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熱海—熱戀者的死海

第十章 熱海—熱戀者的死海

第十章熱海———熱戀者的死海

1

盼望已久的激動場面———我的畢業典禮終於明天就要拉開序幕了。

吃過晚飯後,我就開始坐立不安了。

我什麼也幹不了,什麼也想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走到穿衣鏡前,看自己的臉龐。

我將頭髮盤起,又放下,不知道明天梳什麼髮型。

同樣地,我拿起了那件白色的裙子,不斷地比對着,不停地穿上又脫下,我還對着自己的嘴唇塗抹口紅。

「明天就用這種天然草莓色的閃亮口紅吧,看起來挺嬌艷欲滴的。」我自言自語。

一邊塗口紅一邊就在幻想了,「天哪!明天,明天將是一個怎樣興奮的日子,一定是我們愛情和生命的里程碑。明天,明天……

為了讓自己明天看起來容光煥發,我準備早早地入睡了。

但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

黑暗中,我與牆上掛着的那幅手畫像交流着。明天,明天,我就可以摸着你那雙真實的手了,我要好好看那雙手。

清晨的鬧鐘將我從甜蜜的夢鄉里喚醒,我起床洗漱后就開始打扮自己了,穿上那件恍如婚紗般純潔的白裙后,我給自己盤了一個高高的髮髻,這樣看起來如同一個高貴的美嬌娘。

烏黑髮亮的頭髮,彎彎的柳眉,明亮的眼睛,翹翹的嘴角,濕潤的口紅,還有苗條卻越發玲瓏的身材,這一切連我自己看了都感到無法抗拒。

我給我的愛人還留了一個驚喜,什麼驚喜,我不想說。

當我走進舉辦畢業典禮的大禮堂,幾乎所有的腦袋都轉向了我,認識我的同學都走過來稱讚我漂亮。

「哇,哇,哇,可憶桑,今天彷彿是你的婚禮一樣,這麼漂亮啊!」

「簡直不敢相信,你是可憶桑嗎?像仙女下凡了。」

我朝他們微笑,像公主般高傲地點頭,我跨出的每一個步都是那麼的優雅。我昂着頭,挺著胸,讓所有的人對我刮目相看。不是嗎?愛情就是可以創造奇迹,一個只不過是可愛的女孩可以成為眾人矚目的美麗精靈。

我穿上了學士裝,戴上了學士帽,來自心底的笑容在我的唇邊蕩漾。

典禮開始了,校務主任和校長一個個接着上台發言,很短,但相當感人,聽者聽着就剋制不住地流淚了……

我朝禮堂的頂上看了一眼,彷彿那兒通向神靈的天國。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看不到女兒的今天了,今天,是女兒生命中的節日,女兒終於在日本名牌大學畢業了,而且還是優秀的榮譽生。

「下面請校長給優秀的榮譽生髮獎狀和獎品。」

「方可憶桑,請上台。」

那一刻,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走上了舞台。我朝人群中張望着,我深信台下黑壓壓的人群里,我的千野君一定在裏面。我看不見他,但他一定能看到我,他的心一定在為我感到自豪,他的雙眼一定像我一樣熱淚盈眶……

多少個挑燈夜戰的苦讀,多少封情書的心靈交融,多少夢想支持的勤奮,多少誓言穿越生生不息的苦難。

我世上的親人啊!我愛你們。我終於贏得了我的有朝一日,終於、終於……

我甚至覺得鈴木也應該在人群里,我會對他寬容地一笑,大方地說一聲:「父親,謝謝。」(奧多桑,阿里阿多)這沒什麼,千野君的博愛和深愛讓我勇敢和堅強,更令我寬宥世間的一切。

碎過的心,醉過的愛,無情的命運,歲月的摧殘,都成了過去,成為歷史吧……

我站在台上,其實只是一瞬間,在我的感覺里卻是如此漫長。

正在這時,學校里的一位教務處人員匆匆地跑到台上,他的手裏捧著一束香紅的玫瑰花,好大好大的一束花啊!

「這是有人送給你的。」

我聽不見了,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只有心中的聲音在回蕩,只有愛情的聲音在回蕩……走下舞台回到人群里,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了夾在花叢中小卡片上的字:Alwaysbemybaby,alwaysbemylove(永遠的寶貝,永遠的愛)我陶醉了,這個時候,我卻不敢左右環視了,並且還很懼怕千野君突然出現在面前。

因為,因為,我覺得自己哭過了,也許已經把化過妝的眼睛弄成花貓了。反正覺得不美,不夠漂亮。

於是,我悄悄地去了一趟洗手間,直到在鏡子前找回了自信,才重又回到人群里。

散會了,那些來參加典禮的學生家人朋友立刻蜂擁而上,猶如彩蝶般地圍着「花朵們」,大廳內「祝賀」的歡樂聲此起彼伏,接下來是同學們各自與親朋好友拍照留念等活動。

四周的同學們一個個被團團簇擁著,只有我形隻影單,我感到痛苦極了,怎麼回事呢?千野君去了哪兒了?我四處尋覓,正在這時,我遠遠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天哪!那不是鈴木嗎?我急忙朝他走過去……他還記得我,還記得這一天,也真是難為他了。血緣的愛終究是戰勝了他的彷徨和遺恨吧。

但是,當我走到那兒,根本不見人影,怎麼瞬間就消失了呢?我懷疑也許是自己的幻覺吧。

顧不得他了,我又在人群里找千野君,但我壓根就不知他究竟長成啥模樣的,只是要讓自己顯眼起來以至於他一眼就能看到我。

人,越來越少了,有的去了戶外拍照,有的隨家人一起離去了。

「可憶,明天見!」一位同學向我揮揮手,因為明天下午我們師生還要出發去熱海的溫泉。

直到整個大廳空無一人,工作人員來打掃衛生的時候,我才訕訕然走出了禮堂。

失望極了,不知怎麼辦好,大腦一片空白……

剛走出校門,迎面駛來一輛計程車,我招招手讓他停下來。

「小姐,好漂亮,去哪兒?」司機問。

「去橫濱碼頭。」我想也沒想就這麼說了。

說出后,我才知道自己已身不由己了。不都說好了嗎?為了這一天我等待了5年,整整5年的青春和愛情啊!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計程車剛在港口岸邊停住,我就跨出車門,朝着沿岸的大樓飛奔而去,全然不顧風兒正吹落着我手捧的片片玫瑰花瓣,因為千野君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站在他的心理醫療室的窗戶前可以看到橫濱港的海水、起航的船隻,於是我專門找沿岸一帶的大樓,我挨幢挨戶地跑進去詢問樓里的看管或住家,「請問,這裏有一間叫『藍色燈火』的心理治療室嗎?是由心理學家千野君主持的。」

「沒聽說過。」

「沒有。」

「不清楚。」

但我沒有氣餒,仍是一幢幢地尋找,我的腦海中不斷地回憶着他說過的每一句關於他對自己辦公室的描述,「當夜幕降臨,黑夜籠罩着橫濱港碼頭的時候,我能看到星光點點的燈火從船上升起,與夜空中的星月交相輝映,點燃了多少夜行者心中的溫暖……而船上那些歸家或遠行的人們遙望對岸的那片藍色燈火時,心立刻會被寧靜溢滿,橫濱成了一個夢幻般的城市。」

「藍色燈火,藍色燈火,」我的心中依然充滿了希望,我期待着黑夜的來臨,只要黑夜來臨,我站在海港的堤岸,一眼朝對面望去就能找到他的辦公室了,因為夜晚的窗戶,被黑暗籠罩,藍色的燈火一定會非常明顯。

想到這,我的腳步自然地放慢了,情緒一放鬆,這才感到自己已是飢腸轆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見不遠處有家麥當勞的快餐店,我就進去了。

我將雙肩包和花放在座位上,這才發現玫瑰花已經被風吹散了一半的花瓣,顯得好可憐。

我顧不得這一切,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漢堡包,這時聽見我的手機鈴聲響了。

「可憶,你好,我是美子,祝賀你大學畢業,並且還是優秀榮譽生呢!這太好了,我都感動得想哭了……」接下來電話那端傳來美子的嗚咽聲。

我一時語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心路歷程,也感慨得流下了眼淚,我知道美子是為她自己中途退學感到難受,而我則為自己心中那份為千野君堅守的感情而思緒萬千。

「美子,其實我很羨慕你的,又快有自己的第二個孩子了,兒子女兒,這些才是女人最大的財富和幸福啊!我除了這張冷冰冰的文憑外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依然是孤零零的四處飄蕩。直到今天,當我擁有了這份榮譽的時候,我才一下子覺得曾經看重的這一切其實是那麼的不重要,因為它既不是生活的意義,也無關生命的意義……」

「可憶,你見到他了嗎?」美子的語調稍稍恢復了平靜。

「沒……」

「可憶,別傻了,戲如人生、人生如戲,這場夢你該醒了。」

「美子,你不知道,你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情感,如果他真是一個夢而已,我也只能長醉不醒了,就是這樣,沒辦法,我說服不了我自己。」

「可憶,你真的走火入魔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他要是真愛你的話,怎麼會老不見面?都5年多了,不管你愛不愛聽,我還是要說,網絡上的事難說,很多都是虛擬的,就算對方是個老婦人,你都不知道,別相信網戀。我倒覺得這個叫千野君的人對你的情感根本不如當初的鈴木,我看得出這個實實在在的鈴木還真喜歡過你一陣的,從他對你這麼慷慨就知道了。唉,偏偏你就是討厭他,卻鍾情那個躲藏在網絡背後的什麼情愛大師。」

「美子,我們不說這個好嗎?你現在在哪兒?」

「可憶,真對不起,我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去,也許說痛你了。我已經到產院待產了,已過了預產期,可這小東西還不想出來。對了,我父母親已經到東京了,真高興他們在黃昏之年復婚了,母親堅守到最後終於得到了上帝的饋贈。有他們長期在家裏給我帶孩子、做幫手,我也可以解除後顧之憂了,我生完這個孩子后,一定要重回校園。我決不能將來讓我的孩子們看不起他們的母親,最主要的是我不能做生活的逃兵、不管什麼理由。」

「美子,我敬佩你。」

放下電話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沒多久,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我心不在焉地接了起來。

「莫西莫西」,對方默不作聲。

「莫西莫西」我又一次招呼道,聲音比前一次更響亮了,但電話那頭還是沒有聲音。

「莫西莫西,到底是哪位啊?請說話呀。」我的話音剛落,就聽對方立刻掛斷了線。

我馬上查了來電顯示,看不到,對方使用了匿名的服務。

是誰?會是誰??千野君嗎?一定是千野君,儘管我從來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但是我的電話號碼早就告訴過他了。

我突然想起有位在電訊公司任職的中國朋友,我的這部手機還是他從內部以便宜價為我買的呢!於是我連忙給他打電話,讓他查詢一下剛才最後一個給我打電話人的電話號碼。

很快他的迴音來了,是一個我非常熟悉的電話號碼,那不就是鈴木的手機號碼?想起上午在禮堂里那一閃而過的身影,我有些許的欣慰,他畢竟沒有完全遺忘我。但因為並不是我猜想的千野君,所以我的心一下子就失落了……

我沒有回電,沒有必要了。

夜色漸漸地降臨了,我走出快餐店,走進了橫濱的暮靄之中。

我沿着堤岸走着,眼睛朝着對面的大樓看去,一扇又一扇的窗子都被昏黃或白熾燈燃亮了,唯獨看不到藍色燈火。

忽然,我遠遠看見了對面那一片藍色的光影,它呈現出一彎半橢圓形的、極具藝術感的藍帶。頓時,我的腳步像脫了韁的野馬飛奔而去,我的口中喚著千野的名字,我的雙手將他送的那束玫瑰花放在胸前,我聽見了風中悠揚的歌聲……

腳步放慢了,心兒平息了,面前確確實實是藍色的燈影,美得令人陶醉,但是,那不是千野君的窗口,而是一個名叫「藍帶」的高級酒吧,從門縫裏傳出音樂和喧鬧。

我走過,沒有停留;我不停地在夜色中穿梭,尋找着我的藍色燈火,一扇又一扇窗子,一幢又一幢房子……直到從橫濱出發、開往東京新宿的最後一班電氣列車快要啟程了,我喘著粗氣,累得滿頭是汗,橫倒在空蕩蕩的座椅上。手上的玫瑰花瓣早已盡禿,只剩下枝枝杈杈,有點像魔鬼之手。

2

這趟由師生自發組織的畢業旅行,是為告別青春校園生活而留下最後的紀念,目的地是熱海。

「可憶,你昨天特別漂亮,簡直像個新娘。」我身邊的日本女孩純子如小鳥似地嘰嘰喳喳。

我沒理會她,我的手托著腮,眼睛望着窗外。

那是坐在從東京到熱海的新幹線上靠窗的座位上,因為昨天的畢業典禮上千野君並沒有出現,令我沮喪和不安,整晚都沒有合眼。

「可憶,這會兒,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純子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沒有啊!」我轉過頭去看着她。

我在心中努力地安慰自己,千野君一定是因為工作太忙了,或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或病倒了,才無法出席的,他不是讓花店送上了這麼大一束鮮紅的玫瑰花嗎?它不正是代表着燃燒的愛情?要是他不愛我,或者沒把我當回事,他怎麼可能送花且寫上那句「永遠的寶貝,永遠的愛」呢!對了,說不定他就想逗弄我一下,我不是曾經在信中告訴過他,讓他成為我生命中的「神秘女人」嗎?我還說應該要放上一束鮮花呢!也許他早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我一眼後走了呢。

估計最大的可能是,最終還是因為他實在是對自己的外形沒有信心,怕他真實的出現后反而破壞了我長達5年多來,靠想像創造出美的感覺。

這樣想來,我的情緒就好多了,等我後天旅行回來,我再去找他,只要去心理學研究院打聽就一定能找到他,因為他在學界還是個名人呢!其實我相信千野君就像相信自己的情感一樣。我們近5年來的感情交流,早就使得我們心心相印了,我絲毫不懷疑這份感情的真實性。

「可憶,愛情是不是既甜蜜又痛苦,周圍同學們都在傳言,說可憶簡直是在瘋狂地熱戀了。

高興起來好像要擁抱所有的人,甚至要擁抱整個世界,失落的時候好像世界都拋棄了你,這種狀態就是典型的熱戀者的情緒寫照。」

「是嗎?怎麼會有這樣的傳言?」

「那問問你自己的心臟有沒有裝着什麼人啊!」純子用手輕輕地指着我的胸口,露出了會心的一笑。

心裏裝着什麼我自然明白,但是同學們怎麼會有這樣的傳言呢?他們又沒有看到我的什麼男朋友?連我自己都……

瘋狂?是啊,我確實最近瘋狂極了,凡是可以不上的課,我都躲在圖書館里上網給千野君寫信。

「純子,那我就不瞞你了,我確實是愛上了,但是,」我說不下去了。

「但是什麼?」這回輪到有着一張紅撲撲圓臉的純子這樣問我了。

「但是,我對自己沒有信心,一點都沒有信心。」

「怎麼可能呢?你是個美人。」

「我更擔心內在的東西。」

「你一樣很出色啊,才華橫溢,出口成章。」純子飲了一口礦泉水后說:「可憶,我倒好奇地想問問你,你的那一位是不是很出類拔萃啊?」

「是的,出色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我露出自傲的神色。

「大富豪嗎?」純子的眼睛瞪得好大。

我被問住了,在日本女孩心目中最出色的男人也許就是那些事業顯赫的年輕大富豪。

「不是大富豪。」我搖搖頭。

「那是大名人?」

「也不算,這麼說吧,是學術界的,還算小有名氣,但是在精神世界絕對是超級的大富豪。」

「有多少年齡?」

千野君到底有多少年齡,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概應該是在50出頭吧。

「50出頭。」我答道。

「那你認真什麼呀?這把年紀的人一定是有家室的。就是離婚了,也會有小孩,太煩了。

」純子顯然很不在意了,並開始表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那一切我都不在乎,我愛得已經沒有退路了。」像是回答純子,也像是自言自語,其實我明白我愛着的千野君很有可能與我想像中的人不一樣。

「反正我是不會對伯伯輩的男人感興趣的。他們老奸巨滑,都是一幫愛情的騙子。」

「伯伯輩的男人?」

這句話是許多女生嘴裏和心目中可以與金錢掛鈎的名詞,從高中生開始,那些女孩就知道可以向那些「伯伯輩的男人」索取金錢,當然她們知道需要付出的是什麼?而我完全就不是這回事,儘管對方也是一個「伯伯輩的男人」,但我們是愛情———那種超越了性慾,跨越了年輪的真正的心靈之愛。

到達熱海后,酒店裏的大巴士就已經在車站等候我們了。

那是一家名叫「新赤尾」的溫泉酒店,環境非常舒適,走進大堂的時候,就能見到一把很大的豎琴卧在最前面,周圍是精緻的藝術品。

親自到酒店門口迎接我們的是穿一身名貴和服的老闆娘,「歡迎各位同學,還有各位老師,你們路途辛苦了。」說着,老闆娘就深深地來個90度的鞠躬。

「好好招待他們啊,是我母校的老師同學們到訪了,真高興,好像回到自己青春時代一樣的。」老闆娘隨即對手下的那些員工們吩咐著。

從紫氏部的年代開始,女性描繪世態人情就有着優雅、纖細而生動無比的傳統。這是我來日以後第一次見到了真正具有東洋傳統美態的女子。

在大廳用餐的時候,老闆娘又一次挨桌挨個地來給我們拜候。從老闆娘對一件和服、一把木梳、一柄發簪、一隻茶杯的細膩里,我感慨那些製作者們的藝術想像,以及技藝上的高超表現力。

但是,那是外在的、靜止的。只有這些真正的東洋女人們才是傳統之美的化身———她們的細膩多情是漫天彩霞下紅楓淡櫻所熏染的,她們的精緻內斂是跪在潔凈的席子上,面對紅漆金線、不能含糊的茶具練就的。

活動內容十分豐富,我最喜歡的莫過於在溫泉里浸泡,那才是真正的舒適,我們4位女孩住一個房間。白天,那是一個很大的房間,但到了晚上,服務員進來后將幾塊門板一隔,就成了完全獨立的一個個睡房了,感覺相當的溫馨。

在那樣狹小的空間里,在黑暗中,我依然熱切地想念着我的千野君。終於,終於,我快要等到這一天了,我反反覆復地想像著已經想像了千百次的那個相會場面。那個向我走來的學者,是怎樣的氣宇昂軒,而我則滿含着眼淚,微笑着迎了上去……

3

早晨吃完飯,同住的幾位女生就外出拍照去了。

留下我獨坐在窗前看報。

看着看着,我的目光在一張照片上停住了,天哪!那不是鈴木,我的…親生…父親?他怎麼了?我把報紙放在一邊,不敢看,也不敢想了。

他難道出了什麼大新聞了?我想,肯定今天畢業典禮上一定是我看錯人了,他壓根兒就沒有出現過。

自從得知鈴木就是母親的戀人,即我的親生父親之後,我再也不願意去想那一場恍如噩夢般的經歷了。

我的思維不願意往那件事上去想,更不會主動去找鈴木,將有關母親的真相告訴他;我只是暗暗地對自己說,快點畢業,快點與自己心中的愛人團聚在一起,有可能的話,我們從此去國外生活,這對他或對我都是最合適的,我們要永遠地離開這片島國。

我沏了一壺茶,給自己倒上一杯,然後坐在低矮的桌子前發着呆,我拿起那張報紙,但立刻又放下了。

但終究無法在心裏放下。

我想起了我們最後的那個晚上,他在沙發上單獨過夜的凄楚,當他得知他深愛的女人就是我母親的那一刻,他的內心會飽嘗怎樣的煎熬?

但是,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女兒嗎?知道嗎?能承受嗎?

鈴木到底出什麼事了?

畢竟,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狠狠地下了一個決心,為自己壯了一下膽,我拿起那張報紙就看了起來……

怎麼是鈴木的照片配上千野君的標題!

心理學家千野君進了瘋人院……

那一瞬間,我的意識越來越糊塗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等到我稍稍悟出什麼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巨大的爆裂聲來自於我的心中,我暈倒在地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來,房間里依然沒有人影,我估計實際上失去知覺不過也就是片刻的光景,但時光彷彿長得像過了半個世紀似的,我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門。

我被一陣狂風吹起了衣裙,整個人毫無目的地朝着前方飛奔起來。

我奔跑着,沒命地奔跑着,我不知道跑了多長的路。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麼地方了。從新赤尾的一側,出北後門,登上綿延起伏的山路,來到山頂,那裏有一尊雕塑。

終於,我躺倒在雜草叢生的野地上,我蓬亂的長發首先落地、躺倒不起了。

我喘著粗氣,激烈地悸動着。受驚的小鳥的啼鳴聲,喚起我清醒的意識。一隻看上去與我一樣絕望的鳥捱近我的臉頰,又振翅高飛了。

仰躺着我望着夜空。天哪!在我不知覺的奔跑中,黑夜已經降臨了,無計其數的鳥兒啁啾鳴囀,飛掠過山崗的樹梢。點點黑影像幽靈在我頭頂遊盪。

我想站起身來,但始終站立不住,我想要眺望遠方,但不知道我的遠方在哪裏。微弱的心能聽見的是那鋪天蓋地的櫻花紛紛飄落在無垠的大地的聲音,那是一種無聲的聲音。

你聽!聲音來了:「戀子,當你踏上日本這片國土的時候,正是一個最美麗的季節,櫻花都盛放了,你看見了嗎?處處都是爛漫的櫻花,那是日本的國花。日本人還常常把青春可愛的女孩子比作櫻花呢!……」

女孩子,櫻花,誰為誰葬?雲霧之中,還是迷霧。

我回想起去年五月的「黃金旅遊周」,鈴木帶我去巴黎旅遊的某些情景。

我已不記得我們曾經在商場購物、在法國餐廳用餐,在紅磨坊泡吧的那些情景,但卻記得在巴黎羅丹美術館,我看到一個令人心碎的愛情故事。

我靜立在《吻》、《情人的手》和《永恆的偶像》前。

那顫抖的熱吻;佈滿神經脈絡的手;以及人間悲喜、人性善惡、人格分裂、肉體與精神永遠不可抵抗的強烈祈求都凝聚在這尊偶像「永恆的存在」里了。

當時還很羨慕這個叫卡米爾·克洛岱爾的羅丹的情婦,想像著每當羅丹在雕塑過程中,被這個有着靈魂的裸體折磨得愛欲衝動時,一定是放下手中的活,而迫不及待地干起了男女間瘋狂的活,那種飛揚著靈感的愛的釋放是怎樣的欲仙欲死啊……

我還想像當那個幸福的情婦從羅丹的瘋狂中重又像女神一樣站在雕塑家的面前,她的身體里汨汨流淌着他的愛液,身子似一葉小舟仍被高潮后的餘波軟軟推送著,那是怎樣一種慵懶的美態啊。

但是,後來回到日本,在學校圖書館一本雜誌上,偶爾翻到了一篇克洛岱爾當作家的弟弟保羅寫的文章,保羅曾在姐姐的墓前無限憂傷地說:「卡米爾,您獻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麼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情婦生涯就是虛無?這位羅丹美麗的學生與忠實的助手。她從19歲就進入羅丹的工作室,便成了他藝術和愛情的主題。克洛岱爾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女雕刻家。羅丹與她相愛期間,創作了以「永恆」

為主題的一系列雕塑作品,《永恆的春天》與《永恆的偶像》就是代表作。這些作品幾乎是羅丹與克洛岱爾愛情生活的寫實。然而,他們的愛除了在雕塑作品裏可以完美結合,實際生活中的羅丹始終沒有離開原配。活潑、美麗、孤傲的克洛岱爾徘徊廝守在羅丹的生活圈外,獨自貧困、孤單、無望地堅守了15年,最後精疲力竭、頹唐不堪,甚至出現妄想症,被囚在埃維拉爾城精神病院整整30年,直到生命的終結……

記得當時看完這篇文章后,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下來。因為我想到了自己,不,不是和鈴木的那種世俗意義上的情婦關係,而是我的情感世界徹底地成了千野君的領地。

夜越來越黑了,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會消融於今夜的月色中。我走到山崖前,平靜地望着前方,「在深淵裏永遠藏住這個世間的秘密吧。」

我閉上眼睛,雙腿開始不停地抖動着,我今生已無所牽掛,爸爸媽媽早已經在天國等待着我了,我來了……

最後的那一霎那,閃過一束極強的光亮,我突然看見故鄉的運河上站着一個人,他正使勁地朝着我叫喊,「可憶,可憶,快回家!」

這使得我前傾的身體回到了與地面垂直的角度,這個時候,這雙來自故鄉的深情的眼眸讓我心疼萬分。曉江,我青梅竹馬的夥伴,我初戀的男友,為我坐牢、為我苦候的世上最愛我的人兒,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讓可憶來世再報答你吧。

「不,不,沒有來世,沒有來世,我要你回家,回家吧,可憶。你要是跳崖了,我也跳河,你信不信,信不信?」

「不,我已經害得你這麼慘了,我怎麼還能再害你死了,不,不能,罪孽啊。」

我哭得癱軟下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花間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花間道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章 熱海—熱戀者的死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