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恕悲

曉曉把鍾如九背回戰神祠的時候,那個受了臏刑的女人居然還沒斷氣,梁五蹲在邊上,用銀針扎滿了她的全身穴位,暫時吊住了她的一口氣。那女人也硬氣,伏在地上雖然呼吸猶如拉風箱般喘,卻是連一聲都沒哼過。

曉曉將背來的人小心翼翼放下地,梁五被那嗆鼻的血腥氣熏得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為避免外頭的人起疑,祠內沒有點蠟燭,窗外的天光還不足以照亮祠堂里的視線,梁五掩著口鼻問:「這次又是什麼?」

「能是什麼?當然是個人啊,活人!」她強調地說。

鍾如九失血過多早已昏死過去,梁五皺着眉抓過手腕把了把脈,搖頭道:「沒救了!沒救了!快快丟出去吧,免得腌臢了地!」

曉曉壓低聲怒道:「再啰嗦,我把你丟出去!」

梁五自識得她起,便覺得這小娘子整日眉開眼笑,不端架子,沒什麼脾氣,十分容易相處,這會兒猛地見她翻臉發起怒來,不禁大大地一怔。此時,窗牖上已漸漸透進光亮,晨曦里只見她靠牆站着,一張俏臉緊繃着,完全沒了半分笑容。

梁五不敢再造次,認認真真的把脈,又細細驗看了鍾如九身上的傷,一刻鐘后,終是無奈地搖頭:「這一位狀況比先前的那位大娘子還慘,本該早已香消玉殞,如今一口氣未曾咽斷,不過是仗着行刑前口含人蔘之故……請姑娘恕老夫無能為力。」

曉曉神色一黯。

鍾如九起初被她背回來時還能呻吟出聲,只是她嗓子倒了,口中除了嗚嗚咽咽外,也僅能聽懂她曾數次傷痛難忍地喊:「姨娘。」

曉曉眼神哀傷地望着並躺在地的兩具軀體,她不知道她們姓甚名甚,在這茫茫人海中也許也僅限於今日這樣的萍水相逢,但她真的不願像現在這樣對眼前的一切無能為力,難道她除了替這兩個可憐的女人埋骨外,再也不能做點別的事了嗎?

「白姑娘。」梁五見她遲遲不吭聲,忍不住提醒道:「此處非藏身久留之地,姑娘,我們也該啟程了。」

永濟城外四里,恕悲亭……她還有很多很多未了事需去完成,無眠的救命之恩需得先行償還,連日的顛沛流離令她都快忘記原來自己早已不是原來的自己,早已不是隨心所欲的自由身,原來她還有那麼多的事必須得去做完。

可是……怎麼能夠就此撒手而去?眼睜睜地看着她們死在這裏?

「姑娘,走吧,這天下不平事太多,姑娘悲天憫人是因為你良心好,但是……」梁五正待苦口婆心勸說,戰神祠內卻陡然離奇地安靜下來,他不由得收了口,曉曉猛然一顫,隨即從牆角撲到那女人身邊。

那女人終於不喘了,表情舒緩平靜地躺在血跡乾涸凝成暗紅色的地磚上,曉曉用發顫的手指替她梳攏開遮在額前的長發。泛白的光從蒙塵的窗格間透入,淡淡地照在那張灰白的臉孔上——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面容清秀,眼瞼微睜,眼珠毫無生氣地望着一處,發紫的唇角上沾滿嘔出的暗紅血跡。

曉曉怔怔地看着,慢慢將手覆上她的眼瞼。

不省人事的鐘如九突然四肢抽搐起來,梁五急忙上前摁住。曉曉的手剛觸到那死去女子的額眉,便聽見鍾如九在昏迷中逸出一聲痛楚地抽泣:「姨娘……」

要出永濟城並不容易,但梁五作為神農百草的人,居然能破除那個只准進不準出的禁令,用一輛騾車拖着一車據說得了疫症瘟死的屍體光明正大的從墾覺門出了城,守城的門吏將門拉開一道縫,待那騾車過去后,便急急忙忙地將大門合上了,完全沒留意到屍堆上有具屍首慢騰騰的挺了上身。

「我說……為什麼要把墾覺門上的字給鑿了呢?」隨着車身的顛晃,城門在視線中越來越遠。

「我的姑奶奶,你趕緊躺下,別給城樓上的探子瞧見了……」

「沒人在看……」她滿不在乎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找地方把這些屍首葬了吧。」

梁五膽戰心驚地回頭看向城樓,伸手拉住曉曉:「還是再走遠些妥貼。」

曉曉微微一笑,回頭也向巍然的城樓瞥了兩眼:「沒什麼好擔心的,真要阻攔,我們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城……既有心放我們走,我們又何必裝得如此辛苦?」

梁五錯愕,想了半天也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曉曉噗嗤一笑,笑容燦爛無瑕,眼眸彎彎:「爺爺,你還沒答我呢,好好的城門為何鑿了字去?難道是那些蠻子認不得字?」

梁五吸氣,牽着騾子,不讓它跑錯道:「你真不知道么?這是為了避諱——那個佔了城的金國勇王,單名便是一個『覺』字。」

眾所周知,金國國姓為司寇。

「司寇覺……呵。」曉曉邊行邊再次回眸,城樓已經遠去,渺小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天地蒼茫,茅草遍野,積雪凝冰覆蓋下卻仍有堅韌的嫩芽在悄然萌發。

關於恕悲亭,曾經有個婉約凄然的傳說——吳國開國君主在裂土稱帝前還只是個小小的都尉,一次負傷途經姑射山下的一處村落,巧遇村姑阮氏相救,日久那個生情,可惜生的卻是單相思,真箇兒是我欲把心照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若干年後,吳太祖黃袍加身,封后立妃之時念及阮氏,於是派車馬來迎,阮氏不為所動。使節慾用強,最終換來的結果卻是阮氏一頓怒叱,頭撞界碑而亡。

恕悲亭原名怒碑亭,傳聞太祖命人在那界碑上造了一座八角亭,附近的村民把這亭子便叫做怒碑亭,後人演化避諱,把「怒」字改做了「恕」字,「碑」字諧音改成了「悲」字。

恕悲亭的傳說時經多年,真假早已不可辨,太史令修纂的《太祖實錄卷》中的《后妃篇》裏也根本不會提及什麼阮氏,后又有人評述,稱「阮氏」與「亂世」諧音,太祖本名吳離,稱帝后更名「備」字,自古飛鳥盡,良弓藏,鍾聿樓英年早逝,其死因至今撲朔迷離,《太祖實錄卷》中語焉不詳,恕悲亭造在離安葬鍾聿樓墓冢的姑射山腳,焉知不是吳太祖晚年對鍾聿樓的愧疚之心在作祟?

恕悲亭建於八十多年前,迄今整修過三次,最後一次乃是吳徽登基,迄今至少已過去了二十餘年。

曉曉繞着恕悲亭轉了三圈,最後走進亭子裏,仰頭看了看。主梁斷了,木樁斷裂處尖厲猙獰地像是猛獸的利牙,亭頂破了個大洞,瓦片全碎了,積雪壓在碎瓦上,透過破洞,是一汪湛藍的天空,藍得那麼無瑕,那麼燦爛,沒有摻雜一絲半點的雜色。

她覺得有點兒炫目,頭顱高高仰著。梁五在亭外着急地喊:「快出來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塌了!」

也許真是應了老頭子的一張烏鴉嘴,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喀嚓一聲,那碎成渣的殘瓦簌簌往下掉,曉曉才挪開腳步,就聽又一聲巨響,支撐住恕悲亭的四根齊斷。

梁五張大了嘴,一聲叫喊嚇得憋在喉嚨里沒發出來,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的恕悲亭轟然坍塌,活生生地把那個嬌小的倩影給吞沒了。他佝僂的身板抖了抖,「啊」的聲喊出喉,只見砸出一大蓬嗆人口鼻的煙塵中有三四條人影攪在了一塊,但隨即又迅速分開。

「真是胡鬧!」曉曉被人摟着腰退到了安全地帶,她不去追探方才擊退的敵人,只是回頭打量緊挨着自己的那個人。

一月未見,眼前的人比之前氣色好轉了許多,只是仍是顯得身體單薄消瘦,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又往下捏了捏他的胳膊:「唉,這幾年個子倒是長高了不少,可為什麼總不見長肉呢?」

他嘴角抽搐地抖了下,目光死死地望着恕悲亭破爛的殘垣斷壁,不敢分心去瞧一下懷裏不安分的小女人。

但她的手卻是越摸越往下,從他的胸前逐漸轉移到腰上,終於他忍不住抖著聲發出一聲呻吟:「姐……」

「阿秀,你為什麼總是長不胖?」她不滿地捏他的腰,他雖然瘦,但腰腹肌肉卻是硬邦邦十分緊,她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這張該死的臉,居然還是長得比我還像女人。」

聽着這熟悉的抱怨聲,他情難自禁地莞爾一笑。許多次……以前在一起時,許多次她都是用這種語氣嬌嗔的抱怨,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拿着羅裙求他試穿女裝。

在認識她之前,他並不介意穿女裝,但遇見她之後,他便不再願意扮成女孩子的模樣,哪怕她連哄帶騙地誘拐都無濟於事,她的任何要求他都會無條件的滿足,唯獨這一件。

「姐,」他終於忍不住收回目光,低下頭,「為什麼要拋下我?」

他記得,記得她在床頭細聲叮嚀的聲音,記得她望着他滿身的傷痕落淚的樣子。雖然他因為傷勢過重,一天之中多數時辰都在昏迷,可他還是能知道她就在自己身邊。

為了他,她去求了無眠公子。

可是她卻沒有等到他恢復清醒的那一刻。

他從鬼門關繞回來時,身邊沒了舒曉曉,沒了舒雪,唯有夙夙,那個滿身邪氣的女子,在他傷重瀕死的半個月里,整整瘦了一圈。

舒秀攬著那細腰的胳膊不自覺的收緊,他有些委屈地重複,如同一個孩子般的不依不饒:「姐,你怎麼可以拋下我?」

曉曉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臉上是笑着的,語氣卻已轉了向:「先打發了正事兒。」

方才在恕悲亭內襲擊她的人,不能稱為熟人,卻也並不太陌生。她在山上狼狽逃竄時,這幫人如同瘋狗一樣追在她屁股後面。

曉曉摸了摸至今仍使不上太多力的左腕,臉上的笑一點一點的冷了下去。

「阿秀。」她低聲說,「你幫我做一件事。」

「嗯?」

「在沒完成這件事之前,你不許暴露你的真實身份……」

舒秀的唇動了動,曉曉一句話馬上截住:「不許說『不』。」

他無奈地笑:「好。」

「幫我護送這位梁醫師離開……那車上的姑娘,傷勢很重,只有無眠公子能救得了她。」

「……好。」

「走!」曉曉說話簡潔幹練,最後「走」出口,她人已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阿秀臂彎里猛地一空,望着那遠去的人影,不知為何,心裏像也是被剜空了一般。

山上風大,吹得石崖峭壁上的殘雪打着旋兒的亂舞。

曉曉背靠在冰冷的崖壁上大喘氣,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濕,此時被山風呼呼一吹,似乎連頭髮都能凍成冰坨。

她的身前是十多名黑胄騎士,清一色的扮相,手握兩尺余長、只掌寬的腰刀,刀刃堵住了她的退路,精鋼製的刀面鋥亮得能照清楚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雙方僵持了盞茶工夫,就在曉曉凍得嘴唇發紫時,她突然揮手大叫:「我跑不動了,要殺要剮,麻煩請你們老大出來!」

黑胄騎士們巋然不動。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們追了我兩次了,這一次居然逼得我崖都沒處可跳,我服了,你們說咋辦就咋辦吧。」

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是開心還是生氣:「押她回去!」

勇王

她已經盯着他看了半個多時辰了,可對方依然面不改色地埋案披覽,連眼梢都不給帶一下,彷彿房裏根本沒有她這號人物存在。

平心而論,他長得委實不醜,眉目生得雖不如吳人那般文氣,也不如齊人那般秀氣,卻自有種草原上男子的英氣。他肩闊背寬,哪怕這會兒正坐在書案之後,也難掩身上散發出的英武氣息。金國是個崇尚武力的國家,全國上下武風盛行,男子自幼習武,即便是女子,亦能跨馬挽弓,捕獵放牧。金國耕地少,沙地多,雖然過着牧獵生活,但就甘泉牧草的豐碩又遠不及晉國,是以每逢入秋季節,國內糧草不濟,便靠侵掠邊境,搶奪吳國百姓的財物以度冬日。吳人數十年經受這種騷擾,國人稱其為「打秋豐」,每年一到入秋,便到兩國關係緊張,邊境駐守軍隊戒備之時。

和同樣以游牧為生的晉人相比,金人更顯粗獷蠻橫,試問一個國家,如果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偶有邦交書信往來,或使用晉國文字,或使用吳國文字,這樣的一個野蠻民族,又怎會令人瞧得起?

吳國文化底蘊源遠流長,但比之酸腐氣息,行事處處講求有規有矩,十分排外的齊人相比,又顯出其包容百家的大度。

曉曉走南闖北,遊歷各國,其中也見過不少金人,總的印象便是識文斷字者甚少。這會兒見司寇覺伏案看着羊皮圖卷,案上居然也似模似樣地擺放了文房四寶,且硯是楚硯,筆是齊筆,墨是吳墨,只剩那紙,不是陳國出產的貢品雪浪紙,而是金國特有的羊皮卷。

曉曉雖然手腳被綁,嘴裏塞了胡桃綁上了寬布條,但幸而進了這書房后蒙頭的布袋子被摘了去。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把這間房的大致佈置默記於心。書房佈置還算雅緻,窗有四扇,分別位於東南兩側,門在北側,離書案的位置有點兒遠。書案靠西牆而設,牆上懸著一柄古色古香的寶劍,劍鞘上鑲嵌著紅藍寶石數枚,劍柄垂紅纓流蘇。

曉曉的目光在那寶劍上停留了下,眼神里滿是嘲弄的笑意,雖只一瞥而過,司寇覺卻突然抬起頭來。

「怎麼,覺得這劍不好看?」

她「唔唔」哼了兩聲。

「其實是挺好看的,只是好看不中用。」

他從書桌上抓起一把短匕。說是匕,但那造型打造仿的卻是寶劍樣式,並匕柄及匕身不及一尺,外鞘用白蟒皮硝制而成,看起來如同稚童的玩具。

曉曉「唔唔」發出兩聲,雙腿併攏蹦跳到書桌前,搖頭晃腦。

他輕輕握住劍柄,抽劍出鞘。沒有利器出鞘時發出的龍吟聲,那短匕無聲無息,甚至無形無影。

司寇覺眯起眼,他的眼睛本就狹長,這一眯,真是教人越發看不透他的眼神。然後,他轉身從牆上摘下那柄寶劍,將劍身抽出三寸,同時左手握住那柄短匕,很隨意的一揮,只聽「當」的一聲響,卻是那奢華名貴的寶劍無聲無息的斷裂后,劍柄跌落在地。

短匕再揮,這次卻是連劍帶鞘的把那剩下的半截斷劍如同切割豆腐般切成了三四段。

司寇覺「呵呵」一笑,喉結上下滑動,眼裏滿是玩味的笑意:「你能跟我講講,這小玩意是哪得來的嗎?」

曉曉待嘴上的布條一松,便一口將口中的胡桃吐在了地上,因為兩條胳膊被反綁在身後,她便用肩膀蹭了蹭唇角溢出的口水:「哎喲,嘴都麻了,真看不出來你講吳語倒是挺順溜的。」她大著舌頭甩頭晃腦,眼角飛快的掃過桌上的那張羊皮卷,果然沒有意外的發現是一張標註著晉國文字的吳國疆域圖。

司寇覺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匕身,那匕首輕盈小巧,通體通明,宛若琉璃般晶瑩剔透,質地卻有不同於琉璃的易碎。

「名字?」

她嘻嘻笑,假裝沒聽見。

「名字。」他並不抬頭,仍在專心致志地拂拭匕首。

「我餓了。」她腆著笑臉,眯彎了眼眸,酒渦若隱若現,「可否再賞碗牛肉湯喝?」

「名字!」

「牛肉湯。」

他猛地將匕首還鞘,抬頭沖她咧嘴溫和一笑:「牛肉湯是么?好名字!」

曉曉眨了眨眼。

「牛肉湯,以後你跟着本王如何?」

曉曉沉默未語。

「牛肉湯,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但我卻不知道你是誰。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即便逼你說,你也未必會說實話,對么?其實我有數百種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但我卻不想拿你當試驗。你長得不算丑,我對女人,向來不願意下狠手。」

曉曉低頭看著書案上的硯台,硯台里的墨汁未乾,墨汁黑亮得能清晰地照出司寇覺的倒影。那個端坐在書案后,一臉敦厚地說,不願意對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不敢相信縱容手下施暴,下令梳洗之類的殘忍之事是出自於他的口中。

他的表相太容易蒙蔽人。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他在撒謊,但是看着他的眼睛,你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帶着真情實意。

曉曉不敢抬頭,她一貫愛笑,但此時真是連一絲虛假的笑意都維持不出來。

良久,她終於開口:「把匕首還給我。還有,我真餓了,想喝牛肉湯。」

司寇覺是司寇擎蒼的第八子,生母不詳,他自幼在延熹宮長大,彼時延熹宮主位乃是聖眷隆寵的蕭貴妃。唐皇后駕崩后,后位空置三年,最後立了蕭貴妃為後。蕭皇后膝下有二子,分別是排行第十二的司寇嬰和第十五司寇忱,司寇擎蒼愛若心肝摯寶。司寇覺雖是庶出,但因為養母地位尊崇,他自幼與司寇嬰、司寇忱兩兄弟同食同寢,比之其他庶出皇子而言,他的待遇要優渥出太多太多,所以即便是在父皇跟前,他這個庶出的第八子也比其他皇子更得體面。

而這一次,作為庶子中第一個得到封王和采邑的皇子,雖被遣到遠離故土的吳國臨沂郡,但因為之前有了司寇忱的那句「吳國好,樂無窮。」使得司寇覺再次在諸皇子中倍受關注。

洪王司寇冽在永濟城住了小半月,終於將整座城池搞成了了無人氣的死城,存活下來的吳國百姓僅餘一成。司寇覺對長兄喧賓奪主的行為未曾別置一喙,倒是他底下的幾個心腹將領深覺洪王欺人太甚,太不把這個弟弟放在眼裏。

「八爺,翻過這座山頭繞過去應該就是聿陵峰了!」

山頂風大,胡克幾乎是用吼來完成這句話的,宛如鋼針般的絡腮鬍子上掛滿了雪花,遠遠看去白乎乎的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

司寇覺裹着鶴貂毛皮織就的短氅,雪花沾上便落,逆風站在山道上,一雙眼眉壓在裘皮帽檐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們這隊人大約有四十多人,清一色的黑胄披風,前天清晨開始進山,到現在為止已經在姑射山中轉了幾個峰頭,看架勢是在找什麼東西,可實際上曉曉覺得其實他們始終在原地打轉,毫無斬獲。

一隻通體白色的海東青在雲煙繚繞的山頭盤旋,隼鳥獨有的銳利叫聲在空曠的山谷間回蕩,震得山頭積雪簌簌直落。

彼時已是二月,山下早已春暖花開,然而姑射山頂的幾大主峰卻仍是冰雪籠蓋,氤氳環繞。

曉曉啃著乾糧,一雙秀目來回在那群黑胄武士身上穿梭,孰不妨背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若非她下盤馬步功夫底子不錯,腳底打滑,早一個骨碌滾下山坡去了。扭頭一瞪眼,卻發現司寇覺一雙眼猶如海東青般冰冷犀利:「如果你打下山的主意,我可以幫你。」

曉曉一愣,轉瞬彎了眼眸,咧著皴裂發白的唇笑道:「哪能呢。好容易爬上來了,就這麼無功而返多可惜呢。」

司寇覺眸光更利,狹長的眼線微眯:「的確是個聰明的女人。」

曉曉用手背蹭去嘴角碎屑,對司寇覺涼颼颼的恭維話賦予淡淡一笑。第一次與之邂逅小木屋便是因為迷路山間,當時木屋外鮮血淋漓,顯有惡戰發生,且二人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他卻能在甫見時便起了殺機,欲致她死地。

司寇覺身為堂堂金國八皇子,隻身遊盪于山間已是匪夷所思之事,如今又帶人進山,搜尋山野,說他沒什麼目的,只怕傻子都不信。

姑射山有三大主峰,九小峰,峰巒迭起,九峰環抱,尋常獵戶為謀生計也只敢在外圍活動,不敢越雷池一步。曉曉上次墜崖的地方位於半坡山,屬姑射山附屬山丘,地勢並不算高,但這一次攀越的卻是傳說中的三大主峰之一的聿陵峰。

聿陵峰之所以稱之為傳說中的主峰,是因為迄今為止,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識過它的真面目。過去數百年,聿陵峰在一些奇聞軼事的文獻中偶有提及,無非說其常年籠罩在茫茫雲霧之中,山徑難覓,無人能往,所以一些古典文獻中常以「神秘莫測」四個字來形容,故名「縹緲峰」,直到八十餘年前,戰神鍾聿樓薨逝——鍾聿樓精通風水相術,文治武功,無所不能,傳聞其在生前為自己選定陰址,指明姑射山縹緲峰為其百年歸棲之地,太祖吳備為完成其生前遺願,大興土木,耗費國庫泰半積蓄,歷時二十載,終於打通縹緲峰腹地,建造了規格不亞於帝皇陵寢的墓葬。至此,民間流傳,逐漸將縹緲峰喚作了聿陵峰。

胡克之前所說的山頭看着距離近,但真要翻越過去卻相當不易,山上無路,只能披荊斬棘勉強踩出小道,還得不時的觀察天空,以免在山林中走迷了路。再往前走,越發發現樹林茂密,盤根錯節的蔓藤樹枝,根本容不下馬匹通過。最後他們只得將輜重從馬匹上卸下來,肩扛背負,然後把十來匹馬栓在樹榦上,做好記號。

司寇覺身上的短氅被荊棘勾破了好幾口洞,但他氣定神閑,一絲狼狽樣都未曾流露。曉曉一邊跟在他身後,一邊不住打量他,發現這個人很奇怪,明明性情暴戾,偏偏從外表在看一副敦厚可親的神態,他的屬下個個都奉他為神明般推崇,只差沒時刻把誓死效忠的話掛在嘴邊了。

「拿着。」出神間,司寇覺一個轉身將一隻灰色包袱丟了給她。

包袱里除了水囊和肉乾外還有一些火鐮、繩索之類的東西,她眨眼工夫便將包袱翻了個底朝天,然後毫不客氣地斜綁在自己背上。

「你最好還是將我的匕首還給我,這再往深處去不定有什麼凶禽猛獸,我總要有個趁手的兵刃防身。」

「然後呢?」

「什麼然後?」

「然後我再來防着你?牛肉湯,你可比凶禽猛獸可怕多了,那些畜牲沒你腦子好使。你那顆腦袋裏裝了太多鬼主意,我若真給你防身的兵刃,只怕最後刀口對着不是畜牲,而是我。」

曉曉嗤地一笑,加快腳步超越他:「其實……你不覺得你比畜牲還不如么?」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跑到隊伍的最前頭,她回頭一看,司寇覺並沒有追上來,甚至連一絲怒意都沒有,仍是步伐紮實的走在隊伍中間。

胡克手上握著一柄月牙鐮刀,和三名黑胄武士一邊辨認方向一邊劈道,見曉曉挨近,他只是將眼皮抬了下,然後就沒聲了。

曉曉眼珠滴溜一轉,笑問:「敢問胡大哥在軍中是何職務?」

胡克埋頭幹活,額頭的汗滴進草稞中:「問就問,還說什麼敢不敢的?八爺看得起我,我如今做的是校尉。」

胡克是個粗人,金人問軍中職務事關軍功戰績,他不想被曉曉瞧不起,愣了一會兒又補充道:「爺說了,等這回回去,便升我做將軍。」

曉曉抬頭望望天,海東青的影子在碧藍的天空中只能看到一個小墨點了。

「什麼將軍?發——丘——將軍?」

金語中沒有「發丘」兩字,所以曉曉用的是吳語發音,也不知胡克是聽懂了還是沒有聽懂,他忽然沉默了下來。

發丘

「你……覺沒覺得有點熱?」

越往密林深處走,眼前被濃霧覆蓋的可視距離便越短,漸漸的,隨着氣溫的逐步升高,曉曉與司寇覺一行人終於發現圍繞在自己周圍的濃霧並非是尋常的雲霧,這種霧氣升騰起來即便有風也很難吹散,而且升騰的霧氣發燙,猶如滾水燒沸后冒出的熱氣。

地面上已完全找不到積雪的任何痕迹,不單如此,四周植物茂盛,青苔遍佈,稍不留神便會滑倒,饒是像他們這樣身手矯健的武人也沒能例外,自進入濃霧區后除了司寇覺和曉曉,幾乎每個人都已經摔了一跤。

胡克神情緊張地捧着手上的司南,那司南的指針製成了一條魚狀,魚頭滴溜溜地不停轉動,始終停不下來。胡克急得面紅耳赤:「八爺,還是……分不清南北。」

司寇覺抬頭望了望天,撮唇打了個呼哨,與之呼應的是天際一聲尖厲的隼唳,然後他們抬頭所能看到的天空卻只有十來丈高,完全看不見一丁點兒海東青展翅翱翔的影子。

「就是這座山了!」司寇覺似乎並不擔心迷路,說這話時臉上反而帶着點兒喜色。脫去短氅后的他穿了身石青色的緞子面勁裝,結實的肌肉將衣裳撐得鼓鼓的,束腰的帶子上懸著一柄銀月彎刀。曉曉眼尖,早發現他腰上另一側還掛着一柄匕首,正是她那柄被強收去的「蟬翼匕」。

「八爺的意思,這就是傳說中的聿陵峰了?」

司寇覺點了點頭:「嗯,縹緲峰……好個縹緲,果真妙不可言。」邊說邊打量四周。其實從他們所在的位置看出去,哪一邊的景色都差不多,目光所及,無非是枝幹粗壯的大樹,如羊奶般濃稠的白霧。

這裏的大樹僅從樹齡看,最少的也在百年之上,許多樹的樹榦需要五六人合圍才能抱住。在胡克揮手示意下,一名黑胄武士走到一棵參天榕樹前,用刀在樹榦上刻下標記。

司寇覺手指指向一個方向:「走!」

光線不足,在這種濕度極重的霧氣里,點燃的松脂火把不停的冒出黑煙,嗆得人沒法呼吸。曉曉用一塊帕子包住自己的口鼻,盡量離那些舉火把照明的人遠些,可沒想到這麼走路的結果是看不清拱出地面的老樹根叉,直接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

曉曉反應還算快,但吃虧在不熟悉環境,她凌空騰身一個千斤墜,滿擬能穩穩落地,誰知道腳才踩到落葉時便覺得腳下一空,落地處不是濕潤厚實的泥土,而是個空心的大洞。她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像只皮鞠般咕咚滾了下去。

她被摔得七葷八素,只覺得背上,胳膊上不時撞上堅硬的石壁,幸好她機警,一腳踩空時便用雙臂護住了頭頸,直到最後她落到實處,她估算了下足足墜下了十多丈。這點距離她若要攀爬上去倒也不難,可問題是她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一無所知,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用手觸摸,並不是山壁應有的冰冷感覺,而是一種黏手的溫熱。

曉曉甩了甩手上的黏液,從包袱里摸出火鐮,正欲點燃石絨,頭頂傳來響動,她一抬頭,隱約能辨清洞口露出一張人臉,但緊接着便是撲通一聲響,似乎有什麼人也摔了下來。她急忙往邊上一跳,才挪開那人已經滾到了底。

曉曉隨即點亮火鐮,火鐮的光源有限,她沒法看清自己究竟容身何處,但腳下伏倒的那人卻是嚇了她一大跳——那顯然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屍首。

那是個身高不足四尺的侏儒,手足身量宛若孩童,但是一張臉卻蒼老如同五十歲。此刻從高處摔下,手腳盡折,整個人扭曲成不可思議的一團。縱是曉曉膽色過人,也着實驚駭不已,舉火湊近了細看,她發現那侏儒的腹背破了個血洞,像是被利器洞穿,扎穿了心臟,絕非從高處摔得骨折氣絕。

她繞着那屍首慢慢踱了一圈,突然頭頂又是一陣窸窣,似乎又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了。這回她學乖了,趕緊貼到了石壁上,也不去在意那壁上的黏液多噁心了,強過被高空落下的倒霉鬼砸斷自己的脖子。

那窸窣聲從上傳下,最後啪的在眼前晃了下,似活物般扭曲甩動,帶起一股陰冷的風,她手裏的火鐮隨即熄滅。不等她重新點亮,頭頂又是一陣聲響,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裏,這種嘎吱嘎吱的聲響,直叫人頭皮發緊。曉曉暗自吸了口氣,等那聲音降到底的瞬間,聽風辨位,一掌劈了過去。

然而那一掌卻劈了個空,曉曉收勢不住,一個踉蹌人便往前沖。這時候頭頂的嘎吱嘎聲又再響起,曉曉心裏一寒,整個人從頭到腳的發冷,背後有隻手悄無聲息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細微的呼吸聲近在耳畔,曉曉肩膀一縮,整個人不往前撲,反往後縮。她背才靠到那冰冷的軀體,那怒斥聲已經響了起來,說的是金語:「什麼東西?!」

曉曉反身一腳蹬了過去,將那人踢到撞上山壁:「就是這東西!」

坑洞裏火光一閃,卻是那人先點亮了火鐮,微弱的火光中,勉強可以看清那人黑胄蒙面,正是司寇覺身邊的黑胄武士中的一個,只見他兩隻手上沾滿綠瑩瑩的黏液,猶如鼻涕般,正厭惡地想將手上的黏液甩掉。

曉曉笑眯眯地問:「你們王爺呢?」

那人傲氣地把頭一擰,此時頭頂聲再響,卻是一人順着一根腕粗的繩索爬了下來。只一柱香的工夫,不算大的坑洞裏便擠滿了人。

司寇覺是第二十個下到坑道內的人,他下來后看見一身狼狽的曉曉,那對好看的劍眉立馬皺成川字型,露出厭惡的表情來:「臟死了,離我遠點!」

曉曉撇撇嘴,識趣地繼續回到隊伍的最前面。

這個坑道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像是人工挖掘而成,不過挖掘之時顯得很匆忙,坑道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寬的時候能容一輛馬車通過,窄的時候只能一個人側身勉強塞過去。曉曉是他們之中身形最為嬌小的一個,所以當看到那些彪形大漢們有時不得不把自己穿的盔甲脫下,然後貓腰鑽過狹窄逼仄的通道后再重新穿上,便忍不住要大笑一番。

坑道不知是何時何人所挖,坑壁上全部掛滿了鼻涕狀的綠色黏液,這一路彎彎曲曲鑽了一個多時辰后,司寇覺終於變得比曉曉更臟。曉曉本想藉此譏諷他一番的,但沒想他渾身沾滿黏液后仍是一副氣度從容的姿態,曉曉對金人雖無好感,卻也不得不承認,以此等人品為帥,難怪司寇覺麾下將士會忠心擁躉。

大約又走了盞茶工夫,眼前的石壁洞窟景色突然一變,錯眼看去並沒有覺得有太多的不同,曉曉前後瞄了幾眼,終於確定他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天然溶洞,只是在這個溶洞中仍然存在不少人工挖鑿過的痕迹。洞內怪石林立,空氣中瀰漫着霧般的水汽,使得火把點亮的能見距離又大為縮減,洞中山壁陡峭,有個黑胄武士走路時一個沒留神腦門磕上了山石,破了老大的一個口子,那人倒也硬氣,別人替他草草包紮了傷口,他從頭至尾都沒吭過一聲。

胡克氣喘得很急,作為身先士卒的排頭兵,他一直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劈山開路,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都是消耗得最多最快的一個。曉曉冷眼旁觀,她背負的裝備是他們這四十多人中最輕最少的,但經過這麼久的摸爬滾打,也已是累得不太想說話。洞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聲聽起來格外磣人,胡克爬到一處狹縫山澗處停了下來。

抬頭向上看,洞頂裂成一道半尺寬的縫隙,帶着硫磺味的水流從石隙間墜落,形成一道珠簾,水珠偶爾濺到臉上,能感到水是溫的。曉曉伸手欲掬水洗臉,卻被胡克攔住:「這水不能喝。」

這時洞內懸空的羊腸道上只容一人通過,身體一側緊貼著凹凸不平的石壁,另一側卻是黑咕隆咚的山體裂隙,也不知道有多深,摔下去能否活命。胡克一人當前,曉曉排在第三位,身後彎彎曲曲,根本見不到司寇覺在哪個位置。胡克只得大聲喊話稟告:「八爺,怕是真有人趕在咱前頭去了!搞不好是要截貨啊!」

胡克喊話純靠嗓門大,那聲音在空幽幽的溶洞中回蕩,久久不散。話喊出去沒多久,司寇覺便給了回應,那聲音中氣十足,凝而不散,讓曉曉也大吃一驚。

「兵分兩路!」

所謂兵分兩路是在前方寬綽處,分出一半的人數輕裝上路,直接爬進洞頂的一個橢圓型洞口。那洞口臭氣熏天,濃重的硫磺味都蓋不住那洞內傳出的惡臭氣味,曉曉被硬人抬着腳底硬塞進了洞口,換第一口氣時差點沒被熏得閉過氣去。

洞壁不算太光滑,但整條通道卻是垂直往上的,人只能在洞內四肢張開,像蜘蛛般撐住洞壁往上一點點爬,體力稍有不支者便會滑下去。

這一次隊伍精簡到十八人,仍是胡克打頭陣,曉曉排在第三,但緊隨其後的人卻換成了司寇覺。洞內毫無光亮,所有人都處在黑暗中,曉曉細心辨認,卻發現司寇覺的呼吸均勻,居然沒有一絲疲態,足見其耐力之強悍,世間少有。

這一次並沒有爬多久,只是黑暗中前後不相見的感覺太過恐怖,每個人的體力消耗反而加倍。待曉曉被拽出洞口,她就地坐在了洞口拚命地吸了一大口氣,試圖把肺中的濁氣排空,然而沒想到出口的臭氣更重,熏得她捂住口鼻,頻頻作嘔。

這不是尋常的惡臭味道,曉曉哪裏還能按捺得住,眼見身邊火光一起,四周大亮,她猛地把眼睛一閉,身子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昏暗中,頭頂落下一隻大手,將她的頭扭到後面。曉曉悶哼一聲,臉已埋進一具溫厚結實的胸懷。

「害怕就別看!」

曉曉胸口一窒,用力把司寇覺推開,雙眸怒目而睜。

司寇覺一臉平靜地低頭望着她,如不是深知兩人敵對的關係,真會叫旁人誤以為他是一個面對着頑皮淘氣的妹妹說教的慈藹兄長。

「盜墓竊國者,天理難容!」她咬牙切齒,縮在他懷中的手快速地往前一遞。

司寇覺冷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曉曉明明感到從他腰上抽出鞘的匕首尖刃已入肉三寸,但司寇覺仍是一副泰然的神情,鎮定自若地抬腿將錯愕不明的她一腳踹翻在地。曉曉在平地上打了個滾,隨即身子一空,跌進一個兩丈多高的坑道中。

曉曉被他一腳踹中心口,疼得心臟一陣抽搐,隨即天旋地轉得一頭栽進深坑中,腹背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東西,只聽得噼噼啪啪一陣響,像是炮竹被燃炸了一般。

司寇覺走到坑沿邊,冷冷地俯首:「既然你不怕,那就近一點,看個夠吧!」

好容易摔到實地了,曉曉剛想以手撐地爬起來,卻見鼻尖正對着一張乾巴巴的臉——那張臉其實只剩下來一張皮敷在頭骨上,茅草般的長發搭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半邊空洞洞的眼眶。

曉曉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隨手從地上抓起一根東西丟了過去,那張臉應聲而倒,頭一歪,腦袋從脖子上分離出去,滾落時,覆蓋的頭髮亂糟糟掛在肩骨上,那張臉倒掛在腰部,微微晃動。

曉曉發狂般在坑底蹦跳,尖叫。

坑道下離平地兩丈,寬三丈,長度卻是蜿蜒不絕,不知盡頭在何處。坑道里堆滿屍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最上層的早已化成白骨,但底層卻有一些未曾腐爛的屍首,那一層累著一堆,估不清這個坑道有多深,底下到底埋了多少層骸骨。

司寇覺靜默俯視,曉曉的尖叫聲嘎然而止,從他的視角看下去,只見白骨累累中那嬌俏的身影愈發顯得單薄渺小,無依無從,宛若失助的幼童一般。

司寇覺冷笑:「看夠了就上來!」

曉曉沒有回應他,長發凌亂地披在她腦後,有那麼一瞬,司寇覺覺得其實那個松垮掉的稚弱肩膀在微顫,她似乎……在哭?

「上來!」他的語氣極不耐煩,指揮左右,「把她拖上來,我們還得繼續趕路!」

這裏是個墓葬的殉葬穴位,按吳國殯葬風俗,以主墓室為中心,任何配殿陪葬品都會成對稱的數字出現,這也就是說若有殉葬,則也需逢雙。

曉曉雙目發紅的望着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殉坑,粗略估計這坑中殉葬的人數少說不下四千,如果格局是成雙的,也就是說,在以主墓室為中心的另一個點上也會有這樣一個一模一樣的人殉坑。

戰神鍾聿樓在吳國百姓心目中不啻於一個神明,民間逢年過節時常將鍾聿樓的畫像張貼於大門上,說是可以借戰神之威驅邪避惡,更別說全國各處或官方或百姓集資捐建的戰神廟,更是香火異常鼎盛。

從曉曉懂事起耳邊便充斥着有關鍾聿樓的各種傳說,雖然有很多故事都是後人牽強附會,甚至虛構杜撰出來的,但是鍾聿樓這三個字從來都是正義的代名詞,他的形象不管在哪個版本裏都是為國為民的仁義化身。曉曉四歲習武,父親舒慕允開壇授藝,命她跪拜上香的畫像中除了舒家列祖列宗之外,便是這位習武之人心目中集俠之大者於一身的戰神。這樣一個完美的形象,忽然有一天在自己眼前分崩離析,曉曉感覺實在太難以接受,不知道是被司寇覺踹傷的疼,還是她受眼前凄烈的一幕驚嚇太過,心窩處的肋骨隱隱作痛,她感到胸口發悶,似乎隨時都要窒息。

兩名黑胄武士下了陪葬坑,伸手欲拽她胳膊,被她側身避過。司寇覺在坑沿上才皺了眉頭,便聽衣袂聲響,坑底那抹纖細的身影已經衝天而起,飛身躍上了平地。火光下,那抹愛笑的容顏斂了眉冷了眸,宛若換了個人,她那隻使不上太大力的右手扔握著那柄造了假的匕首,匕身實為紙皮所造,收在鞘中,以假亂真。

曉曉將紙匕首往地上一扔:「我不想再往前了。」

「由不得你。」

「我暫時還不明白你把我帶進聿陵峰的動機是什麼,但你帶人發丘盜墓已是不爭的事實,作為一名吳人,我殺不了你,無法為國除敵,難道還得為你所用為你盜取戰神墓不成?」她目中寒意逼人,高聲叱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他安靜地聽她吼完最後一句,忽爾一笑:「什麼人?不是牛肉湯嗎?」

曉曉怒目而視,他渾然未覺般繼續神情自若地指揮手下開啟墓門。從陪葬坑的門洞進入的人很快便有了收貨,驚喜連連地折返回稟:「王爺,是車馬人俑。」

司寇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曉曉驚呼:「你居然連這些都不放過?」

曉曉是個一點就通的聰明人,打從司寇覺帶人進山搜尋聿陵峰位置時她就有所領悟,司寇覺並非是偶起興緻進山來觀賞雪景的,他進山的目的正是為了傳說中葬在姑射山某處的戰神墓。尋常盜墓賊只會在意墓穴中陪葬的金銀器皿,傾國廿載之力建造的戰神墓,規格不下於帝陵,陪葬的財物不用過多形容就已足以叫人瘋狂,但司寇覺顯然不是一個普通的盜墓賊。作為一個國家的王爺,卻不惜屈尊淪為人人詬罵的摸金盜墓之輩,如此喪德之事他都敢親力親為,到底是什麼利益在驅動着他不惜如此為之?

為金錢?他缺少錦衣玉食么?

兵馬俑殉葬坑中一眼望不到頭,陶制的戰車、駿馬、人俑,整齊劃一的排列在偌大的墓室中。司寇覺面無表情地站在一輛輜車上,順手擊碎車旁一尊步兵俑的手腕,將陶俑手中緊握的一柄陌刀抄入自己手中,反覆把玩。

刀刃的寒光映上他狹長的雙眼,曉曉站在車下仰望那道寒光,只覺得心臟驟縮,四肢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他其實真的不缺金錢!

但是作為一個封邑劃到亡國之地,形同放逐般的遠離家鄉國土的金國王爺,他有封地卻沒實際的封邑,有大批子民可惜卻都是他口中的異族,他有足夠的個人魅力獲得無數人的擁躉,卻沒有足夠的軍餉、糧草甚至武器來養活一支為他所用的軍隊。

他被他的父皇用明升實貶的方式驅逐出國,從此,他是一個擁有虛名上吳國封地的金國王爺,他的封地需要靠他自己攻打、佔領、守護,當他背水一戰率軍進入臨沂郡,拿下永濟城后,他的大哥卻把一個本可暫且容身的城池屠成一座死城,連一息喘氣的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刀刃的流光耀痛他的雙眼,吳國建國之初精良的武器裝備實在超越他的想像,他想放聲大笑,可嘴角抽搐了幾下,最後終於彎成了一抹悲涼。

只能這樣做了!

他只能這樣做了!

也幸好,他還能這樣做!

感謝上蒼,在他荒蕪的封地中留下了一座傾國之富的聿陵!

棺槨

玄色的鑄銅大門前,曉曉一夫當關般的挺直腰背,嘴角破裂,垂掛着一絲鮮血,司寇覺面色冷凝,毫不遲疑地又是一巴掌掄了上去。

曉曉退無可退,生生地再次接下這巴掌,一張俏臉頓時雙靨紅腫,她的腦袋被巨大的衝擊力打得偏了偏,重新擺正後仍是高昂起頭顱,倔強地淡笑:「何必那麼累?直接用刀子捅過來不就可以踩着我的屍體破門而入了?」

「愚昧。」司寇覺冷笑,「你以為這樣便能阻得住本王?」

「不能!」她臉上疼痛,稍許一笑就牽動了嘴角的傷口,但她仍是一邊噝噝吸氣一邊笑着說:「我還沒那麼自不量力。你取了弓弩兵刃、金銀陪葬便算了,這道門后不過鍾聿樓的棺槨冢,開棺起屍這樣陰損的事你也做得出來,不怕折壽么?」

司寇覺充耳不聞,大手一揮,左右躥出兩名黑胄武士,將曉曉雙臂扭綁到身後架到一邊。那墓門縫隙處本是澆上銅水鑄得死死的,也不知道胡克等人用了什麼法子,敲敲打打地折騰了一個多時辰,那墓門居然開了。

門開時,室內飄出一股馨香,門裏騰起一片火光,卻是墓道兩側高牆上的燈油渠點燃了,將墓道的景象照得猶如白晝。

胡克等人驚嚇之餘往後疾跳,可等了半晌也未見有任何機關觸動,洞開的大門內,墓道暢通,牆壁兩邊雕刻着顏色艷麗的浮雕畫。胡克小心翼翼地帶人走了進去,幾乎是一步三回頭,但是墓室內一片安謐,馨香氣息越來越濃,曉曉不喜那味,忍不住喉嚨發癢,咳了兩聲。

這股香氣絕非皇室中人喜用的龍涎香,這墓道中的香氣甜而不膩,隱隱透出一股暖意。因為這股香味的異常,害得胡克等人不敢大意,左顧右盼,步步為營。

曉曉被扭綁着雙手拖進了墓道,一雙眼滴溜溜的一轉,她注意的不是機關陷阱而是墓道兩旁刻的浮雕壁畫,許是墓室封閉完好,壁畫色彩鮮艷,未曾有任何斑駁褪色的損壞。左右共有八幅壁畫,第一幅畫依稀可見一位面龐無須的白衣少年乘舟逆流而上,從湍急的河流中撈起一腹背染血之人。曉曉目光流轉,匆忙間依稀發現這八幅壁畫可能是有關鍾聿樓年少時與太祖吳離結識,而後一戰成名,二人攜手定下大吳江山……然而到了最後一幅,畫面卻與鍾聿樓和吳離毫無關係,畫上是一位穿着齊胸襦裙的女子,衣袂飄飄,遙遙站在江河之濱,背臨蒼茫縹緲的群山,山下有亭,亭中有碑。不用多琢磨,曉曉也能猜出那地方便是已然坍塌的恕悲亭,那背後群山自然便是姑射山。

那女子,難道是神話中的姑射仙子不成?

正在驚疑間,身旁不遠處的司寇覺亦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是香椒……居然是香椒。」

墓道盡頭是剝了皮的實心柏木壘砌,淡黃色的柏木配上滿室馨香,看得司寇覺臉色都不禁變了,胡克雖是粗人,但他是盜墓的老手,有些道理還是懂得的,見那主墓室外圍用柏木壘出更衣間,那棺槨明顯就在最深處,不由得仰頭倒吸一口氣:「黃腸題湊!八爺,這鐘聿樓果然是享用了帝陵的葬制!」

司寇覺不作聲,將面前的黃腸題湊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揮手道:「開棺!」

曉曉掙扎著大叫:「這裏能有多大的地方?即便棺槨墓藏內有隨身陪葬,那些小物件比起陪葬坑裏你搜刮到的,又值得幾錢?司寇覺,你這個蠻子,你已經盜了明器,何至於還要毀人屍身,你這般陰損,必不得好報!」

胡克聽她越罵越難聽,有心教訓,可觀王爺眼色,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泰然,他細細掂量還是覺得王爺吩咐做的便做,沒吩咐的便只當不知,於是埋頭指揮手下挖掘盜洞。

司寇覺走到謾罵不止的曉曉跟前,眼神銳利如刀,胳膊略略一抬,曉曉下意識的便縮著腦袋歪向一側。

「嘴皮子倒真挺利索,比起朝堂上士大夫們不遑多讓。」

曉曉等了許久沒見他巴掌落下,便又抻起脖子,瞪大眼睛:「荒野莽夫,大字不識一籮。金國朝會上遍殿站着的皆是茹毛飲血之人,士大夫之流的,你這是打腫臉充胖子呢?」

司寇覺哂然一笑,對她的嘲諷並不感到生氣,淡淡地說:「雖說舉國通例重武輕文,識文斷字者少,不過治理國家,倒也的確不是靠一介武勇能得坐擁天下的。」他頓了頓,伸手撫摸墓壁,「《寰宇九州•輿服志》中所載,『椒房,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溫面芬芳,多子之義也。』,後世景仰,習俗多仿之。牛肉湯,你一直說金國乃是蠻荒粗鄙之地,但像我等粗鄙之人亦沿用寰宇朝的風俗,只在皇後宮闈才敢稱椒房。如此,本王倒要請教,你看這小小戰神墓,外傳謠稱聿陵,內有黃腸題湊,外塗椒泥,這是何道理?」

曉曉面色連變數變,心中閃過無數種念頭,卻轉瞬又將這些念頭一一扼殺掐滅。

「本王不是貪墨那些許隨身明器,本王是實在按捺不住好奇……牛肉湯,你不好奇么,噓……別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既然好奇就去把事情搞清楚,這又有什麼錯呢?」他微笑着把頭轉向那個越挖越開闊的坑洞,「鍾聿樓,戰神……呵呵。」

坑洞沒挖多久,胡克便一臉困惑地湊了過來:「八爺,有點兒不對勁……」

司寇覺笑得正得意,這話一入耳,他的笑容便僵住了。

胡克附耳:「怕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司寇覺面色一變,曉曉面色跟着亦是一變。

「什麼來路?」

「東南角也有個盜洞,看那樣兒不是老傷。」

不管是幾十年前挖的,還是近來挖的,這消息對司寇覺而言,都不是好事。

胡克顧忌著曉曉在邊上,欲言又止,但是看主子的神色,似乎沒有迴避的意思,便繼續說了下去:「那個坑洞裏還倒了具屍體,看那穿着裝扮,和之前我們遇上的那矮矬子是一路的。」

他們進洞時純屬曉曉誤打誤撞,結果她跌進洞口時,邊上卻跳出個侏儒,人雖矮身手卻着實了得,要不是他們人多,可能就被他逃走了。

司寇覺揚揚眉:「可曾看到棺槨?」

「有……」

鍾聿樓的棺槨比想像中要寬大,即使作為三層式的套槨,這樣的龐然大物隔在黃腸題湊圍起的狹小空間中,也能叫人見了不覺失神屏息。

「這麼大?」胡克繞着梓木製成的棺槨轉了兩圈,嘖嘖稱奇,「難道鍾聿樓是個胖子?」金國人體型比吳國人高大彪壯許多,但是對照這個棺槨的尺寸而言,仍是覺得鍾聿樓的體格非常不可思議。

最外層的槨蓋被掀開,露出裏面的內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槨內居然並排放着兩具石棺,槨蓋被啟開時非但沒有屍臭味傳出,反而飄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眾人嚇了一跳,捂住口鼻等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那不是毒氣。石棺的材質十分古怪,非玉非金,但又不像是尋常的石頭,胡克命手下抬啟棺蓋,卻是需得七八人合力方能移動。

按照這種陵寢的規格,棺內必然是金縷玉匣,然而剛剛開啟的兩具棺內空空蕩蕩,不僅沒有金縷玉匣,就連屍骸也不曾見。左側石棺中空無一物,右側石棺則放置了一套女式禮服,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服飾的顏色已經不夠鮮艷了,但是頭部位置放置了的鳳冠,珠玉微顫,凜凜得叫人心顫。

「這……這是皇后禮服!」

眾人面面相覷,鍾聿樓的合葬棺槨中居然出現了逾制的皇后服,難道傳聞吳離稱帝后,他與帝心生異果然屬實嗎?

「鍾聿樓死後才建的這個墓,傳聞花了二十年之久,依我看,在姑射山腹中建造這樣一座規模的墓葬,耗時耗力皆非常人能為。就算這是他夫妻的合葬冢,也沒有把妻子的棺冢擺成后制的道理,何況,這還是個衣冠冢……」

曉曉的話一針見血,這個所謂的聿陵中沒有骸骨,只有一口空棺,一口衣冠棺。

「鍾聿樓……鍾聿樓……」司寇覺望着左側的那具空棺,喃喃自語,似乎有些不自信,卻又不得不信眼前所見的事實。

女俘

丁丑,金兵掠同州,虜索女童三百人、教坊樂工五百人。庚辰,虜取良家七十人,拂曉退回四十人。壬午,虜索官宦家姬二十三人。火馮皇后家、宋家、米家,沿燒數千間。洪王掠婦女一百二十餘人出城。

——《十國通志》

「起來!起來——」

「走不了了……」

「過不去的……」

「我不走,我不走了……」

一片嚶嚶哀號一聲,任那凶神惡煞的百夫長如何訓斥,如何鞭笞,那龍蛇般蜿蜒的隊伍最終還是卡在了荒涼的黑泥沼澤邊。

「天要黑了,才淹死了兩個,現在鬧情緒也在所難免,過會兒看不清路更不好走,還是先歇下吧。」

百夫長抬頭看看天,耳邊聽着娘兒們哭哭啼啼的叫喊,不耐地揮揮手:「紮營休息!」

這是一支押送俘虜的金兵隊伍,隊伍中俘虜皆為女子,年長的不過二十來歲,年幼才八九歲。這一隊人從同州出發,一路上餐風露宿,雖說開春氣候轉暖,然而那些養在深閨的小娘子哪裏吃得這般的苦,沒過幾日,忍受不住凌/辱,沿途尋找機會跳井、上吊、自刎的人不在少數。

夜幕降臨,押解的金兵使喚著一些披頭散髮的女子埋灶燒飯,搭起的簡易營帳內燭火搖曳,時不時地傳出女子凄厲的尖叫和哭泣聲。

她一邊埋首吹煙,一邊哆嗦地嘀咕:「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煙熏得她涕淚直流,聲音是啞的。左右兩旁跪着兩名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清秀可人,一邊流淚一邊挽著那名兩眼發直的少婦,勸道:「這種粗活還是讓奴婢做吧。」

她只是不理,雙手十指僵硬地抓着吹火的竹筒,不住地顫慄:「不能這樣!這幫禽獸!不能讓他們這樣!」

她這幾天一直都是這樣反覆念叨,除了這樣念整個人便像是丟了魂似的,兩名少女除了垂淚嘆氣外只能小心照應,生怕她也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入夜,這些女俘沒有容身之地可以遮風避雨,為了取暖都擠做一團和衣而睡。夜裏無聲,營帳內卻時不時的傳出放肆的□,那些被挑入帷帳的受辱女子嚶嚶的抽泣聲像道鞭子般抽在她們每個人身上,但她們更懼怕那些真刀實槍的鋒芒,迫於淫威早已連怨氣都不敢發泄出來。

月上中天時,那生火的女子卻突然坐了起來,她的兩名婢女睡得迷迷糊糊,朦朧間見身旁有道影子飄也似的往營帳去了,等到徹底清醒過來,營帳那頭早已像是油鍋濺水般的炸了。

先是爆出一聲凄厲的怒吼,然後就聽見皮鞭聲啪啪的響,有女人連哭帶號的尖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等那倆婢女踉踉蹌蹌跑過去,只見不大的營帳里一片狼藉,滿地的鮮血,她們的主家娘子正蜷縮著身子倒在地上,打着赤膊上身的金人百夫長正手握皮鞭不停的抽打,猙獰扭曲的臉上掛滿鮮血,那血順着額頭黏糊糊的蒙上眉毛眼睛,他隨手一抹,罵道:「作死的小娘們,敢砸老子的頭,活膩了你!」

羊毛氈上還跪了個神色張惶的赤身少女,長發披散,櫻唇微張,頻頻發出尖叫:「打死人了!」

「夫人!」

「主子!」

兩婢女護主心切,齊聲尖叫后撲了上去,卻被那百夫長一腳當胸踹飛一個,滾翻到角落裏,其中一人嘴裏吐血,尚能慢慢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另一人卻是爬在地上沒了動靜,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被鞭笞的女子並不畏懼對方手中的鞭子,側卧在地上昂首,她不發一言,但那神情卻是冷冰的。這時聞聲而來的金兵堵在營帳門口探頭探腦,百夫長被那兩道冷冷的目光當眾刺著,只覺得又惱又恨,被打破的後腦勺疼痛難受,他大手一揮沖帳外大吼:「都給老子滾!」然後回頭沖那女子怒道:「老子戳瞎你的眼,讓你瞪我!」伸手叉開食指和中指戳向她的面門。

那吐血的婢女發出一聲顫抖的尖叫:「主子——」便滾帶爬的撲過來,雙手抱住百夫長的雙腿,「跑……快跑!」

那女子也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當真不在乎生死,面對着戳過來的雙指竟是避也不避。指尖觸到眼皮的一瞬,她默默地把眼閉上,等待殘酷的降臨。

耳邊是風一般的聲音,她只覺得耳朵一陣劇痛,嗡嗡作響,她胸口一陣發悶噁心,天旋地轉般眩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清醒過來,睫毛微顫地睜開了眼。

入目是一張放大了的肥頭大臉,眼珠凸出,一張嘴咧著,露出一口沾血的黃牙。她當即嚇了一跳,人往後縮了縮,這才發現原來是那名百夫長倒在了地上,已經斷了氣,他的心口插了支斷了柄的矛頭,血流淌了一地。在他身後那名裸/身少女也已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她頭疼欲裂地爬坐起來,發現營帳內多了個穿鵝黃襦裙的年輕女子,長得並不特別出眾,可那雙眼卻叫人望之不寒而慄。

只見黃衣女子側了側身,拂袖,冷淡地說:「這裏也沒有,走吧。」

營帳門口站了抹白色身影,斜斜的只露出半張臉。黃衣少女走到他身邊,眉頭略皺:「怎麼?又動了你的惻隱之心?」

「若她在這……」

「她不在這!」

「我知道。」他低着頭笑得有些無奈,「姐,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是什麼。」

「那又怎樣?她不在這裏!殺光了這幫金狗也就是了,你還想把這些女人都一一送回家去么?」黃衣女子的語氣十分生冷嘲諷,「你有幾條命可拼?」

他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方嘆氣道:「若她在,必然不肯這樣罷手。」

「真箇拖泥帶水,你這性子多久才能改好?事實你也看到了,蟬姐姐不在這裏,你若還想見到她,就趕緊往前追,別再說這樣那樣的蠢話。其實你我都該慶幸她不在這裏,她那樣倨傲倔強的性子,豈能忍得這般欺辱?」

少年再次沉默了。

黃衣女子拍拍他的肩:「走吧。」

兩人並肩正要出去,忽然少年腿上一緊,竟是有隻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他的褲腿。黃衣少女柳眉一豎,正要一腳飛出,那地上顫巍巍地發出一聲微弱的呼聲:「舒……舒將軍,救……救救我們夫人……」

那是個說話嘔血的婢女,她淚流滿面的趴在地上,顫慄地仰望着白衣少年:「夫人……她、她是……馮……皇后。」

殺手

浣衣局的住所並不是很大,它位於皇宮最西北角,有東西兩進房舍,兩邊是兩排矮小/逼仄的小隔間,比豬圈還小的房間里卻往往要擠上七八個人,整座浣衣局大約容納了一千多人。

浣衣局的天井中央原本有口井,是屬於日常宮女們勞作的地方,可惜因為每天往裏跳的人數太多,最後搞得井口堵塞,以至於撈屍的工作量大增,管理浣衣局的幾名老宮女一合計,索性把井口加了蓋,上了鎖。

浣衣局每天的人數出入太大,內務府一開始還正兒八經地派人統計,待到後來從吳國運來的女俘源源不斷更替,那些女子在吳國身份地位個個顯赫特殊,不是公主就是郡主,不是貴妃就是王妃,非富即貴,上京皇宮裏的宦官宮女從起初的瞠目到後來的麻木,將這些王孫貴胄們吆喝使喚得比一般奴婢還不如。

曉曉抵達上京時已是四月夏,但上京的天氣要比吳國的聿京詭異得多,白日裏日頭不見得有曬,但風沙驚人,人走在路上往往半里路下來能吃上滿嘴的沙子,待到了夜晚,則溫度下降得奇快,凍得人手腳冰涼。

曉曉在浣衣局洗了兩天臟衣裳,每天都不時有衣着顯貴的人過來挑人,但浣衣局的房間卻總沒有空置的時候。第三天一大早,曉曉和二十多位大小娘子們正擠在天井處埋頭洗衣,突然浣衣局管事的一位姓陶的老宮女低頭哈腰地從迴廊那繞了過來。曉曉抬頭眼角飛快一瞥,已經眼尖地看到陶宮女身後跟着一溜兒的人。

那隊人走得飛快,陶宮女幾乎是倒退著走的,讓她前倨後恭的是一個衣着華麗的青年。那青年身材魁梧,相貌倒也不醜,只是過於白胖了點,不過這點反而讓他看上去沒有金國貴胄身上普遍存在的兇狠戾氣。但即便如此,這撥人從迴廊上一路快步走來,天井裏那些日哭夜哭哭得眼睛腫如蜜桃的娘子們還是猶如驚弓之鳥般炸了鍋。

那青年反被這一陣騷動吸引住目光,停住腳步,目光遙遙望過來。陶宮女立即討好地說道:「這一班選出來干粗活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大娘子,榮王爺盡可移駕到裏面去挑好的……」

那二十多個大娘子姑且不論年紀,光是相貌本該都不醜,畢竟出身在那裏擺着,個個都是金枝玉葉,只是這幾個月的俘虜當下來,原先的高貴氣質早被磨光耗盡了,在浣衣局裏什麼樣的粗重活都被逼着干,吃不飽穿不暖而且還經常挨打,天長地久,以前的花容月貌這會兒全成了蓬頭垢面。

大娘子們一個個像是受了極大驚嚇的鵪鶉般縮成一團,腦袋低低地耷拉在胸前,肩膀瑟瑟發抖。這些鵪鶉當中卻獨有一人旁若無人地繼續埋頭干著自己的活,手裏的棒槌有節奏地掄起落下,砸得砰砰直響。

司寇科看在眼裏頗覺稀罕,不覺莞爾:「那是什麼人?」

陶宮女回頭一看,只覺得頭皮發麻,彎腰說道:「那可是個刺頭,還沒調/教好呢。」

司寇科一聽愈發來了興緻,笑問:「什麼來頭?」

「牌子上寫的姓牛,吳國同州人氏,進來才兩天,雖然不吵不鬧不講話,但是誰也不敢去惹她,這婦人怕是會些拳腳。」

「同州的……那是拜大哥所賜弄進來的人呀。」司寇科笑得十分溫和,指著那槌衣的女子說:「把她召來讓本王瞅瞅長得如何。」

陶宮女不敢造次,忙從門口喚來四名膀大腰圓的侍衛,預備將那牛氏扭綁過來叩見榮王殿下。可不曾想,那女子突然扔了棒槌,濕漉漉的雙手往衣裙上擦了擦,起身一步步往迴廊這裏走了過來。

陶宮女在她手裏吃過虧,當下被嚇得不輕,忙道:「快攔住她!攔住她!」

她叫得尖厲,沒料身旁人影一晃,那位尊貴的榮王殿下居然單手一撐迴廊旁的欄桿,翻身躍入天井,也沒見他如何動作,便已如老鷹捉小雞般把那牛氏反扭了雙手提拎在了手裏。

陶宮女驚出一身冷汗,人差點兒滑溜到地上去。

那牛氏也不掙扎,司寇科左手伸到身前去扳她的臉,她擰著脖子,以一個古怪的扭曲的姿勢被迫強扭過頭來。那女子臉上矇著一層黑灰,蹭了司寇科滿手,但手掌下的觸感卻是異常的柔嫩光滑。

司寇科笑了:「年紀大了不要緊,對爺味口就成。今兒不進去挑了,除這個之外,再給我選二十個處子,日落之前給我送到榮王府去,聽明白沒?」

陶宮女扶著柱子,額頭上儘是嚇出的冷汗,她也不敢當着王爺的面抬手擦一下,惟命是從道:「是,奴婢遵命。」

一群人也沒再進屋子,司寇科叫隨從看着牛氏,把她押回了榮王府。

榮王府的管事是個精細人,一早將榮王爺在浣衣局發生過的事打聽得一清二楚,送進府里的二十一名女子,他特意關照內府的管事僕婦將牛氏單獨挑出來洗漱換洗,整得乾淨體面以備晚上王爺隨幸。

結果這一等便是等到了華燈初上也沒動靜。看守牛氏的兩名僕婦倒也盡忠職守,一直等到二更過,前院傳來消息說王爺回府了,僕婦們打醒十二分精神,顯得很是興奮,其中一人見精心梳洗打扮過的牛氏年歲雖長,但勝在身段窈窕,肌膚如雪,眉目也生得不賴,特別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顧盼善睞,便有心討好地說:「不管你嫁沒嫁過人,以前是什麼樣的身份,只要你今晚上能討得王爺歡喜,以後要什麼樣的榮華富貴都行。」

那牛氏倒也識趣,眼睛一眨,沖她笑了笑,那眼彎得如同夜空中的新月般,甜甜地回道:「多謝提攜,沒齒不忘。」

兩僕婦見她識趣,便漸漸放鬆了警惕。直到月上中天,仍沒見前頭有任何傳喚,兩人對視一眼,商量片刻,回頭對牛氏道:「怕是今晚王爺有事,一時想不起你也是有的,妝不用卸了,你且和衣歇下,記得別睡得太死。」

牛氏又是盈盈一笑:「的確也是時候歇下了。」

兩名僕婦才察覺到她站起了身,脖子後面便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了下,人瞬時癱倒在地。

榮王府邸乃是新修,建成不過數月,司寇科是已故淑敏唐后所出四子中最小的一個,文韜沒有,武略差強人意,但他勝在擅於察言觀色,能說會道,是以在司寇擎蒼面前也頗討歡喜。司寇覺搏命多年才換得一個王爺頭銜,可他卻能輕輕鬆鬆沾了光,賞賜封地面積雖不大,卻是水土肥沃之地,不僅如此,他同胞兄弟四人,除卻司寇敦因戰在外,其餘二人封王后均已受命就國,唯獨他可以開闢府邸暫居京都,時常入宮,承歡於君王膝下。

將僕婦的衣裳剝下套在身上的曉曉,盡量避開人群扎堆之地,挑揀荒僻無人的小徑試圖繞出府去。榮王府不算大,只是金國的建築與吳國迥異,內外府之間沒什麼區別,搞得她一開始有點暈,走了好一會兒才發覺自己以為到了外宅的範圍其實還停留在內宅打轉。

繞過一處僻靜的所在,抹黑她勉強辨認方向,正預備實在走不出去便要冒險翻牆爬屋頂,那廂房一隅的窗縫間居然隱隱透出一線光亮,曉曉本擬掉頭而走,不曾想那房裏卻突然傳出一聲痛楚的悶哼。

「賤人!你為什麼不叫?為什麼?」

曉曉停住腳步,房裏傳出的呵斥聲雖低,她卻仍是聽出那聲音屬於司寇科。房裏除了急促的喘息外只有司寇科亢奮的叫聲:「爺厲害不厲害?說!說話……爺是不是比他們哥幾個都要厲害?」

曉曉的呼吸一窒。

腦海里閃現出不久前司寇覺對她說過的話來……

「這把匕首,本王可以還你,不過,你得替本王做一件事。」

「我一介弱質女流,我能做什麼?勇王爺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高看還是低看,那是本王的事。」司寇覺手中把玩著匕首,嘴角邊洋溢着淡然的笑容,可那雙眼卻是異常的冷。「進京去,本王要你殺一個人。事成之後,你就是本王的朋友……」

曉曉大笑:「朋友?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後也不可能是。」

「別那麼武斷。本王肯給你機會,你就該珍惜……舒姑娘。」

曉曉微微一顫,端看司寇覺的冷笑表情絲毫未改,她驚悚過後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扯出一個看似沒心沒肺的笑容來。

司寇覺的姿勢非常放鬆,似乎對面前的舒曉曉毫無警惕:「不是本王狂傲,我可以跟你打個賭,即便你不肯乖乖聽話,暗中悖逆我的意思,我也照樣能令你殺掉我想殺的人!」見她露出一臉鄙夷不屑之色,他突然加重語氣,眸光鋒芒萬丈般地直視過來,「舒蟬,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便由不得曉曉作主,她被夾帶到了同州女俘的隊伍中,十分容易便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這一路上她都受到嚴密監視,她也曾裝瘋賣傻、小打小鬧地趁機放出暗號,但因為她自己都不清楚這一支隊伍確切的行進路線,所以她沒法收到任何同伴的消息,也就指望不上有人會來救自己。

這一路一走便是一個多月,抵達上京后她發現即使到了浣衣局她的一舉一動還是會被人監視,沒幾天她的目標人物司寇科便登場了。正如司寇覺所料的那樣,她若想走出侍衛林立、戒備森嚴的皇宮,必須選擇跟隨司寇科離開,所以她別無選擇地按照司寇覺的計劃,吸引司寇科的目光,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榮王府邸。

為什麼要假借她手謀害自己的弟弟,司寇覺並沒有透露原因,但曉曉經歷過太多殘酷非人的事情,對這種皇族傾軋更是見怪不怪。雖說能順水推舟讓野蠻的敵人互相殘殺本是件仇者痛親者快的好事,然而以曉曉對司寇覺的認識,總覺得這裏面潛藏的陰謀太詭異。

絕對不能讓他如願!

如果是通過別的途經有機會能夠殺死一名金國王爺,曉曉一定會義不容辭,但越是司寇覺費盡心思想要促成的事,她便越發覺得不能這麼簡單就遂了他心。

黑暗中,曉曉回首瞥向那道昏黃的亮光,露齒一笑,隨即躡手躡足地準備離開。

「叫!我命令你叫出來!」司寇科暗啞的嘶吼混在噼啪的抽打聲中。

曉曉足下稍頓,猶豫片刻,最後咬咬牙,還是決定儘快抽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司寇覺的耳目沒法混進榮王府,她只有這一個機會可以趁夜逃走。

「叫出來!你個賤貨!你平時是怎麼服侍我大哥他們的?嗯?對着我就沒聲音了嗎?」

曉曉不忍再聽,身形方動,便聽屋裏發出一聲慘叫,似乎是那人終於忍受不住司寇科的殘酷施暴,痛得叫出聲來。

司寇科亢奮不已,大笑道:「叫啊,爺就喜歡聽你叫,你這傢伙,果然夠味,難怪大哥不肯放手……噢,該死的,真是要了爺的命了……」

一陣冷風將帷帳撩起,司寇科大汗淋漓地叫嚷着,未曾留意到房門悄無聲息地開啟閉合,反而是他身下那個被蹂躪摧殘的人正痛苦地高昂着頭顱,一頭烏黑的長發正被司寇科一把抓在手裏。

雪白的肌膚上遍佈着鮮紅色的血痕,劉海的髮絲垂下,遮蔽住半張絕美的臉……

目光對視,時空彷彿在那一刻凝窒了。

「不要——」

司寇科吭哧地扭動着肥碩的身軀,也只在那一瞬間,他的背上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他只來得及身子一震,發出一聲暗啞的「啊」,瞳孔已迅速放大,縱慾興奮的表情混雜着最後頻死的痛楚掙扎。

這是他人生中發出的最後一聲低呼,也是他人生中最後留存的表情。

——我可以跟你打個賭,即便你不肯乖乖聽話,暗中悖逆我的意思,我也照樣能令你殺掉我想殺的人!

——舒蟬,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曉曉深深地吸了口氣,闔上眼瞼,用力抽出手中的銀制燭台,那根長長的尖刺沾滿淋漓的鮮血。

你贏了!

司寇覺!你贏了!

家國

「咳!」

司寇科倒下,笨重的身軀壓得床上那人發出一聲悶哼。

曉曉惶然地睜開眼,目光怯怯的,不敢直視床上一/絲不掛的人兒:「你……你怎麼樣?」

「咳……你殺了他?」

曉曉的視線落在床前的腳踏上,等床上的人動作遲緩地穿上衣裳。

「你怎麼會在這兒?」他的聲音有些啞,一說話便大喘氣。「你……」

「你先歇會兒吧。」見他穿好衣裳,她才慢慢抬起頭來。春生渾身發顫地跪坐在床上,髮絲凌亂,嘴唇紅腫,嘴角沾著乾涸的血跡。床上一片狼藉,司寇科赤身裸/體的被掀翻在床角,仰面躺成一個大字型,曉曉目光一觸,便即刻慌張地避開,面頰燒得赤紅一片。

春生拉過被子,兜頭將司寇科的裸體蓋上,邊喘邊掙扎著挪下床:「為什麼要殺他?!」

為什麼?曉曉愣了愣,沒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春生踉踉蹌蹌地下了地,曉曉剛伸手想去扶他,沒想到他自己卻像被火燒着了似的胳膊肘猝然往後縮,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僵得異常尷尬。良久,他才低着頭,吶吶地吐出一個字:「臟。」

曉曉又是一愣,隨即踏前一步想繼續去扶他,結果他縮得更快,聲音幾乎像是要哭出來了:「別……我……我、髒的。」

曉曉鼻子一酸,勉強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來:「我帶你出去。」

春生抬起頭來,表情有點兒獃滯,兩隻眼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半晌,他忽爾自嘲般地搖了搖頭:「你快走吧,帶上我,你逃不掉的。」

曉曉自然不允,沒想到他突然轉身從床前擺放的刀架上抽出一柄銀質彎刀,那刀雖是觀賞之物,但刀刃卻依然磨製得鋒利異常。寒光閃閃,他引頸橫刀,雙目微紅:「走!你走!」

「春……」

「你走!你若不走,我立時三刻便死在你面前!」

曉曉見他情緒激動,慌道:「好!我走!你……」

春生似是洞悉她的心意,澀然一笑,神情說不清的凄苦:「我只是不想在此時此地面對你,我……我……求求你,別讓我太過難堪,求你……走!」

曉曉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好!我馬上走!但是……你要好好的!」

他含淚點頭,哽咽道:「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

二人隔着一丈遠,互相凝望,片刻后,曉曉衝到床邊,將司寇科的屍體拖了起來,扛在肩上:「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無論如何,你都要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刀架在脖上,春生手指發顫,曉曉說完話后便毅然抽身,自此出門,再沒回頭看他一眼。

待那門重新合上,這間廂房重新陷入凄冷的陰暗中,像根木樁似的杵在原地的春生緩緩垂下胳膊,把彎刀擱在床沿,將自己身上的衣物撕扯乾淨,一/絲不掛地站立在床邊。

須臾,屋外不遠處響起嘈雜的呼聲,紛亂的腳步聲,他猛地抄起那柄彎刀,刀刃反轉,在自己左臂和大腿上連划數刀,傷口血涌,滴滴答答地濺了一地。

那張絕美的臉上毫無一絲血色,他將刀噹啷扔到地上后,發出一聲凄厲的大叫:「救命——」

「姐——」他瞪着驚恐的眼睛從床上一躍而起,雙手凌空揮舞,眼前是綾羅垂掛的床幃,並不是血淋淋的屍體。他漸漸醒過神來,明白自己其實只是做了個夢,只是那個夢境實在太過真實,令他到現在都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二門上的竹簾掀起,舒雪低頭進來,見了他坐在床上滿頭大汗,兩眼無神的樣子后,將手裏端的醒酒湯遞到他面前,嗤笑說:「聽你那麼大聲的叫姐,還以為是叫我,看來又是自作多情了。」

舒秀接過碗,有點赧顏的低頭:「謝謝姐。」

舒雪往床沿上一坐,側着頭打量他。舒秀在她直剌剌的目光注視下勉強一口口的咽著醒酒湯,舒雪突然說道:「如果蟬姐姐真的死了,你怎麼辦?」

舒秀一口嗆在鼻腔里咳了起來,難受得涕淚直下。

「別以為我是在嚇你!」舒雪冷著臉站了起來,「才收到消息,金國九皇子死了,通緝告示上形容的樣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蟬姐姐。」

舒秀呆住了。

舒雪怒容微顯:「我們原可直奔上京,你卻原路折返,將那馮后護送回平京。在你心裏,姐姐的安危還比不過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別跟我說什麼忠君愛國的大道理,我向來不信那一套,義父忠義兩全,光明磊落,可他最後得到了什麼下場?滿門橫死!」

舒秀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嘴巴張了張,囁嚅著最後還是沒說出話來。

舒雪冷笑:「你對帝后皆有救命之恩,那個皇帝回報你的是要你帶兵去江北收復失地……如今你授了帥印,正是名揚天下的好機會,你捨不得這一身功名,但你也別忘了,你替那皇帝死過一次了,他欠你一條命,但你的一條命卻是誰救回來的!我這便要動身前往上京,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舒秀壓低着頭,雙手緊緊地揪著錦被。

臨出門前,舒雪又冷哼著甩下一句:「江北餓殍遍地,江南歌舞昇平,哼,你替這樣的人賣命,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你記得你這條命是誰救回來的,別再任性妄為的隨意拚命!」

舒雪出去后,舒秀便一直低着頭緘默,也不知過了多久,身畔一陣馨香襲人,一具軟綿綿的身軀靠了過來,鼻息貼耳:「我一直覺得你這個姐姐很討人厭,不過剛才那句話真是說得太對了……」那聲音又嬌又嗲,舒秀身子一顫,像是被碰到了什麼不潔之物,避退著往床內閃了過去。

夙夙嗤的一笑,不依不饒地附身過去,藕臂舒展,從後面環抱住他,豐滿的胸脯緊貼着他的後背:「你不聽你姐的話了嗎?記得你這條命是誰救回來的嗎?阿秀,你算算,這都欠了我幾條命了呢?」

舒秀從床上跳了起來,鬧了個大紅臉:「你……你自重些!」

「自重?」紅衣少女哈的一笑,「我背着你逃離大理寺牢獄的時候你怎麼不叫我自重些?這會兒倒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人模狗樣來了。」

「我……我不和你爭辯,你給我出去!」

「你不和我爭辯那是因為你理虧!」夙夙眼風兒一瞟,她眼神兒極媚,那一下白眼比拋媚眼還叫人看得風騷嫵媚,舒秀見狀卻是如避蛇蠍般縮到了角落裏,他從被窩裏爬出來,下身穿了條珍珠白的蠶絲長褲,褲腿很肥,卻不算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腳踝。夙夙翻身跪趴在床上,欺身靠了過去,右手食指輕柔的撩過他的腳踝,「瞧你肌膚白的,跟個姑娘似的。」

舒秀剛想駁斥,突然小腿上針刺般的劇痛。夙夙指尖拈著一根黑色的腿毛,笑靨盈盈:「聽說你小時候着女裝,是充作女子養大的,是也不是?」

舒秀一跺腳,閃身從她跟前躥了過去,沒想到他動作快,夙夙的動作比他還快,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腳踝,只聽「撲通」一聲,舒秀劈開雙腿栽下床,腦袋磕在了腳踏上。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額頭上腫起一個紅包,夙夙坐在床上拍手咯咯嬌笑。

舒秀怒目而視,夙夙視而不見,櫻唇微噘,一臉的嬌憨:「想不想知道你那個仙女姐姐闖了什麼樣的大禍?」

之前無論如何挑逗都沒法引起他的注意,但只提到「仙女姐姐」四個字便能讓他面色大變,夙夙又惱又恨,臉上的笑容不覺帶出一絲快意的狠戾:「她死定了!她殺死了金國的榮王爺,那可是金國皇帝的嫡皇子……」

她死定了!

死定了!

夙夙笑得整張臉都似乎扭曲了,舒秀靠在牆邊上,目光凝重沉痛。

孌童

通道左側木欄探出一條胳膊,胳膊的主人發出細若遊絲的呼喚:「給口飯吃吧……」那隻佈滿泥垢手髒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膚色,險些便要觸碰到那暗金綉紋的布料,領路的獄卒眼明手快地一鞭子抽在那條胳膊上,那胳膊抖了抖,蜷縮著收了回去。

「找死呢!」厲聲喝罵完,調轉頭馬上又換上了另一副面孔,卑躬屈膝地道歉,「八王爺您莫見怪。」

他口中的八王爺正眼都沒看他一下,倒是後面的青衣宦官怒氣沖沖地跳了起來,得理不饒人地指著獄卒的鼻子罵道:「王爺沒封號的嗎?八王爺也是你叫的嗎?」

獄卒窘得臉上像是開了染坊,從某種關係上解讀,他是洪王爺的奴才,對方是勇王爺的奴才,大家都是奴才,俗話說打狗看主人,雖然他的主子看起來要比眼前這位榮顯得多,但他這個奴才在面對別個主子時,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搖尾巴使勁討好。

「勇王爺恕罪!」他擺出誠惶誠恐的表情跪在地上磕頭,「是奴才嘴笨!」見頭頂上的主子還是沒任何錶示,他又賣力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刮子。

「行了,行了,稱呼而已,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起來吧。」

獄卒自摑也就是裝個樣子,司寇覺才開口他便利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嘴上說着:「謝勇王爺!」心裏卻很不屑地想着,這位長得英氣勃勃的八爺果然如傳聞中一樣是個沒主心骨的軟麵糰兒。

那青衣宦官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身段兒還沒長開,個子不過到司寇覺肩膀,氣性兒卻比他這個主子還大,憋紅了臉,叉腰跺腳,恨恨地道:「下次再這般狗眼看人低,非挖了你的眼珠子不可!」

司寇覺輕咳了兩聲:「行了,別小題大做了。我這還是公務在身呢,正事兒要緊。」

那宦官即刻斂眉閉了嘴,獄卒聽聞后亦不敢怠慢,領着司寇覺繞了個彎,來到一間掛着鎖的鐵門前站定說:「就是這裏了。」

這座牢獄位於洪王在上京的府邸內,屬於私獄,司寇覺在上京也有自個兒的私宅,只是府邸內所設的牢獄形同虛設,很少有犯錯的奴僕會被關押進去受刑。上京貴族們的門客間流傳說這麼一句說詞——幾位成年的皇子公主中,屬八皇子待下最寬厚,心地也最仁善。

「把門打開吧。」

獄卒取了鑰匙開門:「勇王爺是這會兒就把人帶走,還是……」話還沒問完,那青衣宦官刺溜一下從門縫裏鑽了進去。

司寇覺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說:「等會兒吧,我先進去問幾句話。」

獄卒察言觀色道:「那奴才就到外頭等王爺,奴才不打攪王爺辦事了。」說罷,行禮退下了。

牢門沒有完全打開,虛掩的門後傳來啜泣聲,司寇覺右手舉起擱在門上,卻沒有立即推開。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你?!」那尖細的聲音又哭又鬧,嚎啕得恨不能吵翻整座洪王府邸,「誰打的你,是誰?我找他們算賬去!」

「別……別……暖暖,暖暖,別去……」

那哭聲里卻帶着一股倔強的傲嬌之氣:「我要他們十倍償還!」

「暖暖,別鬧,我不要緊的,這些傷不疼的……」

門嘎嘎推開,司寇覺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牢房裏一坐一跪的兩個人——春生穿了一件暗紅色翻領窄袖錦袍,正跪坐在氈毯上,他的氣色看上去並不壞,只是脖子上佈滿青紫色的淤痕點點,那青衣宦官正撲在他懷裏哀號。

春生抬頭目光觸及司寇覺,將懷中的人往外推了推:「夢露公主,這裏不是您該來的,還是儘快離開吧。」

「我不走!我不走!我讓父皇赦你無罪,父皇平時那麼疼我,他都沒答應,我死的心都有了……若不是八哥從吳國回來,我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你……我不走,你怎麼能這麼狠心趕我走?」

夢露公主背對着門口,而春生卻是直顏正對着面無表情的司寇覺,兩個人互相對視,彼此的眼神俱是格外冰冷。

「公主……」然而,春生的語氣卻是出人意料的謙卑溫柔,「您即便不信我,您也該相信勇王爺啊,他何時讓您失望過呢?」

夢露公主回頭瞥了一眼,司寇覺沖她微微笑了下,說不出的親切和藹。她心下略寬,抽咽道:「八哥哥,你會幫春生的對不對?」

「是啊。」他柔聲應道,俯身將妹妹扶了起來,「春生很累了,你如果再這樣傷心不止,該讓他多替你擔心啊。」

「那我不哭了。」夢露掏出手絹擦乾眼淚。司寇覺又軟聲勸她回去,她戀戀不捨地回首凝望,見春生亦是對她頻頻回顧,眼中似強忍悲慟,不覺心中酸楚之意更盛,咬着銀牙低聲道:「春生,你且等著,不論如何,我……我……」

春生眼神幽幽的,凄凄的,抬手緩緩衝她揮揮手,然後別過頭去不看她。夢露哪裏還承受得住,哇的一聲哭道:「我是你的,到死也只是你一個人的!父皇若要我嫁別人,我寧死不從!」說完,掩面飛奔而出。

牢內重新安靜下來,司寇覺負手於背,慢慢地在這片方寸之地來回踱步,臉上帶着一抹怪異的笑容:「春生,那可是我的妹妹呢。」

春生將領子拉高了些:「你連弟弟的性命都可以算計,是妹妹又如何?」那張冰削玉琢的絕美笑顏逐漸冷凝,軟弱唯諾的神情不見了,眼神轉厲,五官仍是那個五官,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完全改變了,彷彿陡然間換了個人。

司寇覺不以為然地笑:「你果然沒令我失望。」

春生舔了舔唇,黑得不見底的眸瞳里閃耀着可怕的光芒,嘴角一勾,笑容充滿了無盡的邪惡氣息:「你也真可謂算無遺漏了,我不過是你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

「不要這麼說嘛,以你的才智其實早就看穿我的那點想法了。」

「八爺就別謙虛了。」春生冷笑,「你讓我幫你殺九爺,我面上雖然沒有拒絕,其實你也早就猜到我不會真的動手,所以你派那女人來……我雖然還沒想通你用的什麼辦法讓那女人聽你的話,但……」

「這有什麼想不通的,你該知道,我做事向來喜歡直來直去的,就像我對你坦白說我要你殺老九一樣……」

春生眸光一閃,頓悟道:「你事先告知白芷,讓她幫你殺九爺,只怕她所想和我如出一轍,面上答應,心裏根本不以為然。」

司寇覺微微一笑。

「果真好算計。」

司寇覺心中有一整盤棋局,他和曉曉兩個人基本上都算是司寇覺擺弄的兩顆小棋子,而且還是不太聽話的兩顆棋子。但就是這兩顆不聽話的棋子,在司寇覺這個操盤手的有意安排下,在適當的時機、特定的地點碰撞在一起,便會起到他意想中的結果。

春生眯起了眼,打量着眼前這個只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認識司寇覺的時候,他才八歲,那時候他的身份是司寇冽的侍讀小僮,是眾皇子戲弄欺辱的對象,他已經習慣用沉默來應對加註在自己身上的悲慘命運。司寇覺在眾皇子中並不突出,也不特立獨行,別人欺負他,他也一樣會欺負他。

隨着年齡增長,他的五官越長越驚人,美貌給他招來的禍端不再僅止於拳打腳踢的侮辱,意志和精神的崩潰讓他生無可戀的想到了尋求死亡的解脫。

也正是那一次,司寇覺適時出現阻止了他。

「你連死都不怕了,就這麼害怕活着嗎?」那天,年僅十三歲的八皇子對一個哭得滿臉淚痕的美艷男孩這樣說,語氣里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我瞧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現在有多骯髒,而是你居然沒勇氣去適應和改變你的命運。你不是男人!活該一輩子被人騎!」

那天,一向軟弱的小男孩跳起來,揮拳砸向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尊貴皇子。那次打架他還是輸了,被司寇覺揍得三天下不來床,滿身傷痕,但是第四天早上,司寇覺背着與他個子等高的一石三均鐵弓將他從床上踹了下來,逼他跪下磕頭:「我第一次收徒,希望收的不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如同兒戲一般的師徒之稱,這個秘密僅存於兩個年紀相仿的男孩之間,司寇覺教春生弓射只教了兩年,兩年後司寇覺婚配,出宮建府,進宮的機會少了許多,兩個人之間的聯繫似乎一下子就這麼斷了。

他以為這麼些年,自己改變了很多,但事實是,司寇覺也在改變,大家彼此都變得似乎親密實則疏離。每個人都在努力的為自己而活,司寇覺如此,他也是如此。成年後的司寇覺更加謹慎,但潛藏的野心和實力也在極度膨脹,他一點一滴的將之納入眼底,對司寇覺,他是懷着一種既敬且懼的抵觸心理。他對自己曾有恩,可惜,這點恩情抵不過他求生的意志。

「你知道的,我非常不願意去招惹麻煩。」他看着眼前淡然微笑的男人,緩緩開口。

「哦?未必吧,小徒弟。」司寇覺微笑不改,眼神看起來是那樣的柔和,但春生知道,那溫柔的背後其實隱藏着他性格里的另一面,司寇覺並不像外表那樣敦厚親切,他果敢狠戾的作風,只有陪他上過戰場的人才能體會出一二分來。司寇覺俯下身,用手抬起春生的下頜,春生仰起一張毫無瑕疵的臉,那張臉上的五官精細得叫女人都會忍不住嫉妒,他用指腹慢慢摩挲着他的臉頰,力道卻在一點點的加重,最後狠狠地扣住了他的牙關,力道大得能將整個下頜骨都給卸下來。

春生沒動,連眉頭都沒動一下,默默承受着加註在身上的疼痛。

「你若沒野心,就不會費盡心思,千里迢迢的去接近舒曉曉。曉曉,舒曉曉……她是什麼人,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白芷?哼哼……即使她是白痴,只要她是舒慕允的女兒,便等同於一座富可敵國的金礦!春生,我不喜歡打啞謎,更不喜歡迂迴兜圈,只要是我喜歡的東西我向來都會直接去奪取……」他放鬆手勁,笑着拍了拍春生的臉頰,微微搖頭,「怎麼辦,春生,你費勁心思盯上的東西偏偏也是我想要的,你要怎麼辦呢?」

春生雙靨被掐得通紅,指印清晰可辨,但那眸光流轉之時的宛然一笑卻依然是那麼勾人心魄:「那就試試吧,反正打她主意的,遠不只我們兩個。」他從氈毯上站了起來,捋了捋褶皺的衣角,「走吧,既然這戲碼已經如你意的開了場,總得一步步演下去才成。」

「你還真不怕父皇砍了你的腦袋。」

「不,我怕的……很怕。」

「那為什麼不逃?你不是當初那個無能為力的孩童了,你如今完全可以逃之夭夭,離開上京,離開大金……」

「八爺,何必說這樣的話來激我,你明知道我怕的不是這個,我要的也不是這個。」

司寇覺跟在他身後,在他走出牢門的當口,出手如電地將他的雙手擰到身後:「既然如此,你就更該好好聽我的話,和我合作,我能保你……春生,我能給你想要的。」

兩人踏出牢門,早有獄卒等候在外,見狀飛快地奔過來,手裏鐵鏈錚錚,隨着噹啷聲響起,笨重的鐵鏈套在了春生的頸項之上。春生佝僂著腰背,臉上是一片茫然怯懦,毫無生氣,瑟瑟發抖:「勇……勇王爺,救……救我。」

「少啰嗦!」獄卒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春生站立不穩,身子往前踉蹌了下,眼看便要一頭栽倒,卻有人旋風般的衝到,先是將春生帶進懷裏,而後抬起右腳直接踹翻了那名獄卒。

沒等獄卒哀號聲響起,尾隨其後的司寇覺走了過來,作揖向來人行禮:「大哥。」

「哼!」司寇冽臉色鐵青的冷哼一聲,「你回來得倒也夠快的,老九死了,父皇正傷心得沒處發泄,兇手一日抓不到,只怕春生的小命也保不住。父皇要我領兵再去吳國,老八,你是知道哥哥心意的,春生不能死,也不能落到老五幾個的手裏。你給我好好看着他,要是出了任何岔子,別怪做哥哥的不當你是兄弟!」

這幾句話說得着實生硬,司寇覺卻沒有半絲不悅,恭恭敬敬地應道:「是,請大哥放心。」

司寇冽鬆開手,對春生努了努嘴:「去吧,記得給爺老實點,別再惹爺不高興!」

春生低眉順目的縮著肩,只是不說話。司寇冽看了他一眼,又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這才拂袖而去。

望着司寇冽的背影,司寇覺忽爾笑言:「你瞧,其實我大哥多在意你呀!」話音剛落,胸口便挨了一拳,饒是他反應敏捷,及時弓身彎腰用雙臂格擋,也沒能避開那重重一擊,胸口一陣劇痛,險些令他閉過氣去。

春生面色冷峻,如掛冰霜:「王爺,其實我最在意的人是你,你難道不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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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不覺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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