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這不是好日子。雷伊娜留在那裏也不是好日子,她被廣播電台製造的神秘氣氛感動了;電台每時每刻在召喚:「我們是上帝的眼。我們是上帝的目光。推動太陽和所有星星的全部恩惠,阿門。」心裏挂念著西邊三百五十公里洛斯托爾多斯修道院發生的事情而不動彈,也不是好日子;無論到哪裏去都不是好日子,因為雷伊娜想着要面對大街上那沒完沒了的示威遊行:拿不到工資的教師,處於貧困之中的退休人員,上不了課的大學生。這個倒霉的國家究竟落人了什麼樣的深淵啊?如何從這沒有盡頭的萎靡狀態中振作起來呢?雷伊娜想:「我寫的東西能幫助解決什麼問題嗎?揭露潰瘍能有什麼幫助嗎?我想毫無用處,沒有什麼幫助,在這個聾子居住的沙漠裏,大家都要在面對空虛的哀求中死去。」

儘管如此,當雷伊娜冒險坐上卡馬格博士派遣的司機加專車前往洛斯托爾多斯修道院時,僅僅一個模糊不清的車隊就攔住了她的去路:從歐伯利茲科大街到五月廣場,九輛卡車昏睡般地緩緩前進,一路上留下陣陣彷彿肺病患者咳嗽般的喇叭聲。其餘的都保持沉默:無邊的城市固執地不說話。來到每一座教堂門口,她看見的情況的確如此,大群朝聖者聚集在一起,他們手持長長的點燃蠟燭,貼著牆根向前移動。她聽見幾聲低沉的陰間祈禱聲:「基督徒們,來吧!」隨後,司機懷疑地指給她看:沿着邁普大街向北去,一支沒有盡頭的隊伍在行進,人人渴望看到那棵神聖的檸檬樹,哪怕遠遠地瞅一眼也行。

耽擱了半小時,她和司機才到達通向西邊的出口;又用了半小時才駛人七號國道,從那裏再轉向阿索特阿。德卡蘭薩的省級公路。中午時分,她和司機已經來到真正的鄉下。

七月的天空雲彩很薄,幾乎是透亮的,散發着非洲般的炎熱:潘帕草原的季節從來不遵守自然的節奏,習慣於隨心所欲的變化。轎車穿過麥田,地里一片綠色,麥子剛剛吐穗;其他的土地也剛剛翻地、耕種。經過薩拉多河以後,一切都是乾燥的,到處有揚塵的旋風。母牛們在那黃色的旱地和骯髒的房屋之間以聖女般的耐心走動着;從公路上看去,受旱風的影響,房屋裏沒人居住。

下午三點鐘,她和司機一進入洛斯托爾多斯市就迷了路。太陽高高掛在天空中央,所有的建築物看上去一個模樣:商店和門廳反反覆復一個樣;無論哪個十字路口也找不到街道的名字。司機兩次停車,詢問住宅裏面是否有人。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靜。雷伊娜心裏想:城市比人變化快。有過這樣的事情:我走進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電影院,從那家電影院裏出來到走進墨西哥一家電影院,可是墨西哥城幾十年沒有變化。這裏是一處沒有圖畫的迷宮,最糟糕的迷宮。大約三點二十分,司機幾次從把他和她帶進死胡同的路上退出來;反覆進退的結果讓他倆聽到了從遠方一處高音喇叭裏面向西方播送的一首過時的樂曲:艾雷諾演唱的《時裝商店的姑娘》。雷伊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憶起自己在少女時代某個聚會上聽着這首可怕的曲子扭動的情景。但是現在讓她感到有趣的是:這個曲子成了指南針,多虧了它,司機很快把車子開到了中央廣場,在那裏解放者玻利瓦爾騎在馬上的雕像高高地屹立在幾棵半死半活的樹冠之上。教堂的大門一一地打開了。六個身穿濯足節(在復活節前的星期四。)紫袍的男子肩扛着基督受難像,舉行宗教遊行。隨後出來一個手搖香爐的教士,他小心翼翼地搖晃着香爐,害怕香火弄髒他的飾帶。接着是一群由老年婦女組成的唱詩班,她們尖聲唱着《基督徒們,快來!》,頑強地與高音喇叭里播送的《時裝商店的姑娘》比賽。教堂旁邊的咖啡館里有人告訴他倆如何回到省級公路上去,然後轉向阿索特阿。德卡蘭薩。

雷伊娜說,已經差一刻四點了。七點鐘舉行晚禱。

當他倆遠遠看到那位女施主的莊園時,好像沒有到達什麼新地方。管家和佃戶柵門大開地等候着他倆的到來;他們騎在幾匹瘦馬上,帶領轎車穿過兩排白楊樹,來到一塊佈滿沙土的窪地前。管家說,水源被人切斷了。我們已經從井裏打水灌滿了浴缸,是為夫人沖涼準備的。房間里的空氣是靜止的,保持黑暗狀態,因為光線會帶進來熱氣——管家如是說,白天不能進陽光,晚上不能進蚊蠅。雷伊娜感到房間的空氣從來沒有流通過,空氣的年齡比她大,可能就是她死後這裏的空氣也不會變化。這種充滿了智慧與回憶的空氣,讓她覺得不是好兆頭,因為這些空氣早已經耳聞目睹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就是那些好像蓋着裹屍布一樣防塵套的扶手椅,就是那瓷磚地面,也沒有這些空氣知道的事情多。走在瓷磚地上,她的腳步聲留下來黑洞洞、響亮的回聲,比《時裝商店的姑娘》還難聽的飢腸轆轆的聲音。

無論如何,差十分六點的時候,她一切都準備好了,在浴盆里沖了涼,灑好了總是隨身攜帶的法國香水,打扮成上個世紀貴婦人的模樣:頭戴黑色披巾、身穿黑色長裙和總可以讓人看到胸脯上有幾顆雀斑的花邊黑襯衫。房間里有個褐色小桌,那是管家事先為她安排的,安放時特別小心不讓外面熱氣進來,小桌旁邊是張大床,上面掛着一頂厚實的蚊帳,肯定會讓人度過一個幽閉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夜晚。雷伊娜在桌旁坐下,抓緊時間記下一些想法,將來用做文章的背景資料。她發覺自己的語言有些反常,流露出對總統和總統府神父厚顏無恥地欺騙公眾的行為的憤怒,但是她覺得自己還能在寫作時控制這種憤怒情緒。她心裏想:她敘述的口氣越是中性,越是把她和事實拉開距離,讀者就越會相信她。她想:「我不是現實。可是不把現實寫出來也就不會有任何現實。卡馬格博士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卡馬格在等着她的電話。六點整,她的電話來了。他想把雷伊娜要做的事情逐一檢查一遍。他對她說:「如果你失敗了,咱們明天的頭版開『天窗』!」手機里不時地發出爆裂聲,與靜電的摩擦聲交織在一起。

雷伊娜說:「因為空氣不流通。這裏沒有空氣。衛星信號過不來。只有塵土和一道白光,一切都聽不見。」

「你說什麼?」卡馬格問她。

「我不會失敗的。」雷伊娜邊說邊向外邊走廊轉移。

「我可不敢肯定。我們派過去的人到現在還是兩手空空。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座堡壘的人口。那位女施主已經給院長打了電話,通知他:你要參加晚禱儀式。她要我保證:你不向任何人提任何問題。如果你開I:1,那就是禱告。她有一筆農機貸款沒有還上,因此不願意跟政府鬧翻。這話如果她早說,我就不派你去了。」

「博士,別擔心。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已經打電話給院長了,通知他:差一刻七點我到達那裏。他派個修士在門口等我。他們要我的身份證和介紹信。核實過一切之後,他們會把我領到女施主家屬的跪椅處。」

「你不會有麻煩的。我知道他們會放你進去的。」卡馬格說。「不清楚的是進去以後你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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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是說過總統會看我的大腿嗎?從現在起,您就別抱幻想啦!我穿的是修女的長裙。沒有化妝。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毫無魅力。你越是想像事情將如何如何發生,事情就越會變得不同。博士,等一切都結束了,八點鐘,我給您打電話。梵蒂岡方面有什麼反應嗎?」

「那邊已經是晚上了。教皇吃晚飯去了。我們跟教廷的新聞發言人談了一下。他不做評論。他們要研究研究情況。」

「那就祝我走運吧。」

卡馬格給她派遣的司機自以為無需幫助也能在那沙漠荒原里找到方向。驕傲讓他迷了路。他兩次駛入困境,在一次返回原路的過程中,險些陷入泥沼。雷伊娜到達修道院時遲到了十分鐘。她從遠處就聽到了修士們已經開始唱讚美詩了。教堂很簡樸,沒有什麼裝飾,但是巍然屹立在一座幾乎看不見的小山包上:在這樣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彷彿是上帝的呼吸。這正是前來迎接她的那位修士說的話:「從這裏可以聽見上帝的呼吸。」對此,她用惟一知道的拉丁文回答說:「上帝是尊貴的。」她低着頭走進正在晚禱的人群中,在左邊的一處跪椅後面跪下,因為總統一人獨自佔據了右邊的位置;總統向她微微點頭。她也微微點頭,裝出羞怯、擔心、貞潔一切盡在其中的樣子。隨後,她無論起立還是跪下都遵守禮拜儀式的節拍,一面利用各種機會觀察總統。他身穿一件那種亮光光的綢衣,這足以概括他是個高雅人的想法;裏面是芥末顏色的襯衫,沒打領帶。禱告造成的不適使得眼窩格外發黑。馬上要唱第二次讚美詩了,然後就是唱誦使徒行傳以及聖母頌。總統大概正在默默祈禱教會的這套折磨快快結束,他好回到禪房一人獨處,從行囊中拿出電動性夥伴,娛樂消遣一番。

雷伊娜知道自己下面做什麼。早在與卡馬格交談之前,她已經策劃好了;只是她不願意告訴卡馬格而已。她知道該做什麼,但不曉得方法。她認出了院長,他坐在右邊一排最高的位子上,腦袋依靠在一個高高的靠背上,靠背椅上端有個光芒聳立的木雕鴿子。人們唱完聖母頌的時候,她想跪在院長面前去親吻他的雙手。再把那個有便條的信封交給院長。她是答應過一言不發,但是如果必要,她會說:「我來自捐獻這座教堂的女施主。」這話沒有半點虛假。便條很短,字字不可少。每個字都會引起院長的注意:「總統不可能看到過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您在這個神聖的家裏接待他的同時,您就變成了詐騙犯的同謀。請您再讀一讀《使徒行傳》中的《帖撒羅尼迦前書》第四章第十五至十八節。

請您注意《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複習一下《耶穌降臨的預兆》那一段吧。您想一想基督只有在末日審判那一天經過天使們預告、滿載着榮耀才回到地球上來呢。現在不是末日審判的時候。總統在濫用您的虔誠信仰,他會置聖本篤教團於荒唐可笑的境地。「簽字:」女施主特使——雷伊娜。

雷米絲「。

她事先一遍又一遍地想像過這個場面,但是從來沒有想過事情發生的順序。聖母頌的最後幾個音符隨着風琴消失了。院長滿意地微笑着起身,伸出一隻手,向總統走去。

四名修士從一個神龕里撤下那個黑色聖母畫像,安放在遊行用的木架上。雷伊娜仔細觀察聖母,覺得聖母像個懷裏抱着洋娃娃的五歲女孩,雖然樣子可怕,但是還沒到恐怖的程度:她從頭到腳包裹着豪豬刺。

當其他人開始向外移動時,雷伊娜感到自己成了一場排練糟糕的芭蕾舞的一部分:幾名總統侍衛武官和滿頭大汗的恩索。馬埃斯特羅——身穿葬儀上的黑衣服——引導總統向院長走去,個個手持本篤會的旗幡;與此同時,修士們在女施主的坐席周圍排隊站立。一隊侍童從聖器室里出來,熄滅了祭壇上的蠟燭。政府特派的攝影師從某個座位後面隱藏的角落裏鑽出來了,用快速閃光燈照亮了這個場面。這時,沒人注意雷伊娜的存在。她想:此時不行動,院長就要走掉了,那我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即興發揮的聖靈此時啟示了雷伊娜。她離開女施主坐席的位置,沒有向右邊走,因為那邊會撞上排隊的修士們;而是相反,她飛快地穿過幾排座位,來到祭壇旁,迅速向聖本篤像鞠躬之後,立刻跪倒在院長面前。她知道必需說上一句:「我給您帶來一封信,是女施主的。」一面暗示信封里有錢。更妙的是,她本能地冒出這麼一句話:「神父啊,為我祝福吧!我帶來的這些話是天上的聲音。」院長問她:「您就是那位從歐洲回來的表妹嗎?」雷伊娜沒有來得及回答。恩索一發現事情有些失控,立刻撲了過來,企圖搶走那封信:「院長閣下,能讓我看看嗎?可以嗎?」院長一面迅速把信藏進聖袍的口袋裏,一面自衛道:「絕對不行!在這個修道院裏,我們女施主送來的一切都是神聖的。」

雷伊娜送給院長一個微笑,表示感謝;然後準備去遊行。原來在門口迎接她的那個修士,沖她打手勢,請她離開那裏,因為晚禱儀式已經結束了;可是她裝作沒有看見。那個修士個子矮小,幾乎是個侏儒,腦袋縮在肩膀里。如果他不同意,看上去像是贊成;如果他同意,看上去像是反對。

他的手勢怎麼理解都可以。院長後退到祭壇旁邊,用小手指上的長指甲挑開信封。雷伊娜心裏想:他以為是一張支票呢,是女施主和她從歐洲歸來的傻表妹奉獻給上帝最高榮耀的金錢。她看到院長頗有興趣地在讀那張便條,看見他眉頭緊皺,最後雙手蒙住了前額。院長尖聲叫道:「上帝啊!饒恕我!這是違反教義的行為啊!上帝啊!饒恕我們!」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雷伊娜覺得用不着再看下去了。她溫柔地把一隻手放在那侏儒修士的肩膀上,向他指指報社的汽車——這時已經停在教堂門口等着她呢。「是我應該離開的時候了,對吧?要不然我們留下來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那修士用圓圓的小眼睛目光銳利地望着她,那是長期耐心生活磨練出來的表情。他聲音低沉地用一句拉丁文回答說:「主的羔羊啊,可憐的貴人。」

晚上八點鐘,卡馬格給她打來了電話。她發出了消息:「不會有人說什麼神秘的幻象了。總統已經去懺悔了。」雷伊娜即將寫完報道,此前她寫完了最後一段草稿,但是需要用日記核對一下:總統府的神秘幻象是一種幻覺,或者是欺騙:不可能說出真相。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幻象不是真的。

洛斯托爾多斯的修道院院長一發現自己可能由於無意中出錯而成為罪孽的同謀。便立即要求總統在一小時內離開禪房。這一系列事件發生於下午七點半。地點在教堂里。一位不肯說出姓名的現場目擊者昕見院長高聲喊道:「這是違反教義的行為啊!」與此同時,院長跪倒在祭壇前。懇求上帝饒恕。

院長跪倒的情景是假的,但是並非不可信。她把報道念給卡馬格聽,知道他興奮地贊同發表了。電話中的劈啪聲真是討厭極了。

「我現在就到你那邊去。」她聽見他說。「我已經過了盧漢。兩小時內到達你那裏。」

「出什麼事了嗎?」雷伊娜問道。

「總是要出事的。見面再說吧。」

卡馬格的聲音消失了。寫完那篇措辭嚴厲的報道之後,雷伊娜曾經想過繼續留在浴缸的冷水裏。在報道中,她又重申了致院長的便條里說過的神學道理。她裹在兩個大浴巾里,濕漉漉地就要離開浴缸,暈頭轉向地躺倒在帶蚊帳的大床上。在這個無論是黑暗還是瓷磚地都無法讓炎熱降溫的房間里,她的脊背一接觸到床鋪就立刻明白了此前從來沒有人在這裏有什麼想像或者夢想,有的只是昏昏欲睡,如同她現在心裏的要求一樣。卡馬格直接插手此事,打破了她今晚餘下的計劃。兩小時?他是這麼說得嗎?當她走出房間時,莊園的管家已經有所準備了。他們接到命令:準備最大的卧室,安排十二個人的飯食。卡馬格不是一個人來這裏。她這個人大概太乏味了,僅僅陪伴他一秒鐘都忍受不了。於是,就帶着大隊人馬出差:編審們,可能還有女秘書們,她們負責記錄他隨時隨地的指示,接聽手機;還有一群司機;還有傳真機。

雷伊娜心裏想,我糊塗了,預感不到今晚會有多少次反覆覺得昏昏欲睡。是塵土,是高溫讓她感到糊塗的;氣溫非但沒有隨着太陽下山而降低,好像反而盼望夜幕降臨以便發泄怒火似的。她自己不知道心裏是不是有塵土、好奇與無知,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真正界限是什麼。她到《日報》工作剛剛一個月,此前她認為報社的工作是福氣:她將在多個星期里戰勝一個又一個考驗,直到某個編審慧眼識人、宣佈她是個才女,或者直到哪一天在路上撞上一個不尋常的新聞——比如,這天在修道院裏的消息——並且讓她感覺到自己使出了渾身解數,感到那文字都是肺腑之言。她想達到這樣一個水平,即在審視自己的時候,心裏說:這才是我,我的身心一定要達到這個水平,因為我就是這個材料,有這樣的思想感情,有這樣的喜怒哀樂,有這樣的正義感。她想:剛才寫出來的東西就是我!一面重複說:不喜歡卡馬格。可我是誰呀?我糊塗了。現在,卡馬格會讓我更加困惑不解。我剛來報社一個月,可是已經跟社長談話了,彷彿我生下來就認識他似的。

她的血壓降得太低了,血液幾乎凍成了冰塊。如果不喝上一杯白蘭地,雙腿會發軟,難以站立。女管家告訴她:城裏有兩家酒吧,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看見有單身婦女在裏面喝酒。最好讓我丈夫陪您前往,讓他在大街上等著您。

在這漆黑的晚上,您和司機會又一次迷路的。到達那些酒館,來去用不了二十分鐘。

她在踏人第一家酒吧之前,就知道了:從來沒有女人進去過。她一看到沿着骯髒的破磚牆排列著一些桌子,就明白女人是不會來這裏的:破牆擋住了天空中幾年不動的濃煙;還有在昏暗中那圈玩紙牌的人們,紙牌上深深的皺褶如同外面乾裂的土地。她知道女人不會來這裏,還因為一個女人身上的氣味都會讓那些男人產生敵意。這些男人把妻子扔在家中,一喝酒就是兩三個小時,還假裝成沒有時間去任何地方的樣子。寥寥幾盞二十五瓦的電燈發出不死不活的光線,因為燈泡上佈滿了一層蒼蠅屎。在那個有蝙蝠洞一半大的地方敞開着一個墓室樣的黑窩,腿瘸的酒館老闆從架子上拿出和放回酒瓶,他粗心得要命,灑得到處都是殘酒的液體。

雷伊娜走到櫃枱旁邊,要老闆拿一杯白蘭地。可是,給她斟上的卻是杜松子酒。在盡頭的桌子旁邊,光線幾乎照不到的地方,三名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者在爭論什麼,完全不顧暗室里的煙氣,也沒有注意一位女同行意外的出現。其中有兩位記者是給《日報》工作的,雷伊娜在電梯里不止一次遇見過他們,但是從來沒有跟他們打過招呼。那第三名,她認不出是什麼人。那人耳旁有個收音機,他表情緊張地在重複收聽到的內容。每當出現變化莫測的間斷時,他就扭動調頻鍵;他說話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好像在發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與此同時,兩位《日報》的記者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雷伊娜一面向酒館盡頭走去一面感到敵意的臨近:每向前一步,空氣在後退,敵意仍然在前面。她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要想查明白時間可不太多了。卡馬格說,兩個小時內來到這裏。剩下不到一個半小時了。

除去這幾個外地人,酒館里好像沒有現實的感覺。住在村子裏的人們面對時間是鐵板一塊,面對記憶大概也是如此。時問從村裏經過,給人們留下印記,但是人們感覺不到。時間猶如塵土,在突然形成的灰色旋渦里,從左向右移動。塵土不停地落下,可是無人察覺。

雷伊娜來到盡頭桌旁時,喊了一聲:「英夏特!杜藍!」

那個叫英夏特的人打手勢要她別說話。可是杜藍問她:「雷伊娜,你在這裏幹什麼?你來晚了!該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這兩個男人都沒有刮臉。他們身上散發出油炸食品的氣味、香煙的氣味以及喝了啤酒以後打嗝的氣味。他們給人的印象是沒有洗澡,也沒有洗臉。大概穿的還是前天的襯衣。第三個男人說:「我不明白。十號電台說在哈查爾看見總統了,是在護林人的茅屋裏。在米特雷的人們反覆說,總統躲到那裏去了,地點在烏尼奧。」

「十號電台的說法大概是騙局。他不可能這麼快到達哈查爾。幾乎有一千公里吶。」

「他們說準備採訪總統。不可能是騙局。」

英夏特說:「那我在這裏幹什麼?我去哈查爾?我去烏尼奧?最好還是打電話給卡馬格。」

杜藍說:「不要為這麼一件蠢事就打攪卡馬格。既然他讓你寫這條短訊,那就是讓你自己做決定。」

英夏特繼續說道:「這事是讓我去辦,所以他把手機給了我。」

雷伊娜心裏想:可以告訴他倆,卡馬格正向這裏趕來。

他大概已經駛過卡門。德阿雷科了。很快要穿過大平原了,要感受到那罕見的寧靜狀態,因為在平地上一切都似乎是永遠不動的,只有天空除外:星星、雲彩、看不見地平線光芒的蒼穹,如同聽話的羊群在緩緩移動;與此同時,地球上的一切卻覺得地球沒有前進,只是從黑暗跳向黑暗。但是,如果我說出知道的事情,那他們肯定會問個沒完沒了,可我又不願意回答。明天一見報紙,他們就知道答案了。

英夏特說道:「電話里沒有信號。這很奇怪。既然咱們是在緊急狀態下,那怎麼能沒有信號呢?」

「他想開機時才開機。」杜藍說道。「為的是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來去行蹤。」

「我也很想聽聽收音機。」雷伊娜說道。「出什麼事了?」

那第三個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伸手打招呼。他紋絲不動。隨後,他把收音機放在桌子上,說道:「我已經聽到你想聽的內容了。我已經聽累了。你越聽就越不明白。」

新聞開頭的故事都是一樣的,但是後面的細節如同迷宮的根莖一般蔓延開來。新聞說,晚上差一刻八點的時候,總統結束了在本篤會教堂的隱居生活;從八點起開始絕食。

奇怪的是關於絕食的地點,說法十分混亂。在特派記者中,總統要其中兩名陪同他前往烏尼奧莊園,位於洛斯托爾多斯市三公里的地方。到達那裏以後,總統先是在埃娃『庇隆大約八十年前出生的舊址前下跪,隨後打開睡袋,喝過一杯水后便躺下休息了。那兩名特派記者聽見總統用遊絲般的聲音說了一句:「懲罰啊,懲罰!」他倆覺得總統似乎在抽泣,但是絕對無法證實,因為一隊身穿迷彩服的警衛人員突然而至,舉止粗暴地趕走了兩名記者。

其他電台斷言道,總統是在做完午禱后離開本篤會修道院的,時間大約在下午一點鐘,其安全措施之嚴密是空前的:參加晚禱儀式的是總統的一個替身——這位替身正在偏遠省份代替總統為百姓祝福和向上帝許願。根據這個說法,總統是從洛斯托爾多斯附近的一處空地乘坐朋友的私人飛機前往聖胡安省的哈查爾。一到達那裏,總統的行為就變得非常奇怪。他吩咐大家不要跟隨他。接着,他借了一位參議員的汽車開走了。誰也不知道總統是如何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到達月亮谷護林員的茅屋的。總統身穿本篤會的白色聖袍,頭戴修士的兜帽,腳踏方濟各會教士的涼鞋。

護林員明白無誤地通過電台講述道:總統在峽谷的凹陷邊緣走來走去,一面不停地禱告,彷彿被發瘋的烈日晒昏了頭一樣,護林員極力勸阻總統不要如此。聖胡安省電視台的一輛活動車已經開到軍隊設置的隔離區邊緣,從遠處對準總統拍攝:他正在攀登陡峭的岩壁。在沒有動作的時候,鏡頭就堅持拍攝岩石的「宗教強度」;岩石的各種形狀在世界史上都有記載:蘑菇形、燈泡形、露出長條黑石的山洞、泰國鳥形、男女合歡形、上帝巡遊后遺棄的圓柱船形。

另外一個特派記者此前曾經看見總統到達過瓜米尼,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旁邊是阿道夫。阿爾西那(①阿道夫。阿爾西那(i829——1877),阿根廷軍事家、政治家。1868——1874年期間任阿根廷副總統。)於一八七五年下令挖掘的水溝遺址;當年挖掘水溝的目的是阻擋納蒙古拉酋長率領印第安人的侵擾,從那時起,這道水溝就不斷地向地心深入。成千上萬的動物落入這道長達三百公里、由於土壤侵蝕而變得深不可測的水溝里。在黑糊糊的裂縫裏,腐爛的熱氣發出磷光吸引了成群的螞蟻和屎殼郎;但是沒有人能忍受得了這種氣味。儘管如此,總統卻坐在那裏,處於絕食和自我懲罰的狀態中。派遣到瓜米尼的那位記者在呼叫:「連多嗎?連多嗎?錄上我的聲音沒有?」那個名叫連多的人回答說:「聽到了,聲音很好。我馬上播出你和總統的談話。我這裏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省南部安排了專門報道。」到此為止,播音是完美無缺的。但是,連多剛一說:「先生,下午好!」靜電的噼啪聲就打斷了播音,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雷伊娜心裏想:「我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一面把收音機放在桌子上。要麼是眼下的現實僅僅是一種幻覺;要麼是新聞界在創造現實。不知道為什麼她腦海里突然冒出西班牙著名詩人貢戈拉的一首十四行詩中的三行詩句來:「夢,戲劇的作者,/在由風搭建的舞台上/常常給美人披上陰影。」可眼前這些故事不是夢。那時,人們是當真的,沒人覺得是難以置信的。如今,人們都知道了:那位懺悔的總統沒去任何一個大家看見的地方:八點鐘,他從禪房溜出來;然後從胡寧附近的一處空地坐上政府的直升機回總統府去了。次日上午,總統玩了兩個小時網球,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

雷伊娜沒有考慮那場戲的複雜性,而是在想天已經很晚了。已經九點半了。管家和司機在外面露天地里等候着。卡馬格可能已經到達門布里亞爾,現在正沿着湖畔與水渠的分界線摸索前進呢。雷伊娜把杜松子酒錢放在櫃枱上的時候,沒能躲開杜藍把她的手壓在櫃枱上。那傢伙滿嘴酒氣地說道:「寶貝,天還早,別去睡覺!幹嗎要走哇?睡覺是太早了,可是干點別的好玩的事情並不晚啊。」一股從骨子裏的蔑視湧上心頭,她推開杜藍的手,說道:「杜藍,洗洗澡還不晚。你身上臭烘烘的。就算你洗澡,一輩子也都是臭狗屎味。」她既不理睬另外那兩個男人貪婪而憤恨的目光,也不管杜藍在她身後的噓聲和叫罵:「婊子!看見這婊子的話多難聽了嗎?」

在汽車裏,她一面感到平原大地和漆黑夜晚的壓迫,一面覺得這漫長一天發生的事情都是無關緊要的。她不在乎那篇寫好的關於修道院事件的報道,因為那已經過去了,就要被遺忘了。她惟一在意的或許是——她的生活就是在重複這個「或許」——想像著卡馬格沿着漆黑的公路從盧漢到歐本德瘋人院以及恰卡布科玉米地的旅行,想像着他在說什麼和想什麼;但特別是想像著卡馬格的身體通過路上不斷失去的亮光在搖晃的情景。

大約在十點過後,卡馬格從洛斯托爾多斯打電話給她。

他的司機弄不明白到了什麼地方。他說:「我們停在一家藥房對面了。入口的招牌上沒有文字。等一等。我想是叫『聖心救助』。請你問一問管家是不是知道怎麼離開這裏。」

她重複了一遍:「聖心救助藥房。」管家打斷了她的重複:「他們走到另外一邊去了。方向亂了。告訴他們:別動。讓他們等着我。」

小小的塵埃不停地落在擺好了十二份餐具的桌子上。

女管家抱歉地說,大平原上實在太平整了,昏暗的星空看不出東南西北,村裏人誰也不肯回答迷路人的問題。她說,我看見過同一輛卡車從這裏開過去五六遍也找不到方向。雷伊娜說:「是的,要到達某個地方很困難。」女管家繼續說道:「您看看我這個樣子。要離開這裏也很困難。」

或許餐桌就這樣永遠擺下去了;很快帶花邊的桌布也就發黃了。時間已經停住了腳步,彷彿哈維珊小姐在《偉大的希望》裏的住宅一樣。而她雷伊娜呢,難道也穿上新娘禮服讓孤獨慢慢毀壞?至少,她現在還穿着晚禱儀式上同一件黑色長裙和帶花邊的襯衫。上帝啊,看看這張死人樣的面孔吧。杜藍肯定以為:建議她於點「好玩的事情」是對她的開恩呢。她得趕快去換衣服。這個家裏什麼地方能有鏡子呢?

十點半,當她剛剛找到一面鏡子的時候,卡馬格來到了卡蘭薩莊園,那精氣神彷彿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平時,他是個寡言少語、感情難以外露的人;但是,這天晚上,他神采奕奕,好像經歷了返老還童之旅。《日報》的頭號司機跟在他身後,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手裏提着一個大食盒和兩瓶法國葡萄酒。

「雷米絲!」卡馬格剛剛邁進門檻就用力喊起來。「雷伊娜。雷米絲!來啊!慶祝一下!總統讓神秘幻象見鬼去了!,」

她從昏暗的卧室里走了出來,滿腹懷疑地走近他。她本以為會闖進來一群編審加女秘書呢。她害怕再次看到杜藍。

她問卡馬格:「其他人呢?」

卡馬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吩咐膽戰心驚的女管家帶領司機去廚房,然後把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帶來的烤餅、火雞和俄式涼拌菜一一放進大盤裏。

「什麼其他人?」隨後,他用真誠驚訝的口氣問道。

這時,他才轉身看着雷伊娜。她剛剛洗過臉,淳樸的美一覽無餘。她身穿開領花裙——是在墨西哥大眾市場上買的;看上去像十九世紀恬靜的幽靈。她仍然還在困惑之中呢。困惑彷彿蜘蛛網一樣纏住了她的情緒。

她固執地說:「女管家準備了十二個人的餐具。」

「她是個聾子。我從來沒說『十二』。我說的是『二』。」

雷伊娜仍然站在那裏不動。她不知道需要防備什麼。

但是,她防備地說:「我不吃俄式涼拌菜。土豆和蛋黃油對我不好。」

「你也不喜歡烤餅,火雞有屎味。」卡馬格說道。「我認識的每個女人都對食物有某種挑剔。」

「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麼樣。對吃進身體里的東西,我是小心的。」

卡馬格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更像橫衝直撞的驢叫,似乎讓他不好意思,但是隨後就無所謂了。他站在桌旁,撫摸著文件夾,不厭其煩地講解起他們迷失在洛斯托爾多斯十字路口的詳細經過。他說,大約六點鐘就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知道了:總統對本篤會的祈禱儀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打算當天晚上就離開修道院。僅僅是恩索策劃的基督顯現在檸檬樹冠的鬧劇攔住了總統的去路。總統急於離開那裏,去玩高爾夫球,呼吸一下世俗的空氣。恩索要總統保證留在修道院,直到晚禱儀式結束。隨後,總統可以躲進烏尼奧莊園,在那裏可以假裝絕食。在那裏他可以躺到單人床上,讓人拍一兩張照片;但是接着他將立刻擺脫記者的跟蹤,自由自在地騎馬和看電視。卡馬格說:「於是,我就斷定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已經無事可做了。風暴中心已經轉移到了這裏。我用胡安。曼努埃爾。法昆多在新加坡銀行存人七百萬美元的照片排好了頭版,給你的故事空出了兩個專欄。我事先知道院長會有反應的,但是絕對沒有想到他會那麼生氣。差十分八點的時候,編輯給我念了一份修道院的公告,其中援引了直接來自梵蒂岡的指示。公告差不多重複了你在致院長信中說過的話,只不過多了一些外交辭令罷了,什麼基督只有在世界末日審判時才能回到地球上來;總統的幻覺對他本人來說可能是真的,但不適用於羅馬天主教。這以後,關於絕食的虛構已經變得荒唐可笑了。

那時我已經走到半路了,大約在卡門。德阿雷科與恰卡布科之間。既然我在報社已經沒事可做了,於是我想最好跟這個英雄事迹的作者一道慶祝打敗那頭野獸的勝利,明天早晨回到編輯部來。咱倆坐同一輛轎車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好不好?我已經告訴你的司機先走了。「

雷伊娜本來想注意傾聽卡馬格講話,但是他說得又快又亂,不給別人專心聽講的機會。女管家已經送上來烤餅,可是竟渾然不覺。這場面顯得滑稽可笑。她和他都站在桌前,上面已經擺好了飯菜,還有價值九十美元一瓶、剛剛開啟的葡萄酒。到最後,她說話了:「博士,已經十一點多了。要是再不坐下,我要累得暈倒了。」

只是到了這時,他才停止了滔滔不絕的講話。接着,在長長的一分鐘里,二人誰也沒有說話,互不對視,只是品味着美酒。隨後,她講起教堂的故事。讓她高興的是:一個像卡馬格這樣的男人,一般人很難接近他,竟然穿過大平原,跑了幾百公里,僅僅為了來陪伴她吃這麼一頓帶沙土的晚餐。有時,她覺得他的聰明思想溜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巨大的飯廳里只剩下了他那心不在焉的雙手。可是,他的聰明一回到原地,那迅速返回的閃光立刻讓她覺得他是世界的中心。

他問她:「你怎麼想起學了這麼多關於救世主的資料?

女人從來不思考這種東西。「

「您真的想知道?那您就別再老說『女人』了。也別說什麼『東西』了。有的男人喜歡編織和繡花。我對神學感興趣。」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明白你怎麼會達到這個水平。

我很好奇。「

女管家送上來火雞肉和切成兩半的西紅柿。烤餅依然未動。

「我是在修女辦的學校讀完中學的,只差最後一年。那最後一年的九月或者十月,總學分已經讀完了,我閑得無聊。為了消磨時光,就把凡是到手的書籍都讀一遍。在那幾個月里,我把胡利奧。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幾乎都看了;還閱讀了巴巴拉。卡特蘭兩部可怕的長篇小說;讀完了馬里奧。貝內德蒂的詩集,那是人家送我的生日禮物;看完了馬爾羅的《反回憶錄》;還從頭至尾閱讀了四部《福音書》。您看看真是一鍋大雜燴。《福音書》是我缺的一門必修課,內容就是周日的彌撒,教士的解釋是一回事,我的理解是另外一回事。我經常看那些沒人再看的不合乎情理的部分,雖然那個時候我把不合乎情理的內容叫做神秘的故事。我們跟院長修女上過宗教課。我在她的課上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上那堂課的前一天,我曾經琢磨過耶穌的家譜:《馬太福音》一開始有記載;等到那位修女說根據《聖經》救世主應該是大衛王的直系後裔,我覺得這不合情理,這念頭冒了出來。按照《馬太福音》的說法,亞伯拉罕是以撒的父親;以撒是雅各的父親。這個家族代代相傳,一直到大衛王。然後從大衛開始又有另外二十二個男子傳播這個神聖父系家族,直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的一個人:」馬但生雅各。雅各生約瑟,就是馬利亞的丈夫。那稱為基督的耶穌是從馬利亞生的。『我舉起手來,沒有想想下面要說的話,就開口了:』老師,大衛是約瑟的祖先,對嗎?『老師回答說:「應該是這樣吧。,她有些不耐煩了。我仍然問道:」既然耶穌是馬利亞的兒子,而不是約瑟的兒子,那怎麼可能又是大衛的後裔呢?,那修女望着天花板,嘆氣道:「雷伊娜,信仰走着我們不了解的道路。不要爭論,不要追問。應該接受。』本來,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應該聽話地坐下來了。可是我仍然站着不動並且說道:」老師,《福音書》上說得明白極了。要麼耶穌是約瑟的兒子,聖母不是處女;要麼耶穌不是救世主。『這樣的褻瀆神明激怒了老師。她們把我關在辦公室里,讓我父親來領。院長認為我瘋了。她說:「你想繼續在這個學校念書,那就在筆記本上抄一千遍這句話: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是聖母受靈孕而生下的救世主,是大衛王的直系後裔。』我哭了一個下午,一面寫我的悔罪書。我已經抄了四十遍、五十遍那句話,那時我意識到這太不公平、太殘酷了,我不想寫下去了。我寧可學校把我開除。我父親揍了我一頓;我母親去教堂為拯救我的靈魂禱告。但是,我就是不低頭。我不得不在家裏自學五年級的功課。」

卡馬格說道:「黑暗蒙蔽了你的眼睛,因為它太顯而易見了。」

「我喜歡這個說法,可是並不理解。」

「女院長認為你看到了地獄,如同《失樂園》的第一章那樣……那火焰里還沒有光明,發射出來的仍然是明顯的黑暗。」

他閉上眼睛,用英語背誦似乎是出自約翰。彌爾頓(約翰。彌爾頓(1608——1674),英國偉大詩人。代表作《失樂園》,成功塑造了魔鬼撒旦的形象,是世界文學的最高成就之一。)

本人說出的詩句來。沙塵繼續在平原上肆虐,像狗一樣頑固地非要鑽進室內不可。

「這太可怕了。」雷伊娜說道。「這裏能喝光全世界的水,可嗓子還是發乾。這裏的人口腔里充滿了裂口,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性。

「雷米絲,這就是你知道的一切嗎?耶穌基督再次降。臨的想法是不是也從你十五六歲時閱讀的《福音書》裏出來的啊?」

「是十七歲。不,當然不是。我為學校里發生的事情感到屈辱。我決心有一天回到那個教會學校里去,當面譴責女院長的愚昧無知。我好像聖靈附體一樣地拚命讀書。我發現了西班牙語版的假冒《福音書》,出版的時間是佛朗哥獨裁統治的最糟糕時期,裏面有您能想像的種種出版許可證明。我在那裏找到了《關於基督童年的敘述》,是托馬斯『以斯拉愛里達在公元二世紀寫的。我好奇地閱讀著這一章,因為正典《福音書》裏完全省略了耶穌降生到他十二歲中間的生活。這一章里描寫的耶穌性格易怒,報復心很重。

有一次,耶穌正走在村裏的時候,有人從後面跑過來,不小心推了他一下。耶穌大怒,惡狠狠地說:「你要永遠變硬了。,那人果然變硬了。耶穌還讓一個小學教師的兒子變硬,因為那小傢伙把他一個柳條筐踢壞了。情況變得非常嚴重了,根據《敘述》的第十四章的描寫,鬧得約瑟不得不要求馬利亞不放耶穌出門,因為凡是跟他有衝突的人都立刻死掉。這類的故事,我讀了很多,寫書的都是虔誠的信徒,可是都被指控為異教徒。我得出的結論是:耶穌在世期間,還有別的先知和賢人跟他一樣,他們紛紛起來反對羅馬政權,反對猶太教神父的虛偽作風。卡馬格博士,我不想再打攪您了。您看看幾點了?您把茶喝完吧。我要睡覺去了。」

女管家收走了餐具,隨着夜色逐漸佔領了每個地方,沙塵的嗡嗡聲消失了。窗外,遠處有來來去去的燈光活動。

雷伊娜想:大概是莊園里的僱工們。

女管家說:「是印第安人。他們在找剩飯。千萬別讓我丈夫看見他們,因為他會向他們開槍,好像打狐狸一樣;一天夜裏,他打倒了兩三個。」

卡馬格獃獃地望着空氣。他的熱情已經消退,或者是情緒在變化,彷彿幽靈一樣,轉移到別的興趣上去了。

「不可能打倒兩三個。」雷伊娜說道。「只是一種說法,對不對?不是真事。」

「別理睬她的話。」卡馬格問女管家:「您就是說說而已,是吧?」

「是嗎?您是說說而已嗎?」雷伊娜也問女管家。

女管家不回答他和她的問題。她進廚房去了,把火雞上客人沒吃的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隨後,她把骨頭扔向狗群。

「雷伊娜!」卡馬格說。

「什麼事?」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一聲。他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僅僅稱呼她的名字。

「假如我年輕二十歲,或者你比現在大十歲,我一定跟你結婚。」

她沖他一笑,一副同情的樣子。她微笑時上唇張得太高,結果牙床露了出來。那是個容易產生誤會的夜晚,大家言不由衷。

「博士,您怎麼會這麼想呢?如果是恭維的話,那也很少見。」

「不是恭維。我是認真的。我想跟你結婚,可是不行。

我比你的年齡大一倍。「

「比我的年齡大一倍,或者我的年齡只是您的一半,結果是一樣。不行就是不行。您孤身一人,又遠離家鄉。一個人出門在外的時候說話是很隨便的。」

「我從來不隨便亂說。我剛才說了,不行。我結婚了,不幸福;但這不是原因,因為一個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任何人都會說這種話的。我說不行,是因為咱倆太相像了。那就有可能互相傷害。」

雷伊娜覺得這番話令人寬慰地一一落下,落人一種可能有幾百年之長的常規中,但是對她來說,這個常規是新的。她感到這番話經過長期的尋尋覓覓之後,終於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地點。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糊塗了。這一切讓我困惑。」

卡馬格站起來,離開桌子,手裏端著茶杯,向廚房走了幾步。隨後,又轉回來,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隻手放在雷伊娜肩膀上。

他說:「你什麼也用不着說。你什麼也用不着想。說這些話的人是我。」

她擺脫開那隻手,緊緊注視着他的眼睛。

她說:「有些話說出來就留在心裏了,不可能留在空氣里。有人說了話,那這些話就改變了我們,儘管我們不樂意。」

他說:「也許我是不假思索說出來的。」

她說:「沒有人說話是不假思索的。我們說的一切都有內容。沒有無緣無故說話的事。」

「雷伊娜,咱倆太相像了。你看這事:咱倆想的一樣,幾乎在使用同樣的語言。火花就是這樣開始碰撞出來的。」

「如果您不是我的領導,或許我能同意這樣代價昂貴的火花碰撞。現在我說話得慎重。您知道嗎?我喜歡現在我做的事情。我喜歡寫作。我費了好大力氣才進了報社;拿到這份工作那一天,我在萊薩瑪公園的露天劇場里一人跳了一小時舞蹈。我踩上了好多狗屎,最後只好把鞋子扔進垃圾箱裏了,可是我一輩子都沒有那麼幸福過。卡馬格博士,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我不能跟文化版的編審,也不能跟總編,更不能跟您這個寶塔尖上的人物發生火花碰撞。」

「說得對。可是我並沒說咱們干那種故事還沒發生就把故事忘記了的事情。我說的是如果年輕可以跟你結婚。

這二者是不同的。「

「可是您還說了:您不行。這就更不同了。」

讓他覺得難以置信的是:他和她居然能這樣說話,談話居然能如此流暢,這是他在跟任何人相處,包括自己的女兒,都不曾感受過的。讓他吃驚的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居然讓他像個少年似的顫抖。而她呢,她不明白這天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知如何是好,感到進退兩難。她並不喜歡過分苛求自己。那時她看待卡馬格就是這個樣子:年長的先生,走路駝背,說話過分深思熟慮,體態微胖,由於年齡的關係而向前彎曲。進入她夢境的還從來沒有這種人。儘管如此,他所說的一切在觸動她的心扉,如同某種酸液在腐蝕她的心田。他說的一切讓她失去了勇氣並回憶起昔日的生活。

「我去睡覺了。」雷伊娜說道。『』我還以為今天永遠不會結束呢。「

「是的。我可以讓這一天永遠不結束。」

雷伊娜已經回到了卧室,就在她一一脫下那修女穿的不舒服的鞋子並且把那件墨西哥服裝疊好放在椅子上的同時,她聽到卡馬格在跟女管家爭論:床單太粗糙,屋子裏有牛圈的氣味,蚊帳太厚。就在雷伊娜已經穿好睡衣,盲目地梳理著長長的黑髮時;卡馬格說道:「誰要是把這屋子裏的空氣弄走了,那就應該還回來。『』她和他的卧室緊密相連,中間有半米高的土牆隔離,但是薄薄的門板非但沒有消音,反而點燃了迴音,加強了迴音的效果。

凌晨一點,她熄燈上床了,但是不能成眠。卡馬格的手機響了兩三次,嚇了她一大跳。她聽見卡馬格在做指示:關於照片的尺寸,確定標題的位置,討論某段文字的謬誤。他說話的口氣堅定有力,但是聲音很低,甚至聽不清音節。窗戶時不時地被閃電照亮;濕氣越來越重,彷彿是有生命的,不打算離去。

正當她已經開始放鬆,感覺已經進入朦朧狀態時,卡馬格敲門了。大概是兩點鐘,也許是兩點半。一剎那間,她不清楚那是第二天的聲音呢,還是上周的聲音。

「雷伊娜,我不得不把你的文章從頭版上撤下來了。雷伊娜,睡著了嗎?不上你的文章了。」

這句話如同鞭子抽打一樣讓她清醒過來了。

「博士,為什麼?我來了。我得穿上點衣裳。」

失敗的念頭突然佔據了她的大腦;她意識到,她最擔心的莫過於此:不怕跟父母鬧僵,因為父母是命中注定的;不怕與卡馬格鬧僵,因為隨後可以修補;而是害怕自己的失敗,害怕自己給自己樹立的不敗形象突然之間轟然倒下。

她會錯在哪裏呢?她去摸電燈開關:不能用了。幸虧一盞煤油燈還亮着,苟延殘喘的燈心還在閃出微弱的光線。她把那件墨西哥衣裳披在睡衣外面。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她感到微微有些眩暈,有種一看到卡馬格就會一腳踩空的感覺。

卡馬格渾身都散發着濕氣和狡猾的打算。他剛剛洗過淋浴,身上有股他走到那裏就跟到那裏的隱隱香氣。他手裏拿着那個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帶來的文件夾。

「雷伊娜,你很漂亮。」他說。這話說得結結巴巴,好像不是他想要說的意思。

「我的文章怎麼了?是這個嗎?」

雷伊娜指指文件夾。

「沒事。沒任何事情。我只想跟你說說話,可不知怎麼叫醒你才好。」

「就是說仍然像我寄過去的那樣發表出來?仍然是頭版?」

「對,照樣發出來。沒發生任何事情。我能進去呆一會兒嗎?」

她讓開路;他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把手抽出來。

「我糊塗了。」她說。

「咱們都糊塗了。」

卡馬格關上門,把她擁抱在懷裏。雷伊娜感到自己任其擁抱的這個巨大又可怕的身軀在心裏喚醒了一種沒有想像過的慾望。她感到一切確信的東西都離開了常規;她覺得卡馬格不是卡馬格了,她自己也不是她自己了。一個擁抱就足以讓兩個人突然成為別樣的人。他雙手捧住她的臉,開始親吻。他的嘴唇是熱烈的,讓她離開了現實世界。

兩人的舌頭互相尋找,互相親吻;一股衝動的大潮裹挾著兩人走向任何想去的地方。雷伊娜那時沒有停下來思考全部的得失。她只是跟着他走,因為他好像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孩子;她很想保護他。

卡馬格醒來時發現雷伊娜不在床上,這讓他感到奇怪。

根據窗戶上冬天進來的灰色光線,他估計是早晨七點多鐘。

地平線是一道灰色的線條,熱氣依然還在,違反節氣的常規。雷伊娜的衣服不在了;旅行袋不在了;用來撰寫那篇關於異端文章的筆記本電腦不在了。他滿腹疑團,開始穿衣服。讓他感到不安的並非是她的不辭而別——甚至連個便條都沒有留下——而是在他睡覺時她窺視到了他裸體的模樣。這是女人的本性,她也一樣:監視一切,控制一切。她肯定看到了他沒戴假牙的嘴巴、患靜脈曲張的裸腿、鬆弛的肚皮。她突然發現了他這副沒有自衛能力的樣子;她帶着這樣的印象走了,讓他根本來不及糾正她的看法。他到走廊上去找女管家,發現她渾身矇著防蜂網罩,端著滿滿一罐蜂蜜。女管家摘掉了網罩,表示對他的尊敬。她臉蛋通紅,有乾裂的皺紋。

「先生,您也走嗎?」她問。「有熱咖啡和小麵包。應該嘗嘗麵包加蜂蜜。沒有開花,可是蜜蜂照舊幹活。下星期,人家給我們送新的蜂王來。先生,您應該來看看。您知道嗎?蜂王會唱歌。只要蜂王一唱歌,您這裏看到的一切就變成一片黃色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卡馬格沒有吭聲。廢話連篇讓他討厭。他不願意跟下層人打交道,更不喜歡這種信任的表示。女管家是不是看到什麼了?是不是聽到什麼了?

他問:「司機在哪裏?他應該把車子準備好,在這裏等著。」

女管家說:「他送太太去汽車總站了。說不定又迷路了。」

「給我來杯咖啡吧!不要蜂蜜,不要麵包。早晨我只喝咖啡。」

這麼說,她是坐公共汽車走了。為什麼她干那些事情?

或許因為那天出來吃晚飯,他把她扔在大街上了。報復心重,臭狗屎!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她。她在他腦海里嗡嗡響,不肯離去。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就要把那個司機給轟走。怎麼對付雷伊娜?兩隻蜜蜂飛近了蜜罐,那是女管家放在走廊里的一個板凳上的。他想,也許她不回報社了。

她也許隨便上什麼地方去了。但是,總有一天她會停下來。

總有一天到達某地,留下來想一想怎麼辦。只要她回來,我就等她。她會感覺到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她能感覺到每時每刻都是自由的,因為無論她去哪裏,她都是屬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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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王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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