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家山

奉家山

【1】

大雨如注,把古祠前的空地澆得泥濘不堪。幾根東倒西歪的石柱分割了漆黑如墨的天空,石榫似要從柱礎里頑強的拱出。屋檐的獸角被大雨沖刷得犀利無比,彷彿破空而降的巨雷震碎了它昏昏萬年的沉夢。不多的瓦片冷不防從顫顫危危的椽頭跌落,破敗的聲音讓台階下那個匍匐的黑影心頭一驚一咋。雨水裹挾著污泥衝擊着他緊貼地面的半邊臉,他卻依然大氣不出的雌伏不動,戰戰兢兢的偷窺著階上那堵黑漆漆的門。不,那竟是兩扇狹長的門洞,合二為一。雨聲的喧囂是四野唯一的主題,他卻依然能感覺到那門洞裏面令人窒息的寂靜,那是只有他才能聆聽到的,比鐵還要堅固的寂靜。

「轟!」一個炸雷襲擊了附近的柏樹,發出畢畢剝剝的燃燒聲。在幽微的光亮下,台階下那個黑影顯露出一頭勝雪白髮,他竟是一個耄耋老者。

突然,他觸電般的渾身哆嗦起來,搗蒜叩頭不停:「吾祖聖靈,不肖子嗣侯元恭聽您的吩咐。」

「嗯。」一個綿厚的聲音像長輩的枯手從那黑漆漆的門洞裏伸出,撫過他的後背,乃至整個原野,「都辦妥了嗎?」

「是的……」

「去吧。」

驟雨停了,縱橫的水流掩埋了昨夜的一切痕迹,青苔色的大地蒸騰出一層夾帶泥腥的腐臭,從濕土裏拱出的新綠張開葉片快活的呼吸著。

【2】

「奉家山,古稱玄溪。玄者,深遠莫測也。它地處雪峰山脈中麓,深山幽谷中,不與外通。縱伏甲兵數萬於此,外界亦絕難發現。」每到一個新的實習地,寶慶都不忘在網上搜集該地的資料,以了解風土人情。他的同伴艾森則攤開一張湖南省地圖,新奇的研究着什麼。他們是中國地質大學大三學生,這年暑假,照例要被派往野外某個地方進行地質實習。這次實習是為畢業論文作準備的,導師給的題目是「雪峰山脈鈾成礦遠景分析」。而奉家山正是這次實習調查區域的最後一塊空白。

「奇怪啊,奉家山這一塊居然是黃色的!」艾森在淡紅色的地圖上擦了又擦,確認那的確不是污垢。

寶慶湊過來凝視良久,肯定的說:「那是一塊飛地。」

飛地?

是的,一個小時后,他們乘的縣際中巴搖搖晃晃到達目的地:新華縣城,縣政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證實了寶慶的說法。

「奉家山不歸我們管,它現在屬於貴州那邊。為什麼?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出於民俗與歷史的緣故吧。現在,貴州那邊也基本上不管這地了……」

「同志。」寶慶打開他的MOTO,從網頁上翻出一段,「《新化縣誌》載:玄溪在縣西南隅百十里許,林麓四塞,通辰酉諸溪洞,為四方亡命所竄伏,據玄溪凡幾世,嘯聚諸無賴……」

「那是歷史,同學。」工作人員有點不耐煩了。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艾森沮喪的問道。平時實習一般得依靠學校開的介紹信,找當地政府有關部門,在他們的幫助下,實習要簡單便捷得多。

「的確不好辦。」工作人員攤開愛莫能助的雙手,「奉家山那地方連村級公路都不通,以前政府幹部下鄉,要爬越洋溪山,再繞道隆回縣境才能迂迴而入。」

「沒想到在現代社會,還有如此落後的地方。」寶慶漫不經心的玩着他的手機,言語中不無譏誚。

工作人員聽出了什麼,解釋道:「這得怪他們自己,泥古不化,拒絕現代文明。曾經廣播電視村村通工程中,給他們奉家山用馬駝了衛星接收器與電視機送去,你猜怎麼着?電視機原封不動送回來了,接收器倒留下了,據說是用作裝豬食的大鍋……」

辦公室里響起幾聲夾帶咳嗽的乾燥嗆笑,想必這是一個流傳已久的笑話了。

「幸好現在這地方已不歸我們管,貴州方面也不管。反正現在也不交農業稅,他們也不要國家撥下來的扶貧款……」奉家山這個詞似乎一下打開了工作人員的話匣,卻讓兩名遠道而來的學生噤若寒蟬,倒吸冷氣。

【3】

「小哥,這裏是紫鵲嶺,山下頭便是奉家村了。」馬夫漢子用馬鞭遠遠指著山下,面露惶色,又像連日勞頓的塵土色。

「你不送我們下山了嗎?」寶慶奇怪的望着他。

「是的。」馬夫開始從馬背上卸載他們的行李。

「可是,都已經快到了,你就送我們到村裏吧。」

「說好是到紫鵲嶺。」馬夫憨憨的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寶慶卻從中讀出一絲狡黠。

嘖嘖,艾森無視寶慶與馬夫的交涉,手持望遠鏡發出讚歎聲,「太美了,相機相機。」

寶慶撥開面前的樹葉,嘴巴頓成「O」狀。

眼前的景象無疑是值得嵌入相框的,層層疊疊的梯田,在夕陽餘暉的斜射下,發出琥珀般的光芒,梯田外是一塊蔥綠平地,點綴著白牆黑瓦的村舍。這村舍又像是層鋪的青石街,整體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自然韻律。三五一堆,像叢生的蘑菇,恰到好處的掩映在蔥鬱喬木間,呈扇狀放射開去。他怔怔的遠眺,全然不知身後的馬鈴聲已遠逝於莽莽叢林之中。艾森過分激動的快門聲勾回了他的思緒。

「請節省電池。」

「什麼?」

「奉家山沒有電。」

艾森再次回頭打量這個美麗的村莊,先前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村莊里沒有電線桿,只有那突兀的煙囪,裊裊炊煙從中冒出,扭曲著身子,似在嘲笑他們這荒唐的來客。

【4】

他們遇見了一位趕鴨回家的村婦。笨笨的鴨子似乎總也不記得回家的路,在急促的吆喝聲中,紛紛拍打肥重的翅膀向小道左側的高坎逃竄。村婦面色大變,吆喝的聲音中夾帶一絲驚慌,鴨群驚得七零八落,寶慶艾森眼明腳快,分頭爬上兩側高坎把誤入歧道的鴨子趕了下來。在他們看來,這是件簡單的事。村婦似乎只想在鴨子屁股后指揮行進的方向,這對於笨鴨顯然是徒勞的。

村婦對他們致謝,末了卻神經兮兮的告訴他們,小道以外荊棘叢生的區域是不可隨意踏入的。在奉家山,某些區域對於村民來說是禁區。

「禁區?」艾森張大嘴巴,寶慶卻暗示他不要多加置問。

村婦向他們指明了村長的住宅,便趕鴨回家了。村長家的燈光較其它村舍並無出眾,一樣的幽晦不明。但它的位置較為顯著,從燈光的分佈看,它是位於村莊中央。

「寶慶,你看四周。」艾森加快幾步,緊跟在寶慶的身後。

「怎麼?」寶慶停下步伐,他左翼的一戶人家吱嘎一聲關閉了一扇溫暖的桔黃燈光。

「是墳堆,好多墳。」原來小路兩側高坎上灌木叢生,在暮色中影影綽綽,地形上卻呈現出波狀起伏,艾森觀察了好久,才驚訝發現,茂密枝葉下掩蓋的原是墳堆。

「奇怪么?每個村莊都會有墳地。」

「可是,居民住宅和墳地彼此相間,這不詭異嗎?」艾森已經注意到村間縱橫的青石板路把村莊分割成棋格狀,白色民舍和青色墳地相間點綴其中。

「其實你在山頂拍照時,細心一點,就不會這樣大驚小怪了。」寶慶神色自若的說。

艾森對寶慶的自以為是不悅,但他不得不承受,同學說的對。在山頂俯瞰時,村莊整體呈現的韻律,正是由於這種相嵌佈局造成的。只是墳包掩藏在茂盛綠叢中,讓人以為那只是地形的自然起伏。

彌勒佛樣的村長接過兩人遞過的學校開的介紹信,一躬身鑽進堂屋右側一張竹簾隔着的小門。良久,神龕后的小屋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安排兩位客人去歇息吧。」聲音中有大病初癒的虛弱,卻又不失洪鐘之音的威嚴。

「是。」那是村長的一個孱弱到幾不可聞的聲音。他從帘子后鑽出來,卻又換成一副男主人的宣佈口吻:「兩位千里迢迢來到我奉家山以進行科學調查,我代表本村表示歡迎,對你們的實習工作盡量配合。同時你們也要遵守鄙村的一些不成文規矩。咳,比如,不該去的地方不該問的地方盡量避及。」

「那是自然,萬分感謝。」寶慶艾森點頭稱諾。

「窕兒,引兩位客人就寢。」村長吩咐道。

「是,爹。」一個兔子般敏捷的身影從艾森右邊的側門應聲而出,是一個皮膚皎白的姑娘,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受驚的艾森驚詫的望着她。

「我幫你拿。」她自作主張的撲向艾森脖子上掛的柯達相機。顯然,她「覬覦」這個傢伙已久了。還有寶慶牛仔褲袋裏的手機,電子飾物在昏暗的屋子裏一直不合時宜的閃爍著。

「這個,就算了吧。」寶慶護住他的MOTO,訕訕的說。

「窕兒,不得放肆!」村長訓斥道。

「我才不稀罕。」這個叫窕兒的姑娘作出極大的努力不去看寶慶那閃爍不停的手機,眼珠滴溜溜轉,又瞄上了地上的背包。可這地質專用背包對於她來說太重了,裏面是一台α徑跡測量儀。

「裏面是什麼呀?」窕兒提了半邊包,在前開路,一邊回頭問提了另一邊的艾森。

「唔,是儀器。」

「『遺棄』是什麼?」

艾森與寶慶面面相噓,他們想起那個「鍋子」的笑話。

房間相當整潔乾爽,一如這古樸簡陋的建築風格,四壁與地板都鋪了嚴絲合縫的木板,刷了清漆,料的紋理清晰可見。僅有的幾個小坼縫也被鋸木灰嚴實的充填,外觀上不露一點痕迹。整個房間里瀰漫着杉木的清香。房間里的傢具一床一桌兩椅而已,簡潔中透出別緻。床相當大,鋪着一張青皮竹篾席,席下是兩指厚的乾燥稻草,蓄滿了陽光的味道。枕頭也是竹片編織的,竹片緊密,不夾頭髮。寶慶一見此床便困意大發,直挺挺的倒下去,美美的享受着床的柔軟與自然芬芳。

「看這裏。」艾森舉起相機對準窕兒。

窕兒新奇的湊上前來,她烏黑的大眸子在變形的近鏡頭裏更顯可愛天真。

「啊。」劇烈的閃光讓她尖叫一聲,捂住雙眼,痛苦的蹲了下去。

「你幹什麼?」寶慶搶過艾森的相機,滿臉慍色。

艾森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想要去安撫窕兒的顫抖,卻又無從下手,只好忐忑不安的立在一旁。

窕兒搓搓雙眼,發現安然無恙,便鬆開雙手直直的望着艾森,那睫毛上還掛着幾星淚珠兒,眼珠紅紅的,不知是擦的,還是充滿仇恨的緣故。

艾森被她審視「壞人」的目光望得渾身不自在,便取來相機播放畫面給她看。窕兒接過相機,立馬破涕為笑了。顯示器上的她確是姍姍可愛。她很快迷上了照相,穎悟過人的她還很快在艾森的指導下學會了操作。每當她用相機以非正規的角度拍出艾森的變形丑照后,便捧腹大笑。而艾森是無從報復她的,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她在鏡頭前都是清水芙蓉般的清純,那種自然嬌態是無可挑剔的。有些人就是上相些,艾森感慨的想。

就在他們玩得開心時,寶慶卻奪過相機,冷冷的說:「省點電池吧。」

「電池是什麼?」窕兒扯扯艾森的T恤。

「唔……」艾森靈機一動,指著松油燈說,「是油,就像松節油。」

哦,窕兒恍然,轉而悄聲說,「他不好。」

「咳。」艾森摸摸腦袋,不知如何給她解釋。寶慶的考慮其實是無可厚非的,地質調查過程中,對自然露頭進行拍照是必須的。他還發現寶慶早早的把他的手機關機了。

艾森正愣間,窕兒又扯扯他腰間的衣服,仰著小臉,笑眯眯說:「還是你好一些。」

「我們拉家常吧,可以聊一宿。」窕兒拉他到木桌前,「我們這油多得是,不稀罕有些人的。」

寶慶像是沒聽見,神情專註的研究著此行前他收集的資料。

「你為什麼叫窕兒?」艾森此時並不知道「tiao「這個發音對應的漢字,後來,他查了詞典,才發現,這並非一個俚語,它相當古老,且來歷非凡。窕,美也。秦晉之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

「為什麼?唔,元爺叫我窕兒,所以爹叫我窕兒,所以大家叫我窕兒。」

艾森體會着她奇妙的邏輯,估摸是一個叫元爺的人給她取了名。「哦,那元爺是誰?」

「元爺是我們家長。」她乾淨利落的回答,完全不管外鄉人的理解能力。

家長?這是一個讓艾森望而生畏的名詞。「他多大?」

「很大。」

艾森很想問「很大」是多大,但他強忍住這個疑問,也許,對於「很大」的人追問過多是一種冒犯。他想。

燈油滋滋遊走,燈芯不時綻出一朵燈花。在昏黃的燈光下,艾森與窕兒漫無邊際的聊著。正如窕兒對山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艾森對奉家山的這片土地亦是興緻盎然。雖然對此地的僻遠閉塞有所耳聞,但在與窕兒的交談中得到的還是讓他訝異不已。這奉家山歷史以來鮮與外界接觸,除了與外界商販購換鹽巴等必需品,他們幾乎不主動與外人打交道。從前,尚有一些耍猴的變戲法的江湖人走動,現在光顧此地的人越來越少。而奉家山人也從不逾越養育他們更是屏蔽他們的雪峰山脈,婚嫁從不離這方圓二十公里的土地。曾經鄉政府給村裏建了一所小學,配置一名民辦教師,後來,這名敬業的教師從空蕩蕩的教室憤然出走,奉家山人不相信外界的教育。他們對孩子們的教育是藉助於一種類似私塾的機構,由村裏最博學的老先生擔當全村孩子的教員。

夜已深,門外響起村長的沉重咳嗽,窕兒臉一紅,答應一聲:「來了,知道了,我就回來。」便匆匆跨出門檻。但她又立即閃了回來,認真的說:「晚上可不要亂跑哦,外面有……很嚇人的!」

艾森忍俊不禁,這很像小時候經常被大人恐嚇的話,他踱到門口,微笑說:「是嗎?有多嚇人?」

窕兒卻使勁把他的身體往屋子裏推:「你以為我騙小孩子嗎?你們外地人不懂的。我親眼見過的。這,那,還有那,總之很多,都不要跑過去。反正你晚上不出來最好啦。」

艾森怔怔的望着她東指一塊西指一塊,心想,這奉家山的禁區還真不少啊。也許,越是偏遠的地方便越是愚昧吧。他的表情不經意暴露了他對她警告的輕蔑,她頓時急了,連推帶搡的好歹把他推進屋子,便呯的把門關上。外面傳來鏗的一聲,她居然把門反鎖了。

「好啦好啦,我們不出去便是。」艾森對門外那個使全身勁堵住門的身影說。

「真的?」

「真的。」

良久,她慢吞吞的走遠,心事重重的腳步聲斷斷續續,似在躊躇的回頭張望。

艾森心頭疑雲頓起。「太奇怪了。」他叫醒呼呼大睡的寶慶。

「唔,什麼啊?困死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寶慶翻過身去。

【5】

α徑跡測量是一項簡單實用的物理探礦方法,按照一定的網格埋藏探測器,以收集α粒子、重離子的運動信息。二十天後取出,用光學顯微鏡讀出粒子在探測器上留下的徑跡密度。奉家村的村落呈格狀,這恰好為艾森與寶慶提供了網狀定位。雖然這網格不甚規則,但對於一次實習而言,精度差強人意。這為他們省略了牽測量線劃分單元格的步驟,而只需在每個小格狀居民區內設一個測點。村民們對他們的工作相當配合,哪怕測點恰好是在他們的一棵老楊梅樹下,他們也不前來干涉,寬容的讓艾森寶慶把楊梅樹根掘得稀巴爛。但若是他們想要把測點設在蒿草萋萋的墳塋間,便會激起四方抗議。艾森這才對昨晚窕兒的話若有所悟,原來那不是一個小姑娘的大驚小怪。

窕兒一路上跟在他們後頭,熱心的忙上忙下幫前幫后,彷彿她是精於這項工作已久似的。可是她不屑於提鋤頭、掘坑這類「粗」活,她只提探測器、數碼相機等一切在她看來奇形怪狀的東西。對艾森的羅盤更是愛不釋手。

「我娘也有一個,現在放在元爺那。」她沖羅盤上的鏡子吐舌頭作鬼臉。

「什麼?你娘也有?」艾森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是一個日本原裝羅盤。

「是的,」窕兒一本正經的回答,「比你這個還漂亮,我見過的,裏面有紅粉紙、一把小木梳……」

艾森的下巴幾欲脫落,旁邊一聲不吭的寶慶插話道:「她說的是梳妝盒。」

「卟哧。」艾森笑彎了腰。

「那你娘呢?好像還沒見過哦。」他止住笑,問道。

窕兒驀的轉過身去,輕聲說:「她死了。」

艾森一愣,便知趣的轉言其他。

三人提着儀器繞過一道河彎,便來到一個水流湍急的天然石壩口。一座木頭房子突兀的建在河壩旁一塊不大的空地上,裏面傳來「哧嗡哧嗡」的鋸木聲,與屋外溪水的喧囂拌攪在一起,震耳欲聾。

「喂,啞巴。」窕兒急走幾步,探頭進那間陰暗潮濕的木屋子,艾森看到屋子裏堆積著陳年的新鮮的鋸木灰,足足半米厚。木料被卡在一個活動凹槽里,在皮帶的牽引下,自動被鋒利的寬大鋼鋸分割開來,而那雪白的鋼鋸竟然是被水輪驅動的皮帶牽引動作的。這無疑是這個原始落後的深山村莊最先進的機械了。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奇怪,啞巴到哪裏去了?」窕兒自言自語,便又匆匆奔出屋外,沖一個方向高喊。

艾森跟在窕兒後面向一個被柵欄圍着的高地走去。走近一看,這高地原是一個墳塋。一個人躺在石碑前的深草之中,臉埋在臂彎里,他的頭髮像茅草一般雜亂。

「就知道你在這裏。」窕兒嘟著嘴走過去,揪住那人的耳朵,大喊:「啞巴。」

艾森第一次見窕兒這般無禮的對待一個中年人,不禁一愣。

「他是啞巴,又是聾子,聽不見。」窕兒回頭沖艾森解釋道。

那草叢裏的男子緩緩的抬起他的臉,嘴角憨憨的翕動,那表情縱然是笑,也讓艾森驚得一退。艾森為自己失禮的驚恐感到羞愧,但那臉確是太恐怖了,鼻子歪向一邊,和肥厚的嘴唇連在一塊,半邊臉都是紫紅色的疤痕。左眼睛被一塊碩大無朋的疤痕覆蓋了,只留下一條三角小縫,可那小縫裏流泄出的眼神卻是寬容與慈祥。他依舊憨憨的笑着,儘管那五官拼湊的笑模糊幾不可辯。

「呶。」窕兒驕傲的用下巴點點艾森,似乎在向啞巴炫耀她的新朋友。她嘴裏咕嚕著卻不發聲,料是她知道啞巴聽不見,所以只是作出介紹的架勢。

「你好。」艾森走近,禮貌的點點頭,算是為剛才的失禮作出補償。寶慶卻不在身後,原來他在啞巴的木屋子裏研究着什麼。

「啞巴人很聰明,他是村裏的木匠石匠,他會做好多東西。」

「他為什麼住得這麼遠?」艾森注意到啞巴的木棚子裏孤伶伶的駐在村東的山腳。當他想到啞巴的水輪鋸木車間,頓時為自己的傻問題感到失望。

可是窕兒的回答卻讓他頗為意外。「因為村裏人不喜歡他,他不是本地人,而且他算是半個鬼,因為他經常去祠堂修繕東西,沾染了鬼氣。但我不怕他。」

窕兒的語氣是天真的,大聲,直率,沒有絲毫忌諱,可這份天真無不映照着真實。「鬼氣」?艾森咀嚼著這個詞。心裏躊躇著,想這屬不屬於那些不該問的範疇呢?

「那就是祠堂吧。」不知何時,寶慶跟了上來,指著一個方向,一幢青灰色的建築在薄如紗綃的霧氣里若隱若現。

「嗯?」窕兒順他指的方向望了去,「是的,你怎麼知道的?」

寶慶未置可否,艾森心裏詛咒了這個故作高深的傢伙。但暗自佩服同學的判斷力,那幢建築的位置與樣式都與眾不同。

「還剩下最後一個控制點,應該就是那祠堂的位置。」寶慶宣佈。在他們這個微不足道的勘查小分隊里,他名義上還算個小組長呢。

「啊?那裏?」窕兒雙肩聳起,小嘴微張。

艾森、寶慶奇怪的望着他。

「那裏不能去!連村裏人都不能進去!」

「那不是祠堂么?」寶慶反詰道。祠堂自然是公眾活動場所,許多民俗宗教儀式都離不開它。

「是啊,但我們祭祀祖先都在祠堂外的,不能進去的!」

「為什麼?」

「因為。」窕兒驚惶的四處張望一下,她無所顧忌的聲音變得戰戰兢兢,「因為那裏面有……有祖靈!」

祖靈?雖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詞,卻讓艾森大白天裏全身毛骨悚然。而寶慶的第一反應就是想求助於他的MOTO。可不久他便會明白,即使是百度,在這個問題上也是無能為力。

啞巴的臉偏向一邊去,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疤痕叢生的臉龐那痛苦的痙攣。

「只是安放一個探測器而已,最後一個,能不能跟你爹商量一下?」艾森試探說。

寶慶卻打斷他說:「算了,最後一個控制點不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基本不會對精度造成影響。今天收工吧。

艾森詫異的望着寶慶,心中嘀咕:這可不是他的作風。

在回去的路上,寶慶突問窕兒:「剛才那是你娘的墳地吧?」

窕兒停住輕快的腳步,轉身仰著臉直視寶慶,似在說:要你管。

寶慶微微一笑,解釋說:「我在墓碑上看到一行字:某某奉秦娥之墓,秦娥就是你母親吧?而秦娥前面的字不知怎麼被鑿去了,奇怪。」他本意是探詢窕兒,卻又作出自言自語狀。

窕兒用懷疑的目光在寶慶臉上掃來掃去,一排糯米細牙咬着下唇,一言不發。

寶慶卻不管她目光里的威懾,兀那自言自語:「我猜前面刻的是『愛妻』兩字,而且那樹碑人的一排陰文也是被磨去了,這是什麼人乾的好事!作出這麼可惡的損碑行徑!」

窕兒黑葡萄似的眸子頓時波光閃閃。

「你少說幾句。」艾森看不過去,狠狠的搡了同學一把。

料是下午寶慶這個討厭鬼惹惱了窕兒,一晚上她也沒來找艾森聊天。艾森也覺得寶慶白天太過分,沒跟寶慶說一句話,生悶氣的獨自睡去。半夜,寶慶卻搖醒了他。

艾森正惱間,寶慶卻把食指豎在嘴唇前。

「起床,工作去。」寶慶輕聲說,揚揚手裏的儀器。

「你!」艾森的嗓音剛提上來便被寶慶一巴掌按在嘴上,強行遏止。

艾森只得就範。據說,小組長有對組員實習表現進行評分的權力。該死的分數!

寶慶與艾森這兩天已經了解到,奉家山民風相當淳樸,人民安居樂業,好善樂施,頗具堯舜古風。在奉家山,路不拾遺是傳統,夜卻是要閉戶的。這是因為他們相信夜晚是幽靈的活動時間,正如空間上這片土地應該劃出一部分給幽靈,在時間上亦要尊重幽靈的私隱與自由,閉戶以免擾動這些行蹤縹緲的幽靈。而幽靈也相當自覺,與村民已達成千年的默契與尊重,從不在白天與不該出現的區域出現。

當然,寶慶與艾森對這些說法付之一笑。

由於白天,他們已經熟知了地形與路徑,所以,他們順利的來到了奉家祠堂前。連一聲狗吠聲也未曾驚起,奉家山淳厚的民風放縱了看家狗的惰性。

寶慶高估了傳說「不準進」的祠堂的防範性,這石門居然是堂然洞開的。他剛要邁步,艾森卻把他從台階上拉下來。

「怎麼?」

「你看看,這是兩道門。」夜色中只露出艾森蒼白的瞳孔。

果然,在這道長條青石砌就的大門中央,還赫然立着一根石柱,將之分割為均勻的兩部分。起初,寶慶還以為這根石柱是起支撐作用,但走近一看石柱卻是條分割線,因為門的內部也石牆分割成兩條深不可測的狹窄甬道。而且甬道的底部是傾斜的石階,似通往地底。凝神聆聽,這甬道還隱約傳來呼嘯的風聲。

正門由兩道小門合二為一,這確是奇特的建築風格啊。

「走哪邊!」艾森問。

「有什麼不同嗎?」不如說,寶慶是在問自己。

「也許吧。」艾森一下沒了主見。

向左向右,這是個難題。

「要不我們各走一邊?」寶慶歪著頭打量着他,艾森覺得那目光里長滿了毛刺,頓時一股熱流沖頂,誰怕誰!他輕描淡寫的說:「好啊。」

寶慶點點頭,用飽滿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學,是鼓舞?是讚許?艾森卻不領情,頭也不回的跨進左邊的甬道。踉蹌幾步,頭頂那片微弱的月光立刻被黑暗吞沒了。

艾森摸著牆,靠着手機屏幕那渺小的光亮前進。不多久,月光的清輝又重新籠罩了他。雖然月華冰涼,卻讓他倍感溫暖。沒什麼嘛,我已經進到祠堂的內部,夜闌人靜,四周小蟲嘁嘁鳴叫,月色如乳,他簡直要生出幾份詩情詞意。

他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雖則蜇伏在小蟲的鳴叫聲中,卻仍舊像一枚針刺中了他敏銳的耳朵。那確是個不同尋常的聲音,像是來自草叢裏一個不安分的動作。

「寶慶,是你嗎?」這是一次不光彩的入侵,他的聲音還不敢造次,壓抑的,顫慄的,就在他環顧四周的剎那,什麼物體從他圓睜著的眸子前一晃而過。

「寶慶!寶慶!」恐懼讓他無所顧忌,大聲呼喊起來。

也許,一個轉身動作與他急促的碎步移動一樣,都來自與恐懼伴生的無意識。彷彿他背後拖曳的影子被踩疼了似的,他迫切的想要轉身!

啊!他的喉嚨撕破了,連他的驚恐聲也撕破了,那個聲音在他的喉間迅速夭亡成一個無力的嗚咽。他猛的一屁股跌在地上,滿地碎瓦斷磚也無法喚回他對疼痛的知覺。

「艾森,艾森。」同學溫暖急切的呼喚衝擊着他麻木不仁的耳膜。

艾森的手指深深扣進寶慶的手臂:「你!你看到了嗎?」

「呃?什麼?看到什麼?」

「一張臉!不,一個鬼!」

「你說什麼?」寶慶咧嘴強笑,他知道,這笑很難看。

「一張沒有鼻子滿臉皺皮的臉,就懸在我背後。與我這樣,鼻子對鼻子的對視!這樣!」艾森急切的向同學描述當時的情景,他卻發現寶慶的嘴角隱約一撇。

「你不信?」

「是幻覺,艾森。」寶慶拍拍膝上的泥站起來,「你看這四周亮堂堂的,夜色迷人,哪有什麼鬼?不過老鼠、臭鼬、青蛙倒是蠻多的。我就看到一隻壯得像貓的老鼠。」

艾森愣在原地,冥思些什麼。

「同學,你都奔四的人了。」寶慶不無譏誚的說完,便解開地質包,取出α粒子探測器和小鋤頭,「開始工作吧。」

艾森沒有理他,反覆回味着當時的情景。午夜的風鑽進他寬鬆的T恤,沿脊樑颼颼上冒,他條件反射般的扭頭一望,卻空無一人。四野似水銀泄地,皎皎如乳。

「這腐殖層好深啊,想必很多年沒人除過草了。」寶慶埋頭掘坑,不緊不慢的沉悶掘土聲在殘壁斷垣間激蕩迴響,就像是來自胸腔的搏動。

沒有理由啊,我四周都沒有可供攀緣的牆體,那鬼臉怎麼能突然降臨又憑空消失了?投影?反射?折射?虛像?艾森苦惱的拍拍腦門,老天,我物理不好也不至於如此折磨我吧!

寶慶給探測器填上土,便繞這不大的古祠觀察著。供祖宗靈位的大堂已經殘破不堪,半屋瓦全被掀到一邊,狼藉的堆積著,露出排骨狀的檁子。寶慶每移動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張牙舞爪的藤蘿與蛛網分別霸佔了牆的外壁與內側,阻絆了寶慶探索的腳步。寶慶的目光移到堂的正中央,便凝住了。目光傾灑在上面,慘白!石棺?雖然上面蒙滿了塵埃蛛絲卻依稀可見那方形石盒的乳白大理石質地。寶慶的目光順神龕而上,一眼便從七倒八歪的零亂靈牌中鎖定正中一個牌位,它是石質的,上刻有字。高大,筆直,位置顯著。手電筒的光團照射在上面,寶慶微眯眼睛,努力的辯論著。可那古老的字體卻令他無可奈何。

他的手指悄悄爬上胸前的相機,躊躇著,這潮濕的空氣里有一股發霉的味道,他抽著鼻子,鼻尖滲出一層小汗珠。他聽到自己胸膛嗵嗵嗵的猛烈搏動,彷彿這四周有一台無形擺鐘在與之共振。我緊張什麼?他問自己。

「卡嚓!」刺目的閃光把陰暗的屋子刷成了一片雪白,光線的海洋並沒能把這四周的景象暴露無遺,反而讓黑暗中的眼睛短暫失去影像。但是寶慶卻猛的掉轉身往門外衝去。是的,他看到了!相機的閃光讓他的視覺鈍化,可他全身汗毛卻感覺到了那個幽靈。

在門口,艾森差點與他撞個滿懷,艾森表情扭曲,雙唇緊閉。但寶慶卻從他蒼白的眸子裏讀到了一切。

【6】

放大放大放大。這該死的2.5英寸大小LCD顯示屏,顯示像素只有11.5萬,影像很暗,除了正中神龕的一小塊還算清晰。四周均晦暗不明。放大500倍后寶慶勉強能辨認出那塊靈牌上的古體字結構。通過手機上網,他解讀了這幾個字,乃是秦篆:始祖奉諱吉之靈位。奉吉?他捉摸著這個名字,覺得很陌生。同樣,搜尋引擎在這個名字前亦是無能為力。

「那是你的影子嗎?」艾森突然指著顯示器一角。

無疑,那塊地方比其它處的陰影要更黑,就像一層淡淡霧紗,籠罩在其上,不仔細看還真難將之與附近黑暗區分開來。

寶慶回味當時的情景,月光入射的角度與自己的位置。不是,我的影子應在我背後,那個若隱若現的影子是什麼呢?是鏡頭沒擦乾淨嗎?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調用內置圖象處理軟件,對相片進行銳化。呵!他和艾森向屏幕湊近的臉猛的抬起,倒吸一口冷氣。一個人形的輪廓從黑暗的背景凸現出來,這個影子就像青煙般朦朧,形態扭曲,可它人形的輪廓卻是明白無誤。

什麼東西能靈敏到感光元件也無法捕捉它的影蹤?若是高速運動的物體,當在相片上留下拖曳的痕迹。可是沒有。它只是模糊,淡近於無。

「艾森。」門外響起窕兒歡快的呼聲。

寶慶忙把相機藏在被子裏,光着上身的艾森則胡亂的抓起一件上衣往身上套。見二人的窘迫狀,她格格的笑。

「還你這鏡盒。」她把羅盤往桌上一放,說:「我把你的那個盒子摔壞了,你不會怪我吧?」

「哦。」艾森檢查了下羅盤,發現塑料外盒被摔掉了一個角。

「你真好。幾天後我要啞巴幫我做一個陪你。」說着,她一雙賊亮的眸子便在屋子裏掃來掃去。這小姑娘的好奇心是永無止境的。她對這兩個外來客的一切興緻盎然。

「那個呢?你把它藏起來了嗎?」她不懷好意的質問艾森。

「什麼?」艾森佯裝不知。

「就那個,把人變彩色的那個。」她撥開兩人的肩,掀開被子,呀的一聲,「就知道在這裏。哎呀你們,真笨,連藏東西都不會。哪有人藏好東西后還在前面擋着的。哈哈。」她得意極了。

寶慶艾森暗自叫苦,只盼望她不會開機。誰料穎悟過人的她不但會開機,還無師自通的把照片翻來覆去的看呢。

「咦?這是哪裏?好黑……」

「窕兒!把東西還給客人!」門外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是村長。

窕兒的手一抖,相機險些脫手,艾森趁機接過來,假惺惺的說:「村長,沒關係的,她覺得好玩就玩唄。」

村長面色鐵青,凝視兩名學生,說:「以後,不要把你們外人帶來的東西給她玩,更不要給村裏人照相!這是規矩。」

寶慶艾森在村長眼角露出的寒光下全身發毛,忙點頭應允。

「聽人說,你們喜歡拿這東西在村裏頭照來照去?」

艾森解釋道:「嗯,有些地質露頭需要拍照存檔,以研究其構造,而且我們不去不該去的地方。」

村長點點頭。然後拿起桌上的羅盤:「你們也搞這個?」

兩人茫然的點頭。寶慶暗忖,莫不是他們奉家人也玩這個?羅盤在中國歷史悠久,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村長說:「這門學問可是很高深的,你們年輕人也懂?」

艾森謙虛的說:「是的,我們只會用來簡單的打個方向,懂得不多。」

村長微微頷首:「在我們村,懂陰陽勘輿的可是最受尊敬的長者,你們外人學的不過皮毛罷了。」

原來是風水這種封建迷信。艾森心裏頗不以為然。寶慶卻誠懇的說:「村長,能不能讓奉家長者教我們晚輩一些羅盤知識啊?」

村長笑道:「小夥子虛心好學這是好事,可現在就學這等高深學問尚為時過早。即便是我,亦是完全不懂陰陽勘輿,這是專屬於族中長老的學問。」

「哦。」寶慶若有所思,自言自語道:「要是我有機會窺見陰陽術一隅就好了。」

艾森見寶慶那神往的表情,心中說:鄙視你。

村長的目光陡然生出幾份暖意,道:「小夥子若有心,可在我奉家多留些時日,甚至作長久打算。小女窕兒與二位亦交往甚洽,情誼日深……」

艾森捉摸著這話怎麼越來越不對勁了?一抬頭,窕兒正用脈脈的目光望着自己,他頓時面紅耳赤,坐立不安。

「你就別裝了吧。」村長窕兒一走,艾森便忍不住奚落寶慶,「還虛心好學呢!你啊,跟我是一個層次的人,怎麼裝都不是好學生。」

「你懂什麼?」寶慶壓低聲音說,「你發現沒?這個村子最離奇古怪的最具玄機的便是它的村莊佈局。你想想,沒有一套高深玄奧的陰陽學問能設計出如此井然的佈局嗎?」

「所以你……」

「沒錯。」寶慶拋出兩個字便沒了下文。

艾森已經習慣了同學的故弄玄虛,轉移話題道:「你說村長那話是什麼意思?」

「嗯?」這回輪到寶慶雲里霧裏了。

「你沒看出來?村長那神態那架式那語氣,分明是要招我們入贅嘛。」

寶慶卟哧一聲把一口茶噴出來:「就你那熊樣?誰會看上你?睡吧,也許夢中會有這等美事。」

「說的也是。」艾森忍不住往羅盤鏡子上瞅了兩眼,頓時沒了信心。

房間里陷入沉寂,夜色不覺間已爬進窗欞。

良久,寶慶從被子裏探出頭來,突發其問:「村長只有一個女兒怎麼辦?」

【7】

這天大清早,寶慶便沒個人影,手機也沒帶。屋子裏也沒留下任何解釋其行蹤的便條。艾森連連搖頭:如今的大學生啊,都這麼無組織無紀律,一點團隊精神也沒有。

這時,窕兒推門而入,手裏捧一籠粽子,清香撲鼻。

艾森狼吞了好幾個,幾差沒把手指帶入喉。窕兒望着他,目光就像蒸籠的騰騰熱汽。

「好吃吧?」

「嗯,你做的?」

「當然。」窕兒羞澀的點點頭。

艾森頓覺嘴裏多出幾份說不出來的滋味,清冽的,甜絲絲的,卻把牙齒酸掉了,正像這粽子裏精心藏着的幾顆梅子的味道。

「怎麼報答我?」窕兒歪著頭。

嗯?艾森拍拍腦袋,「我帶你幹活挖探測器去。」心裏卻嘲諷自己:虧你想得出來。

可窕兒還真歡欣雀躍的拍手叫好,對她來說,與艾森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便是一種娛樂。

「對了,寶慶哪去了?」艾森問道。

「他呀!大清早便去找元爺去了,說是學習『鏡盒』技術。」

「元爺?」艾森對這名字似有印象,又很迷惘。

「就是我們奉家的家長。」

「哦。」艾森還沒見過這個據說「很大」的人物,卻又時常感覺到這個人對這片土地的影響力。

艾森和窕兒幹了一上午,收集了大約五十個探測器,便回到房間作後期處理。質子、α粒子、重離子在探測器的醋酸纖維和硝酸纖維薄膜上造成的物理輻射損傷,只有幾十埃。在電子顯微鏡下才能察覺。因此需要把這種受輻射損傷的材料浸泡在蝕刻液里,使潛跡擴大到小坑,這樣光學顯微鏡便可觀察。

窕兒在艾森幹活時不斷的發問,機關槍似的連珠不斷:「這是什麼做的啊?」

「這是什麼?亮晶晶的。」

「這是什麼水?有股怪味,能喝嗎?」

「別動。」艾森猛的一把抓住那隻企圖「染指」的小手,目光很嚴厲。

「就嘗一小口也不行嗎?」窕兒委屈極了。

艾森哭笑不得:「這不能喝,沾都不能沾,能腐蝕你的手的!」他於是給窕兒解釋這些工作的原理,這「水」是用來把埃米級的潛跡擴大到微米級的小坑。窕兒聽的津津有味,問題層出不窮:「埃米微米是什麼米?好吃嗎?」

「你怎麼光想着吃?」艾森忍着笑說。

窕兒的臉霎時紅了,原來,這對山外山內的女孩子是一樣的,「食量」是一個敏感的問題。不過,她真是個好學生,可惜沒能上學。艾森心想。

「這『米』是一種長度單位,微米很小,比你的頭髮絲還細,細得眼睛無法看見。」艾森望着她一綰烏亮的青絲,有些發獃。

「哦。」她似乎明白了。突然,指著蝕刻液里的探測器說:「可你看,那些道道我明明可以看見嘛。」

艾森從發獃中回過神來,一看,還真是,探測器上佈滿了錯亂的痕迹。奇怪啊,難道是溶液的濃度配高了?艾森手忙腳亂的檢查了他的化學藥品和說明書,發現並無錯漏。那只有一種可能,他又立即否定了這個推測。

就在這時,寶慶推門而入。

「你在幹什麼?」當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頓時滿臉惱怒。

「我在用蝕刻液處理探測器。」艾森一本正經的回答。

寶慶望着他的組員,說不出話來。

「你難道不知道探測器至少要埋20天才能取出嗎?」

原來α徑跡測量是一種長期自然累積測量方式,不到一定的時間,探測器是無法採集到足夠粒子徑跡的。可憐的艾森,上課經常神遊太虛,對專業知識大多一知半解,也真難為了窕兒拿他當無所不知的專家。艾森羞愧的搓着手,面對窕兒那充滿求知慾的眼神,無地自容。

寶慶走近凝視罐子裏的溶液與探測器,沉思片刻,他說:「你不會連溶液濃度也配錯了吧?」

「沒有。對,我也發現了,探測器上的痕迹居然肉眼能觀察到,這是怎麼回事?」

寶慶懷疑的檢查了艾森配置的溶液,沒發現問題。他把五十個編號的探測器全部進行蝕刻處理,探測器表面均呈現累累蝕痕。然後,他面色凝重的對艾森說:「也許,你的粗心導致了一個大發現,我們加緊對蝕痕進行統計吧。」

艾森也興奮的意識到一個重大的地質異常,便加緊幹起來。窕兒雖不懂編錄與統計的意義,也幫着兩人數探測器表面蝕痕的條數,加快了二人的工作速度。

三人中飯也沒吃,大汗淋漓的忙了一下午,把統計數據投射到方格紙上,得到了一個放射性異常平面圖。

寶慶艾森研究著這張圖,同時發出一個「呀」的驚嘆聲。這個異常在平面上存在一個濃聚中心,這中心不偏不倚,直指祠堂所在位置。雖然祠堂這個位置並無控制點,可周圍的控制點數據卻明白無誤的指示了這個濃聚趨勢與中心位置。

可是,這個異常的數值太荒謬了。寶慶苦笑,正常的異常幅值亦不過這張圖的一半,可這張圖是根據才埋入地兩天的探測器資料獲得的。也就是說,這個異常之大遠遠超出一般的鈾礦原生暈、次生暈或破碎帶所能呈現的異常幅度。難道是個特大鈾礦?兩名實習生也不敢相信這個結論,其實通過對區域背景地質資料不難得出,這個地區的成礦遠景並非良好。

寶慶再次研磨他的圖,直到他的眼睛變得酸疼,方格曲線虛化成一團模糊。

原來如此。他似乎明白了。

艾森窕兒注目着他的自言自語,困惑極了。

「蝕痕的密度並沒有大幅超出背景值,可蝕痕的強度卻明顯增大。這說明,這並不是一種普通的礦異常,而是其它物理因素造成的異常。」寶慶解釋道。

「什麼物理因素?」

「這太荒謬了。」寶慶一頭扎進被子裏,抱頭搖晃,「我也弄糊塗了,真奇怪啊。」

【8】

「我姐回來啦。」大清早,窕兒便門捶得山響。

艾森和寶慶揉着惺忪睡眼,心想,原來這村長真有兩個女兒啊。

「你姐叫什麼?她從哪回來的?」艾森問。

「她叫窈兒。從化生家回來羅,她嫁人啦。」

窈兒?窈窕。艾森覺得這名極佳,只是沒想到這鄙遠的人們起名也如此文雅。

窕兒把艾森、寶慶拉到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子面前,喜不自禁的介紹:「姐,這便是我認識的那那兩個新朋友。他們是遠地的。」

那女子抬起消瘦的臉龐,那鼻子、嘴巴與窕兒頗為相象,只是眼窩深深的凹下,那雙眸子像兩眼古井,盪着涼意。她打量了兩名學生,幽幽的眼神浮過一絲喜色,又迅即黯淡,嘴角微微一抿,露出淡近乎無的笑,算是招呼。可緊蹙的眉頭總也未曾放開,籠著一層淡淡的霧靄。

「我姐可是奉家出了名的大美人哦。」窕兒說。

「窕妹。」窈兒微一蹙眉,稍稍偏過臉龐,望向遠方那一片黛黑色的山巒。她白皙的後頸隱約顯露一條觸目的紫痕。

「看出來了。」艾森客氣的附和說,想了想又補了句:「你也不錯。」

「真的嗎?真話假話?」窕兒用天真無邪的目光直視艾森。

艾森的臉不爭氣的紅了。

「唉,真傻氣。」窕兒故作失望的說,「連撒謊也不會。你撒謊的時候要對着人家看,眼睛不要躲,一躲人家就知道你心虛。」

大家頓時笑了,窈兒蒼白的臉也添了一絲潮紅。她瘦削的面頰上隱約浮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她年輕時當不負虛名吧。寶慶想。

「你們兩個來自哪裏?」窈兒輕聲細語的問。

寶慶艾森於是自我介紹了一番。

「外邊,很繁華美麗吧?」

「還可以吧。姐姐到過外邊?」

「沒有。」窈兒苦澀一笑,「我聽過。也許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我的妹子還小,她應該有機會。」她的目光籠罩在兩名學生臉上,像天邊剛剛綻放的一片秋旭。

「姐,你也不大,才19歲,怎麼就這麼唉聲嘆氣呢?」一向無憂無慮的窕兒也聽出了姐姐的那份傷感。

十九歲?時光確是過早的褫奪了她青春的色彩。她太虛弱了,說話就像是嘆息,面色像一張刺目的白紙。

「窕兒,」窈兒牽着妹妹的手,凝望着妹妹,像是重溫自己的一張舊照片,目光柔柔的暖暖的,「別人都說你跟姐很像,可是,姐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像姐這樣活一輩子……」

「姐,你說什麼啊?」

回到房間,艾森對寶慶說:「窕兒與她姐姐雖然模樣相像,可性格是多麼不同啊,一個那麼快樂,一個那麼憂鬱。」

寶慶說:「你怎麼知道窈兒嫁人前不是窕兒這樣快樂呢?」

「嫁人前後真有那麼大反差嗎?那還不如不結婚。我聽說她嫁得不錯,好像是元爺的孫子化生。應該是奉家山的大戶人家了。」

「奉家山?她就嫁本地人啊!」寶慶愕然。

「你不知道呀,這裏的人都是不外嫁的,所謂養在深閨人未知……」

「這可不好。」寶慶嘟囔一句。

「這是本地的傳統,唉,窕兒將來也是要嫁人的……」艾森聯想到窈兒對窕兒說的話,便生出莫名的悲哀。

「嫁大戶人家又怎樣?看得出她不快樂。」寶慶說。

也許,對一隻嚮往遠方而折斷翅膀的鳥兒來說,天空不過是一個噩夢。艾森想。

【9】

晚上,寶慶直直的坐在床上,望着樓板。

「你怎麼不困?」艾森奇怪的問。

「今晚我們出去工作。」

「什麼?又去?」想起那個陰森的古祠,艾森不寒而慄,被子頓時捲成一團。

寶慶堅定的點頭。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老子不管什麼分數了。」

「可是,那裏面的探測器還沒取出來呢。」

「那一個點不要了,其餘的數據已經足夠!」

「這個很重要,艾森。這個世界沒什麼鬼,而且,你知道祠堂是異常中心。」

艾森矇著被子不說話。

寶慶無奈,坐在桌子邊在一張紙上畫着什麼。艾森偷偷望了一眼,發現同學的表情甚是猙獰,彷彿正在與紙上一個什麼搏鬥。

畫畢,寶慶把這張紙遞過來。

艾森接過一看,頓時驚得坐起。寶慶的畫技縱使不高,可這畫已是明白無誤的描述了那個幽靈的特徵:無鼻,皺皮,滿頭蒼髮,雙目無光。

「你也見過他?」

寶慶點點頭:「其實那天,我在右邊的甬道里也見到這個人。就在他在我眼前一晃的同時,我聽到了你的喊叫。只是為了安撫你的恐懼,我謊稱什麼也沒看見。」

「如果是同一個『鬼』的話,我們怎麼可能在同一時刻不同地點看到他?」

「這正是我所困惑的。但我已經摸清些門道,所以,今晚,我想去進一步揭開這個魅影的謎底。我需要你的幫助。」寶慶真誠的望着同學。

「好吧。」艾森訕笑說,「至少,我看過的鬼片比你多一些。」

月光似傾,夜風蕭瑟。

「今天是農曆十四,明天就是鬼節了。」艾森下意識縮縮脖子,說。

「嗯。」寶慶望着那黑黢黢的並列兩條窄門,陷入沉思。

「聽說鬼節夜裏,是陰氣最重的。啊,我的腳被露水打濕了。」艾森抖抖腳,同時,卻羞愧的發現自己雙股的戰慄。

「我們今天走同一道門吧。」寶慶說。他想起佛家梵語:不二法門。乃指超越相對之差別,而進入絕對平等之境地。建築者設計兩道門又是出於什麼理由呢?

他們順利來到埋藏探測器的地方。艾森正欲掘地,寶慶卻示意等等。他把相機取下來,安置在一高處,正對着這塊空地,按下定時拍攝鍵。他已經把參數設置為:30S,ISO50。

浮土很快刨開了,艾森大汗淋漓的在土塊里翻動着,然後抬頭雙眼圓睜著望着寶慶——什麼都沒有。

寶慶急了,俯身去看,土坑裏果真空空如也。就在他俯地查看的同時,艾森的腳從他眼前倏的騰空了,他抬眼一看,驚呆了。

半空中彷彿一雙無形大手掐住了艾森的脖子,把他往空中吊。艾森伸長了舌頭,腿在兩米高的空中掙扎著,臉已經紫了。

寶慶大喝一聲撲向艾森的背後,他的眼睛被無數個影子晃了一下,然後便聽到艾森沉悶的墜地聲。

寶慶扶起艾森,從斷牆上取下相機,朝甬道猛衝進去。

在祠堂前的空地里,艾森「咳咳咳」的張大喉嚨喘氣,寶慶懷抱着相機,驚魂未定的回顧那兩道門。這哪裏是門,分明是骷髏的兩個黑鼻孔啊。他想起那個恐怖魅影,他沒有鼻子!月光溫柔的為他們披上一層皎潔薄紗,很難想像,剛才的一幕發生在這寧靜而迷人的夜空下。

回到房間,寶慶迫不及待的調出存儲畫面,放大,去噪點,銳化。天哪!畫面上重重疊疊佈滿黑影,就像黑客帝國里的複製黑衣人。一想到剛才那空曠的亂瓦堆里充滿了這種魅影在自己身邊,他不禁毛骨悚然。不過,這些輪廓依稀可辯出,是屬於同一個「人」。類似於連拍后重疊的景象,又不同,連拍的運動景象應當是前後連貫的,而這些影子卻是獨立的。

「這怎麼解釋?」艾森茫然的望着他,「上一次拍的照片只有一個鬼影,這張照片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

「大概是因為我調改了參數:30S,ISO50的慢鏡頭。」

「就算是慢鏡頭,那這個鬼影的像應該是模糊的,就像夜景照片上公路上的車燈一樣。」

「是啊,太奇怪了。」

【10】

農曆七月十五日,是傳統鬼節。這在奉家山亦不例外,要進行祭祀祖宗的隆重儀式。家家戶戶門前都點燃大堆大堆的燒紙、紙衣,空氣里瀰漫一股嗆人的辛烈的氣味,荒草里的墳頭也添了一抔新土,傾灑下幾杯谷酒。由於奉家山村落的格局是住房與老墳相間,因而整個看,奉家山像是置於一個硝煙瀰漫的戰場,或是一個偌大的集體墳場。天空裏飄揚的紙灰像傍晚的蝙蝠遮天蔽日。

奉家山最隆重的儀式卻是在奉氏祠堂前的空地上進行的祖靈祭祀。「祖靈」是奉氏始祖,是奉家山的護佑之神。

這一天,奉家山村民要對祠堂修葺一新,啞巴早早被打發進祠堂內部工作。而村民是不得入內的。傳說祠堂是祖靈的禁地,擁有玄深莫測的「靈場」,陽間人入內輕則身體不適,嘔吐噁心,重則得無名怪病,暴斃身亡。這倒也有幾分科學道理,寶慶心想。這麼大的輻射異常對健康肯定會有影響吧,聽說手機輻射都能煮熟一個雞蛋呢。所以修葺的工作只好交給外鄉人啞巴,他似乎是無所忌諱的,按照村裏人模糊的說法:啞巴是閻王爺跟前走過一遭的人,賤骨頭,命硬。

儀式由家長元爺主持。這是艾森第一次見到元爺,他還沒出場,威儀已經令四方村民懾服,全場寂靜。一個穩若泰山的腳步不急不慢的登上祠堂門前的石階。他童顏鶴髮,面容清瞿,目光犀利如電,聲若洪鐘大呂,幾十年家長風範果然不同凡響。

「維——獻公兩千三百九十一年七月朔日,子嗣奉侯元率族人敢昭告於祖靈。」他張開枯柴般的雙臂,尖利的十指舉向半空,煙熏的指甲通體黃亮,沐浴在夕光中,鋒利無比。

「吾祖奉吉,帝王之胄,睹權臣亂政,痛舊典淪亡,遂效採藥遺蹤,潛隱於茲。披荊斬棘,肇興播植。雖無紀曆,自成歲時。春收長絲,秋靡王稅。俎豆千秋,百世薪傳。今時和歲稔,神功是報。謹以制幣犧齊,粢盛庶品,明薦於祖。尚饗!」

寶慶聽這祝文,略懂一二。卻心生疑問:這奉姓還是帝王後裔啊!我孤陋寡聞,怎從沒聽說歷史上有奉姓帝王之說。他於是擠到村長身旁,謙恭的說:「剛才聽得元爺祝詞,我對奉氏祖先的事迹極其敬仰,也對他身為王室卻避世隱居的故事大為好奇,能否讓我一睹奉氏族譜,於典籍尋找一些言辭確鑿的記錄?」

村長微微一笑:「這倒不難,我家中便珍藏一本三百年前修的譜牒,今晚,你盡可翻閱。」

村長望了一眼台階上的儀式進程,神色陡然凝重,低聲說:「注意,下面神物要顯靈了!」

寶慶迷惑的往台階上望去,元爺突然全身顫抖,舉起一個暗紅色的小木盒,連帶着唾沫,胡亂的說些什麼,台下的人屏住了呼吸。

「那是什麼盒子?」寶慶在這莊重的場合有失禮數的問。

村長在他耳朵邊輕語:「那是窕兒媽秦娥的遺物,在祠堂里受了『靈場』的附體,有了神力。」

莫非是那梳妝盒?寶慶想起來了。

元爺嘴裏的囈語速度越來越快,聲調越來越尖銳,他全身電擊般劇烈抖動,真讓人懷疑他那老骨頭是否會散架。突然,他大喝一聲:「起!」

盒子裏突的跳出來一隻蛤蟆,千真萬確,是一隻土色的小蛤蟆,蹦了出來,而那盒子分明是緊閉的。

元爺撲嗵一聲伏倒在地,對準祠堂的兩道窄門,五體投地的磕拜。場下的人們刷刷匍匐,陡剩下寶慶和艾森兩個傻乎乎矗立着,面面相覷。

「你看清了嗎?我看見那蛤蟆真的直接從盒子上『長』出來的。」艾森說。

「也許是一個魔術吧。」寶慶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這是秦娥的遺物,這個盒子受了靈場的作用,那秦娥是否也去過祠堂呢?這個盒子暗示了什麼?與她的死有關嗎?他於是小心向身旁村民詢問。證實了秦娥死的時候是手握這個梳妝盒,然而對秦娥的死,所有的村民卻是諱莫如深。

最後一個儀式是占卜祈福。元爺在一張草紙上急急書寫一通,便把草紙放在那窄小門洞,片刻,他從門洞裏取出草紙,面色陡然陰沉,想必是占卜不利,得到了來自「祖靈」的警告與懲罰。元爺顫抖著把草紙燒掉,結束辭也沒宣講,便匆匆步下台階,留下一坪惶恐色的面孔,相顧無言。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遠方響起隱約的雷聲,一堵密不透風的雨牆洶湧而止,把擁擠的人群沖得七零八散。

寶慶回到房間,打開他的寶貝MOTO,左撳右按,搜索出這麼一條:「梅山蠻,舊不與中國通。」他若有所悟。這奉家山地處湘西南,古代這一帶稱「梅山」,梅山先民乃苗瑤諸南蠻及隱士聚集匯攏而成,雪峰山脈為這群無法無天王法之外的人民提供了天然蔭庇。歷史以來形成一個「無君、無官、無徭賦」的特殊群體,史稱「莫徭」。與元爺祝文中所言「秋靡王稅」倒是契合。

手機屏幕一黑,沒電了。寶慶頓覺心裏空空的,就像一個剛剛被老師沒收了紙條的考生,一下子對考試沒了底。現在,只剩下桌上村長送來的一摞譜牒了。

《奉氏十修譜牒?於獻公二千一百零八年》。族譜已經黃透,散發一股霉味,紙張薄如蟬翼,被濕氣黏合著,讓人不敢胡亂揭頁。還好寶慶翻開首頁便在《序》中找了他所想要的內容:

吾族本姓嬴,自吉公而易姓,至弼公……遞傳獻公生二子,長名渠梁,即秦孝公也,次名季昌,乃吾易姓之鼻祖也。因孝公用商鞅,壞古制,開阡陌,私智自矜,刑及公族。我祖睹權臣之亂政,痛舊典之淪亡,逆鱗累批,爰鞅犯禁,效採藥遺蹤,潛隱於濠,易姓為奉,更名吉。

原來如此,這奉氏竟為嬴秦之後,那奉吉原來是秦孝公之弟嬴季昌!寶慶聯想月光下那個詭異的黑影,陡生疑竇,莫非?不可能。那可是兩千年前的事情。他苦笑着搖搖頭……

艾森做了個噩夢,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他哆嗦著醒了,卻又完全想不起夢的內容,陡留下空蕩蕩腦袋裏的嗡鳴,那是巨響后的餘震。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發現同學寶慶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桔黃的燈光下攤著一摞厚厚的線裝書。艾森披了上衣湊上去看,是族譜。他好奇的抽過最底下一本翻看,這一本與眾不同,紙張較新,看封面原來是十年前補訂本,字體均為人工抄錄,非雕版印刷。不久,他發現了幾個熟悉了名字:奉侯元,奉化生,當然,還有奉窈,奉窕,以及她們的母親奉秦娥。秦娥的下面註解著:生於獻公兩千三百五十二年,歿於獻公兩千三百七十五年,觸「祖靈」而亡,葬靈境桃花坳。這不難理解,料是秦娥觸犯奉家山的護佑幽靈:祖靈,遭至懲罰至死。「靈境」大概就是村民們所言禁區吧。艾森並不懂得奉家山的奇怪紀年,可他根據窕兒的生年「獻公兩千三百七十五」,算出秦娥死於十六年前,而窕兒的年齡也是十六歲,可見,窕兒出生不久,秦娥便死了。最為奇怪的是,秦娥的名字旁邊赫然是空白一塊。也就是說族譜沒有錄入窕兒父親的名字!艾森怔怔的望着這刺目的空欄,猛的頓悟出什麼。

【11】

窈兒的身體高高的盪在一棵老珙桐樹上,像一隻栽在樹梢上的風箏,她的身子單薄得近乎透明,泛出粉紅色的血斑。一身素白絹裙緊緊裹着她的身子,在大雨的沖刷下變成慘白,她的頸部、手腕上細細的青色血管更顯觸目驚心。她赤着腳,腳掌直直的指向地面,像是一個起飛騰空的動作。蒼白色的她與潔白的珙桐樹葉融為一體,就像一群受驚而起的鴿子。

窈兒嫁給了奉家山最顯赫的家族,年紀輕輕卻自尋短見,可惜了奉家山一朵花兒就這樣凋謝。奉家村人搖著頭,嘖嘖嘆息著。也許窈兒的身體流淌著與她娘一樣的血液,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窈兒的男人化生在珙桐樹下指手劃腳下,罵罵喋喋:「活該!追你娘的鬼魂去吧!」

窕兒哭喊著衝進瓢潑大雨里抱緊姐姐的雙腳,慟哭失聲。立即有剽悍的漢子把她拖了下去。艾森從泥地里攙扶起顫抖的窕兒,摟住她的雙肩。窕兒猛的抱緊艾森,彷彿他是滔天洪水裏惟一一根穩穩矗立的木樁。她全身箍得咯咯作響,突兀的骨頭硌得艾森生疼,那纖弱的雙臂傳遞的力量令他銘心刻骨。

「誰也不準為她收屍!」元爺家人在飄蕩的屍體下恐嚇道。人群里響起一陣唏噓。寶慶卻注意到村長淡漠的保持着緘默。

「誰教她背叛奉家山背叛祖靈呢?」村民們搖著頭各歸自家,狂風把包裹着窈兒的絹裙撕成千條萬縷,抽打着早已青紫的胴體。

黃昏,大雨竟然停了,大地被餘暉蒸騰出一層白霧,天邊的彤雲絢爛無比,似剛剛凝結的血痂。暮色漸漸濃了,幾盞早點的燈明明滅滅。田間響起歸家的吆喝、耕牛的低嗥。喧囂了一整天的四野終於靜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在田間小路上踉踉蹌蹌,他來到那棵被風割得遍體鱗傷的珙桐樹下,在一地狼籍的落英中四處張望,便匆匆爬上樹丫,割斷繩索,用一張蘆葦席裹了泡得發白的肉體……

一個悄然而至的腳步聲在他的背後停住了。他驚得全身一抖,一轉身,卻看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望着他。

「我們可以談一談嗎?」年輕人說。

【12】

村長一說:「元爺有事找你們。」寶慶便有一絲不祥籠罩全身。雖然村長的表情依舊慈祥。

他們心事重重的跟在村長身後,交換一下眼色,卻什麼也沒得到。

他們步入堂屋,鑽進帘子隔着的內室。元爺就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神情鷙冷。旁邊幾張椅子上還肅坐着幾個面無表情的老者。而黑暗的角落垂頭立着的正是窕兒。她抬眼望了下艾森,便迅即沉下,那目光是潮濕的。

「你們兩名學生到我奉家山來,我們表示歡迎。」元爺發話說。

兩人垂耳恭聽着,心裏忐忑不安。

「如果二位遵從本地規矩,不為非作歹無事生非倒也太平無事。你們完成任務盡可以高興回家,鄙地風情亦不足為外人道。」元爺隼目掃視他們一眼,頓時令他們如芒在背。

「可是事與願違,偏偏出了岔子。年輕人的好奇可以理解,但好奇心的惡果卻不容原諒!」元爺使了個眼色,一漢子往屋子中央扔出一個器物,哐啷一聲,寶慶艾森心頭一驚,一看,正是那個失蹤的探測器。

「無法無天!罪不可赦!竟冒然侵犯吾『祖靈』禁地!」元爺橫臂一揮,掃落一個茶壺,碎片橫飛,窕兒輕呀了一聲。

「不過,老夫到也想了個兩全法子。」元爺語氣稍稍平和,「我聽說小夥子艾森與我奉家女兒窕兒感情融洽和美,姻緣天定,妙不可言。所以,我有意作主,讓二位留下來,入贅我奉氏。艾森迎娶窕兒,寶慶迎娶老夫侄孫女桃子。這樣以來合為一家,犯誡越禮之事亦可平息,如何?」

「元爺,」艾森說,「我們還是學生,談婚論嫁還早……」

「嗯!」元爺怒目橫視,白須斥張。

寶慶說:「承蒙元爺厚愛,我們受寵若驚。奉家山山好水美,女子若出水芙蓉。能有幸忝列奉氏門楣,三生有幸……」

艾森怔怔的望着寶慶。

元爺心滿意足的抿了口茶,道:「這還差不多。我奉家素來是先禮後兵,若不從……哼!前車有鑒。祖靈犯怒,天誅地滅!」

兩人聽得膽戰心驚。

「三日之後,立即成婚!」元爺不容異議的宣佈。

從堂屋出來,窕兒怯生生靠近艾森。雖然她的雙眸還潮濕著,可此時倒也生出幾份暖意。姐姐之死讓她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從前無憂無慮的腦袋開始想許多許多事情。而剛才元爺作主定下的姻緣顯然是這許多事情中最令她安慰的一個。艾森望着窕兒,強行按捺下一聲嘆息,目光卻不容遏制的流泄出無限憐憫。窕兒怎麼能理解這憐愛的複雜目光呢?艾森已經明白寶慶的允諾不過是權宜之計。而他們之間又怎麼可能發生什麼呢?

回房間的一段路程上,寶慶注意到背後不緊不慢跟着兩個奉家漢子。關上房門后,寶慶嘗試着用英語沖艾森說了句:「明天我們逃走。」

艾森一臉茫然的望着他,抱歉的訕笑着。寶慶悲哀的嘆了口氣。寶慶又連帶着手勢作著嘴型。艾森似乎懂了,也用他自己發明的「啞語「回應着。可這下輪到寶慶迷惑了。他們兩人正滿頭大汗交流間,窕兒闖了進來。

「這是還給你的。」她把一個朱漆方盒遞給艾森,羞答答的絞着手指。寶慶受不了這酸溜溜的場面,轉過身去。

「這是?」艾森端詳這個造型奇特的木盒,迷惘了。

「那天我摔了你的『鏡盒』,現在還你一個。我媽媽以前也有一個,是她最心愛的人送給她的。」她解釋起這個盒子的另一層意義,頓時讓艾森面紅耳臊。

看來奉家女子有拿梳妝盒當定情信物的傳統吧。艾森心想。這的確是個工藝精緻的盒子,盒的四側有卯榫相嵌,榫呈倒梯形,嵌在卯口裏,四面均呈這種結構。根據這種幾何構形不難看出,這樣的盒子是無法打開的。

見艾森笨手笨腳,不得要領,窕兒奪過來,一推便開了,說:「笨蛋,是這樣開的啦。」

原來四側卯槽並非對面連通,而是斜向連通,所以通過對角線的推動,才能開啟小盒。而這種機巧從盒子外觀看是很容易迷惑的。設計真精巧啊。

「是誰做的?」艾森問。

「是啞巴給我做。」

啞巴?艾森頓覺手裏的盒子沉重了許多。

「窕兒,門外兩個是什麼人?」寶慶突問。顯然他注意門外的動靜已許久。

「他們是黑牯和化生,元爺的侄孫和孫子。」

「他們怎麼呆在門口不走?」

「元爺吩咐他們照顧你們的吧。說是這幾天你們有什麼事可以吩咐他們。」窕兒天真的說着,雙腮浮出桃紅色,「其實那黑牯是我以前的對象,我死命不嫁他,元爺只好改變主意。」

寶慶揣摩著元爺的「兩全法子」,覺得這實在是不可理喻。他在屋子裏焦躁不安的踱著步子,留下艾森與窕兒在桌子邊靜坐着相顧無言。

突然,寶慶雙掌一擊,停住步子,彷彿樓板突然破了個孔,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的眼睛裏流露出恍然大悟的那種絢麗色彩。

「窕兒。」他興奮的說:「明天我們去划筏子撈魚吧,沿村東頭那條小溪而下,怎麼樣?」

「好啊。」窕兒喜悅的應允。雖然她的嗓音中還夾帶一絲大悲后的哽咽。終究是心清如水的姑娘啊,歡樂與憂傷就像山頂繚繞的雲霧,瞬息萬變。她怎麼能理解寶慶那處心積慮的縝密計劃呢?艾森冷冷的望着他的同學,心中充滿了無限憂傷。

寶慶讀懂了艾森的心思,他多想告訴艾森他的驚人發現和一個冒險計劃。可是此刻,他什麼也不能說。

「大清早記得準備筏子在溪邊哦。」寶慶囑託道。

「嗯。」窕兒使勁點點頭。

午夜,寶慶艾森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眼睛傻睜著,望着樓板,這是多麼漫長而窒悶的長夜啊,寧靜而深邃,可誰知他們的腦海里是怎樣的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呢?他們都窮盡記憶與思維來解釋這個荒謬的世界,雖然舉步維艱。

寶慶打破沉默,在一張紙上寫道:「今晚去祠堂。」

「你瘋了!」艾森的筆簡直要把紙捅破。

「非去不可!秘密必將在彼處真相大白。」寶慶的筆跡遒勁有力。

「他會殺了我們!」艾森補畫上兩個醜陋的黑鼻孔。

「我掌握了他的秘密,也找到了逃生的方法。今天去,就是為了驗證我的推測!」

「你確信?」筆尖在「信」字后留下兩道白白划痕。該死!偏偏在這個時候沒墨水了。

好在寶慶已經無須墨水交流了,他堅定的點點頭。

門外響起一起雞鳴,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寶慶輕輕推開門,門外兩個壯碩黑影迷糊的嘟囔著,其中一個乜斜著糊滿眼屎的眼:「幹什麼去?」

「去茅廁。」

「唔,我們帶你……噯喲!」

兩個大漢像死豬般頹然癱倒,暈厥過去。

【13】

森森古祠撅著兩個深不可測的鼻洞歡迎着他們。月已西斜,東方的曙光卻依然遙遙無期。古柏在颼颼夜風裏一動不動,像垂手而立的殭屍。一盆滿滿的水果、燒雞、米酒等祭品擺在狹門裏的石階上,那是前日鬼節祭祀留下的。燒雞肥嫩滋黃的軀體上陡然出現一道裂痕,一隻雞腿脫離的軀體,飛向空中,然後一點一點被黑暗吞沒了。

寶慶和艾森踩翻了這盆祭品,沖入闃然無聲的祠堂。空曠的瓦堆里猛的驚起許多張影子,就像漫天飛舞的煙灰,轉瞬消逝於黑漆漆的夜空。

「我看見他了!」艾森大叫一聲,勇敢的撲向大堂測翼的一個香爐。寶慶卻瞥見一個魅影從大堂的方格窗里倏的滑入,他稍一遲疑,便尾隨衝進大堂。正面神龕上的一排擁擠的靈牌里突然祟祟作響七倒八歪,寶慶豎起耳朵聆聽這雜亂的迷惑的聲音,沒有妄動。倒是一個奇異的嗚咽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嗚咽像是地底下一個嫠婦的壓抑抽泣,又像是天國遙遠的尖聲歡笑。他的目光籠罩於堂中央的石棺上。虧了啞巴剛剛對祠堂進行了修葺清掃,這石棺潔白的軀體在昏暗的光線中更引人注目。這個聲音攫取了寶慶的注意力,牽引他的腳步往石棺靠近。走近了才發現,作為一個石棺,這個大理石長方體未免太龐大了,它更像一個封閉的小屋。它卻又似曾相識,寶慶正狐疑間,它竟訇然洞開,在撲騰的灰霧中,寶慶稍一移步便跌入它黑乎乎的飢餓腹腔。寶慶頭頂唯一一線微弱的月光也立即被吞沒了。空氣是古墓乾屍的腥臭,夾帶厚厚塵土的嗆味。寶慶翕動着鼻孔張大了喉嚨,大口呼吸著。就在他惶恐摸探四周時,他的手探進一個物體的小孔,他的手指順着孔洞從另一個小孔伸了出來。他顫抖著去觸摸這個物體的下部,一排銳利的參差物割破了他的手。疼痛中他才猛然驚醒,大叫一聲扔掉了它。慌亂中的碎步讓他踩到了一個滾圓的堅硬物,他狠狠的摔在一堆碎礫里,那是一堆令人作嘔的累累白骨。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瓮聲瓮氣的在斗室里迴響:「哈哈哈哈——」

艾森衝到香爐后卻發現撲了個空,一陣冷風輕叩了他的後背,他一噤,哆嗦著回頭張望,空無一人,寶慶沒跟上來。就在他發愣間,一個緊貼地面的影子在亂瓦堆里倏忽穿過,消失在大堂后的一個樹洞裏。艾森沒多想沖了過去。就在他藉助手機屏幕那渺小的微光窺探樹洞裏面時,一個冰涼徹骨的物體搭上他的肩膀,一用力,艾森慘叫一聲栽進樹洞裏,經過一系列眼冒金星的碰撞與跟斗,摔在一堆亂石堆里。這些石頭光滑、修長、質輕。他順手操起兩根鑼錘狀的石頭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它們碎了,那粉碎的細屑粉渣濺進艾森的鼻孔,一股蓬勃的腐腥味讓艾森明白些什麼,他差點沒暈過去,腹里頓作翻江倒海。一個得意笑聲撩撓着他全身汗毛:「哈哈哈哈——」

「艾森!」,「寶慶!」,「艾森,你在哪?」,「寶慶,我在這!」

他們呼喊著同伴,在黑暗裏磕磕碰碰,他們明明可以聽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喊,卻無法觸摸到對方的實體。這焦慮的呼喊交織在一起,更顯無助絕望。那個蒼老的笑聲更加放肆得意,夾帶乾咳后的嘶嘶尾音。

「嬴季昌,你笑什麼?」寶慶大聲喝道。

那個乾澀的笑聲戛然而止,像是一把利刃切斷了他的喉管。

「你這個沒有鼻子的丑鬼!」寶慶罵道。

「呵——」一聲虛張聲勢的厲叫像要把兩人耳膜刺破,「無知頑童,吾乃奉氏祖靈,祖靈!呵啊——」

「屁祖靈,爾不過受刑罪徒罷了。」

「放肆!」一股妖風迅猛襲擊了狹小的石室,在寶慶的臉狠狠抽了一掌。

寶慶吐了一口咸腥,不依不饒的說:「爾身為王族,泥古不化,冥頑不靈,阻撓衛卿變法,遭至劓刑。活該!」

艾森一愣,原來這鬼影是因阻撓商鞅變法而被割掉鼻子的。歷史書記載商鞅變法,鬥爭極其殘酷,公子虔糾集王孫貴族抵制,導致太子師公孫賈等人處以黥刑,后又加劓刑。一次就鎮壓了七百多人,可見這嬴季昌也在被打擊陣營之中。那此鬼豈不延綿二千餘歲?他咋舌不已。

「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商賊數典忘祖,欺君罔民,亂政禍國,壞古制開阡陌,我王族公卿無不以生啖其肉為快!吾等群起抵制,以維護朝綱,恢復祖宗之法,何錯之有?」這個蒼涼的聲音為自己辯解道。

之於變法,歷史的觀點是多麼迥異啊。艾森心想。

寶慶道:「商君變法,使秦國國強民盛,馬肥兵壯,已成歷史定論。我且不與你論歷史功過是非。論年齡資歷,你算是太太祖輩,我尊稱你一聲王子殿下。在下請教殿下幾個問題,以讓區區晚輩死個明白。」

「死到臨頭,有話直說。幾千年來我煢煢一人,也甚是寂寞苦悶,難得有人與我閑聊解悶……」

「好,請教殿下,此祠堂有何神力,竟能讓你享壽千年不衰、行蹤縹緲不定?」

「這……老夫也無從解釋。只是當初我率族人潛隱此境,便發現有奇景異象,遂以為神境。故定居於此,在神力中心築宗祠以蔽之。我於宗祠里日夜揣摩,冥思玄想,終於悟透這神力玄機而飄然出塵羽化登仙。」

腐化變鬼吧。艾森心裏咒道。

寶慶點點頭,道:「請教殿下,你為何要殺我們?」

空氣中傳來陰冷一笑:「此奉家寶地,偏安一隅。數千年來種植菽稷,童子行歌,斑白歡游,怡然自得。絕不容忍外人引澆薄世風玷污吾淳厚之境!爾等數次騷擾神祠,以奇技淫巧管窺神力玄機,罪不可赦!」

艾森忖道,我們探測器成了奇技淫巧,你那怪力亂神反倒是尊為神明,可悲可嘆!

寶慶又道:「請教殿下,為何後來又改變主意,要放我們一條生路?還要招婿入門呢?」

一聲嘆息覆蓋下來:「其實吾奉家自來此絕境,便不復出焉。數千年與世隔絕,不與外通,族內婚嫁,人丁益減,只恐不多年便有薪火不傳之虞。引入外人通婚以壯大族群實乃無奈之舉。」

黑暗中艾森也不禁點頭,這老頭倒還懂得一些優生優育的道理。

「不過,汝二人知曉太多秘密,屢犯禁地,必當受死!老夫絕不手軟!」

寶慶滿不在乎的點點頭,道:「那奉秦娥是否因為類似的緣由被折磨至死呢?」

「嘿嘿嘿」獰笑之後一陣暴戾之氣撲面而來:「忤逆不孝之婦背叛列祖列宗,死有餘辜!」

「如何背叛?」

「竟勾搭外鄉人,妄圖逃離祖境!」

「她是怎麼死的?」

「汝二人俄頃自會知曉。你以為你腳下的白骨是如何死的?哈哈哈哈……」狂肆怪笑在沉悶空氣里折射迴響,陰魂不散。

四周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機械摩擦聲,腳下的地面也在簌簌抖動,頭頂震下的塵土紛紛揚揚,鑽進艾森的圓領里。艾森被揚塵迷了眼睛,只聽見寶慶焦慮的呼喊:「艾森……」後面的呼聲卻被越來越厚重的轟隆聲吞沒了。艾森突然感到背後牆面傳遞來的壓力,他驚恐的領悟到,四面堅不可摧的石牆正在向自己迫近,擠壓。他拚命用消瘦的身子抗拒牆的迫近,胳膊、腿卻在牆的壓力下節節敗退,直到他的鼻尖觸到了對面牆的冰涼。他在絕望之中突然被一個靈感擊中,當他把這個天才的想法付諸行動時,牆應聲退卻,他成功的擁抱了馥郁清新的空氣。

他拚命的朝甬道衝去,背後一道冰涼徹骨的陰風舔著了他後頸上的汗毛,緊緊咬住他瘋狂的背影。直到他衝出甬道,一頭摔在門外台階上。那道陰風才化為一聲撕心裂肺的嘯叫,消逝於萋萋墳堆里。

就在艾森驚魂未定的心悸中,一個強有力的手臂拽起了他,朝村東頭跑去。是寶慶!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也成功逃生了。在逃竄中,艾森有意從墳塋間抄近路,寶慶卻嚴厲的拒絕了。當他們精疲力竭的趕到啞巴的木棚屋下,窕兒正撐了竹竿立在筏頭,甜美的笑着。這笑極大的安撫了他們的恐懼。正如天邊剛剛綻放的一絲晨曦。

兩人仰面八叉的躺在竹筏上,窕兒輕巧的撐離了岸,奇怪的望着喘息未定的他們。

艾森以仰視的角度望着窕兒,眼神里無比憂傷。窕兒甜美的微笑蕩漾在藍天裏,這是多麼恬靜的畫面。

遠方村莊卻傳來如夢初醒的喧囂,寶慶極力按捺焦慮說:「窕兒,快,加快撐。」

窕兒懂事的遵從了。啞巴做的筏子相當結實輕便,在湍急的小溪里急行如鯽。

艾森遠遠望見啞巴的佝僂身影從棚子裏衝出,手持一根鐵棒沖向遠方洶湧而來的人群。艾森的眼眶濕潤了,啞巴他是以生命來為我們贏得時間啊。

窕兒卻沉浸在她出遊的興奮中,對遠方的不安渾然不覺。寶慶雙目緊閉,牙齒咬在嘴唇上,他在默默計算,默默祈禱著那個賭注的成功。

「這已經到頭了,這裏的魚可不好撈。」窕兒說。筏子一個黑幽深潭裏打着旋兒,這溪水竟然到此截然中斷了。而深潭之上巍然聳峙著高不可攀的懸崖峭壁。這雄峻險惡的地形令艾森心急如焚。

「一定在這深潭下面,一定是的。」寶慶在筏子上坐立不安,來回觀察著。

「什麼?什麼在下面?」艾森問。

「一個大豁口,一個洞!通往外界的洞!」寶慶的嗓音夾帶着一絲顫抖。

荒謬!你從未光顧此境,竟判斷這深潭下面有個豁口!縱使你是學地質的也不能如此武斷吧。艾森氣得發抖,沒想到同學信誓旦旦的逃生之計是如此拙劣!

「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麼?「窕兒頓時明白了什麼,雙眸里蓄滿了晶瑩。

「我們要逃、離開。窕兒。「艾森抱歉的說。

窕兒清幽的眸子閃閃發亮,那露珠搖搖欲墜:「那我也走!」

艾森沒有勇氣去迎接她那火辣辣的目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艾森,我們跳吧!相信我。」寶慶堅定的說。

「她怎麼辦?」

「她?你還想帶她走?她是封閉世界的人,你能想像她在外界如何生存嗎?你能對她負責?」寶慶嚴厲的說。

「我?」艾森心都碎了。

「你帶我走!我不後悔,我不會游泳我也要跟着跳下去!」窕兒皎皎臉龐上淚水縱橫,她的手指深深掐進艾森的胳膊。

「荷花只有在生養她的池塘里才能嬌艷動人。這是自然規律,艾森。」寶慶以他強有力的理性擊潰了艾森。

艾森飽含着淚水強行掰開了窕兒的手指,在她的哭喊聲中緊跟着寶慶跳入潭中。潭水很快恢復了一平如鏡的波面,空留下一個令人心悸的慟哭聲在空谷中裊裊迴響。

【14】

寶慶雄辯的證實了他的判斷,潭底果然有一個小豁口,他們鑽出豁口,潛遊了幾十米,冒出水面。眼前呈現一幅迥異的山野風光。天空中轟隆駛過一架銀光刺目的飛機,給他們帶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艾森把臉俯在河灘豐茂的水草里,難過的抽泣。

寶慶把手放在他肩上,嘆了口氣,說:「其實奉家山人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能以現代的目光,企圖顛覆什麼推翻什麼重建什麼。他們希冀享有寧靜與封閉,我們就不能必去驚擾這片難得的寧靜。至於窕兒對你的感情,是一個青澀的錯誤。你帶她出來是錯上加錯!」

艾森翻轉身子,望着天空,幽幽的說:「也許吧。」

「這真像一個夢。」他的感嘆也正像一個夢囈。

寶慶說:「是啊,夢與現實的屏障總是殘酷的。」

「是什麼造成了奉家山的神奇?」艾森問。

「是普朗克常量的異動吧。」寶慶的嘴角隱約一彎。

「什麼?那個神秘的輻射異常是普朗克常量造成的?」艾森吃驚的坐起來。

「是的,還記得學過的『量子酒吧』①的故事嗎?冰塊在酒杯里發瘋般的亂撞,甚至會破杯而出。而我拍你肩膀的手會直接穿透你的胸膛,被關在屋子裏的人可以輕易的逾越厚牆……這一切都僅僅是因為普朗克常量變大了。」

艾森恍然:「普朗克常量變大,導致宏觀的物體的波動性加強,從而表現出正常世界中只有在微觀狀態下可出現的奇怪現象。」

法國貴族德布羅意因為一個著名公式而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這個公式預言了所有物質都具有波動性,只不過宏觀物體因為波長太短而無法被觀測到而已。但是普朗克常量變大時,宏觀物體的波動性也會變得顯著,因為波長正比於普朗克常量。

「不錯,」寶慶讚許道,「如果我們從『波』的角度來理解那個世界,所謂『神力』之謎便可迎刃而解。還記得嬴季昌在我們相機下留下的魅影嗎?事實上,拍照就像對他進行一次觀測,波函數描述的是一種幾率波,不斷重複實驗觀察一個電子會發現它在不同的位置出現,在某一位置發現電子的次數由電子幾率波的形狀決定。如果我們把所有的觀察照片重疊在一起,

便會得到與幾率波形狀一致的電子云。同樣,當我們使用慢鏡頭重複對贏季昌進行多次觀察時,也會得到許多個影子重疊分佈在照片的各個角落。」

艾森心悅誠服的點點頭。他聯想起探測器上的累累傷痕,那正是普朗克常量變大的一個證據:重粒子的能量增大了。②

「難道蠃季昌的長生不老也與那個常量有關嗎?」

「沒錯,正如加速器中的粒子在高速中壽命會變長,當宏觀物體具備了波的性質,它們的行蹤變得飄乎不定,迅如閃電,按照時間膨脹效應,他們的壽命要長得多。」

「那麼奇特的建築風格與村落佈局又是出於什麼緣故?」艾森隱隱覺得這所有的不尋常都與那個無形的宇宙常數的異動有關。

寶慶神秘一笑:「嬴季昌的話難道不給我們以啟示嗎?他自稱悟透了『神力』的奧妙,他作為奉家山至高無上的『祖靈』,祠堂的建築風格與村落的佈局自然亦體現了他的意志。」

「他的所謂『悟透』、『羽化登仙』不過是自鳴得意罷了。」

「不然。你想想他在如此漫長的壽命中領悟到一些波的性質亦是可以理解。只不過他會歸之於玄虛離奇的解釋,而不是現代科學語言的闡述罷了。你覺得祠堂的兩扇並立窄門似曾相識嗎?」

「像他兩個黑鼻孔。」艾森厭惡的說。

寶慶搖搖頭,故弄玄虛的轉言其他:「村莊錯落有致的佈局幫助我理解了一切。我曾經對相機里存的那張山頂拍的俯瞰照反覆研究,終於恍然大悟。」他漫不經心的往河水裏拋了兩顆石子。

艾森怔怔的望着那圈圈擴散的漣漪,一臉茫然。

「其實,」寶慶說,「村莊的佈局就像是兩個水波的干涉圖,在波峰相遇的地方形成強波,在波谷與波峰相遇的地方則相互抵消,形成駐波,這不正是村莊相間的居民區與墳塋區嗎?」

艾森驚詫的張著下頜,覺得這個推理妙不可言。當他沿寶慶的思路順藤摸瓜,沉沉腦海突現一片豁然開朗,他一拍腦袋:「啊,那兩道門原是……」

寶慶點點頭。

楊氏雙縫干涉實驗,大學物理課堂里的必修課。艾森縱然是個差生,也對這個實驗記憶深刻。楊氏雙縫實驗證實了光的波動性,光子通過兩條並立的狹縫,能「協同」的在照相板上產生干涉波的明暗條帶。祠堂的兩條窄門正相當於楊氏雙縫。這樣以來,村民們善意的忠告也就不難理解了。為什麼禁區遇到幽靈的幾率大?正因為那是「祖靈」這個「宏觀波」通過雙門后的波峰疊加處,而在居民區,則是他很難抵達的波峰波谷抵消區。艾森一下子解決了許多腦中盤旋已久的疑難。

「好吧,現在我們回到我們第一次在祠堂遭遇的離奇現象。」寶慶暗示性的說,「為什麼我們從左右兩門進入時會各自遇到那個傢伙呢?」

「是啊。「艾森至今為背後那個憑空而降的無鼻醜臉而毛骨悚然。

「這應該由大物理學家費曼來回答。」寶慶有條不紊的說,「在對楊氏雙縫實驗的解釋中,費曼宣佈,每個到達熒屏的電子實際上穿過了兩條縫。他還證明,他能為每一條路徑賦予一個數,這些數的聯合平均將給出與波函數計算相同的幾率結果。③」

「也就是說,嬴季昌要出祠,他實際上兩條門都通過了!」艾森想,這個世界的確是瘋了。難怪波爾說:誰若對量子力學不感到震驚,他就還沒有真正懂得量子力學。

「確是如此。但還有更瘋狂的,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我是怎麼從那石棺中逃出來的嗎?」說到此,寶慶仰天長呼了口氣,像是為不久前的神奇脫逃而慶幸。

艾森想道出自己的那個發現,卻又忍住了,搖搖頭。

寶慶微微一笑:「是這樣的,奉秦娥的梳妝盒帶給我某種啟發。你知道她曾經被『祖靈』囚禁在石棺,她攜帶了一個定情信物梳妝盒。盒子受到『神力』的影響,自然會表現出宏觀波的性質。那麼,那隻蛤蟆從中飛出也就不難理解了。你明白了嗎?」

艾森點點頭,可他一時想不起那個該死的物理學家名字。

「海森堡測不準原理。」寶慶一字一板說,「在位置與速度的測量精度上存在一個平衡,假如你想捕捉一個盒子裏的電子,為了確定它的位置,你把盒子慢慢向里擠壓,你會發現電子變得越來越瘋狂,像患了幽閉症,在盒子四壁間撞來撞去,速度越來越大,變得難以預料。那麼當普朗克常量變大許多,尋常的事物也能遭遇量子效應,比如蛤蟆,它通過一種驚奇的效應:量子隧道,躍出盒子。」

「所以你決定學習嶗山道士穿牆而過?」艾森問。

「沒錯,海森堡還證明,在能量和時間的測量精度上也存在一個類似的平衡。也就是說,在足夠短的時間尺度內,粒子的能量可能瘋狂的漲落起伏。如果我能在極短的時間穿牆,我就有可能逾越它!於是我拼了命咬牙向牆撞去,現在看來……」他心有餘悸的摸摸額頭,「我向真空『借』到了能量。」

艾森感慨的想,以後物理這一科說什麼也不能掛。他突又想到什麼,不服氣的問道:「如果說你從石棺里逃脫是依照你的『波假設』,那你設計的逃跑路線簡直是莫明其妙。你怎麼知道那潭下面有一個豁口通往外界?」

「其實,在一千多年前,已經有一個探險者造訪過奉家山。」

「誰?」

「一個打魚的武陵人。有一次他在一條無名小溪里打漁,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桃花源記》啊。」艾森脫口而出。

「沒錯。你還能背下面的嗎?」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艾森在背誦中似有大悟又困惑萬分。

「怎麼樣?這路線圖還詳盡準確吧?」寶慶打趣說。

「這奉家山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艾森目瞪口呆。

「嬴季昌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以避秦孝用商鞅之亂,不正合契嗎?」

原來「秦時亂」不是指始皇暴政之亂,而指商鞅變法之亂啊。艾森恍然,卻又半信半疑。桃花源不是烏托邦而真實存在的?這難以置信。

「如果陶淵明是用生花妙筆描繪一個他理想中的小國寡民的社會,他就沒必要引入南陽高士劉子驥來為他的桃花源記佐證。劉子驥可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

艾森覺得有理。

寶慶於是又向艾森介紹了自己在奉氏譜牒中的發現:秦王族季昌效採藥遺蹤,率族人潛隱於此地易「秦」為「奉」的故事。

艾森唏噓不已,再聯想《桃花源記》的記載: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那按干涉波形佈局的村落委實是儼然有致。他又問:「陶淵明是江西彭澤人,怎麼會探得千里之外的奇聞呢?」

寶慶顯然是用他的手機搜索過不少信息。他回答說:「1983年發現的《定山陶氏族譜》上載:一世陶侃公居饒州邵陽。陶淵明對與其祖籍邵陽毗鄰的雪峰山中的世外奇事知曉不足為怪吧。況奉家山在古代便曾屬於武陵轄區。」

「對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寶慶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可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故事,說來話長。」艾森也故作高深。

寶慶愕然,難道艾森也有什麼離奇的發現嗎?

「其實,在你這個好使的腦袋思考這個世界的同時,我這愚笨的腦袋卻在試圖感悟這個世界。」艾森說,「同樣,我的啟發也是來自一個盒子,窕兒還我的『鏡盒』,也就是羅盤盒。」

「哦?」寶慶想起來那天的情景。

「這個朱漆盒子可比我以前那個塑料盒子好玩多了,它的卯榫設計得相當奇特。它是斜向的,也就是說只有對角線方向的用力才能打開它。」

「這與石棺有什麼聯繫嗎?」

「我驚奇的發現,石棺也是這樣設計的。這個逃生方法可比你頭破血流的『壯舉』安全多了。」艾森調侃道。

寶慶訝異莫名,他無愧為推理高手,迅速把握了問題的關鍵:「你是說有人通過這個木盒向你暗示什麼?是窕兒?不對,啞巴?」

「不錯。」艾森說,「在嚴密的監視中,他只得採取這等隱晦的方式啟發我。事實上,他是此前從石棺中逃生的唯一活人。秦娥也曾通過量子隧道的方式逃脫出來,可是出來時她心力交瘁,精神崩潰,已經死去……」

「可是,他為什麼要幫你?你與他素昧平生!」

「我與他同樣來自山外,同樣面對『祖靈』的死亡威脅。」

「這個理由不充分。要知道,我沒有從他的目光和表情中得到絲毫暗示,我也是外人!」寶慶堅定的說。

艾森微微一笑:「大概是因為過分理性的人對感情的微妙變化領悟遲鈍吧。」他換了種舒緩沉鬱的語氣,講敘起一個故事:「大約二十年前,一個遠方的手藝人來到寂靜的奉家山。手藝人精湛的木工石匠技術打破了這個小山村的寧靜。許多善良的村民熱情的邀請手藝人到自家做活。手藝人也深深為這淳厚的村風打動,更何況此時,他感受到裏屋門內一雙清澈的眼睛注目著自己的工作。他大汗淋漓的拉着鋸,彈着墨,揮舞著斧子,變戲法般的製造出村裏人所未見過的嶄新傢具樣式。門后那雙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觀察著這個外鄉人,那目光漸漸蓄滿了溫暖,滾燙,直至火辣辣的情意。這目光來自東家的女兒,奉家山最嬌美動人的一枝花:秦娥。

手藝人那時年輕,容貌英俊,身強力壯,也深為東家賞識。在族中長老的撮合下,手藝人與秦娥結合了。他們很快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在奉家山生活兩年後,手藝人漸漸為村裏近乎凝固的時光心生厭倦,他來自山外,他自年少便遠走四方,他那顆『闖蕩』的心終於按捺不住,而秦娥在丈夫言語的影響下也對外面的世界生出無限憧憬。在一個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們一家不辭而別。手藝人一頭挑着他的養家餬口的工具,一頭挑着兩個女兒,秦娥則背着一些必需家當,企圖翻越莽莽雪峰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安家。很不幸,他們大逆不道的背叛被村裏人發現了。長老們按照『祖靈』的意志,把他們關在石棺里,那石棺里充斥着從前許多因背叛而懲罰至死的冤魂與白骨,還有無數哀號與鬼影。手藝人高聲呼喊,他能聽到妻子那尖利的哭喊,卻無法觸摸到愛人的身體。渾渾噩噩中,秦娥的哭號卻突然消失了。在極度的絕望與恐懼中,手藝人的頭在牆上瘋狂的撞擊著,血肉模糊。背也在狹窄的空間里佝僂扭曲。後來,他無意中發現了玄機,逃出了石棺。可是此時,被困多年的他已人不人鬼不鬼,村裏已沒人能認出他。他裝聾作啞,在村子裏苟且生存下來。後來,他悲慟欲絕的得知妻子的死訊。他為秦娥之墓修築了最精緻的墳墓,終日守護着她……」

「原來如此,窕兒是啞巴的親生女兒,怪不得他要幫你,他早已把你當他的女婿。」寶慶嘖嘖感嘆著。

「可惜我辜負了他。「艾森回憶啞巴望自己的慈祥眼神,他是多麼期盼自己能帶他的女兒遠走高飛啊。窕兒的母親因為一個少女般天真爛漫的理想而慘死,窕兒的姐姐追隨母親的心,飄蕩在天空裏。窕兒她會怎麼度過她餘下的日子?這對於一個整天快樂無憂的女孩兒太殘酷了。想到這,艾森眼眶紅了,一溪蕩漾的波光映到他的臉上,像是窕兒楚楚的眼神,幽深,澄澈。

「什麼聲音?「艾森猛的側起耳朵,注意到天空裏盪來一個飄飄緲緲的聲音。

「沒什麼,是幻聽吧。」寶慶拍拍他的肩膀。

「不!我聽到了!「艾森激動的站起,那個彷彿來自遠古的凄婉聲音溫柔的籠罩了他的天空,如泣如訴。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一首古樸民歌從遙遠的秦國從打葦的少女那傳來,縱使他不完全懂得這秦地歌謠的深遠意境、古老含義,他卻能聽懂這聲音綿長中的顫動,抑揚中的哽咽,嘶啞中的幽思……

不覺間,艾森淚流滿面,連一向擁有強大自制力的寶慶也聳然動容的木立着,不知怎麼去安慰同學。

良久,寶慶說:「回吧,現實與夢境,只在一步之間。」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也許一千多年前,一個荷鋤隱士,在這一汪溪水前如此吟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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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鋏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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