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第1章

午後的蟬聲隱隱,陽光透過窗上的格眼透射進來,隔了玻璃,車水馬龍都成了無聲的默片電影,連小貓兒也伏在窗下睡著了。博山爐里焚著檀香,淡白的青煙逸出,店裏靜得似乎連空氣都成了凝固。白月用一隻玳瑁釵簪起長發,方鬆鬆挽個了髻,忽聽裏間傳出一聲尖叫。

她不禁喟嘆一聲,在心裏開始倒數計時:「一、二……」還未數到三,紅雲果然已經從裏間竄了出來,說是竄一點也不過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樣「嗖」得射到了眼前。照例是穿着熱褲小可愛,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頸之上扣著銀鏈,鏈墜上的鈴鐺兀自叮鈴亂響。

白月柔聲問:「氣急敗壞的,見鬼啦?」

紅雲將漂亮的大眼睛一翻,雖是雙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轍的外表,但白月是靜靜的碧涵秋月,紅雲便是這靜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瀲灧,飛光流雲。一開口就是亦怒亦嗔:「見鬼有什麼稀奇,走過路過哪天不見着十隻八隻鬼?」將手一揚:「阿姊,你瞧瞧這個。」

紅雲手中是一隻形致小巧的玉臂擱。臂擱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閣,原來古人寫字,是自右向左。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產生了枕臂之具臂擱,作書揮毫時枕於臂下,就既防墨跡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滲紙,亦可代紙鎮,是書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見那臂擱玉質細膩,瑩然光潤,通體無瑕,乃是上佳和闐白玉,其上只疏疏淺鏤幾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揮開紅雲斜剌伸來的祿山之爪:「拜託,這可是明代陸子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萬別毛手毛腳打碎了。」紅雲道:「這上面附着一個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紅雲理直氣壯的將臉一揚:「是我喚醒她的,人家一睡幾百年,好容易遇上咱們生有靈異,可以見着她,大家說說話解解悶多有趣。」

白月輕輕嘆了口氣,說:「你就會惹事生非。」忽聽幽幽亦是一聲長嘆,其聲嬌柔婉轉,說不出的入耳動聽,只嘆喟道:「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覺問:「你是誰?」那女聲幽暗,如泉如咽,說不出的風情旎旖,卻只悵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誰?」

我是誰?

銅鏡里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從肌理里透出來,只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欲流。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嘗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麼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聲。明媒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樣不見容於世間?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辱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暮色四起,一鈎新月映照江面,煙籠寒水,艙外終於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身上只一件翠色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風塵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入娼寮,既入得這門,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著水煙,煙筒嘟嚕嚕的響着,她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入空中:「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裏,一樣要藝有專精,才好襯得一張臉子錦上添花。光憑個臉子,那是下三濫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連妓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樣是倚門賣笑背人彈淚,到底倚仗天稟過人,在姐妹里也算得個撥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贖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髮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說買得我這風塵女子回來,進門之後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女執家法來,打我三十棍「規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輾轉,我只咬了銀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溝百壑的臉上,卻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齣戲。

已知這裏,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裏挾了鋪蓋,睡在主母床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裏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著書畫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媚子,成日愛着花兒粉兒,想着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擦,膩在臉上一點點干,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望,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樑上,替老爺點煙的小廝看在眼裏,那日餓飯罰跪,他悄悄袖了只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為旁的,忍着總有條出路。」那隻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愛的話,我心裏微微一酸,這府里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成弱質可憐的女人。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強而執著的活下去,苦熬著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絲溫暖,如果能夠看見他。只是將他當成個希望,當成是自己唯一的回護,是這如海侯門裏唯一的慰藉。擠著功夫背着人綉了雙鞋墊,眼瞅著主母出門上香,偷偷約了他在後園裏,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叫總管拿了個正著。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着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成奸!」不無得意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說這娼門裏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鬍子氣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只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麼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曬笑:「還算便宜了這污濫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只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成乞丐。棲身庵堂,做些灑掃粗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閑飯,每日只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凈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布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花眼笑,讓入後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嬌饒艷姝,扶著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於改變了我的命,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嫻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凈身洗髮,換過身乾淨衣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只見她驚艷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操舊業,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裏,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捨得這身子罷。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隱,輾轉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並稱秦淮八艷。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席間諸人驚艷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得遲了。」旁的人哪裏肯等閑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醜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髮心惻惻……」琵琶聲嘎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噪。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術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了。」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鬚眉。抑何其凌清而瞯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竦然一驚,回首隻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裏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倖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的發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裊裊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里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裏,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裏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着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裏,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撫着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裏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裏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餘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情字,至真至誠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涌,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的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美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的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着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插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酥,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彷彿要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麼——我從今後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唇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彷彿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光旖旎春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願,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隻臂擱,因我性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貼於肌膚。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麼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情也,公子與家人骨肉至親,亦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肉之情?」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裏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奪彼情,可奈,會否那彼情會來奪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叫,叫得人心裏隱隱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着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劃里,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溫。擱下筆后,只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裏,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里,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着銅臭的腥咸,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着,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裏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着。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倖,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麼?他無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么?梳妝台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干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干,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只冷眼旁觀。彷彿賭著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託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裏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採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艷,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裏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閑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我脫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裏,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只是賭一口氣,為着他賭這一口氣。驚痛里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后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於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卧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着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的看着我,目光中的瞭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後,他肯讓我著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的喘息著,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背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凄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背負得起,我背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一語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松,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只是一個籍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凄清,隔着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着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後一剎那,總有理智能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彷彿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隻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遠立在床前:「如是……」

我終於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只是望着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漸漸起複康健,山河早已變色。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官。

我盛妝相送,卻身着一身朱紅。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朱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臉上。我痛意而絕決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瞭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裏憎恨這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着他兒子的面與人調情。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只幸災樂禍著瞧著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塗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我傾盡妝奩之資獻與南明朝廷,只盼能喚回東風。謙益不言,我亦不語。這是為國,還是為着陳子龍,他早已經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那個國寄託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為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苟延殘喘,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麻木的瞧著謙益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終於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內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處掛着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臉畔,粗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為至愛,我只能待你為知己。我終究是有負於你,這靈堂之上,連淚已乾涸,半生就這樣遙迢無望的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蔭蔽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世安穩,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留在這塵世受苦。

屍骨未寒,族人卻已經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說話,言道錢家家產,不能再掌控於我手中。

家產?

我漠然望着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如一群狼,眼裏幽幽發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說我多年來並無生子,要攆我出門。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嚕嚕抽著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極小的時候院子裏的媽媽也是抽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着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個詞轉吐不過來,媽媽順手用煙桿打過來,火辣辣得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從頭再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於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

太叔公慢條斯理的磕磕煙袋,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說個齊全,也是個了結。」

我瞧着他泛著煙黃的牙,只是一陣噁心。

這樣的腌臢氣如何受得?

謙益,方知你素日裏曾替我抵擋了多少風吹雨洗。我到底是負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身後這點產業?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太叔公寬坐,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廚房預備素宴。

他們鬆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孀婦,最後還不是任他們宰割?酒過三巡,我陪笑道:「眾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帳簿。」

房裏金碧箱籠,高櫃抽斗,這一切,樓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罷。我緩緩打開抽斗,一條長長的素色寒絹,輕盈若雪。輕輕拋過房頂的大梁。

謙益,我負你良多,今日便全還了你。

卧子,你答應過我,會來接我。

我派人寄與知縣的信——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樓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渾不知,一個也逃不了牢獄之災。

唇邊終於浮起一個淺淡笑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長長的睫毛如蝶翼忽閃,柔聲問:「你為什麼不去投胎轉世?」

那聲音卻靜默片刻,方道:「俗世紛擾,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國節烈之名,到頭卻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為人其苦,不若為鬼。」

紅雲咭得一笑:「如今幾百年過去了,情形可不一樣了。」正說話間,忽見有人推門進來,白月小心將臂擱放回錦盒中,起身迎客。

卻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許,大熱天裏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系著領帶,真叫人懷疑他是否還有脖子。女的卻是韶齡妙女,身材妙曼,姿色過人。將嘴一撇嬌嗔道:「答應人家買鑽石,卻帶人來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聽人說這種地方才有好東西呢。」四面環顧,只見店堂潔凈如茶舍,幾把明代的雞翅木椅,線條簡潔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說:「好是好,就是樣子太簡單了點,要是雕上富貴牡丹,龍鳳圖案,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輕輕一擰:「這種地方的東西,全是些破破爛爛的老古董,只好配你們家那個黃臉婆吧,正好一樣又舊又破。」一轉臉卻看到錦盒中的臂擱,咦了一聲:「這個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買。」肥油的一張臉上綻出笑顏,趾高氣昂問:「老闆,多少錢?」

白月淡淡一笑,緩緩道:「前陣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題詩文竹節臂擱,以71萬元成交。這只是明代子崗所出的和闐白玉臂擱,曾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們目前叫價210萬人民幣。」

紅雲好笑着瞧著對方瞠目結舌,從她手中接過了臂擱,輕輕放回錦盒中。笑得一臉燦爛如同窗外的陽光:「店小本薄,概不賒帳,請付現款或刷卡。」捉狹的擠一擠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來?」

饒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著那兩人急急倉惶離去。

紅雲扮個鬼臉:「他們兩個怎麼一幅活見鬼的樣子?難不成他們和我們一樣,異稟過人,可以瞧見這臂擱上的柳如是?」

臂擱上隱約傳來一聲輕笑,而後低低一聲喟嘆。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原來幾百年過去,卻原來情形亦不過如是罷。」

青衫磊落離歌黯

才入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經長過了人膝。遠遠望去,視線里廣闊得無邊無際的綠,一直接到蔚藍的天際。風一吹草浪起伏,彷彿綠色的大海,蕩漾著星星點點的乳白色——那是牧人們的羊氈帳篷,彷彿海面上漩起的白沫,望久了會令人覺得眼暈。

中午的日頭已經有點兒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陽曬得發了熱,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將袖子往腰間一系,在顛簸的馬背上,模糊的想,只怕自己這模樣倒似個吐蕃人了。

果然王帳的游哨遠遠已經看見阿罕,便尖起嘴唇打個唿哨,還未等阿罕應答,四面已經有數十騎圍奔過來。艷烈的日頭下,遙遙已經可以看清王帳衛士特有的虎皮袍子,豎起的精鋼彎刀彷彿折月山上的新雪,反射著炫目的日光。

阿罕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放開了嗓子就罵:「巴雅爾你這個狼崽子。」

初夏的風挾著青草特有的香氣,將他的聲音送得遠遠的,為首的衛士首領一騎當先,遠遠就直向他衝過來,隔着老遠就滾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拂地大禮,額頭一直點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爺,怎麼想到會是您。」

阿罕說:「起來吧。」王帳的衛士們已經紛紛趕到,都下馬行禮,阿罕問:「大單於怎麼樣了?」

巴雅爾皺着眉頭說:「今天連馬奶都沒能咽一滴下去。」

阿罕的眉頭也不禁皺起來,隨着巴雅爾沿着山坡疾馳,平靜的河水在山腳下緩緩轉了一個大彎,在河畔平坦廣闊的草原上,佇立着金碧輝煌的大單於王帳,四周散落着星星點點無數羊氈帳篷,如眾星捧月一般,又如一朵盛開的雪蓮,千重潔白的花瓣,簇擁著金黃的花蕊。

走至帳外,就已經隱隱聞見一種皮肉腐爛的惡臭,掀開沉重的羊氈,大帳中密閉四合,一絲風也透不進來,大白天還點着酥油燈,燈油的氣味混合著那種奇異的惡臭撲面而來,阿罕的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些,他解下佩刀交給衛士,跟隨着巴雅爾走進王帳,已經聽到熟悉的聲音:「是……阿罕……」夾着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彷彿破風箱。

阿罕行禮,以額點地,一邊回答:「是我,大單於。」

狼皮褥子上的額爾納直挺挺的躺着,兩個奴隸拿着細布替他擦拭胸前傷口滲出來的膿血。他轉動灰黃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來得真快,看來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說:「收到大單於的信,我一個人騎着快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盤膝坐下,如小兒仰望父親一般仰望着額爾納。

先大單於活到成年的共有七個兒子,在征戰中死了五個,餘下兩個,便是額爾納與阿罕,阿罕與額爾納年紀小了二十多歲,自幼便十分崇敬這位兄長。後來額爾納繼位大單於,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順的青木爾王。

額爾納說:「叫你來……問……格薩與占登……哪一個……大單於……」他每說一個字,胸口的傷口就湧出更多的膿血,只是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兩個奴隸嚇得都不敢再動彈,縮到了一旁。

格薩是額爾納與大閼氏扈爾特氏的長子,今年三十五歲,正當壯年,亦是聞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歷年征戰中頗多戰功。而占登是額爾納第六個兒子,今年才十七歲。

阿罕知道額爾納素來不喜占登,成年的兒子裏,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們一樣,仍舊跟在額爾納身邊,沒有分到自己的部落與草場。沒想到額爾納竟會將他挑出來,與最有資格繼承單於之位的格薩並列為繼承人。

額爾納沉重的呼吸:「占登……吐蕃……」

賀仳與吐蕃交戰多年,起先是吐蕃與賀仳諸部為了爭奪水美草豐的牧場,雙方各有死傷。後來積怨漸深,達穆格王在位的時候,吐蕃集結重兵,由達穆格王率領親征,渡過秋水河,那一役賀仳大敗,只餘下不到兩萬老弱病殘,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達穆格王的孫子普木加善王在位,賀仳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進貢牛羊。後來被賀仳後世稱作「日祗大單於」的東菘呼延,一統折月山北諸部落,而吐蕃國力漸衰。東菘大單於以精騎八萬,大敗吐蕃於縱石灘,一雪賀仳百年之辱。從此後浩瀚的顎爾達草原再次成為賀仳人的牧場。

近年來吐蕃國勢漸振,出了位中興之主次仁嘉措,賀仳數次與其交手,卻都沒能佔到上風。最後額爾納親率大軍繞道西南,試圖奇襲吐蕃重鎮定則,卻不想反遇吐蕃伏擊,額爾納身受重傷,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數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駐王帳,這才派了快馬急報,傳訊給青木爾王阿罕。

阿罕從王帳中出來,問守侯在帳外的巴雅爾:「占登呢?」

巴雅爾也不知道,最後還是找來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隸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的說:「小……小……王子……到河邊飲馬去了。」

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馬,那馬飲飽了水,自顧自的在低頸吃草。碧藍的天空下,四處靜悄悄的,唯有風吹過草尖唰唰的輕響,還有馬嚼著草葉的聲音。占登在草叢中枕着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豐茂,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草芒照在他年輕的臉上,烏黑濃密如女孩子的長睫在臉上投下兩圈絨絨的影子,襯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頭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敵人來了!」

他年輕時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足極快,這一招「鷹撲」還未用老,疾風已經盪起大片柔軟的草莖,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占登已經倏得睜開眼睛,卻沒有躲避,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來不及,已經被阿罕重重踢在脛骨上。

阿罕哼了一聲,占登痛得直吸氣,掙扎站起來彎腰行禮:「叔父。」

阿罕道:「你父親都快死了,你還在這裏睡覺。」

占登卻笑了一笑:「人總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臉龐不似賀仳漢子慣有黝黑壯實,反倒有一種南蠻子似的俊朗之美,彷彿折月山上的積雪反射著月光,柔和卻清冷。

阿罕呵斥他:「誰教你說這種混帳話?」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經心的說:「我五歲的時候發高熱快死了,那時大單於不就是這樣說的?」

阿罕倒一時說不出話來,遠外山坡上傳來牧馬人的歌聲,依稀可以聽出,唱頌的正是顎爾達草原上最美的烏雲珊丹,悠遠的歌聲隨風飄蕩: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啊哈嗬,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溫柔的烏雲珊丹姑娘喲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蒼勁的檀香樹是那月亮的光彩啊哈嗬……阿罕聽得出了神,碧藍的天空上,一朵朵白雲緩緩流過,天地間寂靜無聲。

他最後出了長長一口氣,說:「既然如此,那前日在亂軍中,你為什麼拚死救出你的父單於?」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沒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拚死衝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說:「嘉措用兵極佳,既成合圍之勢,那必如鐵桶一般,你如何能夠帶着幾千騎全身而退,給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講一遍。」

占登還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叔父來了總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經聽旁人講過,何必我再來羅唆。」

阿罕見他總是這幅腔調,不由發狠道:「混小子,死到臨頭了都還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聲,說:「如果格薩繼位,他忌憚我此次對付吐蕃人的法子,遲早會尋釁將我殺掉。」

阿罕沒想到他竟然一語道破,不由偏了頭,打量這個自幼看起來最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迷惑與不解。

最後他搔了搔頭髮,問:「你打算怎樣做?」

占登仰起臉,望着天上緩慢的流雲,淡淡的反問:「大單於他打算怎樣做?」

阿罕咧開嘴高興的笑了:「他要將大單於的位子傳給你。」

奉裕九年丙辰,單於額爾納薨,其六子占登繼位,長子格薩亂,未幾卒於亂軍。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於大非川。次年,陷火魯城,吐渾國亡。賀仳軍逼小稷城,吐蕃遣使割烏籍、厲屈、久義普、羅金、閏康五郡求和,自此羅素汗山北諸部皆臣於賀仳,時年占登二十一歲,始稱顎海汗。

——《陚史列傳第二百十四外番七賀仳》

七月間的彌勒川彷彿連空氣中都流淌著蜜汁,野花正是開得漫山遍野,無邊無際的花海彷彿碩大無比的一張巨毯,織滿五彩繽紛的顏色,一直鋪到如天屏聳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煩了,順手摺了一根草莖在嘴裏嚼著,胯下的黑駒也打着噴鼻,彎下頸去啃長得正肥嫩的折耳草。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望了望西邊深藍天際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語:「不會白等一場吧?」

五百騎都因這句話起了輕微的焦躁不安,緊緊跟隨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諾先沉不住氣:「寧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於是年輕的衛士們七嘴八舌,皆聒噪起來。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們一眼,才終於安靜下來。

靜下來,忽然聽到風裏傳來隱約的鸞鈴聲。

極清脆,雖然隔得遠,可是像被風逐著的鳥兒,忽隱忽現。

眾人精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蠻子漢人,草原各部的人都不會在馬脖子上系那種累贅的玩藝兒。

幾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人,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皮腰帶系的箭壺,那裏面插著密密實實的白翎箭。

雖然只有五百騎,但皆是最英勇的戰士,素來以一當十,別說是南蠻漢人的區區三千護軍,就是草原強部的三千精騎,他們也不會放在眼裏。

五百騎彷彿餓狼嗅到血腥,一個個精神抖擻,連馬兒都彷彿按捺不住,不斷的擺頭扯動韁繩,躍躍欲試。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氣,反手摘下了弓:「再說一遍,先用急箭,射他們個措手不及,別失帶第一隊向左,我帶第二隊從右邊包抄,烏維接應。」

視線里山坡下已經出現蜿蜒的一條黑線,漸漸近了,可以看見五顏六色的旗旌,還有迎風高掣的旄節,甲胄鮮明的護衛,簇擁著華貴的車駕,緩緩而行。阿諾喘了口氣,低聲說:「那車裏的是不就是公主?」

呼都而失沒有理他,突兀得在馬背上直起身子,又尖又利的哨聲響徹雲天,阿諾血脈賁漲,無數快箭已經擦著耳際,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射去。阿諾本能已經挽圓了弓,箭似連珠,尖銳的破空聲令得他什麼都來不及多想,只是抽箭、搭弓、拉圓、射箭……重複這再嫻熟不過的動作。但見飛蝗如雨,山坡下的隊列已經亂作一團,但很快有護軍鎮定下來,擁著藤牌勉強圍住陣勢。

呼都而失長嘯一聲,兩隊騎兵左右包抄,但聞蹄聲若雷,挾著滾滾煙塵撲向坡下,護軍們被沖亂了陣腳,疏疏放了些箭。前鋒的騎兵早已經插入陣間,廝殺起來。

阿諾偏頭躲過一枝冷箭,隨手砍倒了一個護軍,他年輕氣盛,一心想要立下戰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車駕前殺去。車駕本來被護兵們持藤牌團團圍住,但哪裏禁得住騎兵居高臨下長槍長刀橫拉斜砍,一層接一層的人倒下去,後面更多的人湧上來。阿諾殺得性起,終於拼出一條血路,眼看離車駕不過三四尺許,頓時暴喝一聲,長鞭擊出,啪一聲捲去了大半車帷,卻見車中空無一人,不由一怔,旋即放聲大嚷:「公主跑啦!」

呼都而失戰至正酣,忽然聽到叫嚷「公主跑啦!」心中一沉,舉目四望,果然見往西北方向,一騎如芥,去得遠了。他來不及多想,高聲大嚷:「別失!帶上一百騎去追!」別失臉上濺滿了血,胡亂伸手拭一拭,唿哨一聲,率著人策馬便向西北追去。阿諾從陣中殺出來,拍馬也急追上去,高聲叫嚷:「要讓那娘兒們跑了,咱們這臉還不如給狼啃了……」遠遠已經馳出老遠去了。

他們的馬快,逃走的那匹馬卻更快,一口氣追出了三十餘里,終於趕上了。馬上的騎者被七手八腳的拖到別失的面前,卻是個年輕的侍衛披着公主的錦袍,阿諾眼見上當,不由大怒,逼問公主的下落不得,撥劍便殺了此人,一百騎撥轉馬首,又往回趕去。亂軍陣中,哪尋得到公主的影子,想是早就趁亂走脫了。

到得黃昏時分,三千護軍已經潰不成軍,死的死,傷的傷,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見公主,自然十分鬱悶,只得捉了吐蕃派來迎接公主的使節,系在馬尾後頭,一路怏怏的回營。

正是一年中顎爾達草原最美的季節,五百騎押著俘虜,撥營向西北走了三天。這日渡過了金瓶河,放眼望去,一馬平川,皆是水草豐美的草地。眼看着離大營愈近,眾人愈覺得面上無光,只是無精打采,正垂頭趕路的時候,突然草叢中一陣怒吼,眾馬群嘶,驚恐得連連後退。眾人方在呵斥坐騎,草叢間突然躍出一隻吊睛斑斕的大虎,朝着眾人直撲過來。一片慌亂里,呼都而失已經箭如連珠,連連向那猛虎射去,那虎負傷,越發怒吼如狂,鋼尾如鞭,啪一聲就掃向呼都而失的坐騎,那馬長嘶一聲,奮力向前躍去。只聽「嗖嗖」連聲,卻是阿諾放箭,眾人亦紛紛撥箭搶射,那猛虎頓時被射得如刺蝟一般,這五百騎皆是頂尖的騎射好手,箭箭射中猛虎要害,更兼所用箭簇皆是精鋼特製,虎皮雖厚,亦深深透其骨肉。猛虎負痛之下咆哮躍起,方在半空,終於力竭,重重的摔在地上。雪白肚皮不斷直伏,過了一會兒,終於氣絕而亡。

這麼一陣大亂,好幾個俘虜便趁亂掙脫繩索,鑽入草叢。阿諾回頭看見,拍馬追上去,一箭一個,盡皆射死。他射得起了興,不由哈哈大笑,看着前面還有一個俘虜,踉踉蹌蹌的跑着,抽了枝箭,剛剛瞄準了那人的背心,正待放箭,忽聽得呼都而失遠遠的叫喊自己的名字:「阿諾!阿諾!你這個瘋子!到河邊了,到河邊了!」

阿諾心中一凜,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追趕到金瓶河畔,就這麼一錯神,那個身材瘦小的俘虜已經鑽進了河邊的蘆葦叢,頓時不見了蹤影。呼都而失拍馬追上來,一鞭子揮掉他手中的箭,放聲大罵。阿諾被他罵得垂頭喪氣,呼都而失責罵了片刻,終覺得大錯已成,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虜上路。待沿着金瓶河又行了半日,終於遙遙望見一望無際的萬頂氈帳。

呼都而失從懷中摸出號角,鼓腮吹響,號角聲沉靜悠遠,一直傳出數里。過不一會兒,大營中響起號角,馳出一隊人馬。年輕的同袍數日不見,分外親熱。一見面就紛紛抱腰行禮,領隊的翁和木又見過呼都而失。呼都而失說道:「有個南蠻子漢人半路跑掉了,你帶兩百騎,沿着金瓶河往上搜。漢人沒有馬跑不快,若是捉到了就帶到遠些的地方殺掉,可別弄髒了河水。」

翁和木便點了兩百騎,答應着去了。

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最後讓冰冷的河水一嗆,又醒過來,兩隻腳讓河底的碎石劃破了,傷口的血早就凝住,被水泡得泛白,翻起兩條極闊的白花花皮肉,挪半步便疼得鑽心。

認命的坐在河灘上,看月亮升起來,四處一片潔白的銀光,草芒在夜風中唰唰的響着,河水急而淺,在月色下像一彎水銀,粼粼無聲。

肚子餓得咕咕叫,真的在咕咕叫,上次吃飯還是今天早晨,那些窮凶極惡的賀仳人扔下硬得像石頭似的饢,啃了幾口,實在咽不下去。但現在想想那饢,更覺得腹飢如火。

坐以待斃四個字,用在這裏再好不過了。

輕輕的嘆了口氣,把衣擺上的白絹撕下兩條來,將腳上的傷裹了,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幾十步,忽然被什麼東西絆到,重重又摔了一跤。藉著月光看一看,草叢裏竟然橫著個死人,月色下一對烏黑的眼睛還大睜著,直嚇得魂飛魄散。

更叫人驚恐欲絕的是,那死人竟然還眨了眨眼睛,嚇得只想狂奔而逃,可是腿腳酸軟,全身沒有半分力氣,寂靜的曠野里,只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格格作響。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死人是不會眨眼的,驚恐之下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說:「你……你……你是死是活的?」

那人轉過臉來,月光照在他的臉龐上,顯得十分年輕俊秀,他的樣子似是十分驚訝,過了好一會兒,才語調生硬的回答:「我是活的。」他話說的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彷彿小孩子初學大人說話。聽到他能說漢語,心裏不覺一松,藉著月色仔細打量,覺得他不似那些賀仳人的蠻橫模樣,更生親近之意,不由得問:「你會說漢話,也是漢人嗎?」

他的神色彷彿一震,臉上神色極是錯綜複雜,過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原來這是漢話。」低下頭去,在月光下,只看見他嘴角微動,似是想到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轉過臉來,忽然對她一笑:「你穿着男人的衣服,在這裏做什麼?」語速仍是極慢,音調也不甚准,可是她聽懂了。其實月光皎然,照見草地低洼處,積水如鏡,倒影清清楚楚,只見自己衣裳尚整,可是篷頭散發,赤著雙足,雪白的足踝在月色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紅,慢慢將腳縮進草深處,說:「那些賀仳人要殺我。」

他想了一想,沒有作聲。

她又問:「你是什麼人?在這裏做什麼?」

他淡淡的答:「我在這裏睡覺。」隨手拍了拍當作枕頭的馬鞍,又躺下去了。她心中焦急驚恐,說道:「這裏四處都是賀仳人,怎麼還能睡覺,如果被他們發現,一定會一箭射死我們,還是快快逃走吧。」

他閉上眼睛,不理不睬。

她無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幾步,忽然又迴轉過來,對他說:「你是不是不認得路?要不我帶你一塊兒逃吧。」

他睜開眼睛望了她一眼:「你認得路?」

她想了半晌,終於氣餒:「不認得。」

他終於哧一聲笑出聲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這才顯出一種少年的稚氣。

他說:「走吧,我認得路。」隨手摘了一片草葉,放進嘴裏,只聽唿律律一聲,哨音清亮,不遠處傳來一聲長嘶,但聞蹄聲答答,一匹極是高大神駿的白馬踏月而來,顧盼自若。她不由喝了一聲采,誇讚:「好馬!」

那馬彷彿通靈一般,越發驕矜,昂首月下一動不動。

他說:「你別誇它了,它和我一樣,經不住誇。」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漢話是越說越流利了,連油嘴滑舌也學會了。」

他臉上掠過一絲陰影,旋即說:「我本來就會說,只是很多年沒有人對我說過,於是我自己也以為忘了。」

她這才留意到他的服飾與賀仳人無二,她曾聽驛使言道,賀仳成年男子襟上皆綴毛皮,只是地位高下,所綴之獸皮也盡皆不同。他襟前亦綴著一緣獸皮,黑白斑斕,月色下瞧不出是什麼毛皮。不由退了一步,問:「你被捉到這裏來很多年了?」

他淡淡的說:「是啊,很多年了。」

那馬極是高大,她足上有傷,不由躊躇。他雖然身材並非十分魁梧,但氣力極大,輕輕一提,就將她拉上馬去,兩人共乘一騎,在月下沿着河岸漫然向南。

夜間草原間一片寂靜,彷彿墨黑無際的海,在月光下偶爾反射銀光,那是金瓶河在默默流淌。

她自出生以來,未嘗與男子共騎,雖是父兄,亦未曾如此親近過,只覺得心中砰砰亂跳,可是身處險境,只得從權。只是腹飢如火,忽然咕嚕一響,靜夜之中極是分明,不由大窘,他輕笑一聲。她少女心性,麵皮極薄,不由漲紅了臉:「你笑什麼?」

他說:「是,是,我不應該取笑姑娘。」

她見他有意唯唯喏喏,不禁也笑了,說:「我真是餓了,可有什麼吃的?」

他說:「這可難了,我沒帶乾糧出來。」

她嘆了口氣,說:「我從沒有這麼餓過。」想了想說:「要不咱們說話吧,或許說說話,就不覺得餓了。」

他問:「那要說什麼?」

她道:「說什麼都可以呀,我小時侯睡不着,便拉着乳母說話,她不敢說我聒噪,只好陪着我,說到困了,自然就睡著了。」

他說:「你要是待會兒說得困了,跌下馬去,我可不管你。」

她回眸一笑,月光下但見明眸如水,光亮照人。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天邊就透出了第一縷霞光,不過片刻,大半個天空便映滿朝霞,一輪紅日噴薄欲出。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綠草萋萋,露水清新,令人精神大振。草叢間忽然飛起一雙極大的蝴蝶,她不由「啊」了一聲,又驚又喜:「蝴蝶!」

他沒有多想,旋身下馬,長臂輕舒,已經將一雙蝴蝶拈在指尖,送到她面前。

其時朝霞如彤,映在她的臉上,愈發顯得面龐如玉,一雙眸子似寶石般流動着霞光,那種欣喜直從眸中透出來,可是漸漸的,那絲喜悅就不見了。他見她神色悵然,不由問:「怎麼了?」

她說:「還是放了吧,讓它們自由自在的飛,多好啊。」

他於是將手指微松,兩隻蝴蝶振翅飛去,纏纏繞繞,終於遠了,兩人望着蝴蝶飛去,皆是靜默無語。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你順着河往南走,總得三四日,才能到鐵齒關。」

她心下大驚,問:「你不跟我一塊兒走么?」

烏雲珊丹

他仍舊只是搖了搖頭。

她說:「那些賀仳人要是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們還是一塊兒走吧。」

他淡然問:「你怕我對別人說出你的行蹤?」

她臉漲得通紅,大聲道:「我雖然是弱質女流,也知道恩義二字,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怎會忘恩負義,疑心於你?」

他將馬韁繩遞到她手中,說:「走吧。」又說:「這馬脾氣不好,你不可鞭打它。」

她大吃了一驚:「你要將馬送給我?」

見她這般模樣,他反倒笑了:「你一個女人,要是沒有馬怎麼走得出去?」輕撫著馬鬃,說道:「這馬兒是草原上最快的,連閃電也追不上它,若是遇上追兵,你快快逃走即是了。」

她反倒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倒極認真想了想,方才道:「因為你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你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她。」

不知為何,她倒有點悶悶的,垂頭不語。他抬起頭來,眯着眼睛看了看鮮紅的朝陽,在馬股上拍了一把:「走吧!」

那馬兒清嘶一聲,一躍而出,但聞蹄聲答答,瞬間去得遠了。

草原空曠,萬芒起伏,一人一騎直迎著朝霞而去,過了好久她方才回首,但見那人仍立在原處,四周草海茫茫,便如汪洋大海一般,波浪起伏,他孤伶伶立在草原深處,漸行漸遠,最後馬兒馳過丘坡,再也瞧不見了。

太陽曬在人臉上,有一種微燙火辣,既沒了馬,他便慢慢走回去。

順着金瓶河往北,沿着河灘一直走了大半日,倒出了一身汗,索性脫了羊皮袍子。但聽河水嘩嘩,遠處牧人還在放聲唱着長調: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啊哈嗬,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溫柔的烏雲珊丹姑娘喲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他撥了一莖蘆葦的嫩莖含在嘴裏,新鮮的草葉清香,就像剛才她的笑容,微帶甘甜,彷彿緩緩的沁入齒間。嘩啦嘩啦的蘆葦沿着風勢倒伏下去,露出河灘那頭的馬隊,領頭的騎手望見他,不由得歡呼起來。別失早就縱馬直奔過來,近前來下了馬,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禮,滿臉都是歡喜的樣子:「大汗,要是再找不着您,可真要急死了。」一旁的奴隸早就扯著韁繩跪下來,讓他踩着自己脊背上了自己的馬,年輕的大汗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問:「忽都而失呢?」

別失道:「沒能捉到公主,大夥兒都覺得不甘心,大統領又親自帶着人往南搜去了。」

占登於是笑了笑:「那個公主真的很漂亮么?」

別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聽捉到的俘虜講,公主是他們南蠻子的什麼第一美人,我想就像咱們草原上的烏雲珊丹一樣,一定長的好看得不得了。」

好看得不得了么,其實也不見得,只是比草原上的女子要顯得纖細,卻有一種奇異的疏靜,即使是在驚恐慌亂萬分的時刻,仍舊皎皎清明,彷彿折月山頭的新雪。占登想起她的笑容,那笑容也彷彿山頭新雪反映的月色一般,淡淡的幾乎要溶入夜色中去,他不由自主又笑了笑。

只是沒想到還會再見到她。

黃昏時分帳外一陣喧嘩,興高采烈的衛士們簇擁著一涌而入,將一團柔軟的東西推攘伏倒在地氈上,所有的人都在鬨笑,她雙手雙足都被縛著,彷彿一隻幼獸,落到最深的陷阱里,絕望般抬起頭來。

當看到他時,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風裏的火把,忽的一下子便躥起很遠的火舌。

忽都而失笑着行禮:「大汗,這女人凶得很,仔細她咬傷您的手。」然後不待他說話,便開始轟人,不一會兒便將金帳里擁擠的衛士們全都轟得乾乾淨淨,自己躬身行了禮,也退出去了。

她伏在地上盯着他,警惕而絕望,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可是仍舊很安靜,安靜到幾乎可以聽見她轉動自己眼珠的聲音。

她的眼睛非常黑,像是亮澤的寶石,又黑又亮。

他沒有動。

她說:「請你放我走。」聲音裏帶着柔軟的懇求,卻有一種堅定的執著。

天色漸漸暗下來,奴隸們不知為何一個也不進來點燈,於是他自己拿了火鐮,嗒嗒的打燃,點着案上小臂粗的牛脂巨燭,偌大的帳內頓時充盈著明亮而柔和的光線,帳頂上金粉彩繪的那些花兒,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下更顯得金壁輝煌。

「請你放我走。」

她又說了一遍,聲音里已經透出絕望的恐慌,因為他開始解她的衣帶,她開始掙扎,尖叫,試圖反抗,然後咬傷了他的手。

他稍稍停頓了一會兒,說:「你不跟我,就得跟帳外任何一個男人,你自己選吧。」

她衣襟凌亂,大半個雪白肩膀都露在外頭,她的整個人都在發抖,眼眸里的光卻漸漸散了,那黑亮的瞳仁似乎也黯淡下去,漸漸成了灰燼。

最後她只說了一句話:「我的名字叫李雲珊,你叫什麼名字?」

「占登。」

奉裕十三年丙辰,顎海汗長子達拉額額誕,占登珍愛無比,日必親為扶掖,須彌不離左右,襁褓即封敕青木爾王,位在諸王之上。其母李氏,慧黠貌美,稱珊丹大閼氏,獨寵金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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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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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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