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五十多年來,卡馬格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走失的母親。

他不知道母親的模樣,也不知道她現在的名字;但是他一直懷有這樣的希望:她一定還活在這個世界的什麼地方。隨着時間的推移,母親的形象已經從一種體形變成了另外一種體形、從一個模樣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她的樣子很多,卡馬格已經無法固定在一個上面了。母親那種遊動也是他生存的遊動,不管他怎麼努力,每天他都是許多個人:幾乎每時每刻都是個新人,是個陌生人,要他花費好大力氣加以辨認。儘管如此,只要看到母親,他就能認出她來;因為雖然他不記得她的身高和模樣,但是僅憑她這樣或者那樣的表情,他就一定知道那是母親,因為那表情也存在於他身上,大概那頭部微偏、右手指放在右眉毛上的習慣就是如此,彷彿思想讓右側感到沉重似的;或者根據母親那無意的冷漠聲音中可以認出來,母親總是與他人保持距離,如同一切吃過初戀遭拒絕苦頭的人們一樣。如果父親沒有毀掉她在家裏的最後紀念,他現在或許能想像出來母親的樣子。

最讓他感到絕望的是對母親的想像是絕對的空白。

卡馬格十歲或者十一歲的時候,聖誕節前夕,那時還住在圖庫曼(圖庫曼,阿根廷北部城市。),他發現父親在燒毀母親留下的全部照片、衣服和書信。早在幾個月之前,父親就禁止他提母親的名字,禁止他畫母親的像或者在學校里寫作文時以母親為題。這樣一來,母親迅速地離開了他的記憶;母親成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卡馬格悄悄地跟這個身影說話,而得不到她的回答。在此之前,他見到母親的次數太少了,因此長成少年以後他不能分辨腦海里關於母親的記憶究竟是想像的呢,還是真實的。有時他在照鏡子的時候,費力地從鏡中的形象上尋找母親那頭戴護士帽、身穿白圍裙以及總是戴在手上的橡皮手套的模樣。他說,我就是我母親。只要我一看見你,我就知道我是誰。

母親在一家肺結核醫院工作,由於總是讓她值夜班,白天常常睡到下午很晚才起床。其餘的時間,她寫筆記,不管做飯和打掃房間,也不管兒子。卡馬格幸福地坐在母親身邊,欣賞著美麗的媽媽。她不時地看上兒子一眼;卡馬格便與母親對視一番。於是,媽媽便搖搖頭,連連說道:「貓咪,我的小貓。」她那溫柔的樣子,卡馬格至今懷念不已。那聲音,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那失去的柔情猶如被人切掉的一條腿或者一隻耳朵——在別人面前聽力就減弱了。

黎明前,母親從醫院歸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卡馬格的房間,摸摸兒子的腦袋。卡馬格不止一次整夜等待着這撫愛的時刻,因為擔心錯過母親的愛撫而在入睡。

他傾聽着母親推開門簾的聲音,聽着她那穿過門廳、小客廳、走近他床邊的輕輕腳步聲。卡馬格假裝在睡覺。他早已經學會巧妙地裝睡,其熟練程度可以達到眼睛停止不動,永遠享受媽媽的愛撫;呼吸可以達到恬靜、平和,就是真正入睡時也從來沒有達到這個水平。一聽到母親圍裙沙沙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就激動起來;一聞到母親即使是淋浴過依然還散發着渾身的消毒水味,他的心就狂跳不止。接着,他整個身心都在準備迎接母親極其輕柔的撫摩:她用極光滑、極輕柔的手掌摸摸他的腦袋,好像只有手指在發出颯颯聲。

一天早晨,他難以克制好奇的心理,決定看看媽媽那雙輕柔的手。他難過極了,害怕極了,因為他發現母親是戴着醫院用的手套的。於是,他方才知道手套一直是在媽媽手上的。一直阻礙著母親雙手對他頭部的接觸。莫非在他出生前那胎盤也是用來阻礙他和母親接觸的嗎?難道那胎盤是為了區別母親的身體而不是保護他嗎?後來呢?難道母親第一次把乳頭送到他嘴邊也是戴着手套的嗎?那天早晨,他強烈地希望母親死掉,讓死神把母親並非撫愛的一切全都帶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但是,隨後他開始這樣想了:母親撫愛他的態度還是應該肯定的;他把全部仇恨集中到了那雙手套上了。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手套。睡覺前,她用酒精洗手,把手套放進一台加熱的機器里,如同老理髮師們給剪刀和梳子消毒用的機器一樣。

幾天後,卡馬格跟兩個同學打架,弄得頭皮破了一個口子,臉上都是鮮血。衣服也撕破了,他嚎啕大哭,一路跑回家。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扶手椅上,戴着手套翻閱雜誌。卡馬格問母親:「媽媽,我能擁抱你嗎?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說着,他張開雙臂就撲了過去。母親上上下下、不高興地打量着他,堅決把他推到一邊去了。她說:「小貓,你可別想碰我!難道你不知道嗎?無論我怎麼洗手、洗澡、洗衣裳,我身上總沾染著病人的呼吸!這對我已經沒事了,可是接觸我的人是會傳染上疾病的。」

卡馬格於是這樣想到:她也不應該接觸父親,儘管二人共用一個卧室,同睡一張床。每次他看到父母睡在床上時,都發現二人是側睡,脊背相對,中間用一個捲起的床罩隔離開來。兒童時期的卡馬格對父親不大感興趣,因為父親也很少在家。父親是音響師,在廣播電台工作,為播送小說製作特別的音響效果。他用一分為二的椰子殼模仿馬蹄聲;用裝滿粗鹽的圓筒搖晃起來模仿情人們走在秋天枯葉上的腳步聲。他在妻子面前吹牛說:對他來說,沒有什麼聲音是不能複製的:紡織品的摩擦聲、清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軍隊檢閱的腳步聲、網球比賽的聲音。

有時,卡馬格以為自己是生活在幽靈中的。到了五年級的時候,他從學校回來時,家裏總是沒人;由於無事可做,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複習功課。老師們給他寫了祝賀信,可是家裏沒人看。他惟一的食物是鄰居一位太太給他做的熬菜豆,送過來之前三鍋菜一直放在煤火爐上。卡馬格讓菜涼一涼,時不時地吃上一點。

一月里的一個清晨,這種冷冰冰的生活永遠改變了。

那天夜裏,卡馬格一直在看儒勒。凡爾納(儒勒。凡爾納(1828—1905),法國作家,現代科幻小說的奠基人。主要作品有著名的三部曲《格蘭特船長的女兒》(1868)、《海底兩萬里》(1870)和《神秘島》(1875)等。)的小說;他睡得很晚,甚至連夢中都糾纏在神秘島上的遇難者以及從喀爾巴阡山脈城堡里復活過來的女歌手中間時,他聽到一聲來自父母卧室的啜泣聲。他裸露著雙腳,只穿着惟一一件破爛的短褲,來到卧室門前;他發現父親坐在床邊,用一片紙在敲打自己的前額。幾年來對父親保留的愛,突然如同巨浪一般湧上心頭;他極力剋制自己,讓熱浪過去,沒有上前擁抱和親吻父親,因為父親和母親一樣都認為感情是骯髒的指甲,應該戴上手套。

「你母親以為她是個什麼東西?」父親對他說。「她跟醫院裏的一個理療醫生睡覺,我已經忍耐了好幾年了。如今,她對這個還不滿足,乾脆跟他同居去了。」

「這麼說,她是不回來了?」

「你沒聽見嗎?她把咱倆給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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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馬格根據電影和小說里看到的故事,一直以為只有女人是受氣的:丈夫不忠誠又粗暴,最後拋棄妻子。他從來沒有想到現實生活會發生相反的事情。如果母親跟別的男人走了,他可能會像父親一樣並不在意。可是,她為什麼竟然不要自己的兒子就出走了呢?他卡馬格對母親怎麼了?

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他聽話,用功讀書,自己熨燙衣裳,哭的時候盡量不讓別人看到。那為什麼還要扔下他就出走了呢?他媽的!女人真不是東西!

讓他更感到痛苦的是,母親離開時把醫院的手套丟在加熱機里了。那雙空空蕩蕩的手套讓他回憶起母親的愛撫,以後再也不會有了。同時,他又想到,現在那雙手,不戴手套了,可能在愛撫別人的腦袋,而不是他的。

數月後,卡馬格在重讀凡爾納的《格蘭特船長的女兒》時,在第二卷里發現了母親留給他的一封信。從字體上可以看出:她是急急忙忙寫的。「小貓:這個家讓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原諒我!我知道你會好的。再見!」他險些把信給父親看,但是害怕父親會把信搶走。他把信藏進褲子口袋裏,但是家裏用熱水洗衣服那天,信被揉得稀爛了。

母親惟一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因為首都是一面永無休止的鏡子,在那裏生命是混淆在一起的,不斷地重複。卡馬格十五歲的時候,人民廣播電台雇傭父親為《法蘭西的雄師》製作音響效果,這個廣播劇是佐羅故事的複製品。冬天的一個星期日,賣掉剩下的少量傢具之後,父子二人乘坐一列名叫「圖庫曼人」的火車,穿過了聖地亞哥德爾埃斯特羅沙漠以及科爾多瓦鹽田,半夜時分到達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廣播電台派到雷蒂羅火車站一輛計程車,司機得到的吩咐是:拉他倆去宿舍之前可以在市中心的大街兜風。所有的建築物都燈火通明;從地下傳來列車的吼叫聲。人們嘻嘻哈哈地穿過街道,嘴裏嚼著比薩餅。有些街道傾斜著向黑暗的拉普拉塔河邊伸展過去。這時是深夜,可是從每扇窗戶里泄漏出來的光線是如此強烈,讓卡馬格覺得太陽隨時有可能出來。

廣播電台為父子二人租的房間,就在雷蒂羅附近,從前是為一家老妓院開設的衛生所。在四十八平方米的空間里,堆放着一張雙層床、一個既用來洗澡又用來洗盤子的浴缸、一個散發着臭味的普里穆斯牌煤油爐。樓下住着一些婦女,她們每天下午都身穿着暴露的短裙,渾身帶着吸引老鼠的脂粉氣息,在走廊里搖來晃去。她們幾乎每天都在過節,放着最大音量的音樂;卡馬格只敢抗議了一次,那些女人沖着他哈哈大笑。當天夜裏,其中有個女人上來敲他家的門,要卡馬格照看她兒子;說着就把光腳、穿睡衣的孩子交到他手中了。第二天清晨,她把熟睡的孩子抱走了。到了下午,她又來了,裙子是敞開的,意思是要報答他的幫助。

可是,卡馬格一看到她兩腿中間的細毛上有疥瘡留下的灰白色斑點,就立刻沒了慾望。

在那幾年裏,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快長大、讀完學業,以便離開父親自己生活。有時在圖書館里,有時在花園廣場上,他總是在讀書。這樣,用了四年的時間,他讀完了中學五年的課程;又用了四年的時間讀完大學和碩士學位的課程,寫完了文學碩士論文。

電影俱樂部放映的電影,卡馬格一場也不漏掉;他學習法語,目的是閱讀法國電影評論家安德烈『巴贊在《電影手冊》上那些武斷的文章。在一次午夜舉行的「電影人」俱樂部主辦的研討會上,他由於為《意大利旅行》的簡潔語言辯護而嶄露頭角;羅伯特。羅西里尼(羅伯特。羅西里尼(1906—1977),意大利著名電影導演。他執導的《羅馬,不設防的城市》和《游擊隊》引起全世界電影觀眾對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運動的關注。《意大利旅行》系他導演並由著名女演員英格麗。褒曼主演的。)正是在這部影片拍攝中開始失去了英格麗。褒曼的愛情的。卡馬格發言的結果使得他得以在俱樂部的月刊上發表任何評論文章。他發表了兩篇美國在勒內-克萊爾(勒內。克萊爾(18981981),法國電影劇本作家和導演,曾先後在法國、英國和美國拍攝影片。主要作品有《沉睡的巴黎》、《幕問曲》、《魂歸西方》等。)、讓。雷諾阿(③讓。雷諾阿(1894—1979),法國著名電影導演,執導過(幻滅》、《衣冠禽獸)、《遊戲規則》等經典影片。)和弗里茨』朗格(弗里茨。朗格(1890——1976),生於維也納的電影導演。他的影片表現命運及人必然要和命運的安排作鬥爭,被譽為電影的傑作。代表作有《狂怒》、《你只活一次》等。)等導演作品中運用致人死命的效果的文章。改變卡馬格生活道路的文章是對魯齊諾。維斯孔蒂執導的《感覺》——的歌頌。這篇文章引起了《日報》一位編輯的注意,結果是編輯部為卡馬格提供一問辦公室、一份醫療保險、一份每月一千六百比索的工資——幾乎是他父親在奈乃『卡斯卡亞爾的廣播劇中得到的報酬了。如今,這些好運氣的故事似乎不像是真的了;但是在那個時代衰老的新聞界早已經被報刊審查的年代折騰得亂糟糟了,因此編輯們四處尋找有才幹的青年,以便給編輯部的血液充氧。

自從卡馬格進入《日報》編輯部以後,好運氣接踵而至。

就在戲劇評論員因患肝炎病倒在家的那個下午,薩夏『吉特里(薩夏。吉特里(1885—1957),法國劇作家,主要作品有《爸爸總是有理)、《騙子的故事》等。)去世了。由於消息到來時是人們下班以後的時間,編輯部里已經沒人了。值班編輯於是問卡馬格是不是敢寫訃聞。這樣的機會很難有第二次。卡馬格頑強、刻苦地一頭鑽進檔案資料中,一小時后,一篇五百字的輓歌出籠了:他把吉特里描寫成一位非常過時的劇作家,人們都以為他早已經過世了呢。卡馬格在文章中暗示道,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死者是個替身,或者是個模仿者;真正的吉特里不朽的表演惟一的秘密就在這個替身上。《日報》總編非常喜歡這篇文章,又過了一周,他讓卡馬格撰寫評論皮埃爾馬里沃(@皮埃爾。馬里沃(1688—1763),法國著名戲劇家,主要作品有《漢尼拔》、)喜劇的文章,因為這時有法國「全國大眾劇團」來布宜諾斯艾利斯演出這些劇目。卡馬格讚揚了這些戲劇,他圍繞路易十五宮廷編織的愛情迷宮提出了敏銳的看法,認為法國大革命史應該根據這些喜劇重寫。

還從來沒有哪位專業評論家除去首場演出之外再考慮別的事情。而卡馬格的時間和精力則綽綽有餘,可以大有作為。母親的形象牢牢固定在他腦海里。《日報》的證書為卡馬格敞開了醫院、療養院、養老院的大門;他用了幾個星期的時間一一跑遍這些地方,尋找一位身穿褶裙、戴橡皮手套的五十歲的婦女。不止一次,他以為找到了母親。在上述情況下,他常常一連幾個小時在調查肺病醫院裏是否有個護士曾經有個兒子名叫「小貓」。許多人早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甚至忘記了應該回憶回憶。儘管如此,卡馬格依然沒有失去希望:總有一天哪個婦女會吃驚地望着他,隨後張開雙臂問他:「小貓,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報》上,卡馬格連續發表了五篇關於老年婦女收容所的報道。時間是十月里的五天:星期一到星期五;報道第一次揭露了婦女收容所行政管理人員極端腐敗的行為。那些老年婦女的食物熱量平均每天不到八十卡路里;床上既沒有褥子也沒有毯子;八住的六十人只有一個洗澡間;醫務室沒有藥棉、紗布、消毒液、止痛劑;如果有人病倒,那也沒人護理,只好自已起床去打飯。就更不要說滿地的大小便了。第三和第五篇報道刊登在《日報》的第一版;後來結集成書,題為《遺棄》,成為一部經典之作;與《屠殺行動》和《埃菲社急用西班牙語手冊》一道被大學新聞系用做教材。)

儘管卡馬格在收容所和醫院千方百計地尋找過母親的下落,儘管他在停屍房和公墓里一一查閱了又查閱無名屍體的名單,儘管他仔細研究了市政府意外事故花名冊以及曾經在修道院服務過的婦女工資清單,他仍然不肯認輸。

那個時候報紙排版還在用鉛字,還差二十年才能廣泛使用電腦激光照排技術。那時需要有中世紀開明教派的耐心來猜測每個名字後面隱藏的生平傳記,來比較檔案中的照片與記憶中的模糊圖像。或者像卡馬格那樣,在一種固定思想的泥沼中靜止不動。面對無數次的慘痛經歷,他沒有膽怯。就在他經歷了一連串失敗之後,最後以為無論怎樣,母親大概會堅持那套資產階級習慣;他想母親會住在巴萊莫郊區某個寒酸的住宅里,無論結婚還是守寡。他從頭到尾走遍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每條大街:科里第、危地馬拉、菲茨。羅依、阿爾梅尼亞、索里亞。他走訪了三角綠地附近的幾處肉類、蔬菜市場,那時這個綠地名叫塞拉諾路口,也叫拉塞多街角,後來改名叫胡里奧。科塔薩爾小廣場了;他調查了古魯查卡大街上攝影師居住的樓群以及烏里亞特大街上的共濟會俱樂部。他心裏想,隨時有可能看到母親在行人路上一面喝冷飲一面跟鄰居聊天。他不止一次趕上夜幕降臨的時候,就躲進據說是法國人開的酒館里去;如果是晚飯時間已近尾聲,會有探戈歌手們進來,他們會用已經疲憊的嗓音讓因為吃豆菜、喝威士忌而滯留在酒館的顧客開心。

卡馬格坐在臨窗的位子上,為的是看看母親會不會從那裏走過。說不定什麼時候手套的閃光會照亮他的眼睛,會讓他看到那是母親。

當他邀請雷伊娜。雷米絲吃飯,以便繼續討論羅伯特。

米切姆的訃聞時,他腦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酒館。那天是星期二,酒館里應該沒人,但是他仍然吩咐女秘書在酒館中央的旋梯下面預訂了餐位;他還讓女秘書打電話告訴雷伊娜。雷米絲酒館的地址。

面對雷伊娜,他有一種朦朧的慌亂感,這種感覺讓他回到了少年時期某種遙遠的難為情;那天夜裏,他同時還有一種洗滌靈魂的自由感,其原因可能是妻子布倫達和兩個孿生女兒已經遠離了他的生活,眼下她們母女三人正飛行在巴拉圭首都亞松森或者是巴西的馬托格羅索沼澤地的上空;或者他有一種預感:母親就在附近,「小貓,我不會再耽誤很久了。」嘿,真奇怪,雷伊娜怎麼會讓他感到慌亂呢!她的體型與他喜歡的體型剛好相反:她一點也不豐滿,嘴小,下頜過大,踝部粗壯,乳房似乎很小。

卡馬格平時一向走路駝背,下唇外突,一副輕蔑的表情,彷彿但丁筆下的畫像;這時他一看到雷伊娜已經坐在旋梯下面了,便努力挺起胸膛走了過去。她身穿一件花邊寬裙,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個不會害人的農村姑娘。餐桌上已經點燃了兩支小小的蠟燭。氣氛溫暖而寧靜。酒館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有時是手風琴和小提琴二重奏在那裏演出;有時是某個模仿埃迪特。比阿夫(埃迪特。比阿夫(1915—1963)。法國著名女歌手。曾到拉丁美洲演唱。)的女歌手演唱。卡馬格不徵求雷伊娜的意見,就吩咐來一瓶法國葡萄酒。

他對服務員說:「我還要洋蔥湯。不知道夫人要什麼。」

雷伊娜猶豫了片刻,彷彿不明白菜單上有什麼微妙特別的暗示,最後,她說:「一樣的吧。我要一樣的。」

雷伊娜似乎感到不自在,可同時又覺得高興,她不知道如何掩飾這不自在的感覺。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快速喝水,像一隻小鳥一樣地不明事理。她兩手很寬,手指太短。她全部的魅力就在於一貫的自由表達方式,儘管有時被嚇住,可她隨後仍然堅持;她的魅力還在於胸口上那銀河樣的幾顆黑痣。她的魅力尤其在於身上總是有股肉體的芳香,彷彿一道光線或者一種溫柔、甜蜜的香風如影相隨。她站起來,膽怯地問洗手間在哪裏。卡馬格看到她登上旋梯的時候,便觀察她的雙腿,發現粗壯的踝部有個白斑,綢襪裏面又有一顆撩人的黑痣。卡馬格又一次想到:雷伊娜並不漂亮,只是有些高傲。儘管如此,她散發着一種原始的性感,一種難以抵禦的動物氣息。

她一回到餐桌旁,就說:「政治組今天晚上可真夠熱鬧的。人們不停地打電話。編輯們都站起來,在走廊里悄悄討論。誰也不想大聲說出什麼。人人都為自己掌握的秘密感到驕傲。」

她的口氣既誠實、純樸,又謹慎小心。一隻雌狐在偵察森林的秘密。

「那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大家都知道了總統的兒子在聖保羅一家銀行存入幾百萬美元。他才二十一歲,又沒工作,在賽車上的全部花費都是父親給的。你以為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雷伊娜猜測道:「是從走私武器嗎?」

「這是我們的想法。有證據表明,總統的兒子有大量的股票和存款。可是至今不明白他是從什麼地方弄到這麼多錢的。明天人們看到頭版頭條時,肯定會算一筆賬的。」

「打算在報上全部發表出來啊?那總統一定會心肌梗塞的。」

「總統已經知道了。是我們親自提醒他的。為了開脫自己,他用起訴來威脅我們。我當時就對他說:儘管起訴好了!那樣對他更糟!我們手裏有證據。」

「也許明天一起床,政府沒有了。大家一看總統的消息,就沒人看我寫的羅伯特。米切姆的訃聞了。」

「雷伊娜,讀者是各式各樣的。你別以為會有大批讀者只是為了看訃告才買報紙的。」

「為了看訃告?不,不,我從來也沒這麼想過。這是理所當然的。這裏我們是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像聖女特萊莎說的那樣,因為沒死所以才死了。」

服務生來來去去給他倆斟酒。酒館里比平時人多。他倆不得不低聲談話。卡馬格單刀直人地批評她說:「雷伊娜,你為什麼編造那個孿生救世主的故事?救世主跟羅伯特。米切姆有什麼關係?知道嗎?這樣一招臭棋會犧牲掉你的工作崗位!」

「我跟您說過了:那是我理解錯了。我很後悔。我已經請求您原諒了。」

「搞新聞不能有理解錯誤!只有惡意和善意之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肯定有個更深層的原因,不僅僅是一次疏忽。」

「我說不準。兩年前,我去過墨西哥。一個人,挎著背包,坐着公共汽車旅行。一天上午,我到了特南新特拉,一個距離省會普埃布拉十分鐘路程的小村。本來我想去看喬盧拉的金字塔,結果公共汽車偏離了正路,來到這麼一個荒涼的地方。沒有人煙:沒有藥房,沒有咖啡館,沒有手工藝品商店。一片荒漠。我走進教堂,裏面掛滿了帷幔和祭品,沒有半點空閑的地方。教堂外面缺乏的種種生命景象,教堂裏面應有盡有,都在牆壁的浮雕上。有一組組宗教故事中的人物,有作為船頭裝飾的天使群,還有許多聖母。每個聖母懷裏都抱着不只一個聖嬰基督,而是兩個。

有幾位聖母胸前有四個乳房。走出教堂,我來到入口處,一個導遊賣給我一本瓦倫廷教派寫的《福音書》。於是,我就產生了寫篇關於孿生救世主的文章的想法。我聽說在拍攝《獵人之夜》期間有個演員在閱讀瓦倫廷教派的書籍,於是就好心地以為肯定是米切姆。我沒想到會是導演。

wishfulthinking.(、英語。如意算盤。)有時,歷史不是應該如何,而就是那個樣子。「

「也許你有道理,可是報紙寫的是現在!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如果還有別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想過您會閱讀這篇文章,就打算引起您的注意。」

服務員來給他倆上菜,卡馬格靜靜地注視着雷伊娜。

乳酪和麵包的硬殼下面,肉湯翻滾著熱浪。

「雷伊娜,你浪費了我的時間。下不為例啊!」

他望着她,一面小心地用勺子喝湯,不讓一滴湯汁灑在外面。

「我已經吸取教訓了。不會有下一次了。」

「你父母呢?」卡馬格問道。「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我母親洗衣裳,做飯,打掃房間。她整個是犧牲品。

我父親嘛,不知道。他怎麼生活?他有個機械修理車間,離這個地方有二十公里遠。很少來這裏,根本不進布宜諾斯艾利斯。他不喜歡讀書,不喜歡看電影,不喜歡我。惟一能讓他動情的就是馬。「

「他有馬?這是很花錢的。」

「沒有。他小時候有過一匹。那馬摔斷了腿,只好一槍打死了。從此以後,只剩下養馬的願望了。如今,每到禮拜天,他就去隆阡斯那裏的種馬場,那裏的馬是別人的,但是

他可以騎一騎。他一騎馬就是幾個小時。有時,我陪他去騎馬。不過,我倆不說話。一說話就吵架。「

「你肯定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女兒。」

「我不容易對付?不容易對付的是我老爹。無論我怎麼做,他都不滿意。他總是對你有新的要求。他希望我長得像朵玫瑰花,結果是小雛菊。」

幾個服務生把一個木台抬到酒館中央,在台上安放了兩個高腳板凳。卡馬格看到遠處櫃枱旁邊站着兩個抹了髮蠟的長發男子。他們臉色蒼白得好像擦了滑石粉。

卡馬格說道:「看見沒有?應該走了。那是探戈二重唱:手風琴加歌手。大家正在說話呢,他們可要露出那張白屁股臉了。」

木台和板凳都被燈光照亮了。拉手風琴的開始擺弄樂器。拉了幾個和弦。那是一首調子憂傷的曲子,昕起來不像任何經典作品。它表現的東西太少,混沌一片,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才來這個地方演出,為的是讓這個歌手填補空白。

雷伊娜說道:「這一切太奇怪了。就好像我猜到了下面要來什麼似的。」

「也許要發生什麼事情?」

「我說的是音樂。它還沒來,我就聽到了。它沒什麼意思,可是聽起來讓人想哭。」

那歌手把板凳挪到光圈和黑影的交界處,藏起那隻僵硬的胳臂和缺牙的嘴巴。他圓圓的腦袋在牆壁上投下一個影子。卡馬格趕忙打響手指,讓服務員送賬單來;可是已經晚了:手風琴送過來一串串音樂聲。是中板旋律,使用了弱音踏板,它用十二音體系把幾首探戈名曲片斷混雜在一起。

歌手說話了:「我記得,我記得小時候夢見過遙遠的外國。真美啊!」

卡馬格站了起來。

他說:「雷伊娜,咱們走吧!這些多愁善感的脫衣舞男讓我頭疼。」

雷伊娜也站了起來。她被燈光迷惑住了,被手風琴的荒唐節奏所迷惑,被歌手談論自己生活的勁頭迷惑住了。

那歌手這樣說道:「巴黎!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兩個字,心頭就燃燒起來了。第一道命令:今後你除去巴黎不得再愛別的城市。第二道命令:你不得無緣無故地提起巴黎這個名字。多美啊!那時巴黎對我來說就是維克多『雨果、米米。平松、圖盧茲一洛特雷克(圖盧茲一洛特雷克(1864—1901),法國著名畫家,主要作品有《紅色的磨房——貪食者》、《她們》、《馬戲團導演》等。)的』悲慘世界『,就是保爾』魏爾蘭(保爾。魏爾蘭(1844——1896),法國著名詩人。)的洋艾酒,就是穆蘭。魯日的心肝。我那時還小,就夢想着在巴黎跳探戈了。」

手風琴奏出了《女裁縫》的旋律。雷伊娜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快走吧!」卡馬格說道。他向櫃枱走去,一路穿過這時已經是座無虛席的酒館。

夜深了,車輛已經減少,大街也顯得更長了,這時在昏

暗的陰影里來回走動的是快樂的「人妖」,是駕駛着自家汽車、在溫暖的空氣里探頭探腦尋找性夥伴的老傢伙,他們在向夜間的「魚群」撒網;是要在就地做愛的男男女女,他們纏綿在一起難分難捨;與此同時,炒乾果的「小火車」(指烤爐。形狀像火車頭。)遲遲不肯回家,無望地奉獻著燒烤杏仁和栗子的炭火與灰燼。

這時是冬末,但已經好像是夏初似的。冬天是昨天的事,可好像後天已經來臨。在脆弱的黑夜裏,一切都斷裂了。母親也在內嗎?如今卡馬格已經六十歲了,母親大概有九十二歲。往事在他心頭一一破碎了。只有雷伊娜的體香依舊縈繞在心頭,如同太陽一樣不受腐蝕。

「去喝杯咖啡,好嗎?」卡馬格問雷伊娜。「我不困。你呢?」

他和她準備穿過大街,他摟住了雷伊娜的細腰。他立刻覺察到她渾身一顫;隨後發現她繃緊了腰身。這是個難以接近的身體,下海之前要面對大潮。

「我困死了。您要是不在意的話,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

「不要了。我可以坐出租汽車。我住的地方很遠,在聖特爾莫區。」

卡馬格的轎車裏,已經有一群貓佔據了座位。它們正在打磨鋒利的趾甲,個個善於用趾甲在毛皮上傳情表意;趾甲貪婪,無論怎樣費力的愛心都不能滿足那貪婪的趾甲。

卡馬格看到夜間的霓虹燈掠過貓們身上時,他稱它們是「爸爸的小婊子」。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婊子們總是裹在絲絨以及假狐皮圍脖里,下身穿着有光澤的尼龍短褲,覆蓋在時刻準備好的性器官上。她們在提供服務:舔一舔嗎?嘬一嘬?三人曼波舞?她們慢悠悠地離開汽車,說不定還很傲慢呢。卡馬格升起玻璃窗,熄滅了誘惑的烈焰。他心裏想:這些蜜蜂、蝴蝶活不了幾個晚上。對她們來說,昨日是又一天,痛苦是她們身體上惟一健康的部分。一旦越過貓們的邊界線,他就進入了正派、自信的夜晚,那是他的夜晚。

雷伊娜也屬於這個夜晚。難道不是?他看見她悄悄在哭。

「有什麼事嗎?」他問她。

「沒有。」她說。「難過。來了又過去了。」

「女人總是難過。」他說。「有時有道理。有時沒道理。

男人則相反,我們從來沒時間難過。「

「你們不知道什麼叫損失。」

汽車駛人「七月九日」大街。人們正在走齣電影院、劇院,這一天好像要開始而不是結束。卡馬格繞過方尖碑,把汽車停靠在一家麥當勞門前。城市的這個部分是如此不同,它不屬於任何時代:這裏好像是時間迷失了自我,無止境地迷失了自我。在廣告照明的下方,巨大的鏡子在張望,反映出僅僅是自身的空白。卡馬格在雷伊娜膝蓋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彷彿是個老練的獵人。

他說:「雷伊娜,你最好在這裏下車。看見嗎?四面八方都有出租汽車。」

她說:「看見了。這個鐘點有很多計程車。」

今天就到此為止了。跟在後面的三輛汽車不得不剎車,狂怒地按喇叭。雷伊娜下了車,沒有回頭。二話沒說,沒有半點怨言。在麥當勞門前喧鬧的流氓立刻向她圍攏過來。她迅速躲開了他們的包圍,登上第一輛從身邊經過的出租汽車,沿着科連特斯大街向東方駛去。卡馬格跟在她後面,直到紅燈攔住了他的去路為止。

《總統有神秘的幻覺》是第二天《先驅者報》的通欄標題。卡馬格確信這家對手報紙關於總統之子在聖保羅銀行存款的醜聞是不會刊登一個字的。即使他們也做了調查,也要盡量掩蓋真相的。近兩年來,總統用種種好處餵飽了他們:允許他們搞縱向發行,在巴塔哥尼亞為豪華旅行團劃定獵場和漁場。他在分析對方的沉默,而不是這個比較惹人注意的標題所產生的戲劇性效果。在一個曾經由巫師和算卦先生治理的國家裏,「神秘的幻覺」就是一塊磁石。那家報社肯定吩咐過長駐奧利沃斯(總統的居住地。)的記者們要更多地關注總統的內心活動。現在有可能沒人再理會一個二十一歲的傻瓜青年在一個幽靈般的賬戶里存人的七百萬美元了。

人們會說,那肯定搞錯了;或者說,那筆錢是別人的。總統的神秘幻覺會佔據人們的視野。

據《先驅者報》說,總統取消了與德國企業家們的晚宴,夜裏十點鐘回卧室看電視。他放的是一九九五年錄製的關於卡洛斯。薩利納斯。德。格爾塔里(卡洛斯。薩利納斯。德。~(1948——),墨西哥政治家。1988——1994年任墨西哥總統。)的記錄片。看后,總統十分沮喪。他對送晚飯的管家說:「看看:仇恨和嫉妒對一個偉大人物能幹出什麼事情來吧!」影片上,薩利納斯鬍鬚濃密,眼窩發黑,躺在蒙特雷城一張破舊的床上,房間盡頭掛着墨西哥國旗。他卸任后沒過幾個月,他哥哥就被控犯有殺人罪和侵吞公款罪。薩利納斯為了恢復家族和他本人執政時的名譽,不得不採取絕食的手段。此前,他敲開了一個忠實女性的大門,她名叫羅莎。科羅那多,他請求她收留。不久,她家裏擠滿了記者。他對電視台的記者說:「我要絕食。這些做法是對我的侮辱。我要自殺。」絕食持續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因為繼任的總統立刻派遣幾位使者前來蒙特雷城,宣佈解除對薩利納斯的全部指責:在他執政期間,墨西哥忍受的種種痛苦與總統無關!阿根廷總統看到薩利納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蒙特雷,那樣子比以往更糟糕、更孤獨,仍然身穿着來到時那件黑皮夾克,不由得在奧利沃斯痛哭起來。《先驅者報》那個廢話連篇的記者說道:「總統感到不公正的十字架遲早會落到每個好人頭上。」他還說:「總統感到在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裏,總會有一顆孿生的救世主心靈。他走到陽台上向外望去,覺得在花園的樹林里有一道白光。那時是夜裏十一點鐘。他看見一棵檸檬樹問有耶穌基督失明后的形象在浮動。總統僅僅來得及說: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漂浮在空中,僅僅蓋着一塊遮羞布,與蒙難圖一樣,他低垂著頭部,露出痛苦的表情。突然,基督張開了雙臂,在深夜透明的空氣里向上升騰,總統清晰地辨認出耶穌受難的疤痕:長矛在肋部留下的傷口、從荊棘冠冕上流下來的血痕、被釘子刺穿的手腳。一股天上傳來的力量使得總統跪倒在地,與此同時那道白光漸漸消失在雲彩里。總統念了一聲『天上的父啊,保佑我們!』和一聲『萬福馬利亞』。總統還在為剛才的幻覺所激動,就打電話給總統府的神父,請求神父陪同他去看那棵顯示神跡的檸檬樹。二人在那棵樹下發現了一個金制耶穌受難像,上面有一些血跡。雖然是七月,那棵樹上開滿了檸檬花朵,彷彿螢火蟲一樣閃閃發光。」

卡馬格想:這隻能是恩索炮製的作品。這偽善的語言與恩索寫給《日報》的文章如出一轍。他不去揭露有人在聖保羅銀行的存款,而是偏偏從後方發動進攻。現在誰會嘲笑經過總統府神父親眼作證的天上幻象呢?既然基督親自顯現在總統面前,那是因為世界末日臨近了,或者基督認定總統是清白的。恩索的這個計謀讓卡馬格的行動受阻。

上午八點左右,廣播電台宣佈:總統前往潘帕草原的一處修道院閉門思過。他隨身帶着那個金制的耶穌受難像,把治理塵世的種種困難留給了他的弟弟,參議院的議長。

電視新聞記者打算直播那棵神聖的檸檬樹,可是總統府的警衛不允許任何人人內。甚至連最多疑的記者都在說,總統經歷了這樣一次超自然的體驗之後,目前惟一理智的做法就是現在做的事情:祈禱和退隱。

上午九點左右,這個消息已經重複了又重複,其次數之多使得任何現實的光芒都黯然失色了。人們為拉迪迪和特萊莎。德卡爾塔修女哭泣的祭壇被遺忘了;烏納彭貝反對消費社會的書信被遺忘了;紅色高棉對垂死掙扎的波爾布特的審判被遺忘了;科索沃的種族大屠殺被遺忘了;胡安『曼努埃爾。法昆多在新加坡銀行的存款被遺忘了。閉門思過的總統佔據了所有的頻道。電視攝像鏡頭跟隨總統到本篤會教堂的門口,修道院院長和十名修士在入口處恭候。大草原的景色被抹上一道白光,這道微弱的光線比世界上一切光線都來得早。院長張開雙臂,上前迎接總統。但是,總統躲開了這兄弟般的問候,連忙跪倒在地,親吻院長的雙手。隨後,教堂的所有入口都關閉了。鏡頭於是對準了教堂鐘樓上的十字架和沒有雲彩的天空。這場面由親政府的頻道放映了一遍又一遍。

上午十點鐘之前,卡馬格已經設計好了反攻計劃,他不安地承認有大量薄弱環節。他知道不該做的事情,但是沒有看清哪些是應該做的事情。比如,現在刊登胡安『曼努埃爾。法昆多在聖保羅花天酒地的照片就不合時宜,因為這會在讀者心裏留下輕率報復的印象,讀者的心已經被神秘的幻象感染了。儘管《日報》已經找到三位不相信基督顯現並且責備總統府神父不應該急急忙忙承認神跡的主教,報社不能對這樣一個消息表示無所謂:人們的熱情已經被相信超自然的神跡現象點燃了,而不是懷疑什麼。即使堅持刊登那七百萬美元存入新加坡銀行的消息也是沒有用處的:醜聞還沒有開始就已經變成一縷青煙了。

卡馬格一走進編輯部,立刻召集各組責任編審開緊急協商會議。政治組已經做了不尋常的調動,派出了一名攝影記者和兩名文字記者前往那座本篤會修道院,它全名叫聖塔。馬利亞。德。洛斯托爾多斯。不可能從那些信徒口中掏出任何東西,因為對於篤信純潔、清苦和服從的信徒來說,還要加上少言寡語。惟一的機會就是等候總統某個親友訪問修道院。總編室的編審已經查出這座修道院的歷史以及修士們的常規。他拿出幾張照片給大家看:飯廳、內院、禪房和一座聖母像——他們崇拜的主要對象。卡馬格說,如果咱們把所有這些材料都公佈出去,那就是在給總統的鬧劇錦上添花。我們在用他沒有的好品質美化他:虔誠、禁慾、謙卑、純潔。但是,迴避這個消息也不行。昨天我們掌握了主動權,今天要盡量防守。

卡馬格把椅子向後推了一下,把雙腳放在寫字枱上。

他的聲音緩慢下來。在思考的時候,他的下巴是放鬆的,說起話來一字一頓。他說,我需要一個清醒的頭腦,一個突如其來的預感鼓動他說出這句話來。把雷伊娜『雷米絲叫來!

這個姑娘可以把整個扭曲的神學糾正過來。

雷伊娜早晨微不足道的樣子,令人心疼。她戴着一副黑框圓形眼鏡,顯得嘴巴更小,下身穿了一條肥大的燈心絨褲子,上身是一件從某個處理櫃枱上買來的緊身女衫。有時她很有魅力,有時好像要消失了似的,一塊橡皮就能擦掉她的身軀。需要目不轉睛地盯住她,才能知道她在那裏。

她在卡馬格的寫字枱一旁找了個座位,低着頭,雙手放在膝蓋上。但是,他剛一開口說話,消失的感覺就消散了。

卡馬格問她:「你怎麼看那個神秘的幻象?我們正在討論怎麼讓它轉到正題上來。」

她敏捷地回答說:「不可能有什麼幻象。這是瓜熟蒂落。即使總統說過他看見了聖母馬利亞,或者某個使徒,或者什麼天使,那這種顯現也是值得懷疑的,但卻是可能的。

藉助耶穌基督,他變得野心勃勃或者愚昧無知了。基督只能在榮耀的狀態下重新出現,那就意味着世界末日的來臨。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騙子,就是魔鬼,或者是救世主的孿生兄弟。這裏誰有《聖經》?一本《新約全書》!「

帶着懷疑的態度,卡馬格從寫字枱上放下雙腳,轉身從書櫃里拿出一本耶路撒冷出版的《聖經》。雷伊娜抬起頭來,沒有片刻的猶豫。她用舌尖舔舔鉛筆頭,從《傳道書》到《帖撒羅尼迦前書》劃出三節,又加上《馬太福音》一整章。

她說:「請注意馬太的話。基督第二次來到,用希臘話叫做Pamsia,此前應該有戰爭、飢荒和地震。到此為止,那位有眼力的人可能有道理,因為無論多少,那一切都降臨在我們身上了。但是,馬太在引用基督的話時還提醒說,會有假先知、假基督來製造第二次再來的幻象。對於這一點,馬太是很有顧慮的。請注意看第二十四章!他說,不要信那些宣佈基督已經在曠野里講道的人,或者說基督在家家戶戶走來走去的人。因為當基督真的降臨時,天空會打開,到處充滿了光明,咱們大家都能看到。在《使徒行傳》中,保羅說得更加雄辯有力。他說,我們將知道基督會再來的,因為天使會吹響上帝的號角,基督會在所有應該復活的人們陪同下降臨。總統府里發生的一切並不是這樣的,對嗎?總統在那棵檸檬樹上看到的,就算他真的看見了什麼,那也是幻象。要不然就是他在撒謊。否則就是魔鬼出現在他眼前了。隨便哪個學習神學的新手都能比我說得更清楚。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沒有更多的主教表示抗議。約翰。保羅二世也沒有從羅馬發出怨言。」

國際部的編審說:「我想無論今天還是明天他們都不會抗議的。卷進這個舞蹈里的人是天主教國家的元首。這不算問題。他們會把它當成外交問題處理。他們首先想弄明白為什麼會出這種事。」

卡馬格說:「咱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就算教皇肯說話,等到他說話時,總統早已經拉到兩三百萬張輕信他的人的選票了。在馬上舉行的選舉中,他就會獲勝了。咱們還得繼續在腐敗的泥坑裏游泳。」

「如果你們覺得合適的話,我可以去修道院,設法讓院長開口。」雷伊娜建議道。「我是個女的,他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問題。」

政治組的編審說:「院長不見任何人。要求會見的人已經有七十個了。」

「我可以在明天晨禱時突然截住他。」

「就算他肯接待你,那也太晚了。」卡馬格固執地說道。

「我今天就需要一些東西。」

「惟一的機會是晚禱:唱聖歌,讀一章《使徒行傳》,唱讚美聖母馬利亞和聖母頌。根據時間表,這些在幾點舉行?」

「下午七點。」政治組編審報告說。

「時間是富餘的。『』雷伊娜說。」如果一個小時后出發,我四點鐘可以到達那裏。「

「首先你得說服我:為什麼你比任何人都能更好地完成這個任務?『』卡馬格說道。」其次,還需要看看你怎麼進修道院。軍隊已經封鎖了全部通道。「

「有修道院的地圖嗎?有那座教堂的放大了的照片嗎?」

「有一張地圖。」政治組編審說道。他在寫字枱上展開一張地圖。修士們的座位設在最大祭壇的兩側。與祭壇相對的是四把擺開的跪椅。椅子後面是信徒們坐的板凳。在前庭,有三個小祭壇或者神龕,上面都有編號。

「關於跪椅有什麼說明嗎?」

「是專門留給保護教堂的貴婦人及其家屬的座位『。

這是全部說明。「

雷伊娜繼續說道:「你們看見了吧,應該查一查那位保護教堂的貴婦人是誰。還有誰跟她一起參加晚禱儀式。不論戒備多麼森嚴,院長是不會把那位夫人關在門外的。」

「假如這位夫人還活着又住在教堂附近,那這主意不壞。」卡馬格說道。「我們給你提供後勤支援。其餘的事就發揮你的想像力吧!,,」確切地說,是即興發揮。我是個有條理的人。不善於即興發揮。「

卡馬格打開幾台電視機,吩咐編審們可以走了。

他對雷伊娜說:「你留下!學一學即興發揮。我來給你上課。咱們一起進入這個故事裏去。」

他吩咐新聞台上的編輯們找出那位保護教堂的夫人來,設法弄到她的電話號碼。她還活着的可能性不大。這片修道院的土地是一九四八年贈送給聖本篤會教團的,幾乎有半個世紀之久了。雷伊娜轉過身去,聚精會神地看着電視屏幕。她的頸部長而美,剛剛洗過的黑髮垂在肩膀的一側,露在外面的細細汗毛好像是別的女人過去在她身上的影子。

官方電視頻道的鏡頭從一架直升機上俯瞰修道院周圍的荒原、土著人居住的茅舍,有時還有攝影師們在烈日下來來去去的鏡頭。播音員用低沉的聲音說話;輕柔的音樂背景是巴赫的3號組曲。播音員說:「總統把自己幽禁在阿根廷潘帕草原上最有象徵意義的村落里。在給他指定的禪房裏。只有一張簡單的帆布床、一個床頭桌、一個耶穌受難像和一個洗臉盆。上午十點,做過念珠祈禱之後,他要求院長允許他同修士們一道做麵包。他接受少數攝影記者記錄下這個場面。請你們看看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照片吧!阿根廷國家元首挽起衣袖,雙手伸進麵粉堆和鹽水裏。下一步,總統還要幫助修士們烤麵包;出爐后,還要去這塊溫柔土地上最窮的居民中分發麵包。」

「他們事先早都準備好了。」雷伊娜頭也不回,繼續看着屏幕說道。『』包括播音員正在朗讀的溫柔台詞。「

「你覺得怎麼樣:咱們是個垂死的國家,現在卻把時間浪費在這出喜劇上。」

直升機在苜蓿地和磨房之間盤旋一圈,飛過一片破敗的平房上空,先是在一座空蕩蕩的火車站上停留片刻,隨後停在一個乾巴巴的方形廣場上,廣場四周有舊式馬車和破舊的汽車通過。播音員說道:「這是一塊神聖的土地,是一塊註定顯示大榮耀的土地。有三千多定居在潘帕草原的印第安人生活在巴托洛美。米特雷(巴托洛美。米特雷(1821——1906),阿根廷軍人、政治家和作家。曾任阿根廷總統。)將軍於一百四十年前捐獻的肥沃莊園里。距離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廣場三公里的地方,有個叫做『團結』的莊園,一九一九年,阿根廷歷史上的一位傑出人物就誕生在那裏,她就是愛娃。庇隆,為窮人利益而鬥爭的旗手。愛娃在那裏學會走路、讀書、寫字,了解了世界上的不公正現象。在你們看到的右邊有三個教室的學校里,愛娃念完了一年級和二年級,隨後全家遷居到了胡寧(阿根廷北古一省。)。所有這些歷史都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對嗎?我們的總統在基督超自然幻象的啟示下,來到愛娃。庇隆開始她走向榮耀和犧牲道路的地方,為阿根廷人民的福祉祈禱……」

「卡馬格博士,請您關掉聲音。」雷伊娜說道。「讓人噁心。您聽見了他們在說肥沃莊園了嗎?您去過那裏嗎?看到過那是什麼土地嗎?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全是沙土,中間有些沼澤。幾乎沒有牲畜。三十歲的印第安人看上去像七十歲。」

直升機繼續向修道院方向飛行,修道院四周種滿了鮮花,看上去像一幅完美的畫卷。上方是教堂聳立的地方,向左延伸二十米遠,是一座高窗建築,裏面大概有餐廳。右側向下延伸二十米,是接待新來的修士的禪房。雷伊娜仔細研究了整個情況。她推測,晚禱之後,可能有列隊遊行,黑色聖母像會從幔帳下通過。

卡馬格情緒樂觀地研究了送來的檔案材料。的確,可以有所作為。不錯,那位保護教堂的貴婦人已經去世,但是她的一個女兒還保留着原來的特權,每年還給修士們大量慷慨的饋贈。卡馬格在給那位女士打電話時,還沒有想好請她提供哪類幫助。他對雷伊娜說,現在咱們開始上即興發揮課。

他的聲音緩慢而有疑問,與他那張熱情的面孔不和諧。

幸運的是那位女士就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更幸運的是她也覺得政治上反覆利用基督做文章是胡鬧。她說,我認識院長。他是個聖徒,因此是無辜的。我不明白他怎麼會落人這種陷阱的。是的,當然,我會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幫助,但是無論如何我去不了修道院。卡馬格博士,您想想吧:在這麼大熱天裏旅行五個小時會怎麼樣吧!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了解修道院六公里的地方位於卡蘭薩的阿索台地區有我莊園的主體建築。那個家裏有我兩個女傭。從現在到十一月中旬,她倆絕對不開房間的窗戶。如果您派來的人不在乎那裏不舒適的條件,他們可以住在那裏,我一點問題沒有。可能連洗澡的熱水都沒有。啊!如果出差的是個婦女,那這事情辦起來就容易多了。我可以給院長打電話,告訴他:去修道院的是我的表妹,是黑色聖母的虔誠信徒,剛剛從歐洲回來。當然,要請院長把她安置在家屬跪椅上。

為了更保險,我再寫封信,您看怎麼樣?一個小時之內,行,用不了一個小時,一切都解決了。

「雷伊娜,事情就是這樣的。」卡馬格說道。「有時犧牲~聰敏才智不如運氣及時。」

「那我去穿身合適的衣裳。」

「一身黑衣裳:裙子要長過膝蓋,黑色披巾。你有個好處:總統不認識你。他還會不停地盯着你。他肯定在那裏呆膩了。你會是他在兩天裏見到的惟一女人。你知道:他可是個貪婪的傢伙。」

「如果他肯獻殷勤,我不會讓他泄氣的。但願他開口講話。」

銀屏上顯示兩隊朝聖的信徒手舉點燃的蠟燭在面對盧漢(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省中北部城市。瀕臨盧漢河。傳說1630年有人用牛車運送聖母像經此城原址,牛車陷入泥中不得行走,后即在此址建教堂,謂聖母願停駐於此。居民以此為中心。日益增多,遂成城市。現有一新哥德式大教堂將原教堂環抱。每年5月21日聖餐日吸引大批朝聖者前來。)大教堂的廣場上環繞排隊。另一端,在旅遊大巴士旁

邊,卡馬格認出那些信徒是社會福利機構的卡車把他們運去的。政府每時每刻都在給它的神秘馬戲增添新節目,增添出人意外的雜技。有些朝聖者跪着前進;有些人讓蠟燭傾斜,用滾燙的蠟油燙自己的雙手。廣場上早已經擠滿了出售沾過聖水的總統府檸檬樹的假枝葉。

「雷伊娜,你得出發了。」卡馬格說道,聲音溫柔得讓他自己感到陌生。「如果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一定呼我的手機。無論如何要打電話過來!」

他把手機號碼寫在一張黃色的紙片上。雷伊娜站起來,她身體柔和的曲線經過銀屏光線的照射顯得格外突出。

卡馬格心裏想:應該看看那身廉價的衣服裏面有什麼!看看這女人腦袋裏面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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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王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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