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磊落離歌黯

青衫磊落離歌黯

月亮又大又圓,每逢十五的時候,粼粼的月色倒映在湖面,湖畔的涵碧、探秋二樓桂華流瓦,如若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每逢此時,阿爹會命人放了小舟,伎者坐在舟首吹簫,簫聲在月下更顯宛轉,而隔水聽來,飄渺迥然如同仙樂。我不過陪阿爹吃一杯酒,伏在樓頭看月,只覺得醺然欲醉。每逢此時,阿爹便會笑我:「南蠻子。」

哥哥也叫我「南蠻子」,這三個字可是罵人的話,我每每變了臉色就對他拳打腳踢。我的功夫雖然不好,可是絕不會吃虧,因為哥哥總不敢還手。可是阿爹叫我「南蠻子」,語氣悵然而無奈,似帶着一種寵溺。我從不對阿爹生氣,因為朝中也有人暗諷阿爹是「南蠻子」。

因為阿爹對漢人的那些事兒都很精通,他會說漢話,寫漢字,還會作詩。

我一點也不喜歡作詩,府里請過好幾位老夫子來教我,都被我氣跑了。

老夫子搖頭晃腦的念:「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而我搖頭晃腦的答:「老對少,拙對巧,腹飢對饞蟲!」

老夫子氣得吹鬍子瞪眼,我一臉無辜看着他:「我餓了,我要吃點心!」

幾次這麼搗亂,老夫子再也教不下去,每每憤然辭館:「學生才疏學淺,恐耽擱了小郡主前程,還請王爺另請高明!」

拂袖而去。

我躲在阿爹身後扮鬼臉。

阿爹倒從來沒有罵過我,他待我總是和顏悅色,府里的人都知道,阿爹寵我寵得哪怕我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摘給我。

那時我也不過六七歲,夜裏我喝得很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簫聲縈耳猶未停歇。閣中卻空無一人,阿爹不知去了哪裏。那簫吹得真好聽,我想着府里什麼時候又來了新的伎者?

我起身四處尋找,簫聲卻不是從湖上傳來。我推開窗子,抬頭卻遠遠望見涵碧樓頂,竟然有人坐在檐頭吹着簫。

青衫磊落,月下分明。

原來是阿爹。

我從來不知道阿爹也會吹簫。

涵碧樓的飛檐,在月下如巨大的翼,而阿爹就坐在那一角翼尖,明亮的滿月被他遮在身後。我看不清他的臉。而簫聲凄清如水,似乎將眼前的一切漸漸浮起。

我大聲叫:「阿爹!」

阿爹沒有理我,我昏頭漲腦,伏在那裏聽着簫聲,漸漸又睡著了。

那之後我也再沒見過阿爹吹簫,我一直疑心那夜是我記錯了,又或者是喝醉了做夢。可是夢裏那輪滿月如此清晰,月光映着阿爹的影子,落落寂寥。

阿爹從來不是這樣子,他統轄重兵,權傾朝野,連陛下都忌憚他三分。

有一回阿爹帶我去圍獵,我帶着幾個衛士追一隻小鹿,一直追到了密林深處,卻不料驚動了一頭熊。那是頭母熊,還帶着幼崽,頓時狂性大發,一巴掌就將擋在我身前的衛士拍得腦漿迸裂。

我都嚇得傻了,眼睜睜看着高大的巨獸伸著黑乎乎爪子又朝我拍過來。

「咄!」利箭破空的聲音幾乎是擦着我的耳畔過去,勁風竟令得臉頰隱隱生疼,我只覺得眼前血霧迸散,後面的連珠箭幾乎是瞬息併發,那頭熊最終咆哮著摔倒在我馬前。

是阿爹趕過來救了我,大隊的衛士此時才跟上來,阿爹摔下弓,遠遠就朝我張開雙臂:「敏敏!」

我撲到阿爹懷裏,才知道害怕。

後來那頭熊的皮被剝下來,做成了熊皮褥子,就鋪在我住的屋子裏。

阿爹雖然射了十餘支箭,卻支支都攢在熊心窩處,整張褥子沒有其它的箭洞,哥哥每次看到,都羨慕得要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練成和阿爹一樣的箭法。」

天潢貴胄雖多,卻難得有阿爹這樣的蓋世英雄,所以連陛下都如此倚重他,令他統領天下兵馬。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獨自坐在月下樓頭,寂寞的吹着簫管?

我決意自己是記錯了。

當我把第七個老夫子氣走的時候,阿爹終於對我嘆了口氣:「你要是學不會作詩,我怎麼向你娘交待呢?」

這是阿爹第一次提到我娘。

他有王妃側妃,府里還有不少美貌的姬人,可我知道那些女人都不是我的娘。

我娘是個南蠻子。

哥哥第一次對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將他推進了湖裏。阿爹自幼延請名師教我武學,哥哥雖然比我高,又比我力氣大,可是竟不是我的對手。他不會游水,在水裏嗆得沒頂,被府里的親隨衛士撈上來的時候,差點沒被淹死。哥哥很講義氣,既沒有向阿爹告狀,從此也不再拿這種話惹我。

我不知道作詩和我娘有什麼關係,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爹的眼神那樣傷心,我不願意讓阿爹覺得傷心。

阿爹又請了個老夫子,據說是什麼博學鴻儒,學問特別的大,脾氣特別的好,我不願意再惹阿爹煩惱,所以老實跟着他念書本兒上的話。我的漢文突飛猛進,連律詩也能寫得像模像樣了,老夫子搖頭晃腦的拈鬚微笑:「郡主天資聰穎,悟性極佳,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成什麼大器?我朝又沒有八股科舉,還學那些陳酸腐調作甚?

幸好我學會了作詩,阿爹就不再在讀書上為難我,任由我成天帶着人圍獵遊樂。自從那次遇熊之後,阿爹便將他身邊箭法最好的八個衛士調給我驅使。這八個衛士都取的漢名,分別叫趙一傷,錢二敗,孫三毀,李四摧,周五輸,吳六破,鄭七滅,王八衰。都不是什麼好名字,我問過阿爹,他也只是笑了笑。

十四歲的時候我領着神箭八騎和梁王世子打了一架,梁王世子飛揚跋扈,貪財好色,竟在街頭當眾欺凌弱小,我一時看不過去,就出手多管閑事。雖然對方人多,可是我身邊的八騎連珠箭發,逼得對方狼狽不堪,落荒而逃。沒過幾天梁王府里就遣人上門來,我和哥哥成天在外頭跟人打架,阿爹見得慣了,並不當回事。誰知梁王此次竟然是遣人來替世子提親,送走使者后哥哥偷偷溜到後面告訴了我,我立時就想要藏起雙刀,打算去梁王府割掉那個膽大包天登徒子的耳朵。

哥哥急急拉住我:「阿爹託辭說你還太小,早把人攔回去了。」

還是阿爹知道心疼我。

那天晚上,我陪阿爹在湖畔聽簫飲酒,阿爹沒有提到這件事,不過他說:「你也長大啦,以後再在外面走動,還是穿男裝吧。」

穿男裝會少很多麻煩,阿爹慢慢的嘆了口氣,似乎是自言自語:「一轉眼你都已經成大姑娘了。等你嫁了人,阿爹也就放心了。」

「我才不要嫁人呢。」不知為何我覺得好生難過:「我一輩子陪着阿爹。」

「瞎說,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

「那些皇子、世子看着就討厭,我才不要嫁給他們。」

阿爹啞然失色:「那你要嫁什麼樣的人?」

「我要嫁就嫁給蓋世英雄,」我只覺得憧憬:「統領雄豪,莫敢不從。」

阿爹笑了笑,隔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的眼睛望着湖邊上迷朦的水霧,月色如乳白的輕紗,浸得樓台館閣都似浮在霧氣中隱隱綽綽。他的聲音也似隱隱綽綽:「你知道有一天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出現,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色雲彩來娶你……」

我拍手笑起來:「阿爹說的是!」

阿爹沒有答話,我轉過頭來,才發現阿爹看着湖面,那眼神既像是惆悵,更像是傷心。

我叫了他一聲,他才轉過臉來,笑着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說:「敏敏,你真的長大啦。」頓了一頓,又似是嘆喟:「和你娘那樣像。」

女兒像娘難道不好么?

阿爹斷不會嫌棄我娘是南蠻子,我就是知道。

阿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告訴我說:「你娘囑咐過,若是以後你遇見一個叫張無忌的人,可要仔細提防他。」

我心下大奇:「張無忌,他是什麼人?」

阿爹說:「我要是知道他是誰,我早就派人去將他殺了。」一瞬間阿爹眼中鋒芒畢露,如同烏雲移開而金光奪目:「這世上若有人敢對你不利,阿爹一定殺了他!」

我沒追問我娘還說過什麼話,因為每次提到我娘,阿爹都會很傷心。

府里來了位苦大師,是花刺子模送給阿爹的勇士,武功絕世,可惜就是個啞巴。我成天纏着他學武,天下盜賊漸起,爹爹帶着哥哥常常征戰在外,再顧不上約束我。

苦大師對我着實不壞,這個啞巴雖然面目醜陋滿臉劍痕,可是教我武功的時候總是傾囊相授,從未藏私。

而且私下裏他也待我着實不壞,我最愛吃街頭拐角那家小鋪的蜜餞果子,府里下人都不願擔責,怕我吃了拉肚子,只有他肯偷偷替我買來。

每當我坐在牆頭吃蜜餞果子的時候,苦大師就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

那眼光和阿爹還真有幾分像。

我覺得苦大師也怪可憐的,他雖然是一代高手,可是容貌盡毀,又不曾娶妻生子,每日總是孤伶伶一個人。

如果他有個女兒,也會如我這般年紀吧。

中元節的時候府里出了一件大事,阿爹最心愛的一柄寶劍被人盜走了。

那劍名「倚天」,我曾見過多次,確是世上無雙的利刃,阿爹珍愛無比,每每攜在身邊,親為拂拭。

王府禁衛森嚴,倚天劍竟然被無聲無息的盜走,查不到任何痕迹,顯是絕世高手所為。阿爹震怒無比,斬掉了衛士隊長的頭,又出重金招攬高手,想尋回倚天劍的下落。

府里出入的江湖人物漸多,各式各樣奇怪的人都有,這些人總在議論江湖事,我聽他們講了許多故事,不由得興緻勃勃,想要闖蕩江湖。

阿爹忙于軍務,也沒有阻止我,只是囑我多帶人手,以策萬全。

我讓阿爹放心,我有神箭八騎、玄冥二老、阿大阿二阿三,最重要我還有苦大師,有這些高手在我身邊,誰敢找我的晦氣?

我行走江湖很開心,江湖比王府有趣的多,天天有人對我說江湖險惡,我可一點也不覺得。

我帶着人奪回了倚天劍,喜孜孜交還給阿爹。阿爹拿着這柄絕世利刃,輕拂良久:「故劍情深……」他似是微笑:「我原是想把這劍帶到墳墓里去……」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又聽到簫聲。披衣起來,側耳細聽那簫聲卻又沒有了。

如果吹簫的人是阿爹,他一定又是想起我娘了。

第二天阿爹將倚天劍交給我,說:「你獨自在外闖蕩,拿着這劍防身吧。」

阿爹終歸是最疼我,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留給我。

我建了綠楊山莊,在北地甘涼之地,卻築起江南娟麗的水榭亭台。我知道我的血脈里有一半是大漠的蒼涼與驕傲,有一半卻是南蠻子的精緻小巧。我每日耽在綠楊山莊中,開始徜想我的母親,她會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我並沒有耽擱正事,江湖似小小的池塘,我平靜的觀察我投下的顆顆石子。

明教新任的教主,名叫張無忌。

明教乃天下第一大教,數十年前人才輩出,極是聲名顯赫,自從前任教主失蹤之後,方才一蹶不振。這次竟然選了個少年來做教主,而且這個少年的名字叫張無忌。

我娘在十幾年前就曾叮囑過,讓我千萬小心這個人。阿爹鄭重其事的說出來,絕計不會有錯。

莫非我娘在張無忌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他?可是那時候張無忌年紀應該還小,就算我娘能看出他是個練武的奇才,又怎麼知道他可以平安長大,且對我有不利之心?

我生了好奇之心,決計一定要會一會這個張無忌。

在甘涼道上,我帶着神箭八騎,坐在柳樹蔭底,搖著扇子,漫不經心等著那個張無忌。

諜報絕不會有誤,他帶着明教教眾,一定會從這裏路過。

遠處馬蹄騰起煙塵,趕路的人行色匆匆,在驕陽下匆忙奔著前程。

來了。

從甘涼道上回來,我覺得妹妹似有心事。雖然她從不對我說起,但我也知曉一二。閑暇的時候她坐在湖邊看水,雲影倒映湖面,日頭照在湖中,粼粼的波光反射她衣袍上,她袖上刺金的繡花燦然生光,而她只是托腮沉靜,若有所思。

以前她很愛鬧,小的時候又特別愛哭,真是一點也不像她娘。

不過她娘長得可沒有她漂亮,那時候我還挺小,那個女人成天就愛捏我的臉,一邊捏還一邊笑:「寶寶好可愛,真是像蘋果!」

我頂討厭那個女人,雖然是她把我從死人堆里救出來,雖然是她給我東西吃,給我衣服穿,可是蘋果是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

每次她捏我臉的時候就笑得賊兮兮,我就想蘋果肯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那時候妹妹已經快要出生了,她成天挺著大肚子,一邊做小衣服,一邊跟我講好吃的。說實話她的手藝挺差的,給我做件衣服針腳都歪歪扭扭,跟我娘比差遠了。每次我這樣說的時候,她總是懶洋洋的說:「湊合穿嘛,我又沒當過娘。」

她給妹妹做衣服的時候,針腳也歪歪扭扭,真不像就要當娘的人。

只有講起吃的時候,她才不會是那幅懶洋洋的樣子。

「那時候學校西門外的烤雞翅可好吃了,我一個人能吃五串特辣,號稱醫大無敵。」她一邊說一邊口水都要流出來的樣子,不住的嘆息:「可惜這裏連辣椒都沒有。」

有時候她說的話我不大懂,比如特辣,醫大、辣椒什麼的,她提醫大提的最多,每次提到就神色悵然,我想那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有時候我替她去鎮上買東西,她總是叮囑我:「別理漂亮女人啊,這世上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

次次都要交待,說得我都煩了:「你還不是女人?」

她笑嘻嘻:「我又不是漂亮女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像只小狐狸。

後來我才知道,雖然她不是漂亮女人,可是也會騙人。

有天夜裏她肚子疼得緊,是我去請的產婆,我在灶下燒熱水,聽到屋子裏響起孩子的哭聲,然後產婆笑呵呵來告訴我:「你添了個小妹妹啊。」

我一點也不喜歡小妹妹,我寧可她生個男孩子,這樣長大了我可以跟他一塊兒玩。不過抱到小妹妹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挺有意思,她只一點點大,穿着她娘親手做的醜醜的衣服,臉紅紅的,張著嘴只會哭,像只小貓兒。

妹妹滿月的那天,鎮上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帶着刀劍,一齊聚在鎮上最大的那家客棧里吃酒。我從客棧門前過,見着那群人裏頭甚至還有和尚尼姑,真是令人好生奇怪。我回去當作一樁稀奇事告訴了她,她怔了怔,然後進去房中,拿出來幾十個銅板,對我說:「寶寶,幫我去隔壁鎮上買條活鯽魚,我突然想吃鯽魚湯了。」

她一直很饞,成天不是想吃這個就是想吃那個,我想是因為妹妹要吃奶的緣故,她才這麼能吃。

沒想到她竟然把妹妹交給我:「抱着妹妹一起去吧。」

我不肯:「妹妹這麼小,吹了風會着涼的。」

她說:「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才不會着涼,你抱她一起去。」

我罵她懶,說:「沒見過你這樣當娘的!孩子離不了娘,過會兒妹妹醒了,見不着你一定會哭。」

她怔了怔,忽然慢慢嘆了口氣,說:「是啊,孩子離不了娘,讓妹妹留下來陪我,你先去吧。」

有時候她就是這樣奇奇怪怪,我換了草鞋出門。她照例叮囑我不要招惹漂亮女人,不要貪便宜,還有走路的時候別東張西望,上山時要留神腳下,別又磕傷了膝蓋。我覺得她很煩,一點小事都這麼羅嗦,不過看在妹妹的份上,我還是拿着銅板去替她買鯽魚。

隔壁鎮子很遠,要下山走很久,才能走到河邊。

河邊其實就是個碼頭,所以市集上才會有鮮魚賣,賣魚的小販用柳條將兩條魚串好,我將魚拎在手裏,一路小跑回家。

活鯽魚煮湯才好吃,我一路飛快的跑着,只盼到家之前魚不要死掉。

上山有條很隱秘的小路,連那個女人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不會讓我走了,因為那條路在懸崖邊,而且時常還有蛇出沒,那個女人平常見着蚯蚓都要大呼小叫,更別提蛇了。有很多事她都不讓我去做,她老說小孩子要遠離危險,可是說實話,只是抄個近路,有什麼危險?再說我七歲了,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從小路爬上山,比平日回家可以節省大半個時辰,兩條魚還在柳條下掙扎擺動,遠遠已經可以見着山坳里升起的炊煙。

山坳里只住了我們一戶人家。

我心裏很高興,尋思待會兒她要是問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就說山下的大叔正好也在隔壁鎮上趕集,讓我順便搭了他的大車。

我手裏的魚掙斷了柳條,啪一聲落在地上,我也顧不得去拾,因為我已經看到那不是炊煙,而是屋頂上冒出的火光,山坳底下整個屋子都燒着了。我跌跌撞撞狂奔著,被樹根絆得摔了一跤,尖利的石頭狠狠硌著了我的膝蓋,我也不覺得疼,爬起來又朝着家裏狂奔。等我奔到山坳中,整個房子已經燒塌架了。屋前的穀場上死了很多人,都是被箭射死的,地上橫七豎八的丟著好些刀劍,血水浸潤了穀場,連稻草垛都落滿了箭。我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會有這麼多的人死在這裏,那個女人呢?她難道也死了?還有妹妹,我的小妹妹……我的眼淚噼里叭啦的往下掉,就在這時一隻大手拎起了我,我看到原來還有好多人活着,他們都背着弓箭,個個凶神惡煞。

我聽到有人喚我:「寶寶……」

我回過頭來,才發現她原來躺在青石下,胸口插著一柄劍,一個陌生的男人抱着她,她正對着我笑。

謝天謝地她沒有被燒死,可是血正順着那柄劍緩緩滲出來,那個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小妹妹。看着我的時候他神色黯然,似是對我說,又似是對自己說:「我來得太遲了。」

抓着我的人放開了手,我不知道怎麼才撲到她面前,她伸手握着我的手,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她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帶着責備的語氣,可是氣息微弱,我路上想好的那篇謊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山下那群人是沖着她來的,她把我支開了,她騙我。

她沒理會我的指控,只是很開心的笑了笑,然後指了指抱着她的那個男人:「這是乾媽的大哥,快叫舅舅。」

她一直要我叫她乾媽,我總是不肯。

我這才看了那個男人一眼,我壓根都沒心思聽她說話,我要到鎮上去,請潘大夫來給她看傷。可是她搖了搖頭,說不必了。

我大聲的罵她不聽話,上次我傷風不肯喝草藥,她就是這樣罵我的。

她笑眯眯的聽我罵,小妹妹也醒了,一直在哭,因為那個男人抱小妹妹的姿勢一點也不對,我把小妹妹接過去,哄了一會兒,小妹妹就不哭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她對那個男人說:「我把兩個孩子託付給你了,你帶他們走吧。」

我大聲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和小妹妹就在這兒,和你在一起。」

她先是笑,然後就咳起來,嘴裏有血流出來,我伸手去替她拭,卻有更多的血從她嘴角湧出來,怎麼拭也拭不完,我忽然恐慌起來,可是她還在笑:「我是不成啦,你帶着妹妹,跟舅舅去吧。」

我哪兒也不肯去,我傷心到了極點,大聲叫了她一聲:「娘!」

我娘死後,我本來是不想再叫任何人為娘,可是她待我比親娘更好,我怎麼能不認她。

可是她不再理我,那個男人也攔着我,他只是對她說:「我帶你去治傷。」

可是她搖頭不肯:「不成啦,就算是胡青牛在這裏,他也救不了我的傷,你把孩子們帶走……」

那個男人緊緊咬着牙,可是他抱着她,她柔聲說道:「大哥,我真的很快活,沒想到你還會趕來救我,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這樣傷心。」

她一說話就急促的喘氣,然後更多的血從傷口裏流出來。那個男人聲音暗啞:「別說傻話了,我說過了,這一世我要護你周全,是我沒有做到。」

日已黃昏,她望着天上漫天的紫霞:「可是你是被我騙了,從前的事我都是騙你的,我騙了你很多次啊,結拜的時候我就是騙你,連同那次放楊逍走,我也是騙你的。」

「別提這些事了。」

她笑了笑,然後劇烈的咳嗽起來,很多血從她嘴裏湧出來,她指了指我懷裏的小妹妹,對那個男人說:「大哥,你替我把她好好養大……要是你真把她當成你自己的女兒看待……千萬要記得,讓她提防張無忌……提防張無忌那小賊……」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精神也委靡下去:「她要是長大了,要教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文韜武略……這樣才不會被她所愛的人瞧不起……」說到這裏她忽然又笑了笑:「大哥,他從來瞧不起我,可是他不知道,在我們那個地方,我可是高考的狀元……一直念到了博士……」

他緊緊抱着她,她的氣息漸漸微弱,精神撒漫,似乎已經神色恍惚:「我要回去啦,說不定還能見着我的爸爸媽媽……大哥,你一直問我俗家的名字,我都不肯告訴你,因為我叫趙敏,我不樂意你占我便宜,雖然你不會知道……好巧是不是,我姓趙,我出生的時候爸爸翻《論語》,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所以給我取名叫趙敏……我爸爸他可從來沒有看過《倚天屠龍記》……」

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後說的這段話是什麼意思,那個男人只是緊緊抱着她,她眼睛微閉,喃喃的說:「這裏真黑,我好怕……」

「敏敏別怕,大哥在這裏,」他緊緊抱着她,喃喃的說:「我在這裏……」

她的手落在血泊的泥濘里,一動再也不動。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又輕聲的喚她:「敏敏……」

她不應聲,神色安詳,似乎是睡著了。

「敏敏……」他抱着她,只是一遍遍喚她:「敏敏……」可是她不應聲,而那個男人抱着她,一直沒有撒手。

天色漸漸黑下來,小妹妹餓得哭起來,我怎麼哄也哄不好了,我終於走過去牽動他的衣袖:「舅舅,妹妹餓了。」

有兩顆眼淚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原來是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哭,也是最後一次。

舅舅帶着我和小妹妹回到大都,我才知道原來他是蒙古人,而且是朝廷很大的一個官。鎮上也有蒙古人,總是兇巴巴的,但是從前她教過我:「別岐視少數民族,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

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牢牢記得。

府中錦衣玉食,什麼都有,奶娘將小妹妹照顧得很好,舅舅每天都會來看我們。

小妹妹抓周的時候,府里來了很多客人,都是達官顯貴,舅舅和很多漢官都十分要好,大家湧出來看小妹妹,還有人問舅舅:「不知郡主有了漢名沒有?」

舅舅微笑:「趙敏。」

我驀然睜大了眼睛,看着舅舅。

他也回過頭來看我,只有我知道這名字原來是屬於誰的,舅舅對着我笑。

後來朝廷敕封妹妹為紹敏郡主,據說就是從這個乳名上來的。

舅舅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他將我和妹妹視若己出。我十二歲時他上書朝廷,將我立為世子,從此我不再叫他舅舅,改口稱他為阿爹。

其實阿爹更疼妹妹,尤其他喚妹妹乳名的時候,總是那般寵溺:「敏敏……敏敏……」

每次我都想,阿爹一定是想起妹妹的娘了。

說實話,我也真的很想她。

雖然她說話老是奇奇怪怪,做事又懶懶散散,可是在最危險的時候她將我騙出去買魚。

妹妹漸漸長大了,她生得眉目如畫,真是個美人,可是長得並不甚像她娘,而且特別聰明,只是十分淘氣。有時候我偶爾逗她玩,她總會用陰謀詭計找回場子,還讓我抓不著把柄。

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我走過去跟妹妹說話,問她:「你怎麼把綠楊山莊燒了?」

妹妹手裏折了一支垂柳,她把楊柳葉子都揉碎了,忽然對我說:「哥哥,我見着張無忌了。」

我嚇了一跳,忙問她:「他有沒有欺負你?你有沒有受傷?」

妹妹搖了搖頭,她轉過臉去望着湖水:「原來就是個尋常小賊而己。」

我知道妹妹在撒謊,她平常撒謊我都看不出來,可是今天她臉頰暈紅,眼波微微閃動,我覺得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才會教她這樣心神不寧。

我也心神不寧,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只會哭的嬰兒就長這麼大了,原來她成天煩我,跟我打架,欺負我,騙我,可是現在她有了心事,都不對我說了。

晚間的時候我去向阿爹請安,我告訴阿爹妹妹遇上張無忌的事情,我打算暫且不回到軍中去,我要留在妹妹身邊保護她。

阿爹看着我好久沒有說話。

我忽然覺得心虛。

最後,阿爹嘆了口氣,對我說:「她只拿你當哥哥,你就只能是她的哥哥。」

我捏緊了拳頭,忽然覺得心底有個地方隱隱作痛。

阿爹說:「她和你本來就不是一樣的人,勉強不來。」

我大聲說:「總要試一試!我要在她身邊,照顧她,保護她!」

阿爹看着我,似是憐憫,又似是嘆息:「再大的本事,再多的榮華富貴,又怎能護她一世周全?」

他的臉色黯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漫天紫霞的黃昏,他抱着那個趙敏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當時他的神色悲慟,就像是現在一般。

我忽然就覺得氣餒了。

阿爹那樣厲害,比我能幹一萬倍,他都沒能做到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我去看妹妹,她果然還沒有睡,坐在涵碧樓頭的一角飛檐上,看着月亮。

她就愛爬高上房,簡直和阿爹一樣。

我坐到她身邊,陪着她。

湖中倒映着月光,水面月色閃動,彷彿有萬千條銀蛇。妹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從這麼高望下去,只見琉璃鱗鱗,一片迭著一片。

妹妹忽然對我說:「哥哥,小時候你常常唱的那首曲子,你說是我娘教給你的?」

「嗯。」

「那你再唱一遍給我聽好不好?」

我轉過頭來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目光竟似湖水般溫柔,我忽然有點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其實那首曲子根本不是她娘教的,只是原來我總聽見她娘唱,所以偷偷學會了。小時候我常常唱給妹妹聽,長大后我覺得那詞不太好,所以再沒有在人前唱過。

但在這世上,無論妹妹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答允的。

我開始唱那首曲子,這麼多年沒有唱過,我還是沒有忘了那古怪的調子和詞。

「走在你的面前

回頭看看你低垂的臉

笑意淡淡倦倦

僅覺有種女人的怨

想起了很久沒有告訴你

對你牽掛的心從未改變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

總是最想飛奔到你的身邊

是你給我一片天

是你給了我一片天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

從來都沒有一句埋怨

是你給我一片天

是你給了我一片天

就算整個人間開始在下雪

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歌聲回蕩在偌大的湖面,妹妹聽得入神,她托著腮的樣子真美,銀色的月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舞,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那個叫做張無忌的小賊。

或許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妹妹,我是心甘情願讓她來煩我,跟我打架,欺負我,騙我。

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妹妹,走近她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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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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