到了關鍵時刻,你一旦出個什麼事,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向天的語氣顯得非常鄭重。但文青水只是懶懶地點點頭。「嘿,你要聽天哥的話,否則被一腳踢回老家多難受。」程西鴻見文青水不來氣的樣子,就顯得比文青水還着急,他高聲地嚷着拍文青水的肩。

文青水嘆了口氣,懶懶地說:「你們看我這個樣子會出事?」他沒精打採的樣子讓程西鴻和向天啞口無言。

「你這樣子不會出事?」程西鴻氣憤地說:「我擔心你會自殺,媽的,熊包。」他罵。

文青水看了他一眼,不說話,懶懶地點上煙。

現在他的時間一般都花在圖書館、寢室、向天家,除了這三個地方,他哪兒也不去。更多的時候則是呆在寢室,有時他還寫一些玻璃一樣透亮並且憂鬱的詩句。有時他又取出紫兒的照片,默默地嘆息一陣,便流着淚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唐兒主動來找文青水的時候是夜晚,一群人都在向天家喝酒。那晚的月色凄美迷人,林川抱着吉它在彈一曲《秋日私語》,他彈得很專心,河水一樣的音樂輕輕翻捲起來,瀰漫着整個小屋。大夥迷醉在他的曲子中,不知不覺就把酒給吞了下去。後來林川被一個梳辮子的女孩叫了出去,我們才從他的曲子裏醒悟過來,大家就轟地一聲開始划拳。那晚不知為什麼文青水的心情顯得出奇地好,朋友們還認為他已從那個傷心的愛情里解脫出來了,都很替他高興。於是大夥就很快活,猜拳的音量就大了起來,像小鞭炮。

把林川喊出去的那個女孩梳着小辮,她有一個複姓,名字叫做司馬杜。司馬杜是師大的家屬子女,父親早早就過世了,母親在師大物理系做教授。

司馬杜很會彈吉它,彈那種憂傷而郁黯的曲子。

林川是師大文學***里最本份的人,他和文青水一樣是農民的兒子,林川準備大學畢業后回老家任教,然後娶一個家鄉的女孩做妻子,好好地孝順一下父母。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即將畢業的時候,一個文靜的女孩司馬杜帶着丘比特的心形小箭敲開了他的門。

林川除了能寫一手好詩,他還有一個令人驚嘆的能耐,他會游泳,而且游得特棒,是師大游泳隊的隊長。他還有一個非常好聽的綽號叫做「蝶王」,那是因為他曾經在省里的高校運動會上拿了四次蝶泳的獎牌。

司馬杜認識林川兩年的時候林川並不認識她。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充滿了浪漫和甜美的夢幻。

司馬杜知道林川的名字是在前年。

那會兒師大校園沿街的玻璃窗里正舉行「師大三詩人作品展」,展出了文青水、林川、白狐的詩歌各五首,並且登出了他們的照片。向天應邀寫了前言,他在前言裏對這三個小兄弟的作品推崇備至。詩展獲得空前成功,當地的晚報居然也做了幾句話的報道,雖然只有幾句話,但卻為他們贏得了「師大文壇三劍客」的稱號。

舉行詩展的時候,玻璃窗前總是圍着許多人。

司馬杜本來是不喜歡詩歌的,有一天她站在玻璃窗下等一個朋友,那朋友一直不來,她閑着無事就站在玻璃窗下看詩歌。後來她看到了一首叫做《小小的花蔭》的作品,她讀著讀著就感動了,然後不知不覺就讀了三遍。「這是寫給我的,一定是。」司馬杜居然固執地這樣認為。後來她就去看作者的名字,「林川」,她想:「這名字真有意思。」然後司馬杜就看見了林川的照片,照片上的林川臉上掛着一絲微笑靠在一顆大樹上,淡藍色的短袖T恤隨意地扎在水磨石的牛仔褲里,模樣輕鬆而悠閑。尤其讓司馬杜感興趣的是林川的胸前居然用黑紅的繩子吊了一枚鑰匙。「真好笑,他這麼大的人居然還掛鑰匙。」司馬杜想。

朋友來了的時候司馬杜渾然不覺。朋友連續喊了她好幾聲名字她也沒聽見。朋友只好跑到玻璃窗那兒拍了拍她的肩:「嘿,幹什麼呢?」

「你看他,多帥。」司馬杜指著林川的照片對朋友說。

展出過了一個多星期之後,玻璃窗前的人就開始慢慢地少了。但詩歌作品並沒有取下來,大學里的玻璃展窗一般都是兩三個月才換一次。

但司馬杜只要一有時間就往這兒跑,直到幾個月後它們被換下來。

而司馬杜早已背熟了林川的五首詩,尤其是那首林川認為不太好的《小小的花蔭》。所以當這個夏天來臨,司馬杜背誦著林川的詩句走進林川的寢室的時候,林川興奮得認為自己完全可能去拿諾貝爾文學獎了。「我的讀者。」林川激動得差點喊出聲來。

司馬杜喜歡游泳,但總是游不太好。她常常是游一會兒就坐在師大游泳池長滿青苔的台階上休息。司馬杜一直認為自己的前世是一隻青蛙,否則自己怎麼老游不好泳又這麼喜愛水呢?司馬杜游累了的時候並不回家,她就坐在台階上看別人游。

後來她就發現了一個游泳游得很好的人。司馬杜發現那個人泳技好得讓自己嘖舌,他在水裏像一條大魚般靈活自如,尤其他的蝶泳,速度又快,姿式又非常美妙,尤其他一連串劃開水時拉出的弧度,像一個個連接在一起的小彩虹,又像滾滾的車輪在向前疾馳。但司馬杜最喜歡的是他手臂帶出的水花,一滴滴一路路地向四周飛展,漂亮極了。「青蛙,活的。」司馬杜快樂地想。

當那個人抓着游泳池的欄桿一步步從水裏走出來的時候,陽光照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司馬杜覺得他健美極了。這時候她突然驚喜地發現,那個游泳的人居然就是那個照片被貼在玻璃窗里的會寫詩的林川。「怎麼會是他?」司馬杜驚喜地想。

「應該會是他!」司馬杜快樂地想,「他的前世也應該是一隻青蛙。」她幾乎都要笑出聲來了,然後她就開始莫名其妙地害羞。

然後司馬杜就開始有意識無意識地打聽與林川有關的事情。她幾乎知道了林川讀大學時的一切,也知道了林川是師大游泳池裏的「蝶王」,並且還知道他很講義氣,有時會為了朋友打打架什麼的。不過她還知道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林川讀了幾年大學居然沒和任何女孩談過戀愛。師大游泳隊每星期要訓練兩次,時間是星期三和星期六的下午。

司馬杜知道這個規律后,只要是在那兩天,無論自己多忙,都要抽出時間去游泳池。但是她並不進去,只是遠遠地站在游泳池外的矮牆下看。這樣一站就是好幾十分鐘。她總是討厭雨天,因為雨天就不能去看林川游泳了。

林川游泳的時候總是顯得非常有激情。而且每次訓練,他都要在游泳池游上二十個來回。每次游的時候,司馬杜就會在矮牆下默默地數:一、二、三……他們每次訓練都要比賽,最開始的時候,司馬杜非常緊張,她非常擔心林川游不到第一。後來她就慢慢地不緊張了,因為她知道,在師大游泳池裏,林川永遠是最優秀的。

但林川也有壞習慣,有時候隊里的成績很糟糕,他就會在游泳池來回地大叫大罵。不過司馬杜覺得這很正常。「誰會沒有缺點呢?」她想。

冬天的時候,游泳隊的訓練就變成了一周一次,這讓司馬杜有些不高興。

「假如感冒了呢。」司馬杜會這樣想,後來她居然覺得冬天不應該訓練了。但是她認為所有的隊員中林川最勇敢,因為做完熱身,林川總是第一個跳進水裏去,有時候天空還在飄雪花穿着大衣的司馬杜暗暗擔心林川可千萬別感冒了,但她立即又安慰自己:「不會的,他那麼棒。」有時候站在游泳池矮牆邊的司馬杜會遇見熟人。「幹什麼呢?司馬杜。」熟人問她。「不幹什麼,」她微笑着說:「看青蛙哩,活的。」

司馬杜就這樣站在游泳池的矮牆邊默默地看着林川在水裏翻雲覆雨,整整兩年。有時候她就會莫名其妙地覺得高興和驕傲。但是有時候她又會覺得很憂鬱,「他還不認識我哩。」司馬杜想。

而林川仍在一如既往地寫作和游泳。有時候林川也會在心裏設想未來的女朋友會是什麼樣子,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個少女已經默默地關注了他兩年,這就是校園愛情的浪漫。而當他們大學畢業后,司馬杜飛往深圳,林川卻遠在四川的水城,這便是校園愛情的悲劇。

初夏的時候,司馬杜終於決定去找林川,她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去,就很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了。當她走進那間她早在兩年前就知道的男生寢室的時候,心裏還懷着忐忑和不安。

可是當司馬杜微笑着背誦出林川的詩句的時候,林川幸福得差點暈了過去。

他們的愛情來得異常而突然。而且好像一見面就曾經熱戀了多年。

所以當林川第二天帶着梳辮子的女孩司馬杜以女朋友的身份介紹給我們幾個哥們的時候我們全傻了。因為昨天這小子還在長噓短嘆地說不知回老家后該怎樣去找個女朋友,誰知今天立刻就帶了靚妹招搖過市。這速度也太快了吧,火箭也不過就這模樣。

「好小子,真有你的。」我們對林川佩服得簡直可以說是五體投地。

林川被司馬杜叫出去了很久才回來。

那時候我們的猜拳已經進入了尾聲,最後一個項目是誰輸了誰就去洗碗。白狐的拳最臭,每次都是他當冤大頭,這次他果然又輸了。他一臉的喪氣。

文青水正拿着本子在記錄:-月-日,臭拳白狐又洗碗一次,冠軍由程西鴻獲得,亞軍由文青水領走,向天老師為教授級指導拳。備註:林川外出鬼混,沒能參加。這是我們每次洗碗的記錄,在記錄本的封面上,赫然是向天用毛筆寫下的幾個大字:「神拳譜」。向天說這個記錄一定要保存好,他說如果以後大家各奔東西了,每人都複印一份帶上,等我們老了的時候,把它取出來翻翻,一定很有意思。我們哄然響應,都說得好好保留它,它是我們青春時期感情和生活的見證。

文青水記錄完,就大聲念了起來,剛念到「林川外出鬼混,沒能參加」的時候,林川就樂呵呵地跑了回來:「鳥兒,在背後罵我什麼?」他一副高興壞了的樣子。

這時候我們全都開心地笑起來,「幹什麼去了幹什麼去了……」我們都嚷:「林川,你個壞小子,如果不老實交待,我們就把你弄了。」

林川樂壞了,但就是不回答我們,於是我們四個都站了起來,故意做出伸胳膊抬大腿的模樣。「好好好,你們別欺負我了,我告訴你們,」他嘿嘿地笑着:「我們在教學樓……」「怎麼樣?」我們四個人異口同聲。

「嘿嘿,只是啃了幾口。」他有些靦腆地傻笑。他的話音剛一落,我們都歡呼起來。

唐兒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文青水。」唐兒喊。我們的歡呼聲被她脆脆的聲音打斷。

唐兒站在門邊,她穿着有花紋的套裙,秀氣的短髮捲起一個個小小的浪花,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們。當她發現屋裏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視着她的時候,臉上便抹了一絲羞羞的霞。

文青水看見唐兒的時候臉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一直認為從此以後唐兒永遠也不會再去找他了,永遠也不。儘管文青水也愛說愛笑,但他的的確確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他對感情總陷得很深,而且又很不容易從中拔出。本來紫兒已經是一個悲劇了……。唐兒站在門外,嬌羞得像一枝嫩荷。

文青水卻突然楞了,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唐兒,鏡片在反光。

向天推了文青水一下:「傻瓜,還不出去。」聽見向天的聲音,文青水忙慌慌地走了出去,動作有些機械。「唐兒,」他喊,然後他們的身影就在門邊消失了。

可文青水出去了大約三四分鐘又回來了。

「又怎麼了?」程西鴻問,大夥也顯得很吃驚,還以為誰在玩什麼貓膩。

文青水有些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唐兒說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和我談談。」他說。

「嗨,我還以為又鬧妖怪了,」向天的臉上堆滿了笑意,「借房子嗎?有什麼關係,我們立馬出去……你也是,還害什麼羞,吱個聲不就行了。」向天的話剛一說完,我們就笑起來,不過笑的聲音很小,我們怕被唐兒聽見,她多半就在門外。

文青水嘿嘿傻樂,他從口袋裏掏出錢來遞給我們:「那我請你們去喝夜啤酒。」

向天揮了揮手,「留着吧,往後請我們喝酒的時候還多,今天算我們贊助你,」他轉過頭對大家說:「我們走,還是老規矩。」「AA制。」大夥歡呼一聲,走得乾乾淨淨。

文青水和唐兒坐在向天屋裏。屋裏有些零亂,小桌子上擺着許多剛收拾好還未來得及清洗的碗筷,地上有煙頭和果皮,寫字枱上還有一首白狐剛寫了一半的詩。

唐兒坐在寫字枱前,屋裏大燈已經熄滅,只有窗枱前那盞桔紅色的枱燈亮開來。

屋裏安靜而又充滿了朦朧的色調。文青水坐在陰影里,心裏的緊張已經慢慢消失。此刻,他感到有一種像蜜罐一樣暖洋洋的甜蜜圍住了自己。「她真是個好女孩,」文青水看着唐兒,心裏默默地想。

不過現在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枱燈發出柔弱的紅光。

但是文青水並不知道,唐兒此刻內心充滿的恐懼會有多麼地深。

消瘦的文青水在唐兒的眼裏開始慢慢地模糊。唐兒感到自己的淚水已經濕了眼眶,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多麼的軟弱和無助……。「但是——我仍然要告訴他。」唐兒痛苦地想,內心好像有一萬枚針在來回閃動,「我必須告訴他,否則對誰都不公平。」這時候,她的大腦開始出現非常嚴重的眩暈。「那麼,我肯定會失去他……」唐兒想:「其實我和他一開始就錯了……」她透過朦朦的淚光看着文青水,而文青水在他的眼神里像一支青青的翠竹,正在一點點拔高。她可以從文青水的身上感覺到他暗暗壓抑的快樂,他的臉因為激動而更顯驕傲,他的嘴唇在顫動,他彷彿又準備說出什麼。「天啦!」唐兒在內心呼喊著上帝。

從鄧起那間破舊的房子走出來的時候,唐兒就決定把所有的一切告訴文青水。因為唐兒知道,只有這樣自己才會在心靈上得到一點點慰藉。但是唐兒也知道,只要文青水知道了一切,他肯定會義無反顧地離開自己。一想到這她就會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哭。

每次想到文青水,唐兒總會在內心罵自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他,」唐兒悲哀地想,「都是我傷了他的心……」唐兒認為,現在唯一能夠使文青水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方法,就是把關於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只有這樣做,才能使文青水對自己徹底死心。儘管唐兒知道回憶過去並且把它講出來對自己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她單方面地認為,這樣做的結果是一個人得到解脫,而另一個人將陷入永遠的暗傷……

此刻文青水的內心已經被幸福填滿,他以為唐兒終於被自己的痴情打動,他甚至還在瞬間想像了一下大學畢業后美滿的生活,他用激動而又滿含熱情的目光看着唐兒。

就在這時文青水發現唐兒的淚水已經打濕了睫毛。「你怎麼了?」文青水有些緊張地問。唐兒閉上眼睛,讓眼裏的淚珠滴落下來,然後又睜開它:「我……我有些激動。」她的聲音有些異樣。

但文青水並沒有發現。「她總是那麼害羞。」文青水看着唐兒被淚水打濕的長長的睫毛,快樂地想。他現在的心情出奇地好,他根本不會料到,就在今天夜裏,有一個悲痛欲絕的故事將籠罩自己,並且在以後的生活里,帶給自己許多災難性的破壞。

現在文青水快樂地掏出紙巾遞給唐兒。唐兒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從寫字枱邊站起來,坐在文青水身邊。「唐兒。」文青水喊,把手緩緩移到她的肩上。

唐兒的身體出現了顫慄,她不知道過了今天,這隻手是否還會再放上自己脆弱的肩,「青水」,唐兒夢囈般地叫,她感到淚水傾刻間已經覆蓋了自己的臉,她擔心自己的心事會被文青水看破。她伸出手,緊緊摟住了文青水。文青水也伸開雙臂,熱情地裹住她。

「青水,抱緊我,抱緊我。」唐兒無助地叫着,她的雙手死死地摟住這個夢寐以求的身體,頭緊緊靠在文青水的右肩上,眼淚像秋天的雨水連綿不斷。

文青水感到唐兒像一片風中的葉子一樣在自己的懷裏顫慄,他的內心充滿了感動,「她多純啊。」這時候他並沒有發現唐兒有什麼異樣,因為這之前每當他要擁抱或者親吻唐兒的時候,唐兒都會掉眼淚,所以文青水一直認為這是唐兒純潔和害羞的表現。

後來,他們的嘴唇沾在了一起,像兩片合上的花苞。

文青水一點一點地吻掉唐兒的淚水,然後把嘴唇移到唐兒的唇上。唐兒瘋狂地摟着文青,通過文青水溫暖而濕漉漉的嘴唇,唐兒間接地嘗到了自己淚水的味道,它是酸酸的,苦苦的……而文青水的手在唐兒的肩上魚一樣游曳,結實而有力。不過也僅僅是這樣,文青水決沒有絲毫想冒犯唐兒的想法,儘管當他親吻和撫摸著唐兒的時候,他有一種來自生理的渴望和衝動,但他強迫自己把它們壓下去。他不想,或者說他不敢冒犯唐兒。因為在文青水的心中,唐兒是神,是聖潔的女王。

他們只是瘋狂地親吻和隔着外衣撫摸。

「青水,要我,」唐兒夢囈一樣的聲音響起來,「青水,我要你要我。」

「不,」文青水脆弱地說,他感到唐兒如同鋼琴曲一樣的聲音已經觸及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部位,但是他仍然說:「不。等畢了業……等以後……」文青水緊張地說。但是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開始出現明顯的變化,而且有了一種想要幹什麼的衝動。

唐兒不再說話。唐兒淚流滿面。她變得更加主動起來,她的手已經伸進了文青水的襯衫,她的手溫暖地像陽光一樣在文青水的上身飄動,輕輕,又輕輕……她的嘴唇更加瘋狂地落在文青水的臉上。

他們終於像兩隻大白瓷一樣躺在床上的時候,唐兒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幾滴透明的液體順着眼角滑了下來。當文青水慢慢進入唐兒身體的時候,唐兒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快樂和激動涌遍全身,就像她獨自躺在夏天的沙灘上沐浴著天空盛大的陽光,她感到自己的骨頭都已經慢慢地被陽光曬軟。

桔紅色的枱燈發出柔柔的熱度,窗外有風,隱隱約約會聽見樹葉的沙沙聲。不遠處的女生樓,不知是誰在彈吉它,從弦上走出的聲音柔和縹緲,像空中蓋下的黑沙。結束這次快樂的生理旅行之後,唐兒更加悲哀起來。她想到了鄧起。

每次鄧起和她在干這件事的時候,鄧起總是粗魯而霸道。他一看見唐兒首先想到的總是上床,他總是毫無顧忌地扒下唐兒下身的衣裙,像一個兇狠的屠夫在熟稔地剝下一隻動物的皮。然後鄧起總是從褲襠小便處掏出那東西來,連褲子也不用脫就開始了。他的動作兇猛而又粗野,讓唐兒感到有一種被強暴的滋味。發泄完后,鄧起拉上拉鏈就干其它事去了,就像上廁所小便一般。而且鄧起對這方面的事抱有令唐兒不可承受的濃厚的興趣,他的**強得驚人,常常一天要好幾次,並且有時候不講究地方,在寢室里也好,在地板上也行。每次乾的時候從不問唐兒是否願意,只要他想干,他就會隨時把唐兒扔在床上或其它地方,開始發泄起來。他力氣又大,唐兒想反抗也不行,更何況唐兒對這方面的事早就麻木了。

有一次,鄧起家裏來了許多朋友,他們聚在一起喝水一樣地喝酒。後來喝到中途的時候,鄧起突然躁動起來,但家裏又有客人,很不方便,他居然把唐兒拖進了走廊上的公共廁所,反扣了門,就站在廁所里強行幹起來。公共廁所長期無人打掃,加上是夏天,惡臭熏人,唐兒一邊被強逼着干那件事一邊噁心地嘔吐,但鄧起毫不顧忌唐兒的反應,仍在瘋狂地做,完事後就扔下唐兒,回屋喝酒去了。那天,唐兒躲在充滿惡臭的廁所里哭了好久好久。後來當她走出廁所的時候,她突然看見在一個不容易被注意的角落裏躲著一隻黑貓。那隻黑貓渾身佈滿了黑得發亮的毛,眼睛亮亮的發着幽幽的綠光,模樣陰森而恐怖。唐兒立刻就把它當做是地獄里派來探視自己的使者。唐兒就愣愣地用眼睛和它對視着,這時黑貓的眼睛裏突然閃現出一絲哀艷欲絕的瘋狂,它突然叫起來,聲音一長一短,凄厲而又尖銳,像孩子的哭聲。然後它就從唐兒的腳下像一束黑色的刀光飛快地滑走。

那時候,唐兒覺得鄧起就像那隻黑貓,充滿了獸性和慾火。

在和文青水有過**之前,唐兒總是對這件事充滿了恐懼。

但是她已經習慣於(或者說必須習慣於)忍受,因為那個只有她心裏清楚的原因。

每次鄧起像一個龐然大物或者像一個巨大的怎麼也掀不開的陰影壓在唐兒身上的時候,唐兒就完全麻木了。她不僅沒有感覺到**帶來的快樂,相反,還飽受了「性」帶給自己的災難。在鄧起幹完那件事之後,她常常會感到下身像被撕裂了一樣地陣痛,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而鄧起在干這件事的時候,還雙手拚命地在唐兒身上使勁捏,捏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候從鄧起家裏回來,唐兒的**一個星期都在疼痛。有時候她上浴室淋浴都避著人,她怕身上的傷痕被熟悉的同學發現……。

但是唐兒仍然認定鄧起是個好人。

「如果沒有鄧起的幫助,就不會有今天的自己。」唐兒這樣想,但她同時又更希望這些事從來就沒有發生,她寧願呆在那偏僻的小山村。不過鄧起除了干那件事非常粗暴之外,也並沒什麼太多讓人討厭的地方。他雖然年齡有些偏大,但模樣還長得不錯,尤其到師大來給唐兒送錢的時候,除了囑咐幾句「一定要拿到畢業證」,或者「你很久沒到我這兒來」之類的話,從不多說什麼,讓唐兒免去了不少尷尬。所以唐兒仍然認為鄧起是個好人。

和文青水經歷了**之後,唐兒才突然發現了那件事的美妙,她感到那完全是一種全身心的投入和鬆弛,那完全是一種靈與肉的高度結合。在這個過程中,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和文青水的配合是多麼的自然多麼的天衣無縫。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多的快感和美麗的愉悅。於是唐兒就委屈地哭了起來。她雙肩抽動,哭得非常傷心。

唐兒的哭聲驚嚇了文青水。「對不起……唐兒……我……我……」文青水緊張得語無倫次。

「我不怪你,」唐兒說,「真的,我不怪你。」

唐兒擦去淚水,慢慢地止住抽泣聲。在這個過程中,文青水環抱着唐兒,用手輕輕地拍打着她的肩,像一個慈祥而年輕的父親在靜靜地哄女兒睡覺一般。唐兒的抽泣聲便在他的懷裏一點點地隱去了。本來唐兒來之前就打算好了要把自己的身子給文青水,不管這是第一次還是最後一次。她認為自己必須這樣做,她是想用自己的身子對文青水大學四年對自己所付出的感情做出補償。但是她並不知道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愉悅。但唐兒知道這將是自己最後的幸福了。現在她從床上坐起來,她穿衣服的時候由於內心的恐懼手一直抖個不停。而文青水幾下就套上了衣褲,他在唐兒的臉上吻了一下:「這裏有水果,我給你削一枚。」他快樂地說。「不用了,青水。」唐兒說。這時候文青水突然發現唐兒的臉上籠罩着一層真正的可以滲進骨子裏的悲哀。「青水,你坐下,」唐兒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我的故事。」她的眼淚已經流下來,聲音里充滿了無助的冰涼。

文青水震了震,他看見唐兒一臉的迷離和茫然。

我和林川、向天、白狐四個人躲在一家火鍋館里喝夜啤酒。

由於在向天家裏才剛喝完一回,所以大家的肚子都裝不下,一人抱着一瓶啤酒喝得像品茶。

火鍋冒着熱氣。大夥都很快樂,因為文青水。我們先是猛侃了一陣詩歌,後來就把話題轉移到了文青水身上。「這下鳥兒該高興了吧,」白狐說,「你看他那模樣……」

「嘿嘿,」林川笑着說,「呆會兒我們提幾瓶酒回去,灌翻他龜兒子。」

他的提議得到了大夥的轟然響應。「對,他今天高興,肯定要喝,我們趁機把他灌翻,」向天叫起來。這幾天他本來心裏不太痛快,但大夥的好心情影響了他,他也一臉興奮。

當我們提着幾瓶酒沿着師大鋪滿路燈的大道回到向天那門前種有許多花的小屋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大地在漆黑的夜裏沉沉睡去,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多,像寶石一樣嵌在天空。萬籟俱寂,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像木魚一樣敲響。遠遠的,我們還看見向天家裏的窗口燃著一窗燈光。可是我們剛走到離屋子還有十米左右的時候,就突然聽到文青水的叫聲從屋子裏傳出來。「不,不,不是這樣……」

我們清楚地感覺到文青水歇斯底里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寧靜,傳得很遠很遠,而且聲音里充滿了瘋狂和恐懼,在這樣的深夜聽來如同鬼魅一般,非常嚇人。我們全都吃了一驚,這時候文青水已經像一隻受傷的老虎一樣撲了出來。

「青水!」大夥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異口同聲地喊。

但是文青水不理我們,他像十二級颱風一樣飛快地刮進了夜色中。在那一瞬,我們清楚地看到他狀若瘋虎,雙眼赤紅得快要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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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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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貓滑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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