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四年後

雪峰山上的荷庄,是三年多前突然冒出來的。莊主是什麼人從來沒有人見過,附近的居民只知道這個莊子人口很多,本是作米糧買賣的,後來漸漸伸展到藥材、茶葉。荷庄甚至將名為粹雪的新茶培育法與四周的茶農分享,使粹雪成為當地茶生意中的大宗。

自從荷庄建立后,山下資水旁的小鎮,就生機盎然了起來。原本小鎮連年天災,加上苛捐雜稅,盜匪不斷,百姓生活相當艱辛。但荷庄的人卻在一年內,在盜匪不是被殲滅就是從了良,外地盜賊也不敢到小鎮附近生事,當地官員更不敢再任意凌虐百姓,天災時葯價米價也不漲,荷庄幾乎是他們的活菩薩。

而這個荷庄的二莊主,此時快馬飛馳過小鎮直進了庄門,一個滿臉大鬍子的男人正在庄門口等着他,一見到他,那個大鬍子就迎了上來。

二莊主把馬丟給奔過來的馬夫,劈頭就問:「老大呢?"

大鬍子向來樂天的臉,早被濃濃的自責給淹沒:「老地方。他今早又吐了血,瞞着不讓咱們知道,但貝彥眼尖發現了。」

二莊主急步往內走,邊問:「他還是睡不好?"

大鬍子跟着他後頭:「寧神茶是天天喝,也沒看他睡一場好覺,每天跟咱們吃一樣的東西,怎麼吃了像沒吃一樣。半個月前倒了一次,才傳書叫你回來的,陳大夫說,老大這樣下去什麼鬱結五臟而受損的,撐不了多久。衛老二,你想個辦法吧!你都能叫老大不死了,再想個法子治好他。」

二莊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他,就是衛子喬。

只是,現在的他臉上再難出現過往征戰沙場時仍未斷過的懶散笑容,原本放浪不羈的神情也早被煩憂所取代。

四年前,他說服了曲鉸楚活下來。他們遠離京城來到資水邊,曲鉸楚評估時局后,挑了一個最能養活百來人口的米糧生意,憑着他的佈局與策劃以及衛子喬的手腕,很快的就有了建立荷庄的能力。

然後,曲鉸楚準備要離開。

那時,衛子喬就知道,曲鉸楚是要追着風戀荷的腳步去。他只好再用部屬們要成親,米糧生意尚不夠養活將來的妻小孫兒,必須要多方發展的名目,讓曲鉸楚想法子把生意拓展到藥材、茶園。現在他甚至開始說服曲鉸楚開拓木材市場。

他只希望時間能沖淡曲鉸楚的悲傷。

起初,他發現曲鉸楚似乎平靜下來了,似乎專註在生意上了,也會因為弟兄們的笑話微笑,會在他抱着酒去找他閑扯時,像往日一樣笑着聽他胡說八道。他真的以為,曲鉸楚慢慢看開了。

那一刻,他真的稍稍安下了心。

直到……他發現,曲鉸楚臉上的微笑依然冰涼,發現曲鉸楚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他才知道,他錯了。

他們所有的人留住了曲鉸楚的人,卻救不了他的心。

他早就知道,求死……並不是刀劍斷崖才能作得到的,曲鉸楚在不讓他們驚覺的狀況下,一日、一日死去。

而他卻無能為力。

他好恨。他從來不知道無能為力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四年來他派了多少人出去尋找風戀荷和孩子們的下落,卻一無所獲。

奇迹是不會出現的嗎?他期待得太多了嗎?

衛子喬站在竹籬外,看着月光中隨風輕擺的一片淡紫的花海,那是曲鉸楚一個人種的,那時曲鉸楚臉上的溫柔,讓他終於了解,那個死去的女人是多麼深地刻印在曲鉸楚的靈魂里。

他要怎麼樣才能再給老大一個靈魂?

「老大。」推開竹籬的小門,他對着一身黑衣站在樹下的鞦韆旁的男人說:「人秋了,夜裏風涼,進屋裏吧。周二叔泡了你最愛的東坡茶,還有葯膳,你吃了就睡吧。」

曲鉸楚轉頭望向他,憔悴的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你回來了?不是下個月才該回來的?"

衛子喬笑道:「我都打點好了,待在那裏幹什麼。你以為洞庭湖那麼有趣?"

曲鉸楚只是笑而不答。這四年來,他的話變得更少,衛子喬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面立,看着那片花海:「我照你說的找了據點秘船商,價碼上也照着估的成本談得差不多了,不過,杉木來源那邊,還要老大你再想一想怎麼作。」

曲鉸楚沉思半晌,道:「我知道了。詳細的情形,進屋去再說吧。」說着,他又再望了花海一眼,,才轉身走向木屋,衛於喬正要跟過去,忽然一瞥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僕役打扮、面生的少年,站在竹籬外看着曲鉉楚,眼神相當專註,像是在衡量什麼。那少年似乎發現衛子喬在看他,一溜煙就跑了。

衛子喬眉心微皺。大多數新來的人,都會好奇的想知道莊主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所以頭一陣子總會找機會就打聽。只是這少年竟然跑到老大的居所來探聽,而且那個神情不像是好奇的打探,難道……是另有所謀?

這四年來,衛子喬深知皇帝與齊王都沒有放棄曲鉸楚,不停地派人在各地打聽,而皇帝對大商賈也一向是非要掌握不可。因此,找曲鉸楚的人和探聽荷庄的人,總是不停在莊子周圍打轉。這讓衛子喬不由得多心,因為曲鉸楚已禁不起再多一絲的打擊,他得好好查一查。

他嘆了口氣,叫一個兄弟去找陳大夫和老駱過來。過去他是從來不嘆息的,就算天塌下來他也只當被蓋,曾幾何時……

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他還不懂得什麼叫作無力與喪亂吧

沒多久,老駱先來了,他也是當年曲家的參將,現在莊裏的大小事都是他和他老婆在負責。

「衛老二,你找我?你娘在問你怎麼回來了還不去看她。」老駱跛著左腳快步走來,滿是風霜的臉上有三道可怖的傷痕,他的背上更有無數征戰的痕迹。,

「我不在的這陣子,莊裏是不是請了新的傭人?"

老駱點點頭:「是,來了兩個幫忙伙食的大娘和一個娃娃兵。怎麼了?"

「那娃娃兵是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叫什麼名字?"

「叫阿非。他是十天前進來的,你知道三十裏外的鄰鎮鬧水災,一堆流民到了城裏,那時咱們正在找伙房的人,這個阿非也來了,說是家裏有老母和弟弟,想在這裏幫忙,老大一向對這些孤兒寡母的流民都很寬厚的,所以我看他還算誠懇,就留他在後頭幫忙粗活。」

」他會武嗎?你查過他的底細?"

老駱臉色凝重:「阿非有問題嗎?他作事很勤快的。會武嗎?嗯,他腳步很輕捷,但不像是真正的練家子。他來才十天還沒回過家,不知道他的家住在哪。如果有必要,我會去查清楚。」

「他有沒有跟人打聽老大的事?"

老駱想了想:「有,但跟一般新來的人間的也沒兩樣,就是老大為什麼身體不好,為什麼都不出門之類的。」

「沒問老大是誰?叫什麼名字?"

「沒有。」老駱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衛子喬看到老駱後頭,陳大夫來了,於是對老駱點點頭:「你小心去查,別給人發現了,要是他是無辜的,這樣會傷了他的心。」

老駱的醜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衛老二,你這就欺人太甚了。我辦事你難道不放心。」

衛子喬一笑,目送老駱去了,這才問陳大夫:「老大到底怎樣?"

「還是老話,莊主沒有病,只是鬱結於心導致五臟衰竭。我開的葯只能補身吊住命,萬一……」陳大夫的臉上滿是無力。

衛子喬咬牙道:「你直說,老大這樣還能拖多久。」

陳大夫搖頭:「真要拖,一年半載是拖得過,但是萬一受了風寒之類,那就……二莊主你也知道,莊主就愛站在風口看着花,晚上又睡不着,這樣很容易染病的。半個月前也是因為受了風寒才會倒下的。要再一次……」

「一年半載……」衛子喬恨聲道。他在心頭髮誓,要是老大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他一定要讓那混帳皇帝和公主死得慘不堪言!

深夜,衛子喬在楊上左思右想總是不安。他坐起來,準備到院子裏練劍發泄一下。才出房門就看到花圃后的小木屋猶自透出光。

他皺了皺眉,走過去敲敲門:「老大,是我。」沒有迴音。他有些心驚,連忙推開門,只見曲鉸楚坐在窗邊,端著一杯看來早已冷了的茶,凝望着桌上那個碎裂焦卷的琉璃燈,完全沒發現到他的出現。

衛子喬嘆了口氣,走到桌前輕輕敲了敲桌子:「老大,夜深了,去睡吧。寧神茶是要喝的,你別光拿着它。」

曲鉸楚微微一驚,拾起頭露出微笑:「還沒睡?正好,這些你拿去吧。」他拿起旁邊一疊厚厚的紙,交在衛子喬的懷中,

「這是什麼?"衛子喬一翻,裏面密密麻麻寫着木材生意的發展方向策略,以及可能會遇到的問題與解決方法。他心頭驚跳,強笑道:「老大,你這麼急幹嘛?慢慢來也不遲。你熬夜寫這個,明兒我又要被周二叔罵了。」

曲鉸楚微笑:「反正睡不着就先寫下來。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衛子喬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曲效楚的語氣好像在交待什麼一樣,他再也掛不住笑容,啞了嗓子道:「老大,要不是……這什麼鬼生意我才不幹。」

曲鉸楚的笑有些暖意、有些歉疚,溫和地說:「我知道。」

衛子喬眼眶紅了,他背過臉去,不讓眼中的濕意被發現。是啊,他知道的,所以什麼也沒說,只是順着他們的意思走。

然而……到頭來,人的心還是強求不來的。這一刻衛子喬真的深深體會到什麼是「鬱鬱而終」。曾經他大笑着說人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因為憂鬱哀傷就掛了,原來是他懂得太少了嗎?

不是說,再深的悲傷也會成為過去的嗎?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接下來的兩天,一切平靜如常。老駱放了阿非一個假,讓阿非下山去。第二天入夜阿非回來后,老駱來找衛子喬,他的臉色有些陰沉:「老二,查出來了。他租了在城西的一個小屋,因為是才搬來鄰居都跟他們不熟。聽說那間屋子裏住的是母子三人,母親年紀也不老。」

「三人?"衛子喬眉心微微一皺:「是包括阿非三個人?"

老駱搖頭:「應該不是吧。那鄰人根本不知道阿非是那家的孩子,好像他是一到小城就來莊裏工作了,不過我看那家人也像是平常人家,不像是狗皇帝的爪牙。還是阿非是用他們家掩人耳目?"

「你說母親年紀不老?"衛子喬心中有個荒唐的念頭:「你確定那是母子?他們姓什麼?"

老駱搖頭:「母於是阿非說的。不過看那女人年紀實在不像是阿非的母親,太年輕了,說是姐姐還有可能。」

「你說姐姐!"衛子喬的聲音在顫抖,有可能嗎?有可能會是他所期盼的嗎?老天真的會給他們一個奇迹嗎?"他們姓什麼?是姓風嗎?"

老駱瞪大了眼,難道他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他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不,他們不姓風,姓戰。老二,你先別想太多,我還有件事要說。」

衛子喬強自鎮定:「什麼事?"

「我老婆昨天上城裏去,看到城裏有一位女人在賣草藥茶,是新來的。她喝了一杯,聽說味道不錯。你覺得咱們是不是……」

衛子喬點頭:「立刻去查,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遺漏。如果她就是阿非的……」

「有刺客!」

莊子裏傳來此起彼落的叫喊聲,火把一個個亮起。衛子喬和老駱大吃一驚,衛子喬立刻飛身沖向小木屋。遠遠只見曲鉸楚一如往常站在鞦韆旁凝望着花海,對周遭的紛亂視若無睹。

衛子喬正要奔過去把他拉進屋裏,猛然二個黑影從上躍下,手中長劍都直刺曲鉸楚的胸膛,曲鉸楚卻像完全沒看到一樣,一動也不動,雙眸甚至沒有離開過那片花海。

「老大!"衛子喬只嚇得魂飛魄散,飛身過去救,但終究距離太遠,眼看長劍就要刺中曲鉸楚的胸膛,衛子喬狂喊:「老大!快閃呀!"

就在此時,鐵烈和貝彥從兩旁大喊著躍出來擋住了兇器,四個人打得熾熱,衛子喬渾身冷汗地趕着護在曲鉸楚身前,莊裏的早薴們也都搶著兵器火把趕到,幾名好手紛紛加入戰局,不多時兩名刺客就伏首就擒。

鐵烈喝道:「你們是誰派來的!"

那兩名刺客頭一晃,衛子喬急喊:「要活口!"貝彥和鐵烈迅速拉開刺客的口,但終究遲了一步,兩名刺客已服毒身亡。

鐵烈怒道:「可惡!這一定是狗皇帝派來的!"

老駱道:「咱們把他們剝光了,看能找出什麼證據。」眾人抬屍首的抬屍首,拿兵刀的拿兵刀,沒多久就走了個乾淨。

衛子喬壓下狂跳的心,對着曲鉸楚怒道:「老大,你也太過份了!就躲一下不行嗎?

你這是乾脆拍胸歡迎人家來殺你,是吧!"

曲鉸楚淡淡一笑;「鐵烈、貝彥不是來了?"

衛子喬狂怒,這幾年來的擔憂心痛全都冒了出來,他嘶聲怒吼:「老大!咱們這許多人快二十年的交情,難道都不能留住你!"

曲鉸楚彎下身,輕撫著被踩壞了的小花,低聲道:「我不是在這裏了。」

是呀,他的人是在這裏了,可是……心呢!

衛子喬氣忿地跪在他身旁,還想再說。突然間他的臉色變了。

他看見曲鉸楚的唇角滲出血,曲鉸楚像是怕他發現別過了臉,但衛子喬還是清楚地看見了,他驚恐地伸手扶住,顫聲道:「老大……」曲鉉楚緊閉着眼,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立曰道:「訓話……等會兒……再說吧。」

衛子喬撐起曲鉸楚邊往屋裏走,邊喊著:「二叔!快叫大夫來!"

陳大夫和兒子急急忙忙地沖了進來,陳大夫搭著脈,口唇顫抖:「莊主,不是要你小心別站在風口,現在受了風……」

衛子喬眼前一黑,他想到陳大夫之前說過的話。

「萬一受了風寒之類,那就……」

難道……他竭盡心力這麼久只是一場空?到頭來只能留住曲皺楚四年?

心,像被浸在邊關外的冰川里一樣,他沒有再看周二和自己娘親老淚縱橫的臉,默默走出木屋。難道……就沒有什麼他能作的了嗎?門外擠滿著驚惶的兄弟們,在他們身後他看到了阿非向外疾奔的背影。

從來不信鬼神的他,這時在心中默默祝禱,祈求上天讓他的猜測成真。

因為……現在,他除了這個,什麼賭注也沒有了……

衛子喬遠遠跟着阿非的腳步,在已暗了下來的山徑中疾奔,阿非的腳步時快時慢,像是在猶疑着,有一次甚至停了下來,回頭看着荷庄想了好一陣子,衛子喬心急如焚,又不能逼他。

終於阿非又再度跑了起來,他的腳步很輕快,沒有多久便來到了山下。

小城並沒有城門,阿非就這樣急忙地奔向城西,衝進了一間茅舍里。衛子喬看到屋外擺着一個作生意用的帘子,上面寫着養生藥茶。

他的心跳加速,腳步突然動不了了。

如果……如果連這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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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聽到沒關緊的門縫中傳來另一個少年的聲音:「軍兒哥哥!你怎麼跑回來了?"

軍兒!剎時間,衛子喬只覺雙膝發軟,差點沒跪了下來。是他們!一定是他們!他終於找到他們了,老大有救了!

「姐姐呢!」

「在幫小妍洗澡。你怎麼回來了?"

她還活着!

「我……想叫姐姐去看一下大哥……」

另一個少年,應該是星兒吧,他的聲音斗然間變得緊繃:「你瘋了!咱們好不容易才逃過一劫,你難道還想再害姐姐一次?這次就不見得會那麼好運了!"

「可是,姐姐也說了,那不是大哥的錯……」軍兒的聲音聽來沒什麼自信。

「不!就是因為大哥,姐姐差點死了。」星兒的聲音哽哂了起來:「我不要再一次了。不要!那麼多血……」

軍兒沉默了一下,道:「可是,大哥病得很重,大家都說他見不著姐姐會死的,你想大哥死嗎?"

星兒的聲音微微一窒:「你怎麼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我親眼看見大哥的身體真的好差,跟以前一點也不一樣了,

他還在莊子裏蓋了一間跟咱們以前住的木屋一樣的房子,連鞦韆

都一樣。星兒,大哥對咱們那麼好,他一定不是故意害姐姐的。總之,咱們還是先讓姐姐知道比較好。」

星兒似乎還有些猶疑。衛子喬正想走過去敲門,突然他聽到一個清柔的聲音:「軍兒!你怎麼回來了?出了什麼事嗎?"

他的手在門前停了一停,然後輕輕敲了下去。

開門的是滿險戒備的阿非……不,軍兒,和一個俊美異常但卻神情緊繃的少年,他的目光掃過他們,停留在後頭摟着一個小女孩的女人身上。

那個女人面上微有風霜憔悴之色,但那雙眼睛就像天山上的湖泊那樣清澄,直照走人的靈魂里,她也許不是最美的,卻有一種透明純粹的氣質。

這一瞬間,衛子喬可以確定她就是風戀荷。

只有像她這樣的女人,才能讓曲鉸楚那樣的男人生死以之。

「二莊主!"軍兒目瞪口呆,然後皺起眉:「你跟蹤我。」

衛子喬向他微微一笑,抬頭望着風戀荷:「風姑娘,我是衛子喬。」

剎時,風戀荷的臉色變得蒼白,她的手扶在桌上輕輕顫抖,星兒奔過去環住她,他的身高已經和姐姐差不多了。他有點敵意地看着衛子喬,和風戀荷說話的聲音卻很溫柔:

「姐姐;你不想理他,就不用理他。」

風戀荷摸摸他的頭,星兒皺起優美的眉尖:「我不是小孩了。」

風戀荷唇角露出一絲笑容,正視着衛子喬:「衛二爺,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軍兒搶先道:「我現在幫忙的荷庄,是大哥的。」風戀荷大吃一驚:「什麼?"

軍兒看了星兒一眼,有點不知如何啟齒,星兒垂下頭,低聲道:「是我不讓軍兒哥哥說的,我也叫他不要再去丁,大哥害你差點死掉,我不想讓姐姐再跟大哥有牽扯……」他的眼眶紅了。其實他知道大哥對他們有多好,他一直一直都很想大哥的,可是,只要想到那個壞人是因為大哥才來殺姐姐的,他就沒辦法忍受讓姐姐和大哥見面,大哥保護不了姐姐,那就讓他們來保護。

風戀荷嘆了口氣:「傻孩子,那不是大哥的錯呀。」她抬頭望着衛子喬,又望向欲言又止的軍兒,輕輕攏起眉尖:「能讓衛二爺來,不會是小事吧?"

衛子喬深吸一口氣,搶在軍兒之前說:「老大快死了。」

最初,風戀荷似乎沒有聽懂他說的話,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後在他再度開口前;他看到血色一瞬間從風戀荷的臉上褪去,那雙美麗的眼睛瀰漫着驚恐,發青的嘴唇顫抖著,卻什麼也說不出。

星兒和軍兒同時奔過去扶住搖晃的她,小妍也害怕地抱住她的腳,直叫着姐姐,但她的眼睛沒有轉開,只是瞪着衛子喬。

她是愛着老大的。衛子喬沒有一絲懷疑。

「姐姐,大哥病得非常重,你去看他吧。他們說只要你去了他就會好了。」軍兒低聲勸著,而星兒在一旁一句也沒反駁。

衛子喬痛聲道:「風姑娘,老大以為你們死了,四年來他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我們兄弟竭盡心力留住了他的人,卻救不了他的心,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風戀荷雙手緊握到指甲都陷進了掌心,卻絲毫不覺得痛,她的聲音因為過度緊張而有點嘶啞:「多遠?"

衛子喬吁了口氣,緊繃已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只要有心,不遠。」

荷庄的勢力這時全顯現出來,衛子喬沒花一點兒氣力,立刻弄到了二匹好馬和一輛輕快的小馬車,不到一柱香的時間,所有人都上了路。馬車跑得很快,但風戀荷卻只覺得慢得像牛步。

她不懂,什麼叫做曲鉸楚快死了,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以為他早該把自己給忘了,以為他會活得很好、很幸福……

一定是弄錯了。他不會死的……

馬車停了下來,風戀荷幾乎是跳下車的,守門的打開門,看到衛子喬立刻嚷了起來:

「衛老二,這種時候你還跑出去!老大把大夫請出來了,叫大夥兒別去吵他,你說……阿非怎麼跟着你?這些人……」

衛子喬頭也不回地道:「我給老大帶救命葯回來了!"說着急急忙忙地帶着人往裏奔,守門的一臉疑惑地看着他們的背影,納悶兒著怎麼這種時候衛子喬還笑得出來?該不會是瘋了吧?

風戀荷沒有看到四周的人疑惑的眼光,她只是跟着衛子喬拚命地向前奔,她好恨自己的腳步怎麼這麼慢……要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忽然她停住了,她的眼裏只看到那一片浸在如水月光下、輕巧擺盪如波的花海。那是……圓葉風鈴草!是她當年來不及種的花,那麼嬌弱的花朵卻開得如此燦爛,他……下了多少心血呀,淚水在她眼裏滾動着,然後在她看到那在夢裏出現過多少次的小木屋、那吊在樹上的鞦韆時,她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而出。

衛子喬輕聲道:「老大在那裏。」

她順着衛於喬的眼光看去,大樹后一個黑色的身影倚樹而坐,目光望着那一片花。踏前一步,月光下她看見了那人的形影,她搗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采。

他……到底是怎麼折磨自己的?那個像陽光一樣溫暖的氣息,早被深深的蕭索取代,那雙曾經透析一切的黑眼,只剩下失焦的虛無,連唇邊溫柔的笑都是那麼冰涼。一切都跟她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但他是曲鉸楚,縱使形消骨立他確是曲鉸楚。

「那是……大哥?"星兒在她身後喃喃自語。他嚇住了,軍兒抱起不安的小妍,不忍地道:「是大哥。」

風戀荷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沒有看到趕來的貝彥、鐵烈和周二臉上狂喜的表情,她的眼裏心裏都只看得到曲鉸楚,她顫抖地向前走了兩步,然後疾步奔向前,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曲鉸楚。

這是……她的氣息?

曲鉸楚在茫然的昏暗中,驚覺到一個溫軟的身子抱住了自己。那是她、是她!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氣息,這個感覺。

她來了,終於來了。

「你來接我了?"他露出真心的微笑,不是那種涼涼的、他曾經最心疼出現在風戀荷眼底的笑容:「我以為你怪我,不會來接我了。」

「你這個大傻瓜!"他聽見戀荷的聲音。她是在罵他嗎?他是欠她的,是他害了她呀:「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讓你不幸的,不要恨我。」

那個抱住他的手鬆開了,他焦急地想要抓住她但卻沒有抬起手的力氣,然後他感到那雙手摟住了他的頸子,感到軟軟涼涼的髮絲在他的臉頰邊摩梭著,他肩頭的衣衫濕了……

她在哭?為什麼?他掙扎着想看清楚,她為什麼哭?眼前還是一片黑。

「你說過要保護我和孩子們,你如果說話不算話,我作鬼也不會饒過你的。」

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她的淚水……她的髮絲……好真,是他已經死了嗎?

「曲鉸楚!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丟下我!"

戀荷叫他不要死……可是,他好累,真的好累……這麼重的責任、這麼多的死傷、這麼久的爭鬥……他真的累了,他只想跟着戀荷去……但是戀荷叫他不準死。

「你要我活……?我就活到死的那一天……」他強自抓回渙散的意識,緩緩地他感到身上有一點點涼意,感到風在吹,感到一雙手捧着他的臉……

然後在逐漸亮起來的視界裏,他看到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一雙他魂牽夢縈的眼睛。

倏而,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原本無力的手顫抖得抬起,撫摸著那張濕透了的臉蛋。

她沒有消失,她是溫熱的……她……

「曲鉸楚!你活過來了?"她又哭又笑,哽咽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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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活着。」他全身顫抖,濕潤的眼底交織著狂喜與不信:「你還活着!"

風戀荷掩住臉,哭出了聲來:「你不要……再嚇我了……我真的被你嚇死了……」

曲鉸楚想抱住她,又怕一切只是夢,他猶疑着、渴望着,最後還是伸出手將她攬進了懷中,感覺她的體溫透過衣衫,一點一滴地滲進他冰涼的身體里,他的心好像又在跳動了,終於慢慢有了真實感。他氣息不穩地啞著嗓子,反覆地念著:「你沒死……」忽然,他抱住風戀荷的手一僵:「孩子們呢?"

「大哥,我以為你有了老婆就忘了咱們了呢,總算還有點良心。」

這個調調……曲鉸楚猛地抬起頭,軍兒促狹地笑着看着他,眼睛卻紅紅的。

「你……長大了。」

「嘖!"軍兒嘆口氣:「真沒創意。這麼久沒見,你就只會這麼一句老套。」

曲鉸楚眼眶發熱,轉頭看到站在軍兒身後,抿著唇忍着淚的星兒,他柔聲道:「星兒,身體好多了嗎?"

一句話把星兒眼裏蓄的淚全逼了出來,他用衣袖抹著淚,啞著嗓子說:「等你身子比我好了,再來說這句話吧。」

曲鉸楚笑了。他看看躲在星兒身後,抱着星兒的腳有點羞怯又有點好奇的小妍。她已經不認得他了,是啊,四年了,她已不再是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奶娃了,他……錯過了太多。但只要他們3活着,他有的是時間可以補償他們。

輕輕地,他朝他們伸出手,軍兒抽抽鼻子,咧嘴笑着握住了他瘦削的手。星兒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這一次,你可不能再讓姐姐受傷了!"曲鉸楚靜靜道:「我以生命起誓。」星兒眼淚掉了下來,軍兒伸出另一隻手環住他,把他拉過來靠在曲鉸楚身邊。小妍抬頭看着曲鉸楚,又拉拉軍兒的衣擺:「他是誰?"

「笨蛋,他是大哥哥啦,你笨得可以了。」

小妍「哼」了一聲,烏溜溜的大眼睛直看着曲鉸楚,然後拉拉星兒:「小哥哥,他身體也不好耶,一定是藥草茶沒喝夠。」說着又對曲鉸楚說:「大哥哥,只要你多喝我姐姐的藥草茶,一定會延年益壽,更加英俊的哦。」

所有人聽了都爆笑出聲,鐵烈大笑地重重拍了衛子喬一下:「這小鬼的嘴真厲害,等她長大了你一定輸給她。」

衛子喬也笑了,他望着老大臉上像陽光一樣的笑容,心裏的感動是說不出的。原來笛他這死的都能說成活的的衛子喬也有辭窮的時候呀!算了,這麼開心的事,一生就這一次嘛!

看看老大的跟里又恢復生氣,他忍不住想伸個懶腰,好好睡上個十天半個月,補眠呀補眠!好好犒賞一下自己過去四年的辛勞,從現在起,他又可以是那個天塌下來也當被蓋的衛子喬啦,什麼事都交給老大去煩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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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戀情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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