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43

慶祝大會的主席台上,看着兩個少女優美的舞姿,格達不禁回憶起十五年前的往事

那是在1936年春末夏初,紅軍長征路過甘孜,甘孜中華蘇維埃博巴政府成立大會上白瑪曲珍和志瑪央宗跳《孔雀吃水》時的情景……

格達從記憶回到現實中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台下千百名人群中搜尋着什麼……

主席台下的人叢中,也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注視着主席台上。她就是白瑪曲珍。忽然,她看見了格達從主席台上走下來。於是,她便迎了上去。

白瑪曲珍向格達彎腰施禮說:「你不是尊敬的格達仁波切嗎?仁波切吉祥!」

格達主動地握著白瑪曲珍的手,驚喜地說:「啊嘖!白瑪曲珍!」

「是啊!仁波切,這十多年過去了,你還好嗎?」

「總算挺過來了。噢,現在解放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志瑪央宗、向巴澤仁和我接到仁波切的信后,就決定把家都搬回來……我同女兒澤仁娜姆……」

「你有個女兒?她阿爸是……?」

白瑪曲珍羞赧地一笑:「符子忠。」

格達想了想說:「那個一條腿受了傷的紅軍排長?」

白瑪曲珍難過地點點頭。

格達急切地問道:「符排長呢?我真想見到他。」

白瑪曲珍咬着嘴唇,美麗的眼睛濕潤了。她轉過身去,朝一旁走開……

草坪的一邊是一片疏落的柳樹林。林間搭起無數頂帳篷。

格達走上前去,着急地問白瑪曲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白瑪曲珍望着遠處的雪山,慢慢地走着說:「去年冬天,牧場剛從秋季草場搬回冬季草場,我們來到雅礱江邊時,他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同他爸一起,正騎馬趕着牛群過江……忽然,那個孩子被一個大浪捲走,子忠就急忙跳下馬,脫掉老羊皮襖,跳進冰冷刺骨的江水裏,拚命向那孩子游去。很快,他就把孩子救上了岸。當時,天寒地凍,孩子和他都被趕來的牧民用皮襖裹住……當天晚上,他就頭痛發燒,心慌氣緊。我去寺廟請喇嘛念了經,還買了藏葯,一連三天,病情不但沒有好轉,還越來越重。到了第七天,他就……就撇下我們母女走了!」

格達惋惜地說:「多好的一個人啊,他一定是到天國去了……啊嘖啦!當時為什麼不來找我看病呢?」

「來不及啊!從那裏到白利寺,快馬來回也得跑六、七天。」

白瑪曲珍漸漸從痛苦中緩過來,她說:「不過,要不是當年仁波切你把那匹白龍駒給他騎,也許他還活不到去年。」

「你的意思是……」

「那年我們護送紅軍傷病員離開白利時,仁波切不是把你的那匹白龍駒給了符子忠騎嗎?第二天早晨,有十多個國民黨的兵追了上來。情況非常危急。子忠立刻決定由他留下來斷後,要我和向巴澤仁、志瑪央宗把傷病員趕快送走。那時,只有向巴澤仁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一支叉子槍,他就對向巴說:「雖然你的槍法可能很好,但這打仗我可能要比你有經驗。於是,他便從他手裏接過槍。等我們離開后,他才躲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去,等到騎馬追來的敵人走近了,他一槍就打死了走在前面的第一個,當敵人還沒回過神來時,第二槍又打死了一個,敵人被嚇的一個個滾鞍落馬,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他趁此機會換了個地方隱蔽起來。過了好一會,當敵人一個當官的伸出腦袋指揮其他人要搜索包抄過來時,子忠又是一槍把他打死在地,其餘的敵人只得丟下三具屍體撤退。子忠前去拾起三支槍,趕上三匹馬正準備離開,這時敵人才發現只有一個對手,就回馬追來。他扔下那三匹馬和三條槍,騎上白龍駒就向我們追來。白龍駒跑起來比風還快,敵人根本無法追上;又見越走前面的地勢越險要,就再也沒有追來了。後來子忠才對我說,當時向巴澤仁槍里只有三發子彈,要是敵人真的向他衝過來,他連留給自己的子彈都沒有了,只能當俘虜,但他不願意,還不知道怎樣去了結自己呢!」

「後來……」格達被符子忠的事迹深深地感動了。「到了草原以後,你們……?」

白瑪曲珍充滿對符子忠的崇敬,她說:「到了沙馬草原以後,在多呷活佛的幫助下,在沙馬寺附近,給我們撐起了三頂帳篷,給了糌粑、酥油、鹽茶,連燒火用的牛糞、油渣子柴都由寺廟和牧民送來了。不到三個月時間,紅軍傷病員都慢慢養好傷,唐桂生便領着八個女紅軍離開草原,向東北方向,經過青海、甘肅,去追趕紅軍的大部隊,他們離開后的情況我們就無法知道了。符子忠留了下來。他這個人的心眼好,人品也沒有說的,經過多呷活佛的聯繫,我和他就到離沙馬寺一天多馬程的一個部落里去撐起帳篷住下來,一住就是十五個年頭。向巴澤仁也同志瑪央宗到另外一個部落去撐起帳篷成了家……」

「難怪紅軍離開甘孜后的第三年,我曾給多呷仁波切去信尋找你們的下落,當時由於多呷仁波切到拉薩朝聖去了,寺廟其他人不知道你們的去向,所以就沒有聯繫上。其實,自從那年共產黨的代表與劉文輝主席在武漢會談后,甘孜的情況就好了許多,別說我們這些博巴政府的工作人員,就是隱藏下來的那些紅軍傷病員,當局也再沒有找他們的麻煩了。要是那時回到甘孜該有多好!」格達感嘆道。

「是呀,我們多麼想念家鄉啊!雖然我沒有阿爸阿媽,但有和我們同生死、共患難的鄉親們啊!特別是有仁波切你和白利寺那些喇嘛們,還有……」

「世上總是好人多啊」格達說:「至於我么,比起那些為人民而獻出了生命的先烈們來,真是微不足道。話又說回來,可惜符排長沒能活到今天,要是他還健在,看到今天的情景,他會高興的不得了!」

「本來他早就對我說過,他一定要等到紅軍回來,哪怕等到頭髮花白。」

「他沒留下什麼話嗎?」

「早在他離開我們之前不久,我們就隱約聽到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已經解放了半個中國。當時,他就對我說,紅軍回來后,我年紀大了,已回不了部隊,但是,如果部隊像當年那樣要招收女兵的話,就把我們的女兒送去參軍吧,讓她去完成我們未盡的事業。」

「你答應了?」

白瑪曲珍點點頭。她說:「他臨終前,又提起此事……」

他們邊說邊走到一座綉著吉祥如意圖案的白布帳篷前。白瑪曲珍彎腰作了個邀請姿式:「仁波切,請進!」

格達走進帳篷,在藏桌前的卡墊上盤腿坐下。白瑪曲珍斟滿一碗酥油茶,恭敬地放到他面前:「請喝茶!」

正在這時,向巴澤仁和志瑪央宗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向巴澤仁一眼就認出了格達。他說:「仁波切,請你猜猜我們都是誰呀?」

格達驚喜地站起身來,分別地握著向巴澤仁和志瑪央宗的手,激動地說:「你們就是化成水摻進雅礱江里,我也能把你們分辨出來。噢,你們十幾年來都是第一次回到甘孜,怎麼樣?這下不回沙馬草原去了吧?」

心直口快的向巴澤仁說:「要回去的,明天就打算起程。我想儘快把西康已經和平解放的消息儘快告訴草原上所有的人……」

向巴澤仁的話未說完,兩個身着節日盛裝的少女笑鬧着走進帳篷。

志瑪央宗說:「你們兩個姑娘,還不快向尊敬的格達仁波切問好?」

澤仁娜姆依偎在她阿媽白瑪曲珍的肩膀上,大大方方地微笑着。洛桑玉珍卻羞澀地躲在她阿媽志瑪央宗身後,露出姣好的臉蛋。

格達打量著兩個少女說:「咦!她們不是剛才跳《孔雀吃水》的兩個姑娘嗎?」

白瑪曲珍說:「是啊,她們兩個在一起成天就是笑啊!唱啊!跳啊!……」

格達說:「現在就更應該唱啊!跳啊!春天來了,草原上的布穀鳥該放聲歌唱啰!」

倆少女走到格達面前,彎腰恭敬地道「仁波切吉祥!」

大家都圍着藏火盆周圍的卡墊上坐下來,喝着酥油茶,品嘗著又香又脆的油炸果子,暢談分別十多年來的酸、甜、苦、辣。末了,格達對白瑪曲珍和志瑪央宗說:「有件事想同你們商量,不知你們……」

白瑪曲珍說:「仁波切請講。」

格達說:「是這樣的,剛才在慶祝大會上我已宣佈了,大會決定要派出代表前去康定迎接解放軍,現在,還缺兩名婦女代表,我準備向大會籌備組推薦你們參加,來去時間在二十天左右,你們剛遷回甘孜,還未安頓下來,不知你們有沒有什麼困難?」

白瑪曲珍略略思索,爽快地答應道:「只怕我們完不成任務!」

格達看看沉默不語的志瑪央宗,說:「你呢?有困難吧?」說着,又看看向巴澤仁:「怎麼樣啊?」

向巴澤仁樂呵呵地說:「這要問她自己。在我們家裏可是她說了算。」

大家都愉快地笑了起來。

志瑪央宗瞪了向巴澤仁一眼,不甘示弱地說:「我去。家裏的事,天塌下來還有他撐著呢!」

大家又笑了起來。

44

格達盤腿坐在拉章起坐間里,手捻佛珠,嘴裏念著經文,可在他眼前,卻不斷出現開甘孜慶祝解放大會上那些歡樂的人群……

接着,思緒轉到在拉薩布達拉宮下,被皮鞭驅趕的服勞役的農奴、在八廓街流浪乞討的老人和兒童……

回到現實,格達顯得心事重重。他走進大殿,拿起一個精製的酥油盒,一邊往釋迦牟尼佛像前的長明燈里添酥油,一邊嘴裏無聲地念着什麼。

正在這時,益西群批走了進來說:「仁波切!昨天下午,白瑪曲珍他們已從康定回來。解放軍的一支部隊已抵達甘孜……」

格達驚喜地說:「啊嘖!群批,你快去準備兩條最好的哈達,我們今天就去甘孜拜訪解放軍首長!」

「現在?太陽已經當空了,今天恐怕……」

「回不來就住在甘孜。你還記得嗎?那年,紅軍長征路過甘孜,在寺廟大門外,我們正準備去拜訪紅軍首長,朱總司令和劉團長就到寺廟來了。弄得我們真不好意思。」

他倆正說着,年逾花甲的住持走了進來。高興地說:「是啊,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五個年頭,如今好像還是發生在昨天呢!不過,今天已經用不着去甘孜,客人已經坐在客廳里了。」

格達又驚又喜地說:「啊嘖!我們又一次對客人失敬,慚愧!慚愧!」說罷,他們一行經過走廊,跨進客廳。

天寶站起身來,先同格達互相獻了哈達,然後緊緊地握著格達的手,用藏語的敬語說了句問候的話:「古學啦德莫阿銀(活佛您好啊)?」

格達不無驚訝地問道:「你是藏族人?」

天寶說:「是呀!」

格達肯定地說:「可你不是康巴人!」

「怎麼說呢?過去和現在都是地地道道的康巴人。其實,我的家鄉就在金川,我的藏名叫桑吉悅西。」

格達興奮地翹起大拇指說:「名字取得真好。解放軍里有你這麼年輕的首長,真是我們藏族人的驕傲!」

「我只是普通一兵。」天寶謙和地說,「啊!我們只顧說話,卻忘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吳忠師長。」

格達熱情地握著吳忠師長的手,十分激動地說:「你們終於回來了!我們藏族有句諺語說:『被暴君殘害的時候,就特別想念法王』,十幾年了,我好想念你們啊!」說到動情處,他同吳忠擁抱在一起,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接着,格達邀請客人在鋪着卡墊的藏凳上坐下來。住持急忙吩咐侍從端來精製的「推」(一種用酥油、糌粑、奶渣、白糖等製成的糕點)和核桃、柿子、油炸果子,請客人品嘗。

天寶剛一坐下便說:「我和吳師長今天來這裏,一是拜望活佛,二是為了轉達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以及劉伯承、鄧小平、賀龍、李井泉等西南軍政委員會首長對您的問候,感謝您當年對紅軍的大力支援。」

格達捧起茶碗:「謝謝!謝謝毛主席、朱總司令和劉、鄧首長他們的親切關懷!本來今天下午我正準備出發去甘孜拜望你們兩位首長的,不料你們已經來到白利寺,有失遠迎,失敬!失敬!請喝茶!」說罷,他用右手無名指沾起酥油茶對天彈灑:「扎西德勒!」

天寶和吳忠同樣沾起酥油茶對天彈灑后,異口同聲地說:「扎西德勒!」

大家都一齊呷了一口酥油茶后,格達說:「朱總司令他還好嗎?算起來,他今年也該有六十開外年紀了吧?他真是一位神將。當年紅軍離開甘孜北上時,他告訴我,紅軍十五年左右一定要回來。昨天晚上,我還把每年儲一個在佛龕里的藏幣取出來數了一遍,一共十五枚,今天你們回來啦,正好十五年!我真想馬上見到他,問他是怎麼算定紅軍十五年就能回來的。他是不是像三國時的諸葛亮那樣會掐算?他真的了不起啊!我也見過毛主席的像,真是福人哪!……」

格達正說着,住持側過頭給他耳語了幾句什麼就起身離去。格達打量著兩位客人說:「共產黨都是一些神人。當年,朱總司令和劉總參謀長帶領工農紅軍,把革命的聖火燃遍了整個康藏高原。如今,當年的紅軍回來了,革命的聖火又燃了起來,了不起啊!」頓了一下,他又接着說:「我看你們二位相貌非凡,也不是等閑之人。噢,你們這次來甘孜,就再不離開了吧?」

吳忠猶豫了一下,說:「不,我們是十八軍的先遣支隊,要進軍西藏,是要離開甘孜的,但共產黨不走,解放軍也不走,永遠紮根高原!」

格達激動地連聲說:「好啊!好啊!你們還要進軍西藏,毛主席、朱總司令想得真周到!」他緩了口氣,接着說:「我在西藏生活了七年,那裏的百姓苦得很啊!西藏百姓所受的苦,比之康巴地區的百姓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早就盼望有像你們解放軍這樣的天兵神將去解救啊!」

天寶說:「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雖不是天兵神將,但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去解放西藏,拯救百萬農奴於水深火熱之中。解放西藏,建設西藏。」

格達說:「太好了!有了你們這些神將,解放西藏肯定能成功……啊!我今天一見到你們呀,這在肚子裏憋了十五年的話,就像雅礱江的流水,都稀里嘩啦地流出來啦!好,請喝茶吧!」

吳忠說:「活佛不必客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啊!」

吳忠和天寶喝茶的時候,格達說;「二位請稍坐!」然後起身從佛龕里取出黃布包裹的紅軍長征時留下的文物。大家興緻勃勃地觀瞻起來。

格達如數家珍地說:「還有一張照片是紅軍路過甘孜時我同朱總司令的合影照,遺憾的是今天不能看到,我已經托柏志帶到北京去了。所有這些文物我都一件一件地像愛護自己的眼睛那樣珍藏起來。因為我知道,烏雲總要散去,我們和這些文物總有一天能重見天日……」格達說着,激動得熱淚盈眶。

大家觀賞著文物,熱烈地交談著,不覺時近中午。天寶看看吳忠,就要起身告辭。格達急忙站起身來挽留客人說:

「兩位首長請吃過午飯再走吧!」

天寶還要說什麼,吳忠卻對他示意說:「我們還是客隨主便吧,怎麼樣?」

「那好吧!」天寶想了想說:「不過這樣可就給活佛添麻煩了啊!」

格達笑着說:「怎麼會給我們添麻煩呢?你們這樣的客人,過去,我天天盼呀盼呀,一盼就是十五年才把你們盼回來,可你們今天好不容易才來到白利寺,一頓飯都不吃,那怎麼行啊?」

天寶也笑着說:「我們還要來的,說不定哪天一來到白利寺就住下不走了,天天吃你們的飯……」

他們正說笑着,果然有幾個扎巴陸續端來許多藏族特色的菜肴:咖喱牛肉、魚香土豆絲、血腸、水煮蘿蔔;一人一份加入酥油和白糖的人蔘果,一份加入酥油和白糖的大米飯。天寶饒有興趣地吃着,吳忠雖然覺得不大合口味,還是香噴噴地吃起來。看到客人這樣愜意地吃着,格達滿意地笑了。

這天下午送走客人後,格達又急着去到白瑪曲珍家,同時請來志瑪央宗商量當天晚上如何組織傳達。到了晚上,月白風清,天空繁星閃爍,就在白瑪曲珍家的院壩里,坐滿了附近的村民。大家聚精會神地聽白瑪曲珍繪聲繪色地說:

「這些解放軍,就同當年的紅軍一樣,打仗勇敢,對老百姓就像對自己的父老兄妹。我們本來是去迎接他們的,可他們卻把我們當成親人接待。由康定回甘孜的一路上,都是他們在照顧我們,使我們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在場的村民聽得津津有味。志瑪央宗接着說:「解放軍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是非常認真的。部隊路過松林口的時候,有兩個戰士打睹,看誰的槍法好,其中一個戰士舉槍就把站在枯樹枝上的烏鴉打了下來。當天,兩個戰士都被關了禁閉,據說是違反了藏民族風俗習慣,我們派了代表去他們連部說情都不行……」

45

五月高原,艷陽高照,地里禾苗青青。

地埂上,澤仁娜姆又蹦又跳地跑來。她摘下路邊的一朵小黃花,蹦跳着來到一座農家小院前,正碰上洛桑玉珍背水回家。於是,立即迎了上去。

「玉珍,你背水啊,央宗阿姨呢?」

身材苗條的洛桑玉珍氣喘吁吁地說:「阿媽病了。」

「是嗎?我們怎麼不知道?」

洛桑玉珍說:「阿媽的病是老病啦,一遇天氣變化,腿就疼得厲害,使不上勁……」

「快放下,我來背。」

「今天你幫我背,明天呢?」

「那我天天都來幫你。」

洛桑玉珍執意自己背着水桶,走到院門前。

澤仁娜姆對她說:「快進屋去把水桶放下,我們去看解放軍。」

「今後天天都能看到,這有什麼好看的呢?」

「你別管,快背回去吧!」澤仁娜姆說,等到洛桑玉珍從家裏走出來,她們拉着手就連蹦帶跳地朝文工隊駐地走去。正走着,澤仁娜姆大姐姐似地對玉珍說:「告訴你吧,我看見昨天剛到的解放軍里,有好多好多女兵。」

洛桑玉珍奇怪地說:「女兵?她們也打仗嗎?打仗可是男子漢們的事情啊!」

「我也不知道。待會去看看就知道了。你看,她們就住在那些帳篷里。」

在她倆前面不遠的地方,在一片荒地上,搭著十幾頂軍綠色帳篷。這是解放軍先遣支隊文工隊的營地。當她們來到文工隊駐地時隨着幾聲哨音響起,文工隊員們從各個帳篷里迅速地走出來,來到草坪上集合。

文工隊值班員整隊,然後,轉身向站在一旁的王隊長和李教導員報告。

「報告隊長、教導員,集合完畢,請指示。」

王隊長和李教導員走到隊伍前面,全體隊員立正。

「稍息。」王隊長掃視一遍隊員,說:「根據先遣支隊首長命令,明天下午我們有一場演出任務。這是我們到甘孜后的第一場演出,大家一定要認真排練。大家有沒有信心排好節目?」

全體隊員齊聲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李教導員說:「同志們,大家經過十多天的長途行軍,都很辛苦。有的同志還出現了高山反應,但要振作精神,排好節目,爭取把這次任務完成得更好!有病的同志,高山反應嚴重的同志可以請假,不參加排練和明天下午的演出。有沒有?」

教導員和李隊長掃視着前排的十幾個女隊員。

沒有人回答。

李教導員點名道;「廖紅梅!」

廖紅梅應道:「到!」

李教導員說:「幾天來的行軍路上,你一直都是病秧秧的,你可以出列,回帳篷去休息!」

廖紅梅急的要哭了:「報告教導員,我能堅持!我……」

教導員和隊長交換了一下眼色,走到廖紅梅面前,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說:「作為一個軍人,怎麼能動輒就哭鼻子呢?好,你參加排練吧,實在堅持不了就向伍導請假。」

廖紅梅破涕為笑道:「是!」

李隊長對站在一邊的導演說:「伍導,現在開始排練吧!」

伍導走到隊列前面說:「今天繼續排練藏族舞蹈《格桑啦》,由白瑪娜姆教大家排。樂隊作好準備。」悠揚的音樂聲響起。

白瑪娜姆領着大家隨着弦子舞曲跳了起來……

躲在一頂帳篷後面的澤仁娜姆和洛桑玉珍看着文工隊員尚不整齊的動作,不由地發出了一陣嬉笑聲。

王隊長和李教導員不約而同地向她們走過來。兩個少女像受驚的小鳥,笑着跑走了。王隊長和李教導員不禁相視一笑。

又是一天下午,湛藍的天空中,飄着朵朵白雲。在一條小河旁。澤仁娜姆和洛桑玉珍相約來到一條淙淙流淌的小溪邊洗衣服。她們每洗完一件衣服,就攤曬在河邊的草坪上。當她們洗完最後一件衣服時,便手拉手地在草坪上玩起來。

這時,在離兩個少女不遠的地方,王隊長和李教導員邊走邊交談著。王隊長說:「為了更好地開展部隊的文藝宣傳工作,向群眾宣傳黨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師部決定,要招收一批新兵充實我們文工隊。同時還規定,這批新兵來源主要由我們物色……」他們話還未說完,便從河邊傳來了一陣高亢婉轉的歌聲:

康藏是個好地方,

雪山高聳,草原寬廣……

在林間散步的文工隊員們被嘹亮、悠遠的歌聲吸引,紛紛走了過來。

原來,是澤仁娜姆和洛桑玉珍在草坪上輕歌曼舞。她們繼續唱道:

鮮花盛開像彩色地毯,

牛肥馬又壯……

李教導員說:「咦!你們看,那不是那天在帳篷後面躲著看我們排練節目的兩個小姑娘嗎?她們的歌唱得真好,舞也跳得不錯。」

王隊長說:「要是能動員她們參軍,到我們文工隊來該有多好啊!」

李教導員說:「她們都是阿爸阿媽的寶貝,未必能捨得。再說,看樣她們的年齡都還小。」

王隊長說:「你參軍時年紀也不大啊!聽說,那時行軍,你還要讓大哥哥們背着走呢!」

李教導員辯解道:「那時我才十二歲,現在轉眼已過了十年。」

王隊長感慨地說:「十年了!打了日本打老蔣,跟隨部隊轉戰南北。你不也是由一個黃毛丫頭成長為一個教導員了么?」

「我年紀雖比你小,軍齡卻比你長。」

「是呀,進藏前我剛調來文工隊時,一看教導員還這麼年輕……」

「所以就瞧不起,對嗎?」

「豈敢!有志不在年高唄!我們張國華軍長也才三十齣頭,誰敢瞧不起?都得刮目相看!」

在甘孜先遣支隊隊部。吳忠對天寶說:「記得進軍西藏前,張國華軍長在傳達劉、鄧首長指示時,傳達了毛主席關於『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指示。毛主席的指示,我們要堅決貫徹執行,一斤糧也不向地方要。但是,從雅安出發時,我們每個戰士只帶了五斤大米,沿途雖然也補充了一些,但到甘孜后,大部分糧食都已吃光。運輸線這麼長,後續給養跟不上,這幾千人要吃飯啊!」

天寶說:「是呀!從昨天起,不少連隊已經動員戰士上山挖野菜熬粥喝。這樣下去,部隊的戰鬥力很快就會下降的。」

「聽說有的連隊還挖地老鼠吃。我們從爐霍過來翻洛鍋梁子時,看見草地上的老鼠有的是,也許這倒是一個填飽肚子的好辦法。不過,這不知會不會違反民族風俗習慣?你是藏族同志,這方面比我了解的更多。」

「地老鼠本來不是什麼好東西,破壞草場可厲害啦,牧民們都恨死它們了。當年紅軍長征不少部隊在若爾蓋草原不是也吃過嗎?不知你吃過沒有?」

「當然也吃過。不過,那時的條件比現在艱苦多了。我琢磨……」

天寶想了想說:「根據當前的特殊情況,我看可以放手讓各連隊自己去想想辦法,自己去干。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到時我向西藏工委檢討。」

「目前,各連隊的思想狀況不容樂觀。我們應當立即召開各團、營幹部會議,做做工作。」

第二天下午,會議就在天寶和吳忠的辦公室兼卧室里舉行。十點整,各團、營幹部陸續走進來。但他們一個個都緊繃着臉,一進屋就一屁股坐在床上或盤腿坐在地上。

吳忠笑眯眯地看着大家,掏出「哈德門」香煙丟在桌子上,說:「要抽自己動手啊!」

沒有一個人拿煙,全勾著腦袋一言不發。

沉默一會之後,一個副營長才氣呼呼地說:「我們要的是糧食。」

吳忠和天寶相視一笑。

吳忠說:「要糧食就給糧食,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

一個營長驚喜地從地上跳起來:「師長,你搞到糧食啦?」

「糧食嘛慢慢商量。噢,大家都還沒吃過早飯吧?我今天先請你們吃了飯再說。」接着,吳忠對通訊員說:「把飯端來,讓團長、營長們一道吃。」

通訊員端來一大盆野菜糌粑麵糊糊,盛一碗遞給吳忠。

吳忠沒接,卻對通訊員說:「先給團、營長們。」

營、團幹部們一人端著半碗糌粑野菜麵糊糊,卻都不動嘴喝。

天寶和吳忠卻端上便喝起來。

天寶邊喝邊說:「大家吃啊!對不起,等西藏解放了,我請你們吃白米飯、紅燒牛肉加牛奶。」

營團幹部們笑了。有一位營長說:「師長,你們就吃這個?」

吳忠說:「這不好嗎?總比你們要強些,今天是特殊照顧,多放了半斤糌粑面。吃吧,吃完了好開會。」

坐在地上的幾個團、營幹部站起來。還是剛才那個營長說:「師長,我們不吃,下步怎麼辦,快下命令吧?」

吳忠看了看團、營幹部們,嚴肅地說:「我要你們做好部隊的思想政治工作,穩定部隊。你們的精神面貌都是這個樣子,戰士們就可想而知。從今天起,糧食是沒有的。哪個營垮了,我就找哪個營長、團長算賬!」

師長發火了,坐在師長和天寶床上的幾個團、營幹部悄悄站起來,兩腳自覺併攏,垂著腦袋,一言不發。

吳忠望着站在面前的十幾個團、營幹部,心軟了,淚水在眼裏直打轉。

天寶說:「大家還是先吃飯吧!吃完了回去,想辦法多弄一些野菜,捕一些地老鼠。野戰軍後方支援司令部正從各方面想辦法。咬着牙渡過這一難關,要穩住部隊。」

營、團幹部們紛紛端起飯碗,埋頭悶聲不語地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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