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長

第二章 成長

幸福或者不幸,快樂或不快樂,無論何種,你一樣都要成長。

成長,面對更遠的天空,面對更多的挫折

那便是區別

85年10月17日雨天

小雪,你好嗎?

我在這裏不快樂,非常不快樂,香港的一切都很陌生,連他們講的話都是我聽不懂的,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啊,我好想媽媽。

爸爸說來機場接我的公公婆婆是我們的爺爺、奶奶,可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他們總是說媽媽不好,不許我提媽媽,更不許我提外公外婆,連我想打電話回家都不準。

記得我們當初說過要讓爸爸媽媽複合的么,你有沒有努力啊,我可是每天都跟爸爸說我要媽媽,可是他只會皺着眉什麼話都不說。你說我們還有沒有希望?

現在我一個人睡一個房間,一個人一張床,晚上冷清清的,總是睡不着,好想念媽媽以前總是睡前給我們唱的歌啊。

85年12月20日晴天

小雪,奶奶是巫婆。

她把我寫給你的信全部藏起來了,還騙我說把信寄掉了。她不喜歡我,因為我更愛媽媽和外公外婆。

知道嗎?我們要搬家了,可是搬到哪裏,新家的電話是多少,他們誰都不肯告訴我。我好害怕,小雪,她們會把我帶到哪裏去?如果你和媽媽找不到我怎麼辦?小雪,我好想回家,為什麼大人們要分開?!

爸爸又喝醉了,現在正躺在沙發上睡覺,一身的酒氣。

小雪,爸爸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以前他還會陪我們看星星,講故事,可現在他連看我一眼都想不起來。他只是整天喝酒,連爺爺奶奶勸他都不聽,每次喝醉,奶奶就會罵媽媽,說都是媽媽害的。可是媽媽是世界上最好最美麗的人,她怎麼會害爸爸呢?

小雪,我不該跟爸爸走的。

我好害怕。

85年12月30日晴天

小雪,新年快樂!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爺爺奶奶在收拾行禮,我問他們到底要搬到哪裏,奶奶說我們要回台北了,我馬上就可以和你們團聚了。

我太高興了,一定是爸爸和媽媽要和好了,我們又可以住在一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樂。好了,不寫了,反正我們馬上就可以見面了。

86年10月20日晴天

小雪,分開已經一年了,你和媽媽還好嗎?外公外婆身體還好嗎?

我昨天做夢,夢見我們一家在蒲公英田裏野餐,滿天的蒲公英好美好美,我夢見我跟着蒲公英飛了起來,飄啊飄啊,可醒來卻發現自己在這個冷冰冰的家裏。

你不會想到我現在在大陸,在一個叫做大連的城市。這裏很美,有湛藍的海水,整潔的街道、清爽的空氣,可是沒有你們,一切都那麼沒意義。

可能我要永遠住在這裏了,因為爺爺把香港的鞋廠搬到了這裏,奶奶說我們不回去,不去香港,更不會去台北了。爸爸和爺爺每天都在工廠里忙,很晚才回家。奶奶對我越來越凶,常常罵我,還會打我耳光,我討厭奶奶,討厭大連的新家,我也討厭爸爸,因為他欺騙了我。欺騙女兒的爸爸不是好爸爸。小雪,我不要留在大連,你叫媽媽趕快來把我帶回台北去。小雪,求求你,趕快來!我好想你們!

「夏冰,你躲在哪裏?夏冰,你給我出來!」

門外傳來老婦人略顯歇斯底里的吼聲,夏冰嘆了口氣,將手中的信紙和筆放進口袋裏,拉開厚重的窗帘。

「什麼事?」她從窗台上跳下來,雙手插在背帶牛仔褲的褲兜里,故意擺出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

「女孩子家爬到窗台上象什麼樣子!」夏於秀英著眉瞪着10歲的孫女,這個小鬼頭整天看見她象看見仇人,一見着她這幅樣子就讓人生氣。

「要開飯了,快去洗手,來晚了可沒你的飯吃。」夏於秀英再次瞪了孫女一眼,轉身出門,沒有看到夏冰對着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她曾經非常盼望有個孫女,想過要好好疼她,給她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一年前仲文帶着夏冰回到香港時可把她高興壞了,為她佈置了最漂亮的兒童房,買了最時髦最漂亮的衣服,聯繫了收費不吝的貴族小學,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恨不得都捧在夏冰的面前。可是這樣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夏冰對所有人都一副畏縮而抗拒的樣子,夏冰整天哭嚷着要回台灣,要找媽媽和外公外婆的堅持,夏冰心存幻想希望父母複合的白日夢,都讓她心生厭惡。這是她的孫女,他們夏家的種,可心卻總向著向家人,不管她對她再好,都是白費。

於是,在聽說大陸吸引外資辦廠的消息之後,她就說動老伴將香港的工廠關了門,舉家遷徙到大連,她要阻斷了所有和台灣聯絡的可能性,她要讓他們向家這輩子都找不到仲文,找不到夏冰。

不要怪我!夏於秀英憤憤地想着,要怪就怪向晴那個壞女人,如果不是她,她們母子不會分開10年,她的孫女不會和她關係那麼僵,仲文也不會天天鬱鬱寡歡、借酒澆愁。要怪就怪向晴,這一切都是報復!報復他們毀了她的兒子,毀了她的祖孫情。

趁著大人午睡的時候,夏冰溜出家門。

周末的街頭,人來人往,這座海港城市雖然沒有香港和台北繁華,但藍藍的天,時而撲面而來的鹹鹹海風,卻讓人心曠神怡。這裏的人很友好,民風淳樸,雖然她是外鄉人,卻從來沒人欺負過她。夏冰想,如果不是因為她是被爸爸和奶奶騙到這座城市來的,她一定會喜歡上這裏。

腳步停駐在郵局門口,那是她今天開溜的目的地,從書包里掏出厚厚的一疊信,那是她離開媽媽和小雪之後寫的信,雖然因為奶奶的阻撓最終沒有寄出去,但是她好不容易偷偷攢夠了郵費,總算可以聯絡家人了。

「郵差叔叔,我想寄這封信。」夏冰小小的個頭剛剛及上櫃枱。

「這信是要寄到那兒去的?郵票貼好了嗎?」櫃枱上的服務員微笑着接過夏冰手裏的信封,「嗯,這信是寄去台灣的?」

「是的,台灣台北市。」夏冰掂起腳尖把地址指給他看。

「小朋友,你爸爸媽媽沒告訴你嗎?我們這兒是不能把信直接寄到台灣去的。」

「爸爸有說過,可我不相信,我爸會撒謊騙人。」

「你爸沒騙你,是不能寄。」

「為甚麼?」

「因為……」營業員頓了頓,覺得這麼複雜的問題有點難解釋,「我們跟台灣關係……就好象……好象兩姐妹吵了架,所以彼此不再來往,不通郵,不通航,不通商。」

夏冰不解地皺着小臉:「我和我姐姐吵了架,還是好姐妹,還能相親相愛。你們為甚麼不能和好?叔叔,你還是幫我把這信寄了吧,求你了!」

「這個……這個,」營業員無奈地搖頭,「該怎麼說好呢?說了你也不懂。我也幫不了你呀。」

信退還到夏冰手裏,彷彿把一個期望掐滅了。

「真的不能寄嗎?」夏冰喃喃自語到,「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媽媽?」

10歲的夏冰並不知道,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永遠不會有答案。

室外陽光燦爛,10月的海濱城市秋高氣爽,氣候宜人。可是踽踽獨行的夏冰無法感受,她能看到的只是自己投射在柏油馬路上的孤獨身影。

在大海的彼端媽媽此刻也在找她嗎?

Whydobirdssuddenlyapear

Everytimeyouarenear?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Whydostarsfalldownfromthesky

Everytimeyouwalkby?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

唱針在黑色膠木唱片上一圈一圈轉動着,Carpenters磁性溫宛的歌聲在室內憂傷地流轉。

推開一扇又一扇門,向晴打量著這幢她居住了10年的小屋。

「Closetoyou」,曾經是她和仲文最愛的歌曲,無數次在這客廳、在這水晶燈下,他倆和著音韻旋轉着輕快的舞步。在她耳邊彷彿還在迴響仲文和著結他,用生疏著指法配合他低沉嗓音輕喃「Justlikeme,theylongtobe,Closetoyou……」

曾經在這裏有過歡笑,有過淚水,只是現在所有一切美好和痛苦的回憶都將被埋葬。

「太太,還有什麼需要搬的?」

身後的搬場工人打斷她的沉思。

環顧客廳,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白布,仿若屍體。

「就這些,麻煩你們了。」

搬場工人將行禮一件件搬到門外的車上,房產公司的人在大門口貼上了「吉屋待售」的告示。

「媽媽,」夏雪扯著向晴的衣角,「我們真的要離開這裏嗎?」

「乖孩子。」向晴蹲下身子緊緊摟住女兒,淚不知不覺湧上眼眶,「除了你,這裏再也沒什麼值得媽媽留戀的。」

「媽媽不哭。」懂事的小雪用手輕輕擦去媽媽臉上的淚水,「小雪陪着你,小雪不會離開媽媽的。」

「小雪……」向晴把頭埋在女兒幼小的懷抱中啜泣,這一個月內發生的事情幾乎擊潰了她生活的全部信心,到最後唯一可以給她安慰和支持的竟然是她只有10歲的女兒。

「媽,爸,你們放心去吧,我和小雪會好好活下去的。」

風猛烈地刮著,吹亂了向晴一頭長發,也吹乾了她臉上的淚痕。她靜靜站在父母的墳頭,看着墓碑上父母微笑着的相片,倍覺辛酸。

一年前,仲文帶着小冰決絕地離去,走得時候帶着一身恨意,他恨她將他束縛了10年,更恨她義無返顧要他離去。他並不知道,她讓他走只因為了解他活得不幸福,只是希望他能夠自由翱翔,天狼星太遠,她這輩子都無法成為它的女主人,但為什麼要阻止他去追尋的腳步呢?

但直到現在,她都無法確定當時的決定是正確還是錯誤,尤其是同意讓仲文帶着小冰回香港。每次她和小冰通電話,都能聽見女兒的哀傷和思念,從女兒的話語中她知道她很不快樂,而仲文的家人對待小冰也不象她想像的那麼親。每一次掛上電話她都有一種衝動,立刻衝到香港把女兒接回家。

但現實總是那麼殘酷,當她在父母的支持下終於下定決心不管仲文的家人如何反對要把小冰帶在身邊時,卻發現仲文家中的電話不再有人接聽,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撥打過去永遠是冗長的撥號音。等她按照地址尋到夏家時,早已人去樓空,鄰居只知道他們搬了家,但搬到哪座城市、哪條街巷卻一無所知。

向晴絕望了,她知道這決不是仲文的一時疏忽,如果他想懲罰她,那他選對了方法,她被痛失女兒的傷痛還有仲文的絕情幾乎擊潰。

然而上帝並沒有這樣就放過她,當她的人生最需要安慰的時刻,一場空難帶走了她畢生依賴的父母。原本開開心心要到美國去旅遊的父母,竟然遇到了空難。

她永遠記得人生中最痛苦的那短短几天,守在電話機前,整天開着電視,只為了等待航空公司公佈失蹤和死亡乘客名單。等待,等待,那一刻她才明白人生中最無奈的事情是除了等待束手無策。

最終,她的父母沒有逃過這次劫難,86年從台北飛往美國洛杉磯的MH329航班有273乘客遇難身亡,成為當年航空史上最慘的悲劇,她的父母便在其中,連屍骨都未曾找到。

許多個夜深人靜的深夜,她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短短數月中接連失去親人的悲痛將她完全擊倒,但當她看到小雪望着她時依賴的眼神,睡覺時緊緊摟住她的細小臂膀,她告訴自己必須堅強,她不能讓唯一剩下的女兒去體味她所承受的痛苦。如果她之前的人生只能用悲慘和失敗來形容,她不能夠讓這樣灰暗的陰影影響她唯一的女兒,她必須好好活着,她必須重新活着。

「媽媽,我們要到哪裏去?」

風中,蒲公英滿天飛舞,夏雪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角,唯恐一不小心隨着蒲公英一起飛向不知名的遠方。

「去一個重新開始的地方。」

一九八六年的夏末,向晴帶着夏雪離開台北,遷居台東。

隔年,台灣政府解嚴並開放大陸探親,台灣記者首次到大陸採訪。當時通過電視屏幕看着兩岸親人團聚場景的向晴和夏雪並沒有想到,她們夜夜想念的家人此刻在海的另一邊與她們收看着同樣的節目,並同樣把那份深切地想念埋在心底。

「夏日最後玫瑰」,悠揚的歌聲從街邊的花店悠揚的飄出,頗為吻合這夏末秋初的時節。斜陽黃昏,兩名女孩一前一後正笑鬧着在校園的綠蔭道上行進著。

「嗨,」身材有些微胖的短髮女生上前拍了拍正仰頭聞着空氣中桂花香的長發女孩。

「永希,又怎麼啦?」長發女孩迴轉頭,清麗面容,悠然的甜笑,斜陽在她發尖跳躍着金燦燦的光芒,那份靈動與美好連同性的永希都看呆了。

「唉!」永希誇張地長嘆一聲,「難怪每天放學都有男生跟着我們屁股後面轉,連我每次看見你都會心動啦!」

「你少來啦!」長發少女嬌嗔,臉上飛過一抹紅暈。

「別不承認,你轉身看看呀!」永希指了指身後,一個小男生跟在她們幾步遠的地方,正探頭探腦想來搭訕,又有些不好意思。

「喂,想約阿雪去吃雪糕嗎?」永希轉過身,叉著腰大咧咧地朝男生招手。

小男生臉剎那間紅了,扭扭捏捏道:「……沒有……」

「哦,沒有就是不想嘍,我們阿雪還打算應約呢!」說罷,永希朝夏雪擠擠眼睛,胖胖的臉上一副搞鬼的表情。

「真的!」小男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被全校男生評為校花的夏雪會願意和自己去吃雪糕。

「你別鬧好不好!」夏雪輕輕撞了永希,這個傢伙就喜歡惹是生非,班裏的男生總是被她耍得團團轉,「其實我——」

夏雪說到一半被永希阻斷,「阿雪說,想要請她,先得請我。」

「好啊,一起去吧!」男生豪爽的點頭,心中暗喜。

「什麼一起去,得先跟我單獨約會,過了我這關,你才能跟她約會。」永希昂高頭顱走到男生面前。

「這樣啊……」男生為難地看着她,又轉頭依依不捨地看向夏雪,痛下決心,「……那……還是算了吧。……對不起阿雪,我先走了。」

說罷拔足就走,頭也不回。

「豈有此理,不給我面子,氣死我了!!!」永希站在當場頓足捶胸,「我有那麼可怕嗎??」

夏雪在一旁早就笑彎了腰:「這叫自找沒趣。」

「你還幸災樂禍?」永希瞪大了銅鈴眼,一個箭步追上前去輕捶夏雪,肥胖的身軀異常輕靈,兩個身影在暮色沉沉地校園的小路上一路追一路跑,灑滿歡笑。

這就是永希,胖胖地、永遠喜歡惡作劇、創意無限的女生,夏雪在台東求學生涯中最要好的同學。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小路兩邊叢叢的果園,聞着空氣散發着草木和水果的甜甜清香,聽着耳邊好朋友呱噪而走調的歌聲,夏雪的臉上帶着滿足的笑容。這裏是台東,她和媽媽搬來生活了七年的台東。沒有台北陰沉晦暗的天空,沒有台北死氣沉沉的鋼筋叢林,也沒有台北冷漠的人際關係,這裏一切就像陽光一樣暖暖地,燦爛地,夏雪知道她愛上了這個地方,而且會一直愛下去。

與永希揮手道別,夏雪拐到了一條小路上去,遠處在林蔭深處的冒着炊煙的白色小屋便是她的家。

老遠,她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門口朝她揮手,喊着她的名字,然後媽媽從屋裏走出來,站在他的身邊,帶着恬靜的微笑,與他一起迎接女兒放學歸來。

這是她夢想很久的溫馨畫面,而現在終於實現了。

「媽媽,爸爸。」夏雪打着招呼,快樂地朝他們走去。

「今天怎麼樣,考試順利嗎?」

一進門,張石開就接過夏雪的書本,緊張兮兮地過問她的考試成績。

「放心吧,老師說如果我保持正常的水平,台大沒有問題。」夏雪比了個勝利的手勢,自豪地朝父母微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張石開開心地敲著桌子,「晚上得喝兩盅,還是小雪爭氣呀,比你兩個不爭氣的哥哥姐姐強多了。」

「石開,別這麼說孩子,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長處。」向晴阻止丈夫批評自己的一雙兒女,同時忙進忙出的張羅著晚飯。

「媽,我來幫你!」夏雪走到母親身旁。

「不用。」向晴揉了揉女兒的頭髮,「有張嫂呢,你休息一下,一會就開飯了。」

「嗯。」夏雪聽話的點頭,哼著歌走上樓梯,去她自己的房間。

這就是夏雪現在的生活,安穩而舒適。她還記得七年前剛剛和媽媽來到這塊陌生土地的情景,一切都是陌生的,心中滿是對未來的迷茫和不安。她們這兩個來自台北都市人在這裏彷彿是異類。

是張石開幫助了她們,這個善良的農場主在第一次見到向晴后就驚為天人,夏雪的懂事聽話也讓他心生憐愛。就這樣,他常常出現在她們生活中,在她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提供無私的援助。與夏仲文相比,張石開沒有出色的相貌,沒有浪漫的氣質,也沒有他卓越的才華。但他的踏踏實實,他的勤勞務實,卻讓向晴母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還記得那個雨霧蒙蒙的春天,空氣中瀰漫着萬物復甦的青草氣息。夏雪牽着媽媽的手,在牧師面前將自己唯一的親人交付到另一個人手中。那個人有着寬闊的肩膀,善良醇厚的微笑。夏雪知道,媽媽找到了她的幸福,而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姐姐,在這裏我開始了全新的人生。我覺得很幸福,很滿足。如果你看到媽媽這幾年臉上祥和平靜的笑容,你就會明白她有多快樂。

你呢?雖然我不知道你和爸爸到底在哪裏,但是我相信我們一定會重逢。

我希望你幸福,和我們一樣的幸福。一定會的!」

坐在書桌前,夏雪慢慢合上日記本,本子的封面上貼著一張發黃的相片,相片中一對年幼地女孩站在蒲公英田裏正對着滿天飛舞的羽絨揮動雙臂。

童年時的回憶一幕幕在夏雪眼前回放,把日記本擁到胸前,夏雪喃喃自語:「小冰,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呀!」

「……白雪公主從此和王子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下課鈴將夏冰由夢中喊醒,有一瞬間她迷糊地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但只是抬一抬頭,看着講台上口沫橫飛的物理老師捧著課本勤奮佈置作業的樣子,她就立即回歸現實——她在這裏,一個叫做大連的城市,城市裏某個高中校園的某間教室里。

是啊,她以為她在哪裏?童年時媽媽給她講白雪公主故事的粉紅色嬰兒房裏?那實在是久遠久遠到只有夢中才會出現的地方。而現在,「媽媽」和「幸福」這樣的字眼就像童話一樣不可實現。

「夏冰,放學了,一起走吧!」同班同學陳倩儀走到她座位跟前。

「嗯,就來。」夏冰點點頭,伸了一個懶腰。

周圍的同學已經三三兩兩地走出教室。黃昏時分,對這些正在發育中的青少年們來說,沒有什麼比趕回家去吃熱騰騰的晚飯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當然,除了夏冰。

一想起回去之後將要面對的狀況,她不由皺起眉頭,手中的動作也越來越慢,她實在討厭那個冷冰冰沒有一點人氣的「家」。

「今天晚上得好好研究這張志願書了,你想過要考哪所大學嗎?」揮舞著上午才發下來得高考志願書,陳倩儀問著夏冰。

「大學?上大學是你們這種幸福的人的專利,噯,沒那個福份啊,這是我的命,我認了!我得面對現實,走我該走的路!」夏冰聳聳肩,有氣無力地邁出教室,寂靜的走廊上迴響着空洞的腳步聲,一如她的內心,「我能上完高中就算不錯了。」

「別太消極,也許情況很快會好起來,你爸不是快出獄了嗎?」陳倩儀安慰著身旁的夏冰,她家離夏冰家很近,因此夏冰家的情況她都很清楚。

「唉,出獄了又怎麼樣,」夏冰長嘆一口氣,「我才不敢指望他呢!每次到監獄去看他,都是那個死樣,木無表情,一聲不吭的,我還怕他出來以後,我又多一個包袱。照顧兩個老傢伙已經夠嗆了!」

「不管怎麼着他也是你爸呀。」

「是嗎?」夏冰反問著,嘴角掛着嘲諷的冷笑,「我倒希望沒這麼個爸爸,如果他沒有把我生出來就更好!」

「你呀!」陳倩儀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好,中學六年的同校,她看着夏冰從開朗熱情變得死樣活氣,這能怪誰?

「這呀,都是命!」夏冰不耐煩地擺擺手,「哎喲,我得趕快走,要不就遲到了。」說着便匆匆朝樓下停車棚跑去,她的那部老坦克自行車正停在那裏。

「喂,你上哪兒去呀!」

「還能去哪兒?兼職唄……」空洞地走道里回蕩著夏冰的聲音。

「你到底兼了幾份差使呀?」看着夏冰遠去的身影,陳倩儀喃喃自語,第一次體味到一種悲涼的感覺。

夏冰的路是孤獨的,也許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陪她一起走。

鐵鏽斑斑的自行車在馬路上艱難行進著,夏冰已經習慣了自行車各個部件在運作時發出吱吱呀呀的囂叫聲,更習慣路人們在看見一個俏麗的學生騎着一部完全夠得上扔進垃圾桶標準的自行車時所露出的詫異眼神。

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如果連活着都是那麼辛苦的事,那麼別人的眼光算個屁!」夏冰冷笑着,夜風吹亂她的長發在夜色中揮舞著妖異的姿勢。

天色已經漸暗,前方的道路顯得暮色沉沉,辨不清方向,也許她的人生正是如此,永遠在暗色中行進,找不到一絲亮點。

爺爺大小便失禁,奶奶整日整夜的哭泣,家裏的存款用盡,債主們衝進門來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搬走……惡夢般的往事直到現在每每想起,都能讓她駭出一身冷汗。

三年前,仲文的合伙人攜卷工廠訂單款項逃到國外,於是債主們把無辜的仲文告上法庭,以商業欺詐的罪名起訴,最終將他投入監獄。這場劫難對夏冰一家是毀滅性的打擊,一夜之間夏冰的爺爺中風癱瘓,奶奶刺激過深神志不清。諾大的重擔直直的落在尚未成年的夏冰身上。

「是命啊,你真是個沒福氣的孩子。」奶奶蒼老而隱藏着惡毒詛咒的話語又在耳邊迴響,夏冰狠狠搖頭,將雜念甩到腦後。用力地踩着自行車,朝今天打工的地方前進,打工,打工,這才是活下去的根本啊,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小雪,這就是我的生活,對於人生我已經沒有什麼期望了。如果幸福真的存在的話,那也一定不屬於我。我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放眼望去,茫茫的世界竟然都是陌生人。小雪,如果你能感應到我的絕望,那就祝福我吧,祝福我早日脫離這惡夢的日子,無論用什麼交換,哪怕是和魔鬼交換靈魂也沒有關係。小雪,你聽到了嗎?」

「小冰!」

夏雪從惡夢中驚醒,夢中她看到年幼時的夏冰掉入黑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轉而她又漂浮在漆黑的激流中,被層層漩渦席捲,朝她伸出乞求的手臂。

「是夢,幸好是夢。」夏雪安慰著自己,窗外陽光正好,小冰一定正從甜美的夢中醒來,迎接新的一天。

「小姐,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走下樓梯就看見家裏的傭人張嫂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新鮮的火腿煎蛋和三明治,在她的座位前還放着一杯冒着熱氣的牛奶,繼父一向堅持孩子長身體的時候要合理的膳食和充足的營養,而夏雪略顯削瘦的體型成了他重點補充的對象。

「小雪啊,周末也這麼早起啊?」正在桌上看報的張石開朝繼女露出開心的笑容,「友好和友明要有你一半勤勞和聽話我就不用這麼操心啦。」

「爸,你大早就煩心這些事,小心長白頭髮哦!」夏雪咬了一口煎蛋和繼父打趣。

友好和友明是張石開和亡妻所生的一雙兒女,可惜兩個孩子生性嬌縱,仗着家裏有點錢就無法無天,讓張石開甚為頭疼。如今看到夏雪的乖巧聽話更是後悔沒有花時間好好教育他們。

「不要老說友明和友好,他們畢竟是孩子,會傷自尊心的。」抱着一大捧百合走進門的向晴正巧聽到他們父女倆的對話。

「自尊心?他們要是懂自尊這兩個字就好了。」張石開從鼻子裏哼了一口氣,對自己的兩個孩子實在沒什麼信心。

「哇,百合好香,是從山上摘的么?」夏雪故意放大語氣打斷父母的爭論,她也不喜歡友好和友明,他們總是找機會欺負她,但她不想這樣的話題影響父母一天的好心情。

走到媽媽面前幫她把花插到花瓶里,夏雪故意把花放到張石開面前。

「真好看。」夏雪讚美着,對着繼父做鬼臉。

張石開笑了,能夠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兒也就夠了,是不是自己生的有什麼關係。

「金針山上的野百合已經不可以摘了,小雪啊,這是爸爸苗圃里人工培育的新品種。」看着眼前怒放的白色花朵,張石開語重心長的對着女兒念叨,「你以後一定要找個好老公,幫爸爸振興家業啊,這麼大個果園和苗圃就指望着未來的女婿嘍!」

「爸,你胡想什麼呀!」夏雪在繼父的打趣下漲紅了臉。

愛情,對她來說實在是個太遙遠的字眼。

不是嗎?

午後的一場雷雨,讓正在逛街的夏雪措手不及。

遙遙地看見原處有的一座騎樓有避雨的地方,於是想也不想朝那裏奔去。

「哎唷!」

夏雪驚呼,剛剛跑到那裏一個收勢不及便和另一個躲雨的人撞在一塊兒。

「小姐,你沒事吧」

一個低沉而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轉過身正對上一雙有神而俊挺的眼睛。

「我沒事。」夏雪輕聲道謝,眼前這個年輕男子英俊的面容竟然讓她覺得有些局促。她微微邁開幾步,身子縮在騎樓的邊緣處,和他格出一段安全距離。

「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

男子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和她說話。夏雪抬起頭,看見他正脫下身上的外套遞到她面前。

「你這是——」夏雪詫異地看着他。

「別誤會,你身上都淋濕了,如果覺得冷的話,這件外套可以穿上。」男子朝她微笑,他沒有忽略她被雨打濕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再一次,夏雪仔細地打量這眼前的人,他有一雙溫柔含蓄的眼眸,穿着米白的休閑上衣、灰藍色長褲,顯出他的頎長與氣質乾淨。

彷彿有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了她的內心,夏雪只記得自己獃獃的接過他的外套,獃獃的披上,獃獃地讓自己的鼻翼周圍充斥着他衣服上清爽而好聞的味道。有始而終,她的心劇烈地跳動着,撲通,撲通,在她耳邊形成心動的節奏。

那個雨天,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佔據她記憶的男子。

「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帥不帥啊,有黎明那麼帥嗎?」

「你有沒有問他名字,電話號碼啊?不然以後怎麼聯繫呀?」

「還有,還有——」

「什麼都沒有!」夏雪大喝一聲,終於打住了永希喋喋不休的詢問。

「人家只是好奇嗎?」永希有些委屈地看着她,難得從夏雪嘴裏聽到她對某個男子的仰慕之情,這實在是讓她好奇,究竟是這樣的男子才能讓夏雪念念不忘。

「不過是一面之緣。」夏雪悠然的嘆息,心底有一抹失落。

那個雨天,她和他萍水相逢,雨過天晴之後,便各自東西,唯一留駐的便是對方清晰映入記憶的面容。

「啊,那以後豈不是見不到了?」永希扼腕。

「看緣分吧。」

玻璃酒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節奏歡快的旋律在餐廳洋溢。

「我們順利畢業乾杯!」

「預祝大家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學!」

畢業在即,夏雪和班裏的同學聚在學校附近的餐廳聚餐,一個月後大家就要各奔東西,對未來的不可預期的展望和對同學的離愁使這次聚餐氣氛異常熱烈。

「可以請你跳舞嗎?」某男生藉著酒意終於鼓起勇氣,邀請暗戀了三年的夏雪跳舞。

「好啊!」夏雪欣然應允。

舞池裏儘是同學們兩兩成對的身影,永希和班上最瘦弱的男生配成一對,盡在舞池當中表演誇張而高難度的動作,惹得邊上的同學笑得東倒西歪。

「小姐,陪我們跳一曲吧。」

原本和樂的氣氛,在出現兩個太保之後立刻變調。這兩個太保一眼相中了夏雪,推開與她共舞的男生,對她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

「對不起,我不和陌生人跳舞。」夏雪冷冷點頭,轉身即走。無奈,無論她走到何處,這兩個太保就把她擋在何處,大有非跳不可的架式。

「妹妹,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嗎,安慰一下咱兄弟倆寂寞的心情嘛。」把夏雪圍着中間,兩個小太保逐漸把她包圍。

「喂,喂,你們以為玩老鷹抓小雞啊,別碰她!」一旁的永希看出不對,立馬出頭拉開夏雪,「要跳自己跟自己跳!」

「關你屁事!母豬!」太保惱羞成怒,一把把永希推到地上。

場面頓時混亂,原本跳舞的人群紛紛停下腳步。夏雪同班的男生沖了過來。

「你們少欺負人!」

「欺負了又怎麼樣?」

當場兩撥人馬就打在一塊,現場只聽見桌子移動,餐具碎裂,有人呼痛,有人尖叫的混亂聲音。可惜沒多久,向來只把力量放在書本上的男生顯然出於弱勢,幾記重拳男生們便各個臉上挂彩趴在地上。

就在兩名太保得意洋洋時,一個人影快速移近,閃電般左右出拳,兩個太保同時被打中。兩人向後退了幾步,痛得以手掩面,抬頭看來者何人。

「人渣!!」

站在他們面前的黑衣男子不屑地從嘴裏吐出兩個字,顯然這個稱謂再度激起太保的鬥志。他們兩個同時想他出拳,三個人再次在舞池裏纏鬥了起來。

「你沒事吧。」永希擠到夏雪身邊,拉了拉她衣袖打算和她趁亂開溜,可是拉了幾次夏雪竟然毫無反應。

「怎麼啦?」

「是他。」夏雪喃喃地說着,眼光緊緊纏繞着在舞廳中央與太保拳來腳往的身影。

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雖然無數個雨天,她坐在窗前回味兩人相遇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她從未奢望自己還能夠再次遇見他。

然而,現在,他就在這裏,在她面前,在她不到50公分的距離。夏雪痴痴的想着,渾然不覺危險正在臨近。

一把本來射向黑衣男子的彈簧刀由於失了準頭正不偏不倚地朝夏雪的方向飛來。

「小心!」眾人驚呼,眼看夏雪閃避不及。

一道身影撲向夏雪身側,將她猛地一拉,刀險險從她臉側飛過,深深刺進身後的桌腿。

「謝謝!」夏雪狼狽的躺在來人的懷中,抬起眼眸,視線所及又是那雙有神而俊挺的眼眸。

「警察來啦!」身後有人打呼,兩個太保早已不知逃到哪裏去了。

一方手帕遞到夏雪面前,黑衣男生將夏雪扶起,輕聲在她耳邊低語:「你的臉髒了,擦擦吧,我先撤了!」

夏雪接過手帕,獃獃地看着黑色地身影從窗枱飛過,消失在夜色中。

「哇,好像俠盜羅賓哦,真是我的偶像!」永希對着他的背影嘖嘖稱奇,「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遇見這個奇人。」

還能遇見嗎?夏雪在心底默默問自己。她知道不管如何,今夜他已經深深嵌入她的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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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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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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