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個中國情婦的絕唱

第十一章 一個中國情婦的絕唱

第十一章一個中國情婦的絕唱

1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地從熱海乘坐新幹線回到了東京寓所的。

一打開門,癱軟的我就倒在地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迷迷糊糊中醒來,卻想不起在我的世界中發生過什麼,但是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好像重大到我無法承受的地步了。

我掙扎著站起來,朝着盥洗室走去,我將整個臉放在冷水中沖洗,冰涼的感覺帶來一陣清新。隨後我拿起干毛巾把臉上的水珠擦乾。

無意中,鏡子裏呈現出一張令我陌生的臉。

「誰?」我警覺地脫口而出。

沒有迴響。

我走近鏡子,仔細端詳,看到鏡子裏的那張臉也貼近了我。

這張臉乍看起來有點熟悉,但細品之下,卻是那般陌生。這起碼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吧,整個臉龐寫滿了滄桑,用滄桑也不恰當,因為是那種驚魂未定,好像是一位受到了極大刺激后的精神失常者,神情獃滯。

我毫不懷疑鏡中的女人與自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走回房間,沒有受任何意志的控制,我拿出了兩隻大箱子,開始整理起自己的衣物,嘴唇喃喃地說:「可憶要回家,可憶要回蘇州家了。」

兩隻大箱子很快就被塞得滿滿的。

隨後我又將所有不能帶走的東西扔進垃圾袋裏。

忙完那一切已經是夜晚了。

我環視了整個屋間,空空如也,只有那盞藍色燈光兀自照在牆上的那幅手畫像上,那隻手簡直就像個幽靈。

我背對着那片藍燈光,點燃了一支煙,煙霧迷離中,我看到的是沐浴在夕陽下的故鄉門前的那條運河,還有曉江蹲在河邊釣魚的側影。

「噢,好大的魚兒,那是歸我的。」這是童年時代無憂無慮的小可憶那稚氣的聲音。

「不,我好不容易才釣到這條大魚的。我要拿回去給阿娘做清蒸魚吃。」那是小小少年時的曉江的童稚之聲。

「不,是我先發現的。」

「不,你發現的那條早溜跑了。」

「你騙人。」

「才沒呢!」

「不,你就是騙子,騙子。」這是少女時代的可憶嫩嫩的尖叫。

「我騙你什麼了?」那是長成大男孩的曉江瓮聲瓮氣的聲音。

「你,你騙走了我的心。」說罷,可憶的臉上飛起了兩片紅暈,然後就小鳥一樣地飛走了。

小鳥飛到一棵大樹下停住了。

那個大男孩緊緊地摟住發出小鳥一樣聲音的女孩,他們顫抖著將兩片嘴唇貼在了一起。

就這樣,記憶中僅存的一絲溫情在那一刻被無限地放大了。「可憶要回家,可憶要回蘇州家了。」她喃喃自語。

2我在網上定好了回國的機票,只要臨行前到機場的日航服務處取票就可以了。

我想給曉江一個驚喜的,就是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但我怎麼也睡不着,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向黑夜襲來,我覺得自己快被這黑夜一點點地吞噬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晨,我最終還是給曉江撥了電話。

「曉江,你好嗎?」

「嘿,你電話來得也真及時啊!看來好消息是長翅膀的,哈哈。」曉江以一種極度興奮的語氣說。

「什麼好消息?」我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的大喜事啊!你難道還不知道?」

電話那端沒有了聲音……

「可憶,祝福我吧。我今晚就結婚了。」

「結婚?怎麼從來沒聽你在e-mail里說啊!」

「是這樣的,她是加拿大華裔,我們網戀了一陣,本來覺得好玩而已,也沒抱什麼希望,但是2個月前我出差去了趟溫哥華,大家見了面,彼此感覺好得不行,等我離開前已經難分難捨了。所以,她就來中國與我結婚了。」曉江的語氣顯得那麼喜悅,傳到我的耳邊,卻是如此的陌生。

「那祝福你們。」

「謝謝,可憶,你也不要好高騖遠,整天活在夢中,不要再等那位情愛大師了。人家這麼多年都不來見你,可想而知,你所等的最終只是一個惡夢,知道嗎?儘快把自己嫁了,聽話!那就這樣,我忙極了,現在得去花店買花,結完婚,我就隨她去加拿大。對了,以後我們也不必再通信了,因為她是個醋罐子,我也想好好珍惜自己難得的幸福生活,她已經懷上了我的孩子。所以只要你好我也就放心了,再見了,bye!」

電話那端已經掛掉了,我卻還傻傻地拿着話筒。

眼睛裏最後的那絲光亮隨即徹底黯淡了。

我慢慢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我拿出了那套還沒使用過的CARITA護膚品和化妝禮盒,慢慢地一樣一樣往臉上塗抹,直到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出門。

我來到了神田川,站在一個可以遙望母親當年居住過的那幢老房子的岸邊,26年前我最初的生命就在那裏孕育。

「我其實沒有真正的故鄉。要說故鄉,那麼就是眼前這條川流不息的母親河;我更沒有父親,要說父親,那就是蘇州寒山寺鐘聲下的那條石橋的運河,那是父親河。」

我將頭朝向水中,從泛起的漣漪中看自己。毫無疑問,我是美麗的,歲月的洗鍊、情感的煉爐,使得我已具驚人的美態。不是嗎?你看看四周,多少行人向我投來了注目禮。

我陶醉地從水中看自己的倒影,那影子時而清晰、時而被水流弄模糊了,看見什麼了嗎?我看見了自己的紅唇,紅唇鮮艷奪人,微微翕動,彷彿有什麼話要說。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身後叫着我的名字,那聲音是如此熟悉,久違了,那不是媽媽在叫喚我嗎?「媽媽,你在哪兒?」

「媽媽,你在哪兒啊?可憶要回家,回到你的身旁。」

我朝着聲音傳來的地方回過頭去,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是下班的時間吧,只見行色匆匆的人們小跑步似地趕回家去,卻沒見媽媽的身影,我把目光投向那些美麗的中年女人臉上,但是,她們冷漠的表情告訴我這個叫可憶的女孩,她們不是我的媽媽。

我只好回過頭去,繼續看着神田川靜靜地流淌。看着那座「聖橋」。

聖,是生的最高境界。

聖,也是死的最高境界。

那一刻,幻覺那個站立在曉江身旁、穿上美麗婚紗的女孩就是自己。

「我的新娘,你真美!」

我成了新娘,蘇州運河的夜船上就是我們的家,我躺倒在船上,身上鋪滿了鮮花,我的新郎覆蓋了我鮮花般的身體……

我的眼前出現了美子正在分娩疼痛中的情景———美子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這次一定是個女孩,我的耳畔再度迴響起美子的話:「情婦是個悲劇的角色……」

「情婦是個悲劇的角色……」

「情婦是個悲劇的角色……」

我聽到了,聽到心裏去了。是的,情婦確實是個悲劇的角色。

就連那個永恆的卡米爾·克洛岱爾———羅丹的情婦,聽到她那位當作家的弟弟保羅憂傷的訴說嗎?「卡米爾,您獻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麼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所以,可憶要去另一個世界當妻子,或者就成為永遠的女兒。

我的嘴唇在嘟噥著哪一位詩人的那句詩「Thenightkissesthefadingdaywhisperingtoherear,Iamdeath,yourmother.Iamtogiveyoufreshbirth.」(夜與逝去的日子接吻,輕輕地在她耳旁說道:「我是死,是你的母親。我就要給你以新的生命。)3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好些年,在即將永遠告別她的時候,我竟然說不出她的好或者不好,更說不出她好在哪兒,或者不好在哪兒,就像對一個人一樣,你很難用好或者不好去評論他,因為好也沒有純粹的好,壞也沒有絕對的壞。

如果,將東京比作是一個人的話,那麼,我遺憾地告訴你,我至今還沒有看到過她的芳容,哪怕遠遠地看一眼;也沒能握一下她的手或摸一下她的心臟;原因很簡單,我不過是一隻在她的背脊上爬行的螞蟻而已。

今晚我穿上了和服和木屐。

穿和服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媽媽生前說過的那句話———「年輕女孩穿和服時,後背都打成一個大的蝴蝶結,這樣看起來活潑可愛。」於是,我選用一條湖藍色的帶子,在後背打成一個大大的蝴蝶結。

這是一個櫻花盛放、春風沉醉的時節,氣候不冷不熱,所以在公園或大街小巷,常常能看到一些婦人和少女穿上色彩繽紛的和服,那走着小碎步的木屐踩在陽光下的花瓣上,煞是好看。

聖橋下的這條河流叫神田川———從地圖上看,它是流過東京脊背的一條小川。

這會兒,我倚在堤岸,看從河兩旁的樹上飄落下來的花瓣片片漂浮到河面,那粉色的花瓣在黃昏中呈現出嬌艷的色澤。

四月的風,吹在身上的感覺是溫暖的。因為,四月的風,四月的夜,四月的花,四月的少女都在與春天熱戀着。

曾在四月,我來到了熱戀的東京。

又是四月,我要離去了。

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水流來去的河面上,忽然,我看見了在那些漂浮的櫻紅的花瓣中,呈放着一朵藍色的花,那花是我從未見過的,它是那麼的晶瑩剔透,像藍寶石一樣熠熠發光。

「這花太美了,太美了。」我在心中讚歎道。

「是啊,這是天國之花,來迎接天使的,今晚,會有一位天使將從這裏飛走。」

「誰,你是誰?」我左右環顧,卻未見人影。

等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朵花的時候,它卻神秘地消失了。

我好沮喪,就沿河岸一路追逐,想順着水流找尋它的蹤影,但就是找不到了,我乾脆褪下木屐,讓一雙潔白的襪筒直接踩在地上,越奔越快;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我的眼前剎時飄過了一抹藍,我的內心一陣狂喜,那藍擴散開來,幾乎將我的眼睛遮住……

原來,那並不是藍色的花,而是系在我背後的那隻藍色蝴蝶結鬆開了,藍綢帶的一端隨風飄貼在我的臉龐。

我重新將腰帶系好,彷彿給腰背插上一對藍翅膀似的。

是的,其實我也知道,今晚,會有一位天使從這裏飛走。

是什麼東西在不經意中飄入了我最後的意識:一幅畫面,一段對話,一幕場景,一場做愛,帶着某種鮮活的真實感毫不留情地闖入這靜謐如死的夜晚,在我如絲的遊魂里閃回、跳躍……

最終成了一片混沌的、模糊的雲霧。

最後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黑暗中有一道光閃過,光中呈現出一個影子,有點像柳葉的樹杈,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毫不懷疑這是千野君(我仍願這麼稱呼他)的那隻手,是向我揮別還是要挽留我?記得他曾說過的關於「靈魂寄居」的話———人的離開如同只是那團黑色太陽實體的沉沒,散發着璀璨之光的靈魂碎片會永遠在風中飛舞。

至死,我還擁有他———從劃破夜空的光中向我伸來的那隻溫暖的手,無疑我感到知足了……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那一刻我意識已經混沌,恍恍惚惚中滿眼都是媽媽的身影,她不斷地向我舞動着雙手。

「媽媽,穿上你的和服,我已成了和服天使,我的背後長出了一對美麗的羽翼,我要飛向你……」

我輕喚著、伸出了自己的雙臂……

4

你已經忘了吧?

我倆把鮮紅的手巾圍在脖子上,

一塊去那小巷裏的澡堂。

說好一起出來的,

可總是我在外邊等待。

濕漉漉的頭髮冰涼冰涼,

一小塊肥皂和我一起打着寒戰,

你抱着我,說了句:

「真涼呀。」

……

這首在日本被無數人唱了又唱的懷舊的《神田川》,當然還有那一首同樣不被人忘懷的憂傷的《蘇州夜曲》,是可憶母女的生與死之歌,也是天堂里的聖歌。

當可憶被人從神田川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冰涼的屍體了。

人們從被打撈上來的遺體的衣袋裏翻出兩張紙,其中一張是從報紙上撕下的一篇報道,被晾乾后依然可以清晰地見到上面的文字。標題是———《心理學家千野君進了瘋人院》,那篇報道上寫着:「……這位在網上拯救了許多有心理障礙和情感困惑者的情感心理學家,自己卻被情緒所困,這段時間來,家人發現他行為怪異,整夜無法入眠,終於導致精神錯亂,目前已被送進瘋人院治療……」

另一張是女孩親筆寫在白紙上的留言,用中文和英語寫的,唯獨沒有用日語。

上面寫着泰戈爾的詩:當我死時,世界呀,請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經愛過了」

這句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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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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