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0章

第37——40章

百事待起心猶驚

昇平難得沒有表現出太多驚恐和厭惡,只是斜了髮髻朝李建成笑了笑:「若臣妾真懂得那麼多朝堂上繁雜的事,倒不如先抓住太子殿下的心再說。太子殿下連日來始終留在拓跋良人那裏,怕是早就忘了臣妾吧?」

昇平手腕被李建成猝然抓住,他滾燙的掌心正貼住她怦怦亂跳的脈搏,震動直入額頭惹得昇平臉頰發熱,心中疑慮又致使背後滲出冷汗。心頭暖,後背涼,渾身上下真是如同墮入九重冰火煉獄。

「你吃醋了?」李建成瞧著昇平緋紅臉頰,心中頓覺異樣,人慢慢笑開來。

昇平掙脫李建成的鉗制並不回答,她低頭邁步進入大殿,隨口吩咐隨侍宮人:「給太子殿下備膳吧。」

「內殿需要熏香嗎?」長樂躬身佇立在不遠處低聲問道。

內殿熏香,則意味着太子殿下今晚留宿這裏。

昇平停住腳步,淡淡回答道:「不必了,送熏香去拓跋良人那兒,太子殿下今晚不留這裏。」

昇平在賭,賭李建成聽到她不願留宿的話必定會勃然動怒。

李建成果然怒了,聽得昇平的吩咐沒好氣的在背後訓斥長樂:「多嘴,內殿熏香!」

昇平微闔雙眼再睜開,整個人又換了副表情,略帶幽怨的說:「太子殿下願意來就來願意走就走,這殿裏的人哪個膽敢多嘴呢?」

「若不是知道太子妃是什麼樣的人,本宮會真以為太子妃在吃本宮的醋。」李建成從背後猛地抱住昇平,根本不顧她的掙扎,將兩人身體緊密的靠在一起,他貼在她的耳邊呢喃:「究竟是太子妃裝的太像,還是你真的為我吃醋了?」

宮人見兩人曖昧情境識趣的退去,長樂也開始準備內殿熏香,一切都如昇平所願,她想轉移李建成的注意,計策成功了,卻逼出她不願回答的問題。

即便他們本是仇敵,即便他們始終同床異夢,可夫君臂彎里睡着其他女人,確實讓昇平如刺梗喉。昇平的骨子裏還是像極了獨孤皇后,枕邊人的一絲背叛在她們眼中都難以容忍,哪怕夫婦二人心中暗藏芥蒂,另枕它歡也讓她們難以釋懷。

果然,李建成眼裏已有薄怒隱隱勃發:「讓太子妃承認吃醋就那麼難?太子妃的母親不是也喜歡獨寵嗎,本宮又不會怪你善妒,怕什麼?」

「臣妾的母親確實獨寵,但她也有資格擔當父親的獨寵,臣妾自知不能有幸效仿母親享有一生寵愛又何必為此自添煩惱?」昇平想起父皇母后心力交瘁,虛弱的反駁。

李建成在背後冷笑,雙臂收緊勒住懷中人的身子,「沒錯,太子妃倒有自知之明。可惜,本宮並不懼內,也不會昏聵到獨寵一人。」

昇平有些心灰意冷,她懶得回答,只是靠在身後寬闊胸膛上隨他動作。李建成抱住昇平走入內殿。此時長樂已將寢具準備完畢,昇平被李建成用力拋入床榻上,大約是知道結果她沒有躲閃,假意迎合其實難掩心中落寞。

縱使沒有絲毫情意,他仍用言語傷了她。

此時太子的雙手還沾著諒哥哥的血沒有洗去,身上的血腥氣息與她骨子裏的味道極其相近。昇平空洞的雙眼望着床榻上方晃動的金蝶穿花的吉祥圖案,意識漸漸脫離這副無力軀殼。

纏花絲絛被人解開,外裳瞬間褪盡,內里襲衣輕易剝去,一股暖意貼了上來。

就在昇平以為自己虛假舉動可以蒙蔽他的雙眼的時候,李建成在上方突然笑了。他的眉眼中蘊含寵溺,嘴角微微上揚,她第一次見他笑的如此開懷如此溫柔。

昇平回過神,雙眼定定望住定在自己上方的男人,有些茫然失措。

似乎李建成也發現自己的行徑異常,他惱怒的收回笑容,面容迅速又恢復以往冰冷。只是破天荒沒有掠奪身下的人,反是將她摟在懷裏,靜靜的在昇平耳邊磨蹭。

昇平發現越來越難懂的李建成有些可怕。上一次預謀殺死諒哥哥的時候,他也是這般靜靜陪在她的身邊,這次,他亦是如此。

難道,他又要出手了結了誰的性命嗎?

與其這樣忐忑猜測,她寧願日日被他責罵毆打,至少無需時時刻刻提心弔膽。

昇平嗓子乾澀厲害,憋了半晌低頭咳嗽聲,李建成冷冷問:「怎麼了?」

難以啟齒的昇平指指自己肩膀,她□的肩膀置於被外連帶着全身瑟瑟,李建成低低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窄臀上,而後用被子包裹住她。

「為什麼太子妃不相信本宮最終會坐上皇位?」半夢半醒之際,李建成突然在耳邊問道。

昇平心驚,本能回答:「臣妾不曾如此臆想過。」

「若是本宮坐了皇帝,太子妃也會是皇后。」他低下頭,凝望昇平顫動的雙睫,高挺的鼻尖碰着她的。

「謝太子殿下。」心頭顫動的昇平除了一個謝字說不出其他。

李建成望着昇平許久,久到昇平幾乎以為他已經掌握自己背叛的一切秘密,整個人呼吸愈發緊迫。

終於,李建成緩緩露出溫柔笑靨,輕輕咬住她的耳垂:「太子妃是否有事隱瞞本宮?」

昇平愣住,心頭慌亂但人先搖頭,勉強扯出笑容反問道:「臣妾怎麼會有事瞞着太子殿下?」

「漢王楊諒是本宮殺的。太子妃不記恨本宮?」李建成定定瞧昇平,將她眼底的悲慟一併收入眼底。

「臣妾是有些難過,只是臣妾知道國敗家亡怨不得他人,這也是漢王應得的下場。」昇平不敢觸動心中瘡疤,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恨意尋個機會與李建成同歸於盡。

是的,她現在還不能。

對於苟且偷生的人來說,最殘忍的事莫過於笑談過往傷痛,差一點,昇平又被感動於李建成少見的寵溺。

李建成輕輕鬆開箍住昇平肩膀的手臂平躺過去,他自嘲的笑道道:「明明太子妃言談用詞心不甘情不願,卻硬要做出寬容大度的模樣。南人個性果然窩囊,好個怨不得他人!」

昇平不敢反駁,只能裹緊自己也是不敢動。方才還是溫柔鄉里旖旎美夢,眼下又變成冰窖水窟寒透心肺。

昇平寧願李建成如從前一樣發泄暴戾情緒,也不願他時而溫柔對待自己,畢竟他發泄暴戾時她只需躲在一旁瑟瑟發抖即可,他忽然偶有溫柔她卻反而無所適從。

「你和李世民謀划的事本宮都已知道了。其實,太子妃對於本宮和秦王來說都無關輕重,我們兄弟百般爭奪,太子妃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昇平緘默不語,側頭望着太子。

李建成目視上方噙著冷笑:「不過是為了些男子尊嚴罷了。」他忽然側過身俯視昇平驚惶的雙眼:「不管本宮如何厭煩你,你都是本宮的嫡妻,也是堂堂大唐朝的首位太子妃,來日若有意外……本宮怎會心甘情願將你拱手他人?」

昇平盡量讓自己平和語氣,看上去並不驚慌:「太子殿下深得皇上寵愛怎會有意外?即便來日真有意外,臣妾也不會假以太子殿下手,屆時定會自我了斷。」

李建成冷冷笑了,睨了一眼昇平:「就怕屆時會有人捨不得。」

「生死不過如此,臣妾其實早已看空,若是太子殿下還有所質疑,不若就此結果了臣妾的性命?也省得太子殿下心中總是挂念」

昇平的強硬逼住了李建成,他不等昇平的話語斷結,整個人已經貼了上來,他狠狠吻住她的雙唇,逼回昇平所有言語。

無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反抗便是不忠,便是早存異心。昇平如同木偶般任太子發泄心中憤怒。

李建成從她的冰冷雙唇上離開,陰魅雙眼掩藏不住如冰冷意:「本宮若能早一日殺了你也不至於身陷如此囹圄境地。」

昇平慢慢浮起一抹微笑,坦然面對他的糾結:「太子殿下現在動手也不遲。」

李建成面沉似水,一把抓過昇平的長發:「你以為本宮不敢?」看來,他真的急了。

只是昇平不慌不忙,繼續笑着:「太子殿下,臣妾只求痛快些。」

李建成修長的手指輕輕劃過昇平下頜的曲線,他隨時可以輕易捏碎她的喉嚨。可昇平等了許久,太子還是沒有下手。

「本宮不會殺了你,本宮會慢慢與你玩。不過就是多費些力氣罷了,本宮從不怕麻煩。只是太子妃到底能挺得了多久本宮拭目以待。」李建成狂笑,狠狠摔了昇平身子赤條條從床榻上離開。

李建成的氣息還停留在枕側人已冷冷走向殿外,對此行徑見慣的宮人們湧上為他更換新衣長袍,唯獨昇平靠在床榻內里一動不動。

眾人隨李建成走開,內殿重新陷入寂寞無聲,昇平又恢復孤單一人,孤單單守着自己性命。

也許溫柔從不與她,多少次與繾綣擦身而過終還是抓不住一縷殘留。

如果昇平個沉溺情愛的女子該有多好,她可以坦然享有楊廣的寵溺,再輕易制服李世民的桀驁,又隨心擾亂李建成的喜怒,趁自己青春猶在時留下綺麗的情愛回憶,一個人佔盡世間女子的全部羨慕。

可惜,昇平不能。她還學不會溫柔低順,過度動蕩不安成就她無法屈服的傲骨,越是打壓越是逼自己堅硬起來。

罷了,也許,此生註定她與情愛無緣,與其糾結飄渺恩愛,不如思考如何謀得性命。

昇平閉上雙眼,溫熱的淚水順着眼角滑落。

秦王李世民娶長孫常尉親妹長孫無垢為良人的喜宴牽動全京城人的心弦。

秦王李世民這邊自是盛況空前,從婚宴大慶三日前寒族將士臣官便開始登門道賀並以此為榮。又逢皇上降旨京城內外同歡三日,更是為寒族將士容顏上平添幾許光彩。

李建成這邊相較安靜許多,眾多門閥世家正齊聚太子東宮一堂為太子遭受冷落而忿忿難平,不甘被打壓的他們已開始暗自搜羅長孫家族通敵證據,待到明日一早皇上李淵臨朝時彈劾長孫無忌,借而坐實秦王反叛。

「長孫無忌雖然祖輩是拓跋氏改姓長孫,但已脫離士族高門①。他所率領的寒族若就此騰升必然會奪取門閥世家的地位,江山社稷他日也是令人堪憂阿!」魏徵此言一出,身後門閥世家的公卿大臣們無不頜首稱是,魏徵成竹在胸的抱手對太子諫言:「長孫無忌他不過是個只懂得軍事謀略卻不能統兵打仗的酒囊飯袋,能得到皇上重用,都是被秦王蒙蔽的緣故。眾臣兄身為一朝之臣必應諫言皇上,將此宵小打回原形才是。」

「不錯,是該如此。」裴寂②點頭道。

「你我當然以此為己任。」封德彝③也隨之附和。

唯獨身坐蟠龍金椅的李建成久久沉默,思索半晌才喚過身邊貼心內侍冷冷問道:「太子妃何在?「

內侍從未見過太子會在與朝臣商議國事時走神,準備不及的他慌忙上前拱手:「今日秦王大婚,太子妃娘娘替太子殿下去送賀禮了。」

李建成聽完奏稟點點頭,收回寬大袍袖臉色越發陰沉,目光直眺殿門外沉思。

殿下眾人見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覷,此等關鍵時刻太子建成居然先想到詢問太子妃的去處實屬讓人氣結。自古美色誤國,看來眼前這位即將登上寶座的太子也不例外。

魏徵重重咳嗽一聲:「不是微臣多嘴,按說太子妃也該與秦王避嫌些,畢竟內里宮外皆有謠傳……

李建成霍然抬高視線,一雙飛揚入鬢的濃眉不悅上挑:「哦?什麼謠傳?」

魏徵立即明白自己方才言語已經不小心觸及隱秘,只是性情耿直的他不肯就此縮退將話鋒轉了轉:「不過是一些太子妃與秦王交往過密的謠傳,臣覺得太子妃在此緊要關頭應與秦王分清你我,站在太子這方,以免內泄大計才是。」

李建成聽罷魏徵微妙言語,動了動嘴角:「不若明日上朝,順便依附眾卿家的意思就此廢了太子妃如何?」

魏徵幾乎一口氣噎住,看着李建成不肯納諫也發了脾氣:「太子殿下明知此時廢太子妃對太子殿下聲名無益。」

李建成不禁冷笑:「那現在本宮有一個人盡可夫的太子妃,就有好聲名了嗎?」

魏徵頓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此棘手問題。

李建成睥睨眾人,言語冰冷刺骨:「你們何嘗不是暗自在心中嘲諷本宮後宮失火?」犀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眾人,視線所及朝臣無不惶恐跪倒。

一時間殿下匍匐一片皆不敢抬頭。

太子忽然笑了,隨即安撫各位追隨朝臣:「其實,本宮與各位臣公一樣,如今縱容不過是想借那賤婦之手拖住秦王,省得他知道本宮的謀划坐以反擊罷了,請各位臣公放心,他日本宮登基第一個要手刃的人就是那賤婦,本宮定要為元妻麗華討個公道。」說罷,李建成面帶微笑起身揚手拉住魏徵:「魏徵,你跟隨本宮近十載,莫非你還不清楚本宮是否下得了手嗎?」

魏徵一開始是難逃懷疑,可霸氣十足的李建成此時所表現出的態度分明是更愛江山,哪管那楊氏公主的生死存亡,所以魏徵將信將疑的點頭:「臣自然知道太子殿下定能成就大業,也正是如此,微臣才會如此死命保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乃是當今皇上的嫡長子,繼承大統是理所當然,是吧,各位臣兄?」

群臣也紛紛點首稱是,與跪倒之初的驚恐相比,緊張氣氛頓時淡了許多。

李建成滿意的看着魏徵帶領朝臣見風使舵,他點點頭,轉身重新走向金椅,轉身一瞬無人能見時,他面容所帶笑意頃刻變得冷沉。

昇平並不願去為李世民賀喜,一來她對北族婚嫁習俗並不甚懂,二來也確實不願接受眾人打量她與秦王時的異樣目光。奈何清晨時分李建成派內侍送來賀禮,欽定由她代為轉送秦王。昇平也確實想藉此告之李世民他們的謀划已被太子得知需兩廂準備,這才親自再登兩儀殿。

因長孫氏並非正妃,因此大婚不在秦王府而由內宮冊封,長孫氏需與各方叩拜謝禮後方才由李世民接回府邸成婚。

李淵後宮妃嬪眾多又多姓拓跋,或與拓跋氏交好,大多告假不往。唯獨尹德妃,莫淑妃兩人親自與禮。昇平則按禮數坐在左手三位,長跪皇上空位的長孫無垢此刻正落入她的眼底。

長孫無垢容貌算得上清麗,上次素衣已是動人,如今紅衣嫁裳更是別有一番風韻,六隻金絲攥珠的鳳釵斜於髮鬢也為她平添了些許貴氣。

昇平只瞧了長孫無垢一眼便扭過頭,望着空蕩蕩的殿門,覺得內殿氣氛有些彆扭尷尬。

是了,今日本該由李世民站在殿門外,等候長孫無垢拜別內宮妃嬪后,再由他接回府邸,可此時吉時已到李世民竟然不在。

莫淑妃命宮人送給長孫無垢送上賀禮,錦盒打開,裏面露出一對熠熠閃光的紫金石榴花簟翠的鐲子。

「奴婢謝淑妃娘娘。」長孫無垢匍匐叩首謝恩,莫淑妃善意笑笑:「以後長孫良人不必自稱奴婢,雖然你眼下只是晉封個良人,可秦王他並未娶正妃,你操持家務功勞有嘉,自稱臣妾也不為過,德妃姐姐,你說呢?」

尹德妃抬眼瞥昇平不快的臉色,淡淡道:「稱謂倒是不必在意,以後長孫良人多多照料秦王身體,應事事為他解憂才是。」

隨即尹德妃也送給長孫無垢一柄玉雕紈扇,長孫無垢將玉扇執在手中不由得暗自驚嘆,瞧似不起眼的扇面所繡的石榴葡萄皆是用紅紫寶石鑲嵌而成,她知此物珍貴,立即匍匐叩首道:「臣妾多謝德妃娘娘賞賜。」

尹德妃笑笑不以為然的擺擺手。

長孫無垢由教導嬤嬤領至昇平面前,教導嬤嬤回頭對長孫無垢笑道:「太子妃娘娘可是長孫良人的大媒人,長孫良人需多謝一聲。」

長孫無垢坦然笑笑:「那是自然。」

說罷,她直直跪倒在地。昇平如德妃淑妃般命長樂將太子建成已經準備好的賀禮錦盒拿出。

長樂小心翼翼在昇平身後打開錦盒,瞧見賀禮的她臉色頓時大變,昇平回頭也發現長樂不對勁,再順着她的指尖瞧去,一對紅玉墜角的耳璫正盪悠悠晃着。

昇平眼前一黑險些舉止異樣。這對耳璫原本是她和李建成大婚時李世民所送的新婚賀禮,李建成曾藉此物暗指李世民對昇平用心良苦,行為不軌。險遭廢妃時她曾將耳璫送出用以作為和李世民聯絡的憑證信物,不料此物千轉之後居然又重新落在李建成手中,再次原封不動的作為長孫無垢大婚的賀禮。

莫非李建成是想以此警告李世民,秦王府邸亦有內賊,他已經掌握李世民的全部動態?

如果說,昇平是李世民埋在太子身邊的棋子暗探,誰又是李建成送進去的姦細?

長孫無垢不知為何昇平主僕二人停住動作,她抬起頭望着僵住動作的昇平,此時不管緣由如何耳璫必須要先給新人戴上穩定眼前情境,昇平屏住呼吸,顫抖手指將耳璫為長孫無垢掛好,而後強笑笑:「來日長孫良人要多與本宮來往,切莫因為隔着宮牆彼此生分了。」

長孫無垢點頭,僵硬著施禮叩首,再抬頭殊不知她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長孫無垢也是個再剛強不過的女子,與昇平交手時卻總處於下風,她自然心中多有不甘,昇平囑咐長孫無垢的兩句話被她覺是暗藏嘲諷,眼下當着眾人面又不好發作,所以憋屈至極的眼淚順臉頰輕輕滑落。

昇平見長孫無垢這般不能妥帖心中也是不悅,她似笑非笑的問道:「長孫良人可是喜極而泣?」

莫淑妃不知兩人交往的內里緣由,見長孫無垢哭泣拊掌笑笑:「果真還是個孩子,大約還在為良人封號而氣惱吧,長孫良人你大可放心,秦王為人耿直自然不會虧待你的,來日你再為他生育個一子半女,本宮再奏請皇上晉封你為良人,千萬不要哭了。」

長孫無垢一時口不能辯,只能硬生生又叩了首才站起身來笑笑:「臣妾確實如太子妃娘娘所講喜極而泣,臣妾能承蒙皇上欽點侍奉秦王終生心已足矣,並無因為封號低微而不滿。」

「果然是個識大體的孩子,你只需好好為秦王操持府邸,來日秦王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尹德妃慈愛的笑笑。

一時間皆大歡喜,又是一番鼓樂歌舞齊賀。長孫無垢臉上笑靨猶在,昇平面容倒是冷了幾分。兩位德妃淑妃在上,偏又各有心事。一時間四位女子相處倒也算安靜,任由下方宮廷樂師歌女增添熱鬧。

儀式即將完畢時,李世民才匆匆入內,顯然兩儀殿朝賀的臣公已將他灌醉,他欣然步行入內殿時腳步已經有些不穩,人也是來回的打晃。

先與尹德妃,莫淑妃一一拜過,他再轉身抬頭,昇平與李世民視線相碰,心中不快立即別開。

「臣,拜謝太子妃娘娘前來主持冊封長孫良人的大禮。」李世民醉眼朦朧,笑着說。

「秦王客氣了,此事是本宮應盡的本分。」昇平虛意客套也是笑着回答。

兩人短暫言語后,李世民拉過長孫無垢的手,仔細斷糧察覺面頰有淚,不覺皺緊眉頭嘟囔道:「好好的大喜日子哭什麼?」

長孫無垢見他直直望着自己,不禁訕訕羞紅臉:「沒什麼。」

莫淑妃見狀起身打圓場:「若要打情罵俏回秦王府再說不遲,如今儀式已經完畢,秦王可以將新人接回了,本宮和尹德妃,太子妃也好方便歇息。」

李世民笑着告辭,寬厚大手始終拉着長孫無垢的:「是,臣就此告退。」

說罷,他與長孫無垢兩人同時進退,走出殿門連頭也不回。

陰暗大殿只看得清門外兩人光鮮亮麗的紅色禮服,昇平心中更是不堪。

尹德妃和莫淑妃起身準備離去,昇平命長樂收拾好隨身物品與二妃告辭,心中鬱結的她走的甚是匆匆,棄用車輦,自己徒步直穿上林苑至湖畔,直至一口氣用盡方才停住匆匆腳步。

被刺的心在陣陣抽痛,她在水邊倒影里看見自己陰鬱的面容,難看至極。

曾幾何時李世民的專註摯情是昇平轉身拒絕的動力,他越是緊追不捨,她越是不屑憤恨,可從今日起,他無處不在的關切開始轉於他人,讓她首次嘗到心酸的滋味。

可以預想,接下來李世民會接長孫無垢回到秦王府,兩人對飲一杯天長地久合歡酒,共睡一張百子千孫同枕被,她曲意迎合,他快意掠取,從此夫婦和鳴,再入宮來必然是一個低眉羞澀一個爽意快慰,思及此情此景昇平開始厭惡即將到來的謀划時刻。

其實,昇平不該嫉妒的,甚至她應該就此冷笑,長孫無垢的加入意味着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相殘的宮殺序幕終於開始掀開,可不知為什麼昇平一點也笑不出來,抬眼望望身後跟隨的宮人內侍,嘴角挑了幾次終還是放下。

此處不能流淚,不能微笑,一切只能佯裝無謂,她幽幽說一聲:「原以為時候未到蓮花不曾開,不料想,不知不覺里竟然早已經謝了。」

隨即昇平拂了拂袖子喚聲身後獃滯的人:「長樂,本宮累了,回去吧。」

①長孫氏原姓拓跋。北魏皇室拓跋嵩之後。孝文帝時將拓跋姓改為皇族宗室之長門,故改姓長孫氏。

②唐初大臣,太子黨朋羽,唐太宗登基后將其流放回原籍。

③封德彝,舊日楊素器重的大臣。唐初輔佐太子李建成,兵敗後為李世民所用,官拜右僕射。

千鈞始來人不待

昇平攜宮人迴轉東宮,遠遠便見東宮大殿此刻燈火通明,宮人內侍在殿外頻繁行走,侍衛更是圍滿迴廊。昇平狐疑,提心斗膽下輦一步步踏上台階。

人未及大殿已有侍衛高聲通報,聲音層層傳達,似怕極昇平會驟然闖入影響其中大事進展。

瞬然,殿門由內咣鐺鐺推開,李建成金冠赤裳,面笑神定的由殿內邁步走出來。

昇平率眾人下跪,他含笑扶起昇平手臂,關切詢問:「怎麼回來這麼晚,本宮差點去和二弟要人呢!」

察覺李建成語氣似乎夾帶不滿,昇平垂首不曾回答,李建成展臂摟着羞澀的她入懷,「太子妃怕是累了,不妨回內殿休憩一番?」

昇平從李建成懷中窺視,發現殿門內影影綽綽似有十幾人人影在噤聲隱藏,這些人的身影透過窗紙僵住不動,顯然意在隱瞞她。

昇平會意,登時俯身對李建成施禮:「謝太子殿下,臣妾立即去偏殿休憩。」說罷正要轉身之時,李建成在昇平的耳邊道:「太子妃,且等等。」

昇平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不敢再輕易妄動。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李建成此時必定是正在聚集臣官商討如何除掉李世民之事,因為她的無意中闖入,自然引發君臣所有戒備。

李建成此時……會動手殺她滅口嗎?

心中憂慮百轉,身上竟被人披上一件黑雒毛風麾,黑雒毛硬挺,毛尖撫在昇平臉頰猶如李建成冰冷手指,激起她一片戰慄恐懼。

「秋涼風急,太子妃小心身子。太子妃更要能做到臨於風前不動不搖,才能身體安虞無憂。」李建成傾身貼在昇平背後聲音沉沉的道。

昇平良久以後才回答:「是,臣妾明白太子殿下話中意思,臣妾先行告辭。」

宮人簇擁昇平悄然離去,李建成靜靜佇立東宮正殿門口,直等到不見昇平一行人人影方才對身後之人冷笑聲:「魏徵,你們出來吧。」

殿門由內再次推開,魏徵等十幾人尷尬走出,紛紛向李建成俯身施禮:「太子殿下,太子妃如此遊離太子殿下和秦王兩邊實屬危險,不若……」

李建成緩緩開口:「不若本宮親手殺了她?」

「楊家如今已沒有仰仗,即便太子殿下動手殺了楊氏也有緣由。太子妃不守婦德,秦王意欲媾合,再由太子殿下親手正法以正百姓視聽,孰是孰非天下人自然分得清楚。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魏徵抿胸前鬍鬚道。

「明日魏徵魏卿家不是還要彈劾秦王嗎?此番折騰可有充裕時間?」李建成漠然回首,一雙凌厲眼睛直視魏徵。

「這個……」魏徵被李建成犀利視線逼得垂首不語,兩人僵住不動,四周臣官宮人也都屏氣凝神不敢出聲。

突然,台階下蹬蹬跑上一名跟隨太子多年的心腹內侍,噗通跪倒在李建成腳邊,「太子殿下,奴才有要事稟告。」

「講!」李建成不耐煩的拂袖。

內侍有些猶豫,一時不知該講不該講,他暗自打量四周臣公神色也是紛紛探究,遂貼心悄然站起俯在李建成耳邊輕聲道:「秦王新婚之夜隻身離開秦王府……」

「他想做什麼?」李建成一把抓住那名內侍的胳膊,厲聲反問。

內侍從未見過李建成如此嚴厲過,他頓覺驚惶不已,壯膽壓低聲音又道:「秦王潛入皇宮,已向東宮而來。」

昇平獨自躺在床榻上,心中正在難過。一挽青絲胡亂覆在玉枕上,如同寂寞的蔓藤爬滿整個空涼的芙蓉簟。

心中被寂寞糾纏,幾乎按捺不住的她拚命闔緊雙眼,不想讓自己去糾結李世民的新婚之夜,不想讓自己去揣測李建成聚集謀臣的內幕,她只想求個安然入睡,卻不能夠。

絲滑的寢被遮不住身心空蕩,除了輾轉,還是輾轉。

寂靜無聲的大殿,長樂不在,侑兒不在,第一次,昇平察覺自己如此害怕黑夜寂寞,更害怕沒有人陪同的夜晚。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我許你傾盡天下。又似乎有人在說,我們從水路出宮,從此山高水闊。記憶如同水紋般層層蔓延開,她如同被人溺在水中,冰冷的水就此漫過喉嚨讓她難以喘息。

「篤篤。」有人敲門。

「進來。」昇平驟然睜開眼,疲累的她平躺在榻上,全身異常無力。

長樂碎步走入大殿,整個人輕輕附在昇平耳邊嘀咕兩句,昇平眼底驟然燃起一絲光亮隨即又再熄滅。

「也太大膽了,他一個人發瘋也就罷了,憑什麼要拉上本宮一同丟掉性命?」昇平似不以為意般喃喃。

長樂又俯身道出幾句,她低低的聲音傳入昇平心底引發悸動。月色如霜,昇平被冰冷的顏色奪走最終的堅持,茫然起身隨着長樂去赴這個明知註定自己會沉淪的約會。

大約還是因為耐不住寂寞吧。女人最怕寂寞,因為寂寞容易噬人心骨,寂寞容易噬人神智,此刻她心中空白一片,木然披上風麾匆匆從內殿後門離開。

靜夜偷偷行走的長樂不曾手執宮燈,後門原本應有的內侍也悉數不見,一路月光隨同昇平而行,靜靜為這個深夜赴約的寂寥女子照亮。

棲鳳宮,算起來昇平已許久不曾去過了。

從她不再是大隋公主開始,從她不再純真如同往昔一般,她便遠離了那方凈土。那個嬉笑打鬧的小阿鸞,那個只願與楊廣桂花樹下翩躚奔跑的小昇平,皆隨着棲鳳宮被改換的宮名而遠去,她始終在刻意躲避經過此處。如能不經過棲鳳宮便命人遠遠避過去,必經時,她也會執意中別開雙眼視線不去留戀那些過往。

他,偏約她在此處相會。動了她心頭最在意的心思。

三更時分,荒廢的宮殿裏梧桐樹葉闊繁茂,搖碎點點月光銀影。

昇平推開宮門而入,長樂則垂首佇立在棲鳳宮門口不再向內前行,任由昇平一人徐徐步入感受過往。

腳下有數丈堇色紅毯直入殿內,已經敗落的宮苑唯此毯異常簇新。昇平摸進棲鳳殿內,漆黑的夜色里四處彌散著熟悉的氣息,她毫不費力摸到宮燈所在,還來不及再尋找火鐮人已跌落寬闊懷中,炙熱的唇暖暖的貼了上來。

昇平向來在情事上被動,可今日兩人糾纏在她的昔日夢境裏,似乎變得不那麼真實起來。於是昇平恍惚的捨棄所有矜持只剩下獨佔愛人的慾望,不閃不躲,亦用力回吻他。

良久,兩人唇舌分離,她不察自己話語中竟含了些許幽怨:「今夜秦王本應紅燭美人相伴還來此處犯險做什麼?」

輕嘆聲幽幽怨怨,氣息更是搖曳他人心神,似哀恨,似寂寥,一聲催入人心,惹得李世民幾乎情思迷離,還想再親吻夢中輾轉思念的她。

「因為我想你。」李世民張臂摟住昇平。

不知為何,秦王府艷紅的喜慶無法掩住昇平失望離去的孤寂身影。獨坐在喜房的長孫無垢面容時似昇平嗔怒,時似昇平羞怯,提醒李世民今夜還有一人獨自隱匿在宮中寂寥空望着一同攜手。

無詔入宮是死罪,即便身為皇子也不能倖免。獨見妃嬪也是死罪,即使有天塌地陷大事也不可擅行。

偏李世民遏不住自己的思念,動用所有隱藏內宮線人,費盡千辛萬苦潛入她昔日宮苑,只為在自己另娶之日許她一個終生承諾。

「等我,你一定要等我。來日,你必定是我的皇后。」他熾熱嘴唇在她耳邊呢喃,輕呵氣息入骨銷魂,用許諾吞噬昇平的所有理智。

昇平俯在李世民懷中不再想其他,為輕飄飄一句話嘴邊浮起笑意。他不再是世敵李家親王,她也不是前朝楊氏公主。他們不過是世間最尋常不過的男女,糾纏着慾念。

真心若此,夫復何求?

「為什麼不回答我?」李世民聽不到昇平回答急了起來,怕她還在傷心彆扭,他執著的望着她求一個肯定的回答,人似孩童般忐忑難安。

「紅嘴白牙,說了也不過是過耳雲煙,什麼時候秦王親手拿了鳳冠跪在本宮面前,才真答應你。」身處再熟悉不過的棲鳳殿昇平似乎也輕鬆了許多,隨意嬌嗔眼波流轉。

李世民緊蹙眉頭,一把用力箍緊昇平鄭重發誓:「我說的話,句句當真。」

昇平羞澀別開雙眼,有意為難:「誰也沒說秦王的話是假的,只問秦王屆時是跪還是不跪?「

「若有一日我大功得成,必手持鳳冠跪行至公主面前如何?」李世民的呵氣徘徊在耳邊,昇平身子不住微微顫動。

昇平還未回答,門外已有匆匆腳步聲猛地響起,只見一步沖在前,咣當一聲踹開大門,大笑道:「怕是沒有那日了吧!」

李世民將昇平擋在自己身後,昇平見狀卻反手掌摑李世民,清脆聲響出其不意回蕩在大殿李世民頓時怔怔,他眼睜睜望着昇平飛一般奔向李建成,跪在夫君腳下不住哭泣,雙肩不停的顫動似異常害怕驚恐。

昇平偷眼瞧去,此時李建成身後佇立數名貼身帶刀侍衛,皆是常隨太子身邊以衛安全的熟悉面容,想來他也覺今日太子妃有辱名節之事不宜被外人知曉。

長樂則披頭散髮的夾雜在中,人被侍衛綁住手腳,頸項上更是架著明晃晃刀劍。並非是她不示警,而是根本來不及示警時,刀劍已經逼到了身邊。

荒殿內,昇平,李建成,李世民三人各懷心事對立,陰森黑暗中根本看不見彼此表情,心中卻在暗自揣測著容忍底線。

昇平抽泣:「秦王殿下,今日本是你大婚之時,你不該舍新人獨自闖禁宮,本宮無奈只能好心來此良言相勸,可你偏偏不聽,若再不回去,長孫良人又該如何自處?」

寂靜,猜疑,心中忐忑。三人表情再次輪換。

李建成聞聽昇平辯解突然哈哈大笑:「是阿,新婚之夜二弟不去懷抱美人,與你長嫂在此做何打算?」

李世民猛然上前一步,昇平立即緊張站起抱緊李建成右臂,似驚恐難定,想要在安全的地方尋求庇佑。

「臣弟……,不解女人心事。」李世民猶豫片刻,才對李建成回答模稜兩可的話。

「胡說,二弟怎會不解風情,分明是想要藉機與太子妃一敘舊情吧?」李建成似暗夜羅剎挑起嘴角微微冷笑,他回手掐住昇平下頜:「太子妃,本宮的猜疑是否正確?」

昇平臉色蒼白,眼睛來迴轉了轉,惶然回答:「當然不是。「

「那太子妃與本宮解釋一番,「他日手持鳳冠跪在太子妃面前」這句話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李建成手指再次加力,指尖幾乎摳入昇平頸項的皮肉里,昇平接近窒息。

只需再施加一丁點力氣,昇平就會命喪此處。

昇平突然發瘋般掙脫太子鉗制,拔出他的腰下佩劍直橫在自己頸項上:「此事與臣妾本是無關,若太子殿下不信,臣妾只能以死明志。」

李建成四兩撥千斤的將食指與中指一併夾住劍尖,昇平力道柔弱已無法再動,他冷笑:「也不必自刎,太子妃無須一而再再而三用自刎來要挾本宮,此刻只需太子妃做出些什麼動作證明給本宮看,到底是二弟意圖不軌,還是你們郎妾有情即可。」

昇平頓時渾身顫抖,手握劍柄一時不知該如何動作。只見李建成力若千斤沉重,壓住劍尖往前送,昇平根本拽不住劍柄,身子也隨劍慌亂而出。

嘭的鬆開,李建成微微含笑。昇平頸項已離劍鋒幾寸遠,而前方劍尖直指李世民衝去。

幽暗大殿,昇平一步步近前,她直直望着李世民,黑暗中,兩人皆無表情。

劍鋒吸收微弱月光泛著青幽色彩,沒幾步,劍鋒已頂在李世民胸前。

就此將劍交給李世民讓他殺出一條血路出去?可他一人能頂幾人之勇?若身後再藏一個負擔如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呢?若就此反手殺了太子建成?怕是劍鋒還來不及割傷太子衣角邊緣,她已被眾位侍衛出手斃命,還談何求生?

顯然,除了殺掉李世民,此時已無他法。

昇平與李世民四目相對,分明看不清他,又分明看的清他。

昇平二話不說閉緊雙目,使出全身力氣一刀捅入李世民胸口,口裏叱罵:「逆賊,本宮早想將你親手剮死了,你殺兄長奪我山河,本宮恨不能生啖你肉,熱飲你血!」

劍尖深深刺入,昇平幾乎能聽見劍鋒割斷李世民肋骨的森然聲音。手還來不及遲疑,太子建成已站在昇平身後,用掌心扶住她手腕,狀似回拉,實則暗中加力向前推:「太子妃,息怒。」

劍尖越入越深,李世民躲也不躲,直直挺著接受。

劍柄終貼在李世民胸口,有溫熱的黏稠血意滴滴答答落在昇平手背。

昇平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跡愣愣,李建成握住她的手腕再向後猛力拔出佩劍,一把伸出左手將李世民身體重重推開,李世民吃不住力噗通跌倒在地上,用力爬起又跌倒,口中始終不肯發出一絲痛苦呻吟。

「二弟,李世民!你憑什麼和本宮爭?嫡長子是本宮,你就算統領大唐軍馬追隨臣子也不過都是些寒族莽夫,門閥士族擁立的是本宮,他們才配與本宮一同坐得天下江山。即便來日你果真奪位成功,門閥士族又有幾人能真心為你鞍前馬後的效力?」李建成俯身拉起李世民冷笑道:「更何況,本宮身邊還有太子妃來牽制你?你知道嗎,她是本宮的人,身心皆是。」

李建成一把抓過昇平長發,按在李世民面前,笑道:「所以二弟放心,本宮登基以後永遠不會廢后,二弟,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齊腰長發被李建成用力薅住,昇平痛苦彎腰,強忍着疼痛的她額頭已經滲出汗水。李世民疼惜的看着昇平,偉岸身軀半跪倒在地一動不動。

停了半日,李世民捂住胸口傷勢再勉力站起。李建成當着他的面卡住昇平頸子將她甩在一邊,侍衛衝上將李世民制服在地,侍衛首領抱拳在胸等李建成令下:「太子殿下,如何處置秦王?」

「立即送回秦王府邸。」李建成緩緩一笑,看看眼前氣息虛弱的李世民:「若非你執意入宮,此事還一定能成功。今天你當真助本宮一臂之力了,咱們明日勝負已定。」

侍衛將李世民推拉拽出,趁無人發現將秦王送出禁宮。

昇平也被李建成拽住手腕拖拉出門,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棲鳳宮再次回復寂靜,仿若不曾發生什麼。

唯獨金磚堇毯上流下洇紅血跡,暗黑一片。

太子身邊近臣魏徵對此時始終緘默不語,眼睜睜見太子妃被囚入內殿後捋了捋鬍鬚,上前一步進諫:「太子殿下,為何不就此殺了秦王和太子妃?」

「深宮內殿皇子暴卒事關重大。況且……他此時已經身受重傷再不能與本宮爭位,待本宮登基以後再定他的生死簡直易如反掌。」李建成眯眼,眺望依舊沉浸在夜色中的宮殿,「起風了,你也先回吧。「

「可是,若不斬草除根,恐怕……」魏徵心中有所不安,總覺得太子若此時放過李世民,必然身遭反噬。

「沒有可是。若真要說到斬草除根,恐怕連本宮也要除掉吧?本宮與秦王也有血肉相連!」李建成泰然詰問。

魏徵見太子如此不聽勸說,噤聲再不敢多說。

李建成轉身入內,魏徵也只能嘆息著從暗夜裏離開。

李世民被眾人送出宮苑,先行已經有人通知了長孫無忌,長孫無忌騎「青騅」①獨自前來,他雙臂展開接過近乎停滯氣息的李世民。侍衛首領向他拱手:「長孫將軍,屬下只能送秦王到這裏,屬下還有它命,對不住了。」

長孫無忌默然將已無聲息的李世民放置馬後不與此人對話,策馬揚鞭迅速帶轉馬頭,青騅一聲嘶鳴立即放蹄馳騁,不消片刻功夫已經消失在眾人眼前。

長孫無忌趕至王府,因前來為秦王大婚賀喜之人還沒有散盡,長孫無忌只能將李世民背在肩頭,裹蓋住黑色披麾,迅速徒步穿過迴廊徑直奔向新房,長孫無垢見兄長疾馳而至剛想開口詢問,只見長孫無忌彎下腰,披麾散開,臉色慘白的李世民已頹然倒在婚床上。

李世民遍身血污染紅玄色長袍,看情況傷勢頗重。外面有隨侍僕婦聽見聲音冒然闖入房門,長孫無垢立即面容坦然站起身將僕婦推出:「秦王剛剛酒醉了,你們先去煮些醒酒茶來,再打盆凈水進來給我就行了。」

那僕婦偷眼看看神色淡定的長孫無垢,人疑惑著離去,長孫無垢和長孫無忌一起將李世民血色外衣撕開,此時血污已經乾涸,外衣正粘在傷口上,一旦撕開便會扯動皮肉血流不止,長孫無垢輕輕剝開外衣才發現李世民所受的傷前後貫通,可見下手者之用力。

長孫無垢見狀不禁蹙眉:「什麼人敢對秦王下這麼狠的手?」

長孫無忌提及背後蹊蹺不由得面沉似水:「是太子下的手。看來,計劃要提早進行了。」

李世民失血過多已經人事不知。長孫無垢用髮鬢金釵將傷口周邊的腐肉挑出,長孫無忌隨身有治刀傷良藥,再擰開蓋子將藥粉按上去,藥粉刺痛,昏迷中的李世民猛地抽痛,額頭滲出層層汗珠。

僕婦送來水盆和醒酒湯,長孫無垢笑着走過去,以自己身體將僕婦好奇視線遮住,狀似無意的說:「秦王喝的酒也太多了,你先去與總管說聲,今日賀喜之人明日秦王再來打賞,今晚王爺先在主房休憩了。」

僕婦應聲退去,長孫無垢再次回身,將水盆端到李世民旁邊用清水將他身上傷口擦拭乾凈,長孫無忌欲將外衣撕開為他包紮傷口,長孫無垢按住長孫無忌的手腕,輕聲阻止:「大哥,你一會兒還要從正門走出去,衣不蔽體如何跟眾賓客解釋?」

長孫無忌覺得妹妹說的有道理,又將衣服再穿起。可總不能撕掉床寢被褥來包裹傷口,長孫無垢只能背過身將自己貼身的紅裳脫下,用牙齒撕成寬條,將李世民胸口傷勢包紮好,轉過身對長孫無忌說:「此時前廳人員紛雜不能請大夫過來,等到明日人少時,大哥還是請位大夫過來替秦王瞧瞧吧,我看情況有些不妙。」

長孫無忌面色凝重的點頭:「你一個人獨守此處要小心,若秦王他……遭遇什麼不測……你也難逃利害干係。」

長孫無垢停住手中動作,望着李世民慘白面色心中悵惘:「他生,我們長孫家難逃干係,他死,我們長孫家也是生死相依,真不知如此奔忙碌碌最終為了什麼?」

「若是他日秦王能登上皇位……」長孫無忌這個七尺高的漢子竟說不出謊言來哄騙自己的親妹子。

長孫無垢澀然一笑:「你真以為他登基後會善待咱們長孫家?」

長孫無忌愣住,旋即惡聲惡氣道:「若他不肯,我自有辦法,為兄的先走一步了。」

長孫無垢並沒有起身送兄長,只是一個人獃獃坐在李世民身邊,為他擦拭額頭,掖被子,而後望着窗外漫長夜色發怔。

①青騅,昭陵六駿之一,李世民最愛坐騎。

明朝誰為砧上俎

太子東宮內殿寂靜非常,長樂已被帶刀侍衛就此押出,只剩下李建成將失魂落魄的昇平摔在床榻上。

昇平低垂面龐抬手自若的整理一下髮鬢,而後從榻上爬起坐下,始終不曾瞧上一眼面前盛怒下的夫君。她的姿態被李建成由上而看,像是怕極了自己。心中頓生不滿,用手指硬生生將昇平下頜抬高,卻在不經意間察覺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厭惡。

李建成冷笑:「怎麼,怨恨本宮衝散太子妃和秦王的苟且好事?若不是本宮及時出現,怕是皇后的鳳冠都已經戴在太子妃頭頂了吧?」

昇平不語,先前用長劍刺殺李世民時的狠絕已不見蹤跡。此刻她心中難抑的是對李世民嚴重傷勢的擔憂。

不知道他今夜能否支撐活下去。不知道來日大業是否還能繼續完成。

李建成見昇平木訥不語手指鬆開她的下頜,「不妨再告訴太子妃一件秘事,明日一早上朝時本宮便會與幾位重臣聯合諫言彈劾李世民,以軍餉中飽私囊,攜寒族將士對朝政怨懟,另備蟒袍金冠欲取父皇皇位而代之等罪名奏本,務必讓李世民從此了斷對皇位的痴心妄想。」

「當今皇上英明睿智,又怎會相信如此荒謬的奏本?」昇平幽幽道,語氣中含有不置信的輕蔑。

「父皇老矣,人一旦身處寶座之上俯視眾生生死,難免會心生多疑。這些欲加之罪有則難逃死罪,無則亦會貶黜廢封,父皇又怎會去一一細辨?自古父子奪位的事並不少見,單就是你們楊家不也有煬帝逼死親父一說?」李建成輕佻一笑,又說道:「說起這些典故,想必太子妃比本宮還清楚些,你說呢?」

「太子殿下不該將這些秘事說與臣妾聽。」昇平慢慢昂起頭,雙眼直直望着李建成:「太子殿下就不怕臣妾有意通敵嗎?」

「說起通敵一事,本宮還真要謝謝太子妃,若不是拜太子妃你那一劍所賜,李世民他怎麼會重傷難愈,又怎麼會任由本宮揉搓彈劾?明日縱然本宮說秦王他意圖殺父弒君奪取皇位他也無法邁步金殿為自身辯解了。若是如此算來,本宮倒要真真切切犒謝太子妃一樣好物件。來人!」

李建成舉手擊掌,掌聲落罷,已有小心翼翼的宮人手托金盤而入,金盤之上赫然擺放三樣物件。鴆酒,匕首,白綾。

「不知太子妃更喜愛哪樣?」李建成接過金盤托至昇平面前,右手從中端起金樽逼在她的唇邊,金樽杯壁冰冷觸覺驚得昇平本能閃躲,李建成見狀眼底寒光陡然閃過,他唇上凝著笑,語聲輕佻:「哦,原來太子妃不喜歡鴆酒的味道?那咱們換換,這把金匕看上去倒是還算鋒利。」

李建成放下金樽拿起匕首,手持匕首順着昇平耳側輕輕撩過,只見一縷青絲長發已隨刀鋒力道飄飄落下散於榻上,「這匕首讓本宮想起本宮母后。」李建成似回憶起幼年過往緊皺眉頭,他將匕首放在眼前仔細端量,又用鼻子嗅了嗅,繼而冷笑。

「母后的血極濃,噴濺在床幃上,流也流不下來,要等本宮用手蹭了才粘在袖口上,那些血在袖口上洇暈開,宛若碩大一朵紫綬金章,至今,本宮還能聞到那股血腥味道。」李建成拽著昇平的袖口輕嗅,彷彿那裏正在綻放盛開紫綬金章,神情異樣滿足。

昇平心中一抖,不覺人已後退,「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先皇后是自殺的?」

李建成逼近昇平,面容發出異樣的光彩輕聲道:「不,是秦王害死的。」

昇平搖頭:「可是竇皇后也是他的母后,這怎麼可能?」

李建成唇角揚起,忽將匕首放至昇平脖頸邊慢慢磨蹭:「他親眼目睹一切,叫來了父皇。父皇到時,偏母後身邊還有其他人……」

昇平心中不覺驚異,莫非是李淵無法忍受竇後行為不端的恥辱,親手殺了皇后?

「母后自然是護著那個青梅竹馬的玩伴,本宮與元吉皆抱着父皇的腿不讓他近前,偏是秦王他領着父皇直逼母后榻前。這把金匕便是他交給父皇的。」李建成將金匕掂量掂量:「我們北族人生平最不能容忍有兩件事,一奪妻,二弒父,所以父皇自然不會饒了母后與那人,只是秦王不曾料到,他的告密除了害死自己的母后,還害死了他的親生父親。」

昇平幾乎再不敢聽下去。原以為大隋宮闈糜爛腐朽,原來大唐宮闈也未嘗由始乾淨。堂堂竇氏敢於在內府幽會青梅竹馬的戀人,怕也只有北族女子才能幹得出來的荒唐事。昇平默默坐直身子語意深沉:「至此,太子殿下便開始恨了秦王?只因他害死太子殿下的母親?」

李建成並不回答昇平問話,只是隨手又拿過三尺白綾置於昇平面前搖晃:「這條白綾太子妃你可曾見過?」

昇平望着三尺白綾,心中再次一驚,隨即她輕輕開口:「是華良娣曾經用過的吧?」

李建成點點頭,手指一寸寸撫過白綾目光留連不舍:「本宮迎娶麗華入宮時,她方十六,至死,也不過是虛滿二十,還不及太子妃此刻一般年紀。」

昇平額上滲出冷汗,淡淡道:「華良娣逝去時正處青春少艾,實在可惜。」

「本來,父皇本意是由本宮親手結果她的性命。但本宮沒忍心動手,她哭過,鬧過,等到累了便笑着催本宮一同入睡。她自懸時本宮仍在熟睡,天明睜眼才發現人已盪悠悠斷氣多時。而本宮枕邊尚遺她身上殘香,十指還存她發間的觸感。」李建成淡淡笑了:「她果真是個氣性大的孩子,寧願自我了斷也不肯假以人手。只是她如果能再多等幾日,本宮也許會想出其他與父皇斡旋的對策。只可惜,她不肯等,也等不來……」

昇平隱隱覺得太子眼底戾氣越來越重,語聲雖還算平穩但喉間已經哽住,吐字漸漸不清起來。她臉色蒼白再緊張的瞧瞧那杯金樽毒酒,沉吟須臾立即回答:「這樣看來,鴆酒便是太子殿下真正賞給臣妾的玩意了。」

李建成靠在昇平身邊,目光灼灼,驟然間好像聽到了什麼可笑之事,輕聲低問:「太子妃可敢死嗎?」

「敢與不敢,和死與不死是兩回事。」昇平竭力讓自己面容顯得異常鎮靜:「太子殿下如果是想賜死臣妾,臣妾不敢也必須敢,太子殿下若不想賜死臣妾,臣妾敢也不能說敢。」

「麗華過世前日曾負氣讓本宮發過誓,若真有一日迎娶大隋楊氏做太子妃,必等登上皇位時親手抹了她的脖子。」李建成笑,深深看着昇平:「倘若本宮心軟,她即使魂歸陰朝地府也要與本宮算賬。」

李建成將那杯鴆酒復又端起抵在昇平嘴邊,深紅瓊漿襯得她唇色慘白:「可惜……」

太子的視線有些迷離,人貼住昇平嘴唇輾轉輕咬,百般柔情似傾瀉而出的月幕,籠罩住昇平想要逃離的動作。他的唇齒間發出一聲幽幽輕嘆,許久才肯放開昇平的嘴唇。

他緊緊望着昇平,指尖捏著金樽雙足分外用力,雙唇因激情變得殷紅,他深深的笑:「可惜,本宮現在真的有些心軟了。」

昇平愣住,似乎沒有聽清太子的含糊言語,還來不及追問,門外猝然發出一聲清脆聲響,似有件金屬兵刃砸在地面激起迴音遠播,隨即伴隨幾聲斥責隱隱順着靜夜傳入內殿兩個僵持男女的耳中。

「密室已封,刀劍各屬,太子殿下不曾發令你竟然膽敢擅自動用長刃!」

「屬下知錯,只是屬下想着時日不多,還需輕點兵刃數目,一時手中不穩才跌落在地。」

「住口,來人,帶下去將他封口!」

夜色掩蓋的何止李建成心底有關過往的隱情,怕是還有即將發生的大事——太子東宮的長殿迴廊下有密室,他們在……私自鑄造兵刃,以求兵變謀篡皇位。

昇平尚來不及反映,先一步覺察的李建成已從榻邊猛地站起,一隻手用力卡住她的頸項陰狠道:「原本本宮還想留你一條性命……,只可惜,你時運不濟,聽到不該聽的東西,你自認晦氣吧。」

昇平見他動了真性情拼力反抗,奈何抵不過李建成成年男子的力道,眼睜睜看着他將盛滿鴆酒的金樽送至自己面前,她牙關緊咬,死活不肯開口,一杯鴆酒灑滿前襟臉頰,因鴆酒所致肌膚疼痛難忍昇平忍痛不住只好竭力掙扎,趁太子不備,將他重重推倒在地,想也不曾想便往外跑。

伸手推開殿門,發現殿門外迴廊下正有密室門敞開,來來往往幾個手握重刃的侍衛看見太子妃遽然從內殿奔出,也驚得怔住,忘記隨手掩蓋密室正門。

幾目相對,誰也不曾邁動步子。

只見昇平身後李建成全身帶着殺氣奔出,一掌擊在她的頸項上,昇平眼前一黑就此昏厥過去。

李世民醒時已近天色亮明,窗外略有些灰濛濛光亮,昏暗光線里似乎有人俯在桌上一動不動。

他想也沒有多想便將窩在心中的關切問了出聲:「我沒事,你還好嗎?」

沉沉一聲驚醒了沉睡中的人,那人利落起身,面容平靜緊抿著唇角走到李世民面前,先是仔細將他胸口傷處內外檢查了一遍,又用冰涼手背探探他的額頭,而後焦急的開口:「秦王還有些發熱,只是不知道哥哥何時才能找大夫過來。」

李世民迎著微弱光線將那個人的身影攝入眼底,看清,而後黯然閉上眼睛,身子又放平了些,語調也有些冷冷的:「現在幾時了?」

「還差一刻寅時。」長孫無垢將絲帕放入盆中洗了洗,又為李世民胸口上的傷擦掉些血污,她低低道:「哥哥說,太子既然已經提前知情,秦王必須先行動手讓太子措手不及才是。」

李世民平卧在床,目光直視帳頂,喜帳里掛滿百子千孫的綉件,密匝匝晃得人滿眼喜慶。他漫不經心的望着,望着……

不知道,她回去后,可會有命活到天亮。

思及至此,胸口又有一陣芒刺般巨痛,呼吸也難以維繫。可心中最痛處是暗夜中不曾分辨她的神色。李世民明白昇平別無選擇,只能以刺傷他來求自保。她的耳光,她的叱責,她的拔劍相向都是逼不得已而為之。

長孫無垢並不敢貿貿然上前打斷秦王的沉思,她只能怔怔坐在那兒,望着滿眼紅色的喜房,眼前所有琳琅粉彩擺設在她眼中影影重重的虛幻起來。

他,大概心中還在想着那個女人吧?

「今天是不是要入宮謝恩?」良久,李世民才低聲問道。長孫無垢點點頭,緊張的雙手將裙擺用力擰了擰,低頭恭敬回答:「教導嬤嬤說,日出必須入宮謝恩。」

「你先梳洗,再幫我換身衣裳,我們一同入宮謝恩。」李世民以雙臂支撐起身體虛弱的道。

「不行!」長孫無垢先喝止了,可又覺得自己過於激動有些異樣情愫,隨後她落落坐下淡然的說:「秦王身上的傷勢太重不能入宮。」

長孫無垢心頭隱隱有些不安,究竟是怕什麼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只是本能想阻止李世民繼續接下來的瘋狂舉動。

是的,必須阻止。

帶傷入宮,若能不被皇上察覺還好,若被皇上察覺命人追查下來,昨夜李世民擅自闖入內宮一事想瞞也瞞不住。屆時功虧一簣,白部署這麼久的謀划大計。

李世民抬眼與長孫無垢四目相對,冷冷的說:「如果我今日不去上朝,才真的會永遠都入不了皇宮了。」

寅時三刻,李世民騎馬在前,長孫無垢車駕隨後,由數十侍衛僕婦丫環列道陪同,一行人浩蕩盪向皇宮徐徐前行。車馬隊伍臨近宮門時長孫無垢掀開車幃,但見皇宮城門高懸晃動明燈,城樓上隱約可見配劍侍衛來回警惕巡視,似夜幕不曾離去仍存冷意。

由承天門車隊直行而入,在門前停下車馬。大唐宮規,過宮門者必須下車輦搜身。

李世民一騎佇立在眾人面前漫不經心的對準備搜身的宮門守衛說:「我今日領新人回宮謝恩不曾帶什麼利器。」旋即將披麾大敞,露出內里紫金袍靴,侍衛往秦王腰間看去,確實不見刀劍利器。

守衛宮門的侍衛見狀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滿臉賠笑點頭鞠躬:「如此說來,連長孫良人的身也不必搜了,哪裏見過新人帶過什麼違禁利器入宮呢!恭賀秦王新婚大喜,秦王請先行。」

李世民點點頭,俯身對車駕中的長孫無垢道:「不必害怕,早朝皆是如此謹慎的。」

長孫無垢眼望了李世民一眼,立即明白他話中意思,她也笑着點點頭:「有秦王在,臣妾自是不怕的。守謹,賞!」

一位名叫守謹的丫鬟領命,將事先準備好的幾袋子喜字金錁子送到幾名侍衛手中,侍衛們見到外財自然迭聲跪謝。

車駕繼續前行。放下窗幃的長孫無垢才發現自己手心已經滲出一層膩人的冷汗,她深深凝望前方騎馬的李世民陷入沉思。

今日李世民騎在暗紅密鬃的什伐赤①上,黑青色長麾隨風飛揚,紫金蟒靴蹬在馬環輕點示意,策馬揚鞭的姿態似有說不出的威儀赫赫。

若非知道內情的人定以為他昨晚逍遙快活,今日身體爽利。偏長孫無垢知道,隱藏在他胸口劍傷之深足以讓他斃命。

李世民真是怕再進不了皇宮才會冒死硬撐嗎?

長孫無垢心頭酸楚,輕嘆口氣,收回視線。答案在他和她的心中都很明晰,只是沒有人願意去點破。

出承天門,入月華門,一行車馬直逼兩儀殿。兩儀殿旁天角仍有朝霞未散,魅色紅暈裹住雲雀在殿脊上來回徘徊。李世民勒馬定住望向東邊宮殿,此時太子東宮一帶肅靜異常,被雲朵厚重包圍彷彿什麼都看不見摸不到。

如果是昨夜李建成已將太子妃賜死,此時怕是已驚動皇上了。但定眼觀看內外宮人內侍皆是安定從容,料想是李建成還來不及動手,或者是他怕動手殺死太子妃失掉皇上信任。

李世民當下心裏安穩些,墊腳翻身下馬,用力按住胸口傷處,強忍住腔子裏血腥味道一步步邁上台階。眼看兩儀殿朱紅殿門近在咫尺,忽而聽到身後有人笑道:「二皇兄,別來無恙吧?」

李世民回頭,一見來人神色大變,整個人頓了頓隨即笑道:「怎麼,四弟,也回來了?」

李元吉緩緩上了一步台階點頭:「劉武周叛亂一事已有眉目②,我自然要回來。」他向台階下望去,正看見八寶瓔珞蓋的車駕窗幃掀起一角,露出長孫無垢粉琢容顏笑道:「怎麼,今日是二皇兄帶着新人進宮謝恩的大喜日子?」

李世民微微含笑:「昨夜正是喜事日子,為何四弟沒有昨日來二哥這裏喝杯喜酒呢?」

李世民話音未落,已有人替李元吉回答:「只因為昨夜事情太多,四弟實在忙不開。」

李建成從容從兩儀殿內走出,笑看眼前兩位兄弟,他狹長的雙目佈滿血絲卻不掃神采飛揚,張開雙臂攏著兄弟兩人:「你們怎地在殿外便說起家常了?進來吧,還有一個時辰就要上朝了。」

李世民只能點點頭,不動聲色的踏步上前,與太子擦身而過時,太子揚手拍在他的胸口:「只要二弟能捨得春宵入宮,咱們兄弟三人還有什麼不能在裏面說的呢?

此掌狀似無力卻惹得隨後上了台階的長孫無垢啊的一聲驚叫。李氏三兄弟同時回身望着她,長孫無垢頓時察覺有些窘迫,漲紅臉龐道:「昨夜那裏……」

李世民朝長孫無垢微微一笑:「不過是咬破些肉皮算不得什麼。」

李元吉一聽,哈哈大笑,整個粗猛的身子仰起半邊,他身量比李世民還要魁梧些,如此動作幾乎將李世民壓在背後,「好個閨房情趣,若不是礙著今天必須謝恩怕是二哥連房門也不願意出呢。」

李建成嘴角挑起,「是啊,只怕二弟真的是連房門也出不來呢。」

李世民定定望着身邊的長孫無垢,也是在笑。一時間三兄弟各懷心事,六目緊盯面色漲紅的長孫無垢。

長孫無垢咬緊嘴唇,腳下加快步子跟上李世民,李世民回身握住她的手似無限寵溺的說,「走吧,父皇該等急了。」

晨曦之下,長孫無垢看清李世民胸口衣襟處已有洇洇血色滲出。寬厚掌心,也是濕了一層汗,有些微微直顫。想必剛剛太子幾掌已經拍裂昨夜服藥包紮好的傷口,才會有這麼多的血漸漸湧出。

長孫無垢雙目一轉微微笑道:「為什麼太子妃娘娘她不在?」

皇子納妃入宮屬於內事,進宮謝恩當日也應有內眷貴妃相陪,殿外列有宮人數十可見貴妃賢妃淑妃德妃皆已到場,偏偏不見太子妃隨太子一同出入實在有違常理。

太子李建成低頭不語,倒是李元吉上前替太子打了圓場:「聽說是太子妃有恙在身,今日不能來了。」

李世民原本撐著的身子僵硬了一下,隨即對長孫無垢說:「可惜了,改日你再單獨拜望太子妃探病吧。」

長孫無垢點頭,又拉住李世民的手,小聲輕喚:「秦王,且稍等片刻。」

李世民兄弟三人停住腳步,只見長孫無垢羞紅了臉,手指勾拉着將李世民帶到自己面前,避過李建成和李元吉探究的目光,將自己腕上佩戴的紅絲纏金寶石寬鏈子掛在李世民衣襟上,鏈子金底寬厚,恰能遮蓋血痕大小,鑲嵌的紅絲寶石詭灧猶如鮮血般奪目耀眼,正壓在胸口血跡上,讓外人分不出那些究竟是血跡顏色還是寶石的光芒。

「方才出來的匆忙,竟忘了給秦王配衣襟鏈墜,秦王先戴這個吧,別讓皇上看了不雅,責怪臣妾不能妥善打點秦王衣飾。」長孫無垢輕笑道。

李建成擰眉,明知他們夫妻二人在打啞謎,偏又不能上前揭穿,他只能微微點頭笑看着,表面上不動聲色。

李世民點頭,握緊胸口遮擋的鏈子與長孫無垢攜手,跟在李建成李元吉身後邁步入內。

①什伐赤:昭陵六駿第三名,全身血紅性格溫順。

②武德二年,李元吉奉命鎮守并州。隋末有鷹揚府校尉劉武周反叛朝廷自立為王,以隋朝宮女進貢給突厥換取支持,一舉奪下定襄。后自稱為帝與唐朝幾經交手。齊王李元吉帶兵并州迎戰,最終全軍覆滅。此章李元吉回答並非實情,有意避諱自己實則戰敗而歸。

覆手成敗風雨急

李淵偕同四妃已經在主位坐好。參照北族宮規,新婦冊封翌日入宮謝恩,一謝帝王恩德,二謝父母教養,三謝夫君體順。

由長孫無垢分別向皇上,四妃,以及李世民叩首謝恩,隨後再由李世民扶她起身。

單是這個動作,秦王幾乎不能完成。

眾目睽睽,李世民彎腰便會牽動已經迸裂的傷處,不彎腰又非宮規禮節。長孫無垢分外聰慧,見狀只是向前崴了身子一下,便自己藉由李世民的示意動作起身。由上方看來倒不覺得如何,只是佇立一旁的李建成看得真真切切,他知道李世民此刻傷勢頗重,能強挺著做完宮規禮節已是不易了。

秦王夫婦謝恩完畢,等候在兩儀殿外的朝臣已陸續而至立在殿前等待召見。

長孫無垢隨貴德賢淑四妃由後殿款款退下,臨行她眼波掃過佇立一旁的太子建成,垂了視線加速腳步貼上四妃行進腳步,低聲稟明拓跋貴妃:「聽聞太子妃娘娘病了,嬪妾想要去東宮前去探望。」

拓跋貴妃聞聲鼻嗤了一聲,「南人果然體弱多病,好好的入宮未足一年又病了,難怪總見後宮里南人們病怏怏的樣子。」

莫淑妃對拓跋貴妃話語中的指桑罵槐不以為然,只是對長孫無垢點頜道:「你去探望太子妃也好,我們現在不得閑也不好過去,你轉告太子妃,讓她安穩養病不用過來請安了。」

「是。嬪妾知道了!」長孫無垢低頭應聲。再抬頭時,正迎上李建成陰狠的目光:「長孫良人,太子妃此時正是病著不願讓他人打擾,你還是改日再去東宮探望吧!」

長孫無垢賢良恭婉的笑笑,俯身施禮:「太子殿下,若是嬪妾不知太子妃娘娘病了倒也罷了,如今知道了又不去探望,嬪妾心中有愧必然寢食難安,太子殿下也無需多慮,嬪妾去去就回。」

「怎麼,長孫良人連本宮的話也要違背嗎?」李建成的眼底已見憤色,聲音不覺又加重幾分。只是他怒氣沖沖的聲音未落,李世民已佇立在他身後,淡淡笑道:「太子殿下,長孫良人與太子妃不過是婦人情誼,咱們又何必加以阻攔?」

李建成頓頓,犀利的目光掃了掃李世民淡定從容的面龐恢復笑容:「本宮哪有阻攔,本宮只是怕二弟新婚燕爾,心疼長孫良人來回奔波萬分辛苦。」

「太子,你與世民還有其他事商榷嗎?」寶座上方李淵見他們三人糾纏一起略有不悅,低沉語音道:「早朝事大,太子妃和長孫良人之間不過是內眷小事,不必過多糾纏,過來議政!」

「遵命,父皇。」李建成再不多言,躬身垂首從一旁退下,李世民也就此按住胸口咳嗽一聲,不與長孫無垢再多說什麼,退到李元吉一旁。

長孫無垢從李世民身邊走過,也沒有多做久留,淡淡掃了他一眼,兩人對視隨即視線閃開,她輕悄離去。

東宮此時果然寂靜無聲,宮人內侍也稀少難見。

狐疑的長孫無垢命人通稟后,也只有一個膽怯的小宮人在前帶路,兩人匆匆入內,有小宮人挑過珠簾,長孫無垢直入前殿,繞過芙蓉屏風才發現昇平正宿衣躺在床榻上不曾動彈,一頭青絲長發遮蓋住血色全無的臉頰,遠遠的看不出半點生機。

長孫無垢左右打量,只見東宮佇立的宮人皆是垂首屏息,她露出笑容上前一步躬身施禮,聲音婉轉柔潤:「長孫良人拜見太子妃娘娘。」

昇平似乎沒有聽見長孫無垢的聲音,並不睜眼,人仍是昏沉入睡的模樣。這般景象倒讓長孫無垢不知自己該如何進退起來,她又加重一些音量:「長孫良人覲見。」

一旁有東宮宮人見狀上前攙扶起長孫無垢的右臂,小聲勸慰:「太子妃娘娘連日生病確實需要休養,還是請良人娘娘先回秦王府,改日再來覲見吧。」

長孫無垢心裏存有疑惑,可此時雙臂被東宮宮人鉗制又沒有理由可以繼續留下,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她定住心神遠遠的再瞧,忽然察覺昇平身上覆蓋的錦被裏有微微顫動之意,長孫無垢眼睛轉轉隨即笑道:「只怕太子妃娘娘是傷風入了心髓了,不然怎麼這麼些時日還不見痊癒?」她不露痕迹的掙脫宮人的手指,幾步走到芙蓉榻前以手試探昇平額頭,故作驚訝的問:「可也並不發熱阿,為何太子妃娘娘會沉睡不醒?」

長孫無垢的寬大袍袖遮擋住下方宮人的視線,平卧在榻的昇平驀然睜眼,旋即又閉上。長孫無垢看見昇平動作整個身子頓時僵住,旋即她又松下心嘆口氣道:「看來,太子妃娘娘病的果然嚴重,怎麼喚她也是不醒。太子妃娘娘可曾服藥了嗎?」

「這個……倒是不曾。」宮人有些猶疑,實在搜羅不到應對的答詞只能再次開口催促長孫無垢:「太子殿下說太子妃娘娘只需多多休息即可,良人娘娘不必擔心,請先回吧。」

「病了不吃藥自然不行,雖只是傷風,怕是風會走七竅傷及肺腑,屆時越發病重難愈了,你先派人去太醫院招御醫過來診治,我在這裏且等得人來。」

那名小宮人錯了錯步,也不知自己是否該聽從長孫無垢的命令,長孫無垢回頭見她不動陡然立眉:「怎麼,太子妃娘娘不能料理,連我的吩咐你也膽敢不聽嗎?」

「良人娘娘,沒有太子殿下的吩咐……」宮人囁嚅道。

「即便此處是東宮大內,我位份也比你高些,難不成你們不動,反倒是叫我親自去請御醫過來給太子妃娘娘診治?」長孫無垢拂袖指點,整個人似氣急了連帶着髮鬢間的釵環也顫個不停。

宮人聽她說的言重,不禁有些惶急:「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去請御醫。」

那名小宮人神色慌亂的跨步出門,其他宮人見狀也紛紛避畏的向後退了退,長孫無垢神色瞬間恢復立即俯身撫摸昇平髮鬢,昇平睜眼,以氣聲對長孫無垢道:「兵刃……」

「長孫娘娘,您前來東宮探病,怎能還勞煩長孫娘娘您操勞東宮瑣事?」方才出去的小宮人後足未踏出門檻,已被偷聽許久的太子貼身內侍拎了進來,滿臉含笑他的對長孫無垢躬身施禮,輕蔑的說:「太子殿下方才遣人來吩咐奴才,務必送良人娘娘迅速回府以免感染風寒,同傷玉體。」

長孫無垢也不說話,只是蹩眉回頭看了看昇平,發覺昇平已再次閉目不語。長孫無垢只好繼續佯裝猶疑的嘆息:「還是請御醫來看看的好,只怕太子妃娘娘病的不輕,我來這麼久,也不曾見太子妃娘娘醒來一次。」

說罷人已經離開床榻緩緩往殿門走去。那名內侍見長孫無垢準備離開如釋重負的賠笑:「御醫自是要請的,只不過此刻還不到寅時,御醫不能入內診治,奴才們已經派人去遞過太子妃的病帖了,眼看御醫也該奉詔入內診治了,還請良人娘娘放心回府吧。」

長孫良人點點頭淡淡一笑:「好,太子妃娘娘既然病著,我也確實不該長久叨擾,只是太子妃娘娘醒來后要替我轉告太子妃娘娘,需按時用藥耐心等待,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太子妃娘娘病體來日痊癒能否,我們都在心裏惦記着呢!」長孫無垢輕描淡寫的說了我們二字,回頭瞥見昇平眼角已有晶瑩濕意,見她如此情況知是心中有數,長孫無垢這才放下心隨小宮人裊裊離去。

那名內侍上前,朝芙蓉塌上平躺的昇平抱拳施禮:「太子妃娘娘,方才事態緊急奴才得罪了。」

昇平緩緩睜開眼,微微張了張嘴,聲音幾不可聞的輕微,「現在,可以給本宮鬆開了吧?」

內侍領命垂首,雙目不敢旁視,他躡手將昇平身上錦被掀至一邊,露出一雙在背後被繩索捆綁的手,不消幾下解開后又俯身告罪:「太子妃娘娘,請恕罪。太子殿下讓奴才對太子妃娘娘說,只要太子妃娘娘對昨夜一事守口如瓶,便不會再傷害太子妃娘娘。」

昇平揉揉自己被捆綁多時的手腕,冷冷輕笑:「太子殿下是不會傷害本宮,太子殿下只會把本宮綁一輩子。」

內侍臉色尷尬,只好躬身慢慢退出內殿。

昇平仍平躺在床榻,一邊揉搓手腕,一邊仔細回味方才長孫無垢所說的話。起先她只是蹩眉,隨後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笑意。看來,李世民果然沒有選錯人,這個長孫無垢確實懂得應對如此紛雜的局面。

而且她既然入得宮來,必定是李世民今日帶她謝恩才能順利前行,他能來謝恩,想必,昨夜那一劍傷他不深。可是李世民這一來便中了太子的圈套……

「長樂!」昇平突然想起長樂昨夜並不曾回來,那名太子貼身內侍聞聲又躬身進來回稟道:「回稟太子妃娘娘,長樂昨夜犯了宮規,此刻正在訓誡司領罰,太子殿下說會另派伶俐的宮人給太子妃娘娘使用,請太子妃娘娘切勿焦急。」

「她,死了是嗎?」思及可能,昇平頓時哽住喉嚨,澀澀然問。

那名內侍被昇平猛地問到真相愣了一下,隨即眯眼笑道:「自然是沒有,許是再過些日子,太子妃娘娘就會看見長樂了。」

想必,長樂已經死了。昇平剎那間明白。

不,也許昨夜目睹一切的人都已經死了,只有她還活着。

而她能苟且偷生並非因為太子捨不得殺了她,而是,他還在留着她做最後殺手鐧來牽制李世民。

長樂是大隋最後倖存下來的宮人,除她以外再沒有人與昇平說南語了。昇平昂起頭不肯因此落淚讓那名內侍窺去。硬生生憋了許久才又淡淡又問:「代王呢?」

「代王還在乳母處。」內侍觀察昇平容色,輕聲回答。

「把代王帶過來吧。」昇平狀似無意的喃喃道:「也不知侑兒這些日睡的如何,是否還會跌落被子。」

「太子妃娘娘,奴才不能將代王送來。」那內侍滿臉堆笑。

昇平指甲刮在床榻邊掛鈎的瓔珞上,一個用力竟將瓔珞整個帶落。她深吸口氣側目笑問:「怎麼,這又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這倒不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只是奴才聽御醫說代王出了疹子,暫時需避諱人,乳母已經將代王抱出宮去避水了。」內侍滴水不漏的回答反似編了許久的謊話,讓人不敢相信。

昇平淡淡掃了那名內侍一眼點頭,半晌才從齒縫間吐出幾個字來:「那代王現在在哪兒,本宮去探望他。」

內侍垂手恭敬道:「太子妃娘娘,您就不必為難奴才們了,您此刻身體有恙,別說走出宮門,現在只怕連東宮殿門也出不去的。」

「好,好,好。」昇平冷冷笑了,「你們居然敢囚禁本宮。不出便不出,沒什麼要緊的!」

內侍恭謹拱手慢慢退下,昇平目光隨他直出大殿,殿門外所有明亮光線再被瞬間關閉的朱赤金門切斷。

陰暗宮殿內,昇平的神色異常堅毅,眼底閃過不肯屈服的光芒。

李世民,若你能猜透本宮話中的奧妙便要儘快取得先機,否則,翻覆雲雨,你我皆會死無葬身之地!

長孫無垢所坐的車駕停在承天門口整整兩個時辰也不見李世民出來,唯恐內宮生變的她自然心中焦急萬分,不住掀簾向外眺望。

她仔細打量四周宮門,只見宮門內外守衛似都換了陌生面孔,連清晨守謹賞過金錁子的侍衛也不見了蹤影。此刻的守衛一個個身穿鐵甲,面色沉峻目光冷氷,直逼得長孫無垢近乎陷入無底絕望。

莫非,太子建成今日待到他們入宮時分已將宮門守衛換掉?單等今日朝堂上彈劾完畢即當場擒住李世民,又唯恐寒族將士就此謀反勤王,所以先派遣心腹戰營接管宮門守衛?

不對,不可能。擅動京中守備必須經過皇帝手中虎符,太子不會做此舉動惹人懷疑實則是自己準備謀反。

那為何宮門悄無聲息的換人,為何秦王殿下他還不出城?長孫無垢再次焦急掀開窗幃探望,忽聽得車外守謹歡悅的稟告:「娘娘,秦王來了!」

長孫無垢聞聲當即放下窗帷,收回自己過於關切的視線,一顆心突突跳個不絕。

遠遠的,李世民□什伐赤跟隨着太子和李元吉的坐騎悠閑行來,三人馬到宮門停住腳步,李世民回身抱拳:「多謝太子殿下相送,二弟先行告退,四弟也多多保重。」

李元吉哈哈一笑:「二哥如此急着回家,怕是因為心中不快了吧!此次西征畢始可汗的突厥部落父皇本該派二哥去的。只是二哥正值新婚,哪裏顧及得過來呢?四弟就代二哥去為國效力也沒什麼要緊的!」

「四弟,你這可算是做了個順水人情阿,你征戰突厥用的是二弟的兵馬,打的是二弟的旗號,偏偏父皇就是不讓二弟做先鋒統帥,二弟心中怎會高興?」太子建成提及此事也是面容帶笑,眼眉間飛揚得意神色……

「其實無事一身輕正是臣弟此時的心思寫照,多謝四弟替我領兵出征,我感激於心又怎麼心生怨懟?」李世民不動聲色答道。

長孫無垢窩在車上聽得不由心驚:莫非今日皇上已經卸掉秦王殿下的兵權了?居然由齊王代他出征,此事非同小可,皇上此舉明著只道是體諒秦王新婚不願與新人分別,暗裏已經開始分解兵權斷掉李世民的後路,這樣一來,秦王已無退法……長孫無垢勉強定住心神,再仔細聽。

「四弟明日還要出征突厥,二弟千萬不要誤了時辰送行阿。」李建成刻意瞥了一眼長孫無垢的車駕輕笑:「今晚怕要是要少睡些,將溫柔鄉忘在腦後才是。」

李世民聞言哈哈一笑錯過回答,他旋即拱手再次告辭,兩人又復相送,三人拖拖沓沓過了一刻的時間才准向宮門外前行。

車駕起行,粼粼向秦王府駛去,途中一隊人馬寂靜無聲,萬不容易顛顛簸簸進到府門又是用了一炷香的時間,至此處才聽得齊齊一陣鐵靴踏地聲迎面而來,眾人在前方齊呼:「秦王,你可算回來了。」

長孫無忌越身上前,一把挽住什伐赤的韁繩,勒住再往上看,此事秦王李世民已是面色慘白支撐不住,整個人晃晃悠悠蕩在馬背上,幾乎跌落馬下。

長孫無垢再顧不得儀態從車駕上跳下,與長孫無忌共同攙李世民下馬,李世民緊握長孫無忌右臂,堅持許久才咬牙道出半句話:「今日兵權被解,我們兄弟定活不到明日了……」

長孫無忌與李世民一同出生入死十餘年,自然明白他話中含義,以往重兵在握,即便是皇上想要刻意針對時也需多加掂量謹慎,今朝一旦兵權分散,被架空閑職,除做砧上魚俎已無他法。

李世民視線越過長孫無忌直望他身後的鐵甲兵士,虛弱笑道:「各位兄弟,你們跟隨我世民南征北戰十餘年,刀風劍雨皆不曾退縮過。只是此時非比以往,所行之事必將牽扯家人九族。若有人需自保者,待明日收編至李元吉麾下必能得活,若不願離去者可與我李世民迎敵殺出血路,來日得勝,封爵犒賞我李世民絕不吝嗇!」

長孫無忌一把抱住李世民徐軟雙腿不斷下墜的身子,忿然道:「秦王不必以此些羞臊人的東西許給屬下,此處所站誰人不是與秦王殿下同生同死的兄弟,怎麼能捨棄秦王而獨自苟且偷生?所有校尉將軍聽令!立即歸至各位所轄軍營聽秦王命令而動,咱們與其坐以待斃不若翻手奪權!」

長孫無忌一聲怒吼,眾人自然毫不猶豫響應,當下十餘人赤膊歃血發誓,甚至立言不惜以死換取李世民完勝。

候命已畢,眾人各自分散開去帶動人馬,長孫無忌則用力攙扶李世民踉蹌步入新房。

長孫無忌將李世民放在塌上,示意長孫無垢上前為秦王包紮,嘴上卻沒有停歇:「齊王此次回京帶領五萬人馬停在東郊軍營,若要讓他聯繫突厥殘部與咱們的將士遭遇,必然會激發一場殊死搏殺。不如就此讓屬下帶一干精銳人馬圍困皇宮,以武諫逼皇上立即做出廢立太子的決斷。」

長孫無垢輕輕為李世民解開外衣,因為在皇宮內耽擱的時間過長,血已染滿胸口,再揭一層衣服,皮肉又被粘起大塊,李世民額頭已經滲出細密汗珠,緊咬牙關微閉雙眼強撐著。

「或逼出太子和齊王,咱們先下手為強,將他們……」長孫無忌寬厚的手掌向下一橫,做出個切的動作。

李世民勉強睜眼虛弱搖頭:「此事萬萬不可。眼下圍困皇宮必會造成內亂。天下人可都瞧著咱們的舉動呢。」

「自古成者王侯敗者寇,記錄史書的史官也是由寶座上的九五之尊任命的,即便真是將太子和齊王結果了,天下百姓也未必知曉內里實情,怕什麼?」長孫無忌大手一搓有些不解。

長孫無垢將刀傷葯倒至傷口處,乾乾一層粉末蟄得李世民倒吸一口冷氣,頸項上青筋似要繃開般凸起,他抓過桌上茶盞生生在掌心捏碎,抿緊嘴唇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逼宮殺戮。「

「秦王是怕一旦出手逼宮會傷了東宮太子妃吧?」長孫無垢說罷忽地站起,將手中藥瓶放置桌上,淡淡回身:「今日嬪妾去東宮探病時發現太子妃已被太子禁錮不能動彈了,她趁人不備也只對我說了兩個字,兵刃。如此看來,怕是太子早有準備,就算咱們不出手逼宮,太子妃也未必真能得到些許安穩。」

李世民怔住:「你是說,她已經被太子禁錮?」

長孫無忌:「兵刃,兵刃,莫不是……太子妃是想說,太子正在私下鑄造兵刃以圖謀反?」

「太子東宮靠近內宮,歷來不許私自藏匿兵器,太子現在膽敢藏匿必是做好準備放手一搏了,他料到卸掉秦王的兵權必遭反抗,屆時只需攜帶兵刃單等秦王攜人再次入宮時下手為強便可成就大業。」長孫無垢愣住:「幸好咱們先一步知道,否則……」

房內頓時一片寂靜,只剩下三人各自孤坐,若有所思,一縷熏香在中間裊裊散發,暖意並不能驅散每人心中的陰冷。

昇平這個消息幾乎能救所有人性命,但她的性命顯然已經危在旦夕。

長孫無忌思想片刻,先變幻了神色,又瞥了一眼自家妹子道:「不如這樣做吧,玄武門守衛常何①是屬下麾下舊人,今晚屬下先去會會他探探內宮風聲。」

李世民鎮定頜首表示贊同:「不過,你必須令南營先做不動以備後患,如果能策反常何,你再帶人換了守備再說!」

長孫無忌抱拳,「遵令!」他爽利轉身離開,長孫無垢心中憂慮兄長安危蹙眉又追了出去,兄妹兩人轉過迴廊,長孫無忌方才停住腳步回頭望定長孫無垢:「妹子,今晚為兄一定會為你謀划。」

長孫無垢驚得神色一變:「哥哥,你要做什麼?」

長孫無忌向她鄭重道:「今夜是謀划的最佳時機,錯過今夜良機,你我來日就算打算再多也是無用了。」

已經猜到長孫無忌行動的長孫無垢頻頻搖頭,她焦急的阻止:「萬萬不可,你明知此事是秦王的心結,你若敢擅動的話,怕是必遭責怪……」

昏暗迴廊里,長孫無忌面沉似水:「你不必管了,妹子,你先去尋些千年人蔘切片給秦王含在舌根下,無論如何今晚秦王必須挺過,否則,你我兄妹都要隨他魂飛魄散了!」

長孫無垢聞言不由得臉色慘白,過了許久才點頭小心叮囑:「大哥你也要多加保重,小心刀劍無眼。」

長孫無忌冷笑:「不過是打了敗仗的五萬酒囊飯袋,怎比得我南營廝殺多年的精銳鐵士?若是真在皇宮裏拼殺起來,孰贏孰輸尚且難以定論呢!」

長孫無忌說罷疾步離開。倒是長孫無垢知道今夜必然大事頻發雙腿發軟,強撐在迴廊柱上喘息,半日才回過神來。

①常何:生卒年不詳,唐初將領。原為秦王李世民部將,后因功升為玄武門守將。太子李建成在魏徵的授意下,極力與常何結交,使其成為自己一系的心腹。李世民在危急時刻決定背水一戰,先發制人。李世民暗訪常何,常何看出其中厲害,決定助李世民成事。武德九年六月二十四,李建成和李元吉經玄武門一同入朝,常何待二人入門后將玄武門關閉,使二人的手下無法進入救援,使李世民順利的殺死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成為了大唐太子。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囚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囚宮
上一章下一章

第37——40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