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6章

第33——36章

命懸刀鋒步步遲

交還是不交這個名單,昇平着實猶豫了一下。

說到底她還是不相信頭頂李氏姓氏的任何人,哪怕是眼前這個對自己伸出援手,表現的一往情深的男人。

李世民寬厚的手掌沒有縮回,只是目光逼住昇平接下來的動作。

昇平心中一狠,決意賭上一次,她立即從懷中掏出錦帛按在他的懷中:「此名單是本宮靠性命求來的,請秦王務必重視如自身性命。」

李世民點頭,將名單暗暗捏在掌心,陰暗夜色蒙住他堅毅的面容有些不辨神色,昇平心沉入谷底。瞬間竟有一種即將沒出賣的感受。

但願她是多心。

昇平勉強俯身向李世民告辭:「希望秦王不日能給本宮帶來消息,不管是喜還是憂,本宮都需要立即知道。」

在李世民開口的剎那,昇平已經絕然抽身離開,他根本來不及說上其他,昇平已經腳步匆匆離去。

昇平要的就是讓李世民心中有話不曾訴說的結果,那意味着他們必須再見一次才行。

昇平坐上車輦悄悄掀開簾角縫隙窺視李世民的舉動,手捂住胸口不住喘息。那份名單是真的,只是不知李世民表現的真誠是真是假,如今形勢嚴峻也只能隨他去了,用一場賭局博一次漢王楊諒的性命。

李世民昏暗的背影很快從迴廊深處消失,再也望不見他的昇平蜷縮回椅背上,無力嗅着夏末的氣息。溫熱的車輦里悶的厲害,偏她全身上下一片冰冷。

不管如何,諒哥哥,你一定再等等,多等幾日,阿鸞就會來救你。

你一定要等下去,千萬不能自裁。

隔日昇平沒有接到李世民的消息,反而是尹德妃請她去宣德殿一敘。

昇平攜長樂和數名宮人內侍浩蕩盪來到宣德殿時,尹德妃正在後花園裏賞花。十丈紅牆金瓴,萬里碧空無雲,持續炙熱天氣迫使牡丹常開不敗,苗圃中碧色艷蕊,團團錦簇,各色花王正在奮力爭綻夏末餘輝。

尹德妃獨自立於花間神色落寞,她高挑的身姿不僅沒有被花色掩了光彩,反因一身縞素淡淡顯得安逸從容,不過總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似乎她剛硬的氣質與眼前美景並不相符。

昇平率先對尹德妃跪倒:「太子妃楊氏叩見德妃娘娘。」

身後宮人內侍也悉數跪倒叩首。

隱在花間的尹德妃回頭瞥了昇平一眼:「帶這麼多人來,太子妃果然排場不小阿。」

昇平收斂眉目不曾回答。只因上次莫淑妃已經警告過她尹德妃為人古怪,昇平當然不想與她正面對敵。她只是笑笑,並沒有還嘴解釋。

「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想和太子妃說說話。」尹德妃命令道。

「是!」宮人內侍聽從吩咐悉數告退離開,昇平依舊跪在牡丹花前不敢抬頭。

「難怪他那麼想回來,這裏的牡丹果然顏色繽紛,姿態傲然,果然遠勝於北方寒梅料峭孤寂。」尹德妃駐足在紫綬金章面前伸出手掐了一朵,人慢慢越過花叢走到昇平面前,躬下身打量昇平並未過多裝飾的髮髻:「這朵花該戴在哪裏好呢?」

紫綬金章牡丹原就是獨孤皇后最愛的花卉。因其色彩艷麗,端儀大度,獨孤皇後為它命名紫綬金章,意在它是只屬於皇后的尊貴,他人不容覬覦。昇平怎會不知其中意思?

可最為奇怪的是,尹德妃生在北方,長在漠端,她怎知牡丹花名其中的奧妙?

昇平猶疑一下,立即沉聲回答:「此花只有德妃娘娘才戴得。」

尹德妃歪頭看看昇平,嘴角挑起一絲冷笑:「太子妃,你是在暗諷本宮不是正宮皇后嗎?」

昇平心驚,原來尹德妃知道紫綬金章的意思。那麼非要給她佩戴就更是別有深意了。

「其實,你也不用懼怕,當年你父皇最喜歡的牡丹花不就是紫綬金章嗎?」尹德妃站起身將手中的花團丟在青石磚上,然後用鳳履狠狠碾碎:「本宮以為紫綬金章質地有多麼堅硬呢,原來也是不受一踩。」

「德妃娘娘與臣妾父皇是舊日相識吧?」昇平昂起頭,別有深意的看着尹德妃。

尹德妃面色一僵,猶如被罩上一層冰霜,立即矢口否認:「本宮根本不認識楊堅!」

昇平低頭笑笑,隨口道:「臣妾記得父皇當年收復中原后曾遠征端木氏族,尹誡大將軍彼時應該是端木氏族的大將軍……」

文帝楊堅成立大隋朝後的邊疆首戰便是征伐端木氏,只為平定疆土震攝北部氏族,他刻意逼遷端木氏族入境,以充南北戰亂后荒蕪的土地。

當時時任端木大將軍的尹誡在楊堅鐵騎面前抵死頑抗,親帥萬餘名殘餘兵迎戰大隋十萬兵馬。此戰極其慘烈,只不過傷亡多在尹誡一邊,文帝楊堅趁勝追擊百里,硬是將端木氏族首府收復,端木氏一族少子幼兒將頑抗的尹誡趁熟睡時殺死,親捧尹誡頭顱出城向大隋投降,進而同意大隋要求,舉家遷南遷入中原永世稱臣。

後來才得以知曉,端木氏暗取尹誡人頭時,尹誡全家已被早有異心的李淵暗中相助得以逃脫。端木幼主無奈之下只能斬殺尹誡堂兄堂尹責,以他的人頭充當投降憑證。

楊堅與尹誡兩軍對壘時,多是頭戴護頰盔甲,兩人不曾真正四目交對過,更別說互相識得相貌。於是一個忽視不察竟被端木家的人蒙了去。

尹誡一家逃到李家后得到重用,但尹誡留下傷痛滿身不能再迎敵出征,只能由長子尹薰重掌父親馬鞭帥旗,再踏疆場與昔日仇敵對峙。

如今此事仔細想來倒是真的內有蹊蹺,尹薰以年歲看今年應該與尹德妃年歲相仿。年少有為的他曾挫敗多次大隋兵馬強悍進攻,可是在某次大隋皇帝親征后大將軍尹薰便消失不見,從此李家征戰只有李世民一人,再未看見任何武將相隨兩側。當年大隋朝臣皆道是尹薰是年少病死,以致李家兵力從此一蹶不振,才甘願臣服大隋。

似乎真相併非如此。

難道……昇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愣住。

只見尹德妃對昇平的伶牙俐齒冷笑道:「你們大隋數次敗在本宮家族手下,如今你也臣服於大唐皇威,怎麼還這麼嘴硬?」

昇平淡淡一笑,狀似無意的反問:「如今說來,那些戰功還要贊聲尹薰尹大將軍功高蓋世,若沒有他大唐怎能順利得以壯大?」

昇平餘光瞥向尹德妃,只見她青了臉,陡然掩住嘴不住的咳嗽。昇平連忙站起身為她拍撫後背,手還沒等靠近尹德妃已被狠狠抓住。

尹德妃手掌異於普通女子,不僅剛勁有力,指腹掌心也佈滿厚繭。昇平與尹德妃犀利目光相碰頓時覺得手腕疼痛比不得她的眼光讓人驚恐。

尹德妃逼近昇平聲音低沉:「是不是你父皇曾對你說過什麼?」

昇平心生瞭然便莞爾一笑:「父皇曾對臣妾說過,他認為尹薰是世間最難得的好將軍,大隋幾役敗也敗在他的手上,正因如此致使大隋武將匱缺終成大患。」

尹德妃手中力道又加重了幾分,聲音近乎顫抖:「他可有說過,有關尹薰其他的事?」

昇平憋住手腕疼痛只能淡淡回道:「再來就是父皇曾萬分遺憾尹薰早年病逝了,那年聽聞尹薰病逝父皇唏噓不已,幾日不曾安然進食。」

「他真的很難過?」尹德妃聲音顫動,滿面漲紅。

「大約是惋惜吧,畢竟尹薰將軍是個難得的將才。」昇平嘆口氣,看着尹德妃痴痴的表情,心中已知道大概。

沒錯,尹薰就是尹德妃,文帝楊堅親征北疆時曾與她多次交手,兩人各有勝敗,卻以楊堅勝時少,尹薰勝時多為戰績。

如此尷尬對立身份,尹薰怎會產生數十年痴念昇平不得而知,可從尹薰言談話語里隱隱可查父皇是為了母后回來的。

所以,尹薰最恨便是紫綬金章這種牡丹花。

尹薰突然回過心神不住冷笑,一指正指在昇平面頰上:「當年楊堅實在欺人太甚,本宮出兵一時不查中了他的埋伏,他竟將本宮捆縛在馬上駝出數十里拋在一片枯丘,本宮一心求死偏他說讓本宮孤身一人穿過大漠狂沙走回營地。」

「後來呢?」昇平倒也能猜想彼時少年尹薰的心境。常勝將軍代父出征被敵人掠到荒漠裏,除了死別無他策……可是,她何時開始鍾情父皇的?

尹薰低頭望着牡丹花海,冷冷翹起嘴角:「本宮獨撐長劍一路向回走,不是有顏面妄圖回去見父老鄉親,而是必須走出楊堅那個惡賊的視線,絕不能輸在他的面前。可是……」

昇平並沒有催促,等得尹薰長嘆一聲又道:「可是,他偕貼身內侍徒步追本宮三里地,又送來棉衣錦袍……不料正與當今皇上派人尋找本宮的軍隊相遇,楊堅他抵抗不成負傷被擒。說到底他也是一時好心為了本宮,本宮便在黎明前割斷捆縛他的繩索將他送到兩國交界處,楊堅許諾會與北人謀和共處,而後就消失在大漠之際再沒有回來。」

又是一段父皇的負心往事,若是母后今日在場怕是又會掀起一場宮廷風雨。有時昇平不理解母後為何對父皇所作所為嚴加看管。如今想來,只有獨屬於自己的男人才是最安全的保靠,可這份獨屬實屬來之不易。

「所以德妃娘娘對南國望眼欲穿,對臣妾的父皇心中生恨。」昇平總結。

尹薰回過頭,目光已經不再迷亂:「本宮哪裏有那麼多恨,恨他的尹薰早已經病逝,如今剩下只有陪王伴駕的尹德妃罷了。」

尹薰似乎不願意再訴心事,人又恢復從前冰冷漠然的模樣。

昇平側身一想,不妨藉助尹德妃的力量勸說李淵。雖然自己不可出宮照看漢王但不意味着曾經身處朝堂要職的尹德妃沒有同黨同僚,只要朝臣眾議紛紛,怕是顧及仁德名聲的李淵也會被逼格外開恩。

「臣妾想求德妃娘娘一事。」昇平壓低聲音,向前跪走了一步。

尹德妃對昇平的懇求不以為然,看都不肯看她:「是何事?」

「父皇生前有隻有五子一女,除臣妾外今日唯剩一子漢王楊諒被當今皇上關押在刑部大牢,臣妾懇求德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為臣妾兄長求個圈禁留下性命。」昇平面色嚴肅叩首。

「圈禁?恐怕你想要的不止是圈禁吧?」尹德妃直直看着昇平:「太子妃是不是想先保住漢王的命,只要他此刻能活下來,日後待到太子登基后,你便可以獨斷朝事再行論處?」

昇平一時語塞回答不出。她從未想過自己將來的路該如何去走,在李建成面前說自己貪戀榮華企圖光耀楊氏也只是情急之言,可今日尹薰也提出與李建成同樣論斷,昇平心中不由一沉,由此看來,她過於頻繁的走動救助代王漢王,在外界有心人看上去正是對權勢有所圖才會如此勤力。

尷尬的昇平來不及為自己行為辯說,身後已有長樂裊裊入苑,她悄悄的跪在昇平身後道:「奴婢拜見德妃娘娘,太子妃娘娘,方才有東宮內侍通稟,東宮有內眷求見太子妃娘娘,請太子妃娘娘回宮一敘。」

尹薰冷笑睨了長樂一眼:「內眷?是誰?」

長樂跪伏在地,頭也不敢抬的顫聲回答:「奴婢也不知曉。」

尹薰嘴角浮出一絲冷意:「內眷?楊氏一門哪還有什麼內眷,恐怕是秦王李世民想要見太子妃說些大謀划吧?」

昇平和長樂驟然一驚,同時壓低頭不敢出聲。尹薰是皇上李淵的枕邊人,在他耳邊隨意一句密語,她們主僕二人都是穢亂宮闈的大罪。更何況聽她言語似乎知道什麼內情,貿然分辯只能越描越黑。

「臣妾揣測也許是秦王吧,前不久臣妾托秦王打聽漢王的傷情,大約是有了眉目隨便過來說給臣妾。」昇平被逼只好窘迫回答,刻意以含糊言辭將此事原委掩蓋。

尹薰似笑非笑的看着昇平:「太子妃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你和秦王私會只為漢王一事怕是宮中沒幾個人會如此簡單看待,如果太子妃還想保住漢王的小命最好離秦王遠一些。」

昇平心神大亂,再不敢多說太多,只能默然拜服。

尹薰又掐了一朵紫綬金章伸手遞過來,放在昇平眼前,紫色團花層層綻放,昇平盯了一眼便立即收回視線,尹薰俯身在昇平耳邊說:「太子妃,你要想好,如果太子妃現在能守住自己方寸,不僅能救活漢王還能戴上紫綬金章,否則將會一無所有……」

「謝德妃娘娘教誨,臣妾知道了。」昇平屏住呼吸低頭拜服。既然尹薰已經知道事情原委,那麼她必然不會接受任何謊言遮掩,此事昇平再多說已是無用,還不如立即低頭認錯。

「太子妃若能學會你父皇一半無情無義就行了。他深諳權勢和情惑孰輕孰重,所以才能回去繼續聽從你母后的指令成為大隋帝王。」尹薰臉上還是笑着,眼底卻已冰冷,隨手將紫綬金章插在昇平髮鬢上,輕蔑的端量昇平的容貌,而後大笑着轉身:「也難怪他一輩子會不快樂。」

昇平此時只覺得發間的牡丹花如千斤般重,不敢摘,摘了怕得罪尹薰說出她和李世民的共同謀划。不敢戴,戴了怕走不出宣德殿已經給人落以越矩的口舌,昇平回過頭瞥了一眼長樂,長樂也畏縮的看看昇平,兩人視線相觸,一樣的無奈。

昇平躬身跪了片刻,突然拍手站起身,抬手將髮鬢上的紫綬金章摘下,而後恭恭敬敬抬過頭頂,以眼神示意長樂過來:「長樂,請這朵紫綬金章送到東宮大殿上供奉。」

長樂會意,立即恭敬舉起雙手迎奉,將此花精心捧在掌心。

昇平擺脫紫綬金章壓制后長喘口氣,視線四處掃視,還有些宣德殿的宮人在遠處監視她們主僕二人的行動。昇平立即疾步回到車輦上趕往東宮。長樂則跟在身後一路彎腰捧花前行

李世民去東宮的行動未免也太大膽了些,他為何會親自來東宮送信,難道不怕李建成心生懷疑嗎?難道不知整個宮闈對他和她的舉動都悉心觀窺嗎?

「秦王為何親自送信?」昇平皺眉,不覺小聲說出。

長樂手捧紫綬金章壓低聲音道:「不是秦王來送信的,是太子殿下召見秦王覲見的。」

昇平怔住,回頭望向長樂,聲音有些尖銳:「你是說太子殿下親自召見秦王?他們在說些什麼?」

長樂點點頭,又搖搖頭「太子殿下和秦王兩人在內殿相談,奴婢也不知究竟說些什麼。「

李建成一定是知道他們在密謀救漢王了,否則不會召見李世民內殿密談。昇平定定的看着窗外,心中焦急的思想對策。

太子上次分明說過,李淵一心想要虐死漢王,所以他必然不會讓她和李世民走到皇上面為漢王懇求圈禁。為前朝皇子求情必然會惹怒李淵,此事不僅攸關昇平自己的太子妃地位,更是攸關他的太子寶座,李建成不會放手不管。

昇平心中忐忑,喃喃自語道:「看來,是福是禍需要賭一場了,既然人來都來了怎能不見?」只是要看李建成此次是否要撕破大家臉面了。

長樂聽見昇平說要與太子兄弟二人相見,也跟着她一起心神不安起來。

車輦趕至東宮,昇平匆忙前行,長樂手捧著紫綬金章跟隨在後,身後數名宮人內侍碎步跟上,一行人身着紅衣直穿過白玉台階匆匆步上內殿。

出乎昇平所料的是,迎面看見的居然是一身家常冠冕的李建成正與玉冠黑裳的李世民對面把酒言歡。

金碧輝煌的大殿上,香動簾搖,兄弟兩人正深坐其間,手持玉樽來回推杯換盞。清脆杯響各自一口抿進,李建成似無意般對怔在殿門口的昇平說:「哦?太子妃也回來了?來來來,快坐下,一起陪本宮和二弟暢飲。」

昇平扯動嘴角對李建成勉強笑笑,恭謹的走到他身邊,然後與李世民對視而坐。她沒有抬頭注視,他也沒有刻意看她。

金絲楠木的膳桌,中刻蟠龍卧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龍頭居然不偏不倚正對準昇平。

昇平心中不禁有些緊張,長樂捧著紫綬金章走過來,她為解自己慌亂隨口道:「太子殿下,今日臣妾去拜望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賞賜臣妾紫綬金章一朵,殿下說,這朵花應該如何供奉?」

李建成瞧見紫綬金章蹩眉思索,他也在猜想這朵花背後的寓意。

長樂捧著花的手指在李建成注視下不住顫抖,她悄悄窺昇平,昇平不曾回視。李建成思索完畢,手指捏起那朵紫綬金章掂量兩下:「不錯,此花雍容華貴很襯名字。除了太子妃,咱們宮中還有誰能受得起這朵花名呢?二弟,你說是不是?」

李世民坐在對側面色凝重,目光掃過昇平,昇平也不回視他,只是低頭不語。

李世民沉聲回答:「皇兄說的對。此花的名字只有公主才能能擔當得起。」

李建成拿起花斜簪在昇平髮鬢上,親昵的笑道:「本宮覺得太子妃襯得花名,本宮襯得太子妃。太子妃說呢?」

昇平抿唇點頭,「太子殿下說笑了,自然是臣妾襯不得太子殿下。」

李建成在金絲楠木膳桌下抓住昇平的手腕,「來,太子妃,你去給二弟斟杯酒,他為了太子妃皇兄漢王的事辛苦奔忙良久,理應得到太子妃與本宮的重謝。」

昇平咬緊下唇欲起身去拿酒壺,但手腕被李建成重重鉗制,一時間動彈不得。

直到有內侍送來一壺新酒放在昇平面前。

玉壺表面流光玉色,山清色壺蓋上嵌顆櫻桃大小的紅色瑪瑙似血妖艷。此壺昇平平日裏不曾見過,像似皇上新賞賜的物件,昇平心中有些狐疑。

桌下手腕被李建成放開,昇平端起酒壺輕輕站起走至李世民身邊,為他的酒樽斟酒。

皓腕清杯,丹蔻瓊漿,酒入杯中激起水紋,昇平鼻尖似乎嗅到一股不似酒香的濃郁香氣,心中驟然緊成一團感覺不妙。

「太子妃,酒已經滿了。」太子李建成閑適一笑,適時溫聲提醒她道。

昇平低頭髮現自己手不覺顫抖竟已將酒撒在杯外,連忙收住手,默然端著酒壺走回李建成身邊,李建成拉住昇平的手笑道:「看來太子妃也覺得單單是一杯清酒不能感謝二弟,二弟一心為大唐征戰疆場連自己終生大事都被戰事耽擱了。如今本宮瞧著麗容那丫頭年紀也不小了,由太子妃去與父皇主動提起為二弟張羅婚事,也算太子妃對二弟一片感謝之情如何?」

李世民端起面前酒樽,看着眼前一汪淺綠濃酒笑了笑:「若是臣弟想與拓跋家悔婚呢?」

李建成在桌下玩弄昇平手指,一根一根逐一擺弄,按住,放開,再按住,力道又加了幾分,似乎不消過於用力就可以將昇平的纖細手指折斷。

昇平臉色蒼白。

聽罷李世民悔婚的疑問,太子笑笑:「哦,那也沒什麼,畢竟拓跋家已經霸佔太多後宮位份了,本宮看着她們姑侄姐妹也甚煩心。二弟看中哪家閨秀了由太子妃去說給父皇聽。」

李建成說完,手上用力,昇平的手指立即向手背猛地彎貼過去,一時吃痛不過昇平眉頭緊皺倒吸口冷氣。

李世民瞧見昇平臉色面色頓時凜然,沒有再說話。

李建成視線在李世民臉上轉了轉,又笑:「本宮記得,長孫常尉家似乎有個成年的妹子,聽聞知書達理端儀賢德也算半個世家女子,不知二弟可否願意?」

李世民停頓一下,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自己面前酒杯端起,定定望着昇平。

昇平眼睜睜看着李世民緩緩抬起酒杯將酒飲入,一抹惋惜隱在眼底。

沒想到,堂堂征戰多年的秦王李世民竟會看不出那杯酒里有毒。還是他看出有毒但在李建成言語脅迫下不得不喝?昇平鎮靜的對視李世民,他也同樣對視着她。

為何要喝?

不喝不可。

李建成在一旁哈哈大笑:「二弟既然喝下了太子妃的酒,自然就是答應太子妃為他提親了。太子妃,你要辛苦了。」

昇平俯下身向李建成深深施禮,勉強笑道:「為太子殿下奔忙,臣妾甘願。」

李建成嘴角露出滿意笑容,頻頻點頭:「太子妃果然知禮守份,本宮非常放心太子妃辦事。」

絕路重啟因故緣

李世民喝罷杯中酒,便猛地扶桌而起,金絲楠木的膳桌咣當一聲推向昇平,動作之大不由得讓她心頭一緊。昇平抬頭看去,李世民似是不勝酒力般晃着身子向李建成擺手:「皇兄見諒,臣弟似乎不勝酒力有些頭暈了,先行告退,望見諒,見諒。」

李建成見李世民如此倉惶而走笑道:「太子妃你看,不過說到給二弟求娶長孫常尉家的妹子,二弟竟然臊得要先退了,不許不許,再坐下來聊聊。」

李建成凌厲眼神立即示意一旁內侍,內侍會意又上前斟滿一杯,昇平覺得李世民粗壯的手指都已緊緊扣住桌案上了,臉上帶着笑容掃了眼自己面前的玉色酒杯,不容分說抬手舉起酒杯又仰頭一飲而盡。

昇平皺眉。

李建成哈哈大笑:「看來,二弟果然是去意已決,好好好,去吧去吧,明日讓太子妃給二弟說媒去。」

李世民並不辯解,他只是憨然笑笑,俯俯身立刻轉身離去。

昇平這廂還在望着李世民踉蹌背影出神,李建成的視線已經冰冷向她方向投來,「怎麼,太子妃擔心二弟?」

昇平收回自己視線謹慎回答:「沒有,只是臣妾覺得秦王走的實在匆忙,有些失態而已。」

李世民去時步履凌亂,寬闊脊背僵硬木訥,雖他在竭力剋制自己行走姿態,但從動作中不難看出全身已是虛軟。

「他出宮自然有人接應,本宮不會惹人注目在東宮親手危害手足,這點太子妃倒是可以放下心。」李建成幽幽開口,從李世民所坐位置拿過酒壺,給自己斟滿一杯親自端在昇平面前:「不信,太子妃嘗嘗?」

昇平猶豫的停頓了一下,順從的從李建成手中端過酒杯放置自己唇邊抿了一口。此酒香氣濃郁味道偏澀,的確不像尋常貢酒。用舌尖嘗了嘗,酒勁稍嫌不足。

不覺間李建成的笑容還在眼前,頭腦卻已經開始模糊了,整個人身子軟的厲害。昇平瞬時回過神,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袍袖想要站起身,可全身無力根本站不起來。

李建成見狀笑道:「此酒不過是加了些軟魂散之類的東西,李世民身兼內力能挺著到走出宮門已是不易,不過,以太子妃你的身體只能抵得過一口而已。」

昇平覺得自己腔子裏的心怦怦跳個不停,整個人慌得厲害。嘴不停的張開閉攏卻說不出話,眼前一黑,終還是腳下發軟靠在對面人的懷中。

李建成低頭,看見昇平雙頰呈現奇異緋紅,嘴唇更是嫣□人,溫熱氣息薰人心動。他嘴角上揚,低聲吩咐:「來人。」

身後立即有人上前,面色冰冷的如同鬼魅般站在李建成身後。

李建成站起身,彎腰用力將昇平抱在懷中,回身對那人輕聲道:「去看看,到底有誰去秦王府邸探望過秦王。」

「是。」那名內侍拱手從殿門悄無聲息的退去。

此次李建成是蓄謀已久的計劃。他讓李世民喝下詭異藥酒只是想知道李世民最親近的臣僚是誰。昇平黑著雙眼蜷縮在李建成胸前,心中有着異常的清明。看來,李建成已經打算開始為自己奪位鋪路了,不,也許從他迎娶昇平那刻起就已經扯掉以往遮蔽兄弟親情的面紗。

昇平的雙臂軟綿綿掛在李建成頸項上,整個人氣息微弱,她能聽見的只有這些,因為鋪天蓋地的黑色淹埋了她的理智。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建成將自己放置在軟榻上,隨即整個人沉沉的壓上來。

似乎,他還在她耳邊沉沉的說:「既然你已經答應與本宮謀划,生死都要在本宮身邊。即便真的想死,也要死在本宮懷裏。」

這是李建成對她說的言語嗎?為何幽幽不似真實,似摻雜了些許情感,軟綿令人心動。

昇平當然不信李建成的言語。她覺得,此刻耳邊的一切不過是場幻覺,一場即將伴隨血雨腥風而來的幻覺,風雨欲來的宮殺終於要開始了。

而她,正身處於其中。

亥時昇平被長樂輕輕搖醒,再睜眼發現枕側的李建成已不在身邊。

昇平模糊記得他在自己入睡時還靜靜靠在身邊,一雙冰冷視線刺得她在黑暗中也難得安寧入睡。她的手指緊握身子僵硬,始終像一頭防備的小獸躺在錦衾一角不肯靠近他,而他也不曾對她作出任何親昵舉動。

為何?太子突然換了心性?

「太子妃娘娘,夜已深了,德妃娘娘讓您務必在子時清醒。「長樂見昇平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連忙上前稟告,她語聲刻意壓的很低避免被外人聽去。

昇平猝然坐起,覺得眼前一面漆黑。她連忙閉上眼讓自己恢復清醒,隨即抬起頭問道:「方才德妃娘娘來過了?」

「嗯,她說今夜子時漢王會去兩儀殿受審,太子妃娘娘……可以再見漢王最後一面。」長樂看見昇平臉色蒼白驚惶的回答。

昇平一驚,連忙抓住長樂的手臂:「為什麼這麼說,到底怎麼回事?」

長樂在昇平鉗制下掙扎退縮:「太子妃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德妃娘娘只說是讓太子妃娘娘記得子時去承天門,漢王會從那裏經過去往兩儀殿。」

昇平想也不想立即吩咐道:「快,長樂,快把長麾拿來,本宮要去承天門。」

「太子妃娘娘,現在才亥時,還有一個時辰才到子時,勿急。」長樂攔住昇平動作。

昇平鬆口氣,可還沒等放鬆下來,人又開始緊張:「那太子呢?他去了哪裏?」

「太子未時已經出宮,不知何時歸來。」長樂小聲稟告。

眼前一連串的變故似乎說明今晚會有大事發生,可昇平根本理不出個頭緒,她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眼前一切異動代表怎樣的風向。

她望着菱花格外高懸明月心中不住焦慮:李世民難道因為下午酒中迷藥過多錯過了阻止公審漢王的時間?抑或是他根本無法求到李淵心軟放過前朝皇子?再或者他已經決定放棄與李建成正面交鋒,犧牲她?

不管怎樣,昇平賭下的最後一搏顯然並不曾成功。可她至今還不知道自己輸在哪裏。

如今只能坐等子時到來,坐等諒哥哥一步步走入死亡。

若是人在歡愉時,渡過一個時辰何其簡單,可當昇平知道此次是她與諒哥哥最後相見的機會什麼都不做的時候,空手度過一個時辰又是何其可怕。

昇平坐在空寂大殿上默默數着更漏聲聲,只等子時到來。

除了等,只能是等。

昇平斜長孤影被宮燈拖出遠遠,在金銷石磚上冰冷僵住,彷彿是沒有生命的玩偶,無力做出任何反抗。

靜夜無聲,悶熱的氣息隨着昇平的呼吸越來越弱變得凝滯起來。

更漏終於指到亥時三刻,昇平匆匆穿好外裳與長樂從後宮門悄然離開。垂首侍立的宮人們似乎不想知道她們去處,只是默默的佇立在殿檐下沒有人敢抬頭詢問。

昇平壓低頭頂風帽,步履加速轉出東宮。承天門離東宮並不算遠,只是心急,腳下的路也變得長起來。

一路上為不引起他人懷疑,昇平早已卸掉身上所有釵環玉佩,除了鞋底磨蹭青石磚的甬路發出沙沙聲響,再沒有任何聲響。

長樂疾步跟在昇平身後也是一聲不發,右手拎一盞蓮花寶燈,左手為燭光遮擋步風,面色萬分緊張四周觀望。

離開東宮后甬路變得狹長起來,兩人出宮巷入東苑才走到承天門,清冷甬道上一人皆無,除了氣喘吁吁的昇平和惶惶難安的長樂,宮牆安靜,長街安靜,連風都是靜的。

偏就有一絲不知從哪裏來的涼意直入骨子裏冰透全身,經由微風拂過,連神智也變得冷靜起來。

為什麼沒有人?是不是人已經被押過去了?還是根本已經改了入宮的路線?昇平不停的向四周張望,卻在長街盡頭看不見任何人。

「太子妃娘娘別急,子時未到,一定還不曾過去。」長樂在昇平身後小聲安慰道。

昇平定了定神,人在陰暗處站好,渾身顫抖的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手背來穩住慌張的心神。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時間,遠處已經可以聽見轔轔車輪聲響起,昇平定神望去,只見三五個侍衛押解一輛木做車籠向這邊走過來,車籠里端坐的白衣男子正是漢王楊諒。

此刻,他的白衣染滿血跡,夜色里呈現駭人的深褐色,看不真切。

「諒哥哥……」昇平禁不住出聲,話沒等出口已經被人捂住嘴。昇平惶然回頭,發覺尹薰已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尹薰此時素衣長麾髮鬢斜綰,眉目間淡定從容,她悄悄俯身在昇平耳邊說:「必定會讓你說上一句話的,不用着急,千萬不要出聲以免驚了他人。」

車籠繼續前行,終到了承天門口,為首侍衛對着陰影處突然跪倒叩首,壓低聲音道:「德妃娘娘,人已經帶到了。」

尹薰從陰影處走出朝那名侍衛點點頭,「暫且退下,本宮有事要與他說話。」

幾名侍衛遠遠避開,尹薰看了看車籠里的楊諒又回身看了看陰暗處的昇平:「太子妃,出來吧,不過你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再緩,那幾名侍衛就會沒命的。」

昇平聞聲立即疾步走到車前,雙手拉住車籠柵欄望着裏面癱坐的漢王楊諒:「諒哥哥,諒哥哥,你……」

千言萬語終堵在喉嚨,她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還好嗎?自然不好,身為皇族遭受恥辱宮刑,便是能得以苟活,心怕也已經死掉。

說阿鸞救你?實在好笑,如今除了能趴在木柵欄外與他四目相對,她根本連車籠都無法打開。

楊諒聞聲抬起頭,在提刑司連夜拷問下他青白色的臉頰已經深深凹陷,昔日神采飛揚的雙目也現混沌不堪,他看清來人是昇平后,露出溫暖笑意點頭:「阿鸞,是你。你還好嗎?」

昇平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手指拚命抓住木柵欄,悲慟的看着依舊保持笑容的楊諒。

「上次在大興殿上,諒哥哥就想跟阿鸞說,阿鸞現在很漂亮,肖似母后呢。阿鸞和諒哥哥大約有五年不曾見過了吧,果然變得不太敢認了。真是女大十八變,那個調皮的小阿鸞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被實施宮刑的楊諒還竭力保持着臉上的笑容,他消瘦的面頰隨着笑容動作抽搐著,但他刻意不讓昇平發現自己正忍受着□難忍的疼痛。

昇平知道,他還想保留自己最後的皇族尊嚴。

昇平點點頭,哽咽著說,「那一年還是太子哥哥娶親諒哥哥回來過。而後咱們兄妹就再也不曾相見過。」

「說來,也難為阿鸞了,楊廣和楊勇內鬥,父皇母后病逝,大隋至傾滅時都只有阿鸞一個人在此堅守,對此諒哥哥心覺慚愧,阿鸞還是個孩子,怎能當得起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磨難……國亡宮傾都怪不得你的,是哥哥們不好,害了你。」漢王楊諒深陷的眼窩有些隱隱的濕意。

事到如今他還在刻意寬慰她,她知道。

昇平定定望着楊諒,眼淚滑落臉頰。眼前淡定從容的楊諒似乎又像那個為她擦藥的諒哥哥了。那時她喜歡在西苑放風箏,常不留神會跌倒在地。擦傷小腿被扶起后更是哭鬧不休。她偏愛廣哥哥的照料,對埋頭幫自己處理傷口的諒哥哥總是哭鬧不予理睬,他顧不得被她推搡,從容的挑出嵌入肉里的灰滓,不覺疼痛的她除了哭還是哭,只因諒哥哥不是楊廣。

如今想來,其實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阿鸞。

「諒哥哥,阿鸞害了你,阿鸞不該為了保命苟活。」昇平滿臉是淚,悔恨不已。若能讓她選擇,她應該在那日宮傾時再多加幾分力道自我了斷才是。

「阿鸞做的很好。」楊諒停頓了一下,扯動嘴角無謂笑笑:「諒哥哥聽說李家逆賊打着鎮國公主討逆的旗號來南苗挑釁,也覺得阿鸞做的對。馬踏疆土收復失地本就該是男人們做的事,阿鸞一個弱質女流,能在反賊後宮得以存活已是難得,阿鸞,沒有人會怪你。」

昇平傷感開口:「可是,阿鸞會怪自己,阿鸞不能保護任何人。」

楊諒抬起頭望着昇平含淚的雙眼,一絲悵然笑容留在他的臉龐:「阿鸞,記住,沒有人能保護他在乎的所有的人。若楊氏一門就此滅絕,你就甘心做個不諳世事的太子妃吧。」

昇平愣住,隨即瘋一般的搖頭,越發泣不成聲:「不,若是楊氏有一日滅絕,阿鸞絕不苟活在世。」

漢王楊諒瞭然的笑了緩緩的搖頭:「傻阿鸞,生死哪裏由得了一個弱質女流的你,屆時,怕是你想死也還有人不允許。」

也許楊諒言語里所指的是太子李建成,可昇平心頭不經意闖入的卻是李世民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睛。隨即昇平開始痛恨自己,將那雙奪人心魄的眼睛從心底抹去。

不會的。她果真想死,誰也不會攔住。無論是誰阻攔,她會毫不顧及。

漢王楊諒冰冷的手指伸出木柵欄輕輕划著昇平的臉頰,將她流下的眼淚抹去:「記得保住二哥的皇嗣,大約,那個孩子是楊氏唯一的血脈了。」楊諒頓了頓,又笑笑:「阿鸞,諒哥哥先走一步去見父皇母后,你別急……」

「不!諒哥哥,阿鸞不讓你死,阿鸞一會兒就去找李淵那個老賊,哪怕他將我們兄妹就此圈禁一生,阿鸞也要就此保住諒哥哥一條性命!」昇平不肯放手,緊緊抓住楊諒冰冷的手指。

楊諒輕輕用力,手指已經脫離昇平掌心,他淡淡的笑:「別去,千萬別去,你去了,楊氏一門就真的滅絕了。」

昇平還想再說,尹薰已經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身子向陰暗處推,昇平不管不顧,只是抱着木柵欄不肯放手,楊諒低下頭看着昇平攥著柵欄的泛白手指,十根纖細手指因為過於用力已經變形,他伸出手,顫抖著掰開昇平不舍的手指。

沒有任何力道,卻是代表訣別。

楊諒力氣遠勝於昇平,幾下昇平便不由自己脫開手,昇平見狀立即返身跪倒在尹薰面前,嘶啞了嗓子哀哀哭道:「德妃娘娘,臣妾只想隨車前往求皇上饒了臣妾兄長,臣妾共有五位兄長,他是臣妾最後一位親人。求德妃娘娘成全,求德妃娘娘成全!」說罷,昇平在青石磚上瘋狂磕頭,額頭碰在青石磚上砰砰作響。

尹薰一把拽住昇平手腕語氣冰冷:「你再求本宮也沒用,你跟着去了不過是個一起死罷了。」

昇平惶然抬起頭,尹薰面無表情拉起她,隨即厲聲命令侍衛道:「可以了,你們將漢王送到兩儀殿吧。」

昇平向前踉蹌幾步還要追上去,奈何被尹薰牽制住手臂根本無法走出陰影黑暗,整個人跪倒在地。

很快車籠被鑲嵌推動,昇平和楊諒之間被隔開了些許距離。

昇平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嚎啕,楊諒緩慢回身,看着昏暗不明的昇平所在微微笑着。車籠上兩盞白紙油燈為他枯瘦的臉龐染上一層光暈,他的笑容彷彿在夜色里變得溫暖。

昇平哀哀趴伏在青石磚上不住的哽咽,尹薰目送囚車緩緩離去才說道:「太子妃,你現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昇平抬起頭茫然看着她。尹薰低下頭,神情木然:「太子妃不妨賭一次,今日皇上不會殺漢王。」

「德妃娘娘的意思是?」昇平怔怔,幾乎不敢問清尹薰話里意思生怕自己心中剛剛浮起的幻想立即破滅。

「沒什麼,賭一次人性不定罷了,皇上也一樣,也許他此刻龍顏大悅不忍殺漢王呢。」尹薰蹲在昇平面前,目光灼灼:「或者是太子會為漢王求情。」

都不可能。

所以尹薰只不過在說笑罷了。

昇平失望的閉上雙眼,淚水再次滾落。

尹薰從昇平面前悄然跨過,算是完成昇平那日對她的懇求。沒錯,她只能做到這麼多,再往深一步,再往遠一些,她都不甘願也不想去做。說到底她與楊堅的交情也不過只有一夜而已,根本不值得她冒死相救。她能做的就是讓楊堅的兒女臨死相見,僅此而已。

至於昇平到底能否救回漢王,這,本就與她無關。

尹薰遽然離去,長樂忐忑的扶起臉色慘白的昇平。昇平望着楊諒離去的方向,心中難過無法言喻。

兄妹手足相伴二十幾載終還是要散,就像楊廣,就像每一個生長在她身邊的兄長都會轉身離去,諒哥哥也不例外。她曾經擁有過的寵溺疼愛,她曾經擁有的兄妹情深,都似過眼雲煙般消散。不管昇平自己願意與否,這些人總還是抓不住留不下。

是否,現實也在正色警告她,那段屬於昇平公主阿鸞的甜美回憶也將很快消失不見?

終有一天,她不再是那名驕縱的太子妃,她要學會適應被唐朝君臣刻意屈辱的日子,她要懂得如何討好敵人存活享受無尚榮耀,不知那時,她是否還會如此刻般心痛絕望?

大約,不會了吧?

那時,她不再是天闕里最驕傲的公主,她只是一個屬於大唐後宮的妃嬪,一個甘於與弒兄仇人耳鬢廝磨的玩偶,……

不再懂得淚水的咸澀滋味。

手足盡斷怎展翅

顯然,最後一條希望也斷掉了,昇平眼下只能寄希望李世民能突然在兩儀殿出現,向李淵陳詞救下漢王楊諒。

昇平悄然回到東宮,她讓長樂遣人出去打探消息,不曾想消息還沒帶回來太子建成已經匆匆回至東宮。

昇平此時眼睛紅腫,只消瞧上一眼就不難察覺她曾痛哭過。為不引起李建成的戒備懷疑,她始終垂首坐在榻旁,沒有上前施禮也沒有抬頭迎視。

李建成明黃色朝靴走到昇平眼前停住,等了片刻不見她說話,以為她還在傷心,人沉默著坐在榻旁長椅上。

兩個人如此僵持着,昇平低垂的視線始終定在李建成明晃晃耀眼的靴子上不曾離開,靴上金絲攢珠綉了騰雲駕霧的幾尾蒼龍,此刻怒目睜著雙眼俯視鞋底所有臣服的百姓,當然,也包括昇平。

李建成的視線倒是沒有緊緊盯着昇平,反而有意別開自己視線,看着窗外寥寥夜色,沉默無聲。

更漏已過丑時,宮燈內燃盡的長燭已經被宮人換過幾次,燭芯啪啪跳了幾次,每一聲響都觸動昇平緊繃的心,若是平日裏,燭花連爆兆喜臨門,可今日,昇平根本無力喜悅。

李建成來東宮是為了看住她嗎,是怕她去擅自闖兩儀殿惹回大禍?還是怕她行為失端阻擋他向皇帝寶座前行的腳步?為什麼無緣無故會來到此處,偏又無聲緘默?他到底想做什麼?

昇平深吸口氣抬起頭:「太子殿下不去休息嗎?」

李建成收回目光,直逼昇平:「太子妃是在逼本宮走嗎?」

昇平頓了一下,隨即低聲搖頭道:「臣妾不敢。」

李建成定定看着昇平,眼底的神色異常複雜,他突然站起身,身後長椅因他的動作向後挪動,在寂靜深夜劃出一道巨大聲響震動一旁服侍的所有人。宮人,內侍聞聲悉數驚惶跪倒,只有昇平抬頭看着他,一動不動。

李建成走到昇平面前,躬下身,鼻尖幾乎抵住她的鼻尖:「楊鸞,本宮是你的仇人嗎?」

昇平不解李建成意思,本能的回答:「不是。」

此話並非出自真心,李建成,李世民,乃至寶座上的唐皇李淵都是她楊氏的仇敵,她永遠記得,但她不會選擇此時說出危及自己性命。

「很快就是了。」李建成欲語還遲的站起身,目光里似乎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抉擇。

昇平想從太子眼底尋找陰謀的蛛絲馬跡,但李建成很快又恢復以往的詭魅笑容,他冷笑的捏住昇平下頜:「如果本宮是太子妃的仇人,你有膽子殺了本宮嗎?」

昇平用力掙脫他的鉗制,避開這個充滿陷阱的問題:「太子殿下說笑了。」

李建成靜靜的注視昇平,側開身子的她覺得那對目光如尖刀,剜得她的臉頰劇烈抽痛起來。月冷如水,抵不過她此刻全身冰冷。

「如果太子妃想殺了本宮,也要等到本宮登基再說。屆時本宮給你機會。」李建成壓低聲音說道。

李建成到底想要幹什麼?

太子說到此處突然轉身離去,一隊宮人內侍緊張的跟隨而上。昇平猛地抬頭,目光追隨他的背影而去,為他奇特的舉動皺緊眉頭。

正午時分,刑部通稟內宮外朝知曉,漢王楊諒因暴病急卒,卒年二十五歲①。為彰當今皇上對待前朝皇子恩德,李淵賜漢王漢王楊諒永恩公,准入泰陵,與其父楊堅另穴而居。

昇平被李淵恩賜前往送行,身邊除了長樂懷抱的楊侑,再沒有一位楊氏親友朝臣甚至舊日宮人內侍隨行送葬。丈余長的烏木鑲金檀木棺槨,數十對長長招魂靈幡隊伍后只有孤零零一駕車輦隨行,大約也是世間少有的奠事儀仗了。

侑兒在長樂懷中始終在哭,一聲接續一聲,似在為楊氏血脈身系他一人而憂慮難安。昇平從長樂懷中接過侑兒,並沒有安撫他。今時今日他該哭,不僅要哭,還要放聲痛哭才能表現出對即將到來的風雨無限恐懼。

隨着漢王楊諒的離去,懸掛在她們姑侄脖子上的繩索已經逐漸勒緊,今日睡下明日就有可能丟了性命,所以,哭吧,能在有性命時哭泣也是難得的幸福。

車停在泰陵陵寢外,眾人默然步行入內。昇平曾來過此處兩次,一次是父皇母后合葬,一次是送漢王入棺。

昇平下車,從陵苑正門而入,漫長石板路延至父皇母后的陵寢前,她透過面前遮擋的白紗凄然望過去,泰陵陵寢因為缺少宮人打理,荒草已從石板縫頑強鑽出嘲笑帝王尊嚴。她的裙擺拖於其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彷彿在告訴所有的人,此處陵墓是亡國君王才有的凋敝。

昇平抱着侑兒在主陵父皇母后墓碑前深深叩首,偌大的皇陵里,昔日爭鬥一生的兩個人此時倒是真真切切沉默下來,靜靜的看着他們最年幼的女兒以及昇平身後的漢王棺槨。

父皇,母后,阿鸞今天來送諒哥哥和你們團聚。

明明知道此時再沒有一句安慰的話語能從父皇母后嘴中說出,可昇平還是匍匐在墓碑前一動不動放聲哭泣。她不想成為楊氏皇族的恥辱,她也不願用尊嚴交換性命,但此時已經由不得她。

國破家亡,宮殿拱手與人,其實,此地才真是她真真正正的家。

曾經,昇平以為那座輝煌的大興宮殿才是她的家,生於皇家終生尊榮,不管做怎樣荒唐的事皆由父皇母后寵溺縱容。如今,刁蠻任性的昇平公主學會了卑微,學會了珍視,卻發現宮傾家滅,連記憶都近乎被人永久抹殺。

昇平在文帝和獨孤皇后的墓碑前哭泣了許久,石板冰冷,她的心也越發的冰涼。最終還是長樂被禮官逼着稟告,必須將漢王儘快入葬才讓昇平停止哭泣。

長樂攙扶起昇平,昇平冷冷的看着禮官,這個絡腮鬍子大漢是李家內臣,因熟悉南朝禮儀而被選中為漢王執掌奠儀送葬,他仗着兩重身份並不畏懼昇平的訓斥,昂首回答道:「永恩公入葬時辰已到,請太子妃娘娘節哀。」

身心疲累的昇平已經懶得再與勢利小人計較。他們善於見風使舵之行,眼見着大隋最後一個皇嗣已亡,明白太子妃不久也未必能保住自己性命,自然不屑敷衍她。恐怕此時他甚至已經篤定昇平不久以後也會魂歸於此,才敢放肆囂張。

送葬隊伍緩慢走向右苑,頭戴白色紗帽的昇平隨在隊伍后,如果沒有長樂攙扶,過於傷心的她連挪動半步都萬分艱難。

皇族子女的墓穴位置當年在泰陵修建時已經定下。長子楊宮,次子楊廣,三子楊俊墓穴位於左苑,四子楊秀,五子漢王楊諒,幼女楊鸞墓穴於右苑。楊宮當初匆忙登基還來不及為自己打造奢華陵墓,而楊廣在位時專心修建水路也不曾有過另鑄墓穴的意思。所以,楊氏泰陵倒不像其他帝王墓寢,依舊代代相傳,維持昇平父皇楊堅修建時的模樣。

只是楊俊楊秀死於楊廣之前,楊廣將他兄弟二人放置左苑,彼時還與昇平說過,他要與她同穴而居。如今,左苑在宮傾前已經封閉,裏面住着三位爭鬥的兄弟。右苑,想必三個墓穴都是空的,昇平此時此刻甚至不敢走近右苑去看那座屬於自己歸所的墓穴。

她在右苑門口停住腳步,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內里禮官高呼:「入棺!」她才勉強挺直身體邁步進入。

陵寢陰森風冷,硬硬的扎入心肺,恐懼和悲慟讓昇平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艱難。

昇平模糊的視線望着漢王楊諒棺槨慢慢沉入陵殿,雙膝一軟差點跪倒。可就在她撲到在地時,竟然發現居左的陵寢已被封死,雄偉的陵寢大門似已上鎖緊閉。

那是屬於楊廣的陵寢。

昇平遲疑的拽住長樂:「長樂,你看左邊的陵寢是否已經封死?」

長樂抬起頭也看見那個陵寢被緊閉,她疾走幾步又回來,對昇平點點頭:「是。已經封死了,太子妃娘娘。」

昇平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掙扎着想要去看看,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撲在碩大的陵寢門上,不敢置信的拉拽著上面已經嚴嚴鎖死的金鎖。

不可能。不可能。

宮傾之時,楊廣被宇文化及勒死,她大病清醒后也曾四下詢問過宮人,根本無人知道楊廣被埋葬了哪裏。亡國之君,戰敗之俘,他當時沒有被送入楊氏皇陵安葬。

楊廣就這樣消失在昇平的記憶里,除了偶爾午夜夢回時,昇平幾乎不敢想起楊廣的歸所。究竟是一卷草席潦草掩埋還是和宮人內侍一同被卑賤的送入化人坑焚燒?昇平每次夢見此事眼淚都會順着臉頰不停流淌。

可不想楊廣居然已經被安葬在此處,悄無聲息的,睡在本該屬於他的地方。昇平摸著楊廣陵墓的大門沒有哭泣,所有的眼淚似乎都在此刻被掩於心底,成全了她的所有牽掛。

昇平摩挲著陵墓門上的銅釘,每一顆都如楊廣身上的氣息般萬分熟悉。

楊廣,原來你也在。她一直以為,此生此世再不會看見他。

左苑右苑,父皇母后的子女已經悉數聚齊團聚。不知來日她可否被送回此處,與父母兄長們同眠。

昇平的身體里彷彿被掏空了般,失去所有支撐,軟綿綿跪在楊廣的墓前。

昇平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面對楊廣哭泣,楊廣為了她犧牲江山,而她卻屈在仇人的朝堂上享受尊榮。學會欺人太容易,怕的是欺騙不了自己。

她雙手掩面,嗚嗚的流不出一滴眼淚。

一雙溫暖大手從背後攙扶起昇平,昇平受到驚嚇一下子回身,面紗遮擋住的模糊面龐是她最憎恨的男人。

「臣妾見過秦王。」昇平的聲音有些嘶啞,「秦王請自重。」

李世民咬緊牙,自覺的鬆開手,此時周圍的侍衛宮人眼目眾多,他確實必須注意自己行徑。

昇平頭頂的紗帽因為忘情哭泣已經歪掉,李世民抬起手為她正了正,旋即抱拳退下兩步。

「世民,驚擾公主了。」他沉聲道。

未能順利救出漢王,他們從前的謀划便戛然截止,哪怕往日的虛情假意也懶得再裝。

「多謝秦王隨行為漢王送葬,不過此處陰重天冷,恐對秦王身體不利,請秦王先回吧。」昇平垂下雙目,聲音里含帶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漠然。

李世民定定的看住昇平雙唇緊抿,粗重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送棺槨的內侍宮人此時已經徐徐而出,禮官也隨在隊后出現。李世民再想說什麼也是不能了。發現李世民的禮官諂媚笑着一路小跑至他的面前拂袖施禮,貿貿然打破兩人尷尬:「秦王殿下,臣李素給秦王見禮了。」

李世民陰沉面容點點頭,再深深看了一眼昇平后負手轉身離去。

長樂上前攙扶住昇平,昇平木然隨她去往漢王楊諒陵墓再次跪拜。

禮官立於李世民和昇平兩人中間,左右來回嗅聞着□的味道。

昇平僵住脊背,讓自己容姿正常如平常般端正,還有封閉陵寢典儀她必須撐到最後,不能讓他人察覺任何不利情緒。

長樂送過圓蒲團,昇平跪倒在楊諒陵墓前,宮人內侍也都隨之跪倒。所有人都在等待禮官宣讀聖旨。

禮官倒是還在愣著,他眨眨眼看着李世民離去的背影嘀咕,「沒想到秦王倒是有情有義的人,送完前朝皇帝,又來送前朝皇子,來日……」他瞥了一眼跪倒在不遠處的昇平和長樂懷中的侑兒:「還有兩個,他也不必再來了。」

對於禮官嘰里咕嚕的北語,原本不懂的長樂無動於衷,倒是昇平停住所有動作僵住。

他說,楊廣是李世民送來下葬的。李世民送楊廣的棺槨來此埋葬,為求安穩隱蔽居然連她也瞞蒙在內。

禮官高聲唱誦:「一拜。」

昇平木然隨聲下拜,心中已被真相驚住。真可笑,莫非李世民還想以此來收買她的忠心?

不可能的。她永遠記得是他用弓弦勒住楊廣的脖子,哪怕是他為她做再多也是枉然。

禮官再唱:「二拜。」

昇平面容冰冷而蒼白,因為懷抱侑兒不能彎腰抵住地面。但心中除了疼痛還是疼痛。

曾經昇平想過,若李世民能救回楊諒再為他求個圈禁,他與她之間關係將越發難斷難休。如此結果也好,他的好意她不領情,從此兩人便真是將路走絕。

陵墓上方風急雲沉,似有山雨欲來之勢。禮官匆忙再喊:「三拜。」

昇平抱起侑兒再次俯身下拜。

她要與李建成一同登上帝位,只有這樣她才能保住楊氏榮耀和侑兒的性命。

禮官顧不得奠儀完整,立即命宮人內侍收取儀仗回宮。唯獨昇平渾渾噩噩的看着眼前慌亂的景象,心入死灰。

由皇陵歸來途經護衛陵寢的孤山寺,風雨越來越猛烈,儀仗隊近乎不能行走,禮官無奈只能命儀仗隨扈先行躲進寺里避雨。

此時正值夏末,寺廟裏分外清凈,連上香捐獻功德的香客也稀少難見,方丈見一對兒九曲鳳柄傘跟隨在車輦后已經是驚恐萬分,內侍命令後方丈立即親自率一干僧眾奔出寺門迎接。

昇平在車輦中人仍是恍惚著,如何車馬入寺,如何安置停頓皆不知曉,等到長樂攙扶她下車時已經身處寺院裏最安靜的偏院,周圍除了長樂和幾名內侍宮人外,僧人已悉數懂得避諱躲開。

昇平覺得心中哽著難受,冷冷吩咐身後宮人內侍退下,她一個人獨自進入佛堂。長樂還想隨行上去,昇平停住腳步也低低回身喝止:「你也留下服侍代王吧。」

長樂頓住腳步,垂首應答一聲,再不敢上前半分。

昇平一個人走入正房,將房門在身後緊緊關攏后頹然靠在門上,方才將忍了半日的眼淚釋放而出。

日夜隱忍,無處可訴,那座九重宮闕早已不再是家。昇平如今已經學會在暗無盡頭的宮闈里裝做若無其事,拚命壓抑心底近乎發瘋的復仇慾念。

再等下去無非就是兩條路擺在她的眼前,一條是隨李建成登基入主後宮,前提是李建成不會隨後殺了她泄憤報仇。一條是被李淵直接賜死,連同侑兒的性命也就此保不住。原本還有第三條路的,即她想方設法策反李世民殺掉太子成為宮斗最後勝者。這條路遠比另兩條路穩妥容易,可如今,此路卻已經變得萬分艱險,太子似乎已經察覺到她和秦王的曖昧關係,態度也明顯幾次詭異多變。分明是準備搶在李世民動手之前將兩人一起結果了性命。

那,還能賭嗎?還有辦法再賭嗎?

昇平不敢想下去,她只覺得自己身心疲憊,勉強撐著雙腿走到床榻邊才軟軟的跌上去。身子仰卧在床榻上,乾淨的寢具散發幽幽佛檀香的氣味,神智也因此漸漸清晰,心靜下來。

連日來掙扎輾轉,所有一切像千斤重擔壓住了身子始終不能得到緩解,昇平第一次睡在婆娑世界中的凈台上,體會到樹欲靜而心不止的絕望。

菩提普渡眾生,為何不來點化身陷囹圄困頓的她?昇平痛苦的闔攏雙眼。

原本禮官只想藉此地休整一番,等雨鋒過後再行出發。可瓢潑般大雨始終傾注而下不肯停歇,一干人等自然也無法出發回宮。

長樂通稟繼續避雨的決定后,昇平始終靠在床榻上小憩,迷迷糊糊的她似乎感受到身邊正貼靠着溫暖的暖爐也聞到與佛香完全不同的壯年男子氣息。那股氣息與楊廣或者李建成不同,似乎參雜了許多血腥和風霜,使人不免動蕩心扉,整個人也安穩下來。

她貪戀那縷不易抓住的溫暖,不由自主的靠住溫暖的來源,可動作尚未等完成心已是驚,她惶惶睜開眼,發現自己身邊果然多了一名男子。

李世民如矩目光始終凝視着昇平,沒有言語,沒有表情。昇平想也不想便用力推開,還不等她的掙扎生效,李世民已經一把將昇平拉入懷中,將自己的下頜埋入她的頸窩在她耳邊深深一聲嘆息。

「別動,公主也不希望被他人聽見此處聲響吧?」李世民壓低聲音,他盛年的氣息拂在昇平耳畔,出乎意料引發她滿面漲紅。

「秦王殿下既然此舉知道有違宮規就不該陷本宮於不義。」昇平又用力推了推李世民的胸膛,他過於壯碩,不但沒有推開反而像撒嬌似的推揉。

「我隨隊而來,由後窗而入,不曾驚擾他人你大可放心。」李世民皺眉,更加力的擁住昇平。

「堂堂秦王做出如此鬼祟行徑,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昇平語聲冰冷,分明拒李世民於千里之外。

「我來此處,只不過想對公主說兩句話。」李世民鄭重的拉起昇平的手,嚴肅認真道。

昇平昂起頭,探究的看着李世民,並沒有進一步拒絕他說下去。

「公主是否檢驗過棺槨里漢王屍身?」李世民停頓一下又道:「漢王,並不是鴆酒毒死的。」

昇平聞言面色大變,立即提高了聲音:「你的意思……」

「那日太子賜酒不止是試探你我是否有隱情,更是有意延誤我去兩儀殿救漢王。漢王……是被太子親手殺死的,那夜漢王受審後父皇先行離去,有我的心腹目睹太子親手以長劍刺死漢王。」

「不可能,太子殿下為什麼要殺漢王?「李淵若要殺漢王楊諒有情可原,他堂堂一國之君不能容納前朝皇子意圖篡位再合理不過,李建成舉手代勞又是為何?

「我猜想,太子他是在揣摩父皇的意思。父皇不肯動手為的是其他顧及,太子刺死漢王為的是斷絕父皇對他的猜疑。恐怕,在父皇眼中,太子已經……魏公主是命了,所以太子必須洗清自身去除父皇的猜疑。」

昇平怔怔看着李世民,心中百思千想頓覺明朗。既然李建成能利用漢王作為劃清與楊氏界限的工具,不久以後她也必然難逃一死。

思及至此,全身已滲出大片冷汗。原本還以為待到李建成登基后才會有此一大劫,如今大限時間顯然已經悄然提前。

李世民凝望昇平慘白面色,伸出手,以指為她抿過耳邊髮鬢:「眼下太子妃只能與我謀划,不管公主願意與否都沒有第二條路可行。」李世民醇厚的嗓音頗具誘惑力,昇平幾乎來不及思索險些頜首同意。

再等等。昇平心中有聲音暗道。他一定還有什麼事在隱瞞她。

「若他日危險得除,秦王與本宮損益又該如何分配?」昇平面無表情的躲開李世民的手指定定望着他,似乎在試探自己即將得到的得失。

「來日大業得成,我取皇位,太子妃得以安穩,難道還不合算嗎?」李世民揚起嘴角,淡然注視着她。

「一份安穩就想收買本宮為秦王效命嗎?」昇平冷笑:「若本宮求了太子殿下,安穩也可獨享。」

李世民擒住昇平的下頜,逼迫她直視自己:「公主最好不要自欺欺人,你我皆知從太子刺死漢王楊諒那刻起,公主和代王楊侑再沒有活路可遁。」

昇平當然知道這個結果,但要逼李世民許給自己更多利益。此舉確實有些卑劣,藉助形勢向李世民要挾也非常可恥,可昇平心中深深渴望能夠盼來一方安穩的容身之所。

李世民對視昇平探究的目光,緩緩道:「若你所想,我願為你傾盡天下。」

好一個傾盡天下。

傾盡天下,昇平幾乎又要想起宮傾那日屍橫遍野血色蔽天的慘景。獨孤陀,永好,楊廣,所有的人都死在宮傾那刻。李世民他身為勝者,自然不能體會宮傾的恐怖,可對血窟里滾爬出來的昇平來說,再沒有比傾盡天下更加駭然的煉獄景象。

「傾盡天下不過是句空話罷了,怎麼能夠當真呢?」昇平忽視自己心中的悸動淡淡開口,同時也別開雙眼。

「若真有傾盡那刻,我情願一切重來。」李世民語音沉重,似悔不當初自己一時衝動剝奪了與昇平貼近的機會。

昇平心中一緊,分明似感動又似厭惡。他似乎在後悔宮傾那日霸佔她的清白,可,惺惺作態的李家所有人都讓她不敢深信,即使李世民一句話深深打動她心,也不敢掉以輕心。

兩人視線膠着,緘默不語,各自品味話中的深深含義。

「我李世民此生只悔此事,若能再來,定不會莽撞了。」李世民整個人靠過來張開雙臂,昇平躲無可躲只能順勢跌入他的懷抱。她因李世民如此貼近變得神智模糊,顫抖著用手抓住他的衣襟不想放下。

他帶給她的曾是天塌地陷的絕望,可此時又送來最後的水中浮木,甘願救她生死一瞬。作為李家人,他的許諾是否可以當真去信?

不能。他還會許諾給他人,例如……

「怕是回去不久,就要由本宮親自上門為秦王殿下提親了。」昇平此時忽然想起長孫氏,說不出心中複雜滋味,身子與他又離開了些。

李世民察覺昇平的刻意疏遠,停頓了一下,認真回答道:「她兄長長孫無忌曾是我的幕僚,有了她在,公主知曉宮外朝堂消息會更便捷些。」

昇平垂下視線似不以為然般。只是從李世民方向看去,似有些萬千委屈難過。她並不言語,手中抓住他的衣襟卻不肯放開。

「大唐後宮,只有命婦才可隨時入宮覲見太子妃,一旦起事必須有人內通訊息。」李世民又補充道。

沒錯。終究他還是要娶長孫氏的。就如同楊廣,為了天下為了謀划終究還是要娶蕭氏。

她總是無法順天意出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身側,所以他們無論娶誰她都無力阻止。

昇平緩緩從李世民懷中離開,冷冷收回方才無力抑制的貪戀,手也從他的衣襟前離開。那裏已經被她抓得皺成一團,恐怕用手擀它也擀不開。

她就是要成為他心中不能放下的那麼一團褶皺,只有他忘不掉她才能盡心幫助。

「我會申明父皇納她為良人。」李世民深深看着昇平:「一旦我們謀劃成功得逞大業,良人能晉陞太子妃,但良人不能晉陞太子妃。」

太子妃之位永遠給昇平留着。這算是他許給她最大的安慰了。

昇平突然覺得自己心很累,虛弱的笑笑,雙手做了個施禮的姿勢:「多謝秦王殿下。」

李世民神情複雜,他深曉昇平向來驕傲,想從她的口中說出難過不舍萬分不易。他無法再深辯,只求來日真做下大事後證明給她看自己真心便是,他開口:「若明日回宮,就要勞煩公主為世民與長孫家提親了,若公主覺得此事為難,我請他人代勞亦可。」

昇平頜首,雙眼眺望窗外無法斷絕的雨幕虛弱回答:「不必了,秦王殿下請放心,本宮一定辦到,算是作為對秦王保全本宮姑侄的謝禮。」

鴻雁於飛他人婦

這場瓢潑大雨直下到夜半時分方才停歇,長樂入內添置燈火時李世民已悄然離去,空蕩蕩的窗口由外推上,似有縫隙向內鼓著刺骨寒風。長樂望向青布床帳里昇平面無表情的倚在那兒,始終不言不語,貌似心事沉重。

長樂走近喚了兩聲太子妃娘娘,昇平才幽幽醒過神來,她嘆了聲坐起身:「時辰不早了,動身回宮吧!」

長樂連忙領命:「是。」

長樂再想詢問方才似乎聽見有男人說話聲音,可見昇平已起身將紗帽戴好,根本不給她機會開口。

禮官一行人一炷香后匆匆從孤山寺啟程,約是二更才回到內宮各自復命,唯留若干宮人隨昇平迴轉東宮。

冰冷東宮遠遠矗立黑壓壓的烏雲盡頭,昇平每靠近一步,心頭都會再重上幾分。一行人轉過玉階邁入大殿,空曠宮殿裏自然沒人會等候她的歸來。

昇平任由宮人為自己換下孝裝,煮了一杯濃茶端坐於桌前,整個人平靜氣息許久,面色才勉強恢復先前嫣然。昇平周身還在被李世民的氣息包圍着,那一句傾盡天下仍讓她動容神色,她似乎望向哪裏都是那個男人的身影,他似乎無所不在。

如今昇平與李世民的謀划已經拉開宮殺序幕,不管最終是為了他的皇位,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她都必須為這場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做些什麼。

首要之事,便是為李世民提親。

長孫氏待字閨中,擅掌管府邸事宜。因幼年時父母早亡,兄長長孫無忌又常年在疆場上征戰,一干府內事宜皆有她來打點料理。用家規,掌刑罰,結餘日常開銷進度一概把握在胸。近來還常聽內婦說起坊間有言,不知何年何月有擅於相面老嫗曾為長孫氏相看過,接連幾人都說長孫氏來日必然母儀天下,坐得六宮之首的寶座。

消息傳至拓跋家,拓跋麗容氣不過未婚夫如此被他人肖想,也曾幾次上門尋釁,但都被長孫氏幾句話輕飄飄送了出來,毫無無把柄落於他人。

如此看來,這個長孫氏本人未必如李世民想的那般簡單,那麼容易被人擺佈。昇平如今才能體味到獨孤皇后曾說過的那句話,越是懂得隱忍的人,言行越是謹慎,可越是謹慎的人,他日勃發之時必然駭人。

昇平用冰冷手指撫過自己沒有血色的臉頰,望向銅鏡里的自己。縱使今日顏色如故,她眼底的滄桑卻是瞞不了人的。女子青春原本便是稍縱即逝,更何況她身陷如此勞心勞神的後宮囹圄?

幾番掙扎沉浮除了平添幾許悵惘,一縷白髮,還能給她留下什麼?

也許,是時候該學會爭取了,她要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在年華老去時留得性命,保享尊榮。

李淵對昇平為李世民提親一事不置可否。他既不願就此得罪拓跋家,廢黜兩家長久以來牢不可破的姻親關係,又不想因此放棄這個拉攏新興寒門氏族的好機會。

所以他全權交付昇平處理此事,

北族人亦尊重正妻,因北族男子常年在外廝殺遊獵,正妻便負責料理家中大小事宜,因此昇平身為太子妃,所處身份位置遠比李淵後宮四妃要來的正統些,由她來登門遊說拓跋氏放棄姻親,再提親長孫氏自然朝堂內外無可厚非。

只是昇平心中另有主意,先召德令將軍拓跋齊入東宮覲見,而並自己非親自登門遊說。

李建成與昇平在東宮接見拓跋齊,拓跋齊除了身居武將要職之外,還是已故太子良人拓跋麗華和李世民未婚妻拓跋麗容的親兄長。

覲見時辰即到,李建成臨時與朝臣商議太湖決口之事不能前來,只剩下昇平自己孤零零端坐在大殿上,首次與北族外臣交鋒。

昇平當然知曉太子李建成以處理公事為借口躲避與拓跋齊相見,他不過是想昇平就此感受難堪罷了,哪裏是重要到抽不出一點時間。不過此時退已是無路可退,昇平只能選擇迎難而上。

遠遠拓跋齊來至殿中,見到寶座上只有昇平一人不跪不拜,他直直抱拳於胸:「臣拓跋齊拜見太子妃。」

昇平回首吩咐長樂賜座,拓跋齊對此也不客謙,掀開甲袍跪坐其上。

兩人對面靜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沉悶的大殿上,連宮人不耐挪動腳步之聲亦能聽聞清楚。

昇平先打破僵局欠欠身:「拓跋將軍,本宮久仰拓跋家族威名,今日得見實為有幸。」

「末將不敢當此稱讚,末將知道太子妃入宮第一日便駁斥皇上後宮的拓跋貴妃,又訓太子東宮的三位拓跋良人良人,想來我們拓跋氏便是再有些功績,也難以令出身楊氏皇族的太子妃娘娘真心折服,臣愧然不敢當太子妃娘娘的任何謬讚。」拓跋齊心中帶怒句句寒氣逼人,震耳聲音在大殿裏回蕩,嗡嗡撞得人心肺難受。

昇平皺眉隨即舒展,她身子略傾了傾面容帶笑:「拓跋貴妃一事是本宮失禮,本宮當時應事先告知拓跋貴妃本宮知曉北語,尤其擅寫讀,如此一來,她也不必為以北語嘲諷本宮被本宮揭穿而感到愧疚。至於太子東宮三位良人良人,呵,拓拔將軍,敢問是否連身為東宮之首的本宮也管不得她們姐妹三人,訓不了她們姐妹三人?」

拓跋齊臉色一變,隨即又冷哼一笑:「末將長妹入宮三年,侍奉皇上太子無一紕漏,也未見如太子妃娘娘般囂張跋扈。」

拓跋齊仰仗氏族門楣對世間人輕蔑慣了,對昇平此刻的身份也不以為意。可昇平怎能忍下這般嘲諷,當即話里含針反諷回去:「華良娣生前兢兢恪守自然是世間女子效仿楷模,奈何本宮與她所出位份不同,想良人與太子妃又怎能同一氣度呢,拓拔將軍想必是在說笑了。」

拓跋齊仍是不肯罷休:「早聽說太子妃娘娘最擅長狡辯,那日大殿之上太子妃與大隋舊臣敘談時末將就已領教過太子妃娘娘殺人不見血的功夫,今日太子妃娘娘召見末將是何事,也不必拐彎抹角,但說無妨。」

昇平起身走到拓跋齊面前翩翩施禮:「拓拔將軍,今日本宮受命來與將軍商討令妹婚事。」

「太子妃娘娘親自召見末將,莫非是秦王他想悔婚嗎?」拓跋齊冷冷一笑。

昇平蹩眉,隨即坦然微笑:「自然不是。不過本宮此舉是想替令妹着想。」

拓跋齊聞言哈哈大笑:「逼死末將長妹的是太子妃娘娘,廢黜末將么妹的是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究竟是哪裏在為末將妹子們着想?」

「先華良娣之死與本宮無關,拓拔將軍不必將此帳算在本宮頭上。拓跋麗容當日掌摑本宮,本宮也不想同她一般見識計較。本宮如今只想問將軍一句,將軍是近太子殿下,還是近秦王殿下?」

拓跋齊面色一沉,立即為表忠心抱拳在胸:「末將自然是近太子殿下。」

昇平坦然頜首,撫掌道:「本宮猜拓跋將軍也是忠心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與秦王內里爭鬥已是滿朝皆知,拓拔將軍以為此事孰對孰錯?」

「這還用問嗎?自然是太子殿下得民心所向,秦王敢挑釁太子殿下嫡長子地位實屬有違倫理綱常。」拓跋齊似乎已經察覺昇平設下圈套,但又說不出究竟自己是在哪裏上的當。

「既然太子殿下民心所向,來日勝者自然是太子殿下無疑,他日秦王兵敗前途自然堪憂。拓拔將軍,你說是嗎?」

幾個字使得拓跋齊霍然抬頭,眉頭緊皺,沒有先前回答說話那般爽快。

昇平與他眼前徘徊兩步,身後逶迤百褶鳳裙帶動拓跋齊的視線,有些混亂頭暈。

「來日太子殿下若有幸能繼承皇上大統,令妹與太子殿下昔日敵人為伴,結果……本宮尚且記得《史記》裏講漢朝太后呂雉為輔佐親子登基,遍殺其他皇子及親眷。向來,屆時拓跋家也未必能獨善其身阿。」

昇平言語停歇,只見拓跋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心中驟緊,未必是真心以為拓跋麗容會遭此橫禍,而是昇平所指的來日場景卻有些駭人。

來日李建成登基坐穩天下勢必會功成殺臣,他拓跋家雖世代與李家交好,奈何此時正是關鍵時分,他所代表的拓跋家是否強求與秦王婚配即代表拓跋家在此次嫡子奪位中的立場和態度。

不是投靠秦王,就是投靠太子,二者只能選擇其一。

毫無疑問,當然是選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眼下距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李世民雖然立有赫赫戰功,奈何在京中沒有朝臣支持,根本無法掀起大風大浪。若想最終得到皇帝寶座,腳下征程何止相差千里萬里。

拓跋齊眼睛滴溜溜轉過,臉上仍是沒有絲毫放鬆表情,他故作感嘆道:「可舍妹始終是對秦王情深一片,末將也不好深勸。況且末將長妹過世已是家族盡哀,如今么妹又與皇族無緣,末將也無法對列祖列宗多做交代。」

昇平嘴角噙笑,見拓跋齊話鋒已轉立即胸有成竹道:「本宮若是許你另一樁親事呢?」

拓跋齊心中雀躍,只是神態還算沉穩自若:「太子妃娘娘的意思……」

「秦王究竟沒有太子殿下身份正統,不如將麗容姑娘納入東宮,本宮許她個良人如何?來日若太子殿下能指點江山,本宮也需要左膀右臂輔助,她必是德妃無疑。」

拓跋齊終於難掩笑意,立即躬身施禮:「末將替舍妹叩謝太子妃娘娘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不必謝了,那令妹心事只能有拓拔將軍去說服了。「昇平睨了拓跋齊一眼,轉過身回到鳳榻上。

「那是自然,末將定力勸舍妹入宮輔佐太子妃娘娘。」拓跋齊點頭稱是。

拓跋齊與昇平又寒暄了幾句轉身告退。

他離去后,長樂從昇平身後走出,端八寶參碗送在她面前不解道:「為什麼要招拓跋麗容來?招那個姑奶奶入宮,以後東宮可有熱鬧看了。」

昇平嘴角露出冷笑:「即便她真想入東宮,也得有那個機會才行,怕只怕拓跋氏撐不了許久了。」

長樂愣住,隨即躬身退下。

輕鬆解決難纏的拓跋家,只剩去長孫家提親。原以為有李世民事先做了鋪應提親應該不會太難,豈料昇平召見長孫氏竟被婉言回絕。

論國體,太子妃召見內眷,內眷必定惶恐難安,慢說是婉拒,連半刻也耽誤不得,恨不能自己身插雙翅連夜奉詔進宮侍奉才對。

論輩分,昇平為長嫂,長孫氏即將入宮隨侍半年學習宮規,也萬沒有道理在此時駁了皇兄長嫂的面子才是。

昇平放下手中紫毫,抬頭看了看長樂,並無不悅神色:「長孫氏她怎麼說?」

「長孫氏說自己身體有恙,唯恐染穢娘娘鳳體。」長樂小心翼翼回道。在昇平身邊待的時間久了,她大約也知道太子妃越是面無表情,越是爆發前的徵兆。

「有病了?」昇平將筆端蘸墨,將最後一筆畫完,在紫玉筆洗里洗好筆,掛好,回首挑眉:「那你遣個太醫院的御醫去診視一下。」

長樂神色有些為難:「長孫氏稱病原本就是不想來東宮的託詞,太子妃娘娘遣御醫去珍視,怕是會使之難堪吧?」

昇平將畫帛端至自己面前,輕輕搖干墨汁,微微一笑道:「要的就是使她難堪,不然她還不知道自己應有的身份。」

長樂頓了頓,立即躬身領命:「是,奴婢這就去遣御醫診視。」

沒走幾步,昇平低低喚她:「長樂。」

長樂回身不解的望着昇平,昇平怔了片刻道:「你再遣人給秦王送信,就說長孫氏沒他想的那麼乖順,問他句話,這親事到底是結還是不結。」

毫無疑問,一旦有李世民知曉長孫氏不配合一事,不出一個時辰長孫氏必然會被兄長押上車輦送到東宮來。昇平送信給李世民未必是真與長孫氏治氣,不過長孫氏是她與李世民謀划中最重要的一環,不認命,就只能逼她認命。

用所有人的前程來威脅長孫氏再好不過,但願她如傳聞中那般識實務,懂得內中厲害

或許只有讓她臣服,才能獲得永久的忠誠。

果不出所料,長孫氏申時乘車輦匆匆入內宮,身邊尾隨並非是一干丫鬟僕婦,而是數十名侍衛,將人送交東宮宮人內侍后,車輦再直奔東宮覲見。

昇平坐在寶座上方看着緩緩入內的長孫氏,大局盡握,她笑意深濃。

夕陽餘暉盡展煌煌宮闕為背景,給消瘦的長孫氏平添些許尊貴榮耀,眉眼間也多了端儀天威。她一身衣裝,素淡顏色,款式簡易,這身打扮別說是行走皇家宮闕,單是在長孫府邸穿着也算是簡單家常。

「長孫無垢拜見太子妃娘娘。」長孫無垢俯身跪倒,俯下的身體似乎並不情願。

「賜座,本宮聽聞你身體有些抱恙,小心點,千萬不要再受了風寒。」昇平抬頭笑笑,不以為然的點明長孫無垢先前的謊言。

長孫無垢對此倒是坦率:「奴婢沒有生病,只是不願奉詔入內宮。」

「為什麼?」訝異長孫無垢的直白,昇平不禁皺眉。

「太子妃娘娘此次詔奴婢入內,奴婢已然先猜到了緣由。媒妁之事但有兄長做主,太子妃娘娘不與奴婢兄長商榷反詔奴婢入內,實違綱常宮規。」長孫無垢堅毅面容在夕陽光暈下顯得聖潔不可侵犯。

昇平眯起眼盯着長孫無垢半晌,忽而笑了。

果然是統領一家之主的主婦風範,只是為人刻板死性了些。為求規矩正統,不惜與皇威對抗,昇平真不知自己對她該笑還是該氣。

「此事令兄已經答應了。本宮詔你入宮無非是說些貼己話,莫不是如此也要遵例規守綱常嗎?」

「既然是這個意思,倒也不必如此刻板。」長孫無垢一時噎住,清瘦的面容上有些難言尷尬。

昇平別有深意的望着長孫無垢:「本宮依你言語看來,似乎對和秦王的婚事有諸多不滿?」

「奴婢不敢。奴婢唯兄長命為己任。」長孫無垢怨憤的望了昇平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

昇平向長樂使個眼色,長樂立即帶宮人和內侍走出大殿,隨手將殿門掩實,昇平走至長孫無垢面前望着她,聲音平緩:「秦王軍功赫赫,來日必然能成大業,你不願嫁給他嗎?」

長孫無垢仰起頭,視線直入昇平心底,目光犀利得幾乎讓昇平錯以為自己看見了昔日的獨孤皇后。不,長孫無垢比獨孤皇后更多了幾分理性和柔順,但她不屈的視線逼得昇平幾乎再說不下去。

長孫無垢突然質問道:「奴婢只想知道,為什麼選中的是我!」

此問不是質問,而是絕望后的悲嘆。

未等成親,李世民已然向世人宣告封她為良人,並非秦王妃或良人,還未等趟入這攤渾水使命已經重壓在肩,她必須與李世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豆蔻少女無不期盼姻緣美滿,偏,此刻置放她面前的是無回棋局。長孫無垢無辜被攜入這場賭局付出了太多代價,來日更是未必有回報,一旦來日奪位時有了變故,被首個割捨的人也必然是她。

活該她出身寒門就該被犧牲嗎?

昇平望着長孫無垢喟然一嘆:「你我還有其他選擇的機會嗎?從你兄長協助秦王征戰開始,命中注定你必須與秦王同起同伏,就如同本宮從宮傾一刻開始,終生難離動蕩沉浮。」

長孫無垢冷笑一聲咬緊下唇:「宮內宮外盡人皆知秦王與太子妃的關係非同尋常,怕是迎娶奴婢為良人不過是個欺騙天下的幌子罷了。」

昇平與李世民的隱蔽私情被長孫無垢翻了出來,她呈現出罕有的難堪神色,昇平抓緊手指狠狠摳住掌心,「你說什麼?」

「既然眼前已經無路可走,那奴婢只能助秦王成就大業,但奴婢不願做你們二人的傀儡。」長孫無垢此時也站起身,無所顧忌的望着昇平,素衣華裳,兩人心中已將彼此在眼中打量個夠。

也在此時,昇平心中突然升起不妙預感,若有一日李世民果真登基做了皇帝,長孫無垢一定不會輕易放手即將到手的后位,更不會與自己和平同處權利之巔。

昇平皺眉,眼前殿門突然被人由外推開,長孫無垢惱恨面容還未淡去,來人已經哈哈大笑:「你們兩人躲起來密謀什麼國家大事呢?」

昇平愕然,連忙搶上前躬身下拜,為長孫無垢暗中提醒眼前來人是誰:「臣妾叩見太子殿下。」

李建成面色異樣,向昇平身後看去,只見長孫無垢淡然從容,他冷笑回答:「雖然二弟尚未迎娶,但叫聲弟媳也並不為過,太子妃與弟媳在講什麼趣事需要關上門來,是不是與二弟有關呢?」

昇平臉色大變,只見長孫無垢在昇平身後不慌不忙下拜:「奴婢叩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在教導奴婢宮中規矩。」

「規矩?來日多的是時間學,未來半年弟媳都要入宮隨侍學習規矩,太子妃也不要太操勞她了。」李建成笑笑,也不再追究事情原委,他在長榻上坐下,昇平和長孫無垢兩人則緘默佇立在一旁揣摩李建成話中意思。

最終還是昇平領長孫無垢向李建成告辭:「時候也不早了,大約長孫常尉也該着急了,不若讓長孫氏先回去吧。」

李建成淡淡笑道:「弟媳暫且回去,日後東宮有你來的時候。」

昇平聞言心驚,與長孫無垢對視一眼,兩人立即察覺對方目光所含意思。

李建成果然已察覺到李世民與長孫家聯姻別有目的。雖是他一手促成,但他已經開始有所戒防。長孫無垢再次告辭,昇平送她至殿門口,親眼看見她登上車輦離去。

昇平望着長孫無垢的背影心中忐忑,猛回身人已跌入李建成懷中。

李建成用力擒住昇平手腕,冷冷笑道:「沒想到太子妃才入東宮幾日居然已經學會佈局了?只是不知道這場宮殺太子妃準備何時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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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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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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