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4章

第51——54章

封狼居胥人北顧

昇平因小產休養三個月之久,人沉沉痾痾的,做事總是懨懨沒什麼精神。李世民對此萬分擔憂,終日裏逼她喝葯調養,唯恐稍有不慎落下長久的病根。入冬以後,漪波殿外風雪路滑,更是明令禁止昇平減少外出行動,所有內侍宮人也都因皇上的緊張而提心弔膽起來。

偶爾天空碧青日光充足,難得昇平的人也似見好些。昇平命同歡將侑兒帶來在自己面前奔跑玩耍,此時此刻,失去子嗣的昇平唯有看見孩童燦然笑顏才能平復心中因失去腹中骨肉的痛慟。

「姑母,你瞧,魏太傅給侑兒做了這個。」侑兒手握木匕歡快的向昇平跑來,他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縫隙,臉蛋因氣候寒冷冰得紅撲撲的。

昇平披上厚麾欣然笑笑,回首對同歡感慨:「可憐魏徵總需哄著侑兒才能多學兩個字。他這個太傅做的倒是萬分辛苦。」

提及心上人同歡臉頰微紅,下意識為魏徵多說些好話:「魏大人為人細心,又耿直諫言,一個男人能待代王如同己出倒是難得。」

昇平握住侑兒小手遞過來的木匕首上下打量,只見短小匕首做工精細,匕尖鋒唯恐傷及楊侑櫞已經被磨鈍,即便他在奔跑時跌倒也不會傷及自身。只是匕首上刻了兩字,仔細瞧,竟是「隱鋒」二字,昇平不禁對魏徵刻這兩個字陷入沉思。侑兒見姑母面色異常凝重,略有些膽怯,吶吶:「姑母,是不是侑兒做錯了什麼惹怒了姑母,為何姑母不高興?」

侑兒小小稚齡已經學會察言觀色,可見他平日裏必定是在小心謹慎的生活。昇平勉強扯出笑意撫摸他的稚嫩臉頰輪廓。楊侑尚在襁褓時,他眉目似極了蕭氏,反倒是長大些后模樣越來越像楊廣,青白分明的雙眼瞳若琥珀,嘴角,眉梢,嬉笑嚴肅皆與楊廣一般無二。

昇平不曾見過廣哥哥年幼時模樣,從昇平能記事起楊廣就已經是青澀少年,特別喜歡抱着剛剛會走路的昇平四處遊玩,不住呀呀逗弄。如今侑兒來彌補昇平對廣哥哥印象的空白,也更容易讓她陷入過去記憶不能自拔,不由自主想許侑兒最好的事物來彌補父母缺失造成的遺憾。

「侑兒,太傅又教你什麼?說給姑母聽聽。」昇平被侑兒搖晃着手臂驚醒回身,立即綻了笑容慈愛點了他鼻尖。侑兒尤其怕癢,咯咯左右躲閃:「太傅說,若是姑母問起來就說,太傅只是教了侑兒做人的道理。」

昇平深深蹩眉,沒想到魏徵居然如此善於揣摩人心,知她此時更擔心什麼。

是了。大唐廟堂後宮皆目視楊侑在內宮生長一事為眼中釘肉中刺,將前朝皇子養在今朝深宮實屬養虎為患的荒唐舉動,想必李世民已經擋去數次朝臣參稟發放侑兒去代國貧瘠之地的奏摺。

但只要一日侑兒不走,朝堂上有心人便一日難安。魏徵教會侑兒做人道理而非啟蒙史書古典,顯然他也在忌憚侑兒背後隱藏的身份。魏徵更知昇平此刻最希望侑兒韜光養晦,隱忍佯裝木訥存活性命。

昇平躬下身,張臂將侑兒抱起,侑兒一改在魏徵面前唯唯諾諾的表現摟住昇平頸項肆意大笑,上下亂躥。他如今也有昇平半個身長,昇平着實擎不住他的折騰,只得又虛弱放下:「侑兒,姑母實在抱不動你了,你自己玩好嗎?」

侑兒不依,又纏着貼上昇平,一邊抱住昇平雙腿一邊以小臉蹭個不停:「侑兒要姑母抱抱,要姑母抱抱。」

見他如此耍賴昇平無奈,只得又張開雙臂吃力將他抱至自己胸前逗弄他:「侑兒不許哭鼻子,姑母最怕你這個。」

侑兒見自己撒嬌得逞笑得分外開心,他摟住昇平頸項,扭花般折騰。姑侄倆這樣抱了一會兒,侑兒疲累的開始眯起眼似有沉睡之意。

因小產後休養不足,身體仍有些虛弱的昇平實在抱不住侑兒,臉色漸漸白了,同歡見狀上前伸手想接下楊侑替換:「元妃娘娘,你累了,換奴婢送代王回宮入睡吧?」

聽得自己要被送走,侑兒又驀然被驚醒,發覺姑母懷抱漸漸鬆開頓時不滿癟嘴,拽著昇平的袖子死也不肯放開:「姑母,侑兒要睡在這裏,侑兒不想回去。」

昇平知道現在時辰不早了,李世民下朝以後即將回駕,如果留侑兒在此居住多有不便,她只好輕聲哄著:「侑兒乖些,姑母有些累了,你且先和同歡回宮去睡,明日再來玩好嗎?」

話聲未落,一串淚珠由侑兒眼角滾落,暈濕昇平袍袖,「姑母是不是不要侑兒了,要把侑兒送代國去?」

楊侑的一句話使得昇平語調大變,她的臉色頓時肅嚴,聲音也加重幾分:「這話是誰跟侑兒說的?」

侑兒不懂得察顏觀色只顧著哭,他一邊抽泣一邊口齒含糊的說:「宮人都說等侑兒長大了,皇上要送侑兒去封地代國,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皇宮,再也見不到姑母了,侑兒不想離開,侑兒想和姑母在一起。」

昇平回頭看向同歡冷了神色,同歡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元妃娘娘放心,奴婢一會兒就去查到底是哪個人在代王面前嚼舌根。」

「一旦把這個人查出來,尋個過錯稟告皇後送訓誡司,本宮不想讓代王耳邊天天聽見這些胡言亂語生活。」昇平低聲吩咐道。

侑兒聽見昇平和同歡兩人低語,怕是要送自己離開更是加大哭聲,整個身子在昇平懷裏不住扭來扭曲的撒嬌:「姑母,侑兒不走,侑兒如今已經沒有父母了,不能再沒有姑母,求姑母留下侑兒吧。」

楊侑如此悲痛言語更是讓昇平心慟難當,她不禁暗自咬牙忍住心底憂慮。侑兒年紀還這般幼小已經需要天天擔憂自身安危性命所在,他怎麼能開懷長大?昇平刻意緩和自己臉上的神色摟住侑兒入懷,臉頰貼住他的額頭輕聲哄慰:「侑兒乖,只要有姑母在一日,無人敢送你去代國。」

「那姑母要一言九鼎哦,咱們倆盟誓。」侑兒小嘴嘟囔著伸出小手,彎起小指勾住昇平的。這動作如此熟悉,彷彿眼前的他是當年的楊廣。

昇平顫抖著伸出小指掛住他的,強抑住喉嚨間的哽咽與侑兒盟誓:「好,姑母答應侑兒,不送侑兒離開。」

侑兒嘴中呢喃著在昇平溫柔拍撫下漸漸入睡,昇平為他抿去鬢間被淚水染濕的亂髮,輕輕親吻侑兒睫毛上顫動的淚珠,她的雙臂雖然發麻仍捨不得放手。昇平已經被迫與楊廣分離,怎麼能讓侑兒再次遭受這樣的親離痛苦?她抱緊侑兒,心中已定主意。

殿門外內侍通稟:「元妃娘娘,皇上回宮了。」

昇平不曾起身迎奉,仍是獨自抱着侑兒不語。李世民邁步進殿,見昇平一人獨自抱着楊侑哄弄,淡淡笑了:「怎麼今日想起讓侑兒過來玩耍?」

昇平昂首對他露出淡淡苦笑:「如今臣妾與侑兒能見一日便少一日,臣妾恨不能天天召他來玩。」

他見她話中蘊含別意,回頭詢問:「又怎麼了,為何無緣無故說些這個?」

懷中侑兒喃喃的轉了個身,昇平摟緊他,刻意將自己聲音壓低:「如今侑兒已經長大,不知何事皇上會賜他去封地?」

「朕還以為是什麼事讓阿鸞愁煩,原來是因為這個,代王不用去封地,朕已經駁回朝臣的奏稟了,侑兒現在年幼,代國又寒冷艱苦,且等他成年以後再說。」李世民似不在意,伸手想要將侑兒抱離床榻為昇平省些力氣。

昇平心中依舊難過,執拗的避開他的動作不肯放手。

李世民見她心中抵抗沉默片刻,蹲在榻前半晌才低聲安慰她:「阿鸞,你出自宮廷,應該知曉容留前朝皇子在內宮生長必然招致臣官非議。朕有意留代王成年以後再去封地已是儘力,成年後即便是你我再不舍,侑兒終將需更加開闊的天地施展拳腳,想雄鷹怎能在囹圄中展翅?你不能總將他困在自己的羽翼下生活一輩子。」

「皇上,你我皆知,骨子裏血液已經註定侑兒終生無法展翅,他失去臣妾的庇佑,根本沒有性命過完終生。」昇平凄涼一笑。

李世民望着昇平,眼底有一道刻意迴避的光芒轉過。顯然他也知道,一旦去了代國封地,楊侑最終的下場也是被囚禁終生。封地官員皆由朝中任免,用度由宮中分例,身邊妻妾需由宮中派遣,對於侑兒來說,去封地只不過是換了個更大冰雪囚籠,與此時被宮人四處監視的境遇根本無異。

「但,朕不可能廢他封地,更不能讓他如同朕的子嗣般留在京城。」李世民直白回答,雙眼迎上昇平的對視。

皇族向來必求自身血脈純正,根本沒有將仇敵之子留在京城以待禍亂的道理。李世民肯留下代王侑兒只是為了昇平一人,除去兩人的夫妻情誼,侑兒萬無任何理由留在京城。

昇平黯然,無聲的嘆息,明知李世民說的句句在理卻不甘願如此就縛。朝臣對此舉的非議,昇平是知道的。侑兒長大后對皇族子嗣是個威脅,她也是知道的。然後昇平並非是一個願意就此束手就擒的人,她從未放棄過任何留下侑兒的機會。自然,李世民是她最大的幫手。

李世民抬起手撫摸昇平冰冷的面頰:「離侑兒去封地稱王還有十三年,阿鸞怎麼知道屆時朕不會改變心意呢?現在為侑兒操勞這些,阿鸞確實有些憂慮過早了。」

他在許她希望。昇平恍惚抬頭與他溫存目光相遇,李世民笑了,睨了一眼昇平懷中熟睡的楊侑,有些吃醋意味:「雖侑兒是阿鸞的侄子,但這般緊緊摟他在懷中朕還是會嫉妒。」

昇平被李世民的言語逗得噗嗤笑了,先前煩亂心境被他刻意緩解漸輕,她嗔怪道:「皇上與一個六歲娃娃吃醋?」

李世民對她的戲謔佯裝無奈長吁短嘆道:「若朕的元妃能如代王的姑母般疼惜朕,朕又何必與一介頑童爭寵呢?」

昇平察覺李世民眉間似有愁雲,輕輕將侑兒送在床榻上蓋好錦被,隨即佇在李世民面前輕輕詢問:「皇上似乎有愁心事,不妨說給臣妾聽聽?」

他望住她淡淡一笑:「三日前,突厥頡利可汗①領兵三十萬突襲北疆,朕,明日祭太廟領兵出征。」

突厥族人立族分東突厥與西突厥。東突厥成建之初常年隱居寒苦之地,原依附在大隋境邊數百載,為求殘食不惜俯首稱臣。後日益壯大,始終虎視眈眈侍機而動。

李淵在太原起兵時只想借兵東突厥始畢可汗攻打大隋,不曾察覺身邊匹狼已長成群,隨時準備分取一杯羹。李世民率兵南伐逐鹿中原,李淵使計蒙蔽始畢可汗稱之先行為後軍開路,攜帶宮眷大軍堂而皇之奪取大隋京城。待到始畢可汗察覺上當已為時已晚。

心中忍得憤恨的東突厥王始畢可汗趁大唐戰線拉長無力照拂故地邊境之機,開始攜族人在邊境處肆意騷擾,以懲治李氏言而無信。

起初李淵之所以放任東突厥始畢可汗兵馬騷擾邊境肆意妄為,只因心中有愧,更因自己大軍寥寥,蚍蜉無力撼動巨樹,不曾想東突厥藉此機會暗中侵邊境掠搶遊民,凡青壯男子殺掉,年滿十歲至五十歲女子則留下用以繁衍後代。再奪馳騁邊境馬匹為自己廄圈增添良駒,霸佔大片民田以備徵兵糧倉所需。不過區區數十載,彪悍的東突厥人已如災蝗般繁衍,氏族力量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強大。

始畢可汗病逝后,因為子嗣年幼,其弟俟利弗設為處羅可汗。處羅可汗明裏向已經佔領隋朝皇宮的大唐李淵示好,暗地裏與奚、霫,漠北的薛延陀②,回紇締結盟約,相約一旦逼退大唐必定划境為界,各族可在此大片沃土上結盟同治。

幾大氏族耐不住處羅可汗誘惑甘願調配兵馬積攢國力,直至世人皆認為大唐歌舞昇平時,開始揮軍侵擾邊境,欲逼李世民給他們留下昔日的北疆繼續壯大。

只是行程過半處羅可汗再次暴斃身亡,其子年幼又以弟弟頡利可汗繼位。此可汗繼承父兄基業兵馬異常強壯,為人放蕩不羈,先後繼娶父親兄長幾位後母親嫂為妻。他仍延續東突厥侵擾政策,連年侵唐邊境,殺掠吏民,劫奪財富,至此再度入侵渭水,殘忍手段令大唐軍民萬分難忍。

至此李世民接到渭水邊境守將的戰報,當即決定率兵親征。③

北人視土地如同自己生命,揮師侵佔土地不止是為了搶奪女人和馬匹,更是為了與新皇朝示威抗禮。若對此不理不睬只能助長東突厥慾望的膨脹,縱容自己國土淪喪。

此事若是換做高祖李淵,必然會為了彰顯自己仁義有嘉不管不顧,偏善於攻城略地的李世民不會如此守規,他明白戰時寸土寸金的道理,他會用盡全力阻斷東突厥不切實際的幻想,將幾大氏族匪類全部殲滅。

昔日隨他征戰疆場的兒郎今朝已被榮華熏染得全身無力,必需接受再次烽火磨礪才能重拾昔日鋒芒。李世民深信,那些東突厥糾結的宵小隻需見大唐戰旗便會風聞而逃,此行再輕鬆不過。

李世民卻不知昇平聽聞大唐需再次出征突厥時的心中惶惶難安,不知為何,昇平總憂慮他此次的離開必然會帶來後宮一場巨大風波,甚至有可能等他歸來時連天地也變了摸樣。

昇平低下頭,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上,動作僵硬帶着隱隱的不安:「何時皇上才能歸來?」

李世民笑着撫弄昇平背後垂順青絲:「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朕必然歸來。」

昇平沒有說話,只是以手指繞他胸前墜佩,李世民看不透她動作背後藏着的心思,「怎麼,不想讓朕出征?」李世民眉目清朗,笑容揶揄,似乎在嘲笑她眷戀自己的溫暖懷抱。

昇平晃晃頭,依然倔強不肯承認自己情感,唯獨手中的動作不曾停歇,人也不肯離開他溫暖的胸口。

李世民握住昇平纖細手指,沉聲安撫:「朕發誓,一定會儘快回來。朕也不想與你長久分離。」

昇平默然背過臉去,落寞的走到床榻邊,低下頭為侑兒掖掖被角,掩飾自己的擔憂和焦慮。這般憂慮根本無葯可解,全憑強撐著骨氣不肯展露。

李世民俯身將昇平抱起,她倔強掙扎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糾結,他執意不肯放手用力束縛懷中的人,兩人彆扭了好一陣才慢慢緩和下來。

李世民輕輕拍撫她僵直的的脊背笑問:「朕可否將阿鸞此時的蠻不講理解讀為阿鸞在擔心朕的安危?」

昇平咬住嘴唇昂起頭,李世民笑眯的眼底不見朝堂上的堅硬,眼底只有柔軟暖融人心。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頜,慢慢貼上柔嫩的雙唇笑着輾轉呢喃:「阿鸞不怕,朕一定會來,朕還要和阿鸞生育子嗣,還需教導太子執掌江山,做不到這些事,朕不甘心放棄自己的性命。」

夜漸漸逼近,最後一縷餘光隨李世民抱起昇平的動作墜下窗角,他瞥了一眼床上酣然沉睡的楊侑嘴角上抿,將她籠在自己厚重的紫貂披麾里,行至偏殿。

李世民慢慢俯下身子,兩人跌落在錦毯上,她感受自己臉頰拂動的溫熱氣息,閉上雙眼等候他的親吻,可等了許久也不見面前的人有後續動作。

她驚異的睜開眼,正對上他戲謔的目光,猛地明白自己被有意戲弄了,便掙扎着想脫離他的捆縛。

李世民見昇平又羞怒了只得笑着握住她的纖細手腕:「朕在想,你的身子是否能經得住。」

昇平頓時由臉頰紅到胸口,手指在他胸襟前上下滑動,並不親口回答。

「還是說,你的身子已經大好了?」李世民小心翼翼的用言語確定。

昇平再不想聽他猶豫的言語,抬起頭笨拙的吻住眼前溫熱的嘴唇。李世民身軀一震,怔怔看她刻意模仿自己素日裏的挑逗動作。

昇平從不曾如此放開自我,偶爾為之,他簡直有些欣喜若狂。

見李世民怔怔的表情似乎沒有反應,昇平懊惱自己的失敗,正想放開他的嘴唇卻被人摟住後腦狠狠地輾轉親吻。

太廟策軍,祭典盛大,除仍存有男子出征女性親眷一律送行的風俗外,更增添許多煌煌天朝的典儀。此典儀由祭天,告祖,盟誓,策軍,出征五部組成,魏徵擔任禮部司禮與尚書長孫無忌持節侍立,李世民祭天告祖盟誓策軍時,文武百官皆跪在祭台周邊,只等候大軍出征一刻的來臨。

今日李世民重披玄袍黑胄,肩攜黑色雄貂長麾,足踏張爪傲龍馬靴,盔纓一縷明黃纈金彰顯其身份尊貴非比常人。他手握一柄寒青熠熠的重劍,身背蟠龍九曲金弓,再俯視昇平時如天煞戰神般懾人心魄。

昇平一身素色衣裙腰纏玉色絲絛雙面玫瑰佩,銀鈿斜插在髮髻,垂落在耳畔的碎花珠玉輕輕搖曳。她此身妝扮比起周圍錦衣華飾的宮眷命婦顯得萬分的不起眼,卻如同送君出征的妻子般殷殷盼人歸。

李世民抿起嘴角,昇平昂首莞爾。他似在說,朕會儘快歸來,她似在想,臣妾願等君歸來。兩人四目相對,一刻也不忍分離。

出征號角朝天轟然齊鳴,此刻,該由妻女母姐與出征將士一一送行,奉酒內侍捧著盛滿送行酒的金樽跪在長孫無垢面前,長孫無垢今日着裝格外隆重,瞿衣敝屣長裙,紫綬左右斜掛,垂鸞鳳璽佩,似極了一位母儀天下的皇后。

長孫無垢靜靜看着眼前盛滿送行美酒的金樽,又望望李世民和昇平眷眷纏綿的夫妻情切的模樣,神色不可謂不複雜。

號角再次催促奏響,長孫無垢不得不長吁口氣端起金樽行至李世民前,昇平與長孫無垢打了一個照面,兩人不露痕迹各自向兩邊閃開留出空隙,長孫無垢越過昇平舉起金樽送至李世民面前,「臣妾為皇上送別。」

李世民見昇平和長孫無垢的尷尬神色,眼中似有無奈。此時此刻,他必須飲干皇後送來的送別酒以示帝后和順,可他也知道看見此幕的昇平必然心傷。

可是他垂首再看看殷殷注視的長孫無垢,臉色有些陰沉。

長孫無垢至上次賜食事後,行徑已經萬分小心,言語消失,行動減少,若非他有意觀察,幾乎察覺不到長孫無垢仍留在後宮。李世民知自己欠長孫無垢太多,更無法在天下人面前拒絕營造一個帝后和順的假話,所以他端起酒樽,以手指蘸酒,祭天,禱地,而後一飲而盡。

長孫無垢得到李世民的認同甘心下跪,領身後命婦百官頌詞道:「臣妾祝皇上此次出征突厥馬到功成!」

身後文武命婦內眷也隨長孫無垢齊呼萬歲,聲音響徹太廟內外,震蕩天地。

昇平此刻亦跪倒在人群中,靜靜的抬着頭,沒有隨之呼喊萬歲。李世民也在靜靜的看着她,似乎不忍別開視線就此別離。

正如昨夜纏綿情濃時,他俯身在她耳邊所說的話:「朕一生不會厭倦你,也不會離開你。」

此一句話化解昇平心中無數憂慮,雖沒有當下回答他的告白言語,卻在背靠他時竭力蹭去自己忍不住流淌下的淚水。

相識六載,宮傾宮盛,她與他由相憎至相親,終究還是陷入無邊輪迴的宿命。

他說他不捨得離開,她又何嘗願目睹他的離去背影?

昇平努力露出笑容,給李世民最大的安撫。也許情恨愛愁都並非世俗人世能夠壓抑,她明知他的雙手沾滿自己臣民的鮮血仍不由自主的愛上。

也許是命,無法救贖的宿命。

李世民突然笑了,揚手策鞭,隨烈烈飄揚的大唐旗幟一馬當先走在軍隊前方,不再回頭。

文武百官皆匍匐口誦萬歲,宮人命婦內眷悉數嚶嚶哭泣,馬蹄聲聲踏碎離別傷感,鐵甲錚錚見證遠征霸業,貞觀四年李世民首次征戰,牽動天下所有人的矚目。

直至大軍隊尾整齊的走出太廟,眾百官內眷宮人才緩緩由地面起身。

昇平與長孫無垢相互對視,長孫無垢淡淡了神色,上前拉住昇平袍袖道:「元妃,漪波殿太過寒涼,你還是搬至棲鳳宮吧。」

①頡利可汗,東突厥可汗,啟民可汗第三子。娶後母隋朝義成公主為妻,與大唐締結便橋之盟。唐貞觀四年大敗被擒至長安,受封右衛大將軍,五年後死於長安,贈歸義王。

②薛延陀是敕勒部落聯合體。由薛與延陀組成。

③李世民在唐初曾征戰突厥,在渭水一代與突厥締結便橋之盟。貞觀四年征戰東突厥領土,生擒突厥王。此處將兩次戰役並接一起描寫。

竹蘭相證自清白

李世民出征月余,時節已入隆冬。

朝堂上左相房喬公房玄齡,右丞魏徵,尚書右僕射長孫無忌,吳國公尉遲敬德,中書令褚遂良五臣共同輔政,皇后長孫氏在旁聆聽。

當政前夕頗為順利,幾名朝臣也算互有配合。只是不久后南方六郡遭遇百年未遇冰凍,萬頃冬糧幾乎顆粒無收,一時間災民怨懟不已,更有妖言惑眾者曰:此乃新皇射殺兄弟逼先皇退位的所行所為有失天道倫常而致,鄉間坊內議言非非漫天蔽日,謠言迅速傳入京城朝堂。眾臣聽聞悉數奏表,需尋對策儘快攘平內亂,清謠傳,庇聖德。

於此同時,黃河因寒冬致使兩岸堤壩所用土坯開裂,此刻恰逢斷流時節,尚無人員傷亡,若臨三月,怕是天暖河開會水漫良田奪去百姓性命。

又有北方就此戰報,高麗,百濟,新羅三國戰事又起,與大唐結盟的新羅央求大唐新皇加以庇佑保護,欲借軍隊十萬遠赴北疆協戰。

朝事如此這般密集,任何一件皆是牽動國家命脈的大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魏徵也因此整日愁眉不展,他與左右臣公商榷多日仍是各自爭執無法定下對策,萬般無奈只好請長孫皇后示下,偏偏長孫無垢生長在府內更善於家府治理,根本不懂得朝政其中的厲害,更無前後左右朝堂的功力也是棘手。

戰報若送給遠征北方的李世民定奪,必定需要經數日,往返后已拖延處理最佳時機。可此時朝堂上佇立的五臣你我意見相左,無一願意由他人獨斷逞強,各個不肯退讓,非要做出個決定。

長孫無垢瞧眼下境況越發的焦急不安。守謹非常明白眼前時局,上前佯裝攙扶長孫無垢雙臂,小心翼翼附耳對長孫無垢說:「皇後娘娘,奴婢聽說,當年獨孤皇后最擅調配國事,棲鳳宮元妃在獨孤后膝下聆聽教誨十餘載,應該曉得內里門竅,還有當年煬帝出征時皆是元妃獨自打理朝政,必然明白如何決斷眼前事態先後。」

長孫無垢回頭瞥了瞥守謹,神色變幻不定,她抿唇繼續坐在鳳藻案后聽下方五臣辯奏。長孫無垢怎麼會不知道元妃擅長指點朝政?只是真要讓這個朝堂仇敵趁機參與朝政,就不得不忌憚他日她會借朝堂掀起風雨。長孫無垢和元妃向來關係疏離,如此至關節要的時刻,終究各懷心思不肯全然相信。

守謹知自己的言語建議已經觸怒了皇后,立即噤聲收回雙手,恭謹佇立。

辯奏,便是闡述己見,奈何三件事,五個人,竟研出十幾種對策來,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服從自身,朝堂上五個臣子不禁各自面色漲紅,爭執不下。

「皇後娘娘,臣認為此事仍需皇後娘娘自己定奪。」長孫無忌知道此刻正是妹子邁入朝堂最佳時機,自然希望將定奪的權力交奉在長孫無垢手中。

反是魏徵與尉遲敬德二人聞言當即冷聲道:「皇上出征時只說吩咐臣下五人聯合輔國,從未叮囑由皇後娘娘來定奪國事。右僕射如此之舉有悖綱紀倫常。」

「倒是微臣覺得,此幾件事不宜草率,一動而牽扯眾多所以更應多多考證。」房公房玄齡向來為人做事頗為嚴謹,他捋畢下頜長須后,與其他四位朝臣抱拳:「若各位依舊爭執不下,房某隻好先行告退,待皇後娘娘考證許可後方能入宮與各位臣兄商議。」

房玄齡說罷掀長袍欲往殿門走去,又被褚遂良攔住了去路,褚遂良斜眼瞥了一下長孫無忌,示意房玄齡此時此刻出言應小心謹慎,一旦惹怒長孫兄妹對房玄齡並無一點好處。房玄齡不以為然的向長孫無忌方向哼了哼,對中書令褚遂良的告誡不以為然。

房玄齡的準備離去迫使大殿裏立刻陷入僵持,頓時安靜起來,彷彿落下根針也能聽得仔細聲響。

長孫無垢見這樣緊張時刻人也有些局促,她思量半晌才欠身對下方几臣坦言道:「各位臣公,本宮不擅處理朝事,如此大事本宮自然無法一身定奪。但本宮覺得,此三件乃事關重大之舉,必須謹慎行事才可以,不妨各位臣公先撰寫行事對策,再由本宮細細品讀各位臣公政諫的各種利弊,如何?」

長孫無忌聞言,自然對妹妹膽小言微覺得頗有些失望。但也確實目前再無他法,他只能上前一步站在長孫無垢面前,為其他幾人做出表率:「臣願聽皇後娘娘的。」

其餘幾人長孫無忌率先做了表率也猶豫片刻后紛紛應承。

長孫無垢見他們暫停爭辯心中巨石頓時落地,先愧疚笑笑:「那只有煩勞各位臣公回去書寫疏議,本宮在此代皇上謝禮了。」

幾人見長孫皇后頗為客套忙不迭推讓,叩謝,隨即各自告辭離去。

待到兩儀殿殿門關合,長孫無垢才失態的跌坐在鳳藻案后,守謹忙將瞿鳳長鋒的披麾給她籠在肩頭。長孫無垢怔怔片刻,無聲嘆息,「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朝,他們明日上朝遞上疏議,本宮又該怎麼處理才算妥當?」

守謹蹩眉想了想:「且聽尚書大人的就是,他是皇後娘娘的親兄長,定能為娘娘思慮周全。」

長孫無垢搖搖頭,長吁:「正因為他是本宮的嫡親兄長,他的疏議更不能輕易採納。一來,他擅用兵而非治國,疏議未必針對頑結奏效,二來,他人見本宮採用外戚疏議必然內心不服。若本宮一意孤行定會招致群臣不滿,屆時他們奏報皇上說我們兄妹趁皇上遠征之際擅逞朝堂,本宮將百口莫辯。」

守謹聞言也只能緘默,不知該如何建議才好,倒是長孫無垢此時絕望般忽然幽幽開口:「也許,本宮是該找個可以商量的人了。」

長孫無垢下朝後身着朝裝,髮鬢頂戴瑰麗鳳冠,一件也不曾褪卸,徑直攜守謹乘鳳輦趕奔棲鳳宮。

那日長孫無垢勸說昇平遷宮,昇平並沒有拒絕,翌日便與宮人內侍前往棲鳳宮居住。長孫無垢知道並非是元妃自己願意去棲鳳宮居住,元妃此舉只是不想皇上剛剛離開便與身為皇后的自己交惡罷了。

元妃為人極其善避針鋒相對時刻,雖與她相處時略顯孤傲,卻總能悄然化解兩人之間的對立膠着。單是此舉,已勝她太多。

長孫無垢想起這個強勁敵手不由嘆息,下鳳輦後由守謹攙扶邁上台階。棲鳳宮宮人見她們進門欲入內稟告,被長孫無垢攔住,她與守謹主僕二人悄無聲息的掀開暖簾走入殿門,緩步繞過芙蓉錦屏與百合檀香爐,昂首直見昇平正與同歡兩人對面對綉一副雙面絲屏。

看清門口來人,家常衣着的昇平徐徐起身,也不曾給皇后深深施禮,只是淡淡問詢問:「不知皇後娘娘來棲鳳宮有何要事?」

長孫無垢心中有求於她,也不與她寒暄客套,徑直走過去,款款落坐在昇平座位,同歡此時早已起身將自己的位置讓與昇平,昇平亦款款坐下。

昇平與長孫無垢兩人四目相峙,隔一扇薄若蟬翼的綉屏將對方神色納入眼底,似能看清,又略有模糊,彷彿不知道對方心中所想。

昇平隨意拾起同歡放下的綉針沿着先前未完工處又穿過去,對面長孫無垢被昇平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愣,隨即明了,將自己厚重的朝服袍袖輕挽,亦伸手拈住綉針拽出,輕捋了捋針尾彩色絲線,又按照昇平殘留的針腳送過去。

兩人你來我往穿針引線,也不多說話語,偏是身邊守謹和同歡各自臉色緊繃如臨大敵一般。

綉了一會兒,似被凍住了手腳,昇平回身淡淡吩咐同歡:「手冷,去取手爐給本宮。」她回頭望望綉屏另一端的長孫無垢,又道:「為皇後娘娘取那個珈藍的手爐。」

長孫無垢抬頭,也對守謹低聲吩咐道:「你去與她一同取吧。」

守謹同歡兩人領命離去,大殿上只剩下昇平與長孫無垢二人,長孫無垢目視綉屏後端坐的艷麗女子,心中揣測該如何開口才不至唐突莽撞。

昇平接過綉針又開始穿線,似是無意般問:「皇後娘娘不是無事可做才到棲鳳殿與本宮同綉女紅吧?」說罷,聰睿目光透過屏風遞過來,逼得長孫無垢登時脫口而出:「是,本宮是來求元妃幫忙的。」

昇平手上動作沒有停止,長孫無垢貿然說出自己想法后心中惱恨也只能埋頭繼續,兩人又是綉挑拈揉良久,昇平才又隨口道:「臣妾心中既無雄才偉略,也不擅調兵遣將,能幫得皇後娘娘什麼忙?」

長孫無垢被昇平反問,更顯局促不安:「元妃自謙了,本宮只是覺得朝事緊急並非自己一人可為,本宮當初未入宮之前也只是在秦王府過問家事,不擅打理朝政。元妃自是不同的,從小生長於朝堂上必然通曉治國良策。本宮希望元妃能助本宮一臂之力,也是……為千里之外的皇上解憂。」

昇平沉吟不語,只低頭認真綉弄,長孫無垢見昇平沒有立即應答,也只得接過針線,偏心中煩躁針腳也亂,三下五下總走不好線,將針握在指尖不再動了,咬住嘴唇平靜心態。

昇平在綉屏對面靜靜等待,長孫無垢漸漸平息心中焦急后才又將針平穩送於昇平方向,「目前有三件大事急着要辦,一,南方冰雨,百姓謠言損傷聖德。二,黃河大堤崩裂,恐會罹難百姓。三,新羅借兵十萬,遲些會被百濟,高麗吞噬,危急大唐邊境。」

「冰雨之災,實屬天禍,災民腹中無糧必然容易心起怨懟。皇後娘娘命人送糧給南方六郡解決他們的口腹溫飽,必然不會有人隨謠言揭竿而起反抗朝廷。」昇平拈線將針遞迴,又道:「黃河凍裂兩堤仍有三個月時間可以修補,此事需要緩議,由能工巧匠群商議對策,再尋工役修繕,許以重薪必然工期加速,三月汛澇時定能安然度過。」

長孫無垢默然聽着,手中細細抿了抿斑斕絲線,緘默不語。昇平見她神色平靜,又繼續說:「至於第三件事,新羅與大唐向來一衣帶水互為友邦,若被其他兩國兼并對大唐來說必然有害無益,屆時再派兵前往已救火不及,所以應該立即抽調京都兵馬十萬借給新羅,而後再由南方兵將調配回京護衛。」

手中針尖在絲屏前猛地頓住,忽然絲屏暈染一滴血紅過去,長孫無垢連忙將指尖放入嘴中狠狠咬下,一點點抿去只見鮮血才能平復自己心中複雜的滋味。

長孫無垢生長在戎馬世家,父母早亡少有愛撫,自幼又與兄長相依為命。隨長孫無忌功爵晉陞她亦從人人鄙夷的戎馬寒門步入士族華庭,雖性情為內外臣屬所頌美,卻仍以不能彌補未從稚年隨家人開闊眼界的終生遺憾。

出身已經註定無力改變,正如昇平融於骨子的高貴桀驁以及慣於睥睨朝事的從容神態,她永遠學不來,也難以學會。

長孫無垢按住受傷手指,垂低時間有些默然。

昇平在綉屏對面神情淡淡:「看來,皇後娘娘今日操勞過度了,不妨先命人攜同回宮休憩?畢竟明朝仍需皇後娘娘定奪的朝事還有幾件。」

提及朝堂,長孫無垢眼中湧起諸多無奈:「若是能不去朝堂受那煎熬,本宮也是願意的。」

綉屏被昇平翻手扣下,將收針線入奩盒,無謂笑笑:「其實皇後娘娘對朝事心中早有算計,之所以來找臣妾詢問,只不過是想尋個贊同罷了。」

長孫無垢霍然抬起頭,但見昇平似笑非笑的絕美雙眼正望着自己:「其實皇後娘娘不必擔心認同兄長的建議會惹人非議,正所謂舉賢不避親,想必皇後娘娘也知道這個粗淺的道理。」

被猜中心事的長孫無垢再心留在棲鳳殿,她朝昇平勉強微笑,「元妃果然心事通透,能揣摩人心。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必在此置喙什麼了。」說罷旋即整理好裙裝步出大殿。

原本躲在偏殿避諱兩人密談的守謹和同歡見狀慌忙走出,守謹立即追上長孫無垢,同歡則將昇平面前的綉屏拿起來端量:「看來皇後娘娘並不擅長綉工,陣腳亂的厲害。」

昇平含笑,端起綉案旁的茶盞抿了些:「並非是她不擅長,只是,她太過在意朝堂的認可,反而無心細微瑣事了。」

「元妃娘娘,綉品染血了怎麼辦?」同歡覺得這件雙面綉屏是她與昇平綉了三個月的結果,如今被血染了實在萬分可惜,她以纖細的手指不舍的撫摸染血處,有些煩惱。

「扔掉。」昇平對身外之物向來不覺得惋惜,她將茶盞放置綉案,隨即又對後殿道:「魏公,本宮已經應你所求,你以什麼來謝本宮?」

魏徵聞言立即恭恭敬敬由後殿轉出,身邊還跟隨着頑皮世事不知的楊侑。楊侑見太傅與姑母鞠躬施禮以示感謝,他也依葫蘆畫瓢做了樣子,一大一小的兩人個人向昇平拱手抱拳,像刻了模子拓出來的父子般可笑。

昇平見狀欣然,會心微笑:「侑兒過來。」侑兒得到姑母的赦令,立即像頑猴般撲上去,一個用力過猛險些將昇平撞倒在地,同歡啊的一聲,連忙扶住昇平背後險些跌落的茶盞。

姑侄倆樂了一陣子,魏徵端端正正佇立遠處,見元妃和代王嬉鬧歡快不禁揚起嘴角。

「魏公,其實你大可不必借用本宮之口來達成目的。皇后她心中早有盤算,只是不肯授他人把柄才對長孫無忌的建議視而不見的。」昇平摟住侑兒,緩緩抬頭望了一眼魏徵。「她更偏向你心中所想的解決辦法。」

每次與昇平對視魏徵總覺得自己心中起伏不定,再難淡定從容對答,他捋了鬍鬚刻意轉移自己的視線望向殿門斂住心神:「只是臣未料元妃娘娘肯不計前嫌與皇后共商國事。」

侑兒見兩人深聊不理睬自己搖晃着昇平胳臂,昇平騰出手與他玩耍,對魏徵淡淡一笑:「皇后與本宮原本就沒什麼間隙,何來不計前嫌?」

魏徵驚訝回首望向昇平,察覺昇平正坦然與自己對視,察覺自己失禮冒犯立即垂下視線:「方才是臣失言了。其實尉遲公與長孫無忌素來不和,即便明知長孫無忌此次的疏議有理也不肯採納。臣使此手段只是希望國事能妥善速決而已,並非有意專逞。」

「同歡,賜座,烹茶與魏公品嘗。」昇平態度依舊從容,不曾責怪魏徵什麼。同歡在遠處為魏徵搬過坐榻,魏徵向昇平拱手施禮還謝掀袍落座。

而後同歡在他身邊以精緻銀蓖檀壺濾茶,手指微顫,頸項緋紅,時不時抬眼望一望魏徵。

昇平端起身邊茶盞細細品嘗,侑兒見了也嚷着要:「姑母,侑兒也要。」

魏徵以拳掩唇咳嗽一聲,侑兒聽見太傅咳嗽立即繃緊了身子,縮了身子和頭,畢恭畢敬對昇平伸出一雙小手,奶聲奶氣道:「姑母,侑兒口渴,請姑母賜茶給侑兒品嘗。」

昇平慈愛的笑了,將手中的半盞茶給了楊侑,楊侑雙手捧著茶盞慢慢吮了一口,又交還給昇平道:「姑母,侑兒已品過茶了,謝姑母賜茶。」

「若沒有太傅諄諄教誘,代王難能知道如此多的宮廷禮儀。太傅日常辛苦了。」昇平收回楊侑送來的茶盞,輕緩語調對魏徵讚許,魏徵聞言慌忙起身還禮:「元妃娘娘謬讚了,此乃臣的份內事,魏徵不堪如此重謝。」

「魏公也無需如此客套,當日登基時你為皇上解圍一事本宮始終感念在心,不曾道謝過。」昇平輕聲道,「如今魏公又辛苦教導代王,本宮真不知該如何謝魏公才是。」

魏徵因昇平連番感謝心中頓覺暖融,慌忙起身再還禮,因行動過於慌亂帶落了榻墊,同歡疾步上前為他拾起,魏徵容色略有尷尬。

昇平寬容笑道:「既是如此,本宮以後不再謝就是,魏公無需嚇成這樣。」

昇平善解人意為他緩和尷尬,魏徵怎能不知,他忽覺眼前這個艷色女子並非如自己先前懷疑那般生性放蕩個性陰狠,脫離傲然外表她不過也是個懂人心意的淡然從容的女子。

魏徵恍惚的端起茶盞喝茶,茶盞端至嘴邊才發現茶盞已經空了,同歡見狀再濾過與他添滿。茶中飄渺的香氣似醇美酒漿不覺薰得人心神搖曳,他刻意不再抬頭,細細品味果然有些香氣:「斂雪白蕊間?」

侑兒覺得大殿空氣沉悶,略略有些瞌睡了,昇平將他放置在自己雙膝上,斜肩摟住他的肩膀,待到侑兒換了舒服姿勢才抬頭笑答:「烹雨碧葉中。」

清盈的茶湯在茶盞里浮影蕩漾,綠瑩瑩使人心脾大開。魏徵不由感嘆唏噓:「臣只聽聞隋朝宮人喜愛烹茶,卻不曾有幸一品,如今元妃娘娘賜予此茶也算了了臣的苦念。」

同歡將侑兒抱去內殿入睡,昇平和魏徵兩人目光追隨同歡身影直至殿門闔攏收回,昇平方才莞爾一笑:「魏公果然博學,正是隋朝的烹茶方式。」她似乎因此茶想起過往,笑意滿滿:「此法當年盛行一時,最難掌握的是烹茶手法,本宮學了許久才得皮毛,教給同歡。」

魏徵聞言喟然長嘆,「烹茶功夫確實太難掌握,需濾九蓄九沏,留最清淡一道縈繞水晰茶香的淺淺滋味來品味,所以當今皇上覺得過於靡費不曾繼留,有些可惜了。」

「如果真覺得惋惜,魏公何不建議皇上留下這個烹茶方式?」昇平彷彿無心建議,實則暗中觀察魏徵的神色。

魏徵搖頭正色:「萬萬不可。事物皆有美好,臣怎能全部保留下來?如今大唐國力漸漸強盛,國庫充裕,正需皇上為天下臣民表率儉樸之時,臣縱然可惜烹茶方式失傳,卻絕不會為此勸君主奢靡浪費。」

昇平見他回答的如此一本正經,不禁啞然一笑:「不過是個閑敘,魏公居然能與朝堂聯繫在一起,又洋洋洒洒教導本宮這番言論,看來魏公也是個認真的人……」

魏徵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辭非常無趣,也是赧然一笑:「元妃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原本這件事也不至於如此鄭重。」他許言完畢又思明日朝堂,臉色肅嚴道:「不過,臣竊以為元妃娘娘可與皇后一同打理朝事。」

昇平立即斂了笑容,「本宮不願,元妃這個身份不容許本宮邁入朝堂。」

「臣知道元妃娘娘的意思,元妃娘娘是擔憂自己干擾朝事被臣官非議,進而帶禍給代王……」魏徵停頓片刻,又說:「只是元妃娘娘是否有想過,即使元妃娘娘不參與朝政,代王也未必安心無禍呢。」

兩人對視,昇平心中一動,魏徵見昇平沉思立即話鋒一轉:「更何況,來日元妃娘娘終究還是會誕育皇嗣的,難道元妃娘娘不必為皇嗣的前途思慮嗎?」

寂靜大殿,遠遠座著一對男女君臣,她深思蹩眉,他則坦然誠摯。

同歡照拂楊侑入睡后外出,見昇平與魏徵對坐皆不言語,一時忐忑不安,躡手躡腳又躲了回去。

「魏公,即便本宮誕育皇嗣,也不過就是個元妃之子。」昇平提及此事黯然神傷,有些難言的落寞浮現眼底。

魏徵噤聲,凝望她愴然神色心中略有些憐惜:「元妃娘娘身居後宮多年應該知曉,元妃與皇后,其實不過只需一步而已。」

昇平猝然抬頭,魏徵見她銳利目光掃來立即垂首躲避視線,不敢與她的目光對碰。

昇平靜靜望了魏徵許久,才不動聲色道:「看來,本宮真該將你視為知己。」

魏徵立即躬身下跪回答:「謝,元妃娘娘。」

雙凰臨朝竟綢繆

大唐建國以來,首次由皇後代聖職批閱朝堂奏章,怎能不驚動所有朝臣?

空曠金碧朝堂上遮擋一道紗幔珠簾,長孫無垢身處簾後手持蘸滿的圓潤硃筆落在紙絹上,台下文武朝臣面面相覷不由得屏住呼吸。

前列四位輔國朝臣心懷揣測卻又佯裝氣定神閑,唯獨魏徵抿了抿下頜的鬍鬚,面露淡定笑容,將耳邊私語一一蔽去。

一旦長孫無垢從此開始批閱奏章,意味着日後五大輔臣再有爭議皆需經她審讀。終於等到妹子握權的長孫無忌不由面露竊喜神色,輕蔑瞥了眼一旁的尉遲公。

臉色鐵青的尉遲公則回頭睇了一眼魏徵,魏徵見他正心含怒氣額角青筋綻露,只是沉默,尉遲公見魏徵也不上前表明態度,只得重重嘆口氣,氣息凝重帶動下頜烏黑的鬍鬚也露出幾根黃白來。

新皇後宮伶仃,更無子嗣。皇后長孫無垢在朝堂上有兄長長孫無忌輔助,另一個頗受寵愛的元妃不曾有外戚干預朝政。若果真需有人定奪國事,尉遲公倒寧願那人是元妃,至少由元妃定奪國事無需懼畏外戚之禍。

從前長孫無忌憑藉妹子在皇宮裏母儀天下,連同九司人馬盡握在手,此番長孫無垢一旦再掌朝堂政事,他們兄妹二人怕是如虎添翼,使得一干朝臣不得不提防大權旁落。

或許,利用元妃與皇後分庭抗禮的對策頗為可行。至少缺少寵幸皇后必然難育,來日遲早會被皇上廢入冷宮,而元妃出頭之日則指日可待。只是,如此一般他又擔心擁戴楊氏的舊臣賊心不死,欲借元妃光耀萌生複發,甚至重新復辟舊日王朝。

兩權相較,果然難擇良策。

尉遲公這廂搖擺不定,房玄齡為人正直不耐猜疑,魏徵明知最終結果坦然面對,長孫無忌對大權盡握欣喜雀躍,褚遂良則地位低微另懷心事,五人佇立在朝堂上皆沉默不語。

長孫無垢抬起硃砂筆,先與台下文武百官謙語:「本宮雖然身代聖職,卻仍知自身淺思少慮,若有思慮不周之處還請各位臣公諫言遞策才是。」

長孫無忌不等下方有反駁聲氣,向前疾行一步,拱手擎住由宮人轉交的批閱紙絹,展開后掃了掃上書披奏,臉上立即露出欣喜笑容,他隨手轉手交給魏徵:「魏公,請讀吧。」

魏公手握旨絹頜首,緩緩展開,見疏議后長孫無垢批閱的幾行清秀小篆正如昇平所說那般記錄。他無聲笑笑,隨即高聲誦讀。

大殿上眾臣停止竊竊私語,全部傾耳聆聽,長孫無垢則緩緩坐在鳳藻案后挺直了脊背。

盛裝美服,紫綬雙佩的她平靜的俯視台下每個人的容貌表情,再沒有前一日的怯懦難安。如今盡握朝堂的她已經不再對此處驚心膽顫,沒有人察覺她正在逐漸適應這種被萬種矚目的感受。

聖旨宣讀完畢,尉遲公緊皺雙眉,魏徵則欣然不語,房玄齡有些驚愕,褚遂良神態頗為複雜,唯有長孫無忌心中愉悅立即跪倒在地,向上方的長孫皇后三叩九拜,口誦萬歲聖明。

群臣見輔國大臣仍有四人未有表態,倒是不敢輕舉妄動怔怔的立滿大殿。魏徵望了望皇后鳳座前的垂幔珠簾,似若有所思在等候某人。

須臾台上台下僵峙片刻,垂幔被纖纖素手掀起,珠簾后的昇平越過眾人視線行至鳳藻案旁。她一身艷紫宮裝,玉帶長佩,白色披麾下緣拖曳華貴的墜珠紫色敝屣長裙,鳳釵鈿額遮住犀利美目,俯身與長孫無垢施禮時,也同時側目觀察階下朝臣神色。

昇平與魏徵視線隔簾相對,他捋鬍鬚坦然向她微笑,似知昇平必會定出現般從容不迫。

昇平回首,在心中重重嘆息,魏徵昨日所說的話句句在理。宮闕之中哪容得置身世外,即便現在不與長孫無垢爭搶皇后榮耀,長孫無忌也不會容忍楊侑留在京城存活終身。若是跟他們兄妹爭了些許鋒芒,或許侑兒還能有逃避圈禁的機會。

昇平知道李世民對自己寵愛有嘉,她也知道如今只需一步便可踏上鳳榻寶座,但中間需歷經多少風雨根本無人知曉,成功,她便擁有權力與親人的生命,失敗,恐怕連尋常百姓的生活也難妄想。

昇平只能默默安撫自己,此刻邁入朝堂,為的是日後的掙扎,既然不想束手就擒,就必須先行一步險棋將住對方。

見到昇平來朝堂議政長孫無垢的態度非常微妙。昨夜她尚且覺得若能有昇平相互扶持也好過獨自一人掙扎,可今日得到朝臣讚許后她又覺得昇平一旦展露才能必然引得朝臣倒戈。

長孫無垢一邊盛情攙扶昇平與自己同坐,一邊定定望着台下已經匍匐在地的兄長。似在示好,又似在求助。

朝臣見元妃也來一同臨政更是不敢擅動,尉遲公和魏徵倒覺得此舉甚妙,不僅可以牽制長孫氏兄妹,更能排除外戚隱患。

因此兩人破例與長孫無忌一同下跪奉迎元妃。房玄齡雖然並不贊同後宮干涉朝堂,但此時朝臣派系紛雜,必須倚仗皇權來定奪安穩,如此看來,兩后妃同坐朝堂共同議事也未嘗不可。他隔着紗幔端量過去,一素一艷兩人裙擺也算相間適宜,他隨後亦掀起長袍跪倒在地。

褚遂良為臣,官階略低於前四位輔政大臣,見其他幾人已甘願贊同一后一妃臨朝聽證也再不能多說其他,跪在長孫無忌身旁沉色不語。

見輔國五臣已經悉數下拜,其他朝臣才能定下主意,紛紛叩首跪倒在丹陛下三呼萬歲。

垂幔珠簾后,昇平與長孫無垢互視一眼虛以笑意,卻又各自別首沉色。她們因同一位男子並肩而坐,她們因各有心事異心分視,身份註定她們心中無法抹去的隔閡,即使被迫一日平靜相處也不能做到全無芥蒂的融洽。

只怕下方匍匐的朝臣以為此乃艷羨天下的福氣,皇上能擁有藏隱宮闕最睿智美艷的雙凰,該是何等曼妙滋味......

冬日寂寥,雪起雪融,不知何時漫漫冬日才能過去。

昇平與長孫無垢自那日一同升殿起,同處兩儀殿審讀奏章。按朝規五位輔國大臣原不用事事請奏,偏自從那日後妃兩人臨朝後,五人一反常態開始習慣推諉權責,事無巨細皆送達后妃手中審閱。

昇平倚在床榻邊,手中端著一個小巧綉綳,拈金絲成縷,一針一線認真穿在玄黑紗上。長孫無垢則端坐在龍案前,手持硃筆,,蘸滿硃砂,對着洋洋洒洒奏章咬唇思索。

同歡見長孫無垢認真模樣,心中抑不住的蔑視,守謹則以昇平慵懶不端的行徑為恥不屑相顧,大殿上熏香暖爐各自佇立一頂,仿若兩人此時的行徑,怎樣也合不在一起。

「黃河凌汛已至,需加再撥國庫萬兩白銀雇能工追趕工期。」長孫無垢輕聲喃喃,她擰眉停頓,而後抬筆批複:「准。」

昇平手持綉綳停在面前,思索后輕聲道:「若能在損毀大堤周圍雇傭當地災民,災民因修堤返家心切,即便不許銀兩仍會為家園輕易被毀憂心重重,不必再添銀兩,只需將定額散予他們,定會加力而行度過汛期。」

長孫無垢雙唇開合似想反駁昇平臆斷,可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沉吟半晌才默默垂首以硃筆將准字勾畫掉,又在旁寫下一行小字:以原薪予災民,必然事半功倍。倍字最後一筆,她神思恍惚,筆尖拖曳未抬流下大滴硃砂,似心間鮮血蘊在其上。

長孫無垢轉身對昇平露出笑容:「倒是多虧有元妃幫扶,否則,本宮斷不能支撐這些日子。」

昇平斂回視線,又重新在綉綳上走針,為龍形綉紋細細添加鱗片,對長孫無垢的誇讚語氣平淡:「所有奏章皆是皇後娘娘批閱,與臣妾無關。」

長孫無垢望住昇平手上動作,有些不悅。

按說得到皇后誇讚,妃嬪應跪身謝恩。昇平回稟如此輕率,又連個謝贊的動作也不做,算得蔑視皇后的重罪了。在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守謹咬牙,幾乎想衝上前就此教訓昇平,同歡察覺守謹的意圖,更是將自家娘娘掩護在身後,怒目對視守謹。兩人僵持在大殿上,火氣急升。

昇平至始至終不曾抬頭,似對旁邊一觸即發的爭執並不知曉。

長孫無垢深深看了昇平幾眼,半晌才扯了笑容:「守謹,去端茶酪給本宮和元妃,本宮有些餓了。」

守謹狠狠瞪了一眼同歡悻悻走開,同歡則揚揚得意重新走回昇平身後。

昇平目光依舊停留在面前綉品上,沒有停歇針線,連個謝字也無。

昇平近來精神又有些懨懨的,每每清晨總是覺得睏倦不起,需要一番掙扎才能披上雪麾乘鳳輦趕至兩儀殿,同歡知道昇平身體不舒服少不得多隨侍的物品,命身後宮人內侍抱個滿懷緊緊跟隨。

一堆人下鳳輦上台階,邁步進入大殿,昇平鬢髮間夾雜的雪絲不曾拂去,裙擺蕾珠猶在顫動,人已瞥見一抹嬌紅倩影正婷婷立在端莊的長孫皇後面前。

背後瞧去,大紅羽尼的風麾被風帶動略略卷揚,修長的身量挑起衣衫飄逸,一襲長發規規矩矩以金綰帶束在身後垂在腰間,此人無需回頭,單由背影已能猜出容貌該是如何嬌媚艷麗了。

聽得殿門外響起腳步聲音,長孫無垢由中間鳳座坦然起身,笑拉着眼前女子的手帶至昇平面前,「來,見過元妃娘娘。」

此女子忐忑抬頭,看清她的容貌后昇平臉色立即如籠罩上一層,面前的紅衣女子猶豫一番,最終還是怯生生給昇平請安施禮:「元妃娘娘,拓跋麗容覲見。」

事隔五年,時光已經磨礪去她往昔的稜角,再不見當年的銳利鋒芒,如今瞧上去,拓拔麗容除剩空殼美貌已全無靈性,一雙俏媚雙眼也變得死氣沉沉起來,嘴角更是有些垂下,彷彿歷經多少人間愁苦般。

不過即便此人美貌不再無力威脅什麼,昇平也不願與她多說半句,昂首從長孫無垢和拓跋麗容中間沉默走過,徑直坐在床榻,將昨日留下的炫黑紗綳拿起繼續完成。

長孫無垢對昇平的孤傲反應已經習以為常,她拉着拓拔麗容道:「其實,本宮一直嫌深宮冷清煩悶,希望後宮能多些人才算熱鬧,只是……」她掃了一眼始終不語的昇平,「只是你的心愿在此處必定是落空的。」

拓拔麗容此時已近二十四歲,虛長長孫無垢一年,見皇后吞吐說話已經知道癥結是在昇平身上。她猶豫了一下,遲緩著步子挪到昇平榻面,不等同歡上前攙扶已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麗蓉當年確實對元妃娘娘做過很多荒唐事,也不敢乞求元妃娘娘能原諒麗容,只是如今拓跋家已經走投無路,需得元妃娘娘幫扶才能安穩度過,如果元妃娘娘覺得仍是不解氣,打罵隨元妃娘娘的意思,哪怕就此要了麗容的命也是可以的,但求元妃娘娘能將麗蓉屍身留在宮裏不用出去。」拓跋麗容原本嬌俏的臉頰微微抽動,昇平抬頭由手中紗綳縫隙望過去,不再細膩的肌膚上似有晶瑩淚滴在大顆滾落。

長孫無垢在一旁也是為拓跋麗容輕輕長嘆:「聽得拓跋氏因隱太子建成一事一蹶不振,連帶着將麗容的兒女親事也被耽誤了。皇上臨行前,曾有塞北邊將奏請拓跋氏賜女為妻,奏章皇上未來得及批閱便先行遠征了,如今麗容尋到本宮這裏,本宮也覺得有些棘手,不知元妃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太子李建成四年前被廢,身邊三位拓跋良娣從此幽閉北宮,再不許見天日。拓跋氏全族更因參與太子起兵獲得滿門流放的罪行,拓跋氏男子在漠北修築邊疆攻防,拓跋氏女子則進入奴房整日浣洗勞作。那場宮殺,□的不止是太子建成和拓跋氏的顏面,甚至連已故的前太子良娣拓跋麗華的靈位也被命令從宗廟清除,屍骨更是遣人挖出葬入庶人坑。

拓拔麗容能在此刻艱難間隙里保留性命,想必背後必有有人庇佑。

此人未必是長孫氏,她怎會有如此遠見。最有可能的人是想借長孫氏的手除掉昇平的幕後隱藏者。

昇平停住手上動作,昂首對長孫皇后淡淡的詰問:「皇上充盈後宮需研家世辨品行再端詳相貌,如今拓跋氏已經落魄如此,皇后怎與皇上交代拓跋麗容的身世品行?」

長孫無垢聽得昇平糾結這些不禁含笑:「這倒是無妨。本宮也未必出自望門氏族,元妃更是身為……前朝的公主。麗容本就是高祖許給皇上的,兩人當初又有婚約為證,論起資格,她遠勝於我們倆……」

「皇後娘娘此番誇讚實在愧煞麗容了,麗容眼下只想求個庇佑之所,哪怕入宮為宮人常侍也不想再去塞北苦寒之地煎熬,更何況麗容聽聞那為嘉陵關守將……為人甚是粗鄙,夜夜飲血生養,妻妾更是無一人能夠長命……」拓跋麗蓉說到此處,幾乎滿面涕流,她跪爬幾步抱住昇平長裙下雙腿,哀哀哭訴「元妃娘娘,麗容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求元妃娘娘寬容些麗容過去的過錯,許給麗容一條活路吧。」

「寬容?」昇平不願再與她多費口舌,冷冷一笑:「拓跋麗容你記住,本宮沒有什麼不可寬容的,只是此事需經得皇上同意,皇後娘娘……不奏擅動可是大罪……皇後娘娘最好妥善行事。」

被昇平如此一說,長孫無垢也有些猶豫了,她回頭看看拓跋麗容梨花帶露的神情,只能長嘆:「元妃說的也有道理。那本宮先做主將她留下做個陪侍的女官,待皇上回來再定奪是否納入後宮吧。即便來日真是不能留在宮裏,也好由皇上給麗蓉再另尋一位良婿就是。」長孫無垢說道此處愧疚笑笑:「其實,本宮也不該多管閑事,只是至今皇上膝下空虛沒有皇嗣,你我也有責任分擔……」

昇平聞言不覺皺眉,臉色頓時陰沉難看。

「咱們姐妹二人知曉皇上沒有子嗣的內里緣由,但怕天下百姓不知。因皇上子嗣稀少肯定會胡謅些鬼神罪狀推給皇上。」長孫皇后含笑望着拓跋麗容,抿了抿她的鬢髮:「若能真的留下麗容,倒也能讓天下臣民知曉咱們后妃二人不曾真的專寵。」

玄色紗上的金色龍鱗模糊,清晰,清晰又再模糊,昇平手持針尖半晌沒有落下。

同歡察覺昇平臉色異樣難看,便上前輕聲勸慰道:「元妃娘娘早起就說懨懨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如今日元妃娘娘先回宮休憩吧,皇後娘娘為人慈善一定是準的。」

長孫皇后聽說是橫屏身子不舒服立即起身走至昇平面前,關切詢問:「元妃怎麼了,是哪裏不舒服?」

提及此事同歡掩不住臉上的欣喜神情,雀躍道:「回皇後娘娘,昨日彤官和太醫院送來了元妃娘娘的彤史,說元妃娘娘桃花已遲月余了。」

長孫無垢神色頓時一僵,怔住腳步。原本關切的面容上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

昇平覺得長孫無垢正在刻意隱藏自己心底的驚慌,竭力讓自己看上去對此並不知情,甚至連心底起伏的酸意嫉妒也不能輕易展現。

「休要胡說惹得皇後娘娘擔憂。」昇平淡淡呵斥同歡。「不過是遲到幾日有什麼大驚小怪?」

「別是有了身孕,元妃自己還不知曉吧?」長孫無垢俯身對昇平小心翼翼的試探,昇平見狀更是嬉笑回手拍落同歡的手背:「看,果真被皇後娘娘當真了。此事別人不知,你還不知嗎?你跟了本宮四年,本宮有哪一月的桃花是準的?」

同歡被自家娘娘責問的有些委屈,有些遲鈍的喃喃:「可元妃娘娘經過穆左判調養后,桃花已經准了。」

昇平若無其事的對委屈萬分的同歡笑笑,「說到那個穆左判,本宮還真要質問他一些事情,上個月送來的調養藥劑本宮喝了,為何胃疼難忍,是不是他醫術不精,學無所長?」

長孫無垢冷眼靜觀昇平主僕神色,似乎在打啞謎。越是這般她的心中越發不安,但嘴上卻依舊安撫昇平道:「不管元妃的桃花是否準確,好歹也需請太醫院過來診斷探望,不如本宮請御醫來兩儀殿就地診脈,查查實情?」

昇平笑容坦蕩,目光直視長孫無垢,逼走長孫無垢眼底的猜疑后嘴角才露出淺淺笑容:「皇後娘娘,宮人還能比臣妾更清楚自身是否有恙嗎?」

「元妃所說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如今需要多加註意自己身體,否則本宮一人無力支撐朝事。」長孫無垢見昇平仍是不予承認,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只得強抑制住心底好奇,輕鬆說道:「那元妃今日回去休憩吧,本宮如有什麼疑問會去棲鳳宮請教就是。」

昇平搖頭:「皇後娘娘客套了,臣妾愧不敢當。」說罷,昇平從榻上站起向長孫無垢告辭,「皇後娘娘先行處理政事,臣妾回宮休息了。」

長孫無垢沉色頜首,昇平轉身離去,同歡則手持披麾疾步跟隨在昇平后,為她利落披好。

長孫無垢怔望着兩人匆匆離去身影若有所思,拓拔麗容在一旁低聲勸慰她:「麗容覺得元妃娘娘倒也未必是真的懷有身孕,此事需得聽太醫院通告才可相信,皇後娘娘且先安心。「

沉思的長孫無垢與拓跋麗容對坐露出雍容笑容:「元妃得嗣,本宮會為皇上開心,怎會覺得不安?」

拓拔麗容見皇后如此寬容大度的作答反襯得得自己行徑略微尷尬,她忙笑着回答:「皇後娘娘待妃嬪自然是非常寬厚仁善的,麗容方才失言了。」

「只是,皇上出徵才兩個月……兩個月前,元妃剛剛小產不久時日……」長孫無垢說到此處不禁沉吟,思及夫妻房事臉色更是緋紅一片,拓拔麗容揣摩皇后話里意思有些不甚明白:「皇後娘娘的意思是?」

長孫無垢對拓跋麗容的問題沒有加以回答,只是思及李世民和元妃的恩愛,心頭百般滋味一起湧上,不覺有些悵然若失。

她將昇平遺落下的玄色紗綳輕輕拾起,發現上面金絲綉就一條盤龍,龍首傲然昂起,龍鱗細密精美,龍爪更是蒼力剛勁。若非有心,怎會將隨手一件綉品繡得細緻如此。

長孫無垢不由得長長嘆息,將綉綳放在床榻上,神色變得無法琢磨起來。

拓跋麗容知道此時並非多言之際,只是靜靜等待長孫無垢回神。

良久后,長孫無垢才宛然一笑,落寞轉身離去。

了卻天下心頭事

在棲鳳宮內昇平輾轉思想了一夜,直耗到天光綻亮,月落西沉依舊沒有絲毫睡意。

事到如今她反不能召御醫診斷自己是否已經懷有身孕了。

眼下長孫無忌坐擁京城九司禁軍,隨時可以調配十萬人馬,長孫無垢掌握六宮決伐,毒殺有嗣妃嬪更是易如反掌。果真讓他們察覺她已懷有皇嗣,怕是連李世民的面也再難見到了。

昇平按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幾度皺眉,掐指一算那次小產完畢至今不過才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期間李世民與她只在出征前親昵過一次。按說她的體質不易受孕,本不可能懷有皇嗣,但身處九重宮闕萬事必須謹慎,即便屆時真的只是桃花遲來,也不能以自身性命冒萬一之險。

昇平和長孫無垢一樣對這個子嗣的降臨懷有太多複雜滋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有聽聞自身有喜訊而驚愕恐懼的母親了,更沒有聽聞妾室喜訊開懷雀躍的正妻。她們兩人相伴居住在受萬眾矚目的皇宮,不得不犧牲人性最尋常的情緒,各自為自身開始尋找安全退路。

「同歡,明日你隨本宮照常去兩儀殿聽政。」並非昇平此時此刻仍有心關切政事,只是唯有這般若無其事才能得到機會澄清自身懷孕的消息,然後再尋個辦法落實真相給李世民送信,才能保全自身性命。

「可是,如果皇後娘娘一早便派御醫來棲鳳宮為元妃娘娘診病怎麼辦?」同歡心中揣揣的問。

昇平陰沉了面色,低聲冷笑:「難道,本宮在自己的宮中還裝不得無孕嗎?」

果不出同歡所料,翌日寅時一刻,未等昇平起身去兩儀殿聽政,太醫院左判穆迢揚已跪伏在殿門外,等候聆旨傳診。

同歡推開殿門時發現門外跪倒之人,不覺心中緊張幾乎驚叫出聲,隨即察覺自己有些反應過度正中了皇后意圖觀察的圈套,連忙以掌掩住嘴唇,回頭兢兢望着昇平。

全身盛裝的昇平對門外所跪之人似不以為然,垂首看看因忙於趕路氣喘吁吁的穆迢揚:「穆左判,今日,怎麼這麼早來請脈?」

穆迢揚顫抖下頜花白的鬍鬚俯身叩首:「啟稟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陽宮為皇後娘娘請脈,皇後娘娘偶然間提及元妃娘娘身體也有不適。臣前日送來彤史又不見元妃娘娘回執容臣進宮診斷,所以臣奉皇後娘娘懿旨前來診元妃娘娘脈象的。」

昇平聞聽穆迢揚所說,頓時屏住呼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駁皇後娘娘一番好意,不過,先請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宮去換身衣裳再做診斷。」

穆迢揚見狀連忙阻攔昇平動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兩儀殿聽政事物繁忙,也不必為召見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棲鳳宮外殿與元妃娘娘診斷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誤時間,來不及上朝聽政。」

見自己的行動被阻,昇平不再說話,一雙凌厲雙眼直直逼視穆迢揚,穆迢揚見昇平眼底怒氣涌動畏縮的垂下頭,卻仍堅持己見不肯退讓。兩人良久靜默以後,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宮也不必麻煩更衣了,請穆左判為本宮前殿請脈吧!」說罷抖披麾轉身入內。

棲鳳宮十數名宮人圍繞紫檀金縷鑲嵌的木榻一列排開,昇平人依在暄軟團錦的墊子上將手臂伸出,穆迢揚依舊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視,同歡送來診脈用的小几墊以杏黃龍枕,昇平將手腕置於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纖纖襯得掌心一片青白濕膩。

殿內死水一般沉靜,明明是寒冬,穆迢揚的額頭卻不知不覺已有涔涔汗水流下,昇平微眯雙眼緊盯住他躲避的視線,穆迢揚接連咳嗽幾聲才敢顫抖著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內熏香此刻忽然異常濃烈起來,加之暖爐熏烤使得人有些頭暈眼花。穆迢揚覺得自己神智恍惚,雙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澀汗水蟄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診,只是此刻未等碰上昇平肌膚,忽聽頭頂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宮覺得你不僅妙手回春,醫德更佳。」

心虛的穆迢揚虛笑幾聲:「元妃娘娘謬讚了,臣愧不敢當。」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昇平又幽幽說道:「只是醫德未必在救人時方才能體現,在平日行醫診脈中已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錯,毀他人終生,便是連自身也是難保的。」

一番冷冰冰話語傳入穆迢揚耳中,更驚得他背後冷汗一片。身為太醫院左判,對後宮內眷如何爾虞我詐怎能不知,今日墮胎,明日斃命,諸如此類已經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時左手皇后,右手元妃,無論偏袒哪個虛瞞哪邊都是個死字難逃。一想到這裏穆迢揚無奈的又擦擦額角汗珠。

昇平見穆迢揚如此緊張不禁莞爾:「同歡,取條絲帕賜穆左判擦汗,不過是個小小的喜脈診斷,怎能難為成如此模樣?」

同歡應聲,迅速取來絲帕,穆迢揚叩首謝恩將昇平所賜絲帕握在掌心,暖香撲鼻,更覺得眼前昏花不知該如何診斷了。

昇平將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說:「穆左判,請脈吧。」

穆迢揚被眼前艷紅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無路可退,只得硬著頭皮再度上前搭脈。

昇平緊緊盯住穆迢揚臉上的神色,暗自觀察。但見他先是驚異,隨即眼睛左右轉了幾轉,而後才是惶惶的低下頭。

昇平頓時覺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麼,心中驟然湧進各種複雜滋味。或喜或悲,或驚慌或平靜,她強忍住心中激動,逼問穆迢揚:「穆左判,本宮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揚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頜花白鬍須,清嗓向昇平叩首:「臣以為……」

「沒關係,但說實話無妨。」昇平勉強自己仍然適意笑着:「若是本宮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書去邊疆報喜就是。」

穆迢揚歷經一番沉思后,面色鄭重道:「臣以為元妃娘娘並無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體失調的緣故。」

昇平刻意穩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錯了穆迢揚的表情?還是他臨陣投靠在為她脫身?他剛剛的狐疑明明已經證明她已懷有身孕,為何此時又變了話語?

昇平昂首笑笑:「那勞煩穆左判去回稟皇後娘娘本宮並無身孕,也無需勞煩皇後娘娘再惦念勞神了。」

穆迢揚見昇平並不懷疑鬆了口氣,當即匍匐叩首:「是,元妃娘娘,臣先行告退。」

同歡領路送穆迢揚就此離去,昇平眯眼望着步履匆匆的穆左判背影心中不住猜疑。再回想他方才驚恐的複雜神色和前後不一的言語仔細品味,看來,不出意外的話,她腹中確實已有李世民的皇嗣。

只是,穆迢揚為何會就此幫她。不,昇平暫時不能確定穆迢揚此舉到底是好心幫助還是有意陷害。

昇平覺得自己此刻再警覺不過,她竭力使自己鎮定心神,穿戴好厚重披麾等同歡歸來后,主僕二人再一同乘鳳輦趕往兩儀殿。此時,李世民必定是在疆場浴血奮戰,金弓上弦,劍鋒出鞘,他定料不得她也開始施展手段為自身謀划,執命求生。

不同的戰場,同樣驚險,但求能活至再見時刻了。

兩儀殿外,昇平徐步登上台階,腳步從未如此沉重過。忽然見得內侍正手持金盤跪倒在殿門外等候宣見,昇平疾步走過去拿起戰報展開,戰報上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映入眼帘。她顫抖著伸出手細細觸摸絹帛上蒼勁有力的字跡。

這是唯一一次由李世民親手書寫的戰報,千裏外疆場上,他似乎也能感覺到宮中正彌散山雨欲來的氣息,他親手撰寫戰報為的是拖延風雲席捲宮闕的時間,也為了能讓自己多贏取些勝券。

李世民的的戰報簡略,只有喜報。卷尾沒有虎符加印,只剛勁留了世民兩字。

昇平握緊戰報緊緊閉上雙眼,彷彿能冥想到李世民寫此戰報時緊抿雙唇的模樣,甚至能嗅聞到他身上的玄黑盔甲上還嘀嘀嗒嗒殘留敵軍血污的氣息。

他剛剛取得勝利,仍不忘與她報份平安。所以,署名為世民兩字,而非彰顯帝王君威的虎符。他知道閱讀戰報的人是她,更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切他的歸期。

昇平輕輕笑了,面容上帶着些許羞澀緋紅。不知他知曉自己將成為人父的消息時,會不會千里策馬奔回見她?

也許不能。李世民常年南北征戰,知何事才為重大當先,萬不會因她一紙召喚便捨棄戰局而歸。正因知他心意,所以昇平只得將喜悅埋藏心底,不去打擾他的擴展疆土。

他終有歸來時,她再與他一同歡喜,也好。

昇平拂袖將戰報放回內侍鎏金托盤中笑意叮囑:「進去吧,送給皇後娘娘。」

內侍領命,推開殿門直入跪倒,昇平與同歡也隨之閃身入內。今日的長孫氏想必也是徹夜未眠,她聽聞殿門聲響立即驚得站起身來,見到昇平反而忽視了手中持有戰報的內侍,勉強虛笑了一下:「元妃今日身體可好些了?」

「托皇後娘娘的關切,臣妾身體好些了。穆左判果然醫術了得,一番診斷確認臣妾其實並無大礙。」昇平坦然笑笑,又行至長榻前將昨日遺留的綉綳拾起,見上有有兩針歪歪斜斜不似自己,臉上立即露出不悅,將綉綳遞給同歡:「拆了那幾針。」

長孫無垢死死盯着昇平,似想要從她臉上查探出什麼有關懷孕一事的蛛絲馬跡,昇平偏若無其事的笑着回視她:「是不是皇後娘娘日夜操勞疲憊,連皇上的戰報也不想知道了?」

長孫無垢此時才恍然想起內侍手中的戰報,連忙掩蓋自己的失態,命內侍將戰報送上,她展開戰報:

朕已達渭水之濱,與東突厥王達成便橋之盟。東突厥王願偕同子民臣歸。

世民

長孫無垢面對李世民的輝煌戰績依舊無法綻放笑顏,她知,只需皇上歸來,自己的皇后位必將拱手讓與元妃。

這一切的結果早已註定,她根本無法改變。枉自擁有母儀天下的機會,也不過是給天下人徒增笑柄吧了。

罷罷罷,既然註定無力博得帝王歡心,何不竟個天下擁戴?

長孫無垢定下心思后,人也從容了一些,斂衣裙重新與昇平開始審議朝事。

此次北疆大捷源於東突厥連年征戰大唐,內耗過重,苛捐雜稅使得突厥百姓人心散亂。又因內部紛爭以至薛延陀回紇紛紛投靠大唐,李世民偕同幾部大軍,命李靖①策反薛延陀可汗夷男夾攻東突厥王頡利。

東圖絕望頡利攜敗軍退至二十裏外陰山以待與大唐軍隊再戰,李靖李績兩人擒拿頡利送往李世民所在大營,失去可汗的東突厥國亡。東突厥臣民悉數歸降大唐。

終於可以緩口氣的大唐邊境百姓突見到帝王天子親自臨巡出征且取得大捷,無不歡騰振奮,紛紛獻出自家最好食錢用以犒軍。

李世民憑此一役沖洗去天下人對他利用殘忍手段奪得帝位的非議,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相信,天降大唐皇帝必然有德福耀萬代蒼生,所有阻擋他道路的那些牽絆不過是帝王奪取霸業所應有的考驗,不足為懼。

又過了月余,南疆凍雨冰害已經解除,各郡縣開始放糧搭建粥棚。昇平遣魏徵擬旨:凡分發災民的米粥必須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員一律革職查辦②,所惠災民食暖胃腹無不歌頌大唐聖德天恩,為朝堂所坐后妃二人共同祈福禱恩。

黃河凌汛已至,大堤修繕並未按時竣工,終還是有部分災民因為凌汛被迫流離失所,數百頃良田就此被淹。但因事先早做安頓,災民無一人死於水禍,更無一人賣兒賣女來換取口糧。當地有頑童口唱民謠:黃河九曲彎,田米不復還,得以留性命,全賴君王善③。童謠傳至京城,將皇上先前玄武門殺兄逼父的謠言覆掩得乾乾淨淨。

烽火戰亂的新羅也派人送來捷報,因十萬唐軍火速趕至戰場支援,高麗,百濟兩國國王糧草頻急,軍隊又無唐軍驍勇,實難再維持戰局下去,最終只得與新羅王修好盟約。

三國同時向大唐俯首稱臣,甘願共濟朝堂,並擬停戰協定永不開戰。高麗百濟兩國與新羅國同樣送貢品入京求天朝庇佑,貢品名錄上首列其先的便是三國共獻各態容佳姿美的女子一十二人。

昇平拿起貢品名錄看了幾眼,臉色已沉。抬首又望見拓拔麗容正站在長孫無垢身邊婷婷研磨硃砂,她與長孫無垢兩人親昵友善。再瞥見兩儀殿所佇立的宮人無一不赧色容美身姿輕盈。忽地心頭一冷,將手中貢品名錄放置案上。

這裏終究是皇宮,杜絕不了天下女子艷羨的目光。今日只是新羅高麗百濟的十二名異族女子,他日怎知不會是李世民身邊的宮人隨意承幸?

君王恩,君王心,免不了有一日會馳離早去,空留下獨求情愛的她面對李世民左擁右抱,強裝不在意。昇平的嘴角雖然還噙著笑容,心卻已經先苦了。

昇平拿起綉綳拈起針線,才發現,如今這塊綉品上只剩一雙龍目尚未點睛。他的雙眼,桀驁威嚴,他的雙眼,奪魄攝心。縱然再不願承認,她也確確實實發現,那雙眼已入心頭隱在心底。

她的偶一回眸,他的驚鴻一瞥,兩人對視難以分開,從那刻已註定日後糾纏。

同歡為昇平拈好金線,見她望着綉品出神笑着說:「可算是快綉好了。差不多又是三個月。」

昇平按住小腹微笑:「但願皇上歸來在即,能看得到。」

同歡歡快的拊掌:「定是能的,只要是元妃娘娘親手繡的,皇上一定喜歡。」

主僕兩人對話一字不差正落在長孫無垢耳中,她努力的朝拓拔麗容笑笑:「麗容,如果你有空也多與元妃學學,考量一個女子的品性是否淡定從容終究還是以女紅為主。」

拓拔麗容用力的點點頭,遲疑的瞥了眼昇平,低下頭躊躇的挪腳步過去,深吸口氣才滿面堆笑恭維昇平:「果然綉工精美,元妃娘娘真是手巧心善,奴婢需多加學習。」

「拓跋姑娘你說笑了,若論心善,你還是需與皇後娘娘學習,皇後娘娘才是真真正正的至善之人。」昇平昂首,以淡淡言語支開拓拔麗容的刻意圍繞。

拓跋麗容陷入左右為難境地,環顧兩人面露難色,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小心翼翼的向長孫無垢走了幾步,又猶疑的回過頭看昇平臉色。

長孫無垢對昇平的稱讚也是不動聲色:「元妃總是這般愛開玩笑,麗容不必將此話當真。」

昇平低頭以黑曜絲線為龍眼定睛,長孫無垢則垂腕繼續繼續提筆批閱奏章,拓跋麗容猶疑的在兩人中間佇足,雙手反覆絞弄絲帕咬住下唇。

大殿上三人各自獨立,各懷心事,一時間又恢復先前的平靜。

唯獨在千里之外李世民鐵蹄錚錚即將迎來最口凱旋,為自己萬里江山謀個穩固的根基。

隆冬雪至,新年即將來臨。每年此時此刻理應由皇帝攜朝臣祭天祭地,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祈佑國富民安,風雨和順。

新年祭祀的大典歷來最為重要,為此祭祀所需的禮服,器皿,祭祀牲畜,祭文禱簾常需準備半年之久。今年大唐皇宮因少了帝王李世民的留守顯得異常冷清,長孫無垢擬旨通達廟堂後宮今歲節儉渡春,減省些錢糧為北疆征戰的兒郎準備冬衣藥品及糧草送去。

貞觀四年,除祟,由中宮皇后長孫無垢率領內宮宮人親行辭歲祭祀。未免靡費,除內宮宮人宮眷外命婦無需入宮隨侍。因這次籌備太過儉樸,祭祀典儀只用了不足半個時辰便潦草了事,宮人各自回宮守歲以待新春。

昇平祭罷宗廟,在棲鳳宮賜宴代王太傅魏徵。

魏徵接到懿旨后,更換一身新衣錦袍從容入內,宮禁夜深,為避嫌所慮,身後有一名妾室匆匆相隨。

棲鳳宮守歲之夜華燈長明,八寶琉璃彩燈以銅臂擎起,分列甬路兩列,直通內殿。內殿盡頭,除夕禮制器皿陳列案上,正中大殿昇平在焚香與天地祈告。魏徵見狀停住匆匆腳步,那名妾室見魏徵腳步停住也隨之不語不動。

昇平覺察身後有聲響,不曾回頭,淡淡吩咐道:「同歡,與魏公賜座,讓侑兒過來與太傅見禮謝歲。」

同歡應了一聲,取來長榻與魏公坐下,她遲疑的瞥了眼魏徵身後的妾室,只見這個女子雖有些年紀,但容貌還算清秀,不知魏徵何時討得這樣一名妾室,同歡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默默侍奉魏徵飲茶完畢,同歡避開臉退至內殿請出代王楊侑。

今日也是紫冠玉帶新歲朝服的楊侑與太傅魏徵見禮,只是昇平焚香的舉動更能引他的注意,他給魏徵施禮完畢后,又似模似樣的也隨昇平朝上方祭祀禮器拜了又拜。

昇平將手中福香列於香爐,在凈手盆中浣洗一番,侑兒亦跟着將小手伸入水盆漂洗。

昇平回身,笑着與魏徵深深施禮。今日新年,她一身紅錦繡瞿紋的薄紗內單,外罩雲羽長裳,敝屣長裙掩住雲狀雙履,中配綬帶雙佩,行動間裙裾隱藏暗色珠片,映襯鬢髮上泣血彩鳳,今日昇平的妝扮華美異常,使得魏徵近乎不看抬頭凝望。

魏徵對昇平跪倒施以新歲大禮,身後妾室亦同時跪倒,兩人三伏九拜,口誦新歲吉祥。拜罷昇平,兩人再與楊侑拜福禱歲。

昇平覺得魏徵身後的妾室容貌甚為熟稔,偏又一時想不起究竟是誰,魏徵察覺昇平心中疑惑,輕聲命身後人上前,「元妃娘娘喚你,你抬起頭來。」

那妾室遲疑片刻,跪行至昇平跟前,昇平抬眼一看她的眉眼頓時臉色驟變:「你是永好?」

永好跪在昇平裙邊,不覺人已淚流滿面:「公主殿下,殿下,奴婢是永好。」

驚喜萬分的昇平立即蹲下抱緊永好,牢牢不肯放手。不曾想多年未見,歲月竟將她磨礪滄桑若此憔悴。昇平拉開永好仔細打量,她猶記得自己及笄那年,永好桃花拂面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如今永好的雙眼眼角已有細紋叢生,嘴角更是向下垂低,似愁苦半生的貧婦。

「你,不是被舅父殺了嗎?」昇平還記得母後過世后獨孤陀最終的癲狂,她一意認為被獨孤陀拉走的永好一定已經不在人世,昇平為免自己再度心傷也不曾追查其下落究竟去了哪裏。隨後宮傾國亡,等到再有心查問時,連隋朝宮人名冊都已被人毀掉,更何況是條弱質女流的性命。

昇平不能想像,那場血色漫天的宮傾,永好是怎樣逃過的。

永好此刻滿臉是淚,身子不住的顫抖,抱着昇平並不開口,只是哀哀的抽泣。

昇平忽地驚醒忙抬頭吩咐道:「同歡,立即命棲鳳殿所有宮人退出十丈。」永好是舊朝宮人,魏徵是廢太子諫官,兩人同時與舊主暗夜密會,這種行徑一旦被人發現,他們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同歡見昇平神色如此緊張也有些慌亂,得令后立即出殿門吩咐宮人內侍悉數退離正殿,同歡更是隨手將殿門緊鎖,以自己嬌弱身體擋住殿門,以免被有心人偷窺。

見得她們如此神情,方才七歲的楊侑緊張得哇哇大哭起來,同歡只好招他到自己身邊,用手掌將侑兒的小嘴捂住,兩人四目緊張盯着眼前的詭異氣氛。

永好終於平息自己心中悲痛,靠着昇平露出欣慰笑容:「公主殿下,永好不曾想此生還能再見公主殿下一面,已再無遺憾,哪怕就此了斷殘生也是幸事。」

「永好,你快告訴本宮,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又為何與魏公相識?」昇平不停追問,臉色慘白。

魏徵見兩人敘舊情切,只能先伸出手,「元妃娘娘先起身吧,先保重自身要緊。」

昇平被永好猝然出現擊碎周身力氣,根本站立不得。她只得將手放入魏徵掌心,憑藉他的沉穩力道站起身。

永好也隨之踉蹌站起,然後再鄭重與昇平下拜,以額頭戧地哭訴:「奴婢時隔七年終能與公主殿下說出心中愧疚,奴婢願以死來贖罪。」

①李靖,字藥師,唐初著名武將。追隨李世民多年,並以生擒頡利可汗為畢生最大功績。《封神榜》裏,他是哪吒的父親。《風塵三俠》裏,他與紅拂女私奔。真正的李靖實際上是個儀錶偉岸,軍事才幹卓絕的唐初大將軍。

②「凡分發災民的米粥必須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員一律革職查辦」雍正十三年所頒發聖旨,意在懲戒剋扣賑災糧款的官吏。此處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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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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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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