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舊愛

她從網絡上找到我的時候，千辛萬苦，只有一個要求：能不能幫我把這個故事記錄下來？

她講述的故事，有潔白梔子花的香味。

她和他，是少年時代的鄰居。她悄悄喜歡他，喜歡的方式，就是以20年的長度，銘記他用過的小小鉛筆頭、她分給他的那張彩色玻璃糖紙。

因為那些無法改變的原因，他們終於還是沒有在一起。這麼多年過去，她有了小小女兒，美麗如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是她全部的驕傲。還有一個做軍官的丈夫，常年兩地分居。

她說，她的丈夫對她很好，對女兒很好，她真的很幸福。

可是，她還是無法忘記那個曾經的身影：前段時間他們見面了，她看見他的時候心裏還是有柔柔的疼，也莫名地心悸起來。

她說，她終究還是無法忘記。

她問我，怎麼辦呢？如果講故事可以把以前的一切忘記，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你幫我封存起它好不好？

我答應。

我知道，無論我講多少道理都沒有用：她的生活閱歷在我之上，她自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只是，舊愛太美好了，她不忍心忘記。

她依然在忍受記憶的煎熬。記憶並不全都是金黃色的暖陽，有的時候，記憶是深色的繩，束縛我們到無法呼吸。

那麼多少男少女問我：究竟怎樣，才能忘記她（他）?

我知道，對於有些人，有些道理說了也沒用。可是還要說：所謂忘記，就是要知道為什麼會分離。

其實，之所以有人終成眷屬，有人分崩離析，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彼此是否合適。而我們之所以會惦念，是因為：我們掉在記憶的井裏，仰起頭也只能看到方寸天空。我們自以為是，想起的全是對方的好，便以為彼此本應是天作之合。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會心痛，就是因為心上鐫刻着的是舊愛而不是新歡——舊愛，就是得不到，而得不到的，常常具有更加完美的想像空間。

曾經，在我和我愛的人分手的時候，我也以為，這輩子再也活不下去。

那天他這樣告訴我：我們分手吧。我想，分手之後，我們應該都會找到比原來更好的伴侶。

他的自信與日月同輝，他的坦白令我瞠目結舌。

就這樣，我們分手。

他不會知道：後來，很多次我都努力避免與他的接觸。因為，我不知道我看見他的時候會不會傷心地哭泣？

我總是悄悄收集關於他的信息，從他的老師同學那裏、甚至他的學生口中，以窺探的方式，想像他的生活。

忘記是件艱難的事情，忘記舊愛是種時斷時續的過程。所謂時斷時續，就是這一秒我剛剛覺得我可以忘記你，可是下一秒我就知道：你，連同你帶給我的記憶一起，都深深鐫刻在心底的角落裏。拂去灰塵，便看得見如漢謨拉比法典一樣的古老文字，痕迹清晰。

很長一段時間，這首歌令我偷偷傷懷：我的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可是你信不信，有那麼一天，或許就是在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那一天，當你突然想起這個人的時候，你居然驚訝：這個人，真的是那個在好長一段時間裏都令自己無法忘懷的人嗎？

前幾天，我遇見我曾經愛過的男人。我們都過了幼稚的年紀，已婚男女更是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們聊點與生活、工作有關的話題，看上去多麼和煦。

然而，我的心裏，卻是一場暴風驟雨。

我看着這個曾經在我生命中寫下重重一筆、卻已然完全陌生化的男人，驚訝極了：這個人，我們有着完全迥異的人生觀、價值觀，或許都是好人，但完全不是一類人。可是我們為什麼曾經在一起，又為什麼曾經為了彼此的分開而傷心不已?

那個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那麼強烈地想要生出一雙翅膀。我要快快飛到我先生的身邊，告訴他這個發現：現在，我是多麼感激曾經的分離——若非這樣，茫茫人海中，如何能與你相遇？

終於，我明白：當我們離開彼此，當我們找到新的愛情，原來，已經無所謂好或者不好。而是，當我們願意與一個人以婚姻的名義見證愛情的時候，這個人，縱然沒有曾經的戀人高大、英俊，卻一定比他更加適合我們自己。

原來，今日的婚姻與昨日的舊愛之間的本質區別就在於：愛，並且更合適——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合適的心情里我們遇見，然後有合適的性情交流、合適的力量攜手。

所以，在我終於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我很想告訴那個曾經向我傾訴故事的女子：忘記那個魂牽夢縈的男人吧，因為，你們真的不合適。

如果合適，當初又怎麼會無法在一起？

因為，所謂合適與不合適，終究還是有太多既定的參數的。

還記得，張愛玲說過：男人的生命中有兩枝玫瑰，得到紅的，那白的是床前明月光，而紅的就是牆上的蚊子血；得到白的，那紅的就是心口上那顆硃砂痣，而白的不過是衣服上粘著的飯粒子。

初看這句話的時候我觸目驚心、過眼不忘。然而細想想，生活中原來還真是這回事。

當然，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有系在心上的那些無法磨滅的記憶：青石板路上撐著油紙傘的姑娘、丁香樹下水格盈盈的眸子。但，總是有人心上有些若有還無的身影吧……當然，也不是只有男人會有這些明月光、蚊子血、硃砂痣、飯粒子，只要有愛，任是女子心中也總會有些難以忘卻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吧……

「記得那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說到底，不過是因為那時候年紀小，便有單純如水晶玻璃的心、清澈如甘冽泉水的往昔。那些時光一去不返了，我們愛的，或許不是那個人，而只是與那個人有關的那些白衣飄飄的少年時光。

所以，忘記舊愛，就是忘記那些自以為是的愛的痕迹。舊愛是毒藥，是飲鴆止渴。之所以讓我們無法忘懷，是因為罌粟一樣的毒：短暫美好的幻覺，讓我們滿足，飄飄欲仙。然而，一旦上癮，割捨的，便是現實生活中有血有肉的幸福。

那麼，無論曾經怎樣感天動地的愛情，一旦失去了，就要曉得療傷。要相信，總有一天，有更加適合你的人來到你身邊。

然而，除去忘記自己的舊愛，也要努力，忘記愛人的舊愛。

下面這個故事，也是一個女人講給我聽，這個故事，是她親歷。

曾經的曾經，她的丈夫愛過一個女孩子，山盟海誓的那種。然而大學畢業，女孩子出國，愛情被生活拆成兩半。

這件事，是她為他洗衣裳的時候才知道的。大意的男人，把那麼重要的航空信件放在了西服裏面的兜里。

那天，她舉著滿是肥皂泡的手，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忘記。她小心擦乾信封上的水漬，把信放進了他的另一件西服口袋中。她知道，他那麼馬虎的人，一定看不出信件移位的破綻。

果然，她的他下班后直直奔向衣櫥。她偷偷看他，看見他找到信時鬆了口氣的模樣。她心裏只是酸酸的苦笑。

這麼大的男人，為一封信如此上心，只有一種解釋：這封信，還有信那邊的那個人，代表着某些永遠無法割捨的記憶。

可是她明白，儘管他已是她的夫，儘管他還會想起曾經的煙火，然而，信任和寬容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失去了這個，她便永遠無法戰勝青梅竹馬的情誼。

可是，有些事，想忘也不是那麼容易。

有時候，她還是會發獃，會想不知道丈夫和那女子還有沒有聯繫，然而，在姿態上，她真的做到了忘記這件事。憑良心說，對一個敏感的女人而言，這已是萬分難得。

她只是越發對丈夫好，做他事業上的助手，每天做不同的飯菜等他，從不過問他的電話或是晚歸。她的防範，是在他晚歸的時候，用最巧妙的方式去公司里給他送飯，或是給他電話告訴他她要睡了，暫時不等他了云云。是細微的小伎倆，然而他卻越發覺得了她的好。

終於有一天，周末的下午茶時間，他吃着她烤的鬆餅，喝着她煮的水果茶，給她講起那封信，以及多年前的故事。原來的原來，一切不過真是煙火——美麗，然而，早已在時間的漫長里消散不復。

最聰明的女人，不戰自勝的前提是嫁給一個好男人，而勝利的基礎是，永遠堅信自己嫁的是個好男人。此道理，對男人同樣適用。

在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紅男綠女彼此相愛，就永遠有正在愛、永遠有過去愛；永遠有離棄、永遠有回歸。

當我們牢牢盯上對方的舊愛不撒手、不轉眼的時候，我們的愛已經在我們的咬牙切齒中灰飛煙滅。不打探對方的舊愛，很多時候只是為了讓自己不流淚。

最積極的態度，不是因疲勞而疲勞，而是，每日自我更新，積極應戰。如果說，愛情同樣是場保衛戰，那麼，忘記愛人曾經的愛，就是以一顆寬容的平常心，做一個幾十年來未曾消極倦怠的戰士。

我想，沒有人希望平靜的婚姻中會出現這樣膽戰心驚的插曲。然而，如果不是這樣的插曲，我們怎麼會發現自己的不足：那些因為歲月的麻木而放棄的美麗衣裳、仔細修飾的妝容、愉悅的心境、生活的情趣……安穩的生活容易令我們喪失戒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所以，忘記愛人曾經的愛，不是要你忘記對方心有千千結這個事實，而是要你忘記去觸動對方心裏那個或許一生未曾癒合的傷口——因為不在一起，所以必然是曾經的愛情被什麼事情干擾過。而這樣的干擾、這樣的終究得不到，就是一道深深的傷。

所以，不要去刺痛對方的傷，而是以更加溫柔的生活，安撫逢陰雨天偶有反覆的那個傷口。所謂寬容，是說在嘴上的理論，而走在生活里的路，不過是以這樣微小的姿態，給對方一份感激，給自己一份安全。

當然，總有那樣的人，以你的善良為自己不忠的借口，因你的忘記而越發肆無忌憚。如果是那樣，那這個人必不值得你愛——對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來說，對方早不是你的「愛人」，那麼，以上理論並不適用。

忘記愛人的舊愛，有個前提，那就是這個人，值得你寬容、值得你理解、值得你愛。

其實，這個道理是這樣的，如果他真的愛你，他一定會把舊愛當作漂亮的舊照片夾進記憶的相簿。而如果他不愛你，即便你撕碎這張照片，他也永遠不會回到你身邊來。所以，與其毀了這相簿，還不如幫他撣去灰塵，放在心的角落。

忘記舊愛，忘記自己的舊愛，忘記愛人的舊愛——就是要忘記曾經在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不合適的心情里，遇見的那個人。

既然已經不合適，忘記，就是對彼此莫大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