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獵人

一 獵人

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倆聚在一起,是一種奇特命運的安排。我看你是變成野蠻人的文明人,而你看我則是天意要變為文明人的野蠻人(是何意圖,我也不得而知)。我們二人從兩個極端進入人生,你到我的位置上來安歇,而我也曾坐過你的位置:因此,我們倆看待事物的觀點,也勢必截然相反。可是,對你我來說,這種地位的變動,究竟誰是最大的贏家,誰是最大的輸家呢?只有神靈知道,因為最無知的神靈,也比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聰明。

我母親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個花月①,距今就有——

①即5月——作者原注。

七十三次降雪①了。那時,西班牙人剛在彭薩科拉灣落腳,還沒有一個白人到路易斯安那定居。我剛剛數到十七次落葉②,就和父親,烏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戰,對抗佛羅里達強大的部落摩斯科格。我們和西班牙人結為同盟,在莫比爾河的一條支流上激戰。然而,阿里斯古依③和馬尼杜神不助我們。結果敵人獲勝;我父親戰死,我在保衛他時兩處負傷。唉!當時我怎麼沒有下到靈魂國④呢,也免得後來在世上屢遭不幸!可是神靈卻另有安排:我被潰逃者帶到聖奧古斯丁⑤——

①以降雪計年,即73歲——作者原注。

②以落葉計年,即17歲。

③即戰神——作者原注。

④即地獄——作者原注。

⑤聖奧古斯丁:美國最早的城鎮,由西班牙人始建於1565年。

來到西班牙人新建的這座城鎮,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礦山。幸而,一位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輕和淳樸所打動,收留了我,把我介紹給他胞姐。他名叫洛佩斯,是卡斯蒂利亞地區人,沒有妻室,同胞姐一起生活。

兩位老人待我十分親熱,精心培育我,給我請來各科的家庭教師。我在聖奧古斯丁住了三十個月,厭倦了城鎮的生活,眼看着越來越委靡不振:我時而直愣愣的,一連幾小時凝望遠處的密林冠頂,時而坐在河邊,凄苦地注視着流水。我想像著這波浪所流經的一片片樹林,心靈便充滿孤獨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換上土著服裝,一手拿着我的弓箭,一手托著歐洲人的衣裳,去見洛佩斯。我把那套衣服還給我的慷慨的保護人,撲倒在他腳下,不禁淚下如雨。我咒罵自己,譴責自己忘恩負義,我對他說:

「我的父親啊,到頭來,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過印第安人的生活,就非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詫異,他想打消我的念頭,向我指出我會碰到的危險,可能會重又落入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見我義無反顧,便失聲痛哭,緊緊摟住我,高聲說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復你作為人的獨立性吧,洛佩斯絕不想剝奪你的自由。我若是還年輕,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裏也有我的甜美回憶!),把你送回母親的懷抱。回到森林之後,你有時也要念起收留過你的這個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愛人類的時候,記住你對人心的第一次體驗,就完全有利於這種愛。」

最後,洛佩斯祈禱上帝保佑,儘管我拒絕信奉基督徒的上帝。接着,我們就揮淚而別。

我這樣忘恩負義,不久便受到了懲罰。我缺乏經驗,在樹林中迷了路,正如洛佩斯所預言的那樣,被一夥摩斯科格和西米諾爾人捉住。他們一看我的服裝、頭上插的羽毛,就認出我是納切斯人。他們見我年輕,捆綁我時繩索勒得不太緊。那伙人的頭領叫西馬乾,他問我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烏塔利西的兒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雄頭皮的密斯庫的後裔!」

西馬乾對我說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這烏塔利西的兒子,你這密斯庫的後裔,這回痛快了;一到大村子,就把你燒死。」

我介面說道:「那好極了。」隨即就哼唱起我的輓歌。

我儘管被俘,頭幾天就禁不住讚賞起我的敵人。這些摩斯科格人,尤其他們的盟友西米諾爾人,都那麼歡歡喜喜,洋溢着愛和滿足。他們的步履輕捷,待人平和而胸懷坦蕩。他們愛講話,講起來口若懸河,語言和諧優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長雖然上了年紀,也不減淳樸快樂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鳥兒,一聽見子孫唱起新歌,就要隨聲附和。

隨隊同行的婦女見我年紀輕輕,都表露出一種溫存和悅的憐憫、一種善氣迎人的好奇。她們問我有關我母親和我幼年的情況,想知道我的苔蘚搖籃是否吊在楓樹的花枝上,是否由風兒推著在小鳥兒窩邊搖擺;繼而,又問我的心態,提出一大串問題,問我是否夢見過白鹿,秘谷中的樹木是否教會我戀愛。我天真地回答這些母親、妻子和女兒的問題,對她們說:

「你們是白天盛開的鮮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樣愛你們。男人一離開母腹,就是要吮吸你們的乳頭和嘴唇。你們的話有魔力,能撫慰所有痛苦。這就是生下我的人對我講的,可是她再也見不到我啦!她還對我說,處女是神秘的鮮花,到僻靜的地方才能找到。」

這些讚美深得這些女人的歡心,她們塞給我各種各樣的小禮物,給我送來核桃醬、楓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來裝飾我的貝殼、為我墊著睡覺的苔蘚。她們同我一起唱歌,歡笑,繼而想到我要被燒死,又紛紛流下眼淚。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邊緣宿營。我坐在「戰火」旁邊,由一名獵人看守,忽然聽見草上悉索的衣衫聲音,只見一位半遮面紗的女子來到我身邊坐下。她的睫毛下滾動着淚珠,而胸前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她美得出奇,臉上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貞潔和激情的光彩,特別引人注目,具有無法抵禦的魅力。她不但非常美,而且極其秀雅溫柔,眼神里流露出銳感多情和極痛深悲;那粲然一笑,更是美妙絕倫。

我以為她是「臨刑之愛的貞女」,即派到戰俘身邊給他墳墓施魔法的貞女。我一確信這一點,雖不懼火刑,心裏也一陣慌亂,結結巴巴地對她說:

「貞女啊,您配得上初戀的愛情,生來不是為了臨刑之愛的。一顆很快就要停止跳動的心,很難回應您的心聲。怎麼能將死和生結合起來。您會引得我苦苦留戀人生。但願另一個人比我更幸運,但願長長的擁抱將青藤和橡樹結合起來!」

於是,少女對我說:

「我根本不是『臨刑之愛的貞女』。你是基督教徒嗎?」

我回答說,我從未背叛過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聽了我的答話,渾身不禁一抖,她對我說:

「真可憐,原來你是個地道的邪教徒。我母親讓我入了基督教。我叫阿達拉,父親就是戴金手鐲的西馬乾、這一部落武士的首領。我們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了那裏你將被燒死。」

阿達拉說罷,便起身走開了。

(夏克塔斯講到此處,不得不中斷敘述。往事像潮水一般,沖入他的腦海,失明的眼睛湧出淚水,流到飽經風霜的面頰上,好似深藏地下的兩股泉水,從亂石堆中滲透出來。)

(老人終於又講道:)

我的兒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稱,其實很不明智。唉!我親愛的孩子,人眼睛瞎了,還能流淚!一連好幾天,首領的女兒每晚都來和我說話。睡眠從我眼中逃逝,阿達拉佔據我的心,猶如祖居的記憶。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將出水的時分,我們踏上了阿拉丘亞大草原。草原四周丘巒連綿不斷,林海疊浪連天,有檸檬樹林、玉蘭樹林和綠橡木林。首領高喊一聲到達,隊伍就在山腳下扎了營。我被看押在稍遠一點兒的地方,靠近在佛羅里達十分有名的「自然井」,綁在一棵樹腳下,由一名頗不耐煩的武士守着。我被看押在那兒不大工夫,阿達拉就從泉邊的楓樹林出來,她對那摩斯科格英雄說:

「獵人啊,你若想去打狍子,那就讓我來看管俘虜吧。」

武士一聽首領的女兒講這話,高興得跳起來,他從山丘頂直衝下去,在草原上撒腿飛跑。

人心的矛盾多麼奇特啊!我已經像愛太陽一樣愛這位姑娘,那麼渴望向她傾吐內心的秘密,不料事到臨頭,我卻心慌意亂,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覺得這樣單獨面對阿達拉,還不如投進泉里喂鱷魚。荒原的女兒也和她的俘虜一樣六神無主,我們倆都默不作聲,我們的話語讓愛神給奪去了。阿達拉終於鼓起勇氣,這樣說道:

「武士啊,捆綁得並不緊,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我一聽這話,舌頭又大膽起來,回答說:

「捆綁得並不緊,姑娘啊!……」我卻不知該如何把自己的話講完。

阿達拉猶豫片刻,又說道:「逃走吧。」她隨即給我解開捆在樹上的繩索。我抓住繩索,又塞到這敵對部落的姑娘手中,強迫她美麗的手指握住,高聲對她說:「繩索拿過去,再捆綁上!」

「您真是喪失理智了,」阿達拉聲調激動地說道,「不幸的人啊!你還不知道自己要被燒死嗎?你想怎麼樣呢?你沒有想一想,我可是一個令人畏懼的首領的女兒啊!」

「從前,」我熱淚滾滾,回答說,「母親也用海狸皮包着我背在背上,父親也有一個漂亮的茅屋,他的狍群飲遍了千百條湍急的溪水。可是如今,我沒了家園,到處流浪,一旦死了,也沒有個朋友用草蓋住我的遺體,以免招來蒼蠅。誰也不會理睬一個不幸的陌生人的遺體。」

這番話深深打動了阿達拉。她的淚珠滾落到水泉里。我激動地又說道:

「啊!你的心聲,如果跟我的心聲一樣該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的天地嗎?森林不是有我們的藏身之所嗎?生在草房木屋的兒女要想幸福,還需要那麼多東西嗎?比新郎的初夢還美麗的姑娘啊!我最親愛的人啊!要敢於跟我一道走。」

這就是我所講的話。阿達拉則柔聲回答我:

「我的年輕朋友,您學會了白人的花言巧語,不難欺騙一個印第安姑娘。」

「什麼!」我高聲說道,「您稱呼我為您的年輕朋友!唉!如果一個可憐的奴隸……」

「那好吧!」她說着,就伏到我身上,「一個可憐的奴隸……」

我又熱切地說道:「用一個吻來保證你的誠意!」

阿達拉聽從了我的懇求,猶如一隻小鹿用嬌嫩的舌頭勾住吊在陡峭山崖的藤蘿粉花上,我也久久懸掛在我心愛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親愛的孩子,痛苦和歡樂僅有颶尺之隔!阿達拉給我愛的第一個信物,又恰恰要毀掉我的希望,這誰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白髮啊,聽見首領的女兒講出下面這樣的話,你該有多麼驚詫:

「英俊的戰俘啊,我簡直瘋了,順從了你的慾望。然而,這種熾烈的戀情會把我們引向哪裏?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遠拆散

……我的母親喲,你乾的是什麼事兒啊?……」

阿達拉戛然止聲,不知什麼致命的秘密,剛要說出口又咽了回去。她的話把我投入絕望的境地。我高聲說道:

「那好吧!我也會像您一樣殘忍:我絕不逃走。您會看到我在熊熊的火焰里,您會聽見我的皮肉被火燒得吱吱的響聲,讓您興高采烈吧。」

阿達拉抓住我的雙手,高聲說道:

「可憐的年輕異教徒,你實在叫我憐憫!你是想讓我哭碎了心嗎?真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逃走!阿達拉喲,你母親把你生下來多麼不幸啊!您怎麼不跳進水泉里喂鱷魚呢!」

這時,太陽西沉,鱷魚開始吼叫起來。阿達拉又對我說:「我們離開這兒吧。」於是,我拉着西馬乾的女兒來到山腳下。這裏,群山猶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個綠色海灣。這裏荒野十分壯美,一片靜謐。仙鶴在巢中鳴唱,樹林回蕩著鵪鶉單調的歌聲、虎皮鸚鵡的鳴叫、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諾爾牝馬的嘶鳴。

我們幾乎是默默無言地漫步,我走在阿達拉的身邊,而她還拿着我強塞回去的那段繩索。我們有時潸然淚下,有時又強顏歡笑,時而舉目望天,時而垂頭看地,側耳聆聽鳥兒的歌聲,抬手遙指西沉的落日,兩個人親熱地手拉着手,胸口忽而急促起伏,忽而和緩寧貼,還不時地重複夏克塔斯和阿達拉的名字……啊!戀愛的第一次漫步,這種記憶無疑十分強烈,哪怕經歷了數十年的磨難,還依然攪動着老夏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蕩著熾熱愛情的人,多麼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丟下慷慨的洛佩斯,還要不顧一切危險去爭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剎那間就改變了我的志趣、決心和思想!我的故土、家園和母親,甚至等待我的慘死,我都統統置於腦後,凡是與阿達拉無關的事情,我都轉而漠不關心了。我無力達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回孩童的狀態,非但不能絲毫規避等待我的種種不幸,而且連吃飯睡覺也得讓人照顧了!

我們在草原上遊盪之後,阿達拉再次跪下求我離開她,可是無濟於事。我卻和她針鋒相對,說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樹上,我就自己回到營地。她被迫無奈,只好滿足我的請求,指望下一次來說服我。

次日就決定我的命運了。大隊人馬快到西米諾爾人首府科斯考維拉了,便停在一座山谷里。這些印第安人,聯合了摩斯科格人,組成了克里克聯邦。到了深夜,那位棕櫚之國的女兒又來看我,把我帶進一大片松樹林,再次懇求我逃走。我先不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迫使這隻驚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遊盪。夜色極美,天神抖動着浸透松樹清香的藍色長發,我們還嗅到淡淡的龍涎香,那是伏在河邊檉柳叢中的鱷魚身上散發出來的。皓月當空,沒有一絲雲彩,清輝灑在密林朦朧的樹冠上。周圍寂靜無聲,惟聞遠處響徹幽林的難以名狀的和鳴,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上哀嘆。

我們從樹木之間的縫隙望見一個手執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喚醒大自然的春神。那是個戀人,要到心愛姑娘的茅屋去探詢自己的命運。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對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滅火炬而蒙上面紗,那她就是拒絕求婚。

那武士隱身在暗地兒里,輕聲歌唱:

我要搶在太陽腳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頂,

要尋找我那單飛的鴿子,

來到這片橡木林。

我給她戴上貝殼項鏈:

三隻赤貝象徵我的愛,

三隻紫貝表示我的不安,

三隻藍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銀貂一樣亮;

米拉的頭髮,

稻田的輕浪;

米拉的嘴唇,

鑲珍珠的紅貝殼;

米拉的乳房,

孿生一對白羊羔。

但願米拉吹熄,

我的這支火炬!

但願她的嘴唇,

給它撒下快樂的陰影!

而我要讓她受胎懷孕。

她那豐滿的乳房,

將維繫着祖國的希望;

而我抽著和睦的煙斗,

俯身搖籃瞧我的兒郎!

啊!我要搶在太陽腳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頂,

要尋找我那單飛的鴿子,

來到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這麼唱着,他的聲音深深地攪動了我的心靈,而阿達拉的臉也陡然變色了。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顫抖起來。然而,另一個對我們倆同樣危險的場面,轉移了我們對這一情景的注意。

我們經過一座嬰兒的墳丘。這座墳丘在兩個部落的邊界,照習慣壘在路邊,好讓去水泉的青年婦女將無辜孩子的亡靈招入腹中,將其帶回家園。這時,我們看見一些新婚女子渴望做母親的溫馨,來到這裏,她們以為瞧見孩子的靈魂在花朵上飄蕩,便微微張開嘴唇,要把它迎入體內。繼而,那真正的母親來了,她將一束玉米、幾朵白色百合花放在墳頭,又往泥土上灑些自己的乳汁,然後坐到濕潤的草地上,聲調哀婉地向她的孩子訴說:

「我的新生兒啊,你躺進大地的搖籃,為什麼我還要為你流淚呢?小鳥兒長大了,就應當自己去覓食,可是它在荒野里找到的,儘是苦澀的籽粒。至少你還不懂得傷心流淚;至少你的心沒有受到世人貪婪的威脅。花蕾在花苞里就枯萎,帶着全部芳香逝去,如同你呀,我的兒子!帶着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搖籃里的人多麼幸福啊,他們只了解母親的微笑和親吻!」

我們的心情已經非常沉重,更哪堪這種戀情和母愛的場景;這些場景彷彿在追逐我們,一直追到這迷人心性的荒野里。我將阿達拉抱進密林深處,對她講的那些話,如今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卻尋覓不到了。我親愛的孩子,南風吹過冰山,便失去熱氣。老人心中對愛情的追憶,也像日落後寂靜籠罩村野時,那沉靜的月輪所反射的太陽的火光。

誰能拯救阿達拉?誰能阻止她沉迷於本性?無疑只有期待奇迹,而這奇迹果然發生啦!西馬乾的女兒向基督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地,熱切地向她母親和聖母祈禱。勒內啊,正是從那時起,我才更好地認識了這種宗教:在莽林之中,在這生活物品極度匾乏的境地,這種宗教卻能恩賜給不幸者千百種東西;而且,藏身這密林里,形影相伴,遠離人世,這一切都會給感情的激流推波助瀾,惟有這種宗教能遏制感情的激流,戰而勝之。啊!淳樸的野姑娘,無知的阿達拉,她跪在一棵倒下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壇那樣,正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上人向上帝祈禱,在我看來,她是多麼神聖啊!她那雙仰望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閃著虔誠和愛的淚花的面頰,此刻像天仙一樣美麗。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她要飛起來上天了;還有好幾次,我似乎看見神靈踏着月光降臨,似乎聽見他們停歇在樹木的枝葉間:須知基督徒的上帝要召回在岩洞裏的隱修士,就是派遣這些神靈。我傷心不已,惟恐阿達拉很快要飛離大地。

這工夫,她淚如泉湧,簡直痛苦萬分,我看着不忍,可能就要同意逃走,不料密林中吼聲驟起,只見四個武裝的漢子朝我撲來:我們已被發現,首領發令追捕我們。

阿達拉像位王后,舉止神態十分高傲,她不屑於對幾個武士說話,只是驕矜地瞥了他們一眼,便跑去見西馬乾。

她什麼也沒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數倍增,捆綁我的繩索也加了幾條,還把我和情人拆開了。五個夜晚過去,我們望見坐落在查塔尤齊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們立刻給我戴上花冠,給我的臉抹成紅一塊藍一塊,還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並把一隻切切古埃①塞到我手裏——

①野人的一種樂器——作者原注。

我就這樣被裝飾成祭品,在人群一陣陣喊叫聲中,走進了阿巴拉丘克拉。我的命算完了。這時響起貝螺聲,米可王,或部族首領下令集會。

我的孩子,你了解野人對戰俘所施的酷刑。基督教的一些傳教士冒着生命危險,懷着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許多部族,說服他們用比較溫和的奴隸制替代了殘酷的火刑。當時,摩斯科格人還沒有採用這種慣例,但是許多人都表明贊同。這次米可王召集各部頭領,就是議決這個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審議地點。

聯席會議亭,就坐落在離阿巴拉丘克拉不遠的孤丘上。這座圓頂的建築很美觀,有三圈亭柱,全是經過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圓柱從外往裏越來越高,越來越粗,而數量逐圈減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主柱頂端拉出皮帶,連接其他的柱頂,望上去就像展開的圓扇。

聯席會議開始。五十位穿着海狸皮長袍的老人面對門口,坐在亭中的幾排台階上,大頭領坐在中間,手上拿着半截塗成戰爭顏色的和睦長煙斗。老人的右側還有五十位穿着天鵝羽毛裙的婦女。武士頭領們則站在左側,他們手執大斧,頭插羽翎,手臂和胸膛塗了血。

中心柱下點燃了會議之火。首席巫師身披長袍,頭上頂着一隻製成標本的貓頭鷹,由八名執事簇擁著,往火上澆灑樹脂,向太陽獻祭品。這三排老人、婦女和武士,以及這些祭司、這種祭品、這種繚繞的煙雲,所有這一切給會議增添了莊嚴的氣氛。

我全身捆綁着,立在會場中間。祭祀一結束,米可王便發言,簡單說明這次聚會的議題,然後將一串藍項鏈擲到場地,以表示他本人的意見①——

①藍項鏈象徵和平,紅項鏈則表示戰爭。

接着,鷹部落的頭領站起來,這樣說道:

「我父米可王、鷹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龜部落的頭領、姥姥和武士,我們絲毫也不要改變祖先的習俗,燒死我們的俘虜,絕不要削弱我們的勇氣。人家向你們建議的是白人的習慣,只能是有害無益。你們要擲出紅項鏈,這就代表了我的意思。我講完了。」

說罷,他將紅項鏈擲進場地。

一位老嫗站起來,說道:

「我的鷹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樣精明,卻像烏龜一般緩慢慎重。我要同您一起磨亮友誼之鏈,一起栽種和平之樹。真的,我們祖傳習俗的有害部分,還是改變為好。我們要保留為我們種地的奴隸,不要聽俘虜的慘叫,那會驚擾母親的身孕的。我講完了。」

一時間會場亂紛紛的,那場面好似暴風雨中大海的洶湧波濤,好似狂風席捲秋天的枯葉,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衝起的蘆葦,又好似密林中一大群亂吼亂叫的麋鹿,那些頭領、老嫗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竊竊私議,有時輪流發言,有時又七嘴八舌,利害相衝突,看法不一致,眼看會議要不歡而散。然而,老習慣最後還是佔了上風,我被判處火刑。

不過,有一種情況推遲了我的刑期:「鬼節」或者「萬靈節」臨近了。照習俗,過「鬼節」期間不能處死任何俘虜。我被嚴加看押,再也見不到阿達拉,毫無疑問,頭領們將西馬乾的女兒打發走了。

這期間,方圓三百法里的各部落,都成群結隊趕來歡慶「萬靈節」。在一片開闊地搭起了長棚。到了正日子,家家戶戶都從各自的墳穴挖出父輩的骸骨,按家族依次掛到「祖先公祠」的牆壁上。外面風聲怒吼(已颳起風暴),林濤呼嘯,瀑布轟鳴,而各部落的元老就在父輩的骸骨上,簽訂和平與聯盟的協定。

慶祝活動有喪葬遊戲,賽跑,玩球,抓-骨等。兩個處女奮力爭取一根柳棍,她們的乳峰接觸了,柳棍舉過頭頂,四隻手飛快爭奪,美麗的赤足攪在一起,兩張嘴相遇了,柔和的氣息混雜起來;她們俯下身時,長發也相交織;她們瞧瞧自己的母親,就不禁臉紅①了。大家鼓掌喝彩。巫師則乞求水神米查布,講述狩獵神討伐惡魔馬齊馬尼杜的戰爭。他說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阿塔罕前克因喪失童貞,才被趕下天國,而兄弟間又仇殺而血染大地,讀神者糾斯克卡殺害了正義者塔胡伊斯察侖,於是天神發怒,降下大洪水,僅有瑪蘇一人乘樹皮船倖免於難,而派出的烏鴉則發現了大地;他還說,由於丈夫的美妙歌聲,美人恩達埃才得以脫離陰間②——

①土著青年極容易臉紅——作者原注。

②參看古希臘神話傳說:色雷斯的詩人和歌手俄耳南斯善彈豎琴,琴聲能讓猛獸俯首,頑石點頭。妻子歐律狄刻死後,他追到陰間,用琴聲打動了冥后,冥后才允許他把妻子帶回人間。

做完遊戲,唱完讚歌,大家又準備給祖先永久安葬。

查塔尤齊河邊挺立的一棵野生的無花果樹,因民眾的膜拜而聖化了。處女們常到那裏洗自己的樹皮裙,再掛到這棵古樹枝上,任荒野的風吹拂。人們就在那裏挖了一個巨大的墳坑。他們唱着悼歌走出祠堂,各家各戶捧著先人的聖骨,來到公墓,將骸骨放下去,一層一層排好,每具都用熊皮和海狸皮隔開。墳頭堆起來了,栽上了「哭泣和安眠樹」。

我親愛的孩子,可憐這些人吧!正是習俗特別感人的這些印第安人,正是曾對我表示過熱切關懷的這些婦女,現在都大喊大叫要求處死我;各個部落也推遲了行期,以便開心地觀賞一個青年忍受酷刑。

大村莊北面不遠有一座山谷,谷中生長一片名為「血林」的杉樹柏樹林。去那裏要經過一處廢墟,但這廢墟的由來已無從知曉了,是如今已不知其名的一個部落的遺跡。這片樹林中央有一塊圓形空場,正是處決戰俘的刑場。他們歡呼雀躍,把我押去。大家都忙着準備處死我:已經豎起了阿里斯庫伊木柱,大斧砍倒了松樹、榆樹、柏樹,火刑柴堆搭起來了;觀賞的人則用材於和枝杈搭起看台。每人都想出施刑的新招兒:有人要薅我的頭皮,還有人打算用灼熱的斧頭燙我的眼睛。我開始唱起自己的輓歌:

摩斯科格人啊,

我向你們挑戰!

我絕不怕酷刑,

瞧我是條好漢!

我就是蔑視你們,

看你們不如婦人。

我父親烏塔利西,

是米斯庫的兒子;

他開懷暢飲的酒壺,

是你們勇士的頭顱。

你們一個個枉費心機,

聽不到我心一聲嘆息。

一名武士被我的輓歌所激怒,他一箭射中我的胳臂;我就說了一句:「謝謝你呀,兄弟。」

劊子手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在日落前,行刑還沒有準備就緒。他們又問巫師,而巫師則禁止他們驚擾黑夜的神靈,於是我的刑期又推遲到第二天。然而,印第安人觀賞行刑之心迫切,想天亮之前及早做好準備,都不肯離開「血林」。他們燃起熊熊的篝火,開始宴飲和跳舞。

這期間,他們讓我仰卧著,繩索捆住脖頸、雙腳和兩臂,再緊緊綁在插進地里的木樁上;而幾名武士躺在繩索上睡覺,我稍一動彈就會引起他們的警覺。夜深了,歌聲漸漸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紅的光了,照見幾個還在走動的土著人;大家都睡覺了,隨着人聲漸趨微弱,荒野的聲響卻逐漸加強:喧鬧的人聲話語,避讓給森林悲風的嗚咽。

時已半夜,一個剛做母親的印第安少婦忽然彷彿聽見頭生兒要奶的叫聲。我凝望着在雲彩里遊盪的彎月,心裏思索自己的命運,覺得阿達拉是個無情無義的魔鬼,在我寧受火刑而不願離開她,現在要受刑之時,她卻拋下我不管啦!然而我總感到一直愛她,為她死了也高興。

我們沉醉在快樂中的時候,常有針刺般的感覺猛醒,好似警告我們珍惜很快逝去的時光;反之,在極痛深悲的時候,不知是什麼壓力使我們入睡,眼睛哭累了自然要合上,可見天主的慈悲能一直體現在我們的不幸中。我就是不由自主,進入不幸者有時體味到的沉睡狀態。我夢見有人在給我卸下鎖鏈,只覺得一陣輕鬆,彷彿一隻救援的手打開緊緊束縛我的鐵鏈的感覺。

這種感覺變得十分強烈,我不禁睜開眼睛。在雲縫透出的月光中,我隱約瞧見一個白色長長的形影,正俯身悄悄為我鬆綁。我正要叫喊,嘴卻被一隻手給捂住了,我也認出眼前是何人。只剩下一根繩索了,但是完全讓一名武士的身體壓住,要割斷就得碰着他。阿達拉剛一下手,那武士就半醒來,抬起身子,瞧見一動不動凝視他的阿達拉,那印第安人以為是廢墟精靈,又趕緊閉上眼睛躺下去,並祈求馬尼杜神保佑。繩索割斷了,我站起身,抓住阿達拉握著另一端遞給我的一張弓,跟隨我的救命恩人走開。然而,我們的周圍處處都是危險!我們忽而要踩着正在酣睡的士著人,忽而又受到哨兵的喝問,阿達拉則改變聲調回答。忽而小孩啼哭幾聲,忽而狗叫幾下。我們剛剛走出不祥之地,喧囂之聲便震動整個森林。宿營的人全醒來,點起上千支火把,只見士著人舉着火把四處奔跑。我們加速逃開。

當晨曦照亮阿巴拉契灣時,我們已經跑遠了。阿達拉,我的救命恩人,阿達拉,又同我一起到了荒野,永遠屬於我了,我是多麼幸福啊!但我的舌頭不聽使喚,講不出話來;我雙膝跪下,對西馬乾的女兒說:

「男人不算什麼,而神一顯靈,他們就更微不足道了。您是個神,您在我面前顯靈,我連話也講不出來了。」

阿達拉微笑着把手伸給我,說道:

「我只好跟您走,因為沒有我在身邊,您就不肯逃走。昨天夜裏,我用禮物買通了巫師,用燒酒灌醉了劊子手。既然您為了我送命,我也應當為了您甘冒生命危險。對,邪教徒青年,」她又用令我恐懼的聲調補充道,「犧牲是相互的。」

阿達拉將細心帶來的武器交給我,接着便給我包紮傷口。她用番木瓜葉給我擦拭,淚水灑在我的傷口上。我對她說:

「這是油膏,你塗在我的傷口上了。」

「我擔心這別是毒藥。」她答道。她從胸衣上撕下一條來當紗布,再用她一束頭髮將傷口扎住。

土著人酗酒是一種病態,喝醉了很難醒過來,這無疑阻礙了行動,頭幾天他們沒有追趕我們。後來即使再尋找,他們也很可能往西追去,認為我們要逃往密西西比河一帶。然而,我們卻取道樹榦長青苔的方向,由北極星指引前進。

不久我們就發現並沒有逃脫危險,前面是望不到邊的荒野莽林。我們缺乏林中生活經驗,離開了我們真正要走的路,這樣盲目往前走,會有什麼結果呢?我看着阿達拉,時常想起洛佩斯讓我讀過的夏甲①的古老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發生在別是巴荒漠裏,當時人的壽命等於橡樹的三倍——

①據《聖經-舊約》中記載,夏甲是亞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與亞伯拉罕生子以實瑪利。待撒拉生子之後,夏甲和以實瑪利就被趕出門,在曠野流浪,幸得神助。傳說以實瑪利成為阿拉伯人的祖先。

阿達拉用榛樹的里皮為我做了件斗篷,因為我幾乎赤身裸體;她還用箭豬的鬃毛給我縫了一雙香鼠皮鞋。我也同樣着意為她打扮,時而路經印第安人荒冢采些藍錦葵,編了花冠給她戴上,時而又用杜鵑花的紅籽給她做成項鏈;然後,我就微笑着,欣賞起她那令人稱奇的美貌。

我們遇到河流,就乘筏子或泅渡過去。阿達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們游過僻野無人的水流,宛若一對出行的天鵝。

白天特別炎熱,我們往往躲在雪松的青苔之下。佛羅里達地區的樹木,尤其是雪松和綠橡,幾乎都生白色苔蘚,從樹枝一直披到地面。在夜晚的月光下,你在光禿禿的曠野,猛然見到身披這種白裝的一棵獨立的橡樹,就可能以為是拖着長紗巾的幽靈。白天的景色也十分瑰麗,因為大批彩蝶、鮮亮的麗蠅、蜂鳥、綠鸚鵡、藍(木堅)鳥落在苔蘚上,好似白色羊毛掛毯上,由歐洲工匠綉了鮮艷的花鳥圖案。

我們休息乘涼的地方,正是天賜的這種令人愉悅的客棧。有時風從高空吹下來,搖動這棵高大的雪松,於是,建築在高枝上的空中樓閣和棲息的鳥兒,以及來此投宿的行客,都飄搖浮動起來,而從這活動的建築的拱廊里發出千聲嘆息:舊大陸的奇景名勝,根本無法與這荒原的奇觀相比擬。

每天夜晚,我們都燃起一大堆篝火,還搭個旅行窩棚:立起四根木樁,蓋上樹皮就成了。我若是打到野火雞、野鴿或者野雞,我們就把獵物吊在長竿的頂端,另一端則插進橡木火堆前的泥地里,就讓風兒去翻轉倒個兒。我們吃一種叫石牛肚的苔蘚、樺樹的甜皮,以及有桃子和覆盆子味道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樹果、黃櫨樹果,則為我們的餐桌增添了美味。我有時還到蘆葦叢中,尋找一種開喇叭花的植物,只因花中蓄滿一杯甘露。我們感謝上天:上天在腐臭的泥沼中,給柔嫩的花莖注入這樣純凈的泉水,就像將希望注人憂傷破碎的心,又像讓美德放射光芒,照亮悲慘的生活。

唉!不久我就發現,我誤解了阿達拉表面的平靜。我們越往前走,她的神色也越憂傷了。她時常無緣無故就顫抖起來,並且急忙回頭瞧瞧。我捕捉到了她那深情的目光,先是凝視我,然後又極度憂鬱地仰望蒼天。尤其令我惶恐的是,她靈魂深處隱藏着一個秘密、一個念頭,從她的眼神我隱約看出來了。她拉近我又推開,激發起我的希望又摧毀它;我以為在她心中進了幾步,卻發現自己還在原地。這話她對我講過多少回:

「我年輕的情郎啊!我愛你,就像愛午間的樹蔭!你就像鮮花盛開、清風徐吹的荒原一樣美。我一俯身靠近你,渾身便顫抖;我的手一放到你的手上,便覺得自己要死去。你躺在我的懷裏休息的那天,風吹起你的頭髮,拂在我臉上,我就覺得是看不見的精靈在輕輕地觸摸。是的,我見過奧康涅山上的小山羊,聽過年長者的談話;然而,羊羔的溫馴、老人的智慧,都不如你的話語有趣和有力。可是,可憐的夏克塔斯喲,我永遠也不會作你的妻子!」

阿達拉心中宗教和愛情不斷矛盾:她那脈脈溫情和貞潔的品性、驕傲的性格和極度的敏感、在大事上表現出的高尚心靈和在小事上表現出的一絲不苟,這一切使她成為我無法理解的人。阿達拉這種人,對一個男子的影響力不會小:她滿懷激情,充滿力量;對她要麼崇拜,要麼憎恨。

我們急速奔走了十五個夜晚,進入阿勒格尼山脈,到達流入俄亥俄河的田納西河的一條支流。有阿達拉的指點,我用冷杉的根須縫合樹皮,再塗一層李樹的樹脂,造了一隻小舟。然後,我和阿達拉乘舟順流而下。

漂流到一個岬角的拐彎處,左岸出現斯梯哥愛的印第安村落,及其金字塔形墳冢和頹敗的木屋,右岸可見克歐山谷,以及谷口那喬爾村舍,彷彿懸掛在喬爾山的正面。我們順着河流穿越懸崖峭壁,一衝出來便望見落日的景象。這荒野的幽境還從未有人來打擾。沿路我們只見到一個印第安獵人,他拉弓兀立在岩石巔頂,酷似在山上為荒原守護神豎起的一尊雕像。

我和阿達拉以沉默融人這寂靜的場景。突然,流亡的姑娘激動憂傷的聲音劃破長空,她為遠離的家園而歌唱: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密西西比的藍鴉如若問:

「為什麼你這樣哀怨?

『難道這裏沒有濃蔭,

難道沒有綠水藍天,

沒有各種各樣的食品,

不如你們那裏的森林?

佛羅里達的亡命-答道:

「對,我的窩在茉莉花間,

誰能把它給我搬運?

你們這裏可有

我那陽光下的大草原?」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長時間跋涉多麼艱難,

遊子坐下,慘淡容顏。

他望着四周的屋頂,

卻沒有一間供他宿眠。

他去敲人家的房門,

為求宿在門外放下弓箭。

房主人連連搖手拒絕;

遊子又拾起弓箭前行,

重又返回那曠野荒原!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圍着爐火講述美妙的故事,

心中的深情化作娓娓長談。

生活中一天也少不了愛,

這已是古老悠久的習慣;

從來沒有離開家園的人啊,

就是這樣度過一天又一天!

他們的墳冢就在本地,

每天都有落日相陪伴,

還有那宗教的魅力,

以及友人和淚的懷念。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阿達拉這樣唱着,哀怨的歌聲沒有任何聲響來打斷,只陪隨着我們的小舟撞擊水波的汩汩聲。僅僅經過那麼兩三處,歌聲被微弱的迴音迎去,那迴音又連上更弱的迴音,越傳越遠,就好像有一對生前和我們同樣不幸的情侶,被這哀婉動人的曲調所吸引,正在峰巒之間,和著裊裊的餘音自憐自嘆。

然而,在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終在眼前,甚至包括我們的不幸,都在每時每刻使我們倍加相愛。阿達拉身體開始乏力了,激情在壓垮她的身體的同時,也要戰勝她的德行了。她不斷地禱告祈求她母親,似乎想要安撫那惱怒的亡靈。有時她問我,是否聽到一種怨忿的聲音,是否瞧見從地里竄出的火焰。我雖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終燃燒着慾火,想到我們也許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愛妻摟在懷裏,於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個窩棚,我們二人就此隱居起來。可是,她每次都拒絕,對我這樣說:

「我年輕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戰士對家園應盡的義務吧。同這種義務相比,女人又算什麼呢?鼓起勇氣,烏塔利西的兒子,千萬不要抱怨自己的命運。男人的心猶如海綿,在風平浪靜時飲著清波,而當天氣惡劣、風急浪高的時候,它又漲滿了濁水。難道海綿有權說:『我原以為永遠不會起風暴,太陽永遠不會灼熱烤人』嗎?」

勒內啊,你若是懼怕意亂心煩,那就避免孤獨: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將這種激情帶到荒山野嶺,那就等於放虎歸山。我們憂心忡忡,既怕落入敵對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傷,猛獸吞噬,而且很難找到些許食物,也不知道往哪裏去,種種磨難彷彿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場不測的風雲,將我們的磨難推到了極端。

那是我們逃離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頭上,已經進入「火月」①,氣象表明要有暴風雨。大約印第安老嫗將耕杖掛上香杉枝頭,鸚鵡飛回柏樹洞的時刻,天空就開始陰雲密佈了。僻野的聲響止息了:荒原一片沉靜,森林也無處不寂然無聲。不大工夫,沉雷就從遠方滾滾傳來,延伸到同世界一樣古老的森林,產生了隆隆的迴響。我們怕被河水吞沒,趕緊上岸,躲進一片森林——

①即七月份——作者原注。

這是一片沼澤地。我們艱難地走在菝葜藤蔓拉成的拱頂下,穿過葡萄藤、靛藍、胡豆等攀援植物,雙腿就像絆到羅網一樣。鬆軟的草地在腳下顫動,我們隨時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險。無數昆蟲。巨大的蝙蝠遮住我們的眼睛;響尾蛇到處噬噬作響,而且躲避到這裏的狼、熊、美洲獾、小型虎,吼嘯之聲在林中回蕩。

這工夫,天越來越黑,低垂的烏雲壓到樹林的冠頂。忽然一道閃電,劈開雲層,飛快地劃出菱形的火焰。一時西風猛吹,烏雲翻滾,森林也為之俯首,天幕不時拉開縫隙,露出新的蒼穹和火熱的原野。這景象多麼駭人,又多麼壯觀啊!樹林遭雷擊起了火,大火拖着長發蔓延,濃煙火柱直衝雲端,而烏雲又向大火傾泄霹靂閃電。這時天神顯威,沉沉的黑暗覆蓋了群山;在這天地混沌中,升起陣陣混雜的喧囂,有狂風的怒吼、樹林的呼嘯、猛獸的嗥叫、大火的喧騰,以及迅雷不斷落入而熄滅的嘶鳴。

天神作證!在這種時刻,我眼裏只有阿達拉,心中只想着她。我到一株傾斜的樺樹下,護住她免受暴雨的拍擊。我乾脆坐到樹下,把心愛的人抱在膝上,用雙手暖和着她的赤足,而心中的歡悅,要勝過新婚女人初次感受到胎兒的蠕動。

我們傾聽着狂風暴雨的咆哮,忽然我感到,阿達拉的一滴熱淚掉在我胸口,我便高聲說道:

「心靈的暴風雨啊,這可是你的雨滴?」

接着,我緊緊摟住我的心上人,又說道:

「阿達拉,你一定對我瞞着什麼事兒。我的美人兒啊,打開你的心扉吧!讓朋友看到我們的心靈會大有種益!你一直守口如瓶,還是把你這痛苦的隱衷講給我聽聽。哦,我明白了,你流淚是思念家園。」

阿達拉立刻反駁道:

「人子啊,我怎麼會為家園流淚,既然我父親並不是出生在棕櫚之地?」

「什麼?」我深感詫異,又介面道,「你父親根本不是棕櫚之地人!那麼是誰把你生在這世上?請回答我。」

於是,阿達拉講了下面這番話:

「我母親同西馬乾武士結婚時,帶去的嫁妝有三十匹良種牝馬、二十頭水牛、一百桶橡籽油、五十張海狸皮,還有許多其他財物。但是早在婚前,她就同一位白皮膚青年相戀。然而我母親的母親卻潑了人家一臉水,硬逼我母親嫁給高貴的西馬乾,他酷似一位國王,被老百姓奉若神明。不過,我母親卻告訴新郎:『我已經懷孕,殺了我吧。』西馬乾卻回答說:『天神不准我干出這樣的大壞事。我絕不會給您毀容,既不削您的鼻子,也不割您的耳朵,因為您講了實話,沒有欺騙我。您肚子裏的孩子就算我的種;等到布穀鳥飛走,月亮第十三次放光時,我再看望您。』在這期間,我從娘胎里生出來,開始長大,像西班牙人,又像野蠻人那樣驕傲,母親讓我成為基督徒,好讓她和我父親的上帝也成為我的上帝。後來,愛情的憂傷又來拜訪,她便下到鑲了獸皮的小洞穴,永遠不出來了。」

這就是阿達拉的身世。我又問她:

「那麼,我可憐的孤女,你父親是誰呢?世人怎麼稱呼他,他以哪個神命名?」

「我從未給我父親洗過腳,」阿達拉答道,「我僅僅知道他和他姐姐住在聖奧古斯丁,他一直忠於我母親。他以天使菲力浦為名,而世人則稱他洛佩斯。」

我一聽這話,不禁驚叫一聲,響徹整個僻野;我的激動的叫聲匯人狂風暴雨的喧囂。我把阿達拉緊緊摟在胸口,失聲痛哭,高聲說道:

「噢,我的妹妹!噢,洛佩斯的女兒!我的恩人的女兒!」

阿達拉大吃一驚,問我為什麼這樣衝動;然而,她一得知洛佩斯就是在聖奧古斯丁那個慷慨收養我的人,我為了自由才離開了他,她也不禁又困惑又歡喜。

這種天緣巧合真叫我們的心承受不了:這一兄妹情誼突如其來,又為我們的愛增添一層愛。從今往後,阿達拉再搏鬥也無濟於事了:我感到她徒然用一隻手護住胸脯,做了個異乎尋常的舉動;而我已經緊緊摟住她,已經陶醉在她的氣息中,已經在她的嘴唇上嘗到了愛情的全部魅力。在雷鳴電閃中,我仰望天空,當着上帝的面緊緊摟住我的妻子。這樣婚禮的盛典,配得上我們的不幸和我們的偉大愛情:壯麗的森林搖動着藤蔓和樹冠,作為我們床策的幃幔和天蓋,一棵棵燃燒的松木便是我們婚禮的火炬;泛濫的河水。怒吼的高山,這既可怕又偉壯的大自然,難道是為了欺騙我才佈置成婚禮的場面,怎麼就不能在這種神秘的施暴中,讓一個人的幸福躲藏片刻!

阿達拉已經半推半就,我到了幸福的時刻,突然一道閃電,劃破重重黑暗,照亮瀰漫着硫磺氣味的森林,緊接着一聲霹靂,在我們跟前擊倒一棵大樹。我們趕緊逃開。咦,真叫人驚訝!……在霹靂之後的寂靜中,我們聽到鈴聲!兩個人都驚呆了,側耳細聽這深山老林中多麼奇特的聲音。這時,遠處傳來一條狗的叫聲,它越跑越近,越叫越歡,跑到我們跟前,高興得拉長聲叫喚;一位老隱士手提風燈隨後趕來,走出黑洞洞的森林。他一看見我們,便嚷道:

「謝天謝地!我找了你們好久!暴風雨一開始,我們這狗就嗅到你們的氣味,是它帶我來到這裏。仁慈的上帝!他們多年輕啊!可憐的孩子!他們遭了多大罪!好啦,我帶來一張熊皮,可以給這位年輕女子披上;我這葫蘆里還有點酒,感謝上帝這種種恩賜!上帝大慈大悲,善行是沒有止境的!」

阿達拉跪到修士面前,說道:

「祈禱師啊,我是基督徒,肯定是上天派你來救我的。」

「我的孩子,」隱修士將她扶起來,說道,「我們通常是在夜晚和暴風雨中,敲響傳教會的鐘,召喚外地來的人。我們還效仿阿爾卑斯山和黎巴嫩的弟兄們,教會這隻狗發現迷路的行客。」

至於我,我稍許聽懂點兒隱修士的意思,覺得他的善舉大大超出人的行為,自己彷彿在作夢。我藉著小燈的微光,隱約看見他的鬍鬚和頭髮濕漉漉的,面孔和手腳都被荊棘劃出一道道血印。我終於高聲說道:

「老人啊,你的心腸太好了,難道你就不怕雷擊嗎?」

「怕呀!」老人又熱情地說道,「有人處境危險,而我能幫助他們,還顧得害怕!那樣的話,我就不配當耶穌基督的僕人了!」

「你可知道,我並不是基督教徒呀!」我又對他說道。

「年輕人,」隱修士答道,「難道我問過你信奉什麼宗教嗎?耶穌基督沒有說過:『我的血將洗凈這個人,不洗那個人。』他是為猶太人和異教徒殉難的。他看待所有人都是兄弟,都是不幸者。我在這裏為你們做的事無足掛齒;你們到別的地方也能得到救護,但是這份兒光榮絕不會再落到神父頭上。我們這些渺小的隱修士,如果不是上天使命的粗糙工具,又能是什麼呢?就連我主都手舉十字架,頭戴荊冠,勇往直前去拯救人類,那麼還有哪個戰士會膽小而後退呢?」

他這番話打動了我的心,我的眼睛不禁充滿讚佩和溫情的淚水。傳教士又說道:

「我親愛的孩子,在這一帶叢林里,我管理著一小群你們的弟兄野蠻人。我在山裏的洞穴離這裏不遠,同我一道去暖暖身子吧。你們到那裏找不到舒適的生活條件,但是總歸有個寄身之處。這還要感謝上天的慈悲,因為不少人還無處安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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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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