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聖誕節前夕的輕井澤已經完全投入白雪的雙臂中，車站擠滿了前來滑雪勝地遊玩的年輕男女。淳司與雅香也身着滑雪裝抵達車站，自己的呼吸在眼前形成一道霧牆，白色聖誕節的旋律迎面而來。

輕井澤的氣候涼爽潮濕，就連地名本身就代表着低洼潮濕之意，但夏天的綠意盎然幾乎將視網膜渲染成祖母綠，吸入清涼的空氣甚至會感覺連肺部都得到洗滌。但到了十二月末，刺骨寒風侵入皮膚與氣管的環境並不適合老人與病人居住。

從輕井澤站前至舊輕井澤環形交叉口的路面寬廣，約走七分鐘路程，便能看見左側一棟鋪着煉瓦色磁磚的雙層西式建築，「輕井澤圖書中心」的木製門牌也經過精心雕刻，充滿了這個避暑勝地那股文化沙龍的氣息。但在盛夏門庭若市的店面，到了冬天幾乎門可羅雀，更何況在晚上九點的時間，淳司與雅香一路走來，眼前只見一片新雪，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的足跡。

此處的老闆弘津了三也是CRS的會員，不用說一定是先天性吸血鬼。灰發與端整的儀容令他看起來就像一位知性的中年紳士，英國制襯衫與背心的打扮是最適合不過的了。兩位客人受邀至二樓的社長室。面對一個燃著薪柴的壁爐，淳司要了一杯愛爾蘭酒香咖啡，雅香則是熱可可。

「我覺得他是我所見過紅薔薇結社的會員中，最符合吸血鬼形象的人了。」

雅香暗指的形象是「多金且英俊」，由於形象與事實完全正確，淳司不做任何反論，他一開口便是向弘津請教有關黑羽別墅一事。

「黑羽此人具有相當的社會地位，不過在日本，身為社會名士同時是罪犯的例子已非奇人奇事，姑且不論收授賄賂或侵佔公款，涉及誘拐殺人表示事情並不簡單。」

沉着穩健的談吐與伯父比起來簡直有天壤之別，淳司心想。據說弘津原本是接任CRS分部部長寶座的一時之選，淳司坦承，論人品伯父比不上弘津，而且論財力弘律也在伯父之上，但眾人仍然選擇伯父成為分部長的原因可能在於他的人緣與器量勝過弘津吧，不過這個理由實在令淳司難以信服。

黑羽的別墅位於舊輕井澤地區西北部，佔地據說有三萬坪，幾乎可以容納十個東京都內的小學。唐松林圍繞在宅邸四周，石砌的三層樓建築論規模或造型，都可說是輕井澤排行十名以內的「豪華別墅」。據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曾是某名門貴族的別館，不過這並沒有什麼稀奇。

「距離此處的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在工作前好好暖暖身子吧，小姐你千萬別客氣。」

「謝謝你，叔叔。」

看來雅香的家教相當好，其實每個第一次見到她的人都會認為她的家世良好，而她的父親在自由之丘與吉祥寺一帶，總共經營六家餐廳，算得上是一位資本家。

在淳司鄭重婉拒再喝一杯愛爾蘭酒香咖啡后，一邊眺望着在火爐里起舞的金黃色火焰，一邊沉浸于思維之中，當時鐘敲響十點時，他開口詢問。

「弘津先生，請問您是在親眼看見第三名失蹤者被帶進黑羽的別墅里呢？」

「不，我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是嗎？那我們就跑一趟黑羽的別墅，探個究竟吧。」

語畢五分鐘后，兩人才動身，因為雅香還要求再喝一杯熱可可。而她一走出門又沖向一個烤蕃薯路邊攤，居然還掛着一個語焉不詳的招牌，寫着「超級洋芋片」。淳司心想，要是被那群怕胖的女孩子看到一定會想辦法咒死你；雅香擺出一副不怕詛咒的態度，接着抬頭仰望夜空。

「星星一閃一閃好像要從天而降。」

雅香難得文興大發，可惜手上的烤蕃薯稀釋了她的浪漫。不久，兩人終於抵達黑羽別墅。

滑雪場上因為一群與淳司和雅香大約同年齡的男女而顯得熱鬧活潑，但這幢別墅四周紛紛的細雪吸收了所有的聲響，眼前的光景彷彿將寂靜繪成了一張圖。

令聖誕老人興奮異常的磚瓦煙囪升起了一道灰煙直達天際，暖爐是輕井澤別墅的必要設備，除了溫暖房間外，還能除濕，煙囪的煙也代表屋內一定有人，因為燈火可以徹夜點亮，但柴火不能沒有人照料。

「別管那麼多了，直接潛進去吧，教練。」

「你說的倒簡單。」

丟下簡短的一句話之後，無形的寒氣令淳司無法當機立斷。他不怕屋內有敵人埋伏，但許多疑點卻使人不悅，尤其在來到輕井擇之後，這種感覺更為強烈。雅香不耐煩地以防寒專用的鞋尖輕踢著雪。

「就算裏頭有KGB埋伏也沒關係，直接闖進去吧。」

「你要搞情楚，KGB可是比CRS大上一萬倍的組織啊。」

「這我當然知道，那是在少女漫畫里經常出現的壞蛋，註定最後要被主持正義的CIA幹掉。」

「……可以這麼說吧。」

如果蘇俄也有少女漫畫，內容一定是主持正義的KGB幹掉作惡多端的CIA吧。政治上的正邪善惡往往是相對的，強勢人類見到淳司與雅香的所做所為，絕對會斷定這是破壞秩序的惡行。

最後，淳司終於接納雅香的提議。既然到了這裏就不能輕易撤退，不撥琴弦又如何得知三弦琴的音調。

輕井澤的豪華別墅從來不在四周築高大的水泥外牆，黑羽別墅也只是在與路面相距一公尺高的界線上種植了樅樹而已。路柱上嵌著一道橡木門扉，淳司與雅香戴着手套推開大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關門時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為求謹慎小心，從門口到玄關就花了五分鐘，簡直是天下奇觀。遠處傳來狗吠，但很快又恢復寧靜。

雅香遠比外表來得孔武有力，先前聖陵大學的離奇命案發生時，她將輕機關槍藏在新娘禮服下，但動作仍然十分敏捷，這隻有先天性吸血鬼才辦得到。看她外表來看，會覺得她連蟲都捏不死，但是當她手一抓住飽受寒氣的門把，只聽到門把發出一聲鈍響便脫落了。

「有錢人的傢俱還選這種便宜貨。」

淳司沒有任何錶示，因為還有許多值得留意的部份。

一切景像完全在意料之中，甚至令淳司感到有些無趣。屋內的陳設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大型醫院最先進的治療室。與醫院功能有兩處不同的是，壁面掛着十字架，地面鋪着毯子，但具有生命維持裝置的三個病床上躺着三名男女，黑暗完全不影響吸血鬼的視力。

「故事進行到此，接着就是要打開照明。」

故事的導演似乎毫無創意，隨着淳司的預言，整個眼界溢滿了黃白色的光。

透天大房子頂端閣樓的階梯上佇立着人影，一個拄著拐杖的白髮老人與十名體格強健、身穿運動皮夾克的男子，毋須自我介紹也明白那是別墅的主人黑羽和他的保鏢們。

「你們兩個小偷冒着生命危險闖進我家，有何貴幹？」

黑羽按慣例先做一番嘲笑，立刻遭到雅香的反擊。

「什麼小偷，講話客氣點，自己長得跟牛魔王第五號嘍羅一模一樣就不要說大話。」

黑羽睜大雙眼，一時無法回應，淳司在一旁低聲問道。

「喂、牛魔王第五號嘍羅長什麼樣子啊？」

「我怎麼知道？不過我感覺他就是，你看他的表情就證明我說的沒錯。」

「我看他是在生氣。」

黑羽確實一臉惡眉怒目，雖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浩，但很明顯地他來者不善。

「你、你這個愛耍嘴皮子的小丫頭，看來不好好教訓外一下，你是學不乖的，我要把你剁成八塊榨乾你的血。」

「抱歉，我是B型，幸好跟你的血型不同。」

「哼，B型人當中，也有不少跟我一樣疾病的患者，我還怕賣不出去嗎？而且人命關天，保證可以喊到一個好價錢。」

黑羽這段激動的台詞令人毛骨悚然到極點。

這個人把植物人的身體視為活生生的血液製造工廠，植物人只要心臟健康，就能源源不斷提供新鮮血液，黑羽供應這些喪失意識的人維持生命的營養，然後采汲血液注入自己體內。視他人為工具的人不在少數，但如此醜惡現實的做法並不多見。

「我這八十年來，為了國家與世界經濟犧牲奉獻，而且還希望繼續下去，只要有新鮮的血液，我就能實現我的夢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與社會。」

為什麼這種歹徒在為自己的行為開罪時，總是不忘搬出國家與社會當借口呢？淳司感到相當不耐。一定是某種相當強烈的契機，才會讓這個迂腐的老人突發奇想，將處於腦死狀態的人視為造血工廠。

「他們的血已經進了你的體內嗎？」

雅香壓低音調，不懷好意地詢問得意洋洋的老人，不僅如此，連表情也跟着改變，彷彿在製造說鬼故事的氣氛。

「你知不知道那三人其中之一是愛滋病患者？」

所得到的反應是一陣遠比她更為狡猾詭詐的笑聲。

「你以為這樣就嚇得了我嗎？白痴，我早就確定過他們當中誰也沒有愛滋病。」

「原來你早就知道啦？」

雅香聳聳肩。

「好一個老奸巨猾，連一點破綻也沒有。」

「是你唬人的手法大差！再回去磨練一下吧，廢物，你這種貨色要在我的公司當清潔工，我還不屑。」

「那你可以叫我擔任督察嘛，我一上任就拚命貪污做假帳給你看。」

「住口，不要胡說八道。」

黑羽方寸大亂，連忙嘶聲怒吼，接着以拐杖在地面敲了三下，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一種命令動作，分列左右兩側、身穿運動皮夾克的男子們開始採取行動，他們手持木刀、特製警棍衝下階梯。淳司與雅香也沒有義務待在原地，製造對他們有利的條件。淳司隨即伸手抓住床頭燈丟向天花板，照明被擊碎后，玻璃碎片隨着聲響散落，整個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保鏢們頓時視力全失，腳下無法順利在樓梯煞車，結果眾人一窩蜂地滾下階梯。體格強健的男子們疊成人肉包子，不停糾纏蠕動，躺在地上呻吟哀嚎。黑暗中的悲嗚不停響起，那是因為淳司不顧人情禮數，大膽踩過他們身上，直奔階梯。

黑羽雖身處黑暗，卻能察覺攻擊者的動靜，揮動着拐杖防身。當拐杖掠過頭頂時，淳司無聲無息地貼近對方猛伸出手。

黑羽的動作停止了，彷彿化為老牌美術社店面陳列的廉價雕像。數秒的時間流過黑羽四周，最後他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淳司吐露一口氣，此時白色光塊由門外躍入，將淳司壁面的身影拉曳得又細又長。

「教練，快走！警察來了！」

雅香踩過不幸的人肉包子喊道，語尾被警車聲淹沒，人聲隨着煞車聲一起湧向別墅。

淳司暗地喝嘴，想不到黑羽會事先通知警察。一旦警方涉入，他自己的惡行也會跟着曝光，要不然他何必動用全部的保鏢呢？淳司目前無暇考慮太多，他越過透天梯的扶手，雙腳在不幸的人肉包子上着地，雅香就等在後門。趁著大批警官敲響正門，兩人避開眼線從庭院走向馬路，卻在此時，被守候在警車一旁待命的警官發現。

「你們兩個等一下。」

要是被警察逮住就糟了，讓警方得知CRS的存在只有百害而無一利。身分曝光不說，遭到誤解才最棘手，要是被認定為外國間諜，就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兩人二話不說，只管加快腳步。

「前面那兩個給我站住！」

警官的聲調轉為嚴厲，這個語氣里蘊含着「對警察傳喚充耳不聞者，必定心中有鬼」的心態，在這個場合下，也未必見得是一種偏見。終於，淳司停住腳步，警官口中喘出蒙濛霧氣逐步走來，調整呼吸后，正要劈頭盤問之際。

「得罪了。」

淳司伸出右手，五根手指觸摸警官的頸部接近耳下之處，這個動作就足夠讓警官陷入貧血狀態，一語不發地倒在雪地上。從頸動脈位置汲取生氣的時間要是再多三秒鐘，下場就會和黑羽相同。

黑羽府邸中傳來狗吠聲，緊接着是一陣引擎聲劃破夜氣，伯父騎着雪橇而來。

「伯父，你怎麼會來這裏？」

「久等了，請上座。」

僅供兩人乘坐的雪橇勉強擠了三個人，朝着唐松林揚長而去。才過了五分鐘，身後的黑暗便傳來充滿敵意的狗吠，聲響扑打着淳司背部。

突然間，雪橇發出不滿與哀嚎后不再動彈，原來是燃料用盡，它才賴在雪地上抗議工作過度。

「振作點行不行？你是男人吧！」

雅香的叱責收不到任何效果，可見這輛雪橇可能是女的吧。總之分秒必爭，三人只好留下雪橇，徒步走在雪地上，四周的別墅群在微亮的雪光中顯得烏黑寂靜。

狗吠聲逐步逼近，淳司向伯父與雅香示意後轉身衝出。唉、從事CRS活動的唯一好處就是不用擔心運動不足。

在雪地上了跑了兩分鐘左右，一切完全在預料之中，獵狗追上了淳司。杜伯曼犬的身影躍入淳司的眼界，黃濁的利牙與粉毒的長舌直撲他的咽喉。淳司早已擺好架勢，無需出拳反擊，只是順着對方飛躍而來的速度往後倒向雪地，杜伯曼撲了一空，身體隨着拋物線落下。

頓時擾起一陣雪塵，不等白煙完全平息，淳司已經站起身，壓住毫無意識的杜伯曼犬，伯父走過來喊道。

「哇，好精彩哦，不愧是我最得意的侄兒。」

「多謝誇獎，好戲才正要上演。」

淳司賊笑着向面露不安的雅香說道。

「真正好戲的演出地點就在輕井澤圖書中心，非得向老闆詢問出賣我們的理由。」

「喲，看來你也察覺出一點端倪了，真是孺子可教也。」伯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