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流民

車轆滾滾,山路崎嶇不平,劉寄奴急得險些大哭:「慢些!慢些!」

何伯額上汗珠滾落,神情難掩慌張,右手持鞭,竟是完全不顧劉寄奴那孩子的喊叫,連連揮鞭,把馬車趕得左顛右晃。

翻過小山丘後山路變寬,路面上腳印凌亂,積雪泥濘,再往前趕了兩里地,路上零零散散的出現路人,越往前人越多,大多都是背着包囊、挑着行李的百姓。

杜仲一馬當先,路面雖寬,但拖家帶口的流民熙熙攘攘,他幾次勒韁,終不能疾馳狂奔催馬沖入人群去。

他單人單騎尚且如此,更何況偌大的馬車?何伯迫於無奈,只得放緩了速度,那拉車的馬早已奔得脫力,他才松韁,那馬凄厲的悲嘶一聲,兩條前腿一屈,竟是重重的跪在了泥漿地里。

車廂隨即向右側傾,危急關頭何伯飛身跳下車駕,翻手一掌撐在右側的車廂外壁,同一時刻杜仲也從馬背上躍下,哧溜鑽入車架下,雙臂高舉,口中大喝一聲,不僅將側翻的車廂給抬正了,連帶將那脫力跪倒的馬也拉了起來。

「不好了!」帶着哭腔的劉寄奴白著一張臉從車廂里探出頭來,「公子……公子昏過去了。」

何伯跺腳道:「葯呢?」

「吃……吃了!」劉寄奴涕淚縱橫,「公子叮囑過的事,我哪敢有半分懈怠?方才看他實在撐不過去,我就把那藥丸喂下去了,只是……只是公子只說若有暈厥,叩齒喂葯,卻沒說這葯吃下去有何效用……眼下藥已服下,可公子仍是未醒啊!」

何伯探身鑽入車廂,杜仲環臂抱劍,一臉肅殺氣息,引得偶有路過的人皆不敢輕易靠近馬車,紛紛避讓繞圈而走。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工夫,劉寄奴紅著雙眼從車廂里鑽了出來,杜仲以眼神詢問,他卻只是緩緩搖頭,說不出的悲傷難過。

這時的流民越涌越多,天陰得厲害,原先穿過的山道回首在望時已被一團雲霧籠罩,山石樹木隱約透出猙獰的影子,空氣里流動着一種迫人的壓抑,隔着一道道的峻岭屏障,沉悶的鏗鏘聲穿透雲層猶如霹靂般炸響在耳畔。

流民的腳步開始凌亂,推搡時有發生,老弱婦孺偶有跌倒。

杜仲前後瞭望,片刻后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走!」

他跳上車架,正待趕車,站在馬車邊上的劉寄奴突然大叫一聲:「大膽,居然敢偷我們的馬!」

只見杜仲原先騎的那匹馬落單歇在一邊,流民隊伍中有兩個體型彪悍的中年大漢路過時,見無人關注便起了賊心,順手把馬牽走。

劉寄奴大叫着撲了上去,無奈身形矮小,那兩壯漢根本沒把個孩子放在眼裏,一人翻身上馬,一人持轡抬腳踹起,劉寄奴沒留神,肚子上重重的挨了一腳,弱小的身子倒飛出去一丈多。

在那孩子落地的瞬間,杜仲已從車上躍起,穩穩的接住了他。

劉寄奴臉色煞白,弓腰彎背,嘶嘶吸氣:「可……可惡……」

那兩漢子瞄到杜仲手上的寶劍,兩人對望間已有了主意,騎馬的那人雙腿一夾馬腹,策馬狂奔,另一人從腰后抽出一柄沒了刀鞘,刀身上沾滿血跡的長刀來,憑空揮舞了兩下:「告訴你臭小子,別惹爺爺,識相的快點滾!爺爺殺過人……」

恐嚇的話未說完,杜仲的手中劍已然出鞘,就聽「啪」的聲,劍鞘打在那人左臉,劍鋒隨即往下一拉,那人哇的一聲慘叫,兩顆牙齒混著血水從口中噴出,他慘叫聲未斷,長刀噹啷落地,砸在了泥地里,刀柄上兀自有隻手緊握著。

「啊——」鮮血從斷腕處狂噴而出,那漢子面如土色,左手捂著傷口,踉踉蹌蹌的一路狂奔,鮮血淋漓撒了一地,嚇得沿途的流民如鳥獸散。

沿着那一路的血跡,一條不算寬敞的空路讓了出來,杜仲冷冷一笑,對劉寄奴再次重複那個字:「走!」

馬車堪堪從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擦身而過。

如此慢騰騰的往西北走了大約一里地,經過一個岔道口,除了更多的老弱婦孺加入到流民隊伍中來,還多了一支從陣地上撤退下來的潰兵。潰兵足有四五百人,只是大半皆傷殘,走得竟是比流民百姓更慢。

這裏頭有個帶隊的士官,見到杜仲一行的馬車時兩眼着實放光,馬上命人過來協商借車。說是協商,其實跟明搶豪奪已無多分別,那兩個小兵持長槍攔住馬車,莫說杜仲本是齊國人,根本不會買吳國官兵的帳,這時候即便是齊國國主親自前來,他也絕不肯輕易相與。

面對攔路的兩個小兵,寡言少語的杜仲仍是一字相送:「滾!」

眼看雙方劍拔弩張,杜仲握著劍鞘的左手才緊了緊,身旁的劉寄奴已長身站立,足踏車轅,一手高舉一隻青花小瓷瓶,大聲喝道:「要命的趕緊讓開!」

那些人哪裏會把一個小孩兒說的大話放在眼裏,更有人看他長得一團稚氣,說話強裝老氣橫秋,竟是忍不住大笑出聲。

劉寄奴怒極,握瓶的手一抖,瓶塞抖落,瓶口裏無端端的冒出一股碧綠的煙霧,眾人瞧得新奇,竟無人閃躲,那煙霧隨風一送,頃刻間煙消雲散。也就在這頃刻間,人群里有人噗通一頭栽倒,然後一個接一個,像是會傳染一樣,瞬間無聲無息的倒下了一大片。

「妖……妖術!」終於有人大叫了一聲,四周的百姓如避鬼魅般自動散開。

杜仲冷冷一笑,持鞭繼續趕車上路。馬車剛剛啟動,車廂里疏淡的飄出一聲咳嗽,而後何伯的聲音傳了出來:「寄奴,公子讓你留下解藥。」

「公子醒了?」車廂里傳出兩聲沉悶的咳嗽,劉寄奴大喜過望,「公子說什麼便是什麼。」從懷裏掏出一支灰色的小藥瓶,隨手拋給那名領隊的士官,叫道:「兌水灌入口中,一刻便醒。」

這一路往西,再無阻礙。

何伯趕車,杜仲丟了馬,雖是步行腳程卻一點也不落於馬車,劉寄奴仍是回到車廂里照顧無眠。車廂內點着暖爐,空氣里瀰漫着濃烈的藥味,無眠擁著錦被斜靠在軟枕上,精神顯得十分萎靡。

劉寄奴鼻子一酸,險些又落下淚來,但他素來知道無眠討厭他人在他面前哭泣示弱,於是趕緊假裝揉了揉鼻子:「公子可覺得好些了?」

無眠淡然的點了點頭:「死不了。」

「公子……」期期艾艾許久,劉寄奴終究耐不住好奇,詢問道:「公子為何要我給解藥?」

這不像是無眠公子一貫的行事風格。

無眠閉目養神,聽得這話,唇角淡淡勾起,不答反問:「永濟城離此幾里?」

劉寄奴一愣,他們一行今早是從距永濟城三十裏外的絳縣出發,翻過了一座當地人稱為半坡山的小丘后準備前往河津渡頭,永濟城是一座人口上百萬戶的大城,但所在方位並不在他們行進的路線上。

「信陵是守不住了,吳欽若是個識時務之人,不日就該下退位詔書讓賢保命。」無眠緩緩睜開眼,一對看似無甚光彩的眼眸此刻透出的光芒卻是說不出的睿智,「金國的老皇帝司寇擎蒼坐山觀虎,到了這節骨眼上也該坐不住了。你可曾聽過金國的勇王?」

「金國?公子以前不是說,金國皇帝一共有二十八個兒子,除了夭折的,年幼未成人的,個個驍勇善戰,但論功封王者,只寥寥三人,哪裏又來的什麼勇王?」

「那是半月前……金國的皇后替自己兩個小兒子討封,司寇擎蒼為彰顯自己對待兒子不偏不倚,一併封了六個兒子,除了那位勇王殿下外,其餘皆是兩位已故皇后所出的嫡子。阿奴,你可看出什麼來沒?」

劉寄奴傻獃獃的問:「看出什麼?」

無眠彈指敲擊他的額頭:「榆木腦瓜。你可知勇王的封地在何處?」

劉寄奴對齊國的朝政之事都知之甚少,更別說什麼金國政事,平時無眠也甚少多話,今兒許是服用了過多補氣提神的藥物緣故,竟有興緻不徐不疾的說與小僮聽。

「勇王的封地,不是別處,正是臨沂。」

劉寄奴先還沒明白過來,稍待片刻后才恍然驚呼:「臨沂郡?這……這不是吳國的疆土嗎?」

「是啊,可不就是吳國的國土,但是……和金國自己的有什麼分別?」無眠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壓在眸底的是一片冷漠肅殺,「臨沂已被司寇擎蒼封給了勇王,勇王若想要自己有名有實,自會領兵奪回自己的封地。永濟城作為臨沂郡都,就憑那些吳國殘留在岷江以北的小股散兵,這破碎不堪的河山能抵擋得住游牧鐵騎的踐踏嗎?」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忽覺倦意上涌,皺起的眉宇間漸漸聚攏起疲憊之色。

劉寄奴年紀雖幼,卻是一點即透的聰明人,他細細一想,隨即道:「難怪公子要催促着連夜趕路,是否那勇王的兵馬已逼近了?」

「你難道聽不出那廝殺聲越來越近了么?」

其時吳國岷江以北遍地戰亂,幾乎無一處完好無損,神農百草設在吳國的十多處分堂已遭戰火毀滅,以至於他們一行人至此只得餐風露宿,狼狽不堪。

劉寄奴想到這些便覺得后怕不止:「上蒼垂憐,保佑我們平安離開吳國……」

「我讓你給他們解藥,並不是要救他們性命……只是若留他們替我們殿後,好歹金國官兵追上來時,能抵上一陣。」無眠慢慢的垂下眼,「希望他們不要讓我太失望,若是膿包得連今夜都扛不過,還不如死你手上早早投胎去。」

劉寄奴禱告完畢,回頭見無眠倦極睡去,忍不住心疼的埋怨:「公子你總說自己不是好人,卻又為何獨獨縱容舒曉曉,她既已賣身與公子為奴為婢,生死便由公子做主,哪容她來去自由?公子你為救她弟弟置己身安危不顧,這究竟又是為何?如今你救了她弟性命,又允她送親千里,公子可知放她這一去,哪裏還會有人影迴轉,真是聰明人幹了糊塗事,蝕本蝕大了……」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車廂微微搖晃,雙目緊閉的無眠呼吸平穩,似乎當真已沉沉睡去,對周遭的一切再無知覺。

風雪

雪未停,風正厲,撲簌簌的雪粒打在凍麻的臉上,直叫人連眼都睜不開。早先路上尚有腳印,待風雪不斷加大,轉眼將山野中的腳印掩得乾乾淨淨,毫無痕迹留下。

曉曉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她騎的一頭騾子早在進山時便一頭栽在雪裏后沒再能爬得起來,她年少時走南闖北,這附近的丘陵倒也有幾分熟悉,依稀記得半丘腰上有個獵戶搭建的木屋,她不想自己夜裏凍死在這前不著村的荒野,於是咬咬牙,頂着風頭正勁的大雪預備上山躲躲。

到山腳時,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崖,稍有不慎便容易走偏方向,或者一腳踏空直接摔到不知道哪個旮旯去。

她攏了攏風帽,收緊身上的披風,舉步攀登,每一步行進得都分外艱難。

走了約莫半柱香,雪地里倒伏了十多匹凍死的馬匹。馬屍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積雪,曉曉走近瞧,發現尚有一匹馬一息尚存,只是摔斷了腿,側躺着被雪埋了半截身子,鼻子裏噴著氣,離死已不遠。

曉曉慈悲心起,不忍看那馬慢慢等死煎熬,沉默半響,緩緩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瞄準心臟位置一刀紮下,她下手奇快,那馬叫都沒叫一聲便已停了呼吸。

曉曉嘆了口氣,挺腰站起,繼續頂風趕路。

再往前,居然又是七八匹死馬倒在路上,曉曉此時已然凍得有點四肢發麻,直覺告訴她,前面可能有危險,但是眼見天色漸暗,即便此刻回頭,也不過是兩種可能,要麼像那些馬匹一樣凍死荒野,要麼等天黑給野獸當宵夜。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曉曉希望得到的結果。

一邊冒雪前行,一邊搜索記憶中的那處小木屋,也許是天生敏銳,她對方位認得很准,即便是在這種四面都是白茫茫辨不出東西南北的情況下,她的直覺還是非常準確的。

她已經很累了,是真的累,從心裏到身體強忍的堅強都已到了極限,她甚至能預感到如果今天她在這裏停下腳步,那麼世上從此就再也不會有舒嬋這個人。

但,她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能。

她還有太多的事沒有完成。

還有太多的人在等着她……

站在木屋前的曉曉抬起左手抹了把臉,她的眉睫上凍了一層白霜,鼻端呵出的氣息凌亂被風雪吹散。

門前十丈。

潑天的紅色。

雪下得那麼大,居然都沒能把這鋪天蓋地的紅色給覆蓋住。

血腥氣順風送入鼻間,在她抬手抹臉的時候,匕首已經滑到了右手上。

五指已扣緊。

風凌厲刮過,門窗上密密麻麻釘滿箭矢的小木屋活像只龐大的巨型刺蝟。

風裏有散不去的血腥氣,卻沒有兵刃交加的打鬥聲。

她小心翼翼的一步步靠近,走到門前的時候,腳尖抵住門,那門嘎吱應聲開了,門裏黑咕隆咚的什麼都瞧不見。她並不着急,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寒風從門縫裏呼嘯著鑽進去,屋裏仍是安靜得沒有一絲動靜。

曉曉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推門而入,屋內光線不比室外,甫一進門,眼前只覺得一團漆黑,什麼都看不清。屋外風雪呼嘯,站在門口彷彿已被凍僵了的女子突然往前躥出一丈,門后撲出的黑影一擊為中,猱身欺上,矯健的身型看得出是個練家子。

曉曉反身踢出一腳,目的只想把偷襲之人逼退,哪曾想對方根本沒有逃離。門近在咫尺,門外的光線透入,依稀可辨那人體型健碩,身高足足高出曉曉一個半頭不止,曉曉在他面前就像個未成年的小孩子。

她將手裏的匕首凌空比劃了下,昏暗中那薄如蟬翼的匕身劃出一道寒冽的幽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誰,我只是個過來避風雪的路人,如果你非要殺我滅口以保全你自己,你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殺掉我。」曉曉故作輕鬆的笑,極力掩飾自己體力早已透支到快昏倒了。「而且……你受了重傷,你真有把握能在你失血暈倒前殺了我嗎?」

既然把逃生之門讓出給他,他都遲遲不肯離開這個木屋,可見對方也很明白,在夜晚來臨前,誰能佔住這個避難所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強弩之末……」那人的聲音雖然嘶啞,可一開口卻仍顯得中氣十足。

曉曉心裏暗暗吃驚,面上卻依然笑靨如花:「我從來不亂殺人,但是為了自保,我可也是什麼事都敢幹出來的。如果你現在不想殺我,就請你關上門,老這麼吃着風,我怕你會撐死啊。」

那人也不含糊,隨手將門關上。

曉曉暗自揉搓著凍麻的手腳,嘴上仍是沒心沒肺的說:「有柴火沒,生個火呀,不然晚上非得凍死不可。」

那人一聲冷哼,置之不理。

曉曉的視線已能適應屋內昏暗的光線,見那人只是坐躺在西北一角,紋絲不動,宛若磐石。木屋的另一角擺着一張殘舊的方桌,兩張長凳,曉曉思忖半刻,走過去把匕首當柴刀使。也說不清她手裏的那柄短匕是什麼材質做的,劈柴竟如同切豆腐,毫不費力。

那人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曉曉慢騰騰的把桌凳劈成柴火,又取了火鐮生火。其實她在做這些的時候內心並不如表面那樣平靜,手裏干著活,心裏卻時時刻刻都在防備着那個陌生的男人。等到火光一起,屋內大亮,她一面拿出硬邦邦的玉米夾餅靠近火烘烤,一面偷偷往角落裏打量。

那個是年紀介於二三十間的青年男子,雙眉如劍,鼻若瓊膽,強健的體型裹在一襲黑色的披風下。那人長相不惡,甚至乍看下竟有幾分敦厚親善,令人心生親近。火光映照下,曉曉忽然發覺其實他並非坐躺在地上,而是用一種很古怪的姿勢屈膝半蹲著,那架勢很像一隻伺機隨時騰身撲噬的野獸。

玉米餅子的香氣很快便散發出來,曉曉笑嘻嘻的問:「吃么?」

那人似乎充耳未聞,自顧自的從腰間墜著的一隻牛膽翻皮囊內挖出半個拳頭大小的一塊肉乾,翻手從頭上摘下帽子,三下五除二的去掉裝飾用的氈毛,露出鋥亮的金屬,竟是一頂黃金打造的頭盔。

曉曉瞧得目不轉睛,那人雖然身負重傷,但動作依然嫻熟麻利,從隨身攜帶的一隻儲水皮囊倒水入盔,待水煮沸,又將那快肉乾扔了進去。只片刻工夫,狹隘的空間內便飄溢出一股難以形容的香氣。

曉曉默默的咬了兩口玉米餅,見對面那人埋首喝着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說不出的愜意歡暢。她吧唧了下嘴,一本正經的說:「兄台,打個商量,我這餅子太幹了,你留口湯給我潤潤喉成不?」

「干?」他抬起頭來,一雙眼亮晶晶的,明明語氣帶着刻薄,可那雙眼卻叫人有種誤解,他其實只是在善意的開玩笑,「口渴的話可以出去灌個夠,管飽。」

當然,風雪若是不停,等天亮積雪能壓到半人高。

換作普通女孩子,大概早被這般冷言奚落得面紅耳赤,脾氣躁點的早就捋起袖子幹上一架了。偏偏曉曉神色如常,甚至還能揉着自己的肚子厚顏無恥的說:「大冬天的自然還是弄點油水進肚比較舒服。」

橘紅色的火苗吞吐,將木材燒得噼啪作響,火光盡處,那雙漆黑的眼眸似乎更亮了,他用袖子隨意的抹了抹嘴,然後伸臂把頭盔遞了過來。

曉曉蹭了過去,毫無戒心的將頭盔接了過來,盔內還剩一小半牛肉湯,香氣四溢。她用手托著盔底,怕燙似的頻頻換手,臉上笑靨如花。盔底因為燒過火,結了一層黑灰,把她那雙膚若白雪的手掌也給蹭得漆黑一片。

但也只那頻頻換手的瞬間,那頭盔突然啪的失手跌落,曉曉反應奇快,腳尖一抬,已一腳踢到那盔底,只是方向有誤,竟是連頭盔帶湯水兜頭向那男人臉面上砸去。

那人神色瞬息變冷,曉曉一面慌亂的大叫:「哎呀,對不住啊!」一面卻在他堪堪躲過頭盔襲擊的同時飛身撞了過來。

他躲過了前面的湯湯水水,卻沒能躲得開她的飛身一撞。曉曉算準了他的退避路線,這一撞,他只覺得右肋下被人用膝蓋狠狠一撞,才止住血的傷口頓時迸裂,他悶哼一聲,眼前痛得一片漆黑,整個人噔噔噔倒退三步,後背撞在了牆上。

就在他以為這條命要斷送在今夜的時候,只聽砰的聲木門洞開,寒風挾帶着雪花凜冽的吹了進來,頃刻間將燃燒着的薪火熄滅。他眼睛恢復視力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隊黑甲親衛從門外闖了進來,領隊的那人雙腿綳得筆直,右臂橫在胸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他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艱難的緩過一口氣:「封山,雞犬不留!」

「是!」

逢生

曉曉生命中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是專門用來練習逃跑的,垂髫時為了躲開嚴父的責打而滿院逃跑,及笄後為了實現心中行俠仗義的夢想而滿天下逃跑——她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卻絕對稱不上是個勤奮的人,雖然父親是一代豪傑,身邊圍繞的奇人異士如雲,她從小耳濡目染,幾乎每一樣都會因為好奇去有所涉獵,卻很少有一樣是她真正精通和擅長的……除了逃跑。

她的逃生本領已經成了一種本能,如同呼吸一樣自然。

寒風烈,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一抹淡淡白影頂風冒雪在銀白色的蒼茫世界裏踉踉蹌蹌的逃竄,身後是一群肅殺的黑甲騎士。

馬蹄踐雪,厚重的甲胄摩擦發出令人心顫的喀喇喀喇聲。

曉曉一腳踏空時便知大事不妙,身子急墜,她只來得及一把攀抓過崖壁上的一把土,硬邦邦的土混著冰渣,五指指尖扣下去,卻換來土層崩潰。纖細的手指頃刻間磨出血來,卻一點無助於減緩她下墜的速度,曉曉咬牙蹬腿,一腳踹中崖壁上一塊凸起的石塊上,碎石簌簌滾落,她的身子借力拔起,卻不曾想崖頂刀光霍霍,她忙一縮頭,刀鋒貼着她的頭頂削了過去,幾捋青絲頓時隨風幽幽向雲霧繚繞的崖底飄下。

比青絲墜落的更快的是曉曉的身體,那一刻,崖頂馬嘶聲起,刀劍聲激蕩,曉曉強忍住耳蝸灌風的撕裂鑽心劇痛,在心裏大罵:「真是個殺千刀……」沒等罵完,頭頂嗖嗖破空聲起,箭如雨下——那些人見她落崖,竟是怕她僥倖跌不死,又一起挽弓朝崖下放箭齊射。好在此時離崖頂已有一大段距離,大霧茫茫,箭矢本就沒有準頭,被崖間的大風一刮,豈止是一個亂字可以形容。

可即便如此,亂中無萬幸,曉曉落得再快,也沒躲得過其中的數支力道強勁的飛箭,箭鏃入肉,劇痛攻心,她腦子裏一昏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神志是不大清醒的,耳蝸深處似乎藏了一窩蜜蜂,嗡嗡振鳴,永無休止。她身上一共中了三箭,右小腿一箭,右大腿外側一箭,右側腰腹一箭,傷勢都不算重,受傷最重的是左手腕,血肉模糊的腫得比發麵饅頭還高,手指一點力都使不上來,可能不是脫臼那麼簡單。

雖然躺在崖底,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氤氳霧氣,但從她苟且活命的生存率估計,其實崖底離崖頂距離並不算太高。

曉曉躺在崖底,大大的眼睛忽閃了下,深深的吸了口氣。她動不了,四肢已經完全沒了知覺,她用餘光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腿,確定它們尚算完整的連接在自己的身體上,可惜卻無法指揮它們行動起來,她痛得噝噝吸氣,卻仍是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

還能活着撐到天明,這難道不算奇迹嗎?

崖底不見風雪,氣溫竟比崖頂高出許多,她用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慢慢地將自己的姿勢挪成了靠在石壁上踞坐,又用了兩個時辰才終於爬到了一處凹陷的石岩下,那裏的石頭濕濕的,有雪水順着崖頂蜿蜒流下,鐘乳石尖正慢慢的往下滴著水。

曉曉趴在地上,仰起頭顱,儘可能的張大嘴,雪水一滴一滴的濺在她的臉頰、她的鼻樑、她的眼睛,乃至她的嘴唇。

「如果有野果掉下來就好了。」她嘿嘿地笑,舔了舔雙唇後繼續往前爬,每動一下,全身骨骼和肌肉便在瘋狂叫囂。

這片斷崖有可能只是位於半山腰的一處溝壑,有沒有路通往山下還未可知,只看這隨處可見的獸骸枯骨,便可想而知此絕地何等的人煙罕至。曉曉有點兒心灰意冷,眼看着天色已黑,前方仍是遙遙無盡頭。

好在她生性樂觀開朗,無盡頭至少說明天無絕人之路,總好過爬了幾個時辰發現沒路可走。她爬得不算快,腹中飢腸轆轆,加上體力嚴重透支,她的神志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暈厥時無知無覺,醒來時四肢麻木的一點點挪動身軀。如此捱到天黑,崖底見不得半絲星光,狼嚎聲陣陣,悲凄得猶如陰魂嗚咽。

曉曉膽子再大也不過是個女子,雖然嘴裏嘀嘀咕咕的不住給自己打氣,心裏卻終究沒了底氣,慢慢的,她便再也不動了。匍匐在硌人的沙礫中,她把頭埋在雙臂間,任憑眼淚一滴滴的滲入襤褸的衣袖內。

再度恢復意識是被一陣雀鳴鳥啼聲吵醒的,晨曦衝破重重迷霧映射下來,光芒是七彩,炫麗得人眼都睜不開來,然而視角從天上轉到底下時,馬上便又讓人從仙境重新跌入地獄中,身下匍匐的哪裏是什麼沙礫,分明是累累白骨,夜裏半夢半醒間夢見的也不是螢火蟲,而是那滿天飛舞的磷火。

曉曉就地側身翻了個滾,避開那些枯骨,仰面呈大字型的癱倒在地上。時至今日,除了等死,已經別無他法。天空仍舊是白茫茫的一片朦朧,鳥雀在鳴,她緩緩的閉上眼,可眼前似乎仍有許許多多的磷光在飛舞。

也不知道究竟這樣又躺了多久,她終於在迷迷糊糊的聽到了斷斷續續的狗吠聲,然後,一雙強勁的臂膀撐在她腋下,將她軟綿綿的身體託了起來。

她咧嘴呻吟,維繫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幾分:「……你讓我等好久……」

被雪水泡濕的外套被扒了下來,一件溫暖的大氅包住了她,寬闊的後背背起她滾燙的身軀,她痛苦而欣喜的呻吟,閉着雙眼,雙手緊緊的揪著那人的衣領。

「姥姥……」她呢喃,一滴淚水從眼角輕輕滑落。

再不用怕了,就像以前無數次一樣,無論她闖多大的禍,受多重的傷,不管她在什麼地方,姥姥都會找到她,姥姥都會帶她回家。

因為她是曉曉,葉姥姥的曉曉,大家呵捧在掌心的小蟬兒。

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只是個夢境,一個隱埋在她心裏許久,強迫自己早已忘卻的夢境。伏在那背上只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她便從那幸福到不願醒的夢裏掙扎出來,沉重的眼瞼掀起一條縫,她依稀看到她正窩趴在一個年輕男人的背上,粗棉布製成短襖上打着一個不算起眼的補丁,針腳很細密,她的視線正對上了那個灰色的補丁,良久,耳邊才聽清那男子用輕快的語氣訓斥說:「小黑你個笨蛋,讓你抓兔子,你卻找回一個人……別指望我誇你,她要是救得活也就罷了,救不活就是你笨,你報訊報晚了……哎呀,你還倔,看你那樣兒,我說錯你了么……」

伴隨着訓斥,是一聲接一聲的狗吠。

曉曉挪了挪僵硬的脖子,視線透過那人頭頂挽著亂糟糟的髮髻,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奔跑,四條腿踢騰得雪花飛濺。

她再次痛苦的發出一聲呻吟。

小黑……

原來還是在做夢,一個循環而沒法掙脫的夢境。

他走得很快,但步伐踏得很穩,曉曉在他背上沒有受到太大的震動。七拐八拐,眼前的視野就不再是單調的白色,而是有了炊煙,有了矮矮的夯土圍牆。

這是一個不算大的村落,一面靠山圍建,隱在山坳里,避風擋雪,佔據了非常有力的地形,村民不多,十來戶獵戶,三四十口人丁。

時近傍晚,村裏有炊煙裊升,村口有婦人帶着一男童在玩耍,見有人歸來,扯開嗓門隔了老遠便在喊:「噯,春生,今天打了什麼,那麼大隻?」

那隻半人高的黑色獵犬箭一般的衝到村口,撲騰著兩條前腿,剎住身形后猛地迴轉,興奮的狂吠個不停。

「閉嘴,小黑!」男人嫌它實在吵鬧,忍不住出聲呵斥,這一回語氣嚴厲了許多,可惜那狗根本不賣他半點面子,仍是我行我素的狂吠不止。他背着曉曉走到那婦人跟前,笑着解釋,「不是的,章嫂,今天沒打到東西……嗯,這是個……姑娘,應該是不小心在山裏迷路摔下崖的吧,受了傷,人現在還昏著呢,發高熱,盡說胡話……胡秀才在不在?」

「在的,在的……」章嫂一連迭的應聲,卻不忘好奇的探頭朝春生背後張望,她身邊的小男孩更是淘氣的跳起來去撩曉曉身上覆蓋的大襖。

春生大踏步的進了村口,隔了十幾步遠,還能聽見章嫂清晰的吐氣:「是個姑娘誒,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她一直反反覆復的念叨「了不得了」,男童扯着她衣袖搖了搖:「娘,姑娘是不是可以娶來做媳婦兒?娘,你不是老說我以後留在這村裏一輩子都得娶不上媳婦兒嗎?我要那姑娘……我要娶她當媳婦兒,娘……我要媳婦兒!我要媳婦兒……」

章嫂被他纏得沒完,忍不住揚手在兒子頭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娶?你毛還沒長齊呢,娶什麼娶?這是你春生哥的媳婦兒!」

養傷

這真的是一個很偏僻的小村落,村裏的房舍皆是就地取材,用一些山石添土夯實壘砌,內外牆俱顯粗糙。村中老幼婦孺皆有,只是女眷甚少,男丁以打獵餬口。

胡秀才大名叫胡舟,據說胡氏在臨沂曾是小有名氣的書香門第,后家道中落,胡舟仍不敢忘本,苦讀聖賢書,終於熬到四十歲上中了個秀才,可沒等胡舟再接再厲,金兵的鐵騎已然撕裂了吳國的大好河山。胡舟的老父不肯屈降,拄杖站在自家門前怒罵,結果被金國的一名十夫長用馬鞭生生抽斃,而他的妻子、大兒媳、小女兒被金人□后投井自盡,他和兩個兒子被抓去做苦丁,大兒子被崩塌的山石砸死,他帶着小兒子想方設法的逃了出來,結果路上小兒子感染瘟疫,一命嗚呼。

胡舟到這個村落時與曉曉眼下的慘狀不遑多讓,據說那時候也是春生把傷重脫力的他背回了村子,悉心照料,加上胡舟本人曾讀過幾本醫書,識得幾種草藥,死馬當活馬醫的亂整了一個多月方才把一條老命給撿了回來。

曉曉眼裏的胡秀才是個留着頷下山羊須,模樣清瘦的老頭兒,雖然年紀剛過不惑,但鬚髮已然灰白。胡秀才說話特別喜歡捋鬍鬚,躺在炕上無法動彈的時候,曉曉看着他那張乾裂的嘴在自己眼前一張一合,然後手指不時的配合他說話慢條斯理的節奏有一下沒一下的捋著稀疏的山羊須,總忍不住有一躍而起的衝動——但凡她的四肢能動彈一下,她可能早爬下土炕逃得遠遠的了。只因自打胡舟得知曉曉讀過書,識得字,他便整日逮着她說個沒完沒了,每日裏之乎者也,把個沒耐心的曉曉逼得真後悔當初沒裝聾作啞把自己扮成個傻子。

說完胡秀才,再來說說春生。

同樣是救命恩人,曉曉對胡舟的嘮叨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而對春生……春生,人如其名,如沐春風,見之忘俗。很難相信在這個人煙罕至的荒野山村裏居然會有這樣的人物存在,春生——年紀不過雙十,性情淳樸,家貧如洗,全副家當不過是一身半新不舊,縫縫補補的繒布襖子,最值錢的物什是一副自製鐵弓,重達五十餘斤,夯土屋舍一間半,家裏連人帶狗算一口半人丁。按章嫂的話講:「窮是窮了點,可你看人得看人品啊,你瞧瞧那模樣、那性情……白姑娘,我跟你說,放眼全天下,你也再找不到比我們春生更俊俏能幹的後生了。」

章嫂保媒的用意是一目了然的,她以媒人身份大咧咧的坐在炕沿,一臉興奮的對着曉曉口若懸河的時候,春生正坐在那半間敞開式的小廚房,面上帶着靦腆溫和的笑意,手上不停的將柴火塞進灶膛內。

熱氣從鍋蓋邊沿冒出來,升騰著,春生的面頰被灶膛內的火光映得通紅,他有一對宛若修過的劍眉,眉梢入鬢,眉下的雙眸如墨,隔着七八丈遠,他就那麼安靜的坐在那裏,周身繞着蒸騰的朦朧水汽,如井中月霧中花,即使穿的只是粗布衣衫,卻仍是不掩那副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的好皮相。

章嫂說得一點沒錯,春生是個俊俏的人,何止是俊俏,曉曉走遍大江南北,青年才俊見識過無數,但要平心而論,能長成春生這樣的,實屬罕見。

鍋里的水咕嚕咕嚕的翻著泡,水汽繚繞,炕頭燒得熱熱的,暖暖的,曉曉靠在枕頭上,細眯着眼觀賞美色。

春生唇角抿著的笑容恰到好處,純而不魅。

於是在章嫂的念叨聲中,曉曉由衷的在心裏發出一聲喟嘆:「美人啊。」

她在這個無名的小村落里悠閑的養傷,這一待便是十多日,村裏都知她姓白名芷,年歲雖然偏大,卻仍是待字閨中的姑娘。章嫂幾次說和她嫁與春生,卻被告知身份乃是逃奴,賣身契約尚在主家手中,不敢隨意婚配許人,唯恐惹上官非,害人害己。

其時吳國半壁江山盡亡,戶籍司律早已無法可依,數千萬的吳國百姓流離失所,淪為四海流民,橫死者更是無計可數。曉曉這樣的推諉借口找的實在不算上上之策,但小村裏的居民生性淳樸,與外界接觸得又少,曉曉說什麼他們便也信什麼,毫無懷疑。

章嫂連嘆可惜,仍有些不太死心的追問:「你賣身錢值什麼價?」邊說邊偷偷瞄向低頭不語的春生。

腦海里浮現出無眠半死不活的神情,而後是阿秀昏睡前那一瞥失落的掙扎,曉曉的思緒似乎一下子飄得遠了,半晌才低低的念了句:「無價。」

半月後,當曉曉在春生家終於能夠下地邁步,山外的世間卻已是轉過滄海桑田,變化萬千。

康王吳轍兵壓信陵,吳帝吳欽最終下了退位詔書,將帝位禪讓給了自己的異母兄弟。當斗轉星移的將一切划入舊的紀年,辛巳年悄然成為過去,而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壬午年嶄新的第一天。這一天,當曉曉背起簡單的行囊,告別村中眾人,毅然踏上茫茫無邊的來路時,在吳國岷江以南,吳轍毓冕皇袍加身,面南背北登上了龍座。

壬午年元日,吳轍稱帝,改信陵為平京,改元正統。

蓬鬆的雪面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靴底嘎吱嘎吱的響着,曉曉走得不是太穩,她的傷口恢復得並不算太好,胡秀才畢竟不是醫生,連庸醫都稱不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早已過了癒合期,這會兒恰逢結疤的地方在長肉,傷口癢得不行。她搖搖晃晃的踩着步子,一邊伸手入懷撓癢,一邊搖頭晃腦,也不知嘴裏在嘀咕些什麼。

轉眼拐過一個山坳,眼見得面前就是一大片光線暗淡的樹林,老鴉在樹梢頭呱呱的叫着。她摸摸脖子,腳步加快,沒多會兒身影便沒入了黑漆漆的林子裏。也不過盞茶工夫,沿着曉曉留下的一串腳步,一隻大黑狗吐著大舌頭,口裏哼哧哼哧的噴著熱氣一路嗅來,離狗十丈開外有綴著一個身負長弓的年輕人。

那人入了林子,見前頭那狗兜著林子裏的幾棵樹不停的打轉,只顧忙着蹺著後腿撒尿圈地盤,放眼望去,一棵樹緊挨着一棵樹,密密麻麻的望不到頭,卻絲毫不見半個人影。他心裏着急,喚了幾聲:「小黑,走!」那狗只顧尿得歡,渾然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他氣得從腰上挎的箭袋裏抽出一支箭當棍使,那黑狗沒提防,腦袋上挨了一記打,疼得「嗷」的一聲慘叫,夾着尾巴彈跳開去。

年輕人連忙壓低聲打手勢,嘴裏示意:「噓……」可那狗哪裏懂得他的意思,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他手裏的箭矢,只怕主人一個順手又抽將過來。

「真是只笨狗。」他表情懊惱的揮了揮手,「靠你不如靠我自己……」

話音剛落,只聽頭頂「嗤」的一聲輕笑,他猛地抬頭,忽見一蓬枯樹葉劈頭蓋臉的嘩啦落下,他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唬得他慌亂的伸手去擋,整個人警覺的連退好幾步。

「不只是狗笨呢。」頭頂一陣輕快的笑聲灑下。

他抬頭仰望,只見樹杈上俏生生的站着一個人,面容雖清減了幾分,笑容卻依然燦若驕陽。

「你跟着我做什麼?」曉曉居高臨下,笑得一對兒眼睛彎彎的,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說不出的醉人。

春生似有一陣迷怔,轉瞬醒悟過來,白凈的麵皮噌的像把火一樣燒了起來,低頭又是退了兩步,吶吶的解釋:「我……我送……送你。」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曉曉突然正色的沖他抱拳拱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只是我現在有事在身,需得馬上離開,待我事畢,定當回來還你的恩情。」

春生面上更紅,連連搖手:「不……不是這個,不要……你報恩。」

「嘩——」頭頂又是一陣響,這回落下的卻不是枯葉,而是樹杈上的積雪。

春生沒提防,那雪一大半落到他脖頸里,冰得他抑制不住的打了個哆嗦。

曉曉笑得促狹,話音里卻帶着一絲惋惜,幾分哀怨:「哦,原來是你看不上我。我原還指望着找到主家,求公子還了我自由身……」

春生面色霎那間由紅轉白,又由白轉了紅:「我……我……是我不敢……不敢奢求……我知道……其實是我配不上你。這山上時有猛獸出沒,我、我護你下山也是應當的。」

曉曉本想拒絕,可是春生表情無比真誠,她默默的注視了好一會兒,方才從樹杈上慢慢爬下:「也好。」

春生大喜,才要說話,卻聽她撮唇打了個呼哨。那條黑狗本已躲得遠遠的,聽見這一聲呼哨,突然豎着耳朵停下了腳步。

曉曉朝它招招手,輕聲喊:「來!」

那狗兩眼直直地盯着她的手,突然撒開四條腿向她沖了過來。

狗尾巴搖得前所未有的興奮,黑狗兩條前腿甚至抬起搭在曉曉腰腹上,腦袋不停的在她胸前拱。

春生臉色大變,尷尬的欲伸手趕它,手指觸到了曉曉的衣角,面上又是一陣飄紅,窘迫的縮手。

曉曉明明瞧得一清二楚,卻故作未見,含笑摸了摸狗頭。

「小黑……」她輕聲喚它的名字,目光溫柔的注視着那隻體型龐大的黑狗,久久方才唏噓嘆道:「走吧。」

這聲吩咐也不知道是對狗說的,還是對身旁的春生說的。春生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回神時,曉曉已帶了小黑翩然遠去十多丈。

「噯,等……白姑娘,等等我。」

入城

雖是正月新歲,可自打下山以來,途經村鎮無一不是十室九空,積雪覆蓋下的殘垣斷壁在風雪中說不出的冷清。曉曉重傷初愈,腳程走得並不快,但連趕了三天路卻仍是見不著一個人影,心裏難免焦急,好在身邊多了個春生和小黑作陪,這一路倒也並不覺得孤寂。

這一日抵達絳縣,曉曉在縣內尋到神農百草的鋪子,卻發現店堂內早已人去樓空,她站在店門口,抬頭看着門前懸掛着幌子,有些殘舊褪色的幌子上寫着偌大的葯字,在風雪中飄搖颯颯。她看得許久,而後低頭乾笑了兩聲:「我總以為我們家的夥計跑得算快了,沒想到天外有天,居然還有人溜得比兔子還快。」

春生仍在老老實實的拍著門板,隔了好一會兒終於確定裏面是不會有人來應門了,這才扭頭說:「白姑娘,不如換家店瞧瞧吧。」

曉曉笑得彎起眼眸:「我為何要換店?」

「你不是要瞧病么?」

她歪著頭,眼神古怪的盯着春生瞧,直把他那張白皙的臉頰看得又慢慢泛了紅,才戲謔的說:「可是我的病只有這家的醫生才能瞧得好。」

春生為難的撓頭:「那……那怎麼辦啊?」

曉曉沖他嫣然一笑:「好辦,我跟你借樣東西。」

「什麼東西?」

「把你的狗借我。」

「你要做什麼?」他不解。

曉曉口中說話,腳下已然開始往城門口移動:「我要去永濟城,小黑借我……」她想了想,從腕上褪下一隻絞絲金鐲,「這個給你,如果我沒法回山裏找你,這狗便算是我買的。」

她把鐲子塞到他手裏,出人意料的是,向來老實巴交的春生這次卻沒有推搪,他把鐲子托在掌心,掂了掂分量。

「小黑不值這個價的。」他低低的嘆氣,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神情有一些些憂鬱,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又用這般楚楚的眼神睨人,直把曉曉看得一陣兒恍惚走神,以至於他隨後說的那句話都沒能聽得清楚,「不如……你買了我吧。」

曉曉笑眯眯,樂呵呵,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兩個人對眼互望,春生認認真真的重複:「你買了我吧。」

曉曉的笑容僵在嘴角,春生的表情不像是在說笑。

兵荒馬亂,百姓流離失所,生活煎熬難以活命,這一路行來,要麼村莊人煙罕見,要麼就如絳縣城門附近那般,跪了一地插草標自賣身家的男女老幼。

然而只要能夠苟且活得下去,誰又甘願賣身與人為奴?

曉曉斂起笑容,看着春生姣好的容顏,他的表情非常認真,曉曉這半月來與他朝夕相處,早就熟知他的稟性,但凡這老實人認真起來就會鉚足勁去干一件事——春生是老實人不假,卻是個執拗的老實人。

「我說……春生小兄弟。」她突然長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大概忘了,姐姐不妨再提醒你一回:我,白芷,只是個沒入賤籍的奴婢。你見過奴婢能買良人為奴作私產的嗎?」

春生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她卻搶在頭裏繼續說:「還有,我買你有什麼用?我說實話你可別生氣。我買了你的狗,這一路去永濟城不為別的,只為它能充作我備用的乾糧……噯,噯,你別這樣瞪我,我知道你眼睛比我大……眼下世道如此,你能怪我吃狗肉嗎?不,不……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知道你的狗不比山裏的豺狼虎豹,但是,這裏是山下,知道么?山裏有山裏的規矩,山下有山下的規矩。你聽過『兩腳羊』沒?那你可又知道什麼是『和骨爛』,什麼是『不羨羊』?」

她語速飛快,口齒卻異常伶俐,吐字更是清晰,字字珠璣。

春生的表情終於由鎮定轉為厭惡,最後曉曉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看來你是懂的。」

錯身而過,曉曉腕上突然一緊,卻是春生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曉曉左手腕骨斷裂,創傷未愈,被他這麼緊緊一握,竟似萬針錐心般劇痛,剎那間鬢角髮際冷汗涔涔滴下。

但她身形卻沒動,背對着他,一句話都沒說。

春生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放心你,如果……你執意要帶傷上路,那便把我做你的備用乾糧吧,我算不上『和骨爛』,也好歹能充做『饒把火』。」

春生的語氣是哀傷的,那種平靜下透出來的哀傷,讓曉曉嬌軀為之一震,她突然旋身,右手一掌劈在了他的左側肩胛上。春生猝不及防,踉蹌著連退三四步,幾欲跌倒,可饒是如此,他手上卻沒半分鬆勁。只聽「喀」的聲細微脆響,曉曉面色瞬間煞白,接骨后未曾痊癒的手腕再次被錯開腕骨。

曉曉白著嘴唇哆嗦,無神的雙眼瞪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前方,身子驀地一軟,直挺挺的往下墜倒。春生順勢將她抱住,焦急的拍着她的面頰喚道:「白姑娘!白姑娘……白芷!白芷!」

小黑不明所以的在他倆腳邊打轉,不時的仰頭吠上幾聲。

春生望着懷裏昏迷不醒的嬌弱女子,目光轉下,最後若有所思的停在了她那淤紅高腫的左手腕上。

出絳縣向東北往永濟城,這一路卻並不太平,絳縣百姓生計困頓,只求賣身為奴活口,可絳縣以北卻是一片枯骨餓殍。沿途遇見父母雙親流淚賣兒賣女尚算好事,在靠近永濟城時,竟出現一些牙儈,將一群未滿十歲的孩童或用木籠驢車押運,或用繩索串聯捆綁在一起驅趕行路。

春生背着尚未清醒的曉曉,埋首隻顧趕路,不發一語,只是他天生容貌出眾,即便想緘默藏拙也無濟於事。那些牙儈的注意力早被這一男一女外加一條黑狗吸引,待到快靠近城門時,牙儈中有一年紀在五十開外的乾瘦老者終於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攏著袖子過來搭訕。

「敢問這位小哥,你們可也是往永濟城去?」

春生之前故意將髮髻弄得蓬鬆凌亂,這時站在風雪裏,寒風將他的一頭蓬鬆亂髮吹得貼在面上,倒遮住了大半張臉。可即使如此,他聞聲抬頭的剎那,能仍清楚的聽見對面那老牙儈的吸氣聲。

背上的人有點兒往下滑,春生熟練的顛了下,同時沖那老牙儈抿唇一笑。

老牙儈頓時有點眼暈得找不到北了,攏在袖子裏的手放了開來,垂在兩側后又彷彿覺得放得不是地,無措的繼續攏了攏袖筒,最後才恍然醒悟的抱拳作揖:「小哥是哪裏人氏?」

春生又是一笑,不緊不慢的答:「家住半坡山下,金人來襲,如今想去永濟城避避。」

老牙儈先是一愣,而後竟重重的一聲長嘆:「小哥久居山林,只怕還未得知,若要避金人,永濟城只怕是去不得了。」

「為何去不得?」

老牙儈只是搖頭,這時身後那些牙儈高聲招呼:「老高,老高,快來!」

老牙儈道了聲歉,然後急匆匆的跑了回去,那些牙儈聚在一輛驢車周圍,對着籠子裏一個角落指指點點。老牙儈跑近后,有個年輕的壯漢焦急的問:「高叔,這可怎麼辦?都快到地了,偏還出這么蛾子。」

木籠子裏擠搡著七八名瘦小女童,其中有一個蜷縮倒在角落裏,污糟邋遢的小臉憋成了紫色,明顯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高牙儈抬頭看看天,低頭沉吟片刻,最後跺了跺腳:「不管那許多了,哪怕是死的,也照舊能用。」

話音剛落,邊上有人插了句嘴:「不成吧?萬一……是瘟死的,這……」

「難道還做蝕本買賣不成?」

幾個人湊在籠邊爭執不下,最後還是高牙儈一錘定音:「總之這趟我們進城做完這筆買賣就馬上離開,若有差池,即便是吃死了人,屆時也與我們無干。」

餘下正拿不定主意的人一琢磨,也都紛紛表示贊同這一說法:「反正兵荒馬亂,能賺一筆是一筆吧,都是今天不知明天事。」

高牙儈見眾人達成一致意見,便催促隊伍繼續上路,務必趕在天黑前進城。他忙着指揮張羅,無意中回首一瞥,卻見身後一道冷冰冰寒凜凜的目光如刀般割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再凝神細看,卻是方才背着小娘子的年輕人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被風霜吹襲的俊美面龐凍得脫了血色,眼神卻是柔柔的,怎麼看都是一副老實相。

高牙儈心裏暗暗道了聲奇,因為忙着趕路,也就沒太往心裏去。

一行人頂風冒雪的趕了半天路,堪堪在天黑城門落閂前抵達了永濟城的西南側門——墾覺門。

墾覺門以南原是一大片肥田,本種了幾百頃的冬麥,這時候村莊上早已荒蕪,麥田更是被輜重牲畜踩踏得瞧不出半點原樣。墾覺門外的護城河面上結了層薄薄的冰,站在岸邊上往下看,薄冰折射出的顏色並非正常的透明乳白色澤,而是一種暗紅的黑。寒風吹過,迎面隱隱撲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護城河上的石拱橋此刻變得殘破不堪,左右石欄早已所剩無幾,孤零零的留下一塊裂痕無數的石板橋面。

一行人戰戰兢兢的方踏上橋面,城門口便有門吏過來攔擋,那些牙儈顯然是常來常往的熟客,遞交路引的同時又是一把銅錢塞了過去。那門吏笑眯眯的收了,目光卻在那些孩童身上不住打轉,瞳孔熠熠生光。

如此磨蹭了約莫半柱香,才算是驗明身份過了關卡。牙儈們吆喝驅趕着那些孩童順利進了城門,城裏早有接應之人等了半日,見他們進來,忙心急火燎的湊了過來。

這一通忙碌過後,高牙儈才猛然想起路上尾隨而行的一男一女,依稀感覺這二人進城前似乎還和他們的隊伍站在一處,不知道是否一同混進了城,這時想起方才去尋,卻早已尋不到半絲人影。

他這頭尚在搜尋春生和曉曉的適應,殊不知那頭春生背着曉曉早已過了永濟城的外城主街。

街上空蕩無人,食肆店鋪門板緊闔,一條寬闊的青石大道,雞犬不相聞。

小黑前所未有的耷拉着耳朵,尾巴筆直的垂在地上,一步三回頭,走走又停停,顯得非常不安。

春生頭也不回的大踏步朝前走。

七拐八彎的穿過數條小巷,最後停在了一間店鋪前。與其他地方門可羅雀的景況截然相反,這間店鋪大門外排起了長龍,老弱病殘相扶相攜的站在大門口引頸相望,那門內一片忙碌,袂影翩躚,偶爾有凄厲的哭叫聲從裏面傳出來。

春生只覺得背上猛然一震,他隨即抬頭看了看門前的招牌,側頭焦急的喊道:「白姑娘,你醒醒,快瞧瞧這是不是你要找的地兒。」

曉曉軟軟的趴在他肩背上,聲若蚊蠅:「進去,找掌柜的……就說,無眠公子侍婢白芷求見。」

春生做事倒也麻利,徑直越過眾人往店堂里走去,身後自然一片斥罵埋怨之聲,他頭也不回,直奔店堂,抓過一名捧著藥包的夥計,問道:「掌柜的何在?」

那夥計一甩手,往邊上跳開一步,口中嚷嚷:「瞧病的出去排隊!掌柜的不在!」

春生眉頭微皺:「麻煩小哥……」

「麻煩什麼麻煩,趕緊出去排隊是正經……」那夥計欲轟人,沒想回神目光一落在春生面上,倒不自覺的愣住了。

春生趕忙放低姿態,婉言道:「不只是為瞧病,這位姑娘其實是無眠公子的侍婢……」

夥計只聽得「無眠公子」四個字便已面色大變,身子一顫,立即慌道:「公子隨我來!」說罷,恭恭敬敬將春生引入內堂。

洪王

「喀嚓」一聲脆響,老醫生動作嫻熟的將錯位的腕骨復原,塗上藥膏,用紗布一層層的裹好,最後用兩塊木板固定住……

曉曉面無血色,精神委頓,可自從意識清醒后,笑容便已然回到她臉上。

掌柜的佟承恩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站在床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坐躺在床上的曉曉看,表情古怪至極。

曉曉笑問:「佟叔,公子現在何處?」

佟承恩嘴角一翹:「姑娘倒是個能忍痛的人。」

「好說,好說。」她腆著一張蒼白的臉盈盈而笑,「勞煩佟叔和梁醫生給我診病療傷,白芷感激不盡。白芷受公子恩德尚未能報,兩位的大恩大德待我找回公子,一定……」

佟承恩手一擺,阻止她繼續長篇大論下去:「公子有口訊捎給姑娘……」飄忽的眼神有意無意的從春生身上掃過,佟承恩面帶微笑,話卻突然中斷了。

這眼神,曉曉懂了,梁老醫生懂了,房裏站着的兩名丫鬟都懂了,唯獨當事人春生渾然未知。

曉曉笑了又笑,面上未見一絲尷尬,反倒是佟承恩臉上的笑掛不住了。這時候梁老醫生從床邊的圓凳上站了起來,整理了下藥箱,慢條斯理的說:「姑娘的腕骨傷上加傷,再不細心保養,只恐今後要留下不便,後悔終生。姑娘身上的大小傷口之前處理得已是不大妥當,如今內葯外敷並用,還望姑娘莫再拿自己的身子不當回事的糟蹋。」

說罷,居然躬身朝曉曉行了個半禮,這禮讓曉曉受得不自在起來,才想起身還禮,佟承恩已然開口吩咐那兩名丫鬟:「好生服侍姑娘洗漱更衣。」

曉曉先還有些哭笑不得,隨後猛然想起,神農百草門的根基在齊國,齊國於男女尊卑禮儀看得甚重。才想明白這個理,春生已被梁醫生拖着手往房門外拉,老醫生口中尚念念有詞:「小哥你隨老夫來,老夫給你把把脈。」

春生叫道:「我……我沒病。」

「有病治病,無病強身嘛。呵呵……」

佟承恩等梁老醫生給春生把好脈,開好藥方,便吩咐夥計抓了六包葯連同一封五十兩謝銀的紅包一塊兒塞到了春生手裏,不等春生辯白些什麼,便客套又疏遠的將人「送」出了門。

「怎麼樣?」尋四下無人時,佟承恩慢慢踱到梁老醫生跟前。

「新傷倒還罷了,看那年紀也不過雙十,怎的那副身子竟是從內到外舊傷無數?瞧這治傷的手法應是出自我神農百草不傳之術,否則怎能能任她年復一年傷上加上,尚能延活至今,毫無性命之憂。」梁老醫生說到這裏,頓了頓,目中漸漸流露出傾慕之色來,「應是出於公子之手無疑,天下還有何人能有這般起死回生的高明醫術?」

「這麼說,確是公子隨身侍婢了。」佟承恩彷彿鬆了口氣,「公子傳書吳國百餘處分堂,說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白芷姑娘,只是於她的長相特徵毫無敘述,又無信物作憑。我們若是真把她順利護送出國,便是大功一件,若是弄錯了人……」

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心上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冷得叫人抑制不住的想發顫。

曉曉睜開眼的時候,日暈的光芒從透過紙糊的窗欞將室內染得有點昏昏的,她躺在床上沒動,默默的掐算了下自己昏睡的時辰,大約猜到了那兩丫鬟在熏香和食物里都下了葯,所以她才會睡得那麼沉。

她笑了笑,在這裏她的身份是神農百草門無眠公子的侍婢白芷,沒人敢起傷害之心,看佟承恩的樣子便知道他在討好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婢而已,居然能讓得一個分堂的掌柜屈尊,如此煞費苦心。

她坐了起來,感覺精神大好,桌上擺着香爐已經熄了,薰爐邊上放着一隻烏拉草編就的保溫圓盒,揭開盒蓋,裏面果然裝着尚有餘溫的飯菜。

曉曉也不客氣,當下端起碗筷大快朵頤。

肚子填得半飽時分,前堂的吵鬧聲終於還是喧嚷到了后室,丫鬟氣喘吁吁的闖了進來:「白姑娘,原來您已醒了?掌柜的吩咐,讓您趕緊收拾一下,他命人在後門等你……」

曉曉放下碗筷,抹去唇上的一層油,咧嘴笑:「原來到了永濟城也不得安寧呀。」

所謂的後門其實並不是店鋪供內宅出入的小門,而是入口在書房的一處暗道,暗道並不長,出口在院外死角的一株大榕樹后。

看見曉曉從「後門」里出來,梁老醫生背着一個小包袱,站在樹下拱手為禮道:「委屈白姑娘了。」

曉曉處變不驚,微笑回禮:「有勞有勞。」

老醫生又是客客氣氣地一揖:「委屈姑娘暫作老夫的孫女。」

曉曉雖滿腹疑竇,卻還是笑眯眯的點頭應道:「孫女全聽爺爺的。」

老醫生沒想到眼前的女子居然這般好說話,這一聲爺爺叫得沒有半點不甘或者尷尬,親親熱熱的樣子倒像似當真是他的親孫女一般,他心頭一熱,說道:「老夫行五,無人時姑娘喚一聲梁五便行。」

他越客氣,曉曉越加倍客氣回去,兩個人狀似在比拼誰更謙讓,如此你來我往,拖得久了,梁五終於撐不住了,抖著花白的眉毛說:「城裏待不得了,才接線報,洪王昨夜四更到了永濟城,今日怕是……要屠城。」

要屠城!

曉曉眼皮突地一跳,面上維持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洪王司寇冽,金國大皇子,金帝司寇擎蒼與第一任結髮妻子盧氏所出的嫡長子——司寇擎蒼生母出身卑微,原是京都廄丞庶女狄氏,十三歲時因家貧採選入宮為浣衣局宮人,一直到二十一歲時不知道什麼原因偶得先帝臨幸,竟而生下一子,此子在諸皇子中排行第十五,也就是後來的金帝司寇擎蒼。先帝在位時共有子二十三人,女一十七人,司寇擎蒼幼時體弱多病,相貌才智在眾兄弟姐妹中皆屬平平,以至於長到二十歲都沒人記得要給這位不受寵的庶出皇子說門親事,延續子嗣。彼時,狄氏已逝,司寇擎蒼在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二時,才由他的舅舅狄鈁張羅了一門親事,又費心打通宗人府上下人情關節,終於在他二十三歲時出宮開府,娶妻生子。

民間傳聞,盧氏嫁於司寇擎蒼時年已二十有五,原是個喪夫喪子的寡婦,身壯貌丑。盧氏生下長子司寇冽后,司寇擎蒼納的侍妾們又相繼給他生了次子、三子、四子,但那時候司寇擎蒼在京都仍是個無職的閑散皇親,每月靠領宗人府的微薄食祿度日。司寇冽長到四歲那年,先帝秋闈狩獵,諸皇子隨扈,先帝遭到山中本該冬眠的人熊襲擊,危在旦夕時一旁的司寇擎蒼飛身將父皇撲下坐騎,拼着自身背上被熊爪生生抓去一大塊血肉,幾乎喪命。盧氏日夜長跪為夫祈禱,粒米不進,七日後司寇擎蒼脫離危險,盧氏卻力竭病倒,不久便撒手人寰。

司寇擎蒼感念盧氏的夫妻恩情,對年幼失母的嫡長子總是格外疼惜,所以即使在他封王續娶戶部尚書之女唐氏,與之生下四位嫡子之後,也絲毫沒有影響司寇冽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

司寇擎蒼登上帝位時是四十一歲,其時司寇冽正是十八九歲的年紀,早已及冠娶妻生子,於是在司寇擎蒼登基之後的兩個月,朝中便有人上奏請立太子。假如那時皇帝准了,那論嫡論長論子嗣,太子之位非司寇冽莫屬。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司寇擎蒼並沒有回復這份請奏,於是朝中有大臣觀其色辨其勢,暗自揣測君意,又紛紛將目光轉向了唐后所出的五皇子司寇敦身上,這一場國本太子論足足爭議了半年多,司寇擎蒼始終不置一詞,直至唐皇后駕崩。

唐后謚封淑敏皇后,大殮之日,司寇擎蒼追封原配盧氏為哀元皇后,提拔盧氏外戚,與唐氏外戚一視同仁,大有不偏不倚之感。至此,太子之爭的風波慢慢平息,以後十多年,再沒人提過立嗣之事。

司寇冽相貌酷似父親,但身強體壯,力大無窮,二十歲時隨舅父盧堃出征掃平浮海夷族,軍功赫赫,得金國第一勇士稱號,封為洪王。

天會十五年夏,金國撕裂金吳邊境鷹澗關的三十萬遠征軍首領正是洪王。

吳國的百姓,對於司寇冽這個名字,上至垂暮耄耋,下至蹣跚小兒,聞者皆如見魔獸。司寇冽略通文墨,不懂詩詞文章,卻是行軍打仗的鬼才,他性情狷傲,視人命如草菅,軍隊所到之處,時常以屠城收場,十室十空,甚少有活口剩下。

「司寇冽不是應該在飛峽關的嗎?」

「那已是年前的事了。」梁五長長的嘆了口氣,「有傳言說,新主登基之日,金國洪王曾派使者過岷江至平京進獻賀禮。不曉得兩人之間達成了什麼共識,這陣子飛峽關內外未再見烽火,洪王此次折返臨沂郡,對臨沂百姓而言,真是禍福未知啊。」

戰後淪為亡國奴的臨沂百姓,所剩者不過寥寥十之二三,且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病殘。曉曉耳聽梁五一聲聲的嘆息,心裏止不住的一陣悲涼。

吳徽在位二十年,窮奢極欲,搜刮民脂民膏為己建造華美宮殿,廣羅天下美女,浸淫酒肉聲色。賦稅年年加重,民不聊生。但誰也沒想到,撕裂推倒這座腐敗奢華的樓宇大廈的居然是金國殘酷而冰冷的三十萬鐵騎。當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轉眼到了墾覺門,昨日進城時還挺鬆懈的防備今日突然換防戒嚴,門樓上搭了竹架子,正有工匠將門樓上「墾覺門」三字鑿去。

「只要出了門,便有馬車在城外四里恕悲亭等候。」

曉曉抬頭望着樓堞間隙來來往往晃動的人影,若有所思。梁五拉着她擠在熙熙攘攘的出城人群里,等了一晌午,日頭升起老高,門樓上的三個字也終於被清鑿得一乾二淨時,守門的門吏開始驅趕人群。

人群如潮水般往後涌退,梁五畢竟年紀大了,一不小心被人撞倒,幸虧曉曉及時拉了他一把。

樓堞上,一雙眼冷漠的望着底下熙攘哀號的吳國百姓。

誰也想不到站在一邊小心翼翼捧着手爐,奴顏媚骨的那個人,竟是原臨沂郡太守鍾兆鳴。

「已經遵照王爺的意思辦了,永濟城八大城門皆已關閉,從現在起保證只進不出。只是……永濟城才歸勇王治下,城中本已糧草不足,疫症不絕,這個……」

「糧草不足?怎會?」那寒意十足的目光漫不經心的往城牆下重重疊疊的人影投去,「那些不都是軍隊的口糧嗎?」

鍾兆鳴乾裂的雙唇一陣兒哆嗦,手裏的手爐被洪王接了過去,手心裏淡淡的餘溫瞬間消逝在冰冷的空氣中,他瞪着血紅的雙眼獃獃的望着自己的手心,只覺得雙手抖得異常厲害。

「怎麼,鍾卿對本王的話有異議?」

「不……不,奴才……不敢。」曾經高傲的頭顱終於還是屈服的低了下去。

洪王結滿厚繭的雙手不斷摩挲著鎏金的手爐,似乎手心裏撫摸的並不是磨光堅硬的金器,而是溫潤柔皙的滑膩肌膚。那種感覺令他心神不覺一盪,冰冷的目光投得更遠,萬里盡染塵色,他忽爾沉沉一笑,喉嚨里喑啞的笑了一句:「倒要看看你這次能逃多遠。」

菜人

隨着夜幕的到來,永濟城愈發陷入沉沉死氣中。

風猶如哭聲般的嗚咽颳起,門板嗵嗵嗵嗵的響着,那怪異的響聲由急促慢慢轉弱,最後了無聲響,靜靜的仿若只是方才刮過的一陣狂風。

然而就在門前的石階上,匐於門前辟邪石像旁,有隻瘦骨嶙峋的手慘白的撓著門,指尖已滲出絲絲鮮血,那團影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救……救……」

離此大約隔兩條街的距離,大批打着松脂火把的官兵正列隊挨家挨戶的搜查,在哭泣和驚叫聲中,年輕的女子和男丁分別被拖到了寒風凜冽的大街上,站成兩排。

「救……救……命……」禿殘的手指絕望的抓撓著門板,碎裂的木屑扎入指尖,她的眼睛已經再也哭不出眼淚了。街那頭的叫囂聲越迫越近,昏暗的月色下,那團血肉模糊的影子蠕動着,掙扎著,一點點往台階上挪爬。

月暈的光芒被雲層慢慢遮蔽。

松脂燃燒的氣味裹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着大半個永濟城。

男男女女被一撥又一撥的從陋室中拖曳出來,衣不蔽體的推搡入人群。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恐莫名的表情。

「長官,再過去就是戰神祠了……」

「那又怎樣?」傲慢的千夫長揚著黝黑的馬鞭,眼露貪婪的凶光,「就算是皇宮,也一樣寸草不留。」

這名千夫長跟隨洪王南征北戰十年,是從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兵一步步積累戰功爬上來的,多年的戰場廝殺早已練達了堅毅冷酷的性情,在他看來,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

然而這一次,他的話並沒能成功的引起身旁戰友的共鳴。他的親兵小聲的附耳提醒:「永濟城內的戰神祠供奉的是鍾聿樓。」

鍾聿樓——千夫長心裏微微一凜。

那是個傳奇人物,不論是吳國還是金國,哪怕是放眼整個十國天下,提起這個名字都會叫人肅然起敬。讓同胞敬仰的英雄不算稀奇,但一個人如果能讓敵人也對他敬畏佩服,那就是真正的傳奇!

千夫長細小的雙眼眯了起來,半晌后終於發出一聲冷笑:「鍾聿樓又怎樣?戰神之名早已名存實亡,即便百年前他是人人景仰的英雄,百年後他的子孫早已不配再擁有戰神這個稱號。」

他說話的聲音極大,引得周圍被捆縛的吳國百姓群起憤怒,也有一些人則是滿臉愧色的低下頭,泣不成聲。

鍾家傳承至今四代,如今鍾氏嫡系當家人不是別人,正是將整個永濟城拱手讓人的前臨沂郡太守鍾兆鳴。

百姓在哭泣,永濟城在哭泣,臨沂郡在哭泣……

月色逐漸被雲層完全吞噬,漆黑的夜裏,隔着兩條街的哭泣聲穿透過堅壁,在戰神祠門前化作了鬼哭般的啜泣。

她癱軟的蜷縮著身子,空洞的雙目流出的不再是淚珠,而是腥紅的血淚。

擂鼓般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迫近,哀號哭泣聲仿欲衝破黑暗蒼穹,直達天庭。

門,緩緩開啟一道縫。

她的手無力的順着門板垂了下去,搭落在厚重的門檻上。

無光的夜色下,戰神祠的大門開了。

「救……」

她被人抱了起來。

她身子很輕,輕得像是沒有重量一般。

抱着她的那個人低低的發出一聲喟嘆,在那越逼越近的腳步聲中,戰神祠的門重新閉合。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有微弱的呼吸聲。

「你不該救她的。」蒼老的聲音略帶責備的響起。

「怎能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呵呵,這四個字可真不好說,不好說……」

「爺爺。」那清脆的聲音雖壓得很低,咬字卻刻意的重,「請您高抬您的貴手,反正人我已經帶進來了,麻煩也已經惹上了,您……看着辦吧。」

「唉……唉……」蒼老的聲音連連嘆氣,「不能點燈,我怎麼看得到她的傷勢?」

黑暗中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沒多久那個孫女惋然一嘆:「肋骨斷了四根……胳膊沒斷,不過下肢無力,這、這是……臏刑?」

說話的人聲音半駭半顫。那老者沉吟片刻,下了最後的判斷:「救不活了。」

「救……救……」被下了死斷的女人蜷在冰冷的地上發出細碎的呻吟。

「你若想幫她,不妨早作了斷,免她多受苦痛折磨。」

「不……你救不了,不等於說沒人救得了。」

「那你打算如何?帶她去找公子嗎?」老者的話里不乏冰冷的諷刺,「白姑娘,永濟城像她這樣的人一天不知要死多少,你既是這般菩薩心腸,怎不把全城的人都救下來?」

「這是人命……絕非螻蟻。」她倔強的說。

「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如今人命早已不如螻蟻,偷生無能。」

「救……救……」溫熱的鮮血從她殘破的軀體上緩緩流出,她蜷在血泊中,掙扎著最後的一點力氣伸手緊緊抓住身前那抹窈窕的身影,「救……鍾家。救……」

戰神哪,若你在天有靈,救救你的子孫吧!若你在天有靈,救救大吳江山吧!若你在天有靈……若你在天有靈……

「戰……神……救救……」

歡騰的篝火,暖融的熱氣四溢。

這是一片本不算太空曠的人工園林,本是輝孜錢莊的老闆米冉在永濟城購置的一處避暑莊園,園內的金銀器具古玩珍寶早已被洗劫一空,正宅被一把火燒得坍塌泰半,只剩得幾間偏房和一處迴廊完好。莊園內最叫人稱讚的是那大片人工園林內種植的奇花異草,如今卻被一群蠻子砍來充作柴火焚燒。

火舌舔舐著黑黝黝的鍋底。

那口黏滿焦糊的鍋呈長方形,四足矗立,高一丈有餘,長四尺,寬兩尺,周身凹凸紋路繁雜,左右側鑄有雙耳。

負責燒火的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正月寒冬卻是打着赤膊,袒露著上身,他將手中的長矛不住的在鍋里攪動,時而得意地哈哈大笑:「還是他娘的鐘家祠堂燒火的勞什子破鍋中用……」

「破鍋?俗!阿大你真俗!不懂就別瞎嚷嚷,這是鼎!青銅鼎——傳說乃是吳太祖賞給鍾聿樓的御賜之物,用來供奉鍾氏列祖列宗的禮器。」

「管它是什麼,使得趁手才是好東西,否則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

園裏的樹木砍伐得七零八落,寒風吹過,將鼎鑊上蒸騰的熱氣吹散,長矛在渾濁的湯水中一陣攪動,嘩啦嘩啦聲中,一團煮得白乎乎的肉從湯水裏浮了上來,隨即又沉了下去。霧騰騰的湯水,阿大攪動越發賣力,鼻子裏時不時地哼著不成曲的草原長調。

「阿大,肉熟了沒?」遠處,有人雙手攏在嘴邊喊。

阿大長臂舒展,用力將長矛往鼎鑊深處扎去:「熟了!拿碗過來!」

長矛拔起,嘩啦水響,伴隨着淋漓的湯水四濺,一條長塊的肉從鼎鑊中冒了起來。阿大大叫一聲:「拿刀來!」

那塊肉吊在矛尖上,在湯水裏翻轉了個個兒,全部浮出鼎鑊后,末梢露出五根白嶙嶙的煮得脫皮露骨的指節。阿大接過同伴遞來的腰刀,手起刀落,動作利落的將一條膀子劈成了幾段。

那捧碗之人笑嘻嘻地道:「阿大,給塊蹄膀,要肥的……」

阿大抬腳踢他,啐罵:「肥的?永濟城找得出幾隻肥的兩腳羊?一個個餓得皮包骨的……莫貪嘴,有得吃便知足些吧。」

那人一手端碗,一手抹嘴:「兄弟們可勒著褲腰帶一個多月沒聞到肉味了。」

「去!你們倒是去挑個嫩的出來我瞧瞧,就知道挑三揀四!」

聽阿大如此一吩咐,圍着鼎鑊的人齊齊發出一聲歡呼,倒有一大半四下散開了去。沒過多會兒,阿大恰好將一鍋肉分光,那些散去的人一一迴轉,手裏各自拖曳著一個人。

「阿大,瞧我這個!」

「你那個不行!看我找的這個……細皮嫩肉的……」

阿大目光銳利的在一堆衣衫襤褸的小女孩頭上來回審視,那些孩子似乎早已失了三魂七魄一般,一個個神情麻木的站在那裏,臉上髒兮兮的蹭著一層灰,根本瞧不出原本的膚色。

「哪來的?」

「前幾日菜販子從北邊販來的,貨還挺新鮮,這幾隻原本打算留着往上孝敬的。」

阿大露出瞭然的笑容,刀口在鼎沿上磨了磨,發出陣陣刺耳尖厲的聲音:「怕是你們連那些販子也一塊兒煮了吧?」

幾個人彼此心領神會的大笑。

阿大像個熟練的屠夫一樣,目光犀利的在十幾個小女孩身上轉來轉去,最後左手探出,飛快的從人堆里拖住一個女孩來:「就她了!這隻好!」

那女孩被他油膩膩的大手拽住了胳膊,從人堆里一出來便嚇得變了臉色,人往地上癱軟,聲音抖得不成句子:「別……別……別吃……別吃我……」

阿大單手把她拎雞崽般的從地方提到半空中,握著刀的右手揍了上去,嚇得她頻頻尖叫:「不要!不要!不要——」

不顧她雙腳踢騰,阿大用手背蹭掉她臉上的一層黑灰,赫然露出一張五官姣好的面容。阿大「咦」了聲,手上刀鋒起,割裂了她身上穿着的那套破爛棉襖,袒/露一身細白如玉的肌膚來。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的吸了口氣。

「你究竟是誰?」阿大厲聲質問,這樣的妙齡少女實在不像是用來販賣的菜人。

「我……我……」少女抖得不像樣,裸/露在外的肌膚迅速凍得發紫,她羞怯地用手環保住胸口,雙目垂淚:「我姓鍾……」

她姓鍾,鍾聿樓次子一脈的嫡孫,她的父親官至臨沂郡振威副尉,她是父親、老太太的掌上明珠,雖是二房出身,卻一直和長房的堂姐妹一起教養玩耍,長到一十四歲,她從未受過半點委屈,直到江山變色,永濟城破。

「姓鐘的……」有人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完全無視她發白的臉色,「阿大,姓鐘的小娘子不是都送到上面去了?」

少女瑟瑟發抖,下頜拿捏的力道重得似乎恨不能捏碎她的頜骨。永濟城被圍半月,她的堂伯父鍾兆鳴最後開城投降,並沒有給鍾家帶來更多的利益,金人踏入永濟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守城將領二十七人斬首示眾,那一排血淋淋的頭顱在永濟城正南門上足足懸掛了兩天兩夜后,終於在第三天夜裏被人盜走。勇王震怒,下令全城搜捕亂賊,鍾氏一族除嫡系子孫外沒一個能逃過這場浩劫。她不在嫡系族譜中,按照金人的指示,城內男子滿十六充丁,女子滿十二為娼,她的母親不願女兒沒入賤籍,懇求長房收容,可最後鍾兆鳴卻連庇護一下這個從小看着長大的堂侄女的能力都沒有,只是答應替她選個富貴人家為妾,免去受人凌/辱之罪。

她不敢正眼瞧面前打量自己的金兵,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軍……軍爺……我……別吃我……」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輕信九丫頭的話,說什麼只要想法逃出城去,就可以不用被人搶去做妾……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早知如今淪為別人口中的肉啖之食,還不如與人為妾。

滾燙的淚水從她眼角滑落,墜落地面時已是凝成晶瑩剔透的一顆冰珠,她凍得全身冰冷,嘴唇發紫,面色煞白,幾乎便要即刻閉過氣去。

那人真怕把她就這樣活生生凍死了,眼前的少女雖不是絕色,倒也長得還算清秀。他將扒開的破棉襖替她略略披上,側首瞄了眼身旁的阿大,發現阿大的目光已經直了,眼珠子動也不動的盯着鍾家小娘子的胸脯看,不由得嘿嘿會心一笑,撞了撞他的肩膀:「阿大,不如……」

他這一撞並沒有使多大的力,沒想阿大壯碩的身體卻突然向另一邊傾倒,直到摔在地上發出硬邦邦一聲巨響,阿大的一雙眼仍是瞪得直直的,叫人看着毛骨悚然。

阿大毛茸茸的胸口剜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沒等他看個清楚,那道傷口處銀閃閃的光芒突然消失了,他發覺自己喉嚨里才發出半聲「啊」的嘶叫,那道銀芒已如毒蛇的信子般冷冰冰地舔上了他的喉頭。

血從他破開的咽喉滾燙的冒出,猶如洶湧的泉水般。

她獃獃地目睹眼前兩個彪悍的男人瞬間變成了兩具死屍,嚇得連尖叫都忘了。那銀芒一斂,卻是方才那桿阿大用來在鼎鑊里攪肉用的長矛,一高挑瘦小的年輕人單手握長矛,矛尖血跡淋漓,另一手徑直伸過來拉她:「小葵!」

她被嚇出竅的魂魄終於歸位,猛一哆嗦:「九……九……」

眼前比她高出半個頭,青絲梳髻,打扮得似男非女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方才在心裏咒罵過無數遍的九丫頭。

「小葵!跟在我身後!小葵……跟上我!」

矛桿的重量超乎她的想像,九丫頭勉力持矛殺出重圍,但身後的鐘葵卻是步履踉蹌,她有無數次脫身的機會,卻都因為要顧及小葵而被迫迴轉。

留守在此處的金兵大多灌飽了酒水,多數人回房后早已爛醉如泥,園子裏只剩下十數名和阿大一樣的伙頭兵留守,這時鬧將起來,援兵遲遲未至,看似驚險,但一群醉醺醺的人面對一個將長矛舞得虎虎生風的假小子,一時間居然還就奈何她不得。

「走……走水了——」

「走水了!」

濃煙從廂房窗戶飄起時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園子裏的伙頭兵忙着捉拿那些作亂逃跑的菜人,直到火舌舔著窗欞熊熊燒到屋頂,眾人才驚覺在屋裏睡覺的人沒一個人逃出來。

九丫頭拖着鍾葵趁隙逃進了不算太密的林子裏,貓腰沿着圍牆一路摸到角落一個兩尺許的小洞。九丫頭想也不想,按著鍾葵的腦袋就往下壓:「鑽過去!」

鍾葵哪裏受得起這個,嗔怒的將頭扭開試圖掙開她的手,可九丫頭的手勁卻比想像中大,她沒掙開,腦袋反而被壓得更低。

「快點!」耳邊是焦躁的催促。

她不覺勃然大怒。

這是什麼口氣?什麼時候這丫頭居然敢用這種口氣來命令她做事了?

她還想倔強反抗,沒想要腿彎處猛地一麻,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她整個人站立不住,撲通跪倒在地。惶然間抬頭一看,眼前黑洞洞的一個狗洞,像是咧開狂笑的一張嘴。

九丫頭幾乎用儘力氣將她拚命往洞裏推,她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出圍牆的,只知道等自己回頭探望時,已不見了九丫頭的身影。

「九……」

圍牆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蕪地,放眼望去,視野盡處,皆是一片看不到頭的黑暗。寒風凜冽,她茫然的站在牆外,瑟瑟發抖。

牆內凄厲的慘叫聲時不時的傳來,那種絕望的恐懼感從心底源源不斷的湧出來,在那一刻,她完全沒有想到繼續逃跑,而是害怕地抱住自己的頭,蹲下來失聲痛哭。

梳洗

「賤人!」隨着唾罵聲響起是皮鞭抽烈皮肉的悶響。

她被反手吊綁在樹杈上,腳尖離地三尺許,凌亂的長發披散下來,遮蓋住了她的全部表情。

她的一隻鞋跑丟了,一隻腳光溜溜的赤著,身上單薄的襖子被抽得支離破碎,血水浸透了棉衣棉褲,正順着那隻腳的腳趾一滴滴的往下墜落。那隻腳在鮮血的襯托下愈發顯得白皙透亮,腳趾微蜷,每抽一下,她懸吊著的身體便微微發出一陣戰慄,那纖巧的腳趾便蜷縮得愈發厲害。

邊上圍觀的人中不知道誰嘀咕了句:「他娘的,看得老子心裏直發癢!」

這一句話像是一顆石子丟在了平靜無波的湖面上,頓時惹來陣陣漣漪,人群里起了不小的騷動,竊笑聲不斷,每個人都覺得心裏憋著那股火已經不再單純只是怒火。

「王爺……」鍾兆鳴一頭的冷汗,跪在冷硬的泥地里,以額觸地。

「嗯?」長長的鼻音拖出,端坐在長椅上的華服男子狀似無心的撥弄著拇指上的扳指,宛如拉家常般的詢問,「鍾大人,那一位可當真是令愛?」

他的語氣尚算親切,但鍾兆鳴可不敢當真期望這個相貌慈藹的勇王當真如此好說話,他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答道:「是。不過是通房生的庶女,與……與家中賤婢並無兩樣。」

「哦。」又是一聲長長的拖音,「幾位千金長得都挺不錯,本王的幾位愛將均是交口稱讚的……不知這一位閨名如何稱呼?瞧這稟性,剛烈勇毅,倒果有幾分戰神後裔的血氣。」

鍾兆鳴面上一陣青白,埋頭用牙緊緊咬着唇,強咽下屈辱,低聲道:「這丫頭無名,長房子嗣中排第九,乳名喚作如九。」

「鍾如九……」勇王點了點頭,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容,「好名字啊。」

舉目望去,那樹梢上懸吊的女子正被人強剝去衣褲猥褻,已陷入昏迷的她終於發生幾聲貓叫般的呻吟。

勇王含笑道:「鍾大人確定膝下只有這一位通房庶女么?」

鍾兆鳴聽出話中隱藏的殺伐之意,冷汗涔涔,磕頭道:「奴才已將此女從族中除名,若有同黨勾結,絕對與鍾家無關。」

勇王笑吟吟的抬頭看了看天,嘆息道:「已是五更天啦!」

「奴才罪該萬死,擾了王爺清夢……」

天空已不再是墨一般的漆黑,那稀疏的樹林里擠滿了淫/笑不斷的兵丁,偶爾從笑聲中傳出一兩聲細不可聞的嘶啞尖叫。鍾兆鳴說出的話在那刺耳的笑聲中猶如狂風中的秋葉,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狠狠地將手指插入扎人的草稞中。

勇王始終保持着微笑,似乎完全沒有看到面前發生的獸行,下頜微仰,彷彿正在饒有趣味的觀賞著天際那顆越來越亮的曉星。

破空聲尖銳的響起時,那笑容僅在他唇角微微一斂,但隨着他眼眸中的犀利光芒乍現,那副笑臉上已換作了嚴肅的冷峻。

圍在樹底下的人群隨着中箭之人的倒地而轟然散開,應變快速者早已尋到箭矢來源之處,躲在樹榦后挽弓射箭。那一頭,勇王的親兵則持盾將他團團圍住了兩層,倒是那鍾兆鳴無人搭理,被人擠搡著完全暴露在了外頭。

鍾兆鳴手掌撐地,剛從地上爬起,一支箭貼着他的頭皮射了過來,將他頭上戴的貂皮軟帽釘飛在了一棵樹榦上——那箭尾上的羽翎猶在顫抖,隱隱發出嗡嗡聲響。

「好箭法!」隔着層層疊疊的人牆,勇王輕笑地贊了句,「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脫身而去!」

刺客藏身之處很快便被找到,只是草叢裏並沒有人,只有一柄做工精巧的連發弓弩被人架在樹杈上,角度恰好對準了勇王所在的位置。當那柄弓弩被呈遞到勇王手中時,他臉上的表情已猶如寒冰三尺:「給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來!」頓了頓,目光掃了面如土色的鐘兆鳴一眼,緩緩地道:「把鍾如九押下去梳洗……」

所謂梳洗,並不是指沐浴梳理,而是一種不輸於凌遲的刑罰。受刑者裸身躺於鐵床上,用煮沸的滾水澆在身上淋過數遍,而後用鐵刷子在身上來回拖刷,直至皮肉刷盡,白骨乍現……

鍾如九先是遭到鞭刑,而後被人輪番施暴,等被拖架到鐵床上時,那可憐的弱女子早已奄奄一息。

刑室內散佈着一股腐爛的臭味,三名負責行刑的金兵面面相覷,互視良久方才有一人吶吶的說:「這可真不好辦。」

「的確不太好下手。」另一人動作熟練的從燒滾的開水鍋里舀了一勺水,「怕是經不起幾梳子啊。」

「勇王親自交代下來的,總不能讓她那麼快就咽了氣。」

「嗯,不說勇王……若是讓她如此簡單便了了帳,咱哥幾個以後不得被人看笑話么?」

三個人越說越興奮,摩拳擦掌的將鐵床上那具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身體翻了個個兒,「就先從背上開始吧……可惜了這麼一個標緻的娘們,怎麼就得罪了勇王呢?」

「幹活,幹活,閑話莫多說!」

昏沉沉的鐘如九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嘴巴被人撬開,塞進來一大片熱辣辣的東西。她的舌頭早在之前便咬破了,滿嘴的血沫,她下意識里排斥抗拒著口中的異物,正要把它吐出去時,背上突然一陣巨大的刺痛。滾燙的開水澆在那鞭痕累累的肌膚上,痛得她發出一聲慘叫。

但,最痛苦的折磨卻還只是剛剛開始……

疼痛已經無法用叫喊來減輕稍許,當痛到感覺麻木的時分,神志居然會格外的清醒。鍾如九瞪大了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沁滿鮮血的唇角緊抿一線,臉色佈滿青氣,脖子梗直,青筋暴突。其實她的視覺已經看不清東西了,眼前晃動的不過是飄忽來去的影子,說不清是人還是東西,耳邊聽到的慘叫聲像是自己發出的,又像是與自己無關。

一直到……一直到徹底安靜下來。

也許,自己已經死了吧?

「噓……」有人在耳邊溫柔地吹氣,濕漉漉的長發撩到耳後,那聲音柔柔的說:「沒事的,我帶你出去,你會沒事的,堅強點……」

堅強……那一刻,鼻子一酸,眼眶裏有股熱辣辣的東西涌了出來,怎麼都止不住。她掙扎著張了張嘴,嗓子啞得發不出一個聲音。

「你們這群畜生!」

三名金兵倒在血泊中,她輕易不出手,一出手便奪人性命則代表她已經出離憤怒。

曉曉環顧四周,從鐵架上取下件長褂,想替鍾如九遮蓋,卻再次被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震煞住,普通的金創葯根本止不住她傷口不停冒出的血,這樣下去,別說救她脫離魔窟,就是再拖半個時辰便會因為失血過多丟了性命。

刑房外的草叢裏躺着十來具金兵屍首,當他再次將一具屍體背負至此時,屍堆后的大石后閃出一個人影來,伸手奇快的一掌抓向他的胸口。

他想都沒想,直接把肩上的屍體當作擋箭牌一樣扔了出去,那偷襲之人卻反而退了一步,雙手托住那墜落的屍體,輕輕放下地去。

「呵。」看清楚來人後,他停下了欲逃的腳步,轉身平視對方,「你早知道我來了?」

晨曉的微光下那人依然穿着一身綉著金絲銀縷的蟒袍華服,他將屍體放下地后,把插在自己的腰帶上的那支箭抽了出來:「之前也許還不確定,但是看到這樣的箭法還不能確定是你,豈不是顯得我這個師父白當了?」

他不著痕迹地退後一步,俊美的臉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打算怎麼做?把我交給你大哥?」

勇王無聲的咧嘴笑:「你還沒明白么,從小到大,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敵人……我現在只是很好奇,你如此大費周折的,到底想要得到什麼?」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並沒有看着對面,而是把頭轉向不遠處的刑房。光線不明的拂曉,有團黑影背着個人行蹤鬼祟地沿着牆角鑽了出來。

勇王輕笑:「放?還是不放?春生,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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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不覺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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