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第四堂——邱老師沒有課。

他在那問過路的廳上翻了翻報紙。想看看昨天來的《新聞報》,可是已經給佟校長寄回自己家鄉去了。他指節在大菜桌上敲了幾下,吸吸鼻子——他聞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兒。

這裏是會議室兼圖書室。靠牆放了一張柜子,堆滿著書:全是省署的公報跟公路局的月報。此外還整整齊齊躺着三本《少年雜誌》,這是任家鴻拿他叔叔讀過的捐贈給學校的:兩本是民國五年出版,還有一本是——民國八年。

邱老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覺得這裏小得容身不住:四面的牆壁壓着使他呼吸都不大靈便。

不知道什麼時候飛進了一個蜜蜂,在空中打着旋,好幾次衝到了玻璃門上又撞回來。那「嗡嗡嗡」的叫聲顯得又沉悶,又單調。

「唉,煩得要命,煩得要命!」邱老師臉上打着皺。

過會兒他用右手把著左手的脈。他全身軟軟的,感到剛跟人斗過一回拳那麼睏倦。可是他覺得心在怔忡著。腦子裏老是轉着那個念頭,叫他越想越痛心:他難道永遠這麼埋沒下去么,永遠么?

那些同事們——倒應該過這種日子的。他們全是莫名其妙的傢伙。他們只配對付小流氓。這裏他又抽了一口氣:覺得那三分之一的好學生簡直是遭殃。

他把報紙一推,有一張飄到了地下也不去撿。手撫摩著胸脯,調勻了呼吸,他在勸著自己:往後該少動些氣,為了三十二塊錢扔掉了自己健康——那簡直太值不得。

可是——可是——唉,人類的天性總是好美惡丑的。

他開開對院子的那扇門,眼睛盯着那個蜜蜂。一面在肚子裏推敲著字句,把剛才那個問題分做三點來說明它。打這裏又推論到他自己的情形:要絕對不跟小流氓鬧脾氣是辦不到的,他天性就討厭下流人,並且他——嫉惡如仇。

耳朵邊又嗡嗡地響了起來:那個蜜蜂並沒飛出去。

好象怕它會釘他似的,輕輕地走出了門。他行了一下呼吸,就決計把肚子悶着的思想對丁老師談一談,

可是沒辦到:別人這一堂正有課。

「哼,不識好歹的傢伙!」

一下子可不知道要怎麼去利用這三十分鐘。他走到了院子裏又走進來。最後他才決定要晒晒太陽。他記得太陽有七樁好處:一,有紫外光;二,殺霉……

他聽見校長佟老師房裏有了響動。還聽見佟老師溜著個女人樣的嗓子叫:

「小把戲!小把戲!」

這位曬太陽的老師就往那邊橫了一眼:哼,這麼個好校長——睡到現在才起來!

那個小把戲端著臉水進房去了。這是個吊眼疤孩子,幫着他表哥長壽在學校里打雜的,一個月拿一塊大洋。他上身穿一件臃腫的破棉襖,下面可是一條單褲。一進房擺好那盆水就低着腦袋往外走——竟忘了帶走那把尿壺。

佟老師就拿指節在他腦頂上狠命敲了兩下。

這些響聲引動了幾個學生走過來,在那房門口張頭探腦的。

佟老師打嘴裏抽出了牙刷,大聲一叫:

「做什麼!」

「我們這堂常識……」

「你們自修!」

十分鐘之後佟老師踱了出來,手裏捧著一杯香片茶。據說他這是從天津學來的習慣:從前他父親在那裏開過一家皮貨號的。

他喝了兩口茶咂咂嘴,就跟邱老師談了開來,他埋怨那位請假回去結婚的華老師——丟下一屁股功課叫別人代。這些功課全都排在上午,使他佟老師睡不成覺。

「你是曉得我的:我身體太壞,缺了覺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接着又談到學校里經費不夠。話里夾着許多成語,才說了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會兒不知道怎麼一來又談到了「完璧歸趙」。

邱老師老瞧着他那張嘴。想道:

「怎麼他那顆金牙齒髮了紫銅色呢?……哼,更顯得市儈相!」

那個說話的人談得很起勁,手不知不覺要打手勢,茶水就潑了點兒出來。現在他扯到了金老師身上。他彎下腰去讓自己跟邱老師靠近些,放低了嗓子,告訴別人——金老師家裏雖然「一敗塗地」,他可還有大少爺脾氣。

「秉性難移,有什麼法子!」

邱老師盯着對方的臉瞧著,忽然想起這位校長那晚喝醉了酒,叫長壽去請計局長的事來。別人沒依他,他就象孩子似地哭着,他硬要跟局長去算賬:他說他辛辛苦苦辦這個學校,只拿了八十來塊錢外開都還要受申飭。……

那種瘋頭瘋腦的樣子大家都還記得。丁老師調好硼酸水喂他,他可扭扭丁老師的腮巴要去親嘴。接着又含含糊糊地敘述——他碰見余大昌的母親:雖然穿得不好,可倒還乾淨。她竟對他扯媚眼。他說這種人家裏的婦女很容易就上手的,只要你給她一塊錢,頂多一塊錢。

這裏邱老師微笑起來。他瞧瞧那個的嘴,又瞧瞧那個的手,就起了身。他怕別人把茶潑到自己身上。

「笑什麼?」佟老師問。「笑金夢周跟老皮吵嘴的事,是不是?」

於是又在這件事上面發揮了許多話。邱老師覺得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是別人還沒有住嘴的意思。他只好又坐下來,手揉着右邊胸脯,老是嘆著氣。一直等到長壽來跟佟老師回話——他這才輕鬆了一點兒。

他轉過臉去。他知道這校役又是向校長討那六毛錢——上個月打牌的時候叫長壽墊出來買牛肉的。

佟老師又跟每天一樣發了脾氣:

「嚇,區區六毛錢就值得這樣天天來討!——我還賴你的么!」

長壽就嘟噥著走到那間過路的廳里,拿起鈴子狠命地搖了起來,震得別人耳朵都發脹。然後把那座掛鐘撥快了十分鐘。

這麼着樓上地下都空隆空隆亂響起來。孩子們唱着歌,叫着,這裏面還辨得出錢素貞那個頂尖的嗓子——在唱着《特別快車》。

院子的一些麻雀都打了個寒噤,嘟的一聲飛跑了。

丁老師聳了聳肩說:

「老鼠籠子放開來了。」

那位燙了頭髮的全老師就裂開她那張紅漆似的嘴巴大笑起來。腰子扭了一下,然後拿手搭到錢素貞肩上,也溜著嗓子唱:「乖唉乖,特別快——噯暖噯——」

邱老師攢著眉毛老實想發脾氣。他用力踢開了自己坐過的椅子,踏着很重的腳步上樓去。一面用手堵著自己的耳朵。

廚房裏發出了鐵器碰鐵器的聲音,那股濃厚的洋蔥味兒直衝着樓窗里飄進來。

「該死!——又是洋蔥!又是洋蔥!簡直是野蠻!」

樓下忽然哄出了大笑聲。

他滿臉不耐煩地走到廊子上的欄桿邊,才瞧見丁老師在做着各式各樣的滑稽臉子,把錢素貞往任家鴻身上推,嘴裏叫着——「戀一個愛,戀一個愛!」

旁邊許多小鬼拍着手跳着,嚷着一些什麼。

錢素貞嘟著一張嘴。她一會兒頓着腳,一會兒又笑。可是她怕那件人造絲夾袍的開叉大小,掙扎得非常小心,只順手把面前的幾個臟孩子捶了幾拳——他們不該笑她。

她脫開了身子往大門跑去,知道任家鴻還打算追她,就把脖子一扭,眼珠子一斜:

「唷,你要死了!——盡欺侮我!」

佟老師只打着哈哈,說了句「兩小無猜」。

兩位女老師笑得臉都發了紫,拍拍丁老師說他缺德。

可是金老師沒有在場。他照例在開飯之前要到廚房裏去一趟:要是燉着什麼葷菜,他就得留一大碗湯來喝,叫長壽加點開水到鍋子裏去。

長壽老婆常常對兩位女老師說:

「金老師頂不要臉:吃了湯叫長壽挨佟老師的罵。換下來的褲子就那麼臟。怎麼好意思的嘎!」

「都是些無知無識的傢伙!」邱老師披一披下唇就走進了房裏。他不等小把戲來請他吃飯是不下樓的。

吃飯的時候又發生了每天准得發生的那套花頭。佟老師開頭喝了一勺肉湯,就發怒地皺了皺眉,搖搖腦袋。跟手皮老師就大聲喊了長壽來,於是校長罵長壽是賊胚——把原湯偷着喝光了。他一面嚷一面瞟金老師幾眼。

「你怎麼會沒有偷?……除非你賭個咒:偷了原湯喝的是王八蛋,是婊子養的!說呀,是王八蛋,是婊子養的!……你怎麼不賭咒呢!……」

丁老師喝了一口湯,就裝模作樣地稱讚這是很合衛生的:那個偷湯的傢伙顯然是怕大家油壞了肚子。

兩位女老師就迸出了格格格的笑聲:全老師用塊小手絹遮著嘴,樓老師可低下臉去——讓自己的嘴仆在飯碗上。

只有金老師綳著一張臉在盡量吃飯,彷彿沒聽見似的。他把筷子勺子碰得很響,似乎在嚷着:

「你們都是親戚同鄉,都排擠我!好的,好的!我可不怕!」

邱老師也不睬他們,只顧自己慢慢地吃着。他認為一個人要有精神,多半要靠消化器健全。這麼着他細細里嚼著,臉子微微地側着,好象在那裏欣賞自己那種文雅的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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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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