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8章

第55——58章

深池靜水起波瀾

沉寂無聲大殿裏昇平聽得一聲不似自己的聲音在凄厲詰問:「你到底是誰?」

永好畏縮了身子語聲顫抖:「奴婢當年是獨孤陀送入宮中的內線,卧於公主殿下身側只為了方便打聽皇後娘娘的動向,更利於外臣獨孤陀的操控。皇後娘娘所服用的是奴婢送入宮的斷腸鴆酒。奴婢親眼看見獨孤陀準備毒酒親自逼死的獨孤皇后,而不敢向公主殿下報信。」

昇平再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發瘋一般衝過去,揚起手掌狠狠摑在永好面頰,永好似木頭不躲不閃立在昇平面前不住落淚。

義憤的昇平咬牙切齒的指點永好鼻尖厲聲詰問:「母後向來待你不薄,本宮更是視你情同姐妹,你怎麼忍心為虎作倀毀掉本宮一生,亡我楊氏家國?」

楊侑此刻也猶如被人刺傷的小獸幾乎撲了出來。同歡忙捂住他的小嘴,手也摟住他弱小的身子,侑兒在同歡懷中嗚嗚直叫,一雙眼盯着永好赤紅得駭人。

他知道國破家亡的苦楚,他也知道若沒有那場血雨腥風的宮傾,此生將無需擔憂性命安虞。現在日日擔驚受怕只因為當年一場無辜內亂,怎能不讓楊侑欲殺眼前的仇人。

永好被昇平打的鬢髮散亂,縷縷髮絲垂落在眼前遮住神情恍惚,她沒有停止回憶,繼續訴說:「後來公主殿下猜疑奴婢身份,奴婢說給獨孤相爺,想要離開公主殿下身邊。不料他此時正為了獨掌天下將外敵引入,先是安撫奴婢為蕭氏傳遞消息,而後等奴婢再想求得他帶離時,大隋已經傾宮亡國了。」她的呼吸忽然氣促起來,彷彿想到什麼不堪入目的場景人也幾乎搖搖欲墜。

昇平也同時想起那日目睹的宮傾,被人勒斷頸項的楊廣,被人蹂躪的自己,還有血海屍山的宮人侍衛們。所有的人都毀在盜國之輩的一己之私。

江山,血染才見瑰麗。帝業,奢望方知珍貴。

得不到時,為它願傾其所有。獨孤陀,她的舅父,甚至不惜為江山帝業犧牲自己的親人,國家的故土,也要換來貪念里的一件明黃龍袍。

昇平冷笑:「他有今日結果完全是報應,只是楊氏族人何其無辜,大隋子民何其無辜?你們有沒有想過!」

永好停住回憶凄然慘笑:「奴婢自知自身罪孽深重,已經被蒼天懲罰過了。那天奴婢與獨孤陀爭執不下觸犯了相國威嚴,被侍衛拖出去杖刑后縛在棲鳳殿柱上,恰逢李氏亂軍將領破門沖入,看守奴婢的侍衛躲閃不及被當場亂刀斃命。亂軍迎面在奴婢身上胡亂砍上幾刀以為奴婢已死,遂將奴婢與其他宮人內侍屍首一同扔入坑中掩埋。」

永好緩緩抬起手,一把將自己領口衣襟用力扯開,大片不再青春的肌膚上縱橫數處刀疤,粉紅暗紅的疤痕扭縮成一團,醜陋得不堪入目。永好凄笑:「幸而在奴婢血未曾流干時,被前來翻撿珠寶的小內侍救了出來。」

昇平不知為何聽到這裏竟然鬆了一口氣,仿若自己重獲生命般心中暗自欣然,想起當年的永好也不過只有二十餘歲,能咬牙挺過死難關口已是莫大幸事。再看她此刻妝扮必是得到魏徵的寬厚相待,也算彌補那些宮傾噩夢所遭受的痛苦了。

「那名內侍翻了不少的死去宮人的隨身飾物,所以在京城偏僻處租了一所民居為奴婢療傷。奴婢以為他如此千辛萬苦救治奴婢只是念在同朝為奴的份上。不料……」永好繼續笑着望向昇平:「他竟將尚未痊癒的奴婢獻給攻佔大興宮的校尉,以換得更多的錢財。」

「那名校尉已有家眷,只是留在太原府不曾帶來。校尉得到奴婢后只命奴婢做豢奴,日日承受羞辱逼迫……」永好一字一句慢慢說來,昇平心中幾乎承受不住她一刀一剜的凌遲疼痛,仿若宮傾那日重現,永好身遭刀斧劈砍又被蠻夷校尉納為豢奴的屈辱經歷皆是自身所受,連淚也無力流出。

她艱澀的逼問:「你為何不死?」

身為大隋宮人被敵軍俘虜,與其被蠻夷羞辱不如自我了斷,不死,只能給他人更多羞辱自己的機會。

永好聽見親如姐妹的昇平質問為何不自裁時身子一震,半晌她咬住嘴唇苦笑回答:「奴婢雖然出身卑微又做過無德傷害國體的事,但也知道國亡焉得人存的粗淺道理,奴婢在那個校尉手上幾次尋死不成,為了求奴婢得活他更是不惜將奴婢綁在房中,奴婢耗儘力氣也無法反抗他的□。最後腹中已懷有蠻夷骨肉,想死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後來呢?」昇平追問。永好此刻蒼老面容絕非只是流離所致,必定還有更悲慘的過往經歷。昇平此刻心情萬分複雜,即憎恨永好為虎作倀不肯事先提醒自己,又憐憫她坎坷境遇曾忍受諸多蠻夷屈辱。

永好跪伏在地,人也有些痴痴傻傻的回答:「奴婢分娩時不曾見過孩子。等醒來后才知孩子落地就被扔進恭桶溺死了,也對,大隋朝宮人的血脈怎能容唐朝新主?哪管孩子身上是否也融合他們的血脈呢?」

昇平心底驟然發涼,如墜冰井。她抓住永好袍袖顫聲問:「那可是他自己的親生骨肉,他也捨得動手溺殺?」

「為何不捨得?「永好忽地抬頭對視昇平莞爾一笑:」奴婢只是蠻夷恣意褻玩的奴隸,奴隸怎有資格生育主人的子嗣?奴婢曾經想過死,吞金,自縊,甚至不惜用刀自殘,可也逃不過那名校尉的揉搓,連連墮胎幾次,直至奴婢再不能生出孩子,那蠻子也失了興緻,才終於放過奴婢。」

「為何這麼恨,究竟是怎樣的恨才能讓這幫蠻夷如此殘忍?」昇平痛苦的閉上眼,雙拳緊握。

「聽說,大隋天下時,北族人上至王孫、下至百姓世代被隋朝官吏欺辱。他們將北族人和畜生栓在一起販賣。當時北族人混戰,邊民流離失所,流民入得大隋境內被隋朝官員哄騙賣入奴市,黥面如牲口般裸身受罰忍盡□。而北族所敬仰的李淵與大徽談判交涉時,明帝又曾逼李淵下馬跪行送至降書。至此北族無人不以隋人為敵,奴婢遭遇的這般□對待已經算是幸運了。」

昇平心疼永好,默然望着永好凄然的面容。永好與她一同長大,虛長幾歲的永好始終扮演長姐的角色陪伴昇平度過青澀少年時光。永好在她少年時的足跡猶如車轍,昇平只需延續踩入即可,她已經習慣有永好照拂的一切。

昇平幾乎覺得眼前的永好便是明朝的自己,永好所經歷的一切也會被她自己復刻經歷。李世民會容許一個不屬於大唐骨血的孩子降生嗎?天下臣民只知新朝皇帝慈善仁德,誰又能容忍流淌舊朝殘留女眷血脈的皇嗣?

腹中的他抑或是她,怎麼才能在母親失寵時得到終生長久的保靠?

「你如今住在哪裏?」昇平嗓音有些哽咽,此時永好笑的猶如頑童,她眨眨並不清澈的眼睛:「那人因參與玄武門兵變獲功,榮升前鋒營常勝激將君。」她神秘兮兮的探過身,異樣的笑,整個人幾乎撲在昇平耳側輕聲說道:「終於,去年年末隨當今皇上出征,已經……戰死疆場了。三日前奴婢剛剛接到他的陣亡名書。」

永好此時的行狀有些瘋癲,前後笑個不停,同歡摟緊懷中的楊侑,以手遮擋他稚嫩雙眼不讓他看這瘋婦的模樣。

昇平怔怔看永好良久才幽幽道:「死的好,否則他回來,也活不了多久!」

永好陡然閉住嘴,直勾勾望着昇平輕緩搖頭:「可惜,奴婢不能親手殺了他,他害死奴婢腹中那麼多骨肉,死的實在太過容易了!」

昇平頓時無語。

永好定定的看着她,笑容好像回到了幼年時光般的純凈:「公主殿下,奴婢知道公主殿下受苦了。公主殿下在皇後娘娘膝下時那般蒙受寵愛,如今殘喘苟在這個血腥皇宮裏活得半分尊嚴也沒有,奴婢求魏大人入宮只想見公主殿下一面來懺悔自身罪行,奴婢不敢懇求公主殿下原諒,……」

「本宮已經想不起自己從前在母後身邊嬉鬧的景象了。」昇平幽幽的看着永好:「那些更似一場只屬於過往的美夢。此時此刻,已再不敢回想了。」

「公主殿下,奴婢知道你身為新君妃嬪身份特殊。只是君恩易馳,他日即便公主殿下為皇上誕下皇嗣也只能任人宰割。長孫皇后是北族人,她的子嗣才能繼承江山大統,她們母子隨時都可以賜死公主殿下和您的子嗣,難道公主殿下不知道其中的嗎?」永好語調越來越激憤,甚至由地上爬起搖晃昇平身子:「除非公主殿下的子嗣能成為太子,否則,總有一天公主殿下無力庇佑時,他會毫無徵兆的命喪黃泉的!」

昇平無所適從的拚命躲閃永好瘋狂的鉗制,人一步步退後,直到雙足抵住長榻再無處可躲。

昇平不是懼怕永好,而是懼怕永好所設想的一切。

那麼真實,那麼駭人。

昇平知道,永好所有設想的一切必然會發生,但她卻無力想出良策來阻止。

昇平望着永好癲狂的眼神只覺整個明晃晃的大殿開始旋轉起來,眼前花白成片。她緩緩挪動腳步,絕望的回首望了一眼魏徵,忽地,整個人軟了身子癱倒在地。

神智恢復清醒的永好立即驚惶上前,魏徵和同歡也同時搶身過來攙扶。昇平寬厚的赤色外罩長袍就此散開,微微隆起的小腹再難隱藏,永好顫抖的將手按在昇平腹部幾下,當即絕望的看向魏徵:「魏大人,公主殿下,她有了身孕。」

元妃懷有皇嗣的喜訊來得如此突然,以致穆迢揚在昭陽宮回稟元妃有孕時,長孫氏跌落了手中的茶盞。她顫動的手指還沾著茶盞餘溫,一潑濃綠茶湯就這樣悉數揚在自己的敝屣裙上,腿上洇暈大片也不覺得燙,神情呆愣。

穆迢揚匍匐在地,雖然看見皇后失態舉動卻顫動着鬍鬚垂首不語。

長孫無垢怔怔看着他頭頂官帽上微微顫動的烏色羽瓴,半晌才回過神來,輕輕問:「幾個月了?」

「已有四個月身孕了。「穆迢揚小心翼翼的回稟。

四個月,明明可以看出元妃孕態取得先機的,結果她卻失察了,長孫無垢不禁暗自握緊手指。

長孫無垢陡然抬起凌厲雙眼拍案而起:「穆左判,上次本宮問你元妃是否懷孕,你可是怎麼對本宮說的?」

穆迢揚匍匐在地,不住的叩首:「臣當時診斷,元妃娘娘桃花未至是因為月事不調,並非懷有身孕。」

「所以說,穆左判不需要再留在太醫院了。」長孫無垢溫和了語氣,笑中帶怒道:「連元妃四月身孕居然都診察不出,你這樣老眼昏花留下來也只能妨礙有才後輩的湧出而已。」

「皇後娘娘息怒,臣願認罪罷官。」穆迢揚忙不迭叩首,一起一伏倒見得他嘴角正露出一絲笑意。

長孫無垢覺得自己心中異常煩躁,揮袖命內侍掀去穆迢揚烏色羽瓴的從五品官帽將他趕出昭陽宮。然後另遣人擬旨,貶太醫院左判穆迢揚罷官回鄉,以懲效尤,再命太醫院各位御醫需自省自咎,以此為戒。

穆迢揚踉踉蹌蹌從昭陽宮奔出去,被昭陽宮內侍推搡行至承天門外,直至昭陽宮內侍罵咧咧的離去,穆迢揚蒼老面容方才展開舒適笑意。

不遠處魏徵乘車正欲入宮稟奏朝事,他與穆迢揚兩人遠遠的對視一眼,便各自別開視線錯身而過。

魏徵所帶車馬嘶鳴著繼續向前行進,穆迢揚則散亂著花白鬢髮獨自一人落寞離開皇宮而去。

宮中突然傳出嬪妃喜訊,身為皇后長孫無垢必須做得禮數周全。她命守謹賜百子巹被百子綉帳給元妃,更命新任左判來為昇平診脈查孕。

長孫無垢原以為昇平上次小產,必然一時間再難孕育皇嗣,自己雖得不到李世民的關切心中也算落得平衡。未料昇平居然如此迅速的再次有孕,即便此次腹中只是個公主,李世民也必然不會再容自己留在昭陽宮了。如果……昇平這個子嗣依舊保不住,那麼,大家才可能回到往日勢均力敵的局面。

萬萬不可。

長孫無垢將自己心中浮出的陰狠揮散。她還不能忘記那日李世民輕飄然勒住自己頸項的三尺白綾,更不能忘記責罰長孫無忌的數十杖刑。此刻昇平出現萬一,她定逃不過李世民追究,長孫家族也必然會因此蒙難。

可是,此時元妃懷孕不僅意味着後宮風雨即將再起,更意味着自己之前所做的邀買天下人心的努力悉數作廢。

究竟是動手,還是坐觀。長孫無垢在立政殿猶疑了許久。

最終長孫無垢勉力穩住自己的心神,召守謹備鳳輦,偕同拓跋麗容趕往棲鳳殿先探望一下昇平的口風。

長孫無垢和拓跋麗容匆匆邁步入殿,只見昇平正卧在長榻上闔眼沉睡。長孫無垢輕聲問守在殿門口奉迎的同歡:「怎麼元妃瞧上去如此憔悴,可召喚御醫送葯補養了嗎?」

同歡小聲回稟長孫無垢:「元妃娘娘已經服過保胎葯了,只是新來的左判院說元妃娘娘體質羸弱,懷孕必然辛苦憔悴。」

長孫無垢緩緩頜首,人悄悄的走過去,未等她的素衣長衫靠近長榻,昇平已經驟然睜開雙眼,凌厲的目光驚得心緒不寧的長孫無垢不覺渾身一抖。

昇平看清長孫無垢的神色,收回鋒芒,只是語氣淡淡的問:「皇後娘娘何時來的棲鳳宮,怎麼也不命人知會臣妾前來奉迎?」

長孫無垢見昇平沒有先前的凌厲的神色,心也放寬些,佯裝滿不在乎的隱藏話里深意:「元妃如今身懷皇嗣也個是矜貴的身子,本宮即使來了也不敢隨意驚擾。」

拓跋麗容也上前笑笑:「皇後娘娘一經得知元妃娘娘懷有身孕就立即趕來了,課件皇後娘娘和元妃娘娘情深至厚。」

昇平對視長孫無垢,兩人就此僵持半晌。

太久昇平不曾仔細看看眼前這位小自己幾歲的女子了。那年初見,長孫無垢還是淚流滿面不甘願嫁給李世民的少女,此時卻能將大唐朝皇后做得似模似樣。同樣的眼眸,如今也蒙上了對權利的隱隱渴望。

在李世民未歸之前,自己和腹中皇嗣的性命都端看長孫無垢的一念之間了。思及至此,昇平嘴角漸漸抿緊。

「同歡,為皇後娘娘和拓跋司禮準備坐榻,再烹茶給皇後娘娘和拓跋司禮品嘗。」昇平忽然扭過頭,不再讓長孫無垢再看自己泄露心事的雙眼。

長孫無垢就勢而坐,也不知該說些怎樣撫慰的話語,一雙眼睛只是盯着昇平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底閃過一絲複雜:「本宮聽聞元妃有了身孕,特地準備了一些衣物用品。倒是吃食……本宮是再沒那個膽子準備了。」

昇平深深看長孫無垢,嘴邊笑意淺淺:「臣妾的身子倒也沒那麼矜貴。只是皇後娘娘敬請放心,此次臣妾定會多加小心,再不會有任何閃失的。」她一個定字咬的非常清晰。昇平已經積蓄周身所有的力量給自己腹中骨肉搏一個安全落生的機會,任何人都別想再藉此傷害孩子。

長孫無垢頜首笑笑,「元妃準備什麼時候修書送往渭水,給皇上一些驚喜呢?」

「這個,臣妾倒沒有想過。」昇平笑着望定長孫無垢:「不如先不說如何?聽聞皇上此役結束便會立即班師回朝。何不屆時再給皇上一份驚喜?」

長孫無垢對昇平並不稟告李世民一事分外滿意,想也不想立即介面道:「也好,省得擾亂陣前君心。」

拓跋麗容笑而不語,窩在床榻上的昇平依舊維持面容上虛假笑容,但心底猛然下沉。

她猜想皇后此時不肯送喜給前線李世民必然另有它意,說不送喜只是意在試探長孫無垢是否會存心謀害自己和孩子,果然,皇后因她主動不送喜報樂得拖延時間,嘴角也淺淺揚起笑容。

果然,她們都在算計我的孩子。一日皇上不歸,她們就有時間使她墮胎。想到這裏,昇平眼中長孫無垢和拓跋麗容的面目也扭曲了些,昇平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笑容做得異常吃力。

昇平提醒自己必須提防所有的人,包括身邊的人在內,偌大皇宮沒有一人值得相信,她必須自己為孩子謀一條活路。

哪怕,這條活路走的萬般辛苦。

魏徵再攜永好入宮時,昇平已經休養身體一些時日了,遠遠瞧上去,人也精神了許多。永好再見到昇平神色有些複雜,她遲疑片刻,最終走上前撫摸昇平微微隆起的小腹。

昇平看看永好身後的魏徵,覺得在外臣面前永好如此撫摸自己腹部有些不妥,她臉上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尷尬的將永好手腕握住。

魏徵察覺昇平的尷尬,刻意背過半個身子捋捋鬍鬚沉聲問:「元妃娘娘,你早知自己已經懷有皇嗣了,是嗎?」

「是,從太醫院穆左判診斷時本宮就已經想到了。只不過如果不是隆冬時節衣物厚重,本宮也瞞不了那邊的人這麼久。」昇平沉聲嘆息,用寬大雪紫綾染羽長衫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邊的人,指的是皇后。

魏徵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背向昇平輕輕頜首:「其實穆迢揚穆左判確實早知元妃娘娘有孕一事。」

昇平聞言起身,徐步行至魏徵面前誠心誠意的俯下身:「多謝魏公幫本宮隱瞞這麼久。」

永好驚訝的看着昇平和魏徵的動作。魏徵長嘆一聲與昇平對視,今日的她膚色略顯紅暈,整個人因連日進補也豐盈些許,略略顯出一些孕態來,他不自然的笑笑,又捋了捋鬍鬚:「其實,臣與尉遲公皆希望元妃娘娘能先一步誕下皇嗣,以定國綱,震懾外戚權臣。」

「同歡。」昇平沉聲喚了一聲,同歡立即明白昇平的意思,閃身出殿後反手將殿門關閉,人也靠在殿門外不與人擅自靠近。此時她的訓練有素似極了李建成在東宮時的那些宮人們。昇平也像隱太子那般不敢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實面貌。

魏徵望着同歡閃出的身影有些出神,自知有些失態繼而垂下眼帘繼續道:「穆左判離別故土五十餘載,穆氏宗祠至今仍留於蘇州,他想要告老還鄉已經多年,奈何歷經宮傾宮變始終不能得償所願,此次,臣與尉遲公用銀錢與他交換,他寧願背負醫術不精的定論也願垂死葉落歸根。所以,他為元妃娘娘隱瞞孕情也有自己的私利在內。」

昇平聽罷仍是深深施禮,對魏徵坦言道:「如今穆左判已經負罪離去,本宮只能再次向魏公道謝了,至於為穆左判告老還鄉籌備的銀錢本宮也會遣人送去別館,勞煩魏公幫本宮犒謝穆左判。」

魏徵捋捋鬍鬚自然一笑:「那倒也不必勞煩元妃娘娘如此惦念。眼下只需元妃娘娘能順利誕下皇嗣來穩定國體,對臣子之心來說已經足矣。」

昇平欣然一笑:「既然如此,本宮只能暫且將感謝之情收起,以備魏公他日之需。」

永好佇立一旁,見昇平與魏徵相談甚歡不禁皺眉,她幾次欲開口,又不能插話,人也漸漸陷入一片煩躁模樣,不停的扭動手中絹帕。

「只是不知元妃娘娘此刻最為憂慮的事,是不是不知道皇上何時歸來?更不知自己腹中皇嗣究竟能留到幾時?」魏徵一語道破昇平憂心忡忡的緣由,她不禁怔住,隨即坦然笑了:「確實本宮正在擔憂這些,還請魏公指點一二。」

「其實,皇上已經在一個月前接受頡利可汗的降書後就開始拔營回宮了。」魏徵從絳紫朝服寬大的袍袖裏取出一卷絹帛遞給昇平。

昇平在面前展開,明黃色絹帛上李世民幾行熟悉字跡落入眼帘。容不得細看,昇平將視線掠到最後一行,他說,等朕歸來。昇平抿嘴露出笑意心中更覺溫暖,輕輕將絹帛闔攏,仔細攥在掌心。

「兩個月前,穆迢揚察覺娘娘懷有身孕時已經將真相轉告臣屬,臣與尉遲公當即決定修書密報給前方皇上。剛巧皇上與突厥在渭水已達成協議,李靖將軍又取得大捷生擒頡利可汗,突厥五部聯盟已然遞交降書願永降大唐甘為臣屬,皇上這才能安心回朝。只是此事……因為長孫尚書曾經擁兵脅迫過皇上,唯恐此時長孫尚書將元妃娘娘謀害或以朝堂脅迫皇上廢掉元妃娘娘,皇上勒令先鋒軍營不再奏報軍況仍以舊時戰報為準,所以長孫尚書對此事全不知情。」魏徵小心翼翼的點明李世民對長孫尚書的猜疑。

「還是魏公思慮的周全。本宮知道自身已懷有皇嗣後,不得不以寬大衣裳掩蓋,雖然明知皇後娘娘未必會動手將本宮加害,只是本宮腹中皇嗣已經再經不得任何風吹草動了。」昇平低聲。她知道長孫無垢的品行和膽識,長孫無垢更善於籠絡而不善爭鬥,或許作為女人她會嫉恨自己腹中的孩子,但身為德品賢淑的皇后必然不敢為此動手惹怒皇上。

因為無人不知,一旦就此惹怒皇上的背後代價究竟有多大。也正因為如此,昇平更是不敢掉以輕心。她不敢,未必長孫無忌不敢,長孫無忌不敢,還有千千萬萬盯着隋朝公主不放的人未必不敢。

再次懷孕已讓昇平變為眾矢之的,她不能不防備所有的人。

魏徵面色凝重搖頭:「確實,皇后不敢,長孫尚書未必不敢。所以,臣與尉遲大人已經商議好,待到元妃娘娘將皇嗣誕下,臣立即上奏請立元妃娘娘所誕的子嗣為太子。

昇平欣然笑了,立即端起同歡先前準備好的茶盞親自送於魏徵面前,再次深深施禮:「若魏公能幫本宮做此大事,本宮必將許以厚報。」

盞中茶香撲鼻,指尖暖意襲人,魏徵跪倒在地手捧茶盞抿了抿,鄭重道:「臣不求厚報,只求國定民樂,歌舞昇平。」他抬頭深深看了一眼昇平又將茶盞飲盡。

大殿空寂,昇平佇立身影與魏徵捧茶動作停留在昏暗光線下。靜靜的,如同最終印象落在永好眼中。

也恰恰是此時,同歡悄然向內窺視殿門內的動靜,見昇平和魏徵兩人神色,驚得捂住自己的嘴。

明月別情照他枝

李世民與頡利可汗回朝的路途異常崎嶇,為求快捷最初以山路為主,因路途中再遇一些曾經追隨頡利可汗的殘兵以圖救主回國,此次衝擊大唐軍隊,於是又有一番耽擱才能廝殺出來,所以回朝的日期一拖再拖,只與昇平一個人查閱的密保戰報更是一份接着一份送到棲鳳宮。

昇平翹首以盼等待李世民的歸期,只是等來等去不見人歸,反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疲累,臉色更是日益憔悴難看。

從那日棗餅一事之後,長孫無垢連日來再不擅自掌管昇平的飲食,棲鳳宮膳食每日由御膳房做妥送出,再有棲鳳宮貼心可靠的宮女分領,可即便如此小心翼翼的昇平也不敢隨意加以食用,每每接到膳食后賞給宮人內侍分食,雖她每次冷眼瞧著宮人內侍食后皆安然無恙,但猶如驚弓之鳥的昇平對御膳房所出的膳食依舊不肯吃上一口。

她之所以能得存活只依賴時而永好會入宮送些食品進來。不知為何,此時的昇平只信得永好,連身邊的同歡,因過於年輕性情不定,也不敢過分相信。

昇平窩在棲鳳宮不常走動,閑暇無事時又綉了另一塊玄色綉綳,一雙綉面剛好可做一雙長履,來日隨他南征北戰行遍大好河山。昇平想在李世民回來之前完成便整夜不休不停的趕製,雖然做的萬分辛苦,但思及李世民即將歸來,一顆心也甜蜜起來,即便有些咳嗽不適也都強壓了。

忽地這日她仍在引線做女紅,殿門外同歡慌張張的衝進來:「元妃娘娘,皇上,皇上回宮了。」

昇平猛地站起身來,一時間手中未完工的長靴拿也不是放也不是,連連翻了幾處也藏不住自己手中對他的濃濃思念。

陡然覺得肚子絞痛,人才冷靜下來,她收斂了嘴邊浮起的笑容漠然坐下,冷冷的側目回答:「回來就回來了,也不必這麼驚惶失措。」

同歡心中頓時覺得驚奇,雖然昇平在人前從不曾說過一句對皇上的思念,但明眼人無不能察覺她無時無刻不顯露的擔憂掛慮。此刻,昇平如果再這樣壓抑自己的情愫,豈不是給昭陽宮已經動身前行一步的長孫皇后以可趁之機?

同歡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小聲在昇平身邊央求道:「元妃娘娘,奴婢覺得皇上在進宮時刻,心中最最牽掛的人肯定是元妃娘娘,皇上也必然想知道元妃娘娘連日來心中是否一直在惦記他。元妃娘娘不去,皇上會心中失望的。」

昇平聽得同歡的話語神情有些恍惚,手中動作有些慌亂,針正刺中手指,圓潤一滴血珠從指尖瞬間湧入,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皇上回朝入宮后,也能見得本宮,本宮何必要去人前折騰?」

同歡聽見昇平有些負氣的話抿嘴嗤嗤笑了,昇平見她嬉笑凜然板起臉:「你笑什麼?」

「奴婢覺得,元妃娘娘實在是個嘴不應心的人。」同歡近來越發覺得這個元妃娘娘並非外界所言的那般難以接近,只不過她太慣於隱藏自己的心思本意,常常以冷漠自衛自身安虞,抵他人於千里仿若拒絕,旁人不查總覺得她冷漠孤傲繼而產生誤會,就像今日。

昇平被同歡猝不防誇讚不由愣住,同歡走過去將昇平手中的針線和長靴接下笑着說:「元妃娘娘,就算奴婢請元妃娘娘出去透透氣也好,好歹給皇上見見元妃娘娘肚子裏的皇子吧。」

說罷同歡挽住昇平的手,歡快的一步步往前牽引她靠近自己內心的悸動所在。昇平從抗拒,至接受,甚至覺得宮中的甬路怎麼會如此漫長,為什麼總也見不到宮門,為什麼總也見不到他。

已經近五個月不見,越是靠近歸來的人,越覺得莫名心慌,似乎總覺得哪裏有些異樣,但說不清楚。

未等昇平隨同歡登上鳳輦,遠遠已見有一群侍衛手持重刃不守內宮規矩的奔入宮巷,驚得左右宮人慌忙用長袖掩住自己的臉面,匍匐在地。

隨即一人疾步逆着朝陽向昇平走來。

戰靴着地,踏踏有聲,如同敲在人的心頭震蕩所有心神。玄黑披麾因步履向前而迎風飄展在身後,帶着匆匆風塵和濃重的血腥氣息向她襲來。

他歸來了,猶如昇平日夜期盼的那樣。不知何時淚已經蘊在昇平眼中,迎著刺目陽光險些落下。

李世民身上的盔甲還有硝煙味道,風塵僕僕的他甚至沒有掃去身上塵土便趕來見搬回棲鳳宮的昇平。離昇平還有一步之遙時,他頓住腳步,驚異的視線停留在昇平隆起的腹部,宛如痴傻般愣在原地,口中還在不住的喃喃:「朕以為,朕以為……」他以為昇平只是有孕,卻不曾想已如此渾圓明顯,幾乎墜得昇平羸弱的身子向前傾斜。

昇平周圍的宮人內侍見皇上佇立在棲鳳宮前,立即迎接聖駕匍匐一片,口誦萬歲之聲比比迭起。

昇平也要隨之俯身,李世民一把將她抱住,而後怕自己的動作過於粗猛傷害了她,又小心翼翼的退後一步,他盯着生命希望所在的隆起傻傻的笑:「看來,朕,要做父皇了?」

昇平第一次見李世民如此痴傻模樣,朝堂上執掌江山素來雷厲風行的他,這時候怕也是連自己究竟姓什麼也不甚清楚了,只顧著笑。

李世民怔怔的看了昇平一遍又一便,忽地邁步上了台階俯視昇平露出笑容,以額抵住她的甜蜜對視,語聲竟有些哽咽和顫動:「阿鸞,哪怕接到頡利可汗此次的降書朕也不曾這般高興過,你知道嗎,朕現在幾乎不能自已。」

昇平對李世民的激動莞爾一笑,他當即興奮的回身吩咐身後侍衛:「去,去告訴魏徵和李靖,今晚的慶功宴由他們主持。朕要留在棲鳳殿。」

同歡聞聽李世民的言語頓時喜上眉梢,一是魏徵被皇上重用,二是昇平從此得到君心。只是眼前一切並不真實,元妃的笑,欣然中含帶憂慮,皇上的喜,開懷裏透著忐忑,似乎有些不好的徵兆。

李世民一把握緊昇平的手,察覺她手腳冰冷,臉色頓時肅嚴起來「怎麼如此冰冷?也不注意身體,快,回去休息。」

「許久不曾出門,大概是臣妾的手腳還沒暖和過來。」昇平唯恐此時棲鳳宮前人多嘴雜,刻意往回抽回自己的手指。

「不行,與朕回去。」李世民用力攥住昇平的手指不放,硬是將她帶回到殿內。昇平扭不過,只得被他按倒在長榻上,乖乖躺下。

李世民拿錦被為昇平掖好,人也笑着坐在榻上,而後似被什麼東西咯住猛地站起,由身下摸出一隻長靴,他定定看了上面繡的龍紋又掃了一眼昇平,促狹的問:「這是什麼?」

被他發現自己心思的昇平臉色頓時紅成一片,立即起身去搶,「不過是只長靴,有什麼好稀奇的?」

李世民繞過昇平的羞澀爭搶,已將手上的寶貝牢牢握在手中:「明明是做給朕的,為何阿鸞不給朕看看?」

昇平故意不理李世民的調侃別過臉:「明明這靴子是同歡做給皇上的,又不是臣妾做的,臣妾不屑拿他人的東西向皇上獻寶。」

同歡佇立在一旁,無奈的雙手合十小聲嘟囔:「阿彌陀佛,這可不是奴婢做的,這長靴上的綉工給奴婢十雙手來也綉不出那般靈性。」

李世民聽得同歡有意泄底嗤的笑了,將手中長靴仔細端量,不住頜首:「果然靈性十足,定是阿鸞在思念朕的時候繡的。」說罷,他將腳上戰靴脫去,踏了一隻長靴在足上,單腳站立在地面,果然非常舒適尺寸恰好。

他抿嘴一笑:「還以為阿鸞不曾注意過朕,原來是一直在心中悄悄惦念。」

被李世民輕佻語氣惹惱了,她故意轉過身不理他,李世民見昇平怒了,又是嘆氣,俯身在她耳側輕問:「朕想阿鸞整整五個月,怎麼說一句阿鸞也想朕就如此的難?」

昇平聽李世民輕聲訴說情話心頭驟暖,不由自主的回過身:「皇上當真想了臣妾五個月?」

李世民作勢又要舉起十指頭來發誓,昇平連忙笑着抓住他的龍袍衣袖,嗔笑:「沒見過誰家帝王像皇上這般日日靠發誓哄人的。」

李世民撫額,無奈向昇平搖頭輕笑:「奈何朕的元妃平生只相信誓言,朕只能做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帝了。」

昇平嗤的輕笑,他已貼身上來細細吻住自己思念許久的雙唇:「阿鸞許朕再發一次誓好不好?」

昇平一怔,回頭望着他,一雙美目眼波流轉:「發什麼誓?」

李世民望着昇平緋紅的臉頰低低的笑:「阿鸞親手為朕做的鞋子,朕一輩子都穿着,好不好?」

他的眉目含帶寵溺,嘴角凝著所有思念,眼前一切都彷彿像是夢幻里的景象,昇平只覺得此生最幸福的時刻就是今日,她笑意眷眷的貼在他的胸前。

同歡識相垂首,輕輕偕同宮人內侍退去,將殿門輕輕關攏。

兩人在床榻上糾纏了片刻,他的喘息已重,昇平忽然推開身邊的李世民,小聲道:「御醫說,需要保胎,不可……。」

李世民懊惱的親親昇平光潔的額頭,低啞嗓音笑了:「朕忘了,朕饒了阿鸞就是。」

他屏住呼吸摟昇平入懷,兩人並肩躺在榻上依靠對方的體溫,靜靜享有難能可貴的安逸,她貼在他的胸前聽着胸腔里怦怦跳動的熟悉聲響,不惜笑容。

良久以後,李世民才笑着說:「朕在渭水之濱心中始終念著阿鸞,倒是回京的路上不再記掛了。」

昇平淡淡一笑:「皇上是想說自己近鄉不情切?」

李世民緩緩搖頭,望着昇平略有些小氣的模樣朗朗大笑起來:「朕此刻想的最多的是……該給朕的太子起個什麼樣的名字!」

昇平頓時有些羞澀,垂首玩弄李世民腰間的玉佩並不言語,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不許亂動。阿鸞不想知道朕給太子起了什麼名字?」

昇平沉吟了一下,反問:「啟?」

李世民笑着搖頭,摟緊昇平肩頭:「這麼中庸的名字怎麼能適合朕的皇子,朕想好了,他叫承乾!」

承乾,繼承乾坤。思及名字中的意思昇平心中既是歡喜又有惆悵。歡喜的是,他依舊不介意皇嗣血脈是否純正以她為重。惆悵的是,萬一腹中是公主,那麼眼前鏡花水月終還是空……

「若臣妾腹中是個公主……」昇平忐忑提出。李世民連日趕路非常疲倦,並沒有察覺昇平心中忐忑的異樣,笑着安撫她:「如果阿鸞誕下公主的話,就讓那個鐵嘴魏徵說一個封號就是。」

望着李世民在自己身邊沉沉睡去,昇平再一次陷入無邊陰暗。

她不住的撫摸腹部隆起的地方暗暗出神。明明他已歸來,她卻覺得依舊孤單。

如果,腹中骨肉真的只是公主,那麼只能再做其他打算了。

翌日,李世民歸朝後首次登朝,連月操勞的昇平也終於可以停歇,安穩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只是不想所見的人又打破了她渴望沉寂的希冀美夢。

聽見蕭氏入宮覲見的通稟時,昇平怔怔回頭,幾乎忘記自己手中還有為腹中孩子所做的夾衣,針線與夾衣一同飄飄墜落在地。

大隋朝兵敗宮傾那日,蕭氏也意外留存了自己的性命。只是她留存性命的原因是宇文化及在宮傾時從中做了手腳,以假屍換了蕭氏出宮。

不知何時宇文化及那個亂臣賊子竟然對美貌絕倫的蕭氏起了心意,為了她,他願親手顛覆故主王朝,引大軍入關毀了自家宮牆。

國亡后宇文化及與蕭氏一同隱去,尋了一塊僻靜之所共同起坐。很快,中原群雄逐鹿的訊息傳遍大江南北,得知李淵即將入主大興宮后,這個已經得到美人在手的亂世梟雄又開始後悔自己曾經痛失江山,於是在聊城自立為帝,立國號「許」,並冊封蕭氏為皇后,穩坐六宮昭陽院。稱帝不出半年,宇文化及敗走魏縣,又被前來營救大隋皇后的竇建德擊敗,擒而殺之。

蕭氏被竇建德救出,心存感激。然而竇建德亦並非良人,將聊城攻克后掠走蕭氏,礙於蕭氏隋朝皇后的身份只能秘密將其納為幃帳里的新寵,為並不展笑顏的蕭氏,竇建德竟將原配妻子就此廢棄以博開懷。

竇建德攜蕭氏回京到達武強縣①時,東突厥處羅可汗的可敦②義成公主③聽秘密奏報說蕭氏宮傾后四處飄零流落在武夫身邊,不覺為堂弟④明帝楊廣覺得顏面羞辱,勞請處羅可汗出面將大隋皇后蕭氏從竇建德手中要回,對於突厥可汗的要求竇建德不敢不從,遂忍痛將蕭氏送往東突厥。

蕭氏再次被轉手,從隋朝故土踏入他國領地,滿眼黃沙遮天蔽日,猶如她的前途般不見首尾。果然,處羅可汗乍見蕭氏美貌更勝於義成公主,心中萬分歡喜。他寵愛初來乍到的蕭氏遠遠勝過義成公主,又為蕭氏單獨建立可敦營帳。對此義成公主心中不滿,經常羞辱蕭氏出宮后多次被掠,放蕩□的行徑有辱皇室宮闈。蕭氏對此常默默忍受,不肯多加辯解。

翌年,處羅可汗突然暴斃,弟弟頡利可汗接受東突厥可汗位,同時也接收義成公主和蕭氏為自己的可敦。雖然他待蕭氏與義成公主相仿,卻依然無法化解兩人昔日仇怨,蕭氏在頡利可汗懷中越發沉默不善言語。

此次唐王出征,頡利可汗被擒,義成公主在頡利可汗決定歸順時憤然不肯投靠大唐歸順。想她父親堂弟皆是死在大唐君臣手中,如今夫君頡利可汗也是被大唐羞辱掠走,天家女子怎能再自損尊嚴去大唐領土受辱。

不甘願歸順的義成公主為表貞節選擇在頡利可汗臨行之時自刎在可汗車輦前方,以阻攔頡利可汗漸漸消退的勃勃雄心。奈何頡利可汗唯恐義成公主的所作所為惹怒李世民,不敢上前為妻子收屍,命車輦繼續前行從義成公主屍首前踩踏而去。而可汗身邊的隨眾更是沒有可汗命令更是不敢上前阻攔。

想,義成堂堂一位大隋皇家公主死後竟就被夫君這般暴屍荒野,南朝宮人隨在歸順隊伍尾端路過義成公主屍體時,無不用袍袖蓋住自己臉面,放聲悲鳴。

最終還是蕭氏用白絹蒙住自己面頰,拿起三尺白布毅然跳下馬車去路邊將慘死的義成公主蓋住臉面。又吃力的搬來巨大石塊壘砌將義成公主屍體掩蓋。蕭氏與義成公主的所有前塵舊恨也因同一命運被瓦礫石塊就此掩蓋,再無痕迹。

執馬佇立在隊伍末端的李世民因蕭氏居然敢於冒死為義成公主收屍的舉動動容,命人將蕭氏好生尊養,與頡利可汗一同帶回長安。

離別故土已經七載有餘,蕭氏攜染滿風霜的素色衣裙和飽經滄桑的面容重新踏入長安城。長安城內,民心安樂,處處懸掛以黑色為尊的旗幟,上方書寫的唐字昭顯自己踏入的疆土並不是從前的大隋江山。她終於發現人非前任帝王宮也不再是當年的九重宮闕,幾乎連她自己也變得不再肖似從前。

然而蕭氏更未曾想到的是昇平與她的再見竟是以元妃俯視被俘臣婦的身份,她必須低身下跪,昇平必須笑顏相待。

蕭氏一身突厥服飾跪倒在棲鳳殿殿門口,神采寧靜,再不似往日那般從容不迫,而蕭氏身後是她和義成公主曾帶到突厥的大隋宮人,數十名南朝宮人一見到大殿正中依舊端坐的昇平頓時不覺齊齊痛苦出聲。

隨義成公主出嫁離別故土二十餘載的她們,日夜期盼可以歸來。不料待到真歸來時天地已改,國不是國,家也並非家,除了眼前的昇平,整個九重宮闕再沒有任何故國痕迹。對這些宮人來說,昇平是大隋皇朝依舊存在的象徵,更是那個備受帝后寵愛的鎮國公主代表的美好記憶。昇平骨子裏的大隋血液是永遠無法抹去的尊貴和榮耀,也是大家心底隱藏許久的故國希望。

昇平目光與蕭氏的目光相接一瞬,蕭氏淡淡笑了:「不曾想,我們居然還能在唐宮再見。」

「更不曾想,你如今已是突厥可汗的可敦了。」昇平望着蕭氏的容貌,才驚異發覺蕭氏的容貌若干年來幾乎沒有改變,不似昇平已覺得自己正在深深老去。

「漂泊如此是命中注定,奴婢無法抱怨為何命里會註定漂泊。」如今的蕭氏不再口口聲聲自稱本宮,自謙奴婢,可見這些年的漂泊生活已讓她懂得如何進退,也懂得了安身立命的道理。

蕭氏上前施禮,深深的向前下俯身,以臣屬之禮拜見當朝寵妃。昇平不動聲色的將蕭氏手臂攙扶住,語聲有些顫抖:「你我有七年未見,你可知……」你可知我為你養育子嗣整整七年。為他,我苟延殘活了七年。

不能說。畢竟此時蕭氏在外流落多年,不知她是否還心意依舊。若是她對大隋已經厭惡透頂,對侑兒來說,得到一個充滿仇恨的母親還不如父母雙亡這個謊言帶給他幸福。

昇平硬生生咽下有關侑兒的一切,靜靜看着蕭氏,萬般酸楚最終還是凝結成一句:「你我有七年未見,你可知天地已改?」

她不再是大隋朝的皇后,她也不再是大隋朝的公主,兩人相扶左右,算起來都是新君的俘虜。只不過一個臣服於君權,一個臣服於私情。

蕭氏默然,定定望着昇平:「天地已改,人心也早隨着天地改了。」

昇平愣住,幾乎不能想像眼前這個人是從前那個高傲從容的蕭氏。歲月磨礪蕭氏個性的稜角,如今即使沒了令她忌憚的養父獨孤陀,人也變得萬事隨遇而安的性子。

兩人還在悵然,李世民突然蒞臨,昇平和蕭氏躲閃不及只能一同跪倒迎駕,李世民登上大殿寶座安然落坐,見昇平和蕭氏兩人一同並立在前不由得笑了笑:「聽頡利可敦說你們曾是閨中好友,朕就將頡利可敦帶回和阿鸞相聚了。」

蕭氏微笑,不動聲色的說:「只是元妃娘娘對臣妾的到來有些驚異。」

李世民與昇平目光相觸笑了:「阿鸞必定是乍然見到故人有些驚喜,而非驚異。頡利可敦,朕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蕭氏依舊對眼前兩次攻佔自己家園的男子面帶微笑:「臣妾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東突厥王此次歸順,朕心懷愉悅,只是西突厥……」李世民眼底頓現殺機。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守成的皇帝,雖然接納了原統一突厥可汗的正支嫡系東突厥,但對西突厥存在依舊耿耿於懷,此次出兵一是威懾五部聯盟,另一個目的便是探知消息以待有機時將西突厥一併兼歸。

蕭氏坦然笑笑:「東突厥是嫡系正氏,向來自詡突厥國國王。西突厥只是少部,大唐君主既然能瞬時取下突厥國,未必需要將西突厥視為眼中釘。」

毫不明顯的誇讚使得昇平心中有些說不出的異樣,她低頭撫摸自己渾圓的肚子,心中一沉。

昇平個性向來剛強堅毅,從墮胎后便開始多疑他人。李世民輕易將美貌的蕭氏帶回內宮,在人前說是為了讓昇平與蕭氏能夠姑嫂相聚,背後是否明月有心照別枝頭則無人而知。眼見他與蕭氏詳談甚歡,她臉色越發陰沉。只是昇平心中如是想,卻絕不肯在李世民面前流露半分惶恐,這是她最後留給自己的尊嚴,也是她最終不能放棄的心防。

昇平以眼角餘光打量李世民的動靜,蕭氏則悄然觀察昇平的神色,三個人各有所思,好一番輪迴糾結。

今日昇平終於有了心中最重的那個人,蕭氏則步上昇平後塵扮演搶奪者的面目。宮深似海,向來都在上演你爭我奪的遊戲。前有虎狼後有追兵,昇平幾乎不知該如何面對蕭氏和長孫無垢的雙重夾擊。

李世民為便於由蕭氏口中得知西突厥的訊息,封蕭氏為故國夫人,居住內宮延禧殿可隨意在內宮行走,延禧殿與昇平所住的棲鳳宮只有一牆之隔。昇平只要探出身子就能嗅聞到蕭氏身上特有的香氣,也彷彿能看到蕭氏正在自己眼前與李世民痛說頡利可汗的荒淫無道以及攻克西突厥最佳良策。

長孫無垢一次無意中與昇平提及,希望可以將故國夫人蕭氏納入後宮晉封婕妤,而昇平的態度始終模稜兩可並不正面直答。長孫無垢終於發現有人可以別開昇平的獨寵,想不露痕迹的招納蕭氏。

這位初來乍到的女子顯然已經打破原本只有長孫無垢和昇平共同統轄後宮的寧靜,端看她們最終選擇,到底是先攘外,還是先安內了。

①武強縣:今河北省東南部。

②可敦,可汗妻子,並非正妻。

③義成公主,隋朝宗女。隋文帝時曾和親東突厥啟民可汗的安義公主病逝。隋文帝為求繼續和好與突厥關係將義成公主嫁給啟民可汗。啟民可汗病逝后隨突厥風俗嫁給啟民可汗長子始畢可汗為妻,遂始畢可汗被殺,又分別嫁給始畢可汗的弟弟處羅可汗,頡利可汗為妻。唐貞觀四年二月被唐將俘虜,遂自殺身亡。

④義成公主是隋煬帝堂妹,這裏為年齡合適改為隋煬帝堂姐。

半壁空涼殿前歡

李世民平定東突厥戰亂班師回朝自然少不得舉國歡慶共歌聖德,京城百姓也隨之沾染了不少的喜氣,恰逢暖春萌動,鵝黃色的嫩葉也悄然掛滿枝頭,長安城街面上人潮如織車水馬龍,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

宮中也見桃花疊疊盛開密匝匝綴在半空,香氣宜人聞嗅起來令人心中無限暢快。只是近來昇平肚子不見增大,即便脫了厚重冬裝,依舊只是微微有些隆起的模樣,所以也不得出宮賞花,每日懨懨的窩在床上,保護著自己腹中越發金貴的皇嗣。

兩儀殿又賞賜新羅貢品命同歡去領賞。同歡臨行前叮囑棲鳳宮在昇平身邊服侍的宮人小心聽候吩咐,昇平見她如此小心謹慎淡淡笑了:「也不必這麼謹慎小心,你儘快歸來就是。」

同歡不敢說出心中憂慮,只好隨意回答:「奴婢實在不放心她們粗手笨腳的,元妃娘娘不要笑奴婢多事。」

昇平閉合雙眼頜首,同歡只能帶着一隊宮人匆忙離去。

貢品從兩儀殿領回,同歡攜幾個宮人回棲鳳宮時路過宮牆拐角,遠處正蹲著若干個粗笨僕婦植花培土,同歡又向前走出幾步,忽然聽得其中一人說:「今天聽尚宮局尚宮說,棲鳳宮外需多種一些石榴樹,來日結子取一個多子多孫的好兆頭。」

「嘁,元妃娘娘身懷皇嗣以後風頭果然蓋過了皇後娘娘,想那昭陽宮也不曾有過如此殊榮,還特地為她種些什麼多子多孫的石榴樹。」辛苦勞作的粗笨宮人並不懂得忌諱,小聲嘟囔的聲音使得同歡略有些得意,她停住自己腳步,探出身意想再打聽一些。

「不到最後,誰又能說得准呢,你們沒看見新來的故國夫人日日和皇上談論國事?也許故國夫人才是最後的大贏家。」另有一名不忿粗婦女貼過來說。「不過說來奇怪,那個元妃娘娘我去棲鳳殿送水仙時曾經見過一次,外面瞧著可不大像懷了六個月身孕的樣子,倒像似四五個月的婦人,肚子只有這麼大小。」這名粗婦比量自己小腹畫了個渾圓形狀。

其餘幾名粗婦瞧瞧她的動作紛紛詫異的問:「那麼小?不對吧?」

「什麼不對,我聽說啊……」那名僕婦神秘兮兮跟幾人壓低聲音:「連御醫都說,也就是五個足月。」

眾人團團將那僕婦圍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了。同歡臉色頓時變得灰暗,心中也覺奇怪,連日來昇平時常臉色蒼白卧床不起,不管如何進補也不見體態豐腴,而且總覺得腰酸,常常要以軟墊靠腰才能撐起身子,動輒雙腳浮腫更別說穿履步行。宮規規定有孕妃嬪月余診檢一次,雖然棲鳳宮有特例,但也有大半個月不曾查過了。

莫非……

「我聽說,皇上離宮六個月,她倒懷了五個月的身孕,這腹中的骨肉也許是……」

那些僕婦說到興起聲音漸漸增大,同歡正想再探前一步將眾人猜測聽得清楚,身後驟然傳出喝斥聲:「大膽!」

僕婦們聞聲連忙回頭驚看,同歡亦同時回首,但見守謹在自己身後沉色,避開同歡走入拐角處,手指幾個粗婦說道,「背後妄議元妃娘娘,你們幾個腔子上的人頭難道不想要了嗎?」

同歡不覺皺眉,總覺得守謹故意壓去幾人非議不讓自己偷聽。

守謹冷色質問驚嚇得僕婦們紛紛叩首求饒:「守謹司闈,老奴錯了,老奴知罪!請不要告訴皇後娘娘。」

守謹見眾人已經不再胡說,轉回身從同歡身邊離去,連正眼也不曾瞧上一眼她。同歡忍不住心中對隱秘探究的渴望,只能等待守謹走後,又上前質問那些粗勞僕婦:「你們方才說棲鳳宮元妃娘娘如何?「

幾名僕婦見到棲鳳宮的司闈同歡站在背後,面容浮現驚駭欲絕的神情,她們紛紛搖頭,「同歡司闈,我們這些粗使的僕婦哪有什麼資格說元妃娘娘的是非?沒有,絕對沒有。」那名說元妃有孕異象的僕婦更嚇得連話也說不完全了。

同歡愣住,旋即怒聲喝叱:「胡說,方才我明明聽見了」

只是這幾人除了搖頭就是緘默再也不敢隨意開口,各自裝聾作啞弄起手中活計。

同歡頓覺心中憤然,她們對守謹那般恭敬,她們對自己反而鄙夷裝傻,她氣呼呼手捧貢品往棲鳳宮趕去,越走心中越覺得憋屈。

本想將僕婦們非議的話告訴昇平知曉,可人剛剛邁入棲鳳殿就瞧見昇平蒼白的面色,還是忍了胸中悶氣,悄然將貢品放在長案上。

「元妃娘娘,這是皇上賞賜給棲鳳宮的新羅百彩緞被兩床,玉巹一對,各色特產貢品若干。」同歡小心翼翼將貢品奉給昇平過目,昇平緩緩睜開眼,發現眼前斑斕色彩成片花耀煩心的厲害,她撐起口氣吩咐道:「你挑最貴重的送給昭陽宮一些,還有延禧殿也要送一些。」

同歡聽得昇平此時還記掛長孫皇后和蕭氏不禁咬牙:「元妃娘娘,與其記掛她們,還不如多多憂慮自身。」

昇平將同歡臉上的怒氣看在眼裏,心底一動:疲憊的轉過身:「怎麼了?」

同歡年紀尚小,心中藏不住什麼心思,見昇平神情如此乏累心中不免發酸替她委屈,又想起受到守謹和僕婦們的擠兌哇的一聲哭出來,萬般委屈的抽泣:「宮裏人都在議論元妃娘娘腹中的皇嗣。」

「哦,她們怎麼說?」昇平語氣難得的平靜,只是微眯眼睛盯着同歡,只是昇平越是沉寂不發越似爆發前的醞釀。

「奴婢聽尚宮局的僕婦們說的,具體謠傳倒也聽得不甚詳細。」同歡見昇平如此鎮定也不敢再哭了,她抽抽啼啼的用袖子蹭著臉頰上的淚水。

昇平淡淡冷笑,「本宮當是有什麼特別的謠言,不過是些胡唚聽不出原委的鬼話。皇上還沒猜疑本宮,她們倒先迫不及待的鼓掌稱快了?」昇平知道同歡吞吞吐吐的謠言背後必然意味着有人在指使宮人散佈齷齪不堪的消息。

「只是,她們還說元妃娘娘的肚子……」同歡噤聲,猶豫的看看並不隆起的小腹。

「肚子怎麼了?」昇平驟然緊張,她此刻最緊要的便是腹中胎兒,若是有人敢危害她的孩子,她會毫不猶豫的出手反擊。

「她們說元妃娘娘的肚子不似六月孕期。」同歡囁嚅,眼睛懼怕的看着焦急的昇平。

昇平臉色驟變,此話雖有些無稽,但也實實在在戳痛她的要害。近來幾日她明顯察覺自己的身體經常疲累,肚子似乎有些向回空癟,時常會感覺不到腹中胎兒的踢踏動作。

被觸動心事的昇平驀然一把抓住同歡的手腕,厲聲吩咐道:「去,立即派人去太醫院招御醫入宮。」

同歡被昇平異常焦慮的神情嚇得萬分驚惶,她正欲奔出殿門找人傳信,忽聽見昇平在自己身後慘聲尖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同歡腳下不穩險些跌倒,她回頭張望卻發現昇平此刻已經臉色灰白,正愣愣看着自己的下腹。

昇平用極其緩慢的動作掀開被子,裏面的鵝黃衣裙已染滿鮮血。昇平見狀絕望的凄厲尖叫,同歡慌忙再向她奔去,未等到了長榻腳下打滑人已跌倒在地,跪爬過去看見大片鮮血從昇平下身湧出,頓時手腳失措不知該如何處理。

昇平身子搖搖欲墜,連支撐的力氣也沒有,她滿手沾染鮮血欲哭無淚,繼而放聲悲鳴,人也如斷了線的風箏般跌倒在床上。

御醫再次跪滿棲鳳殿外,新任太醫院代左判手捧沾滿鮮血的病方,跪行至皇上面前呈現審閱。

媼婆嬤嬤宮人還在棲鳳殿殿內來回忙碌著,可李世民的雙耳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唯能看見代左判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張一合。他說,昇平腹中成型的嬰孩是位皇子。不知何時因缺乏調理胎死腹中,而昇平竟整整拖了大半個月才命人入宮診斷。

她始終戰戰兢兢的生活,對所有人喪失最基本的信任。李世民今日從同歡嘴中才知,新任左判所開具的保胎葯昇平從來一滴未沾,平日裏的飲食更是不曾多用一口。她明明知曉自己身體已經瀕臨疲憊極限,卻仍是硬挺到今日小產。

李世民不明白,為什麼有皇帝做背後的依靠,昇平還是這麼萬般小心謹慎,生怕有人會趁機加害於她。李世民更不明白,為什麼他已經傾盡所有,居然還換不回她的最終信任。

「元妃娘娘如果不是處心積慮日日心思沉重,萬不至於損傷腹中皇嗣,更何況她不服藥調理,增加飲食……」代左判院依舊小心翼翼的奏稟。

李世民立在棲鳳殿外緊閉雙眼,握緊雙拳,十指骨節咯咯直響,由雙臂至心窩已經冰冷一片。

他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倦了,連失兩個孩子並非因為上天的懲罰,而是人心所害。身為孩子母親的昇平便是謀奪孩子性命的罪魁禍首。

為何不能嘗試相信他有能力保護好她們母子?給她們最安穩的天下?

這世上放眼望去,還有誰,膽敢謀奪帝王的皇嗣?

還有何事能讓她如此殫心竭慮,不惜犧牲自身和孩子的性命?

明明他那麼渴望孩子的到來,為什麼,她依舊因為自身癥結難以保住屬於他們的血脈骨肉?

李世民疲憊的負手望着殿門窗格,良久,良久。

他,征戰南北,在修羅場上枉顧生死的男人,平生首次嘗到被人挫敗的滋味。

所有真心真意的的付出在昇平心念中那麼不堪一擊,所有至誠至真的情深在昇平眼底變得只剩下虛假。

李世民落寞的收回視線,沒有進內殿探視,獨自默然緩步邁下台階。

或許,在昇平心中,他始終是個異族人,一個侵佔她的江山,搶奪她的家園的異族人。她,永遠不會相信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的子嗣,更不願相信他真心想要留下她和她腹中的子嗣。她總是憑藉多年宮闈生活的慣性做出評判,繼而自我防護,可於此同時,也在堅定否定他對她的愛,更否定他為她付出的一切。

魏徵昨日還在兩儀殿勸他要體貼元妃。體貼?還要怎麼體貼?就像他魏徵那樣日日留在棲鳳殿與她烹茶聊天?煮酒談心?新年的賜宴,他們將殿門嚴嚴關起,難道不是在藐視君威?

李世民想到這裏眼中升起騰騰怒氣,狠狠拂了袍袖。笑話,此時此刻,他沒有處罰魏徵只是不想在昇平最危急的時刻讓天下人笑她不懂廉恥,為什麼她還不懂,他即便再寵她,也是個堂堂的一國之君!也是個堂堂的男人!

帝王皇宮,容得她這般囂張放肆嗎?

男人尊嚴,容得她這樣不懂避諱嗎?

李世民遽然回身,受傷的眼底滿是痛心,他不相信謠言,只因懂她。可她懂得他的難處嗎?

是的,昇平不懂。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她只信自己。思及昇平倔強的臉龐,李世民眼底怒色再起,絕望的拂袖而去。

長孫無垢聽說元妃再次小產立即攜宮人匆匆而至,見李世民鐵青臉色緩步外行,身後內侍也神情忐忑一旁隨侍,心中發沉當即上前施禮,只是身子還沒有安然拜服下,李世民已經伸手用力捏她的手腕:「你來做什麼?」

「臣妾聽聞元妃小產,擔憂元妃和皇上的身體,所以立即過來探望。」長孫無垢察覺李世民此時正在瀕臨暴怒邊緣,她強忍住自己手腕的疼痛,謹慎回答。

「你不恨朕?如今連蒼天也在為你不平,繼而懲罰朕呢!」李世民見長孫無垢依舊沒有動怒,不由冷笑,陰鬱面容逼視她。

長孫無垢聞言立即挺起脊樑對李世民堅定的回答:「臣妾不恨。皇上即使永遠不親近臣妾,臣妾也甘願為皇上守護皇嗣。」

李世民定定看了長孫無垢半晌,眼中佈滿懷疑:「你會甘心養育他人的子女?」

長孫無垢跪行兩步,爬至李世民面前,用自己溫暖雙手包住他的寬厚手掌:「臣妾不敢隱瞞皇上,其實臣妾也有嫉妒之心,但萬萬不會為自身傷及皇上的任何子嗣。」

「你不怕朕會有朝一日廢了你?」李世民反攥住長孫無垢的手用力掐緊,幾乎捏碎她的手背骨節,長孫無垢堅毅臉龐高高昂起,眉頭也不肯皺一下,輕輕搖頭:「但求一日陪伴君側,臣妾終生無悔。」

李世民不由愣住,靜默良久,方才甩開長孫無垢的手,雙眼茫無目的的走出棲鳳宮,長孫無垢回首張望仍有御醫嬤嬤進出的棲鳳殿,垂首沉吟一下,最終還是扭頭追趕李世民離去的背影。

夜半時分,棲鳳殿裏燈火搖曳,殿內四周彌散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同歡小心翼翼的將紫砂葯盅蓋掀開,倒出一些葯湯在翡翠盞里,又輕輕的端在昇平面前。

良久,昇平仍不願睜眼服藥,同歡無奈只能小聲喚她:「元妃娘娘,該用藥了。」

床上的人臉色蒼白喘息微弱,幾乎瀕死,可還是不願起身服藥。

同歡掀裙坐在床榻旁,以銀匙舀起葯湯吹涼再喂昇平,雙眼閉攏的昇平死死閉合嘴唇不肯服藥,葯汁順着唇邊蜿蜒而下直入衣領,濡濕藕枕大片,同歡連忙用絲帕為她擦拭腮下殘留的葯。

同歡見狀哽咽的顫抖:「元妃娘娘,奴婢知道腹中皇嗣沒能保住,元妃娘娘心中難過不想服藥,但元妃娘娘還有皇上,還有奴婢,萬不能就此沉痾不起阿!」

彷彿沒有聽見同歡的低泣,昇平一動不動的躺在榻上,連最虛假的悲慟也不願做與他人看。只是木訥的如同僵硬的屍體,默默睜開雙眼,直直的望着頭頂帳子。

悲慟也要有人肯於感受才會心疼,如今疼惜的人不在,她即使悲慟傷了心肺又能如何?誰來憐惜,誰來體會?

那日昇平周身浸滿鮮血時,李世民不在。她明明能聽見他在殿外的步履聲響,明明能聽見御醫在與他悄聲稟奏自己小產病情,卻不見有人推門而入抱起她言語安撫。

笑。滿腹的疼痛,比不過心頭他所作所為刺上的溫柔一刀。昇平除了輕輕吩咐宮人將殿門鎖死,再不想見李世民一眼,還能如何平復自己心底幾乎致死的疼痛?

昨日百子嬉戲床幃已由懂事的宮人摘去,換上平日常用的赤紅色鈐鐺的簾幃,似極了她那日下身湧出的血色無邊無際。她不是不想睜眼,只因自己睜開眼便想起那日最後相見的孩子。

血滿金盆,他獨坐水中緊閉雙目,周身上下一片膩白。他靜悄悄的來到人世,又靜悄悄選擇離去,明明是她的骨肉,卻連相認也不曾有過。

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產朝堂上必然會非議四起。不用魏徵入宮傳遞消息,她也清楚會有越來越多的奏章勸說李世民廣納妃嬪,雨露均沾,以謀更多的子嗣。

趁昇平小產,長孫無垢已經儘快為皇上招納了許多女子。北周太傅韋孝寬重孫女韋珪①,大隋前朝公主楊吉兒②,隋朝大將陰世師的女兒陰氏③,每一位都是絕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長孫無垢般溫婉賢淑。滿朝文武無不感慨賢德皇后的大度和賢淑,連姓氏忌諱也可以為之妥協。

在朝臣心中,無論李世民是多多寵幸新入宮的多位佳麗,抑或是憐愛獨守昭陽殿幾載的長孫皇后,甚至哪怕是垂青高麗進貢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獨昇平,元妃,是個無法順利誕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費帝王本就為數不多的恩寵。

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沒有去昭陽宮,而是留在兩儀殿批閱奏章。本該高興的她又聽聞他身邊徹夜佇立研磨的人是長孫無垢后,心中的無限喜悅瞬間變為酸楚黯然。

他一日能避開美色環繞,是否可以終生不沾宮眷?當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場貽笑天下的笑話,昇平不敢信以為真。

昇平小產一事猶如後宮秘事,說的人猶猶豫豫,聽的人遮遮掩掩。唯獨同歡還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淚,見昇平不願服藥總是哭。

偶爾,昇平也會痛恨自己。為何寧可自身煎熬反覆情緒,也不去服用太醫院送來的保胎葯?為何不能學會放棄自我信任李世民會照拂她們母子?為何要裝作不以為然,獨自一人負擔所有的內心疼慟?

答案唯一,終究還是骨子裏她只信自己。歷經宮傾宮殺的她已經再難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這般自私發現使得昇平越發愧疚,對未能睜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對被倍受折磨瀕臨崩潰的李世民,甚至對她自己都不敢迎視面對。

可如果蒼天再予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依舊會毫不猶豫的如此戒備。

相信兩個字寥寥不過十數筆,卻是她這個歷經生死的人最不易書寫的。

身上流淌屬於獨孤皇后的血液,使得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隨只是句笑話,更讓她深深明白權利能賦予的寵愛終會因君王心境變更而消散。天地間再無私的情深意重也只是在沒有傷及自身皮毛時的美輪美奐夢想,若需抉擇,情愛最終會被君王無情捨棄。

他先是帝王,而後才是男人。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來了。」同歡歡快的在昇平耳邊呼喚,而後欣喜的看着李世民匆匆入內。

偏昇平不願睜開雙眼瞧見這個心底掛牽許久的男人,整個人依舊沉沉無聲無息。

更漏聲響,滴滴入耳。他在簾幃外默然負手佇立,她在床榻上緘語不起,大殿內萬般寂靜,兩人隔了重重紗幔將自己無邊心事隱藏,呼吸也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李世民終還是忍不住心中難過,許久后才咬緊牙詰問:「怎麼,阿鸞不想與朕說些什麼嗎?」

昇平緩緩睜開眼,望着眼前多日不見的熟悉面孔冷淡了語氣:「皇上要臣妾說什麼呢,恭喜故國夫人蕭氏晉陞為婕妤?」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於對手招式接連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給她獨活喘息的機會。

李世民頓住,定定望着昇平:「你究竟要怎樣才能懂得相信朕?」

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猛然將自己身上的錦被掀開,披散長發瞪着他,「臣妾滿身是血、腹中絞痛時皇上身在何處?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慟時皇上又身在何處?」昇平冷笑:「臣妾最痛慟時,皇上在與皇后挑燈共同批閱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時,皇上在聆聽蕭婕妤講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訴臣妾,臣妾怎麼敢相信皇上?怎麼才能相信皇上?」

李世民捏緊昇平的手腕,冷冷拽到自己眼前:「那朕問你,為何你寧願拖着病體也不願命令太醫院來人診查?為何你明知自身孱弱不能保住皇嗣仍不肯服藥調理?為何朕明明說過會許你一切,你還是不相信朕?」

昇平冷笑,渾身抖作一團,咬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許諾過的誓言,可有一項應驗過?為何臣妾不敢服藥,那是因為臣妾唯一可以仰仗的夫君正在渭水征戰,除了他,無人能保護臣妾母子安全!」

李世民攥住昇平的肩膀,企圖喚醒她已經混亂的神智:「但朕已經回來了,你為何還要這樣勉強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是阿,到底在怕什麼。其實究竟為何恐懼連同昇平自己也不知曉。

因得到帝王寵愛過於容易,才會唯恐失去。因知曉寵愛必然會失去,才會不甘慘淡收場,才會懼怕結局。李世民在昇平面前次次失信,她已經不敢再相信帝王諾言,可不相信他的摯誠,放眼望去又無人可再深信不疑。

矛盾,所有的矛盾絲絲絆絆扭結成網,密密將她圍困起來,像陷入獵人陷阱的獸,四處突圍,四處碰壁。

昇平絕望的目光掃過李世民剛毅的面龐,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容越來越模糊,不再似從前許諾后位的他,又似與皇后對笑的他。忽熱忽冷,如同兩人。

昇平慣於不甘示弱,卻不得不承認,此刻自己幾乎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臣妾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尋到看空世間情愛的最終退路。」昇平放棄心底的反抗終於認輸,眼底有溫熱的水緩緩順眼角流下。

李世民魁梧的身影壓住所有光線,沒有看見她的孤單示弱,只是定定望着沒有生氣的昇平繼續質問:「你連信任朕一次都做不到嗎?」

昇平緩緩搖頭,倔強的用枕邊蹭去眼角的淚痕:「不是不信皇上,是臣妾不信自己。」她虛弱的笑笑:「若是臣妾一輩子不能誕下皇嗣,皇上又能在棲鳳殿駐留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後宮女子的保障永遠就是子嗣,沒有子嗣,寵愛變得飄忽不定,也許今日是帝王眼前最珍惜的妃嬪,也許來朝就變成北宮廢棄的一名慘婦。

李世民臉色驟然劇變:「你還在認為朕只是為了皇嗣才寵幸你?」

昇平直直望着他:「不是嗎?」如果他不是為了她腹中的皇嗣,為何口口聲聲反覆提醒她皇嗣如何珍貴?又為何又在皇嗣墮胎后不曾入內探望心懷喪子之痛的她?」

李世民憤怒的臉立即扭曲起來,狠狠咬牙切齒:「若是朕為了子嗣,朕可以寵幸後宮任何女人,而不單單是你!」

昇平輕輕的笑了。他終於說出了心中隱藏的萬般糾結。他以為施捨給她的寵幸,她就該笑着感激這個天大的恩惠。皇帝與妃嬪,用得着什麼專情真意?不過是施捨與憐憫罷了。

但昇平要的不止這麼多,她更想要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承諾,一句我願護你一生。

從前那句傾盡天下還是帝王才會許給妃嬪的承諾。

我以性命護你一生才是痴纏男女之間的鄭重情話。

昇平只求一生有所安虞依靠,一生再不用顛沛驚嚇,他是帝王,她甘願為妃嬪,他是農夫,她甘願為庶人,卻不願聽一句,「朕已儘力。」

呵,身為九五之尊的他必然不明白,為何她貪戀自己明明得不到的東西,而鄙夷他給予的萬般寵愛。更不會明白她為何明知帝王是他,他便是帝王,卻仍執意求一句只屬於他的允諾。

眼前身穿帝王龍袍的李世民,只是勃然大怒為何自己的嬪妃不聽聖訓,居然膽敢反駁九五之尊的顏面,永遠不會知道,她心中真正渴求的是什麼。

若是,他們不是帝王與妃嬪該有多好。永遠不用屈低她的尊嚴,永遠不必挑釁他的威儀。靜靜等待歲月慢慢度過,等待相守到老。

昇平無力的喘息著,感覺自己身下正在不斷湧出鮮血,流血帶走身體所有溫熱,她已經再沒有力氣與他爭辯,只能微笑的閉攏雙眼。

李世民發覺昇平的虛軟無力,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掌,聲音悲慟低啞:「朕已經給阿鸞所有了,為何換你一次真心開懷這麼難?」

昇平嘴角上揚,仍是不語。他總是在承諾,卻從未兌現過,讓她如何開懷?

李世民慢慢撫摸昇平的眉頭、雙睫,一點點順着臉頰至下頜,最後停在她的雙唇,輕輕觸碰,狠狠的吻住她:「即使這次孩子沒有保住,朕依然不會放棄,朕永遠都不會放棄!」

昇平心頭一涼,連嘴角的笑容也凝結收斂。

說到底,她仍需要為他誕育子嗣。這是他留下所有寵愛的唯一理由。

①韋氏,名珪。出身京兆韋氏,是唐代最重要的十大家族之一。曾祖父韋孝寬式北周太傅,尚書右僕射。祖父韋總北周驃騎大將軍。父親韋圓成隋開府儀同三司、陳沈二州刺史。叔父韋匡伯隋朝尚衣奉御。三叔韋圓照,娶隋朝豐寧公主為妻。韋氏乃長房長女,身份高貴,幼年嫁給戶部尚書李子雄兒子李珉為妻,李珉隨父起兵謀反被殺,韋氏待罪入宮被李世民納為夫人。唐高宗時期又以紀國太妃身份陪同高宗武后前往泰山封禪。

②楊吉兒,隋煬帝之女。但並非正妃所生,自身經歷也與坊間傳聞不同。她一生落寞,並不受李世民寵愛,所幸生育一子李恪,晉封淑妃,晚年早卒。

③陰氏,其父陰世師,隋朝驃騎將軍,左翊衛將軍。李淵太原起兵后,三子李智雲被陰世師所害,陰世師又將李淵祖墳發掘,毀掉李家家廟。李淵入長安后擒拿陰世師殺之報仇。陰世師女兒陰氏嫁給秦王李世民。生育第五子李佑晉封陰德妃。后因李佑叛亂被牽連降為陰嬪。

人道春盡心漸涼

春日暖融,徐風微微拂面,長孫無垢與守謹一同在御林苑散步賞花,深深呼吸深宮內苑難得的清新花氣,御林苑嶙峋怪石四周可見白若霜雪的玉蘭,粉如藹霞的桃花,間或有一縷絨黃迎春明媚動人。

長孫無垢難得心情如此愜然,裙裝也換上了少見的灼灼艷粉,這件春裝袖口寬廣垂地,裙擺綴含苞待放的花朵插綉,每每前行如同桃花綻開款款生姿。又用一支桃花簪挽住烏雲髮鬢,留長長白晶瓔珞垂於臉側隨風而動,恰能遮住嬌羞神態,如此妝扮不覺溫柔入心。

「皇後娘娘今日的妝扮皇上必然喜歡。」守謹含笑道。

連日來李世民對長孫無垢已不再假以顏色,允許她圍在自己身側隨意走動,明眼人無不能察覺昭陽宮皇后翻身之日已經指日可待,更因兩人動作言語漸漸親昵,為先前疏離的夫妻情分多添一分曖昧。

長孫無垢擁了擁自己身上外罩的桃色長裳淡淡嘆息:「如果皇上的目光果真能在本宮身上停留,哪怕是日日如此穿戴也未嘗不可,只是,皇上究竟是否在真心注視本宮,就連本宮自己也不知曉。」為了能將昇平淡出皇上視線,長孫無垢已經為自己樹立太多的暗藏障礙,恐怕即使來日昇平落勢,真正後宮受寵的人也未必能輪的上她。

「皇後娘娘何必對這些瑣事憂慮,皇上不是天天與皇後娘娘一同審閱奏章嗎?後宮雖然充盈了,但都比不上皇後娘娘為皇上真心解憂,皇上一定會知道的。」守謹含羞笑道:「更何況昨日在兩儀殿上皇上龍顏大悅,那笑聲,連我們這些守在殿外的奴婢也知道皇上必然是開懷至極才會如此。」

長孫無垢聽完守謹的勸說,依然愁眉不展,她苦笑了笑:「你焉知他不是在笑給天下人看的?」

守謹頓時噤聲,訝異的看着長孫無垢無奈的面容。

長孫無垢獨自一人徐步桃花海中下輕聲長嘆:「昨晚,哥哥又給皇上遞上疏議,勸說皇上為求子嗣帝王需雨露均沾,如今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知道蕭婕妤只是陪同聖駕研討西突厥征戰事項,皇上又厭惡拓拔麗容往日驕橫不喜歡,陰氏雖好卻又有世家之仇橫亘在中,楊氏偏偏姓了一個楊字讓人不甚放心,哥哥在此時如此奏本,更是無人不知哥哥的司馬昭之心了。皇上,笑的是這個。」

守謹臉色一紅,立即明白長孫無垢憂慮的心事。

本是夫妻閨房之事,邀夫君入閨房者怎能是朝堂上的大臣?皇上以此為笑柄,自然讓皇後娘娘的顏面無存了。

守謹猶豫了一下立即回道:「如此倒也無妨,皇後娘娘與皇上是結髮夫妻,誰人敢嘲笑皇後娘娘有心請皇上過宮敘情?」

說到過宮敘情,長孫無垢臉頰透出緋色霞暈,垂低了眼帘:「本宮寧願遠遠對着皇上,也不願他鄙視本宮半分,你知道嗎?」最後半句彷彿低低問著心上的那個男人幽幽嘆嘆。

長孫無垢如此行事何嘗不是另一種變相高傲,簡直是一種已經謙卑到骨子裏的傲然。她寧願默默守護心中那片荒蕪渴望甘霖,也絕不願被夫君鄙夷嘲諷失去挺直脊樑的能力。只是世間人皆不懂她的心,就連他,怕也是不懂的。

主僕二人背後響起幾下清脆的掌聲,漫天花雨飄零中盛裝的長孫無垢驀然回頭,只見李世民正負手在花雨的盡頭睨著自己。

他戲謔的笑着:「皇后好興緻,專在此等朕路過……」

長孫無垢知李世民笑極便是怒極,她當即俯身下跪:「臣妾從不曾刻意等待皇上。」

他龍紋的長履邁步入了她視線,那雙龍頭正桀驁盯着敵人嘲笑,這綉工異常熟悉,長孫無垢曾無數次從元妃手中見過。

李世民薄唇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昨日長孫尚書讓朕寵幸皇后的奏章使得皇后一夜欣然未睡吧?」

烏黑髮鬢顫顫抖著,長孫無垢咬住嘴唇不敢分辯。

李世民的語氣里蘊含了太多不滿,長孫無垢聰慧異常怎能聽不出來?一介堂堂帝王,宮闈中是否寵幸皇后居然會被朝臣耳提面命,她心中怎麼不會忿惱?兄長長孫無忌此次按捺不住沉穩想為她爭一次雨露恩寵,卻不知反使得她在皇上面前丟盡了顏面,看來,先前諸多努力又是白費了。

「既然長孫尚書如此企盼朕駕臨昭陽宮,朕也不能駁了他的滿懷好意,還有兩日就是五月初一,昭陽宮準備迎駕吧!」李世民眼底不見絲毫歡喜神情,僅僅是隨意吩咐而已。

長孫無垢的臉色越發難堪,頓時委屈得連謝恩兩字也難開口,她雙臂伏地,身子不住的顫抖,不知是否要接下這屈辱的安排。

守謹在長孫無垢身後見皇后不曾謝恩,只能重重叩首替她謝恩:「昭陽宮迎駕,謝皇上恩典!「

一串無痕水珠落在青石磚上,悄無聲息的。墜落眼淚的長孫無垢紅着眼圈低頭謝恩,輕聲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李世民拂袖而去,只留長孫無垢一人鬱郁的跪在地面久久不曾起身。

不單單因為皇上隨意召幸昭陽宮藐視了自己,更因為他去的方向是棲鳳宮。

他的心中終究還是更惦念那個女人。

昇平失血過多隻得倚在床上休息,人也倦倦的不喜歡多加言語。同歡和宮人也只能躡手躡腳的在大殿行走,生怕發出一絲聲響惹得她又傷心難過。

無人不知,蕭婕妤近來盛寵不衰,在兩儀殿日日陪王伴駕,韋氏懂得書畫,更是常常與皇上臨摹前人山水美卷。陰氏的美貌曾驚得畫師不敢動筆,楊氏更是擅長針線日夜為操勞國事的皇上縫製長衫,就連皇上最為厭惡的拓跋氏也極其順利的提升至才人位份專侍隨皇上外出,皇后長孫氏自是不必再說,每日若無她跟着皇上隨批閱奏章,皇上甚至連兩儀殿也不願駕臨。

大唐後宮突然呈現前所未有的熱鬧,使得春日變得刺人眼目起來。

在這樣繁花似錦的大好春光里,剛剛喪子的元妃只能一個人躲在胭脂美錦的寒寢中,孤寂的數着上面的朵朵團花怔怔出神。

絢爛華美的錦被失去一人的溫暖,連取暖也變得吃力起來。宮深殿冷,昇平手腳總是冷冰冰的,如同墮入如冰深井難以溫熱全身。她伸出蒼白的手指在光滑錦被上的花瓣清掃,花瓣紅艷似火卻再不是她最心儀的顏色。這縷艷紅猶如冊封元妃那日禮服的濃重色彩,帶着他給的無限寵愛一同披在她的肩頭。這寵愛來的快,去的更快,眨眼間,他已不再是她的。

忽地心底劇烈疼痛,模糊間又覺得淚盈眼眶。

昇平凄冷的笑,硬生生將自己眼底的淚頓回眼底,她無聲的閉上雙眼,在心中無息的微笑。笑自己痴傻,笑自己無知,笑自己居然還會相信君王有專情。她仰起臉,臉上的笑意慢慢擴大,繼而噎住喉嚨,劇烈的咳嗽起來。

不知不覺中,她已近二十七歲,從十五歲及笄,至此已虛度十二載春秋。歲月在宮傾宮殺中靜逝,不覺已過經年。還需要在這座宮闕里掙扎多久,才能盼來一日平安安穩?

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究竟何時她才真的能做到心若死灰。

李世民負手由殿門而入,同歡悄悄下跪被他以手勢阻攔。棲鳳宮眾宮人早已習慣皇上在殿門口如此凝望元妃,所有人靜靜的退去,留寂靜給他們。

那日爭吵后,他與她負氣而散。李世民曾經幾次佇足在棲鳳宮外直至深夜也不肯離去,他靜靜看着窗子上昇平的落寞身影出神,直至棲鳳殿內宮燈吹滅才默然回身。

他從不入內與她爭辯也不解釋為何自己不肯離去,只有身後一干內侍焦急的陪同皇上守候在此,再無聲嘆息隨着皇上離開。

今天,心中太過想念昇平的李世民終耐不得冷戰,整個人殷勤切切的闖進來,正迎上昇平一臉漠然的望着他,原本凝結在心中的諸多相思,也變成因憤怒發出厲聲質問:「你為何不肯接受朕的旨意?」

在諸多朝臣的逼壓下,李世民不得不做給天下人看。他與韋氏繪畫,所想是昇平為他研磨的那個獨處生辰。陰氏肖似昇平的雙眸讓他總會忘記自己身處何地。還有那個楊氏,只因一個姓氏也讓他倍感親切。

只是李世民如今必須召幸長孫無垢。對所有女子的留戀他心底都少有愧疚,因知她們根本無法蓋過昇平的一切,唯獨長孫無垢不同。

長孫無垢是正妻,是大唐母儀天下的皇后,她身下的寶座是昇平最為介意的許諾和保靠。他寵幸了長孫無垢意味着昇平從此再沒有希望可以期冀。

懂得昇平的他在召幸皇后之前,先授予元妃最崇高的榮耀:賜修繕楊氏皇陵,並親手題匾「嚴慈恩在」。他已經願尊她的父皇母後為自己的,難道她還不明白他的真切心意?

昇平悲哀憐憫的看着李世民因憤怒扭曲了面容,淡淡的向前欠身施禮,並不帶有一絲笑容:「臣妾謝皇上賜修楊氏祖陵。」

此時李世民身上明黃色的龍袍分外刺目,她根本不想迎視,也無力迎視。這種無尚榮耀只有皇上給的起,只是他忘記了,這份榮耀她根本承受不得。

李世民俯身靠近昇平:「朕做這些都是為了阿鸞,為何你還不懂朕的心?」

昇平抬起視線與他炙熱目光對視,漠然反問:「皇上難道不是為了要寵幸昭陽宮,才出此策安撫臣妾情緒的嗎?」

一針見血,她犀利的指出他隱藏的平衡,使得李世民顏面全無。

所謂盛世恩寵是明知來日需刺一刀在她心頭卻先施捨的金瘡葯。為何他篤定她已經被情愛迷濛了雙眼,根本看不出來呢?

李世民確實有些惱羞成怒了,他頓時站起,半晌才冷冷笑了:「元妃,朕賜予的賞賜,後宮沒有妃嬪不感激涕零,唯獨你,從不在意朕!」

昇平覺得自己又看不清眼前這個曾許了她一生的男子了。他的百變,他的易怒,似乎都因為自己身下的帝位而更改。她竭力讓自己心平氣和的回奏:「皇上既然覺得臣妾不在意,可以去找在意的妃嬪。」

李世民直直望着昇平,憤怒的指着她的眉間:「為何你就不能乖乖聽朕一次話?為何你就不能為朕折斷你那副可笑的傲骨?」

「因為臣妾此刻身上除了可笑僅存的尊嚴,已經再沒有任何長物了。」昇平想要還以李世民微笑,卻發覺,如今微笑對她而言已經是難如登天。

李世民的目光從未如此悲憤,昇平與他對視,面無表情但覺心中劇慟,他深深凝望倔強的她一眼不覺中語氣低了兩份:「阿鸞,只需你只對朕一人說聲錯了,朕立即不再去寵幸任何人,好嗎?」

昇平雙睫壓低在臉頰上投過兩輪陰影,嘴角漸漸上揚,身子並沒有動,似在猶疑。

見昇平身姿不動以為她有心緩解,李世民頓時欣喜若狂,蹲身抱住她孱弱身子緊緊鉗制在懷中:「只需要你相信朕,朕可以許你所有。」

昇平萬分想點頭微笑。他的甜言蜜語一如既往能打動她脆弱的屏護,能催使她相信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在杞人憂天,他與她終還是能盼得白首。但李世民身上的那抹明黃色刺眼,恐怕任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眼前人的身份,正在提醒她究竟什麼是帝王尊貴。昇平面容上漸漸露出笑容,凄美而悲愴。

他會真的放棄寵幸長孫無垢嗎?

當然不會,尚書長孫無忌會因此再次上疏,他身為帝王,為平臣忿必然會與長孫無垢合巹生育皇子。

他會將後宮那些妃嬪們驅逐嗎?

當然不會,他是帝王,是開創大唐萬年基業的帝王。他不會如同昇平的父皇那般屈從母后,更不會如尋常百姓一樣只與元妻同生共死。

他會為她尋求一方安穩天地嗎?

還是不能。明明知道她心中渴求自由,但他的個性永遠不會放手任由她遠離。他最善於用帝王慣用的威儀鎮壓身陷情愛的她,根本不容他人置喙。

昇平緩緩的搖頭,用最疲倦的聲音說:「臣妾一生只做錯一件事。」她望着他,見他赤紅的雙眼蘊滿淚意:「就是在宮傾那日不曾自盡成功。」

一句落寞求死,心哀已絕。李世民深深震撼。一滴不可見的淚由他眼中滴在昇平臉頰,滾熱的融進她的眼底,因為那裏也是蘊滿淚水,一縷清澈順着眼角蜿蜒而下。

他以為,那道淚痕是自己的悲慟眼淚,誰知她在笑,笑自己終於找到理由可以痛快的哭上一回。如果那時昇平能夠順利自盡,對李世民終生所留下的記憶不過是個恨字。一定不至今日此地再心傷黯然,甚至連胸懷中的愛有幾分幾兩也被他剜出品估。

昇平竭盡全力再次緩緩搖頭:「臣妾沒錯。皇上請去昭陽宮吧。」

李世民身子一震,怔怔看着她仿若不認識般,直至昇平背過身去才再次暴怒的起身,用力將她扔回床榻,昇平跌撞在床榻上,堅硬的脊背幾乎被床榻撞裂。

他臉色陰鬱,冷冷道:「好,朕一定讓元妃心隨所願,元妃等著朕的好消息吧!」

是夜,未及五月初一,皇上蒞臨昭陽宮留宿,長孫無垢承寵,翌日賞賜合巹一對,玉枕一雙,晉尚書長孫無忌為司徒,賜世襲罔替黨項公。

四月三十,皇上臨幸韋氏,翌日晉封韋昭儀。賜韋氏先祖修繕陵墓,並賞戶邑三千。

五月初八,皇上留宿神武殿,陰氏獲寵,晉封昭容正二品,賜神武殿更名毓麟宮。

五月十八,拓跋氏承寵,未晉封,仍以司闈身份服侍皇后。

五月二十七,楊氏奉詔入甘露殿,七月初八,彤史記載有孕,晉封淑妃。

心若死灰的滋味,原來是這般苦澀。昇平佇立在冰冷的棲鳳宮第一次知道當父皇再不肯踏入昭陽宮時,母后的心境究竟是怎樣的凄冷。

七月末的棲鳳宮,梧桐樹已高聳葉茂,原本應悶熱的天氣卻因心境而變得冰冷。她默默坐在廊下,獨自感受心中空蕩的安靜,不,連她身外也是安靜的。宮人內侍因眼前形勢不明放慢了忠誠的腳步,更有往日與別宮它苑妃嬪來往密切的宮人開始戰戰兢兢求去。

昇平知道,也許她該自請去北宮了。畢竟這宮中已經再沒有容她立身的理由。甚至連那些日夜服侍她的人,也未必是一輩子樂於跟隨的。

蔚藍色天空裏,一隻孤鳴的小雀展翅而過,在那抹藍色里,劃過一絲陰鬱的顏色,緩緩的,緩緩的淡離視線。

就像那個人,漸漸的,離開了她的眼前。

昇平以為,她和李世民就此算別過了。畢竟他不將她打入北宮是念在舊國公主的身份,她自己是明白兩人此生不會再見了。

誰知,她和他再見竟是在侑兒的病榻前。

終日陪伴侑兒玩耍的奶娘見夏夜涼爽愜意,就領了侑兒在黃昏時分在御林苑放飛紙鳶,頑皮的侑兒手抓紙鳶絲線不肯放手,一味的向前奔跑。奶娘宮人連跑再追根本來不及抓住侑兒,跑着跑着,阿的一聲人已踩空跌落在地。奶娘上前檢查覺得侑兒並無大礙,也沒有當即傳御醫入內診斷。侑兒當日深夜開始高燒不退,服了奶娘自治的退暑西瓜凍也不見效用,甚至連自己平日裏天天都要喝上一碗的綠豆沙也不能再吃。最終奶娘覺得事情隱瞞不過只能通稟皇上和元妃知曉,並傳太醫院御醫入宮診斷。

焦急的昇平低垂身子貼在侑兒身側,用臉頰貼了貼侑兒的額頭,只見小臉滾燙的厲害。

奶娘戰戰兢兢回道:「代王昏沉已有大半日了,怎麼呼喚也不見清醒,元妃娘娘,奴婢該死,請元妃娘娘恕罪。」

昇平心中已經滿是惱恨,但她並不多言,此時再給奶娘任何責罵都無濟於事了,救回侑兒要緊。

得信的李世民攜內侍們匆匆而來,入殿門正與床榻胖的昇平對視,兩人幾乎同時愣住。自那日爭執后他們再不曾見過,中間一月有餘李世民又與幾位婕妤昭容相處頻繁,昇平心中已經漠然,再見面,除最初的驚訝很快表情回復漠然。

李世民停頓腳步,而後又邁入殿內,兩人固守各自的矜持不肯相互搭言。

同歡見狀命宮人為皇上送來茶盞,李世民面無表情的揮手,垂首望着床上病著的小人兒,雙眉蹩在一起。

忽然侑兒臉色異常慘白,嘴唇開始不住抽搐,甚至全身顫抖成一團,嘴裏更是發出咯咯聲響。昇平駭然,立即將侑兒抱入懷中,她回身凄厲責問:「御醫怎麼還不來?快,再去太醫院催!」

李世民知道昇平是關心則亂,他立即沉聲:「你先將代王放下,不必如此驚慌。」昇平不肯放手,只是覺得侑兒全身冰冷臉頰滾燙,抱着癱在自己懷中的侑兒任由同歡如何討要,也不肯交給別人。

李世民一步上前,用力將昇平雙臂打開,他利落將侑兒放置床上,以手背試探他的額頭,冷冷道:「先去浣洗一塊乾淨絲帕用冰鎮住,等御醫來了再說。」

昇平望着眼前忙碌的宮人內侍,神情萬分焦急,看着李世民手掌握緊侑兒的小手,為他擦拭額頭冷汗,心中砰然一動。這個場景似極了她曾幻想過的父子和睦的景象,她也是在一旁悄然微笑。偏偏此刻眼前的兩人並沒有絲毫血緣,若她腹中的那個子嗣不曾離去,他也會這般慈愛對待嗎?

此時正值深夜,太醫院代左判已出宮歸家,再來奉詔診治難以瞬時趕到。唯獨幾名值夜的御醫急匆匆進門,見皇上和元妃同時在此,他們立即慌亂的俯身以額觸地施禮。

李世民揮袖:「不必見禮,先診治代王要緊。」

為首御醫沈如是得旨,忙上前為楊侑診治,李世民佇立起身,冷冷望了一眼昇平,轉身又坐在長榻上,依舊沉默不語。

沈如是診脈許久,頻頻捋著下頜的鬍鬚。代王楊侑的脈象有些異樣,似乎不是簡單的傷寒之症,更不是摔傷所致……他皺眉回稟:「皇上,代王此病來的蹊蹺。」

昇平全身陡然緊張,整個人都繃緊了身子。李世民冷冷看了一眼昇平,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的緩緩開口:「究竟怎樣蹊蹺?」

「臣診斷代王體質康健,不該有急火攻心之兆,而此症來得怪異,不似尋常傷風癥狀,似乎有什麼異物阻礙了代王身心血脈。臣懇請能開代王衣衫進行檢驗。」

李世民沉默,旋即點頭:「准。」

沈如是向元妃告罪,得到允許後轉身將楊侑衣襟打開,此時的楊侑渾身已經紅漲異樣,他雖然昏迷卻不停用手指抓弄胸口的一個紅色膿包。沈如是順着楊侑動作仔細檢查,發覺此處膿包上有一黑細針孔,針孔極細,如果不是認真湊到近前去看,根本不會發現。不需多說,他的冷汗已涔涔而下。

沈如是在太醫院食用皇家供奉不過三載,之前在民間開辦行醫館。他雖醫齡短淺,卻見識了許多宮內太醫院御醫們都不曾見過的齷齪病症,更知道許多風流逸史背後的謀害手段。此時眼前代王楊侑身上的癥狀,正同民間貴婦常常加害妾室所生女嬰使用的手段一模一樣,也正因如此,他知楊侑此次並非摔倒致傷,很有可能是被內人加害。

沈如是將代王仔細的翻個身,又全身檢查一遍,他發現楊侑下腹,脊背,肩膀都有若干膿包隆起,有的已經年代久遠,膿包變成了黑痣掩蓋了上面的針孔,不再能查出其中是否還有針眼,有的是新近落下的疤痕,平日裏被中衣掩蓋,尋常人根本發現不得。

沈如是緘默的回頭,有些不好開口,他面帶猶豫神情似說不說的吞吐模樣,昇平和李世民幾乎立即明白,李世民抬手一揮命宮人和內侍退出大殿,而後同歡將殿門反鎖,只留下李世民,昇平和沈如是三人在內殿沉色不語。

一時間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宮燈拖曳著三人身影,濃重得猶如千斤重。

沈如是神色鄭重的向昇平和李世民抱拳叩首:「代王此症並非傍晚有意摔傷,而是有人暗中將針灸用的細針扎入代王身體,原本這些針尾部略長,不曾遊走心脈,只是代王今日這一摔,將心口處的針尖頂進皮肉正卡在心肺之間,心肺插有異物才會引發高燒不退。」

李世民沉思不語,半日才又開口:「是否還能治癒?」

沈如是緩緩搖頭,「針灸所用的針細長易斷,想取出,除非開胸取物。」①

昇平猛地拍案站起,「你居然膽敢用爛術診治代王,居心為何?」

開胸取物在隋唐皆是游醫使用,正規醫所無人膽敢擅動,內宮太醫院更是對此旁門左道不屑一顧。沈如是此時提議用爛術來診治代王,幾乎是將侑兒性命視為草芥。

李世民握緊昇平手指安撫她的情緒,定定望着沈如是:「把握幾層?」

沈如是叩首坦言:「一成把握。不過如果不做開胸取出綉針,恐怕此針會遊走血脈,屆時代王性命才真的堪憂。」

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昇平此刻幾乎亂了心中分寸,她無助的看向身邊的依靠,李世民回身將她抱住,語氣異常溫柔:「若是侑兒是你我子嗣,朕也會讓他去做。」

昇平恍惚抬頭,對上李世民鎮定的目光,心中明白他為何突然說出這樣不着邊際的一句話。他傾向做開胸取物,不過又不願讓她誤解自己心懷他意。

他定定的望住她給予全部堅定的力量,淡淡說:「若是代王就此遭逢不幸,朕會查出兇手為代王殉葬,好嗎?」

李世民的掌心溫暖依舊,那股源源不斷的熱度讓昇平冰冷的心有些鬆動。他用力握住她的,他手上的勁道讓她幾乎放棄思考,必須強迫自己做出最艱難的選擇。

昇平緩緩的點頭,澀然對李世民說:「如果代王不幸殞命,臣妾,恐怕也沒有求生的慾念了。」楊氏一脈只剩她們姑侄,更何況她早已將侑兒視做自己親生,根本無法接受侑兒離世的事實。

李世民鄭重的頜首:「朕知道。」

昇平回首,望着沈如是,鄭重神色:「沈大人,此事攸關代王性命,若有閃失……」

沈如是立即撲倒在地,重重叩首:「若有閃失,臣願以死謝罪。」

以一成把握賭代王一條性命,沈如是此刻臉色蒼白,願以自身承受最重的懲罰。

昇平聽罷他的許諾,不禁凄然莞爾:「如果代王果真死於非命,本宮要了你的性命,能救活代王嗎?」

沈如是沉默片刻,立即將自己頭頂從六品的烏紗帽摘掉,小心翼翼放在地面:「如果代王此次有其他閃失,臣願以臣全家四十五口性命做擔保。」

沈如是並非為人狂妄,更不是醫術高超過人,他只是在審時度勢用一線生機博取自己來日前程似錦。若代王得治,他有可能取代太醫院左判而登得高位,若代王能夠存活,他必然會成為元妃娘娘最想感激之人。滿眼他日利益的人,永遠不會想像一旦失敗將會如何收場。

可是,這樣利字當頭的人遠比其他滿口仁義道德的人更讓昇平放心。只要她能許他足夠的利益,就一定能得到足夠的回報。

李世民立即命沈如是全權準備開胸取針術,太醫院所有御醫則必須聽命沈如是,當場現配置睡聖散②,草烏散③用於止疼麻醉,備桑白皮④用於縫合。更有幾位不甚明了開胸之術的御醫被沈如是派遣端盆擦洗傷口之職,其他宮人內侍一概不得入內。

昇平還想留下照料侑兒,反被李世民一把抱了出去,他面無表情回首,凜然目光掃過諸位忙碌的御醫:「朕將代王性命交給各位臣公了,朕等各位大人的好消息。」

太醫院眾人對沈如是扛下這般玩命的苦差心中叫苦不迭,有口難言的他們紛紛叩首表白自己誓將代王救回性命。得到眾人肯定答覆,李世民邁步走出大殿,將昇平摟緊在懷中:「阿鸞,此次是否能救回侑兒性命,端看天意安排了。」

①開胸取物。唐代醫術較為發達,可做眼部外科手術。但開胸取物從華佗以後便很少有人做。唐代多為散醫敢於做開胸取物。也有開胸致死官司頻發。

②睡聖散:《扁鵲心書》卷下記載,由山茄花、火麻花配置,灸痛。清乾隆三餘堂刻本胡珏注云「今外科所用麻藥即是此散」,適用於「割瘡、灸火」。

③草烏散:《世醫得效方》卷一八記載,由豬牙皂角、木鱉子、紫金皮、白芷、半夏、烏葯、川芎、杜當歸、川烏、舶上茴香、坐拏、草烏、木香組成,用於骨傷、箭傷麻醉止痛。注云傷重者「更加坐拏、草烏各五錢及曼陀羅花五錢入葯。」

④桑白皮,桑樹皮,質地柔韌,縱裂纖維,唐代用來做縫合線,不需要拆線,容易被肌肉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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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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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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