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花朵所傷

第三章 被花朵所傷

女兒瓷

貝小嘉從陽光下走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我站在師大校門,我突然發現貝小嘉已經像這個夏天一樣成熟了。她穿着牛仔褲,上身套著白色的蝙蝠衫,她走路的姿勢很有力,陽光下,我發現她胸脯里藏着的青春很驕傲很挺拔,像白色的鹿子。

我本來打算不理貝小嘉的,起碼一個月不和她說話。但是現在丁香走了。丁香和貝小嘉是我少年時代最美好的一個夢,但是現在這個夢已經毀滅了一半。

丁香走後那幾天,我就像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一般,整個人懨懨的,不管是誰我也不理。有一天程岑和王姐來找我。他們在樓下大聲喊我的名字,我懶懶地打開窗戶的時候看見穿得很暴露的王姐正在對着我眨媚眼拋秋波,我把頭伸出去望了望,一句話也沒說就把玻璃窗給關上了。但他們並不離開,仍然死了爹一樣地在那裏叫喚。後來我的母親生氣了,她老人家本來就很討厭程岑,我那英雄的母親就端出一盆水,「我讓你們喊!」她嘟囔了一句,就把那盆水從我家五樓的陽台上倒了下去。接着程岑和王姐就媽呀娘呀地亂叫一通,他們飛快地跑了。

事實上這之前我又開始對王姐抱有了幻想。儘管我發了好幾次誓就差沒有寫血書地決定不能再碰她。我覺得她太髒了。但不知為什麼心裏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騷動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渴望和她再壞一次。那情形有些像羊兒想和狼睡覺,一副強烈要求自殺的模樣。那時候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就是可以使一個人徹底墮落的東西,而且它無可阻擋。

後來丁香走了。丁香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已經把她一位痴心而又才華橫溢的學生的心也帶走了。丁香的離去真正使我感覺到了什麼叫做「哀莫大於心死」。心都死了,還有什麼**可言呢?所以在丁香走後的那幾天,我一想起王姐就噁心。我曾經把丁香和王姐做過比較,但後來我發現,她們根本就不能比,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鮮花和臭肉都不會具有可比性。

接下來的那一段時間,我每天上課,放學,回家,完完全全祖國的花朵盛開在陽光下。班主任老頭對我的進步讚不絕口:「這才像特招生的樣子。」他這樣表揚我。可惜後來我總是讓他老人家生氣。

直到那個周末的下午,我的心情都像這座城市的冬天一樣總是下着綿綿細雨。

周末的下午是四節連堂的自習課。我一直趴在桌上看一頁書,我的心全不在書上,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會兒自己在想什麼,但是我在看書,儘管整個下午我都只在看一頁書。

快放學的時候,我的同桌學習委員貝小嘉居然破天荒地又開始對我說話:「喂,程西鴻,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和我說話?」貝小嘉小聲問。但是我沒有聽見,我在看書,看那一頁已經看了一個下午的書。

貝小嘉可能有些生氣,她拉了拉我的衣袖:「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和我說話?」她氣鼓鼓地又重複了一遍。這下我聽見了,但是我又愣了愣。我看見學習委員的蘋果臉漲得有些像燃燒的雲,我還注意到她因為不高興而把小嘴微微嘟起來,大眼睛水汪汪地閃。她受委屈的樣子真好看,尤其她的小嘴巴,讓我突然產生了一丁點美妙的設想,但也就是一丁點:「沒有。」我回答她。

「那我明天得去向天那兒補課。」她似乎有些高興。她不再委屈的模樣卻讓我有些失望。因為我覺得她委屈的樣子實在太好看了。

不過我並有把這想法給說出來。「當然可以。」我回答她。

「那你得定個時間呀,」她說。「就上次那地方吧,還是九點。」我斜斜地瞄了她一眼,說。「成啊,」學習委員快樂起來:「別又讓我等啊。」她的尾音拖得很重。

當我站在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門等待貝小嘉的時候,我的心情仍然在因為丁香而憂黯。

可是當貝小嘉的身影沐浴著陽光在前面街道的拐彎處出現的時候,我的心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來。

陽光下,貝小嘉像一顆大蔥一樣走了過來,她長長的頭髮被她自己走路時所產生的風輕輕帶動起來,像一匹被撕碎了的黑紗巾。她的臉上仍然掛着精彩的紅雲,她走路的模樣青春而驕傲,大腿結實而修長,讓我想到電視里昂首挺胸的女兵。

陽光照耀着貝小嘉,貝小嘉在陽光下。那時候我不敢確認自己是否已經喜歡上了她,但是最起碼我不會對美麗無動於衷。我就差點叫出聲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塞車。」貝小嘉一見到我就說。

「沒關係沒關係,」我發現我現在的心情出奇地好,「等待你就是等待美麗,等待你就是我的榮幸。」我居然又恢復了嬉皮笑臉油腔滑調的本色。我想貝小嘉聽了這話肯定又要罵我,誰知道她居然不說話了,臉紅紅地低下了頭,看來這話她挺愛聽。「初戀的人呵……」我繼續開玩笑地用趙忠祥同志的口氣說話。

「哎呀,你怎麼老是這樣,」貝小嘉終於又開口了,但頸項仍然低垂:「你這幾天一副玩深沉的模樣,我還以為你是學好了哩……」但語氣里好像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她的話在一剎時讓我突然想起了丁香,不過也僅僅只是想起,然後我立刻就把她給忘了。

丁香是誰?我想。

「我們走吧,」貝小嘉說。聲音有些低,然後她就向前走。

我看見她那楚楚動人的模樣,就想挽着她。於是我就把手伸過去,她立刻觸電一樣地叫起來:「不,不要這樣。」她驚慌的模樣有些像被風吹動的水仙花。我說:「這有什麼,我們不是……。」「程西鴻,你不要亂講,」貝小嘉叫。我想她是怕我說出我們接吻的事來。

「怎麼,又要給你媽媽告狀?」我說。其實我現在已經猜到她決不會把我們的事告訴給她媽媽,否則她就不會再到這兒來了。「哈哈,」我故意笑起來,「我不怕。」我的口氣斬釘截鐵,就像革命戰士面對反動派的酷刑大聲喝出一句「我不怕。」

「呸,程西鴻,你好討厭,」貝小嘉跺着腳。

「女人對男人說好討厭的真正含義就是我好喜歡你。」我油腔滑調地說。

但是貝小嘉堅決不再和我說話,她抱着幾本書紅著臉匆匆往前走,我們之間的距離立刻被她拉出一米遠,隔得很開,完全形同陌路。儘管這樣,但我的心情仍然快樂。我們就這樣別彆扭扭地往向天的家走去。

向天那間門口種了很多花的家門是虛掩著的。

我和貝小嘉走進向天家的時候向天正在畫鋼筆畫,他畫得專註而投入,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們已經走進來。他正在畫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畫上的女人看上去非常憂鬱,她的長發在明快的線條勾勒下柳絲一般停在右肩上。我看見向天正在畫上寫字:「我愛的皮」。他這樣寫。「誰是皮呀?」我嚷起來。我的聲音把向天嚇得一哆嗦。當他看見是我們時臉上掠過一些不自然的神色,然後他飛快地把畫藏進抽屜:「你小子,鬼子進村也不至於你這麼神秘。」他說。

「我們可不是鬼子,我們是良民,我們是夫妻雙雙來學習,」我大聲說。我想貝小嘉肯定又會着急。誰知她竟然不開腔,只紅著臉微笑了一下。我一發現她這表情便高興得有些手舞足蹈起來。

「你小子,」向天笑着摸我的頭。

「向老師。」貝小嘉叫。

向天對她微微一笑,說:「坐坐,小貝,西鴻這小子壞透了,別跟他一塊……」他居然真把貝小嘉給當成我的女朋友了,居然開起了玩笑。「嘿,夫妻關係不合,全靠朋友挑撥,」我故意嚷:「天哥,快給你兄弟媳婦補課吧,補完了我們還得上街買菜哩……」

貝小嘉終於不依了,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哎呀,你……」

然後,向天就開始補課。

他們一補課我就覺得非常無聊。我討厭不說中國話。「中華民族五千年的光榮傳統都不要了,非要去當洋鬼子,連自己的國家和民族都不要了。」這是我絞盡腦汁為自己英語差找的理由。「我是中國人,」我這樣對英文教師說,把他給氣壞了。我本來英文就差,再加上聽說要特招我讀大學,就連英文課本也送給母親拿去熏雞去了。

我坐在貝小嘉旁邊,而她坐在床上。靠床的寫字枱邊,向天正講得唾沫亂飛。我基本上一句也聽不懂,我當然就覺得很無聊。無聊的人便常常會做出更無聊的事。

我就開始挖鼻孔,我一下一下地挖,挖得除了能把鼻血挖出來其它什麼也挖不出來的時候我就去觀察貝小嘉。此刻她坐在我的旁邊,好像聽得很專註。我只能看見她的半邊臉,她的眼睫毛很長,但我注意到她的眼角好像有一粒眼屎。

我立刻就叫起來,我說:「貝小嘉,你有眼屎。」

「神經病,」向天罵我:「你乾脆睡覺吧。」這倒是個好辦法,我立即向後倒,但倒下后仍然很無聊。這時我注意到貝小嘉的手伸到頭上好像是準備去抹頭髮,但卻在前面的某一個部位停留了一下,我立即猜到她肯定是在挖眼屎。後來我坐起來,我果然發現她臉上的那一粒眼屎不見了,我就暗暗好笑,我就想女人肯定是最會掩飾自己的動物。

我對貝小嘉同學繼續觀察,非常希望能在她臉上再找到眼屎一類的東西,可惜沒找著。就在我有些失望的時候我的眼睛落在了貝小嘉的嘴角上。她的嘴角像一個動態感很強的弧,輕輕地掛在她的下巴上,紅紅的、又潤又鮮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很渴望用手指頭去碰一碰它,我想我一碰,手感肯定會很好,因為它太動人了。

於是我就準備動手了。可是向天在,所以我的手剛一抬起便落在了她的大腿上。雖然她穿了牛仔褲,但我仍能感覺到牛仔褲裹住的地方所充滿的春天一樣的東西。

這時的貝小嘉一副聽課入了迷的樣子,她居然還在不時地點頭,象風吹動的葵花。

我想我決不能讓她這麼舒舒服服地聽課。我的手就在她的大腿上悄悄爬起山來,這時我注意到她臉上的紅度正在向周邊地區發展。然後她的手就放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以為她要撫摸我,誰知我正在暗暗高興的時候,她居然使勁地在我的手背上擰了一下。我疼壞了。而貝小嘉臉不改色,她仍在像葵花一樣地聽課。

我氣憤起來,然後我就想干點更出格的事。但是沒有干成,那是因為還沒有講到半小時向天已經把課給講完了。「我到系裏有點事,」這傢伙離開的時候又說這句話。我就很懷疑向天的智商,他居然撒謊也撒得這麼糟糕。向天關上門出去的時候,我就沒來由地有些激動。而貝小嘉坐在床邊不說話,大眼睛依然亮亮的,又大又漂亮。

「我想親一下你的眼睛。」我說完這句話后貝小嘉一點反應也沒有,也沒說「同意,請吧」也沒說「不行」。我當然管不了這麼多。我在吻貝小嘉的眼睛的時候後者輕輕地合上了,她的睫毛很長。我吻著吻著就吻到了嘴唇,她的嘴唇和王姐不同,最起碼它非常乾淨。

後來我就把貝小嘉壓在了向天那張破舊的床上。那時我發現貝小嘉在我身下顯得非常緊張,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哆嗦。

我把貝小嘉壓在我身下的時候本來並不想幹什麼,可是她一哆嗦,我身上的某個部份就開始大量供血,我就想幹什麼了。

其實我一直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胸脯,當我把手往那地方伸的時候,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但我的力量是顯而易見地比她大,可是我的手還沒來得及把她的蝙蝠衫揭開,我們就幾乎同時聽見了門鎖的轉動聲,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門便開了。我早就說過,向天這間屋子只要是哥們誰都有鑰匙,現在進來的是「關係稿」白狐。我就大聲叫起來:「關係稿,你是不是有病,門都不會敲一下。」白狐大概還沒注意到屋裏有人,他正在鎖孔里取鑰匙,聽見我的叫聲他表現得非常懂事非常哥們,「對不起對不起。」他頭也不抬地又關上門出去了。

這時我聽見門口有一個女聲在問他:「白狐,怎麼了?」

「沒事,裏面有個哥們在演電視劇。」白狐這樣回答她。

貝小嘉表現出遲疑,她張開嘴想說什麼,但她的嘴立刻又被我堵住了。然後我感覺到她的身子像海浪一樣波動。她是想從我身下爬出來,我當然不允許她這麼做,我們的嘴唇像輕輕合上的蓋子一樣出現了很難分開的局面,後來她就像一匹小羊羔一樣馴順了。其實我一直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胸脯,我的手剛剛伸進她的蝙蝠衫的時候,「不要,」她突然驚慌地叫起來:「不要!」我看着她緋紅的臉,「我又不做什麼,我只是想看一看,」我說。她用大大的黑眼睛盯着我,像盯一隻蚊子,然後就把眼睛慢慢閉上了。

當我的手拉開她的蝙蝠衫的時候,貝小嘉就突然激烈地顫慄起來。這時我清楚地看見了一個少女的上半身,她的皮膚光滑而健康,如同白玉一樣的瓷。與王姐不同的是,王姐身上所充滿的完全是令人羨慕的肉慾,而貝小嘉所充滿的卻是纖塵不染的純潔,也就是說,王姐的身體只適合擺上街頭的肉案,而貝小嘉卻完全是一幅中國傳統的山水畫。

貝小嘉的**蓓蕾一樣鮮艷地展現出來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口渴,一種在沙漠上行走了七八天的發自內心的對水的渴求,她的美麗正在使一個少年眩暈,並且將繼續眩暈下去。我像咬一枚巧克力糖一樣地咬着她新鮮的蓓蕾,我感到一種非常好聞的但又決不是香水的幽香襲卷過來,那是一種淡淡的,柔柔的,充滿奶油一樣的幽香……

後來我就更加衝動起來,我把手放到了貝小嘉的牛仔褲上,我想解開它。

「不要,」貝小嘉表現得非常堅決,她用力推開我,從我身下掙扎著坐起來,說:「不能這樣,我對不起我的媽媽。」後來貝小嘉告訴我,她媽媽要求她工作之前決不能和男孩子在一起,決不能。貝小嘉是個好孩子,貝小嘉很聽她媽媽的話。

我對好孩子貝小嘉說:「沒關係,鬧着玩玩。」「不!」貝小嘉表現得非常堅決。

我很失望,貝小嘉說:「西鴻,等我們以後結了婚……」她突然提到了「結婚」這兩個字,我覺得非常吃驚。因為我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實在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更何況如果要真結婚,我壓根就不會考慮是和她。我只是有些喜歡她。

「你還不相信我,」我覺著自己的口氣有些無賴。

「不是不是,」貝小嘉說:「我們還小,我們……」她低下頭,用手輕輕玩弄着衣角。

「我真的想-你。」我突然說出兩個很粗俗的字眼。但貝小嘉並沒介意,她主動抱住我,並且用她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說:「以後吧,以後……」我能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亂來吧。後來我們在談了一大堆無聊的話題之後離開了向天那間九平方米的狗窩。走在師大寬敞而又乾淨的柏油路上,我又想挽住貝小嘉的胳膊。可是當我的手一伸過去,她就驚慌地跳開了,「不!」她說。我就很氣憤:「這也不那也不,和你在一起真沒意思。」

貝小嘉見我真的有些生氣的模樣,歪著頭想了想,便和我挽起了手。

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少女挽着手走路,我把自己搞得非常激動,胸脯挺得高高的,神色非常得意,那模樣像參加千軍萬馬的閱兵式。

可是剛一走出師大校園的大門,貝小嘉就把手從我胳膊里抽了出去。現在她堅決不讓我再挽着她,隨便我怎樣生氣都不行。她說大街上萬一碰見熟人可怎麼得了。她害羞的神色讓我無計可施。把她送到車站的時候我故意問她:「還給你媽媽告狀嗎?」她恨恨地吐出兩個字:「寶器。」然後我把嘴放在她的耳朵上,也用恨恨的口氣對她說:「貝小嘉,我要和你。」

向天和我們誰也不會想到文青水會和別人打架。而且這小子挺能耐,一個打七個不說,而且還是他先動的手,儘管他人長得那麼瘦,看上去跟一支筷子似的。

事實是文青水自己也沒料到居然會和別人打架。

從鄭纖家裏出來的時候,文青水心裏隱隱約約感到自己很對不起唐兒。「唐兒那麼純潔,而我居然那麼無恥,」他想:「**是一件多麼醜惡的東西。」

文青水非常清楚自己到鄭纖家去的目的。他需要鄭纖,就像鄭纖需要他一樣。他常常感到**就像一條毒蛇一樣吞食了自己。可是一旦和鄭纖幹完那事,他又對此非常厭惡。文青水自己也說不準這是一種什麼心態。

所以當文青水第二天早晨從鄭纖家回到學校的時候,他就開始滿校園瘋狂地尋找唐兒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和鄭纖的事肯定不能告訴唐兒,而他現在唯一能夠對唐兒進行懺悔的方式就是立即找到唐兒,然後真心真意地對待她。

在大學校園,最難找人的時間是禮拜天。

這天正好是禮拜天,文青水跑遍整個師大也沒能找到唐兒。他猜測唐兒可能是因為寫畢業論文到市圖書館查資料去了。他乾脆跑到圖書館,但找遍五層樓也沒見唐兒的影子。

後來他又想唐兒是不是去找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去了,但這個想法剛一升起來他便立即對此進行了否定。「不會,堅決不會。」他想。從市圖書館回到學校,文青水兩腿灌鉛,一個下午他居然喝了十一瓶汽水。然後他就開始連續上廁所。黃昏的時候,文青水終於找到了唐兒。唐兒的臉色有些憔悴,她也是剛回寢室不久。同學告訴她:「那個會臉紅的文青水找了你六七次了,鬧得我們午覺都沒法睡,他居然一點不覺著煩。」正在這時候文青水的男高音便在樓下清脆地響起來,寢室里的同學全笑起來,「瞧,這傢伙又來了。」

在唐兒把頭伸出開滿鮮花的窗戶之前,文青水已經失望了。他想唐兒一定是和朋友們逛街去了,女孩子在一塊,肯定很晚才會回來,這點他有經驗。他本來是想一個人去吃晚飯的,路過女生樓的時候他想順便喊幾聲,誰知唐兒真的在寢室。

唐兒的頭剛伸出那個開滿鮮花的窗戶,文青水的臉上便立刻掛滿了傻笑。

唐兒幽幽地嘆了口氣,從樓上走下來。

「唐兒,你太難找了,」文青水一見到她就說,「我們去吃飯,或者……。」

「我好累,」唐兒秀麗的臉上掛着許多疲倦。「真的。」唐兒說。文青水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我找了你一整天……我還去了市圖書館。」

唐兒的心裏湧起一些感動:「我……」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感到有一種刀子在心裏絞割的暗痛,但是她知道這種暗痛不是關於文青水的,不是。

現在正是晚飯時間,校園裏的廣播響起來,女生樓的學生們拿着飯盒去食堂,大家看着他們站在那裏,臉上都掛滿了微笑。儘管唐兒和文青水之間從沒相互許諾過什麼,但幾乎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認為他們是一對戀人,而且常常把他們稱作「郎才女貌」的典型校園愛情。「我們走吧,這裏人太多了。」文青水說。然後唐兒便乖巧地跟着文青水一塊從女生樓走出來。他們來到一個小館子。文青水一口氣點了許多菜。他高興壞了。

「哪吃得了這麼多,」唐兒說。「沒事,反正是稿費,」文青水的笑容很燦爛。

「稿費也是錢啊。」唐兒說。不知為什麼,她的眼角有些潤。「不知道大學畢業后還有沒有機會和他在一起。」唐兒想,她的心情鬱郁的。

文青水沒有注意到唐兒的表情,也沒有預料到今天晚上將有一場兇惡的打鬥在等待着他。他現在想的是今天晚上一定要告訴唐兒那三個埋藏在心裏發燙的字,馬上就要畢業了,再不說可就真沒機會了。還有,文青水想告訴唐兒一個故事,一個關於自己和紫兒的故事。

文青水甚至還想到了他對唐兒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唐兒的表情。

「她一定非常害羞,她的臉肯定會紅。」文青水甜絲絲地想。

但是文青水又不知道該怎樣對唐兒說。他在心裏設計了好幾種方案都被自己否定了。「一定要含蓄。」文青水想,「總不能嚴肅地告訴她『唐兒同學,我愛你』吧。」

「不管怎樣,今天晚上一定要對她表白。」文青水一副上戰場的樣子。

後來他決定把自己灌醉。「醉了膽量大,酒醉吐真言。」文青水這樣想。

但是他沒有醉。

當文青水一副豪氣干雲的樣子喝下一杯啤酒的時候,唐兒便把剩下的啤酒搶了過去。「別喝這麼多,你要過敏的,」唐兒說:「我最討厭男人喝酒後一臉緋紅。」

唐兒這句話一說完文青水便立刻不喝酒了。他放下杯子的時候表情有些緊張,他看了看唐兒,唐兒低下頭正在吃飯。她吃得很慢,感覺上好像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干一件精細的事情。

文青水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管怎樣,今晚我一定要告訴她。」文青水發狠地想着的時候,臉開始潮紅。

他們從飯館里走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下來,但是有月亮,照出路邊一叢一叢的樹影來。「我們跳舞去。」文青水握住唐兒的手。唐兒的手裏有一層冰涼的汗,她用黑黑的眼睛望了望文青水,有些無助地點點頭。文青水突然在唐兒的眼神里讀出一種恐懼來。

流血的夜晚

文青水出事的時間大約是晚上九點鐘。當時我和白狐他們正在向天那間九平方米的小屋裏喝酒。程岑突然像風一樣把門撞開,嘴裏直喘粗氣:「快,文青水在『金飄帶』和別人打起來了。」他說。

「金飄帶」是一家舞廳的名字,就在師大後門五十米處。從向天家到金飄帶舞廳如果用短跑的方式,五分鐘就可以趕到。在我的記憶中,這家舞廳的客人多以師大的學生為主,常常擠得舞廳都快爆了一般。而且那地方燈光很黑,搞得神神秘秘的,很有點「兒童不宜」的味道。程岑一邊喘粗氣一邊說:「快……否則文青水……」

我們早就跳了起來。林川說:「你們先去,我再去喊幾個人。」然後就準備往外面沖。白狐膽小,他一把拉住林川:「還是我去叫人吧。」他說,那時我看見白狐的腿已經在篩糠了。林川見白狐緊張得就像一隻病了兩個月的羊看見一隻餓了三個月的狼,就笑起來,說:「關係稿,虧你還和鳥兒是哥們,怕成這傻樣……那好吧,你快去,動作要快點。」白狐見林川同意了,臉上居然露出快樂的笑容來,然後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

我身上沒帶武器,順手在桌上抓了一把水果刀,在手上玩了幾下,感覺還湊合,只是稍稍嫌輕了點。「快走吧,快走吧,否則文青水這小子恐怕屎都給揍出來了。」我和文青水關係最好,非常擔心,就大聲嚷起來。

這時程岑和林川已經一人抓了一根棍子,向天卻因為可以用來揍人的東西被我們拿完了而在屋裏困獸一樣地亂轉。林川說:「媽的,天哥,這是你的家呀!你居然找不到條棍子。」「就是,就是。」向天一邊說一邊把床上的被子和棕墊掀了起來,他居然拆了條床板來作武器。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天哥,你就不去了,你是老師,金飄帶有許多師大的人,萬一碰見了你的學生不太好吧?」我說。「有什麼不好?」向天的神色使人確信文青水的人緣很好。「青水出了事,我不去擱平誰去擱平?」

向天把胸口拍得咚咚響,開始給我們提勁:「我讀書那時候,一個人可以弄幾個……」我從未見向天動過手,對他的話有些半信半疑。

其實文青水出事非常偶然。

他和唐兒在跳舞的時候一直在內心盤算著怎樣對唐兒說出那三個字。但是每次話到嘴邊就像一個正準備吐痰的人突然看見一個佩帶紅袖章管清潔的老太太,一句話在嘴裏咀嚼了老半天老也吐不出來。這麼一來文青水就自己把自己給搞得特別激動。

後來他們跳累了,便找了一個角落休息。那時燈光暗淡,音樂在文青水心裏變得非常煽情。文青水就想管***,我閉上眼睛說,於是他就說:「唐兒,我愛你」。話雖然說出來了,但聲音卻小得連文青水自己都沒能聽見,再加上音樂震天般的節奏和舞廳里人們的強度肺活量,唐兒根本就不知道文青水還在說話。

雖然唐兒沒聽見這句話,但文青水還是感到很緊張,他把自己嚇得差點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如果換一個場合,文青水肯定早就自己把自己嚇跑了。

而唐兒有些懶懶地斜靠在椅子上,手裏拿着方巾輕輕地扇風。她身上的香水味在輕輕地飄。

她或許真有些累了,整個人看上去倦怠而慵懶。

文青水緊張得就像一個小偷在潛入某間屋子裏偷東西時突然發現屋子裏站滿了人。他努力吞了一下口水,決定把嘴巴放在唐兒的耳朵上大聲喊出那三個字。而為了自己能夠勇敢地這樣做,他連續吐了三次唾沫和作了九次深呼吸。唐兒見文青水又是吐唾沫又是做深呼吸,還以為他病了,就說:「怎麼?不舒服,可能是這裏空氣太悶,我們回去吧。」

「不,不,不,」文青水叫起來,「再坐一會兒,我覺得這裏挺好。」

唐兒的話非常隨意地把文青水的勇氣削減得無影無蹤,他幾乎都要勸自己放棄了。「乾脆明天再說吧,」文青水想,「不行不行,這事兒再不能拖了。」他又想。

後來文青水把牙一咬,心裏默默地把程序溫習了兩遍,正準備把嘴唇送到唐兒耳邊……這時候,唐兒卻開口說話了:「我很口渴,去買瓶飲料吧。」唐兒說。

唐兒話剛一說完,文青水便一耳光打在了自己臉上。「我真***懦弱。」文青水這樣想着的時候就非常討厭自己並且非常對自己不滿意,於是就抽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麼了?」唐兒吃了一驚,她大概很少看見誰這麼使勁地抽打自己的臉。

「沒什麼……一隻蚊子。」文青水有些不好意思。「蚊子?這裏會有蚊子?」唐兒覺得很奇怪,「但也用不着這麼重呀,真是個傻瓜。」她說。這時候文青水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我的確是個傻瓜,」他想:「居然打自己打得這麼重。」

文青水出去買飲料的時候,又一曲音樂奏響了。一個小青年走到唐兒身邊:「小姐,請你跳曲舞。」唐兒搖搖頭:「對不起,我累了,想休息一會。」那小青年四周看了看,估計唐兒多半沒帶舞伴來,便自行在文青水剛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下來,擺出一副半個紳士的模樣,「小姐,跳一曲吧,賞個面子。」他邊說邊把手伸過來往唐兒的肩上放。唐兒非常厭惡,她掀開對方的手,「討厭,我說了我不跳。」

這時那小青年好像突然認出了唐兒,「你是外語系的吧?」他說:「是不是叫唐兒,經常到我們鋼廠家屬區來找鄧起……。」

唐兒沒料到他不僅認識自己,而且還說出了那個自己非常熟悉而又想起來無可奈何並且心驚肉跳的名字,她吃了一驚,心裏立即升出幾股無名的憤怒和慌亂。

那小青年有些得意,他又把手伸了過來:「大家都是熟人,小姐,走,給個面子,跳曲舞,散了場我請你吃宵夜。」

「滾,」唐兒突然伸手狠狠地打開對方的手,一剎時眼裏卻有了幾粒亮亮的紫葡萄。「神經病。」她罵。然後她站起身準備另外去尋找一個座位。

但是小青年卻一把抓住唐兒:「你裝什麼純潔,你和鄧起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給你說,今天你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他開始用力拖唐兒。

周圍的人見這邊鬧騰,都快樂地圍過來看。這種事在舞廳里經常發生,圍觀的人一般都不會去勸,大家熱鬧而興奮,就像看一場精彩的電影。其實舞廳有時候總是魚龍混雜,在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舞廳就像星星,密密麻麻地佈滿高大的建築和阡陌的小巷。任何一天晚上的任何一個舞廳,人流總是多得讓你感到像在開批鬥會。

這座城市有許多稀奇古怪的青年,他們在舞廳里隨便得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對他們準確地進行定位,可以稱作「街娃」,或者「舞棍」。他們請陌生的女伴跳舞,先擺出紳士的風度去請,對方不答應跳便軟硬兼施,後來乾脆就喊:「跳不跳?」語氣很兇狠,然後就是一耳光打去,拖着舞伴便走。但在舞廳又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如果哪位小姐帶有男舞伴,有人去請她跳舞的時候,那男舞伴只需要說一句「朋友,有人」,對方便會知趣地離開。

可有時候有些人偏要「裝大」,見別人有男舞伴仍要強行去請,嘴裏還要說:「老子就是要請你跳!」這句話說完之後很可能就有人要動刀子了。

我所居住的這座充滿了黃金和垃圾的城市,不知是為了什麼,人們一個比一個火爆,街頭常常能夠看見拳腳亂飛,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懷疑我們可能是吃火藥長大的。

文青水拿着一瓶飲料走過來的時候,剛好看見那個小青年正在用力地拉扯著唐兒。

「你要幹什麼!」文青水跑過來。

那個小青年大概沒有想到還有誰會來管閑事,他抬起頭以一副傲慢的神色用眼睛斜斜地瞄了瞄文青水。這時候文青水突然覺得他有些面熟,後來他想起那個小青年是師大物理系的,好像是鋼廠家屬的孩子。這些年師大和鋼廠搞共建,鋼廠的孩子常常是差點分數都能被錄取,而他們又是一群非常野的孩子,常常混在一塊打架生事。

「關你屁事!」那小青年見文青水戴着黑邊眼鏡,一幅斯斯文文的模樣,就不太把他放在心上,「滾一邊去,當心老子連你一塊弄了。」

「她是我女朋友,放開她。」文青水有些緊張。

這時候有幾個青年人也擠過來,文青水一眼就認出他們全是物理系的,而且都是鋼廠的子弟。「是你女朋友?」那小青年冷笑起來,「我又不是不知道,她早被我們鋼廠那哥們給上了……」唐兒突然大聲哭起來。

就是那小青年的這句話和唐兒的淚水惹惱了文青水。「放你媽的屁。」文青水一臉激動地跳起來,手中的飲料瓶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砸在了對方的臉上。後者沒注意到這個書生模樣的人居然會動手,頭部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老子把你弄死!」文青水大叫着,他的臉已經扭曲,而整個人就像一匹豹子一樣向對方撲了過去。

那小青年的幾個哥們幾乎同時也向文青水撲了過來。比較幸運的是,他們見文青水是獨自一個人,所以都沒用刀子。

程岑和羅姐她們正好也在這家舞廳跳舞。最先程岑對這邊發生的事無以為意,他還認為是哪個女人私自出來跳舞被老公給逮著了。後來他聽見了文青水熟悉的聲音,就慌忙跑過來,那時文青水已經和那一伙人打了起來。這傢伙聰明,知道自己上去也只有挨揍的份,所以他轉身就跑到向天這兒來找我們。

我和程岑、林川、向天在黑夜裏飛快地跑。從向天家到金飄帶只有五分鐘的奔跑距離,我們的鞋子踩在水泥地面上,發出霹靂的響聲。我非常吃驚向天的速度,他跑得很快,像我們三人的領隊。

隔着老遠我們就看見金飄帶舞廳門口圍着許多人。當程岑大聲叫着「閃開」衝過去的時候,人群自然地給我們讓出路來。這時我看見了王姐,她依然穿得非常妖艷。

「程岑,你的朋友在那邊。」羅姐指著舞廳門口的右邊。

這時我們清楚地聽見文青水瘋狂的叫聲在不遠的拐彎處響起來。後來文青水告訴我們,他被那伙人從舞廳一直打到街道拐彎的地方,唐兒一邊哭一邊跟着他跑。

「哪個在動手?老子把他弄死!」我叫起來,飛也似地沖了過去。我手上的刀子閃著冰冷的寒光。在我的身後,林川和程岑提着棍子也撲了過去。

刀子冰涼,顏色像月光。

那一伙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們的拳腳仍在拚命向文青水的身上舞去。而我的刀子已經遞了出去。我一刀捅在了一個人的屁股上。後者尖聲地叫起來,他已經感覺到自己流了血。

那時候我一見血就非常冷靜。那時正值愛模仿的年齡,看着電影上周潤發玩刀子像自己的第六根手指一樣玩得極為瀟灑,便每日裏躲在僻靜處苦練,我家後山坡的樹沒少遭殃。工人老爹常揮着拳頭告誡我不要學壞。但我的確不知道學壞和玩刀子有什麼必然的聯繫,而且很自信自己不會學壞。我只知道當我把手裏的刀子一亮,別人就很敬重我;當我在同學們面前把刀子穩穩地扎入十米遠的樹身,周圍發出響亮嘖嘖的稱讚聲時,我就很瀟灑。於是我的刀子就玩得非常嫻熟,非常有分寸,一方面我敢於動手,另一方面我從不刺對方要命的部位。我玩刀子一般只捅屁股,那地方肉多,而且結實。捅的時候要用手掐住刀子,只留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刀尖,這樣對方被捅后只感覺到疼痛,而不會受到重創,但這也足夠了,誰見血了還不兩腿發軟呢。這種方法是一個老壞蛋教我的,他還說捅人只捅出血而不傷經脈,最多算一般的打架鬥毆,拘留兩天或罰點錢就完事了,更何況只要不是你先動手,那些混混屁股上流了血誰都會跑,誰還敢和你玩刀子。我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所以在那個不懂事的年齡,儘管我經常和別人打架,但卻從沒進過派出所,不過這也和我能寫點文章並因而受到學校的器重有關,有時候他們還會為我說幾句好話,否則搞不定哪天就給弄進派出所去了。

我的刀子出手后,程岑和林川的棍子早已敲了下來。

我飛快地舞著刀子,向文青水衝過去,而只要一有機會,我的刀子就會追上一個人的屁股。

雖然是一把水果刀,但效果一樣,那伙人見着我紛紛躲閃,其中一個人叫起來:「是刀柄。」刀柄是我玩刀的綽號。

我不理他,我衝到了文青水面前,他一臉是血地靠在一棵樹上,唐兒的頭髮非常零亂,抽泣得很厲害。「西鴻,弄那個穿方格子衣服的……」文青水大聲叫,他的臉上和襯衫上都有血,眼睛已經變成了大熊貓的眼睛,看上去很有點觸目驚心。那個穿方格衣服的人就是被文青水用飲料瓶砸了的人。他正準備跑,被我追上了,飛起就是一腳把他踢翻在地。這時候文青水已經沖了過來,他拚命用腳去踢他。唐兒哭着追過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叫着去拉文青水。「刀柄刀柄,」這時對方一個穿紅襯衫的人過來大聲喊我,「我們不知道是你朋友……」他說。這時林川也認出了其中一個人,雙方都停了手。

那個穿方格衣服的人躺在地上。唐兒已經抱住了文青水,在文青水懷裏哭得很厲害。文青水像一枚釘子一樣站在那裏,眼裏的光芒挺嚇人。

「我要弄死你!」文青水顯得很衝動,整個人就像一匹受傷的豹子,拚命對着穿方格衣服的人喊,然後他甩開唐兒,衝過來準備搶我的刀子。唐兒早已哭得像冬天的蘆葦,渾身軟弱無力的抱着文青水,誰知文青水居然甩開了她,她就像一隻蝴蝶一樣地摔在了地上,臉上的淚水洶湧而下,抽泣得更厲害了。

「唐兒,」文青水這時候想起了剛才的舉動,嚇壞了,慌忙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去扶她。唐兒伸出手緊緊抱住文青水,就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捆稻草,她抽泣著說:「青水,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不要打了。」她的聲音充滿了驚慌和恐懼的色彩。

文青水剛才是被氣暈了頭,根本沒想到自己還抱着唐兒。其實這之前,他本來沒打算出手,後來聽見對方的言語侮辱到了唐兒,才被迫動了手。而一動手就立刻被打得眼冒金星,肺都快要氣炸了,所以情緒顯得異常激動,腦子亂得厲害,就完全忽略了唐兒的存在。現在他緊緊地抱着唐兒,嘴裏慌亂地說:「唐兒,好唐兒,沒事了,沒事了。」他的聲音里充滿哭腔,但他自始至終沒有掉一粒眼淚。

唐兒的頭髮非常零亂,她的臉上已經被淚水洗了一遍,她緊緊摟住文青水,身體在晚風中輕輕地顫慄。我看着穿紅襯衫的人,眼睛像子彈一樣盯着他:「你們把我朋友弄成這樣,你說這事怎麼擱平吧,大家好說好商量,否則,不要怪老子翻臉不認人。」我的語氣惡狠狠的如同吃了烈性火藥。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不遠處便傳來一陣腳步聲。那些腳步聲又急又快,像夏天的陣雨。是白狐帶着中文系幾個能打架的哥們和朱朱、大勇他們趕來了,密密的,大約有十多個人。白狐跑在最前面,不過我奇怪的是他的手裏居然提了一把黑黑的火鉗。後來他告訴我,他說他不會打架,又不敢空手跑來,就借了小賣部煮雞蛋那個老大爺的火鉗提着來了。

「西鴻,鳥兒怎麼樣了?」白狐一臉擔憂的神色,他和朱朱跑得最快。

朱朱人雖又小又矮,但火氣最爆,我和文青水一直擔心他會出事,經常勸他。誰知他後來還是出了事,但也正是因為他,才使得我真正地告別了刀子。但這都是后話了。

這時候他看見文青水一臉的血跡,立刻跳了起來:「是哪個崽兒弄的?」他大聲叫。那幾個人見他那兇狠的模樣,誰還敢回答。朱朱見沒人說話,順手抓住一個人就是兩拳,那人當場便被打出了鼻血。「老子不把你弄翻老子就不叫朱朱!」他打了人還在那裏提勁。

穿紅襯衫的人立刻就變得很緊張:「刀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可能擔心自己也會突然被打得流鼻血。

我不說話,只是用刀子一樣的眼光冷冷地盯着他,直到盯得他渾身打起了擺子為止。然後我再轉過頭來看了看程岑,示意他說話,這是我們長期以來配合的結果,也就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這樣吧,你們七個人,每人拿一百塊錢出來給我的朋友看病。」程岑說。憑我的經驗,我知道對方多半不會答應,要知道,那時的一百塊錢也確實是個數目,果然,對方臉顯難色。我知道不能逼急了,逼急了他們就會跑到師大保衛科去,寧肯背處分都不願出這麼多錢。

「不行,太多了,再說大家也是哥們,」我故意裝出一副挺義氣的樣子:「這樣,你們七個人,湊個吉利數,四百。」我說:「就這麼定了,否則,我倒沒什麼,就怕我這些哥們不買帳。」我這麼說的時候,朱朱已經掏出了刀子,用刀背在自己的臉上像拉鋸子一樣慢慢地來回拉動。那刀光,卻在月色下一點一點地閃亮。當那伙人掏出錢來給我們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看熱鬧的人已逐漸散去。程岑去拿了兩條煙,扔給白狐和朱朱,讓他們去給來幫忙的哥們散發。

這時候我看見王姐和羅姐手挽着手。王姐笑吟吟地喊:「西鴻,」她一臉燦爛地跑過來:「你好烈性,真看不出來。」我的臉上微微拉出一道弧,她在我眼裏慢慢地變成了一束討厭的火苗。「我們去跳夜場,」王姐妖氣地笑起來,「或者,去我家……」我突然對她充滿了厭惡,我看了一眼她由於被夜風掀起裙角而露出來的小腿,「改天吧,我朋友還得上醫院。」我盡量壓住內心的冷漠,用比較隨和的語氣說。

程岑跑到羅姐旁邊,我清楚地聽見他們亂糟糟的笑聲,放浪而又無聊。

後來王姐和羅姐的身影就消逝在了街道拐彎的地方。

我們分成兩組,一組先回學校,另一組陪文青水去醫院看看。

文青水緊緊抱着唐兒,大腦里出現一個又一個亮亮的光圈,有一種疼痛感繡花針一樣襲擊了他。文青水用力咬了咬牙齒,他感到自己渾身無力,身體在一陣一陣地抽動。唐兒也緊緊地抱着文青水,現在她已經停止了抽泣,但她的眼睛裏有一層霧朦朦的東西,她突然之間就想起了老家,老家有許多香榧樹,她現在感覺自己懷裏的人就像一顆香榧樹上的葉子,飄滿了柔弱和溫馨……。

這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了一個堅決的叫聲:「唐兒,我愛你,」他的叫聲充滿了獸性,他像一匹獵豹一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叫,「唐兒,我愛你。」

唐兒聽見這幾個字后愣了愣,然後她就大聲哭起來,她哭得雙肩抽動,哭得驚天動地,我們不知道他倆怎麼了,全愣在那裏。而唐兒已經哭着跑遠了。

她跑的時候身體一晃一晃的,我們還能夠清楚地聽見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脆脆地響,像唐兒的哭聲。

文青水與唐兒

文青水躺在寢室里的床上,寢室很靜。白狐和林川他們都出去了,臨近大學畢業,每個人突然都忙了起來,好像這已經成為一生里最後的時間,大夥都在千方百計地盡量不去浪費它。床邊的破書桌上有一杯已經冷卻了的牛奶和一堆水果,水果是前天晚上程西鴻和向天弄來的,牛奶是早上白狐從食堂端回來的。

對前天晚上打架的事,文青水已記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後來程西鴻他們把自己弄到醫院作檢查,好在也僅僅是皮肉傷,醫生說休養幾天就好了。至於對整個打架的過程,他只記得當時拳頭像雨點一樣地亂飛,唐兒一直在哭泣……其它就沒什麼印象了。

休息了兩天,文青水感覺頭已不那麼昏沉,但渾身沒有什麼力氣,軟軟的,老提不上勁來。他斜躺在床上,身上蓋了條薄薄的被子。

每次看到這條被子,文青水就會想到家鄉,想到在家鄉邛州那個像水仙一樣的女孩,她叫紫兒。紫兒的手很巧,紫兒會編織許多竹器,紫兒同樣會綉被面,她會在被面上綉很大的花,很好看的水鳥,文青水永遠不會忘記紫兒的淚水,也不會忘記紫兒繡的美麗的花被面。他記得離開家鄉的那個早晨,有很大的霧。他剛剛走出家門,紫兒的娘就送來四床被面。「水兒,」紫兒娘說,「這是紫兒讓送來的,她說水兒哥要好好念書,她說……」紫兒娘語音哽咽,她說不下去了,文青水顫抖着手接過被面,臉上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滴在被面上那兩隻快樂游曳的水鳥上。

文青水系裏的很多同學至今都記得上大學報到那天,那個叫文青水的瘦瘦的男孩的聲音。

那天,老師問他:「你就是文青水?你們那兒有個叫鍾紫的女孩怎麼沒來報道?」鍾紫就是紫兒的名字,老師的話剛說完,文青水就愣住了。「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哩文青水,鍾紫怎麼不來了?」老師繼續問。文青水的頭垂得很低。

「你不是啞巴吧,鍾紫和你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後來老師有些生氣了。這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然後他轉過頭飛也似地逃走了。

每當文青水輕輕地撫摸那條綉有水鳥的被子,他的心就一點一點地痛。他永遠記得紫兒娘在那個大霧的早晨的淚水。他也永遠記得爹說的那一句話,爹雖然是個庄稼人,但爹是條硬漢子,他走的那天爹突然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肩上,爹說:「記住,水兒,好好念書,別辜負了人家紫兒。」文青水發現爹的眼裏有淚光閃動:「要像條漢子一樣地活,別讓你老爹和紫兒失望。」爹的聲音有些喑啞。現在,文青水躺在床上,他緊緊地捏著被面,他突然想要哭出聲來。

「我怎麼會粗魯地打架?」他搖著頭。

文青水嘆了口氣,從枕邊的書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笑得很甜美,但是她穿得很樸素,她有唐兒一樣的短髮,但笑得比唐兒開朗。

這時候門輕輕微微地響了幾下,很脆。文青水慌忙將照片夾回書中,用方巾把鏡片下的淚水擦了擦,但眼睛仍然微微有些紅。他在完成這個過程的時候門又輕輕響了幾下,敲門的人可能是個女孩,敲得很細心很有節奏感。「誰呀?」文青水說:「進來吧,門沒鎖。」

當敲門人推開門走進來的時候,文青水的心跳了好一陣,他沒有想到會是唐兒。

文青水還以為唐兒不會來了。前天晚上文青水和鋼廠那一夥物理系的學生打架的時候,唐兒一直追在他身邊哭。後來文青水不知道從那兒來的那麼大勇氣,居然大聲地對唐兒說出了那幾個字。可是唐兒的反應卻讓文青水沮喪得差點暈過去。「她為什麼會哭着跑開呢?」一想到唐兒當時的表情,文青水就沮喪得像一顆永遠不會發芽的草籽。這兩天文青水的情緒非常糟糕。「我是什麼?唐兒是什麼?」他想,「我實在是有些自不量力,四年了,如果她真對我好,哪兒會等到今天呢?……她一定是發現我喜歡她,又不好傷我自尊心,所以一直不好對我明說,想讓我知難而退……可我居然這麼傻,非要去自討其辱。」文青水這樣想着的時候,心裏像被鑿子鑿了一般難受。「只有紫兒才真正對我好。」文青水想。他一直計劃着等幾天把畢業論文弄完後去給唐兒道個歉。文青水覺得自己前天非常粗魯非常草率。「她那麼純潔,我怎麼能傷害她呢?她的男朋友應該是優秀的……」文青水想:「就和唐兒做個普通朋友吧。」唐兒仍然穿了碎花的衣裙。她的短髮微微捲起來,像一朵一朵飄揚的小浪花。

文青水愣愣地望着唐兒。他的臉上突然升起了火燒一樣的紅,「唐兒。」他喊了一句,一種自卑的心理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唐兒的臉上掛着一絲淺淺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分明隱藏了一種淡淡的憂傷。

文青水在唐兒的眼裏顯得很消瘦。她把手裏提的水果放在書桌上,然後在文青水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文青水的目光追隨着唐兒一舉一動,心裏空空的,但好像又有一隻沉沉的水桶在心裏七上八下。他們沒有說話,唐兒取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挑選了一個最大最紅的蘋果,開始削起來。「你怎麼會來?」文青水有些傻傻地問。

「我怎麼不能來?」唐兒說。她在認真地削蘋果,她削蘋果的手法很巧,紅紅的蘋果皮隨着她手指的輕輕轉動像一條長長的飄帶一點一點地垂下來。

他們說了一句話后都不知該說什麼。文青水偷偷地盯着唐兒,唐兒很專註,她在認真削蘋果。文青水突然感到很緊張,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的。

「我——」他剛想說什麼,一隻削好的蘋果已經遞了過來。文青水看着那枚多肉的蘋果,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真正的飢餓感,他接過水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蘋果很脆,咬上去多汁而香甜,文青水吃得很快樂,這時候唐兒又取了一枚蘋果削起來。

屋裏很靜,只有文青水咬蘋果的聲音脆脆地響。

文青水一邊吃蘋果一邊偷偷地看着唐兒,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張豐滿而美麗的臉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映得聖潔而明媚。他心裏生出一絲感動,他想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他想唐兒削的蘋果真好吃。他想唐兒無論削多少蘋果他都能吃下去。

但是文青水開始吃第二枚蘋果的時候唐兒並沒有繼續削下去的意思。她開始用小刀修指甲,她的手指像蔥一樣白嫩,她的指甲上沒有蔻丹,但仍然美麗而整齊。文青水一邊吃蘋果一邊看着唐兒修指甲,他覺得這麼漂亮的指甲根本就用不着修了,但是唐兒仍然在修,而且修得很精緻。然後唐兒站起來:「你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她的口氣幽幽的,像有什麼心事。

文青水正在吃蘋果,他吃得很香。聽見唐兒的說話聲,吃蘋果的嘴便停止了動作。

唐兒向門邊走去。文青水看着她美麗的背影,心裏一陣酸楚。「唐兒——」文青水有些不甘地叫了一聲。唐兒正準備拉開門走出去,聽見文青水的喊聲整個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住了,但沒有說話。

文青水喊住她之後又不知說什麼,後來終於憋了一句:「你慢走……對不起。」這句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文青水想唐兒肯定聽懂了,他前半句是指謝謝你今天來看我,後半句則是對那天打架后所說出的那句愛語表示歉意。唐兒背對着文青水,她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拉開門,她風一樣地沖了出去。「我該怎麼辦?」唐兒跑出去的時候想。

我正好端著一缽雞湯去送給文青水,我就看見唐兒飛快地從文青水房間里跑出來,一臉都是淚水。「又怎麼了?」我問唐兒,她不說話,飛也似地消逝在走廊盡頭。

「雞湯,趁熱喝。」我推開文青水的房門把湯放在床邊對他說。

「謝謝,西鴻,」他說。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有點點淚水。

「謝個屁,咱哥們誰跟誰,」我說:「唐兒是怎麼回事?」

文青水不說話,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你是個傻冒,」我氣壞了。因為上午的時候,我叫上林川曾經怒氣衝天地去找過唐兒,之所以要罵文青水是我猜肯定是由於他不會說話而氣跑了唐兒。

「你是不是在賭氣?」我當時還認為文青水是因為前天晚上唐兒哭着跑的事在生氣,我用一口老氣橫秋的話語說:「女孩子害羞,你當着這麼多人嚷,她不跑才怪哩……」

文青水搖搖頭,嘆了口氣,「西鴻,我知道你對我好,但這種事你不懂,」他說:「只能怪我,我哪兒配……」我不想聽他說這些。我簡直要被他氣死了。

美麗的唐兒流着淚在陽光下的校園掩面飛跑。她的短髮輕輕揚起來,像一根根斷了的吉它弦。跑回寢室,她重重地倒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矇著頭大聲哭起來。同寢室里有一個正在埋頭寫畢業論文的眼鏡女孩,見狀嚇了一跳,慌忙丟下筆跑過來,「怎麼,唐兒,出什麼事了嗎?」她問。唐兒不理她,只是拚命地哭,使勁地在心裏叫媽媽。窗台上,一窗的野花開得繽紛而燦爛。外面的陽光有些炫目地刺眼,但是有風,在輕輕地吹。窗台上便有許多快要枯萎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進來。落花點點像唐兒的眼淚,又像她碎了一地的心事。

上午的時候唐兒正呆在寢室里寫論文,但怎麼也寫不下去,自從前天晚上文青水說出那三個字以後,她心裏就亂糟糟的。儘管她自從和文青水認識以來,就知道這一天終將會來,雖然它來得的確不是時候。

正當她的論文實在是繼續不下去的時候,程西鴻和林川的聲音就在女生樓下響起。「唐兒——」他們大聲叫。事實上唐兒在下樓之前已經猜到他們為什麼來找自己。「唐姐唐姐,」程西鴻的嘴很甜,「麻煩你去看看文青水吧,」他說:「那天晚上你跑……你走了之後,文青水在醫院裏哭得快閉氣了。醫生說他不能太激動。」其實文青水在醫院裏一滴淚也沒掉,只是整個人完全像個啞巴,傻傻地不說話。而且他受的只是比較嚴重的皮外傷,醫生也沒說什麼不能太激動。程西鴻這話全是假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但唐兒卻嚇了一跳,心裏慌慌的,只是在想:「這都是我的錯這都是我的錯……」

「他現在怎麼樣了?」唐兒急切地問。「現在沒什麼,再將息兩三天就會好了。」程西鴻故意一臉沉重地說,「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你們是同學,有共同語言,他現在需要安慰。」

唐兒鬆了一口氣,臉上出現躊躇的模樣。程西鴻看到唐兒臉色的轉變,心裏後悔自己把病情給說輕了。「媽的,該說他快病危了。」程西鴻想。

這時一旁的林川忍不住了:「唐兒,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青水為什麼被打成這樣還不全因為你。」他嚷起來:「就算你不喜歡他,但作為同學你去看一下他又怎麼了,他難道還咬你兩口不成?」林川一副氣壞了的模樣大聲地說。唐兒不說話,眼裏有了幾粒亮亮的星星。

程西鴻對林川做了個眼色,林川又嚷起來:「那天要不是我們去得快,恐怕……」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又開始罵文青水:「青水也不是個東西,一個女人有什麼了不起……」「林川,吃飽了撐著腰了,胡說什麼,有神經病嗎?」程西鴻裝出一臉生氣地吼林川。

這時候唐兒轉身就往女生樓跑。程西鴻低聲笑着說:「行了,我打賭唐兒今天肯定要去看文青水。」林川快樂地打了一下他的頭:「你小子,一個字:奸。」然後他們快樂地笑起來。唐兒回到女生樓的時候心情鬱郁的。她很清楚究竟誰最關心文青水,她也很清楚自己這兩天為什麼亂糟糟的,論文半個字也挖不出來。現在,她矇著頭大聲地哭,聲音里充滿了脆弱和無助。她的淚光里交叉著兩個男人的身影。一個是文青水,一個是一張快四十歲的面孔。「今天還得去鋼廠,他的生日。」唐兒流着淚委屈地叫:「媽媽,媽媽,你要我怎麼辦啊……。」當唐兒趕到文青水寢室看見文青水的那一剎那,唐兒的心像白玻璃掉在地上一樣地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她從文青水躲在鏡片后的眼睛裏讀出了一種傷害,她知道這種傷害會有多麼地深,它完全可以瓦解一個人最堅強的意志,她也知道這種傷害是自己帶給文青水的,「他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唐兒瘋狂地想。但是面對文青水那張消瘦而憂鬱的面孔,她什麼也不能說,她唯一的做法就是趕快從文青水那兒逃掉。唐兒哭了很久,她的聲音始終沒有停下來。寢室里飄滿了枯萎的花瓣,戴眼鏡的女孩傻傻地看着唐兒,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皮珊在走進教室的時候,還有十分鐘這節課就要結束了。向天講課的特點是:流暢、新鮮,永遠富有吸引力。這一節又是向天的英語詩歌課。偌大的教室早就坐滿了人。有時候向天的課還會常常出現學生提前佔位置的情況。皮珊從後門偷偷溜進來的時候,除了向天,班裏的同學誰也沒發現,他們聽得太專註了。

昨天黃昏皮珊從一個同學手中借到一本瓊瑤的愛情小說《海鷗飛處》,誰知一不留神就看了個通宵,早晨六點多鐘才昏昏睡去,夢裏模模糊糊地出現一些向天和自己的美好場面……,將近中午才從好夢中醒過來。她知道今天上午最後一節是誰的課,所以從床上爬起來就飛也似往這兒跑。「我真的喜歡上他了?」皮珊有些憂鬱地想。

她在往教室跑的時候眼前許多次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向天正在講課,他今天講的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詩人聶魯達的名作《馬楚-比楚高峰》,他用他質感而獨特的聲音朗誦: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秋天降臨,樹葉宛如堅挺的硬幣來到此地而後又別離……

皮珊跑進教室的時候,向天的眼睛微微一亮。他非常清楚一節課就要結束的時候那個跑進來的女孩的心理。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在一節課還有十分鐘就要結束的時候,再喜歡的課他也不會來了。

「但是她來了。」向天想。

皮珊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裝,整個人顯得青春而活潑。講台上的向天心裏微微一震。「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聶魯達的愛情詩。」向天的目光彷彿不經意地停在了皮珊臉上,皮珊慌忙低下頭。向天說:「比如他獻給他第一個戀人的《第十五首情詩》,他寫道: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愛,像你不在我眼前你遠遠傾聽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不上你彷彿你的眼光已經離去彷彿一個甜吻把你嘴唇封閉……」皮珊低着頭,向天誦詩的聲音像金屬一樣擊打着她的耳鼓。

教室里很安靜,大家都在靜靜地傾聽……

這一段時間,向天心裏頗不寧靜,他感到自己心裏像揣了一枚找不到門的鑰匙,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到向天的寢室里來。「我討厭月亮。」每次看到月亮,向天就會恨恨地說。皮珊就是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離開自己的,向天想。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時候,向天就會趴在寫字枱上畫畫,畫那個神色黯然有着一頭飛瀑樣黑髮的女孩,他總是畫得很專心,而且總是畫得很久,畫完了之後,他就會覺得原本亂亂的心情就突然變得有些開朗起來。

「我愛的皮,」畫完畫后,向天會簽上這幾個字。然後沿着月光照耀下的校園走到校門外的郵筒,月光總是把他的身影和心事拉得又細又長。「她應該知道是誰寄的,」向天想:「沒有誰能再把她畫得更純粹,她應該知道。」

「但是——她收到了嗎?」向天想。

課堂上,慌慌張張的皮珊低着頭默默地傾聽着向天的聲音柔和地響起。

「他畫了這麼多,」皮珊想:「他為什麼知道我的憂鬱?」皮珊已經接收到向天的許多張畫了。她非常奇怪向天會把自己畫得這麼傳神,這麼生動,這麼憂鬱。有一次她躺在掛有小布簾的床上翻看這些畫的時候被同寢室的學友們發現了。「哇,好漂亮。」她們搶過去。「快還給我,唉呀你們別鬧。」皮珊慌忙追過去想拿回來。學友們一邊圍着寢室轉圈,一邊把畫相互遞來遞去。

「我——愛——的——皮。」一個女生髮現了畫上的字,用調皮的口氣念起來,然後她開始在畫上東找西找,沒有發現署名。「誰畫的?告訴我們。」她大聲說。

皮珊光着腳在樓板上跳來跳去,但怎麼也搶不著畫。

「快還給我,不然我生氣了。」她叫。

大夥不理她,都紛紛嚷起來:「好個皮珊,平時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真看不出來……快老實交待,這畫誰畫的……那白馬王子是誰?」女生們的嘴像黃鸝鳥一樣地打着機關槍。「我也不知道是誰。」皮珊一臉委屈。

「還裝傻,」大夥不相信,就猜起來:「是大成吧?」

「決不會是大成,」一個女生用堅決的口氣否定,「大成雖然長得挺不錯,但他的手決沒這麼巧,我猜應該是……」「你說是誰?」大夥見她分析得挺有道理,幾乎同時問。

「是……是……是向天老師。」她紅著臉大聲叫。

「呸,」大夥不相信。另一個女生說:「是你喜歡向天老師吧。」大家便轟笑起來。然後前面說話那女生便紅著臉和後面說話的女生追打起來。大家便很歡樂,寢室里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皮珊趁她們不注意就慌慌地搶回了畫。這時候寢室的同學們已經把話題轉移到了向天身上。作為外語系最年輕而又是單身的講師,向天無疑是許多女學生的偶像。「有什麼嘛,我就喜歡向天老師。」一個女學生嚷,「他要願意,我畢業就嫁給他。」

「呸,不知羞。」大夥笑着罵她。

「這有什麼不知羞的,想愛就要敢說出口,我們又不是孩子。」她說:「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班裏的舒眉衣在偷偷給向老師寫情書……」她神秘的口氣吸引了皮珊。

不知為什麼,皮珊心裏一緊,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個高個子女孩的身影。舒眉衣是外語系挺出名的女孩,她不僅僅長得美麗,還能寫一手很漂亮的文章。要命的是她很活潑,膽子很大,屬於那種敢愛敢恨的才女型。一想到這些,皮珊就很緊張。

「我緊張什麼,」皮珊又想:「向天他……」皮珊的眼睛粘在畫上,心裏卻幽幽地嘆了口氣。

其實皮珊曾經很多次地站在向天屋外開滿了花朵的門前,但是她總不能伸手去敲門。在皮珊的心中,向天那間飄滿了茉莉香的屋子總是像有一種巫氣在吸引着她,並且讓她感到一種尖銳的眩暈。可是一站在向天門前,她就會想起那個月亮很圓的夜晚……但她同時又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江邊,還有江邊那對男女豬肉一樣交纏在一起的**,於是她心中一陣悸動,轉身飛也似地從那個開滿白色花的門前掩面逃走。

皮珊仍然清楚地記得昨天的夢境:她在夢中穿着白裙子和向天飛跑,一片青草地,萬里白雲,鮮花從地上一層層鋪到了天上……。「舒眉衣?」皮珊又想,心裏升起了一絲憂慮。但她又立即為自己的憂慮感到不安,「我憑什麼呢?」她想:「那是多麼髒的事情……不過,舒眉衣?」

舒眉衣是外語系的才女,舒眉衣膽子很大。皮珊知道這些。

向天的課已經結束了。教室里一如既往地響起精彩的掌聲。「向天老師,我們愛你!」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來。班上的同學愣了愣,幾乎同時都大聲叫起來:「向天老師,我們愛你。」正在收拾教案的向天被這些動人的聲音激動得有些緊張。但同時他又清楚地注意到坐在後面的皮珊嘴唇也動了動,但並沒有張開。他心裏微微掠過一些酸楚和失望,但是他眼裏仍然有了淚花,「謝謝,謝謝同學們。」向天說。他情不自禁地給大家鞠了一躬,同學們報以更熱烈的掌聲。

這時候向天注意到剛才率先喊了一嗓子的女聲,是她——舒眉衣,外語系最活潑最有才氣的女孩子。向天的目光看見她時發現她的目光也像火辣辣的陽光一樣看着自己,向天慌忙低下頭。他想到了那天自己收到的便條,「難道是她寫的?」

向天非常熟悉這個叫舒眉衣的女孩,她總是能問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來。有一次下課的時候她居然當着很多同學的面問向天:「請問向天老師,你會不會像普希金一樣為了愛而去決鬥?」儘管向天知道現在的大學生膽子大得驚人,但他也沒料到舒眉衣會問出這個問題,因為他當時剛離了婚。「會的。」向天的回答雖然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但他的內心卻在流血。「連夫妻兩地分居都不能接受,哪裏還談得上為愛情而決鬥?」向天想。舒眉衣的問題使向天內心的傷痕又深了一層。「好,謝謝向老師,我也會像你一樣,為愛情而決鬥。」舒眉衣的回答不僅得到了掌聲,班裏的男同學甚至還吹起了口哨。然後她對向天報以燦爛的一笑,轉身出了教室。

「難道真是她寫的?」向天想:「不會的……但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煩了。」

學生們開始陸續地散去。

向天眼睛的餘光一直在注意皮珊,後者夾著書本正準備向後門走去。

「皮珊,你來一下。」向天乾脆坐在講台後面的椅子上,故意翻著書喊,「今天怎麼會來晚了?」他很奇怪自己的聲音居然非常的冷靜。此時教室里的學生幾乎都已走完,剩下的也已走到門口。他們對向天的喊聲都無以為意,因為教師問某某同學為什麼來晚了是件很正常的事。皮珊停了停,她知道向天喊住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她心裏有一絲驚慌,但她仍然走了過去。不過她走得很慢,幾乎是在邁著小碎步,直到教室里的學生們走完后,她才走到了講台邊。向天看着皮珊慢慢地向自己走過來,心裏有一陣浪花在一點一點149被花朵所傷點地飄動。

「向老師,」皮珊把頭埋得很低。「皮,」向天心裏掠過一絲暗痛,「我的畫你收到了嗎?」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像蜻蜓一樣停在皮珊的黑髮上,他想伸出手去理一理,但他終於沒能這麼做。

皮珊點點頭,然後立即又使勁搖搖頭,心裏濕濕的。

「皮,」向天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是獃獃地看着皮珊的衣裙,皮珊的衣裙很白,很耀眼。

後來向天終於說:「皮,中午一塊吃飯好嗎?」

「不。」皮珊堅決地說,然後她就跑出了教室。她跑得很快,像一個童話一樣消逝在向天夢境般的視線里。空氣中好像飄動着迷人的氣味,皮珊高跟鞋撞擊地面的聲音顯得孤單而清脆。「皮,聽我說……」向天一邊喊一邊追到外面的陽光里。可是他剛追出來,整個人就木偶般啞住了。

外面的陽光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在向皮珊招手,皮珊也飛快地向他跑過去,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見她潔白的衣裙像小傘一樣在旋動。然後向天清楚地聽見皮珊的聲音:大成,我們去吃午飯吧。

正午的陽光盛大筆直,向天看着那兩個青春的背影慢慢遠走,突然感到自己已經面臨了衰老。他沮喪地嘆了口氣,整個人像一隻受傷的螞蟻一般慢慢轉身,落寞地向寢室走去。

比如皮珊

下午的時候,向天從午睡中醒來,他的心情有些陰霾,整個人有些提不起勁的感覺。

他在門邊又看見了一張便條。不用猜測,他也知道那張便條上寫着什麼。他已經連續收到好幾次這樣的便條。但此刻他內心卻在期望着今天這一張上會有些別的什麼,會不會是皮珊……但是他非常失望,紙條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寫着: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向天搖了搖頭。他把那張紙條撕成一片一片的,隨手扔在廢紙簍里。他現在基本上沒有什麼心情去探究這個暗戀自己的人是誰,因為他也正在暗戀別人,而且從目前的情況看,他的結局可能還有點慘。

向天沒精打采地到系裏去拿自己訂的報刊。「《詩歌報》也該來了吧?」他想。《詩歌報》是那個時候向天他們認為最有文本價值的先鋒刊物。

但是他剛走到外語系辦公樓的走廊,就被系主任秦老太給叫住了。

「小向,來一下,」秦老太喊,「找你說點事。」

「小向啊,我知道你的課上得挺不錯,但也要注意點影響。」向天剛一坐下就被澆了瓢冷水。秦老太說:「你的學生也太瘋了,聽說今天上課有女生對你說什麼愛呀愛的……」

「主任,」向天心情本就不太好,就嚷起來:「什麼愛不愛的……」

「不要嚷不要嚷,無風不起浪。」秦老太扶了扶眼鏡,一副證據在握的模樣,「你班裏的學生中午都把電話打到我家裏來了……」「誰?」向天氣得跳了起來。

「是誰你就不要問了。」秦老太語重心長地說,「小向,系裏正準備破格申報你為副教授,關鍵時候你可別惹什麼亂子啊,否則這副教授……」

「我不希罕。」向天突然怒氣衝天,轉身就衝出了主任辦公室。

「誰他媽這麼缺德。」向天衝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已完全失去了去拿報刊的興趣,他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乒乓台邊。他把班裏的學生在腦海里飛快地過了一遍,怎麼也猜不出誰會給秦老太打電話。「要不,是哪個同事在背後壞我?」向天想。

乒乓台邊,幾個外語系的女生正在打乒乓。白色的乒乓球在水泥台邊來回飛舞,她們一邊打一邊誇張地尖叫着,一個個顯得非常快樂。

師大沒有正規的乒乓室,學校在體育方面也並不太注意,所有的乒乓台都是隨意用水泥做的,零零散散,枱面非常糟糕。但靠近外語系的乒乓台還算過得去,雖然四周長滿了雜草和丟棄著廢舊的磚頭,但枱面還相對整齊,所以總有許多學生愛在這兒來揮動拍子。

「向老師。」女生們發現了向天,都叫了起來。

向天正埋着頭胡思亂想,聽見喊聲便抬起頭來,他看見一群青春的少女在陽光下笑得很燦爛。現在是下午,校園裏鋪滿了金黃的光芒。向天突然感到心裏一陣開朗,就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嗨,你們好。」他說。

「怎麼樣,向老師,敢不敢較量一下?」說話的是那個膽子很大的舒眉衣。她頭上用一根彩色的綢帶系了馬尾,穿了一套短短的淺藍運動裝,明媚的臉上流露出青春和活力,但是眼睛裏卻充滿了挑釁。向天走到乒乓台邊,笑了笑,興趣很高:「我用左手就可以了。」

然後他們就開始打球,向天的球打得又狠又刁,最先舒眉衣還不太適應,後來就漸漸習慣了對方的攻勢。「向老師,你可不可以用右手?」舒眉衣突然叫起來。

「對對對,向老師,用右手打。」女生們快樂地嚷。

向天心裏非常好笑:「就用左手,右手你們球都不一定能接住。」他邊說邊反抽了一板。這時候舒眉衣突然大聲笑起來,「嗨,向老師右手不會打球,」她說:「他是左撇子。」

向天覺得非常奇怪,「她怎麼知道?」他想。他現在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實在是挺聰明。

其他女學生都笑起來,「向老師騙我們。」她們說。

向天的目光不經意地向對面看了看,他看見舒眉衣在奔跑中接球的姿式流暢而驕傲,尤其她被淺藍色運動裝遮住的一對小兔子,隨着她的奔跑在一跳一跳的。向天覺得她很青春,同時向天又發現她的眼睛會說話。

因為舒眉衣的注意力也不僅僅在白色的乒乓球上,她眼裏的餘光也常常會波及到向天。向天覺得她的眼裏好像充滿了一種鼓勵,心裏就有些慌亂。「她知道我什麼?」向天想。這時候向天突然發現不遠的林蔭處有一個熟悉的影子,那個影子手裏拿着乒乓拍和一個高個子男生在說什麼,然後他們望了望乒乓台的方向就轉身走了。「是她。」向天對自己說,他知道那個影子是誰。向天一分神,就被舒眉衣狠攻了兩板。

「向老師,你輸了……」舒眉衣快樂地說。她的大眼睛仍然笑吟吟地看着向天。

「她的眼睛會說話。」向天想。

但他的目光立刻又放到了林蔭深處,那裏很平靜,但向天的心裏卻流過沙沙聲。

在皮珊早期的大學生活中,向天像水中央小小的塔燈,不會水的皮珊總會感到他溫暖而又遙遠。

她常常會到向天那間她認為溫暖的小房子裏去。那裏有桔紅色的燈光,有一個會誦詩的男人,還有那種常常能夠使她產生眩暈感的茉莉花香。但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儘管皮珊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那件事。

「他不能對我這樣,」皮珊想,「那是多麼醜惡的事情……但是……」皮珊又想:「這也並沒有什麼啊。」她感到自己心中好像被一束外來的什麼陰影在罩着。

上午的時候,皮珊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會拒絕向天的邀請,因為她是懷着渴望什麼的心情跑到教室來的,但是自己卻又不爭氣,明明自己心裏願意,但嘴上偏偏要說「不」。

她沒想到自己跑出教學樓的時候會遇見大成。她知道向天會跟在自己身後,「但自己為什麼要大聲說和大成一塊去吃飯呢?」皮珊想:「難道我是想氣他,可我憑什麼要故意氣他呢……,」皮珊中午和大成吃過飯,心裏就一直有些悶悶不樂。

後來她不想回學校,就讓大成陪着她在大街上亂轉,再後來她就想起了舒眉衣。

「向天老師,我們愛你。」這是舒眉衣下課時喊出的一句話。

「她憑什麼可以這樣喊?」皮珊想。

現在皮珊的心裏絲毫沒有再考慮向天。她在考慮另一個人:「舒眉衣?」她想。

事實上皮珊和舒眉衣恰好是兩種性格的人,皮珊內向,舒眉衣外向,皮珊憂鬱而多愁善感,舒眉衣熱烈而性情奔放。這兩種性格,以內向最為厲害,因為它往往會在你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的時候,就給了你致命的打擊。比如皮珊。

皮珊討厭舒眉衣,原因簡單得近乎於弱智,然而她卻又幹了一件弱智得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那就是她給外語系主任秦老太打了電話。

她告訴秦老太今天上午舒眉衣的叫聲,並且說舒眉衣愛上了向天。皮珊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報復舒眉衣,而此時此刻舒眉衣並不知道。

但是皮珊剛一掛上電話就後悔了。

「我怎麼能這樣做?」她想。皮珊又立即想打電話給秦老太解釋什麼,但她剛拿起電話就立刻放下了。她知道如果再打電話去解釋情況可能會更糟糕。

「活該,舒眉衣,」皮珊想,「但是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我真愛上向天了?」一想到向天,皮珊就臉紅心跳。

所以後來如果不是皮珊親口告訴向天電話是她打的,向天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個楚楚可人而又充滿憂傷的女孩會在背後捅了自己的刀子,儘管她的出發點並不是針對自己。

這個電話對向天的影響是:那一年他終於沒能評上副教授。再後來向天終於弄懂了男子十八歲可以當兵而必須要到二十二歲才能結婚的道理,他說:十八歲當兵讓你面對的是敵人,而二十二歲結婚讓你面對的是女人,這說明,女人比敵人更可怕。向天在解釋這個問題的時候還給我們舉了一個例:「比如皮珊」,他這樣舉例。

本來皮珊在給秦老太打了電話之後心裏還對舒眉衣充滿了愧疚。

可是到了下午,愧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下午的時候,皮珊的心情仍然不太好,她就讓大成陪她去打乒乓球,目的是想散散心。

可是剛走到離乒乓台不遠的林蔭深處,她就看見了向天,要命的是向天正在和舒眉衣打球。

「活該!」皮珊跺着腳在心裏罵,可惜她並沒害著舒眉衣,反而害了向天。因為對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而言,這些桃色新聞已經不能再影響她什麼了。而對向天而言卻成了一件麻煩事,因為他還將繼續在這兒任教,哪個領導會喜歡一個和女學生鬧出新聞來的教師呢?

皮珊一看見向天和舒眉衣在一起就皺了皺眉頭,然後跺着腳生氣地跑開,她跑得很快,像一個孩子遇見了魔鬼一樣。

所以說少女的心是萬花筒,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比如皮珊。

我認識皮珊非常早。而且對她很感興趣。這並不是因為她的美麗,美麗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這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充滿神秘而又奇怪的東西。

每次在向天那兒,我們遇見她,她總是鬱郁地低着頭,偶爾她的眼波一橫,很令人覺得有一種冷冰冰的怪異感。在我的記憶中,她很少說話,一般聽我們說,也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很少看見她笑,她的笑容只是一個弧線,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她的頭髮很長,遮住了半邊臉,所以我和文青水、林川曾在私下議論,我們覺得這女人太玄了,像美女蛇,又像神秘的女特務。但我們也僅僅是在私下裏說,沒敢告訴向天。我們怕向天聽了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要跟我們急。但是我們對舒眉衣的印象很好。

因為舒眉衣是個敢愛敢恨的女人,很有點鐵馬美紅顏、巾幗俏佳人的味道,挺對我們胃口。

我們在向天面前沒有少說她好話,所以她最終在成為向天的第二任夫人也是最後一任夫人的時候,常常大魚大肉地款待我們。我想她肯定認為在她和皮珊的愛情爭奪戰中我們這幫小兄弟功不可沒。我認識舒眉衣就像她走進我的這本小說一樣,時間有些晚。

我是在向天的狗窩裏認識的她,那會兒她很快就要大學畢業了,而我也即將去另一座城市念大學。不過我認識她的時候並沒準確地得知我這傢伙究竟有沒有上大學的福分。

那天晚上我和文青水、林川、白狐呆在向天房裏喝酒。

窗外有很大的月亮。停了電,屋裏有燭火。文青水因為他和唐兒的事很不開心,我們擔心他喝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兩眼朦朧,燭火映得他的臉紅彤彤的,像熟透的蜜桃。

那天下午向天去打了乒乓,回來就沖了個涼。他記得自己和舒眉衣她們雖然打乒乓打得很瘋,但是心裏卻一直在為一個女學生流眼淚。他覺得心裏不痛快,沖完涼就把我們給叫了過來。我們走進他的屋子后,電已停了很久。屋裏的小方桌上擺滿了滷菜,還有一件啤酒。

那天晚上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都有了幾分醉意。我們沒有談詩歌,我們只想喝酒。

後來向天首先醉起來,然後開始說胡話:「我他媽單身一輩子也沒啥……誰這麼缺德背後捅老子刀子,給主任打電話……我給他媽打電話……」

我和林川、白狐心裏沒什麼事,看着爛泥一樣的文青水和半醉的向天有些手足無措。

林川「砰」地一聲砸了一個酒瓶,說:「天哥,究竟出什麼事了,誰在背後整你,我連他祖宗一塊兒弄。」向天搖了搖頭,抓住啤酒又灌了一口。

文青水歪歪斜斜地趴在床邊,聽見砸酒瓶的聲音,就喃喃了一句:「是過年了嗎……」然後繼續趴着。屋裏四面八方都燃了紅燭,火苗一點一點地旺,外面的月光很亮。

白狐推開窗,有新鮮空氣撲來。向天家的窗子對面便是***閃爍不定的女生樓,那裏經常掛滿了花裙子和少女的心事。

林川從牆角抱起向天的吉它,輕輕地彈起來,調子悲愴而凄涼,是一曲《一無所有》。

我和白狐輕輕地唱了起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向天的眼裏突然有了淚花,他想起了自己和前妻美好的校園生活,他還想起了皮珊憂鬱的黑髮。「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向天也跟着唱起來。我們的歌聲悲壯宏亮,很有點窗外夜色的味道。

不知什麼時候,文青水也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沒有唱歌,他只是獃獃地聽着。「紫兒……」他突然叫了一聲。我們沒有理他,我們繼續唱。舒眉衣就是這時候推開門闖進來的。

她進來的時候我們的眼睛突然一亮,歌聲就被她打斷了。她穿了一條蘋果牌的水磨牛仔褲,套了件綠色的綢衫,一頭長長的黑髮被拴成一束馬尾。

「嗨,詩人們!」舒眉衣像老朋友一樣和我們打着招呼:「興緻很好啊。」

她大方得讓大夥吃驚,因為除了向天,幾乎沒有人認識她。於是我們就顯得有些尬尷。

「怎麼,不歡迎?」她環顧了一下一屋的燭火,隨便得像個節目主持人,「挺浪漫的……」

她讚歎。我們實在沒有任何理由不歡迎這樣一位優秀的少女。向天的酒有點醒了,忙招呼她坐。她搖了搖頭,「不了,向老師,幾位詩人,很抱歉,我是代表我們女生樓來給你們提意見的,」舒眉衣一臉微笑,「你們的歌聲……」她故意停頓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向天摸了摸頭:「大家玩高興了就亂嚷嚷,打擾你們了。」

舒眉衣笑得很甜:「那我走了,不好意思。」她對我們搖了搖手。「有空來玩。」林川大聲說。她轉過臉,眼睛看着向天:「我會來的,但不是現在。向老師,畢業的時候我找你還有件大事要說。」她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彩霞。

「什麼?」向天有些木吶地問。

「現在不告訴你。」然後她就轉身走了,我們看見她的背影很青春,像一枝挺拔的白木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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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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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被花朵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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