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女國

西女國

那個時候,我像你一樣,還是家族中的最小成員,由於這個緣故,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在他的晚年,時常向我講他年輕時的奇遇。

那時的我還無法理解他這段發霉的記憶在他生命中的意義。年幼無知的我根本不是一個好聽眾,在祖父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的注意力常常被草叢中蚱蜢及夥伴的呼喚所吸引,他本來就支離破碎的回憶一次次被好動頑皮的我殘忍破壞。當玩累了的我終於回到祖父的膝前的小板凳上,稚聲說:「姥爺,剛才您講的我又忘了,你能再講一遍嗎?」曾祖的臉上依然浮動一層溫煦的夕光,喃喃道:「我講到哪了呢?前面的?唔,忘了就忘了吧,反正都是一些該遺忘的事情。」時至今日,我回味彼時的情景,恍然明白,也許曾祖根本不需要一個耐心細緻的聽眾,也根本不期望一個能理解他的故事的聽眾,所以他從他滿堂子孫中選擇才六歲的我傾吐那些,而懵懵懂懂的我也當真把他「年輕時那檔子事」當成了神話來聽,可是當我長到不再相信神話的年紀,才猛然發覺曾祖的這段回憶,是他最彌足珍貴的遺產,可惜我整理童年的記憶碎片,這段神奇之旅已像荒廢已久的小道漫漶不清。我不得不從浩繁典籍、長輩的支言片語中尋找這些故事的確發生過的證據。有時,在空白處憑添我的主觀臆想,在費解處以現代科學知識加以補充詮釋。如此,這個故事又變得羽翼豐滿栩栩如生起來,就像出土的遠古乾屍重新恢復肌肉的光澤。可這神奇的復甦卻讓我憂心忡忡。因為它太過荒誕,荒誕之中又無不是現實的影子。我於是決定以曾祖的口吻以小說的語言把它記錄在紙上。我並不奢望小小的你能像從前的我一樣手托下巴去聆聽一個老得半截入土的老人的回憶,只是隱隱的期望將來一天,心血來潮的你在整理我的遺物觸及這些塵封的資料,某種直覺讓你在此稍作流連,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曾祖的故事】

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十九歲的我在青海省某部隊服役,這是一支神秘的部隊,對外宣稱是隸屬於墾荒兵團,實際是一支核能武器後勤保障部隊。我作為一名新兵自然不能接觸核武器的研製機密,大部分時間,我們的作戰任務不過是身穿厚厚的防化服對核爆炸區域進行後期勘測。冷戰時期是我國的核武實驗快速發展的歲月,核武器的爆炸的TNT當量不斷升級,實驗場也從露天戈壁轉為地下。

我所要敘述的這個故事是發生在一次對核爆炸區域進行的後期勘測任務中,這次核實驗似乎從一開始便不正常,測量隊伍的規模也是空前,甚至因為人手不夠,臨時從通信工程營選派一些士兵進行強化訓練,以使他們可擔當專業的測量任務。我們這樣的部隊首先接受的訓練便是保密,不必知道的便不要多問,儘管如此,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還是蔓延開來,說是在爆炸的第一時刻,全軍所有的同步監控儀器竟然完全喪失對核心爆炸數據的跟蹤,以致無法核定這項實驗的爆炸當量。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3000名測量士兵散佈在2萬平方千米的網格測量單元里,就像散落在戈壁灘上的石塊很快被廣袤的大地淹沒了。運載我到指定區域的卡車的轍印,是這片不毛之地唯一顯著的人類痕迹。但卡車很快開走了,按照規定,我必須工作一整天,然後應用攜帶型雷達向總部通告自己的位置,然後被卡車運回基地。

那天的我的工作差不多就要結束了,在我的測量區域只剩下最後十平方千米的區域,事實上在這個大小的區域只須在我的記錄本上增添三個控制點便足夠了,可是就在機械性的完成這三個控制點的數據錄入后,我愣住了。因為,這是三個莫名其妙的數據,每平方公里0.054居里。這放在普通居民區倒是正常的數據,可這是核實驗一個月後的爆炸中心區域,或許因為我是新兵,所以被遣派到最危險的區域——要知道,這三個點的數據與相鄰控點相差十萬倍。

我立刻檢驗了我的儀器,很明顯它工作正常,指針的確動了,只不過幅度非常之小,比我手掌的自然震動還輕微,我終於放棄折騰我的儀器,直起身來環顧四周,我的腿不禁哆嗦了一下,全身僵住了,不知何時我已完全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遠處黛色的山巒連綿起伏,近處一片茶蘼花海,一條九曲小河蜿蜒至天邊,兩岸垂柳嫩黃,喬木青翠。暖風拂煦,一幅塞外江南之景象。我手臂前伸著,恍若去觸摸一幅精巧絕倫的畫,而我因久久佇立而麻木的雙腳也不禁向這奇景移去。我的世界陡然光亮起來,大漠飛砂走石的陰霾天空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拭得纖塵不染,明凈澄澈。幻覺?海市蜃樓?我搖頭眨眼,沉重的防化服成了我要驗證這奇景的障礙,我急不可待的脫掉了它,把它放置在一個高地,我這樣做是因為測量顯示此處,放射已對我構不成危險,二來它醒目的橙黃色也可當作一個定位標誌。可是後來發現這是個錯誤。我撲向那條晶瑩碧透的小河,它並沒有像我懷疑的那樣退去,它真實的浪花讓扑打到我臉上,讓我渾身一戰。冰涼徹骨,這是雪山的融水吧?我狐疑的回頭張望,我的橙黃標誌不見了。我瘋狂的朝認定的方向跑了幾步,又神經兮兮的站住。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記得來的時候是這個方向,可是那刺目的標誌卻已蕩然無存。大漠的風也許能帶走它,可那也不可能把它底下的地皮也颳走吧。映入我眼帘的早已是陌生的風物,我沮喪的認定,自己的確進入到一個嶄新的世界。手腕上的軍用手錶上的指針忠實的定格在六點三十分,那是規定的收工時刻,此刻,成為一個莫大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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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夏殊兒發現的時候,我已經飢腸轆轆神志昏迷,但我卻清晰的記住了她初見我時的發音:「呀啊卡噻嚕吶。」後來,當我學會這裏的語言,才悲哀的發現,她是在說:「哇,好大一頭獵物。爽!」一開始,我是作為聾啞人來觀察這個嶄新的世界,因為我完全不懂得這裏的語言,我服役的部隊駐紮在青海藏區,在我看來,這裏的語言與藏語的發音類似,參照我進入「這裏」的位置,這種語言與藏語有淵源我並不意外,我詫異的是,當我用完整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表達時,他們全都一臉茫然的望着我,而我嘗試用西北方言表達電報式的簡短片語,他們卻露出會意的微笑。

夏殊兒出身貴族軍官家庭,女王賜夏家一塊百里獵苑,我不幸在她貼身男僕的大呼小吆中,闖入她的視野,我於是淪為她的戰利品,西女國的法典里有這麼一條,在貴族領地里出現的「男」的人,領地的主人有權將其沒收,納為私有。夏殊兒在捕獲我的時候並沒有向我宣讀此明文條例,她採取的是簡單而有效的方式:暴力。我雖然是個新兵,可也在部隊里摸滾爬打了好些年,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可是她二話不說,就一箭在我的耳朵上穿出一個誇張的耳洞,我立刻繳械投降了。因為,士兵野外生存手冊上有這麼一條:無論在何種惡劣的環境下,士兵首要做到的是活着。爪牙們囂叫着撲了上來,興奮異常的把我綁了個結實,他們已經發現我面容殊異,衣着奇特,所以,他們眼睛裏燃燒着發現珍稀動物的驚奇。

夏殊兒勒馬過來,用馬鞭抵住我的下巴,企圖把我的臉龐稍稍抬起,以方便她驗貨,我冷笑着啐了一口,偏過臉去,「咯咯咯咯」,高高在上的她笑得花枝亂顫,本是少女的銀鈴脆音,笑聲卻又夾帶一份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得意與傲慢。

她突然止住大笑,桃面霎時冰封,鼻子裏噴出一股冷風,杏眼圓瞪:「嗯!」這無須翻譯,我明白,她在威脅我。我面不改色的直視她,眼眶裏燃燒着怒火,她的目光卻的彎了,像是冰棱被烈火銷融了鋒芒。也許她不曾料到男的人膽敢與她對視吧。

後來,我成了她三千男奴中身份最優越的一個,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我可以不吃鞭子,自然,我知道,鞭子的降臨意味着我觸犯了非常嚴厲的規矩,可是我頗委屈的是,僅僅是因為我堅持一項十九年曾懷疑過的事務:站着拉尿。

「蹲下!」她劈頭抽了我一鞭子,我的事務還只是進行到一半,無法閃避這一下,灼痛讓我一個哆嗦,像一泡長尿后的一個冷戰,便欲強行中止了。

我十分憤怒,幾乎要掉轉龍頭對準她。

「忍住!」我對自己說。豈不知一項神聖使命已然在我的腹底生根發芽:偵察這個見鬼的世界,屈辱的活下去。

「人站着拉尿是極其沒教養的表現。」後來,夏殊兒和顏悅色的向我灌輸她西女國的文明觀念。

「這是我的權利!」我說。

「權利?我們『男的』是沒有權利的。」一個男奴忍不住開導我。

夏殊兒揮手制止了他,只是面帶含蓄微笑望着我。彷彿在期望我的「自省吾身」。是啊,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份、自己的來歷。一頭被捕獲的獵物談何權利!我用求知若渴的目光望着她,嘴微翕著,似在無聲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善睞明眸滴溜一下,似洞徹了我的心思,慢條斯理說:「男的不過是(女)人身上掉下的一塊肉,這就宣告了『男的』一出生便是(女)人的私人財產。」

我無言以對,不知什麼時候,善解人意的她悄然離去。留下我獨自潸然淚下自憐自憫。一個男奴安慰的拍拍我肩膀:「在西女國,我們『男的』天生只能被擁有,而不是擁有。認命吧外鄉人。」

我抬頭審視這位好心的「難兄」,他與所有的男奴一樣衣不遮體,僅有一塊粗麻布蓋住私處,肌肉滾圓,腹部稜角分明,周身線條硬朗,皮膚黎黑。在這西女國,白晝到是乾熱,可一到晚上,便冰寒徹骨。待遇優厚的我裹了條厚厚毛毯,仍舊牙齒戰戰,縮成一團。可這男奴的嘴唇已然凍得發黑,卻仍麻木不仁的佇立着。我向他坦陳了我的同情與不平。他憨憨一笑:「外地兄弟,你有所不知,在西女國,男的是不允許被衣袍嚴密包裹的,以暴露為美。女主人喜歡我們的胸肌腹肌,多少男奴為了取悅主人,恨不能赤身裸體,鼓起團團肌肉以吸引主人的目光,像我,就是因為身材完美而被夏家挑為貼身男奴。」他不無得意的自顧其體,面龐浮出羞赧的紅潤。見我以憤懣的目光瞪着他,他連忙從顧影自憐的美妙中恢復謙恭的神態,自作聰明的撩起我的毛毯,粗糙手指滑過我的腹部,像滑過鋼琴鍵般優雅,獻媚說:「兄弟你的肌肉也不錯,怪不得少女主會喜歡。」他已經認定我是夏殊兒的紅人,所以一個勁的巴結我。我一陣噁心,狐假虎威的喝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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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掌握西女國的語言之後,我在與廣大被壓迫的同類們交流中,逐漸了解到這西女國的概況。原來,這西女國座落於蔥嶺以西崆峒以北,群巒環抱,雪積冰封,鮮與外界通,更不聞達於中國。雖《山海經?大荒西經》中有隻言片語載曰:「西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女子之國。」然其地域不可考。但是,中國卻素有女兒國之傳聞。

西女國女王持政,國中設大祭司、大司馬、大宰等職,均由女性擔任。大祭司、大司馬、大宰從貴族階層擇優推舉。

「男的」生而為奴,強壯者外充兵營,孱弱者內填宮闈。女人生而為貴族,一妻多夫,可從後宮任意擇男臨幸。女人對家男擁有生殺予奪之權力,不馴者輕則鞭之,重則刑戮。國中」男的」多遭兵焚殺戮,數量趨減,故西女國常對臨邦進行侵犯,以俘虜」男的」以充國用。將軍多有賞賜,多則千人,少亦百餘。各自帶迴圈養,烙以族徽,以作為財富象徵。男奴可市場交易,沒有貶值的危險,閑着的黃金不會增殖,閑着的男奴卻可以幹活。所以,男奴是比金幣更受歡迎的硬通貨,是比鐵器更受歡迎的商品。「男的」的價值並不是均一的,按「男的」的體質年齡面容身材差異,好的「男的」價值傾城,孬的比一頭豬還要廉價。傾城之男是貴族們爭奪的對象,女人對「男的」的痴迷並不亞於男性社會對女子的愛慕。為佳男一擲千金都有之,為佳男傾家蕩產者有之,為佳男大動干戈者比比皆是,但是舉國上下沒有人能比過女王對「男的」的佔有慾。強權女王設立一個專門機構為她在全國物色佳男。女王的審美情趣如千里流沙般浩大廣博,傳說她的後宮佳麗之中,既有虎背熊腰之巨人,又有嬌小玲瓏之侏儒,既有膀大腰圓之猛男,又有瘦小孱弱之病秧,既有紫髯碧眼之西方行者,又有面如冠玉之東土文士……然則女王陛下的喜好又如大漠氣溫般變化迅猛。某段時日,女王偏好大胸男,引領全國一代審美潮流,舉國男奴投其所好,苦練上半身,於是國中多畸男,體形如泰岳倒峙,空有上盤雄峻奇偉,下盤卻岌岌可危,不堪其重。某段時間,女王心血來潮,癖好袖珍男,於是有謀求功名的多心人,以小籠飼養初生男嬰,縮其食量,束其筋骨,強阻發育,終成「籠中巧男」,模樣乖巧,神態楚楚,喚作巴兒男。女王愛不釋手,貼身攜帶,終日褻玩,又公陳於大殿供大臣使者賞玩,於是舉國聞風而動,紛紛培育巴兒男,每年舉辦巴兒男選美大賽,蔚為大觀。夢想被女王垂青的小男奴們紛紛忍飢瘦身,自殘斷骨,負重縮體,以求玲瓏身段。結果國中多餓死、殘疾。大多數巴兒男既不能得到貴族、女主們的寵幸,又無法充當勞動力,因而成為女主的累贅,而被替為上貢的犧牲,或為主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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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女王的審美感是多麼變幻莫測,有一項審美指標卻是亘古存在,舉國認同。那就是「男的」應該擁有一個小的腦袋。「男的」擁有知識被認為是大惡的非道德的,所以,作為知識的容器,也應該越小越好,所以,對男奴進行「束腦」是這個國家的歷史傳統,男奴們也對自己擁有一個小頭而驕傲。誰家要是培育出了大頭男奴,就會被輿論譏笑為有失家教。這項傳統從目前看來似乎是有其理論根據的。(女)人的腦袋比「男的」小,所以成為了這個國家的統治者。

「束腦」是一項嚴厲而冗長的工作,男嬰一出生,便被重重白布纏住頭部,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就像一個打了繃帶的重傷者。不少男嬰因為無法承受纏布的勒壓而窒息死亡。她們認為無法挺過「束腦」的男嬰那便是應該被淘汰的,男嬰一出生便應學會承受痛苦和重壓,這是上帝賜予的「洗禮」,勿庸說,上帝也是女兒身。從「束腦」中捱過來的「男的」也多半顱骨發育畸形,面部肌肉因長期處於痙攣之中而變形。不僅生前智力低下,反應遲鈍,壽命也相當短促,大多活不過三十歲。

我初臨此境,見」男的」腦袋如削,面容猙獰,耳朵萎縮,似一朵枯苞,還以為是人種差異。也怪不得我被夏殊兒帶回國中之時,該國民眾也視我為怪物,前擁后堵,以爭睹為快。我常常想,我特異性的大頭大耳,是不是夏殊兒對我異樣對待的緣由呢?其實說我是大頭大耳實在是冤枉,我只不過長了個自然發育的腦袋和耳朵罷了。儘管夏殊兒面對國人的非議時總是極力否認,但她還是有意無意對我的頭和耳朵表示出非凡的興趣。似乎是為了加強我對「大耳是罪惡」的認識,她時常揪住我那隻被她射出一個孔的耳朵,喝斥道:起來!坐下!滾一邊去。捂著灼疼的耳朵,我強吞怒火,眼睛卻不容控制的沖她射出熾熱的火光,她一愣,旋又神情大變,慈祥一笑,摟住我的大腦袋,作安撫狀。她以為我會像她身邊的巴兒男一般接受她的柔情,搖尾示歡。好笑!

夏殊兒每次出遊狩獵都不忘帶上我,西女國的女主人們都經受過嚴格系統的軍事訓練,不僅指揮才能卓越,格鬥實戰能力也不遜於」男的」。相形之下,西女國之」男的」比較低能,只會機械服從命令,作最低賤的體力格殺。夏殊兒出身軍官世家,本領自然非同小可。弓馬嫻熟不說,角力搏鬥也是令人讚歎。她已不屑與男僕們比試射術馬術,主動要求與虎背熊腰的力士比試角力。不知是對女主人心存畏懼,還是有意獻媚,上前的男僕多半一觸即潰,摔在地上直哼哼。女主人們哈哈大笑,用馬鞭指著橫七豎八的男奴說:「廢物!小腦廢物!」

我早已按捺不住,上前拱手道:「臣僕願與主人一較高下。」女主們愣住了,夏殊兒正在興頭上,不假思索的答應道:「好,我正要試試大耳美男的身手,險要之處,美人兒要手下留情哦。」隨從們哄然大笑。

我不動聲色的佇立着,心裏卻騷動不已。要知道,論弓馬之類遠古之技我自嘆不如,但這摔跤蠻力,我一個經過現代軍事訓練的軍人會怕她一女子嗎?我只是需要一個恰到好處的結束方式。

夏殊兒迅如閃電,撲到我腹下,朝我雙腿襲來。她個子嬌小,重心低矮,所以在下盤進行戰鬥是她的優勢。她的確是個技藝高超的摔跤手,任何忽視她纖細雙臂爆發出的力量的對手都會慘遭倒栽蔥的惡果。我不敢輕敵,俯身壓在她背上,反抱住她小蠻腰,如此,她搖撼我雙腿的力量轉移到她的自身。她暗蓄勁道,伴隨幾聲壓抑的喝聲,企圖倒拔我扦在地上的雙腿,沒有成功。倒是我趁她力道衰竭的瞬間,猛然把她抱起,半舉在空中,然後側身向地倒去,本來我可以輕易的用膝和肘抵住她的腹部和喉部,讓她不能動彈,從而制服她。但我還是就勢一滾,把她摞在我身上,製造出她得勝的假象。她的臉緊貼我的頸部,滾燙滾燙的,大概她羞得面紅耳燒了吧。她還真重,怪不得那麼大力氣呢。我想。

四周爆發雷鳴的叫好聲,「將軍神勇」的呼聲不絕於耳,我在她身子下裝出無濟於事的抵抗狀,其實是我想多抱她一會,她少女的身體里散發的原始的野性的體香讓我陶醉。我心裏正美間,那隻曾遭受過重創的耳朵傳來一陣劇痛,我噯喲一聲鬆開手,捂住耳朵,掌心濕漉漉的,這一口被她咬得不輕。她從我懷裏掙脫爬起,沖我惡狠狠的啐了一口,那森森白牙上還殘留着我耳朵的血沫肉渣。四周陡然靜寂,眾人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她,她已經得勝了,應當得意才對,為什麼還要懲罰地上那個不自量力的傢伙?我捂住耳朵作委屈狀,用眼角的餘光偷窺她的表情。其實我對她為什麼惱怒心知肚明。

「將此廝打入雜役丁!」夏殊兒無視我的作態,冷酷無情的宣佈,沒有對她的命令作任何解釋。我全身涼透,雜役丁是男奴中最低等下賤的階層,終日與牛馬為伍,干臟活累活,苦不堪言。我看見人群中那個被我罵滾蛋的大胸男陰冷一笑。我卻表情坦然的接受了,因為我知道我越是表現得絕望哀苦,她便越是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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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男,負我如廁。」夏殊兒坐在床榻上,光腳丫子沖我喝道。彷彿她是一個衣來伸手的黃毛丫頭。我忍氣吞聲的跪行過去,載上她。她卻在背後勾住床架,我頓覺千斤壓頂,兩腿發軟。我咬牙一使勁,她又突然松腳,我剎車不止,往前跌了個狗啃屎,頓時滿天金星,一嘴咸腥。她踩在我屁股上,用腳踢我的大頭,說:「蠢貨!」

「大耳男,倒夜壺。」

我畢恭畢敬的遵命行事。

「怎麼灑了出來?」她指着地上一滴水漬。

那分明是她的口沫嘛。我申辯道:「那不是的。」

「不是?那是什麼?」她搖著夜壺,地上頓時又增添了不少污點。她扔掉夜壺,按住我的頭往地上貼,說:「你說不是,那你舔掉它驗證一下!」

天底下哪有這麼蠻不講理的女子!我梗著後頸,執拗著對抗她的臂力。

喲!我的反抗讓她一怔。她勃然大怒,使出全身蠻勁按我的頭,我忍無可忍,反身鉗住她的手腕,多日的屈辱醞釀成噴薄的火山,我狠狠的把她摔倒在地,虎口卡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一幅魚死網破的拚命狀。許是她第一次面臨這種險厄,美眸里流泄出恐怖的蒼白色。侍衛們蜂擁而入,一陣亂棍打開了我。那個大胸男急於向主子表現他的忠誠,提了尖刀對我腹部再來。

「住手!」從驚魂中鎮靜過來的她厲聲喝道。大胸男聞聲失色,尖刀脫落,一臉惶恐的望着女主人。

「你還是作我的內侍郎吧,雜役丁不適合你。」夏殊兒平靜的對我說,彷彿剛才的事不曾發生。

眾人愕然,大胸男更是一臉沮喪。我與他一樣困惑,我的大逆不道不僅被寬恕,還因禍得福,重新被列為內侍郎。我又驚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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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雜役丁的歲月中,我曾有大量機會與最底層的「男的」打交道。一直以來,我所疑惑不解的是在西女國,是什麼造成女人統治了男人?在生產力不發達的時代,男人的體質本可以成為他們最可依賴與發揮的優勢,他們可以作為士兵攻城掠地,為什麼不可作為勇士反抗女人的暴虐統治呢?所以一有機會我就處心積慮的向他們灌輸男女平等的革命思想。我本以為,我此舉必將向盧梭的「人生而自由」的口號一樣彪炳史冊,必將一呼百應,被廣大被壓迫民眾推為起義領袖。可是男奴們卻讓我自討沒趣。他們冷冰冰的回答我:「反抗?憑什麼反抗?『男的』拿什麼反抗偉大的女主?」

「力量!用思想的力量與搏鬥的力量!」我自認為自己的語言鏗鏘有力,情緒飽滿。我慷慨激昂的姿態在觀者無動於衷的漠視里卻顯得滑稽可笑。

「力量?我們甚至連思想都沒有,談何力量!」一個年長和男僕在黑暗的角落有氣無力的說。

無疑,這本身便是一句有思想有力量的語言,可是,我卻為這句話來自一個心力交瘁的老者而悲哀。也許,在他年輕時,偶爾也撞擊出大逆不道的火花,可這火花如電光火石,一閃而逝,終被現實之塵埃無情撲滅。我打量那個老者,他全身漆黑,團坐不動,惟有一雙賊亮的眼珠不曾被黑夜吞沒。

我恭敬的詢問他的年齡。

「三十五了,老啰。」

我心生悲涼,三十五歲之「高齡」,在他的同類中,他堪稱壽星,可是他的雙鬢他的眼神中那青春的色彩分明過早的被漫無天日的苦役褫奪了。我向他請教為什麼男的思想被認為不如女人強大。

他靜靜的站起來,感情飽滿的吟唱一首古老民謠:

呵,宇宙啊,你從何而來?玄牝之門。到何處去?玄牝之門。

呵,塵埃啊,是什麼吸引你不致脫落?大地母親。

呵,星辰啊,是什麼牽引你周行不殆?緻密黑體。

呵,男奴啊,你們從何而來?玄牝之門。你們到何處去?大地母親。

是誰賜予我們糧食的種植方法?是萬物之母,嫫娘。

是誰主宰氣候變化寒暑變遷?是眾神之神,嫫娘。

是誰預測我們旦夕禍福生老病死?是上帝,嫫娘。

是什麼作為大地萬物的測量準繩?兩儀神壇。

是什麼變幻無窮幽深隱晦?坤衍之數……

他大聲吟唱的同時,其餘的男奴也悚然動容的跟隨他的節拍低和。我成為這神聖莊嚴的氣氛中最不協調的那一分子。

等他們歌唱完畢,我誠懇的向他們打聽什麼是嫫娘、玄牝之門以及兩儀神台,他們情緒激動的向我驕傲陳述,七嘴八舌聲音顫抖雜亂,卻難以掩飾他們感情對這些神聖名詞的崇拜敬畏。原來,這嫫娘便是他們宗教里的始祖、上帝、造物主,她生育了大地、星辰、宇宙中的一切。大地又孕育了眾女神,女神們生下女人,女人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而男的是女人的產品,自然是屬於女人的財產,是最低等的階層。這玄牝之門是傳說中擁有最強大引力的玄洞,是愛的象徵,宇宙萬物淋浴在她愛與擁抱里,逃到天涯海角宇宙之邊也無法逃脫她的召喚。同時,玄牝之門還是西女國最高祭祀神殿的稱號。兩儀神壇是玄牝之門裏一種神秘工具,壇底畫有兩條平行線,壇頂開有一孔,靈女們從頂孔處擲下長度一致的木杆,然後記錄下桿與平行線的相對位置。這項工作與中國的蓍草占卜類似,空洞,毫無意義,可是按照他們的口頭傳說,這項儀式已經進行了上千年,用作紀錄的典籍汗牛充棟,紀錄數據是這個國家最珍貴最權威的檔案。

我久久凝視這群心滿意足的奴隸們,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也無可發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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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男,可敢與我一試鞠弋?」有時,夏殊兒突發興緻,鞠弋是一種比試下盤功夫的遊戲,但比角力要溫和得多,人站在畫好的圈內,被擠出圈外者敗。

上次吃過虧,我於是學乖了:「主人神力,奴僕不敢。」

可是我卻聽到她失望的訝異聲。自從夜壺事件之後,夏殊兒對我突然寬容和藹了許多,可不知為什麼,當我也報之以桃,對她百依百順,她脾氣卻又變得暴戾無常,時常因為我一些雞毛蒜皮的小過錯而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我誠惶誠恐的承受着體會著與那個老年男奴類似的從男孩到「男的」的轉變過程。而夏殊兒對我的刁鑽虐待終於在福紅日這一天達到極致。西女國有這莫名其妙一條民俗,每月福紅日,女主人們對男奴們盡情痛打以排憂遣悶,這一天不鬧個鬼哭狼嚎天翻地覆誓不罷休,實為全國之狂歡日。原來福紅日的紀念意義在於:女人生產「男的」的這一天是受難日,所以男的也要對女主人感恩,讓她們盡情毆打自己,只是回報的次數被無限度翻倍了,每個月的福紅日都要進行。

「福紅日是什麼日子?」我傻乎乎的問同胞們。

「噓!」大胸男立即捂住我的嘴,神經兮兮的說:「瞎問什麼?你不知道那是我們男的應當避諱的么?」

我雲里霧裏,一個好心的男奴幫助我穿上護墊,不久挨打盛宴就要開始了。他在我耳邊輕語:「那是與月亮周期有關的日子,專屬於女主人的日子。」

哦。我若有所悟。難怪女人們要在這一天發泄。這福紅日哪裏是什麼領取福利紅頭,分明是過索要催命利息啊。可是我不禁疑惑了,難道西女國的女人們的那一天都在同一個日子嗎?我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棒打籠罩了我,夏殊兒彷彿與我有深仇大恨,一上來便追打我。我用肘臂護住頭部蹲了下去,儘管全身包好了護墊,但關節突兀處仍被打得皮綻肉裂,腦袋大果然是罪過,成為被攻擊的焦點,被打得鮮血滿面嗡嗡作響。起初我還能聽見她牙縫裏擠出的恨聲:「我叫你反抗!我叫你不服!」後來,我已經聽不清她的吆喝了,等我清醒過來,狂歡已經結束了。我躺在她柔軟的懷裏,耳邊的吆喝也變成嚶嚶啜泣:「你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不躲?」淚水漫滿她清幽的眸子,她沒有覺察到我的蘇醒,我於是靜靜的端詳她關於我的哭泣。她緊貼耳根的修長鬢角,她低垂的長睫毛上晶瑩的露珠,她因哽咽而凸顯的纖巧鎖骨,她楚楚的神態讓我不能自制,忍不住伸手去拂拭她的淚珠。

「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手太重了。我不該打你。」她見我醒了,嗚咽著道歉,頭垂得更低了,臉幾乎要貼在我胸上,清香撲鼻的青絲撩撓着我的脖子。

「主人,你言重了,我沒事。」我故作輕鬆的揮動胳膊舒展筋骨。

「真的?」她破涕為笑。

「真的。」我坐起來,大聲說。

她似乎覺察到我的洪鐘大聲里難以掩飾的那份虛怯,燦爛臉龐迅即黯淡,握住我的手說:「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打我你就可以解恨了,我也會安心。」

我甩脫她的手嚴肅說:「男人怎麼能打女人呢?男人生而高大強壯,是要作為女人的保護者。」

她一愣,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話里有大逆不道的邪惡思想。

不過,她並未介意,用幽幽的聲音說:「唉,不知為什麼,你在我心中與其他的男奴不同,也許是因為你來自化外,來自愚昧的父權社會。」

我不寒而慄。立場不同的人說出的話是多麼令人驚愕啊。

「你身上有一種其它男奴所沒有的氣質吸引我,我不知道自己對你是一種什麼感情,」她繼續說,「大概是一種比對財富的佔有慾更猛烈的喜好吧。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的,我心裏輕聲說,這就是愛,傻瓜。可是她拒絕承認這個詞,或者,在她們女主的詞典里沒有愛這個詞。

她解釋說:「反正與對財產的愛慕不同,因為作為財產,男奴們多多益善,而出於這種感情,有你一個就足夠了。而且,我不想任何人染指於你,你的第一次、你的身體、你靈魂全屬於我!」

乖乖,這不是愛,這是赤裸裸的佔有。我吐了下舌頭,反問自己,我有第一次嗎?但我還是配合的謙卑的垂耳恭聽着。畢竟,當一個女人用她熟知的權力色彩的辭彙來表達她並不能理解但滿懷憧憬的愛時,我應該珍重這份感情,雖然它強烈到有點霸蠻。

「你接受嗎?」她半仰著臉問我。我卻聽出了挑釁意味,出於逆反心理,我回答:「不。」

「該死!」她習慣性的一掌劈來,這下我卻敏捷的擋住了,把她的手腕扣在我掌里,她執拗了幾下未能掙脫,頓時滿臉通紅。

「你找死!奴才!」她情急之下羞惱喝道。

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鬆開了手,屋子裏頓時陷入令人窒息的沉悶。

「啊!」突然,她驚惶莫名的撲進我懷裏,。雙肩聳起,全身顫抖,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指向屋子一個角落,用戰戰兢兢的聲音說:「蜘蛛!」

我感到好笑,大腳一踏,踩扁了那小蟲。這穴室多陰冷潮濕,蟑螂蜘蛛老鼠太多了。平時敢在野外空手搏虎的她竟然嚇得花容失色,我既覺意外又覺情理之中。

「沒什麼好怕的。」我拍拍她肩膀,她的身體卻沒有傳達出從我懷裏逃走的意向。我想起上次假摔風波,耳朵一怵,心有餘悸的稍稍松馳我環住她腰的雙臂。她卻往我懷裏貼得更緊,輕聲說:「把我抱緊一些。」

我愣了一下,便心安理得的把這句話當命令執行了。我可以感覺到她纖細卻堅強的骨骼的錚錚作響,更可以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軟和急促起伏。良久,我脖子上一陣潮濕與暖熱,她顫聲說:「可是,我預感到你屬於我的時日不會長久,我很快就會失去你……」她頓時泣不成聲了。

「不會的,主人。我是您的財產,國家明令保護私人財產的。」我自認為回答得高妙。

「可是你知道是誰要奪走你嗎?「她手臂勒得更緊了。

「奴僕不知。」

「是女王陛下。」她大聲慟哭。

我愕然,旋即恢復常態:「怎麼會呢?我聽說女王陛下後宮納有佳麗三千,個個傾城傾國,體態風流,陛下怎麼會看上我呢?」

「但願吧。」她從我肩上滑落,就像一襲潔白的裙紗輕飄飄的。「可是,你是不會理解的,你不會明白女人的直覺。」

直覺?後來我才知道,女人用直覺統治了這個國度。

「跟着我你受苦了。」她撫摸我殘缺的耳朵,眼神像太息一般幽長。

「不,這沒什麼。」我故作坦然的拍掉她的手指。

「你恨不恨我?或者,你仇恨吾西女國嗎?」

我還想一笑置之,卻發現她眸子裏霎時射出拷問的熾熱。我的目光頓時嗖的彎了,拐向一邊去。

她冷笑一下,又似乎沒有笑,說:「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我聽說,在男奴中間,你經常散播一些大謬之論,是這樣嗎?」

這?我心一凜,辯解道:「主人不要相信長舌之徒的挑撥是非,我只是……」

她揮揮手制止我的申訴,道:「你不必掩飾什麼,欺主之罪可治死罪!」

我忐忑不安的垂下頭顱。

「我也知道,你與他們是不同的人,你來自化外,腦袋自然會受到一些陳腐不堪的思想毒害。不過,我到是對你們山外的世界頗感興趣,聽說是男的擔當國主,妻妾成群,而女子無才便是德,從小得不到教育,只作生兒育女之工具,可有此事?」

「不……哦,是的。」我想到這是一千年前的世界,她所言外界可能是東土大唐或西域諸國之風貌。

「荒唐!」她義憤填膺的把桌上一玉磬掃翻在地,受驚而動的侍男們探出頭來,她氣正無處發泄,操起一隻茶杯擊在一個小腦袋上,那倒霉蛋壓抑的哀號一聲,便抱頭伏地哼哼,還不敢大聲。

「等我長大成年,執掌吾國最高帥印,必將揮師東進,蕩平爾等蠻國,把男的圈地放養,反抗者一律閹割,仍不馴者梟首示眾!讓女人翻身作主,教她們奴役男的的方法:對男的就應該帶上你的鞭子!」

她鏗鏘有力的豪言壯語讓我忍俊不禁,她慍然:「你笑什麼?」

我決心坦陳實情,畢竟,她萌發的這種小法西斯念頭對她的國家不啻是一場災難。我說:「之於東土大唐,西女國不過是蕞爾小地,任何一支戍邊唐軍都可以把西女國夷為平地。西女國之所以能偏安一方長盛不衰,延綿千年宗廟不倒,乃是群巒疊嶂流沙戈壁阻隔外界擴張勢力的緣故。」見她一愣一愣的,我趁機向她介紹大唐之繁榮盛況,文化之燦爛,科技之高妙,軍事之強盛,特產之豐阜,國土之廣袤,君臣之明睿,人民之勤勞。在她忽閃忽閃的長睫毛下,我鼓動三寸如簧巧舌,極盡誇張溢美之能事,以排山倒海之勢,把東方風土人情社會風貌曆數無遺。她時而不服,時而疑惑,時而鄙夷,時而崇往,時而唏噓,到東方拂曉之時,她已靠在我肩上,甜美的熟睡着。她的雙唇微撅著,像一朵含苞的玫瑰,嬌艷欲滴。我痴痴凝望,嘴巴禁不住湊上前去捕捉它。她被驚醒了,在我懷裏扭捏一下,沒有拒絕。門后的男奴目瞪口呆的注目着我狗膽包天的犯上越禮。

我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送到她手裏:「送給你。」那是一塊質地優良的軍用手錶,是我帶到這個世界的惟一現代文明標誌。我想,這比昨天晚上我營造的任何語言還令人信服。她小心翼翼的接過去,輕輕觸摸光滑似鏡的錶殼,指尖在細若毫髮的精密紋理上劃過,她睜大的眸子裏浮出一抹敬畏色。

★★

「坤衍失序,必出妖孽。」消息靈通人士從玄牝之門打聽到最新的占卜讖語,西女國本就不大,不多日,街頭巷尾的黃口稚兒便傳唱着這句謠言。可沒想到,這讖言竟是針對大司馬夏侯府來的。

女王親率御林軍包圍了夏家,下詔令夏家交出妖孽。

「臣愚昧,實不知微臣楣庭何出妖孽。」夏殊兒的母親夏巫叩拜在地。

御林軍統帥鼻子哼的一聲:「三個月前,二儀神壇顯示出坤衍失序之異象,經神諭監七位靈女的感應,查明此妖孽潛藏在貴府,將軍還有甚話可話?嗯!」

原來這神諭監是西女國僅次於女王的權力機構,相當於元老院。負有對神諭、坤衍之數進行解釋的職權。神諭監由七位據說通神能力強大的女人擔當,國中一切事務:民事糾紛之仲裁、軍事動作之決斷、豐災福禍之預測均在神諭監的職權範疇。不過,最終決定權及對神諭的解釋權在於至高無上的女王。但神諭監的決斷是極具權威性的參考依據,她們的判斷來自於一種天賦直覺,當出現不同判斷,則以多數為準。傳說合驗如神,鮮有差錯。國人頂禮膜拜這種權威。

★★

這一次,神諭監再次驗證了她的準確性,御林軍們很快從司馬府中搜出了我,從我大頭大耳的長相來看,委實屬於「妖孽」範疇。

「將軍還有何話可說?」御林軍統帥得意洋洋的質問。

老嫗夏巫戰戰兢兢的叩頭謝罪,轉而喝斥夏殊兒:「早知此孽畜來歷不明,汝冥頑不靈,不聽教誨,終致無妄之災!」

被五花大綁推上囚車之時是,我似有不祥之兆,回頭沖夏殊兒高喊:「主人救我!」

夏殊兒本在母親的喝斥下垂頭伏罪,聽我呼救,心急如焚,那蒼白的眸子令人心悸。

所幸,我的預感是錯的。女王召見了我,竟對「妖孽」心生憐憫,把我留下充當她貼身男奴。大凡雄才偉略之權力霸主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所以我作為她的新寵,像她的舊歡一樣,都要面對被置於大殿供眾卿觀瞻賞玩之殘酷現實。女王陛下每從國中海外覓得奇男異丁,都不忘招搖示眾炫耀之。曾經的袖珍男、肉墩男、西洋男、東土男都曾是大殿上名噪一時的展品。

脫光了被一群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婦女觀賞也就罷了,我還絕望的從女王的舊歡那得知,女王對男色的享用方式極其新奇變態,花招層出不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殘酷到令人髮指。起初,我還以為這是他出於嫉妒而製造的聳人聽聞的謠言,不久,我便絕望的相信了,因為,兩名老男奴突擊檢查了我的身體,交換一下眼色說:「還是嶄新的。」顯然,這兩名訓練有素的男奴不是來檢查有無傳染病史、家族遺傳病、狐臭腳氣的。就我所知,即便是現代也還沒有權威可信的檢查男人第一次的手段,可是在這個見鬼的擁有男色悠久歷史的國度,誰說不會有呢?

內務總管告訴我,女王今晚將「臨幸」於我。我可以感覺到四周有無數雙嫉妒艷羨的目光籠罩着我。得到女王的垂青這是多少後宮男奴們的夢想。在侍男為我沐浴更衣時,我的胸中充滿了悲愴莫名的複雜情緒。

女王陛下已經四十歲了,依舊膚若凝脂面若桃花體態風騷,可是她臉上那對抗時光留下的人工痕迹卻令我作嘔。

「陛下,小奴有話要說。」我強作「嫵媚」狀。

「講。」她直勾勾的望着我,讓我頓起雞皮疙瘩。

「小奴所犯何罪,被打成妖孽?」

她不以為然的一笑:「什麼罪不罪的,都不重要了小美人兒。」她白花花的肉體湊上前來令人窒息。

「可小奴卻以為,神諭監對小奴犯下誹謗大罪。坤衍失序與區區小奴何干?小奴懇請陛下為您的奴僕作主。」我的眼睛裏擠出無限哀怨。

她一愣,旋即大笑,「此等小事,何足介懷?想必是她們神諭監搞錯了,不定兩儀壇也出岔子了吧。」

「神諭監、兩儀壇也會出錯么?」我反詰道。

「這……」女王面露難色,「坤衍之數最近的確表現蹊蹺。」

「請問陛下,坤衍之數乃為何物?」

她故作驚詫的拍拍我的臉:「沒想到一男奴也會對神的智慧感興趣,小美人兒,你的確非同一般,嗯。」她兀自頷首,「我喜歡你的好奇心,只是這專屬於神的知識對於你們凡夫俗子來說是不是太過高深了?坤衍之數是大地萬物一致遵從的一準則,通過這準則,我們才能精確的建築宏偉殿堂。它於幽微之處變幻無窮,我們永遠不能知曉它的大小,而只能知曉它的大概……」

我若有所悟:「它大約多大?」

女王躊躇一下,道:「三分一毫六厘……」

是π!一個歡呼聲幾乎要從我腹底跳出。一定是的,沉澱已久的全部困惑一掃而空。原來兩儀之壇就相當於一個隨機發生器啊。從壇頂向壇底平行線內丟杆子,紀錄下桿在平行線之內的數量,那麼π值就等於2倍桿長比上平行線的距離與落入平行線內桿的概率的乘積(π=2L/ap)。這實際是一項蒙特卡羅法測量π值的工作啊。古今中外對π值的測量不外乎是類似於割圓術的幾何方式,用概率的方法來測量π可謂絕無僅有,美妙絕倫。雖然蒙特卡羅法測量的π值誤差大,但這項宗教儀式既然已經進行了數千年,則那麼大的測量基數可有效避免隨機誤差。可是,女王說的是「三分一毫六厘」,這並不是一個精準的數字。

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試探道:「陛下,坤衍之數恐怕是三分一毫四厘吧?」我恬不知恥的剽竊了祖沖之的研究成果,卻擺出先知般的神明姿態。

女王面露愕色,又迅即沉下臉用犀利的目光照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原來之坤衍之數一向是作為皇家的最高機密,對「男的」是嚴格保密的。這是可以理解的,π值流落人間,普通人學會用π計算體積圓周,並把這些知識應用到工程技術中去,對皇家的權威自然是極大的冒犯。

我受了自己第一次成功試探的鼓舞,繼續用似乎無所不知的口吻宣佈:「我還知道,坤衍之數是在三個半月前具體是108天前突然偏離主序,以致變更到目前的三分一毫六厘。」

女王一怔,警惕的盯着我。

「奴僕還聽說,坤衍失序是政綱敗壞的昭示……」

「大膽奴才!竟敢誹謗朕之朝政!」女王勃然大怒。

我忙跪拜在地,申訴道:「奴才不敢,小奴對陛下可是一片赤膽忠心!小奴所言不過是對神諭監的公信力提出質疑。陛下為政,國泰民安海晏河清,神明可鑒!神諭監卻操縱兩儀壇,以製造對陛下不利的神諭,其動機與目的着實可疑啊……」我偷偷窺望女王的顏色。我之所以如此申辯,是因為我了解到女王與神諭監在權力爭奪上產生了摩擦。從前神諭監的令號只作為女王決策的參考依據,而後來,神諭監越來越擅自為事,直接逾越女王以神諭的形式頒佈法令。

女王稍收斂怒色,道:「依爾所言,當若何?」

「小奴斗膽妄請陛下遣派小奴去往神諭監監督坤衍之數的測量工作,以防有不逞之徒從中作弊。」

「哦?」女王眉頭跳動一下,「原來你繞這麼大一圈子就是向朕求一官爵啊。」

我默不作聲。我巴不得她這樣認為。

「吾朝尚無男的當官之史例,」她詭異的瞟我一眼,「不過,既然你是朕的貼心小美人兒,朕可賜予一特使身份去神諭監,雖無官爵,卻是直接作為本王的代表,如何?」

「小奴拜謝,吾王萬歲。」

「先起來,今晚好好侍奉本王,還得看你的表現。」女王的眼珠子射出的邪光令我不寒而慄。我後退一步差點跌倒:「陛下,小奴恐不勝聖望。」

「嘿嘿,今晚不行也得行!」女王肥碩的身子像一堵牆步步逼近。

「陛下,承蒙聖愛,小奴受寵若驚,本當為吾王衝鋒陷陣,死力護駕,怎奈小奴不幸身染小恙,恐破壞陛下興緻。我聽說,強顏作歡,其笑亦凄。不如待小奴前往神諭監調查完坤衍之數為陛下排除後顧之憂,再與吾王共度春宵暢遊雲巔,如何?」

女王久久審視一臉真誠的我,目光在我臉上摩挲著,再翹起兩根肥白的手指在我臉上意猶未盡的捏了一把,道:「好,朕姑且先留下這口,權當饕餮大宴前的空腹等待。屆時,你要是讓我敗興了,嚓!」她作了個砍頭的手勢。

我心有餘悸的摸摸被她捏紅的臉,悲涼的閃過一個念頭:我捍衛了「貞潔」。

★★

女王授予我特權,使我有機會翻閱兩儀壇歷史史上對坤衍數的記錄。與我的推斷不差分毫,108天前,坤衍之數突然產生異動,使測值大大偏離正常誤差範圍,變為3.26。其實我早該推知,核實驗區的放射值異常、我之進入千年前異國度以及π值的異常波動,都與108天前的那次核實驗有關。眾所周知,π值是宇宙普適常數不會因時間空間差異而發生變化,可是核爆炸短時間內在極小區域聚集巨量能量,導致時空扭曲,卻是可能的。也就是說,我由二十世紀回溯一千年,由歐氏空間進入黎曼空間均是由核爆炸的副作用時空短暫扭曲造成的。而在黎曼空間,時空不再是平滑的,這個時候,三角之和大於180度,而π值也相應增大,進一步研究近一個月的兩儀壇測量數據,我發現,π值又朝着本值回歸,很明顯,這是由於那次核爆炸對時空扭曲的影響力在逐漸消退。按照西女國的傳統觀念,這是政局回穩、民心向善的福兆。我於是大言不慚的向女王彙報:在我的嚴密監督下,神諭監的工作回復正常,坤衍之數回歸本初值指日可待,這乃是女王陛下勵精圖治以開太平盛世的真實驗證!

女王龍顏大悅,把我的工作彙報詔布天下,以撫民心,頓時舉國歡騰。

可是,我的「野心」還不僅於此。π值的變化趨勢與女王對的渴求益深加速了我的行動。我決定從女王身邊的男奴們着手。我是西女國第一個擁有權力且獲得成功的「男的」,這使我在他們心中建立了崇高的權威,我的成功對他們啟發意義顯而易見。「男的」不應只是作為「神諭」俯首帖耳的奴隸,男的不僅可以通曉神的知識,還可以對神的知識表示質疑,甚至推翻它!我暗地裏在他們中間作言辭激烈的演說,企望激發他們強健體魄里與生俱來卻是埋藏久深的戰鬥慾望。起初,他們對我無法無天的言論感到新奇,再而深受感染,既而熱淚盈眶,唏噓,感慨。然而,我一旦暗示使用「暴力」來對抗暴力統治,他們就驚恐萬狀魂飛魄散,雙腿戰戰幾不能支,乃至逃之夭夭了。

我悲愴莫名的揪住一名逃跑的大個子,吼道:「你怕什麼?你害怕什麼?你長這麼大拳頭是用來為主人捶背的么?」他哭喪著臉對我說:「外地人,我們敬仰你,可是你並不了解吾國歷史,吾國曾經發生過許多次男奴造反,均慘遭屠戮鎮壓。女主人之所以統治我們,是因為她們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她們用天賦靈感來統治我們,她們是神的恩寵不可戰勝。外地人,你是我們男的中的優秀者,可是你也不能戰勝她們,也許,你迄今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她們的掌控之中,你會被她們毀滅的!外地人,我祝福你。」他的滂沱涕泗糊滿了我的雙手,我提起我的雙手,那濕漉漉熱乎乎的液體,夾帶着粘粘的分泌物,這是男人的醜陋眼淚。他不知道男人的眼淚是不值錢的么?我厭惡的在地上揩乾了雙手,剛才還擁擠不堪的人群已作鳥獸散。我悵然若失的立在自己的影子裏,一地冰涼月華正似此間的心情。

「哭泣是徒勞無益的。」黑暗中一個稚嫩的聲音說。

「你為什麼不走?」我認出了他,他過分渺小的身軀暴露了他的身份:袖珍男,女王的愛寵。我不無嘲弄的沖自己笑笑。呵,周圍到處是女王身邊的人,我卻還在英勇的作造反的煽動。冒失乎?更是愚蠢!

「我喜歡你的演講。」他說,在剛才的群情激昂中,他一定是安靜的。因為他的聲音是如此陌生,又很虛弱,即使他曾經表達過什麼也一定被喧囂的人聲淹沒了。我略覺意外又有些感動。

「可是,我自己也不敢設想,反抗會帶來什麼。」我的話讓我自己都覺得齒冷。

「是啊,反抗能帶來什麼?對於一個有生以來一刻也未曾停止過反抗的人來說,反抗的終極後果不值得憧憬么?」

「你是說……你?」我困惑了。

「是的。」他凄慘一笑,「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以來都是女王的寵奴么?」

我無語,誠然,女王玩弄過的男寵數不勝數,喜新厭舊不單是男人的權利。然而,我已聽說,女王一直讓袖珍男貼身跟隨,愛不釋手。

「是因為我反抗!」

我心頭一涼。他黑暗裏的眸子熠熠生輝,但那不是淚花的閃爍,而燃燒的熾火。

「女王喜歡我的剛烈,喜歡我的垂死掙扎,使得她在褻玩我的過程中更具刺激。」

我同情的凝視他:「如此,你既然已了解到女王的特殊癖好,為何還投其所好,作無謂的抗爭?」

他笑了,彷彿一個高妙的幽默感染了他,說:「其實,在她的折磨下,我早已是萎人。我反抗,是因為我要證明我的心從來不曾低萎過!」說完,蒼白的他漸漸溶入漆黑如墨的長夜。

★★

我肅然起敬的目送這個渺小的背影,曾乾涸得冒煙的眼眶竟然濕潤了。突然,他停止蹣跚的腳步,轉身對我說:「反抗的終極後果是死亡,是沉寂,可這也比屈辱的活着好。這是一個終生反抗的人的全部經驗。」

「小美人兒,現在坤衍基本回復正規,你也該回到朕之身邊了吧?」

「小奴對陛下亦是朝思暮想,思念誠深。只是,小奴在監督兩儀壇工作之中,又有驚人發現!」

「哦?講。」女王在高座上扭動一下臃腫的腰肢。」

我故作驚惶的四處張望一下。

「但講無妨。」

「小奴斗膽推斷,兩儀壇也許根本不是什麼神器,不過是一欺君罔上之矇騙工具耳!」

大殿裏頓作鼎沸,我忐忑不安的低垂著頭。

「放肆!你竟敢污衊上古神儀!」女王勃然大怒,手按到一排死罪令牌上。我忙叩拜在地:「陛下,小奴絕敢憑空造謠,不信,小奴可試驗以驗證兩儀壇之謬誤。」

「如何驗證?」

「於一空曠處畫一大圓,測量圓之周長、直徑,算得坤衍之數的真實值,與兩儀壇測量值相比較,即可真相大白。天下黎民百姓、國中智囊高士均可現場監督。」

哼。女王冷笑一聲,未置可否,低頭與太師小聲商議什麼。

一大臣上前陳言:「陛下,萬萬不可輕信此小奴所言。兩儀壇乃上古神器,數千年為坤衍之度量,未曾偏倚,神權至威,不可凌犯。否則會有觸怒天顏降罪吾國吾民之虞啊!」

另一謀士也附和說:「陛下,吾觀此男奴奇形怪狀,面容醜陋,舉止不成體統,長衣遮體,有傷風化。且來歷不明,行為詭異,所言多大逆不道之謬論。吾聞東土大唐多奇技淫巧歪理邪說,此人之出現,與吾國數月前坤衍失序破為合契,實為禍國妖孽!微臣懇請聖主將此人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我兀自沉默著,這不是說我在她們的打擊下甘心伏罪,而是我認定,局勢正在向我所期望的方向演化。因為,屬於神諭監陣營的權臣越是激烈反對,女王對神諭監的疑慮和戒心也就越加重。況且,我的試驗要是成功,神諭監的權威當轟然崩潰,女王擊敗宿敵神諭監也就是輕而易舉。

果然,女王說:「兩儀神器之精妙,明月可鑒。無知小奴不自量力,妄圖挑戰神器,實乃螳臂當車自取其辱。不妨讓他試試,以請視聽,以正神權。」

★★

西女國西北方有一片千里流沙,浩浩蕩蕩,廣袤平坦,為測量之理想場所。於流沙中央矗一石柱,以為基點。無數民眾聚集到石柱下,以瞻此曠古未有之奇觀。從石柱引一條長麻繩,由千里駿馬牽引,徑朝東方疾馳,至流沙盡處方止。駿馬繃緊麻繩,繞柱飛奔,半日,方回到出發點。馬蹄印即為一大圈。由工部女官測量繩長,及大圓周長。虧得女人天生的縝密細緻,計算數據可以達到我所希望的精確度。我是在作一個賭注。

黃昏,殘陽似一塊血痂,結在西邊的天空。女王拿了計算結果,面容陰沉的思索著。石柱下,仰臉憑息的人頭各自拖長了灰色的影子,東方的地平線已晦暗不清,天地連襟,墨雲洶湧。來了,來了,凝固的人群突然騷動,遠處一個黑點從陰霾益深的東方馳近,那是從千里之外的兩儀台飛報坤衍之數的使者。是多少?是多少?人民或交頭接耳,或各自揣度。大臣們面色凝重,眉頭深鎖。女王接過兩份數據,嘴角輕抽一下,平靜宣佈:「兩儀台之坤衍三分一毫五厘,實測坤衍三分一毫三厘。」

四野一片嘩然,大臣們驚惶失色,御林兵們也立即執戈立盾,如臨大敵。絕望的質疑聲不絕於耳: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賭對了!我小小的愚弄了一下西女國人。在廣闊平坦的地面上測量π值與π值實際要略小。這是因為地球表面存在一個天然曲率。所謂神明在理性面前是多麼孱弱啊。

神諭監派系的大臣、靈女們抱頭痛哭,紛紛匍匐在地:「陛下明察,兩儀神器乃聖人之傳,鎮國之寶,絕無可能上欺君下罔民啊!」

我不動聲色的欣賞著這些仰仗神威的權臣的絕望丑狀,得意極了。

「來人!把大耳男拿下!」女王突喝一聲。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已束手就擒。

「陛下,吾主聖明,小奴愚昧,實不知所犯何罪。小奴今日所為,無不是為陛下肝腦塗地之忠義啊!」

「何罪?」女王陰冷一笑,「死罪!爾散佈妖言,詆毀神權,欺君惑眾,擾亂朝政,罪大惡極!」

「我……」我陡然清醒了,我自以為為女王肅清勁敵會受到她的支持,可是我忽略了一點,女王固然不想神諭監與她分庭抗禮,可她更不想我把西女國的立國之本:神權給毀掉。

「你可知你為何赴死?小美人兒。」女王陰陽怪氣,「你輸在太聰明,枉費朕對你一番寵愛。

男奴就是男奴,他要是太聰明必當受死!」

我後背涼透,頓時想起那名男僕對我的忠告:也許,你迄今為止所有的努力都在她們的掌控之中,你會被她們毀滅的!

女王扔出一塊令牌:「把他剁成十八塊,築壇祭天,以充牛享。」

刀斧手一擁而上,把我踉踉蹌蹌推下。

就在此時,柱下平地上的數萬男奴跪倒在地,高聲求情,聲聞於天。他們親眼目睹我推翻了兩儀壇的神威,早已把我當成了他們的精神領袖。女王見此情景,臉色刷的鐵青,厲聲喝道:「不管這群小腦賤貨,將妖孽速速砍了,砍了!」

誰也沒想到,一直安靜的俯在女王腳下的乖巧可愛的袖珍男突然一躍而起,撲咬住女王的手臂,女王痛得哇哇大叫,拚命甩動她粗壯的膀子。把袖珍男孱弱的身子狂揮亂舞,上拋下擲,卻總也掙脫不開。袖珍男像是一支箭釘進了女王的手臂。反應過來的衛兵洶湧而上,把袖珍男砍成肉泥。我沖那團血泊呼喊一聲,聲音卻夭折在喉管里,化作一聲嗚咽。

台下民眾頓時騷動起來,彷彿是上蒼的感應,大地突然簌簌抖動,隱約有喊殺聲滾滾而來。東方的天空突見塵土飛揚,硝煙四起。

有探子驚慌飛報:「大王,不好了!夏侯家造反了,率反賊殺到!」

夏殊兒!我蘧然驚喜的在遠處攢動的人群里搜索著,可是刀斧手立即死死按下我的腦袋,擱在一塊冰冷的石板上。我將命喪於此?吆喝與哀號聲起來越迫近,數萬男奴與衛兵的接觸面也傳出鏗鏗鏘鏘的兵戈撞擊聲。場面失控了,場面失控了!我突然湧出幾份豪邁與悲壯,梗著脖子高呼:「起來反抗吧,大地的兒子,讓死來得更痛快淋漓些!」

一支鳴嘀呼嘯著刺破低垂的夜幕。我本能的一縮脖子,只見我背後那個正欲行刑的高大刀斧手轟然倒塌,他的背後,一襲白衣的夏殊兒彎弓滿月的英姿映入眼帘。快跑啊!她的呼喊被撲上前來的御林軍的大呼小吆淹沒了,我一肘擊倒旁邊另一發愣刀斧手,瘋狂的衝進像沒頭蒼蠅亂撞的人群中。

「抓住那妖孽!取其首級者賞萬戶侯!」囂叫聲此起彼伏。身無寸鐵的男奴們自發組成肉牆護住了我。我看見肉牆的邊沿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人群像麥子般倒伏。我眼眶紅了,我開始認真考慮抵抗的最終含義。御林軍用兵戈盾鎧組成的銅牆鐵壁的合攏之勢愈來愈洶湧,包圍圈愈來愈緊,眼看就要吞沒一切。突然,某個方向陣腳大亂,鋒芒交錯密不透風的鋼牆硬是被打開一個屍體參差的大豁口,夏殊兒一馬當先,率不多的家兵殺入重圍,她勒馬急停於我面前時,一襲白衣已是血痕累累千瘡百孔了。身負重傷的她幾乎是滾下馬來的。望着她血污滿面浮腫變形的臉龐,我幾不能相認那就是美麗的夏殊兒。我飽含熱淚摟住她雙肩想說什麼,兩名家兵卻把我強行拖上馬背,狠狠的抽下一鞭子,烈馬狂嘶一聲,騰空躍出重圍。我兩眼一黑,幾欲墜馬。

夏殊兒!我久久回望血流成河的人群,悲慟欲絕,早已失去駕馭的本能。通曉人性的馬兒卻忠實的朝東方狂奔,奔向一團漆黑的夜空,直至它精疲力竭,斜卧在冰涼徹骨的戈壁亂石堆里。我渾渾噩噩的睡去,我不想再醒來。這是一場噩夢,卻是一場不願蘇醒的噩夢,我願與這場漫無天日的噩夢一道,沉沉睡去,直至死掉。

部隊在我失蹤后三個月找到我的,當時我昏迷在離我最後一次工作的區域三千米的地方。我一被發現便迅速被特別機構帶走,等我稍稍恢復體力,他們便審問了我。於是,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一張嘴便嘰里呱啦吐出一長溜「宇宙語」,錄音資料立即被作為絕密材料存入檔案。可是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那段錄音的破譯結果。當然,我沒有向他們彙報任何情況,除了那段張嘴就來的宇宙語。這次神秘失蹤給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我是部隊上唯一一名服役長達三十三年卻不曾轉業的小兵。我被安排到後勤部養豬,一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把小豬養得肥肥胖胖和看它們自由交配是我人生兩大樂事。三十三年來沒有人能從我嘴裏撬出那段記憶的隻言片語。只是有人向上級反映,說我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和豬說話。這樣,組織上考察了我三十三年後終於批准我轉業回家。

【尾聲】

我在祖父失蹤的這個年紀開始對這段回憶感興趣。當我對這個殘破不堪的故事進行整理研究得越多,我便越是陷入一種「迷往」不能自拔。

後來我從史籍中找到,大唐高僧玄奘曾西赴天竺,途徑一女國,歸國後作《大唐西域記》,中有「東女國」之記載。玄奘稱此國「世以女為王,因以女稱國」。此東女國是祖父所睹西女國之誤傳乎?據隋唐史籍記載,在南北朝至唐,青藏高原上有兩個以女性為中心的女國,一個在西部一帶,史稱蘇毗女國。由於其地理與玄奘在《大唐朝西域記》中提到的東女國(實指西女國)大致一樣,加上玄奘在西天取經時還發現過另一個女國(位於地中海一帶,在《西域圖記》中被稱為「拂啉女國」),因而此西女國就相對位置而言,被命名為「東女國」也就不足為怪。如此,出現較晚的青藏高原東部的女國便被蒙上了一層歷史的迷霧,更顯得撲朔迷離。

從二十歲起,我便一直造訪祖父曾經服役過的部隊,冀圖打聽到什麼,證實些什麼。當然我一無所獲。幾十年來,我的騷擾從不間斷,直到祖父那個時代的見證人相繼辭世。

我最後一次造訪,接待我的是祖父的戰友,他現在已是某軍區副司令員。這個位置的人根本不會與你說謊,當然,他更不會透露什麼。我於是對他說:「我此次來並非希望您能說些什麼,而只是希冀您聆聽。您可以對我的某些揣度表達『有道理』、『可能吧』、『我不知道』、『或許是』……甚至什麼也不說。」

他寬容的頷首微笑。

我於是向他講敘了這個故事。還提到一些疑問。比如,如果說理性構建了現代文明社會,那麼在一個異世界,能否有一個文明社會是構建在直覺之上呢?她們的議會是採用《少數派報告》中類似的方式。母氏文明被父氏文明替代真的是不可逆轉的社會演化趨勢嗎?我聽說,科學家發現:在相同環境裏生活一段時間的女人們的月經往往同步,這可能是由於人類擁有一個毫米大小已退化器官:犁鼻器。它作為信息素接收器,能夠感知到外界環境中的氣味或濕度變化,繼而對體內激素進行調節。女人的月經同步可能與她們的犁鼻器比較發達有關。那麼,是否可能存在一些已經退化的但少數人尚保留的類似於犁鼻器的器官,能感知環境的微妙變化呢?這種五官之外的感覺極可能存在且在漫長的進化史有過它的輝煌期。一個淺顯的證據是人在閉眼的情況下,能輕易的摸到自己的鼻子、嘴、肚臍乃至腹部的某一塊,是什麼指引了他的手?視覺?嗅覺?觸覺?都不是,這種本體感來源於何處?如果可以,我們只好把那種理性所不能命名的感覺稱為「第六感」。在理性社會,蓍草占卜之類直覺文明孑遺被認為是迷信荒唐,可是在蒙特卡羅方法中,看似矛盾的數學推導與直覺的隨機實驗卻產生了共振。理性可以解釋這個世界,直覺又何嘗不能解釋這個世界呢?東方哲學對宇宙的解釋「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與現代科學的宇宙起源說是如此類似,推理演繹和冥想玄思達到了和諧統一,這難道不向我暗示些什麼嗎……

在我的長篇大論中,他一直保持着緘默,我卻注意到他一個細微幾不可察的點頭。我說完后,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年輕人,如你所料,我不會對你的即興發揮作出評價。因為,你在整理你祖父資料的過程中已經得到了某種回報與肯定,這種回報便是你剛才所發表的。作為長輩,我囑託你,珍重你祖父的遺產。此外,我還有個東西要轉交給你。」

他從保險櫃里取出一個紅色天鵝絨包裹的木盒子,鄭重的遞給我。

「是什麼?」

在他的示意下,我開啟盒蓋,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塊銹紅色的圓疙瘩。我取來放大鏡,反覆研究,一無所獲。

「這是一塊二十世紀的軍用手錶,在今年的蘇毗女國遺址考古發掘中發現。」

我恍然,握放大鏡的手顫抖起來。

將軍解釋道:「考古學家於是得出結論,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盜墓者造訪此地,於是幾經周折,此盜墓分子罪證輾轉到了軍方。」

我望着一本正經的將軍,會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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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鋏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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