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

江寧知府竟也是驚訝莫名,指了白玉堂直喚其名。

展昭聽得白玉堂那句話,再仔細看了那面容白凈,胖胖呼呼的知府大人,可還真是滿像一團精白面兒。

白玉堂翻身落地,搶前一步,雙手按住其肩,上下打量一遍,方才咧嘴笑道:「我說麵糰兒,你混得還不錯嘛!」

知府大人那兩小眼睛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是兩條彎彎小曲線。

見他樂呵呵地順意點頭:「還行!還行!呵呵……」

展昭不禁心中有奇。

他深知白玉堂心高氣傲,不屑與官場眾人相交,而今卻與這堂堂江寧知府頗有情誼?實在意料之外。

知府湊過去,悶聲道:「回來這些天也不說一聲,你還真是寡情薄倖啊!」

「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一遇故友,白玉堂便是滿心愉悅,「你有所不知,我可是有三個月頭未踏出江寧酒坊。」

「哦!」似乎也知道江寧婆婆的厲害,江寧知府連連點頭稱是,「這就怪不得你了。」

「找死啊你!」

白玉堂是完全沒把他這知府官銜放在眼裏,大大咧咧地罵了一句,又伸手拍他肩膀,在旁眾人見這名竊賊嫌犯居然如此放肆。

為首捕頭不禁喝道:「大膽!竟敢對大人無禮?!」

不料那白玉堂卻是連一眼也懶賞,鼻子哼了半聲,對其叱喝不屑一顧。

衙役捕快見其前有嫌在屋頂行鼠竊之為,而今更是態度甚囂,頓被激惱,紛紛挽袖拉刀要上來抓人。

白玉堂不作聲色,雙手收於背後,一旁展昭卻未錯過那雙眸中流過的半絲嗜趣。

在酒坊關了三月,看來這白老鼠是拳腳發癢,迫不及待要找幾個冤大頭來泄泄躁火了。

展昭又看了看那群未明白這會兒到底惹上個什麼狠角色,尚在張牙舞爪的衙役。掂量著若是他出手相阻,想必逃不過再來一場貓鼠大斗。

而這群衙役捕快平日雖不至魚肉鄉鄰,但始終脫不了官派之囂,今日一役,也好讓這幫猛撞傢伙日後處事待人多提點神……

如此一想,他倒也不忙出手,便是抱了雙臂立了一旁。

「慢、慢著……」

那知府見衙役要動手,意欲勸阻,可他平日官威不足,那些剛愎捕快們耳里怎聽得入他的話,幾名彪形大漢大步沖前,虎虎拳風頓向白玉堂面門砸來。

沙鍋大拳眼見要捶上那冠玉俊臉。

風卷,火搖,影擺。

白衣未動。

似未動,拳落空。

接連幾拳,亦皆打在空氣。

眾人愕然,拳頭明明要打中了,可不知怎的,連半根髮絲都未能蹭到。

當真邪呼!

再看那白玉堂,面不改容,閑適如始。

「讓開。」

捕頭看得不耐,一聲咋喝,眾捕快連忙讓出路來。

瞧這廝是氣勢洶洶,偏白玉堂淡薄悠閑。背手而立,仰首眺空,仿不過是偶有閑情,半夜外出賞月觀星那般。

如此更將捕頭激惱。聞一聲大吼,熊悍身軀斜走左半虛步,雙臂齊出,壓肘翻腕,兩掌成虎爪之勢扣向白玉堂肩膊。

白玉堂眉峰輕抬,雙爪帶風掠面生疼,足見其十指貫滿內勁,旨在碎人肩骨。若尋常人被此招打中,只怕余后殘生兩臂不能提拿重物。

既非要犯又非惡盜,方一交手便狠出辣招,傷人至殘。

白玉堂冷哼一聲,身形如風卷掠,旋身錯開來勢。

捕頭見一招不成,未待招式使老,右腳畫圈,左邁弓步,右肘沉垂,大喝一聲:「喝!!」虎爪當胸抓至,成抱石之勢。

雙爪虎虎生風,如餓虎擒羊。

能當上江寧府衙捕頭,自然有其高明之處,往日擒犯拿凶,從未遇敵手,不免令他心存嬌縱。

只可惜,今日他遇到的,卻是多次套上「欽命要犯」頭銜的錦毛鼠白玉堂!

任拳掌交加,耍得風塵四起,那身白衣卻未粘半點污塵。

雪衣飄忽,步履瀟灑,如同閑庭信步。

二十招既過。

「怎麼可能?!」

捕頭無從置信自己自傲的功夫竟連半片衣裳亦未能蹭到。

見他停了手,白玉堂亦停下步履,瞄了瞄滿頭大汗的捕頭,終於將一直靠背而垂的右手伸出。

捕頭大驚,料此人要出手了!慌忙嚴陣以待,將畢生內勁灌注十指指尖,雙目死死盯緊對手每半分的異動。

只見白玉堂緩緩抬手,舉上面門之處……

「啊哈——」

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噗——」一旁展昭終於是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他這聲笑雖是無心,卻無異於火上澆油。

捕頭急怒攻心,橫手搶過一衙役佩刀,朝白玉堂兜頭砍去。

「住手!」

展昭連忙出言喝止,卻是太遲。

漆墨眼神閃過一絲戾意,人影一閃,眾目睽睽之下,竟無人能清楚看到白玉堂是如何出手。鋼刀鏗然墜地,那捕頭慘叫着捂了右手手臂跌倒地上。

展昭跳入圈內,替捕頭察看了傷勢,那條手臂臂骨裂斷,肩膊脫肘,便是未廢,日後亦難再使剛勁霸道的虎爪功。

「唉……」不禁輕輕一嘆,縱然要令這惡吏警醒,卻亦未免過於狠辣。

「大膽狂徒,竟敢行兇傷人!?」

「兄弟們,咱們要替捕頭報仇!!」

「對!!」「對!!」……

捕快衙役見捕頭重傷,皆是義憤填膺,紛紛抽出佩刀要一湧上前。

「慢著!!」展昭連忙站起身來,攔住眾人。

那群人兩眼發紅猶如公牛,其中一人大聲喝道:「展大人,請你讓開!!」

展昭無語,緩緩搖頭,並無退讓之意。

「展大人!你怎可維護如此惡徒?!」

「請展大人快些讓開!!咱兄弟要擒下惡徒替捕頭報仇!!」

「哈哈哈哈哈……」

白玉堂突然仰天狂笑,一捕快聽得刺耳,喝道:「你笑什麼?!」

笑聲驟止,銳眸射出寒芒,掃過眾人臉上,森冷視線,一時間竟無人再敢喧囂。

院內瞬是鴉雀無聲,只剩火把在風中獵獵作響。

刀鋒眸光停留在展昭堅立不退的身軀。

「人家不屑領情嘞!貓兒——」話未盡,只見他挑起腳邊鋼刀,隨手握來,尚背在身後的左手驟伸,曲指成弓,勁彈刀身,就聽「鏗!!」一聲脆響,那把鋼刀竟攔腰截斷,刀頭帶着勁風射出,飆掠眾人頭頂,整身打入廊柱。

「——你又何必枉作小人?」

冷冷笑意,教眾捕快脖子發涼。

見他露了這麼一手,頭腦發熱的人方覺察自己適才所為,與撩虎無異,若非展昭制止,他們少不了與捕頭同樣下場。

白玉堂邁前一步,眉不輕皺,瞥了地上輾轉哀嚎的人一眼,冷哼道:「今日斷你一臂,教你知道——若沒真本事,莫在人前逞囂。」

「夠了。」

展昭將捕頭扶起,喚人來將其抬去送醫診治。

「哼。」臭貓兒,見不得別人可憐模樣,想必那無聊憫情又自發作了。

白玉堂卻亦未再作留難,哼了一聲便背身不看。

此時那「麵糰兒」知府才回過神來,見捕頭重傷被抬了去,連忙問道:「展大人,張捕頭這傷……」

展昭道:「傷及筋骨,半月難復。」

圓圓的臉蛋頓時哭喪如縞:「啊?!這、這……可怎麼辦啊?……案子、案子還沒破……捕頭不在,那、那……」

朋友有難,白玉堂豈會袖手一旁?

掌拍其背,豪言頓出:「放心,有我白玉堂在,便是天塌下來,我也替你扛了!」

「真的?」

眯著可愛的兩眼閃出光彩。

展昭卻不苟同:「慢著,知府大人,辦案乃是公務,豈可假以人手?」

「不行啊?」

「自然不行。」

他態度堅決,「麵糰兒」頓似霜打嫩葉般——癟了,可憐兮兮如遭遺棄的神色還真不像個掌管一方的知府大人。

「臭貓兒!你這頑石腦袋怎不肯變通啊!」

展昭越是阻止,白玉堂興緻越大。

與貓兒唱反調,那可是他的常活兒了。

「反正我閑來無事,悶得慌哩!」搭上「麵糰兒」的肩膀,「就賣個面子給你,暫且屈尊當你的捕頭。怎麼樣?」

「求之不得!」

「白玉堂你——」

「貓兒,」得了知府首肯,白玉堂朝展昭眨眨眼,邈嘴一笑,「我現在可是江寧府的捕頭了。是什麼棘手案子?且說來白爺聽聽!」

展昭畢竟是外來官差,衙內任命官差之事他亦無權過問。

瞧著那知府像撿了寶貝般,笑嘻嘻地供著白玉堂這尊佛爺往內堂走去。這對顛倒關係的知府老爺和新任捕頭,展昭只得苦笑,卻也是奈何不得。

三人在偏廳落座,知府將案情一一細說。

白玉堂聽得不禁是皺了眉頭。

料不到他窩在江寧酒坊的這三月內,城裏竟發生了如此駭人聽聞的兇殺慘案。

時是雨季,上月數日連場暴雨,江寧城南十里牛首山遭山洪沖刷,西麓崩滑大片土坡。

牛首山附近一弘覺寺,常有寺僧上山採摘蘑菇、野菜,一日雨停,兩寺僧路過土坡竟發現一隻人臂破土而出,朝天探抓,連忙趕到縣衙報官。

縣官率領衙役急至現場挖掘,竟在砂泥之下,刨出一十二具屍體。十二具屍體雜亂堆埋,身上衣物遍佈發黑血漬。此地既非家墳亦非亂葬,極有可能是兇殺棄屍之所。縣官不敢怠慢,立派人急報府衙。

江寧新任知府韓拓接報,瞬即調派人手趕赴現場。

牛首山附近人煙稀疏,常日除信眾到宏覺寺禮佛,鮮有人至。

兇徒將屍體深埋山中,若非天降豪雨至使山體瀉坡,露出一方人臂,只怕這一十二具屍體便要冤沉山底。

忤作查驗所得,一十二人皆為男子,屍身早已腐爛,面容難辨。身上並無致命鈍器傷痕,但可怖之處,每人身上男器皆被齊根割去。

此十二名男子歲數不等,上至四十屍強仕,下至二十餘亦有。身上雖是衣着齊全,但並無具體身份線索可尋。再查人口失蹤備策,亦無登錄。

府衙發出榜文告示,家有失蹤人口前來認領者,辨非其親。

告半月余,竟未能查得任一人身份,案件全無進展。

「……」

殺人已是窮凶,兇徒竟殘人肢體,埋屍荒野,實駭人聽聞。

縱然長年江湖打滾,穿梭腥風血雨,但聽了此案白玉堂亦不禁心感悚然。

展昭側目注意他臉上神色,瞭然其感。當日他在開封府聽公孫先生說讀江寧府求助案函,便是他看慣鍘斷人首,公堂魂斷之事,亦難免心寒。

冠玉面上青氣一現,眉峰若劍煞意無掩:「濫殺無辜,罪不容恕。白某定要將兇徒大卸八塊,以祭一十二條怨死亡魂!」

「白兄,莫要衝動。」展昭連忙伸手輕按其腕,心知白玉堂快意恩仇,那賊徒當真落在他的手上,只怕是絕對到不了公堂,立下溫言勸道,「既然白兄暫攝捕頭一職,凡事更應秉公而為,不可濫用私刑。」

白玉堂冷哼一聲,甩開他的手:「貓兒做事恁是婆媽。惡人當屠,若待秋後,那一十二人已是白骨化灰,魂散冤沉。」

「兇徒所為縱是國法難容,但亦須以律懲之。」

焦灼的視線又自迸出火花。

二人總是如此,縱然目標一致,但方式方法不同,總難免吵上幾句。

偏那知府韓拓饒不識趣,胖胖圓圓的腦袋搖搖晃晃,慢吞吞地說道:「那也該劈成十二塊,勻與各家墳前奠祭啊!玉堂,你算錯了……」

「廢話什麼?!」白玉堂轉頭給他一記狠瞪。

「大人,莫說戲言。」展昭苦笑。

「我說的是實話嘛……」委屈地瞄了瞄二人,他這個大老爺當的可真冤誒……說實話還遭人罵。

白玉堂肘撐桌上,回到正題:「目下可有什麼線索?」

韓拓搖頭:「由於現場並無留下證物,令此案完全無跡可尋,一直耽擱,只好去函求助開封府。幸得包大人相助,委派展大人到此協案。」

「話擇點處。」白玉堂不耐煩地揚揚手。

他言辭無禮,這位官老爺竟也無計較,連連點頭:「喔!這幾日展大人發現了一條重要線索!」

「貓鼻子可還真靈啊!」

明褒暗損,展昭也是聽習慣了,瞥了他一眼,續道:「兇手連環殺人,定有其特殊目的。尋一十二人彼此關聯或是相同之處,必為破案關鍵。」

「查不到身份又如何能尋其中關聯?」

「不錯,查不到。然,這十二人皆查不出身份,便是一個最大的關聯。」

白玉堂眉頭輕皺,未能盡悉其意,頓是不耐:「臭貓,少故弄玄虛!」

卻見展昭微微一笑,不答。

正待發作,旁邊韓拓連忙接道:「原來這些人根本不是江寧人氏,都是過往商賈或是旅者,故而失蹤之後無人報案。據捕快所查,江寧城內各大客棧在三月內不知所蹤者共計一十一人,皆為獨身投宿者。后又有幾名店小二認出死者其中五人,都是某夜留下行藏貨物,離去不歸。」

展昭心細如髮,自蛛絲馬跡間發覺旁人難察之妙,白玉堂賞嘆之餘,心中卻又有些不甘,冷啐道:「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如何能查其根究?」

韓拓被問得結舌,只得扭頭看向展昭。

但見墨瞳一亮,唇起微弧:「白兄莫非忘了此為何地?」

白玉堂始有一愕,瞬已詫悟。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兩人互視一笑,瞭然心中。

可憐旁邊那位知府大人如墮五里雲霧:「這裏是江寧府,有商賈過往亦屬平常啊!」

白玉堂曲了指節輕敲桌面:「到這江寧秦淮之地,難有不上妓院的男人!」

韓拓恍然大悟,連忙道:「本官馬上派人到各大青樓妓院查問!」

「且慢!」展昭叫止,「大人請聽展某一言。此案已轟動一時,兇徒想必已所有防備,衙差盤查難有收穫。」

「那展大人的意思是……?」

白玉堂兩顆眼珠子咕嚕一轉,上下打量面前這名腰桿豎得筆挺的男子,突然露出一臉賊笑:「貓兒,你該不是耐不住寂寞,假公濟私上青樓找樂子吧?」

「……」

言及公事,展昭完全不受其激,面容平靜,古井不波。

淡淡續言道:「白兄多慮了。」

「嘿嘿,瞞得過別人,卻難瞞得過我!」白玉堂滿是大度地擺擺手,「也罷也罷,貓兒臉皮子薄得很。不過這事嘛,斷少不了白五爺一份!」

「白兄,暗訪之事還是展某隻身前去比較恰當。」

「嗯?!」

白玉堂聞言不忿,瞪了他一眼。

展昭不以為意,耐心解釋道:「白兄請細想一下,展某初到江寧,乃是面生之人,不易引人注意,獨身訪查才更得其效。」

「才怪。」

瞟了瞟那張斯文俊逸的面孔,白玉堂心道就你這副模樣進去青樓,不招來大群胭脂蝴蝶更加引人注目才怪!

腰間摺扇順手牽來,「啪」的一聲瀟灑打開,浪蕩公子本色頓顯無遺,「貓兒,這你就不懂規矩了。就你這行頭,若是去了,一看便知是來踩盤子的,又如何能從那玲瓏八面的歡場女子口中套出虛實?」

展昭亦非初出茅廬的愣頭小子,縱不好此道,行江湖、辦公案亦少不免耳濡目染,碩黑眸子輕眯:「白兄可有高見?」

「高見倒是沒有,」白玉堂得意洋洋,「只是白某若去,自比一隻傻愣愣的貓兒去了好得多。」

展昭眼帶打量,掃視半刻,方才吐出話來:「確實,你這行頭,若是去了,一看便知是尋歡作樂的紈絝子弟。」

「喂!你——」

「玉、玉堂,有事好商量……」

總是被擱在一旁無人理會的江寧知府,吱了半句,顫顫微微地企圖引起二人注意,怎料那白玉堂猛一側首,丟去一大白眼:「少說廢話!!」

「是、是……」

懼服在捕頭淫威之下的無辜知府大人,縮了縮脖子。然後,回頭看向稍微比較好說話的展昭,賠笑道:「那、那個展大人,您看這……」

「大人不必多言。若大人信得過展某,就請讓展某一人前往。」

「這、這……」

「臭貓兒,你當真是冥頑不化!!」

「白玉堂,請你不要故意為難展某。」

「哪裏為難你了?!哼,我看你是想撇下我,自個兒去找樂子!」

「胡鬧!展某是去辦公務,豈會有尋歡作樂的心情?!」

「那你讓我同去!」

「不行。」

……

明明論的是公務,聽着聽着卻變了味兒。韓拓在一旁待着,自知無力阻止,只好眨巴了兩隻可憐的小眼睛,等待這兩位皆不好惹的主子吵累了罵無聊了……

唉,他招誰惹誰了啊……

他或是不知,自己招來的是一隻御貓,惹來的是一隻錦毛鼠。

貓鼠同處一屋,焉有不鬥之理?

江寧府衙,寧日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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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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