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皇上,珍芳官的侍衛馬五有事稟告。」

燕釋從地圖上抬起頭,眉心有着陰沉的怒氣:「朕說了,誰也不準打擾!"

今天下午,曲鉸楚竟然敢當着他的面拒婚,這擺明了是要跟齊王燕騰風合作?衛子喬領着曲家小隊人馬已經到了京城外數十里,那些都是曲家嫡系的人馬,他現在如果殺了曲鉸楚,衛子喬肯定會打進京城,就算那些以一擋百的曲家軍他不怕,萬一燕騰風趁勢而起,他就萬事休矣。

燕釋狠狠地將手中的地圖摔在地上。可惡!這一切不是巧合,一定全是曲鉸楚計劃好的,他太小看他了!被他那溫和無害的笑容給瞞過去,以為他和曲在寬一樣是個愚忠的鄉下漢子。要不是今日召了長公主燕蘭玉進宮,看她一身寡婦打扮,他也不會知道曲鉸楚早已非當日那個被母親玩弄在掌心的小孩子。

可惡,他竟被一個小夥子騙得團團轉。

「皇上,馬五稟告,公主要他去殺死那姓風的女人,還問皇上的旨意。」

「姓風的?"燕釋的腦中矣光一閃,他氣糊塗了,怎會忘了還有這個女人!今早他派人跟蹤那個姓鐵的粗人,終於探聽到了曲鉸楚每日的下落。本來他只想叫皇妹派人去叫那女人別來礙事。既然姓曲的敢拒婚,他就給他的下馬威。

「告訴他,公主的吩咐照作就是了。」

等馬五去了,燕釋的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曲鉸楚,你別得意。你要為那殘花敗柳拒絕指婚,朕就叫你跟個牌位成親!"

翌日,還沒過午時,曲鉸楚就走進了家門。

「戀荷。」

正在看着葯爐的風戀荷有點驚訝地抬起頭:「今天怎麼早?皇上沒早朝?"

曲鉸楚搖頭:「皇上要我出京去接子喬,這幾天鐵烈會留在這裏陪你們。」

風戀荷微微一驚:「他回京了?"曲鉸楚走到她身邊,近得她幾乎聞得到他身上風塵僕僕的味道。他低聲道:「戀荷,你肯跟我走嗎?"

風戀荷登時面色蒼白:「什麼意思?"

曲鉸楚放柔聲音安撫她:「我不想卷進奪位之事,所以我想走。當然,如果你們不願意,我會留下采再想別的法子。」

風戀荷深深地望着他,輕聲道:「不要讓我成為你的負擔。」

曲鉸楚握住她細瘦的肩,凝視進她眼底深處,柔聲道:「我希望,你能讓我替你負擔。」

風戀荷的心一陣輕顫,她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會忍不住答應跟他走,怕自己會一錯再錯……

「一定得現在作決定嗎?"

「不……」曲鉸楚撫着她垂下的髮絲,握着她肩的右手變得更輕、更柔:「我不想逼你。即使我們到新的地方,我也還是不會逼你,一切都會跟現在一樣,你至少想一想,好嗎?"

這個男人……這個天之驕子的男人,竟然求她……?風戀荷的眼眶紅了,她閉上眼,不敢泄露自己的感情,只是任由自己感受他的手掌傳來的溫度。

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最後一次……能這樣讓他寵著自己,讓自己倚靠着他……

心中閃過干言萬語,但她不能讓他起疑,所以,最後她只輕輕說:「我幫你收拾行李,帶點藥茶上路吧。」

她和孩子們目送著曲鉸楚與貝彥離開,孩子們叫着跳着,而曲鉸楚不斷地回頭,微笑着對他們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忽然,她封閉的心的一角,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他記得的……他記得她對他說過,那個男人離開她的時候,從沒有回過頭,而那個決絕是那麼重地傷了她……

曲鉸楚……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有多麼珍惜她、多麼不舍她啊。就像他從來都不會讓她等他,無論颳風下雪,他總會在她開始感覺焦慮無助前,來到她的身邊。

這一刻,她真的體會到,他是用「心」在愛她的,用她想要的方式愛着她。

只可惜……她沒能早點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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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曲鉸楚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里,孩子們才停下叫聲,小妍扁起嘴就要哭,星兒忙把她抱過去哄,被留下當護衛的鐵烈伸伸懶腰,敲了軍兒的頭一下:「喂,小兔崽子,你家柴房哩?老大叫我要劈滿一柴房才能休息,還要我盯着你們兩個練拳。」

軍兒火大地瞪着他:「你這個大鬍子!不準叫我小兔崽子!"

「我偏要,你能奈老子何?小兔崽子!」

「你……」

風戀荷搖搖頭:「軍兒,你怎這麼沒規矩?跟鐵爺沒大沒小。鐵爺,你別跟小孩子計較。」

鐵烈咧嘴一笑:「菱煙呀,你可千萬別叫我鐵爺啦,跟着老大喊我老鐵或鐵烈就行啦。你以後可是我大嫂喲!"

風戀荷的臉色微微一白,但粗枝大葉的鐵烈自然沒有看出來。

風戀荷對軍兒說:「你帶鐵爺去後院,然後到前頭葯園子來幫我。」

軍兒氣鼓鼓地瞪了鐵烈一眼,「哼」了一聲,不理他逕自往後院走。鐵烈得意地笑着跟着他去。

風戀荷拿起小葯鋤翻土,卻沒有把種子種下去。小妍這時已經不哭了,在一旁嘻嘻哈哈地捏著土玩。星兒憂心地看着風戀荷,輕聲問:「姐姐……你在難過?"

風戀荷沉默無語,她在想要怎麼與孩子們開口。

「姐姐,那個大個子去劈柴了。」軍兒倖幸地踱回來,蹲在風戀荷身邊,看着滿臉憂愁的星兒,他怔了一下:「幹嘛?大哥不在,這次換你惹姐姐生氣了?"

星兒搖搖頭。風戀荷放下藥鋤,看着他們兩個,低聲道:「我們要離開了。」

軍兒和星兒張大口,風戀荷阻止他們說下去:「大哥哥是皇帝身邊的大將軍。不可能一直留在咱們身邊的。現在,皇帝給他指了婚,他要娶公主。」

「他不是要娶姐姐嗎?"軍兒一臉懷疑地看着她。他怎麼也不覺得大哥有喜歡別的女人呀。

風戀荷苦笑了一下:「不,姐姐不能嫁他的。而且,他是好人所以對咱們好。咱們可不能一直纏着他呀。」

星兒眼眶紅了,低聲道:「我不要離開大哥。」

軍兒也抿住嘴,一言不發地看着風戀荷。

風戀荷嘆了口氣,輕聲道:「我知道,但是姐姐非走不可,將來你們長大了,也許就會懂了。姐姐希望你們能跟姐姐走,但如果你們要留下來,姐姐也不會阻止你們的。」

軍兒立刻大聲道:「我絕不會離開姐姐的。」他的手在發抖。

星兒小臉發白:「我也不要!我一定跟着姐姐,你不能不要我!"

風戀荷心疼地把星兒摟進懷裏,小妍看了,立刻吃醋地半走半爬地過來,硬擠進風戀荷的懷中,小手緊緊抱住風戀荷的頸子:「小妍也要抱抱!"風戀荷摟緊他們,柔聲道:

「姐姐絕不會不要你們的。跟着姐姐,只有苦日子。你們願意跟姐姐走嗎?"

軍兒咬着嘴唇,點點頭:「好。」星兒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低聲道:「我也跟着姐姐。」

風戀荷歉疚地看着他們,柔聲道:「姐姐已經都打點好了,船也停在林子下頭的河邊了。今天晚上,我們就出發。」

「今晚!"兩個男孩互看一眼:「這麼快……」

這麼快呀……那麼,他們就再也看不見大哥哥了?大哥哥回來看不到他們,不是會很傷心?但是,看着姐姐蒼白的臉,他們雖然不舍、雖然不懂,但卻什麼也沒有再問。

傍晚,鐵烈吃了個飽,正準備到外頭吹風納涼,風戀荷突然對他說:「鐵爺,你能不能到京城幫我抓個葯?星兒有點發燒。」

「發燒?"鐵烈看看面色蒼白的星兒:「哦,老大有提過,這小娃娃身體不好。這裏沒藥了嗎?"

風戀荷搖搖頭:「這裏的藥材是散的,並沒有配好的藥方。之前的葯都服完了,麻煩你跑一趟好嗎?"

鐵烈不疑有他,拍拍胸笑道:「沒問題,包在我身上。」說着揉揉星兒的頭:「小娃娃,你別擔心,鐵老哥一定給你把葯拿回來。」

星兒紅了眼睛點點頭。風戀荷送鐵烈出門,看着他跳上馬,忽然她拉住他:「鐵爺……真的謝謝你。」

「小事一樁啦。」鐵烈豪爽地笑了笑,縱馬而去。

「姐姐……我們騙了他……」軍兒悶悶地說:「大鬍子嘴巴壞,但是個好人。」

風戀荷輕聲道:「去收拾行李吧。咱們得趁他回來前走的。」

小屋簡樸,其實沒什麼東西好收。兩個孩子提着包袱,和抱着睡著了的小妍的風戀荷站在門口,三人望着小屋,星兒搗著嘴哭了出來,軍兒粗聲道:「哭什麼啦!你是男生耶。」風戀荷摟摟他,輕聲道:「走吧……」

三人走到河邊,果然一個搭著小篷的船在岸邊等著,風戀荷先把小妍放在船里,星兒抱着她坐下,軍兒拿起篙站在船頭問:「要出發了嗎?"

風戀荷沉吟了一會兒,道:「等等,我回去拿一樣東西。」

她提着燈籠回到小屋,空蕩藹的屋子裏,只留着曲鉸楚的東西,看來顯得格外孤單。

她心裏一酸,輕撫著桌邊雕了一半的木椅,那是曲鉸楚替小妍作到一半的,因為她長大了,不用人抱,可以自己作在桌邊吃飯了……開門走進新的小屋裏,那盞琉璃燈和留下的書簡,放在空無一物的桌上。風戀荷望着那個燈好半晌,她本來是不打算帶它走的,但是,臨到頭來,她終究還是捨不得。

老天……應該不會責罰她,帶走這樣東西作紀念吧。

她並沒有打算要忘了曲鉸楚呀。

她把燈細心地包在軟布里,不舍地環顧四周,嘆了口氣,緩緩走出門。

來到林邊正要走下河岸時,突然,她聽到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大叫:「小心!"回過頭,只看到一個黑影伴着閃著銀光的長刀從背後向她砍過來,她驚駭地往前一撲,腳踏了個空,在往下跌的同時,背心一陣冰涼,然後是火焚般的劇痛。

這就是撲火的痛嗎?

兵刀的撞擊聲在她身後響起,她隱隱聽到有人喊著,但一切都離得她好遠,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那個她所懼怕的黑暗,終於還是攫住了她……

她……終於要死了嗎?

在她掙扎了這麼久,終於……她還是該死的嗎?

她以為……老天決定要她活,原來,她又錯了……

灼熱的痛楚中,她想到的不是那負心的男人、不是她拋棄背叛的家人、甚至不是孩子們……而是……

曲鉸楚啊……

自己畢竟……是愛他的。

曲鉸楚還沒走進客棧,一群幾十個漢子就從樓上探頭歡聲大叫:「老大!你怎來啦!"

曲鉸楚露出真心的笑容走上樓,那群人圍了過來,發揮七嘴八舌的功夫:「老大,聽說皇帝老子要奪你的兵權呀!早就說不要幹了,你就不聽!"

「要不要咱們乾脆給他們瞧瞧本事?京城那群弱耗子,咱們不出七天就可以打下來了!"

「什麼鬼嘛!那姓王的在邊關胡來,老子差點沒踢他個狗吃屎!"

「老貝,那老太婆怎樣?聽說栽了個大跟斗?"

曲鉸楚把貝彥留給那群等不及道三說四的曲家軍,笑着走到最靠窗的桌邊。那裏一個帶着懶洋洋笑容的男子端著酒杯坐着,長發不羈地扎在腦後,手上拿着把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揚著,有點壞壞地說:「老大,你一個人來?沒帶着你那個心肝寶貝?"

曲鉸楚笑着嘆口氣,坐到他身邊:「子喬,你竟然把他們全帶回來了。」

衛子喬邪邪地揚揚眉,替他倒了杯酒:「我可沒曲大將軍那麼簡樸!堂堂新封衛將軍要回朝探母,不多帶點人壯聲勢,不是太『寒酸』了?"說到最後兩個字,他故意逼尖嗓子、橫眉豎眼,學起長公主燕蘭玉。

曲鉸楚搖頭笑道:「你這人,什麼時候才能正經一點?"

衛子喬直把酒送到他面前,笑道:「老大,你早就知道我會這麼作了,又沒阻止,你這是默許嘛,默許。」

曲鉸楚接過酒喝了,低聲問:「王將軍那裏怎樣?邊關沒事吧?"

衛子喬輕輕「哼」了一聲,一臉不屑的笑意:「那個白痴,看到沒辦法如願殺了我,還得眼睜睜送我走,哈,他的臉可綠得夠了。老大,你放心,我照你說的把戰事拖了一個月,讓那姓王的怕得差點

沒屁滾尿流,然後再把西蠻打個落花流水,短期內西蠻缺人缺糧,沒力東犯。只要那姓王的不要胡來,邊關不會有事的。至於以後嘛……」他嗤笑一聲,給自己倒了杯酒:「我可不像老大你,什麼君要臣死、不得不死這種混帳話,我才不理。那狗皇帝要我的腦袋,我就看他有什麼本事讓西蠻還是齊王燕騰風不先要了他的腦袋。」說着,優美的唇角輕輕揚起一絲嗜血的微笑。

曲鉸楚嘆了口氣,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多說。

衛子喬拍拍他的肩,灑落地道:「老大,不要一副天下為己任的樣子嘛,放輕鬆,你真的不打算和齊王聯手嗎?"

曲鉸楚側眼看着他;「你想嗎?"

衛子喬舉起雙手:「饒了我吧,老大,我這人麻煩事離我愈遠愈好,花腦筋的事就留給你,我完全一點絲毫也不介意。老大你要跑,我可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不過,想到不能給那狗皇帝一點顏色看,就有點不甘心。」

曲鉸楚笑了:「爭那口閑氣作什麼?能自由就好了。」

衛子喬心有戚戚焉:「沒錯沒錯,我回是回來了,可不想被關在那鳥籠里像只鸚鵡似的天天只能『皇上萬歲』、『皇上英明』,然後擔心哪天說錯話了被砍頭。對了……」他暖昧地笑着,身子支在桌上,誇張地打量著曲鉸楚:「噴噴,老大,你真是愈來愈俊啦,怎麼?人逢喜事精神爽?"

曲鉸楚臉上微微一紅:「你少嚼舌了。」

衛子喬笑得眼都眯成一條線,他從來沒看過老大臉上除了皺眉和那種淡淡的笑容外,還有別的表情,真是太稀奇了。老大這二十多年實在是夠受的了,換做是他的話,早就不殺人而是自殺了,他還以為老大這一輩子就會那樣槁本死灰地過下去,沒想到天下紅雨,竟然出現能讓老大動心的女人,這可不是放幾個煙火就能了結的大喜事。他好奇地不得了:「老大,透露一下嘛,大嫂是什麼樣的人嘛。」

曲鉸楚瞪了他一眼;「她還沒說要嫁我,你不要又胡言亂語嚇跑她。」

衛子喬捧著心露出受傷的表情:「你怎麼對人家這麼凶,真的是喜新厭舊,我就知道你有了老婆沒了兄弟,不過,這樣子了你還肯來接我,真是感人呀。」

曲鉸楚面色突然大變。皇帝急着把他和衛子喬孤立都米不及,怎麼會派他來接衛子喬?莫非……

他跳起身來,不及走樓梯,竟就從二樓躍了下去,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騎着鳴風飛也似地往京城馳去。

衛子喬反應極快,在曲效楚縱馬而去之時,他也躍下了樓,跳上馬追着曲鉸楚而去,還不忘回頭喊道:「喂,陳老四,你帶着他們快點跟來!"

一片殘垣焦木。

曲鉸楚瞪着眼前焦黑焚毀的殘跡、踩壞了的葯園、斷了的鞦韆他沒有發現衛子喬來到他的身邊,也沒有感覺到衛子喬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眼、他的心,全停留在那片焦土上。

猛地,他狂亂地掙開衛子喬沖向前,瘋了似地尋找着他所愛的家人……

直看到河邊上大量的血跡,他再也撐不住,「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濺滿在那片早已暗黑了的血跡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老大……」衛子喬含着淚扶住曲鉸楚的肩。他不是為了看這個慘劇才回來的,他是要來看老大的新娘的呀……

「老大!"鐵烈沖了過來,扭曲的臉上滿是愧疚:「都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他們。菱煙叫我去抓藥,我回來時……」他狠狠地捶着地。這幾日來,除了自責和找人,他什麼也沒法子想。老大把那麼重要的人交在他的手裏,他卻搞砸了……

曲鉸楚沒聽到他說什麼,只是顫抖着手撫着地上的血,慢慢地他的手指縮攏,抓起滲著血的土……

是誰的血?誰的……?

他什麼都可以不要!把他們還給他!

一口鮮血再度狂噴而出。

向來玩世不恭的衛子喬臉上,首次出現了徹底的驚惶。他的手運氣緊緊按在曲鉸楚背心護住他的心脈,急道:「老大!你不能自亂陣腳!這只是血跡!你若不鎮定下來,怎麼救人?"。

曲鉸楚茫然地看着地上的血,喃喃道:「是我害了他們……」

「曲將軍。」

滿臉是淚的鐵烈和一臉戒備的衛子喬跳起身來,護在曲鉸楚身前。衛子喬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齊王,你怎麼會在這裏?"

燕騰風看着始終沒有回頭的曲鉸楚,眼中閃過一絲憐憫:「我等曲將軍很多天了。」

「是你把菱煙抓走的?"鐵烈吼道。

這句話震動了曲鉸楚,他終於搖晃着站起身來,望着燕騰風:「把他們還給我。」

燕騰風望着那張一向恬淡從容的臉上,佈滿著恐懼、痛苦和悲傷,他向來剛硬的心也不禁微微動搖:「我沒有抓他們,」

「人呢?」

突然間,燕騰風到了舌尖的話,第一次說不出口。他不忍。

生平第一次,他那冷酷的心裏有了不忍。

因為,他在這個男人的眼底,看到了他從來設想像過的痛苦。

曲鉸楚看着燕騰風,他知道了對方說不出口的答案,剎時,他的心像萬箭穿刺般死了。

「為什麼……」

「不是我。」燕騰風脫口而出,如此笨拙的辯白,竟會出自深沉機變的他之口!他從不在乎世人怎麼看他,但卻不希望背上這麼沉痛的指控:「你該知道是誰幹的。我的采子得到消息,趕過來救援,但還是遲了一步。風姑娘……背後被砍了一刀,落進河裏去了。

打鬥間,掉落的燈籠著了火,燒着了房子。」

曲鉸楚木然地聽着他說着,卻無法抓住他說了什麼。

砍了一刀?為什麼是砍了一刀?

「我的人後來下水去找,但沒有找到屍首。那晚湍流甚急,只怕……」燕騰風投有再說下去,他看著錶情木然的曲鉸楚,手一揮,一個黑衣蒙面人押著一個嘴裏咬着布、滿身血污、被捆綁的人從林子裏走過來,黑衣人一推,那個漢子跪倒在曲效楚身前。

「這個人,你該認識吧。」燕騰風淡淡道:「他是珍芳宮的侍衛馬五。」

衛子喬冷冷道:「我們會查清楚的。」

燕騰風知道他們並沒有全信,也不再多言,他本意是想救風戀荷,賣個人情給曲鉸楚,沒想到……只是這麼一來,他可以確定,曲鉸楚不會再效忠於燕釋了。結果雖然不盡理想,但也算得到了他想要的了,只是,他的心為什麼還是沉沉的?在心中低嘆一聲,他轉身而去,那黑衣人像影子般緊跟在他身後。

「……孩子呢……」

曲鉸楚嘶啞的聲音停住了燕騰風的腳步,但燕騰風沒有回頭,他不忍再看一眼曲鉸楚的神情,只淡淡道:「從頭到尾,都沒有孩子們出現。」說畢,他腳不再不停頓,揚長而去。

衛子喬點了馬五的麻癢穴,冷冷看着他起先強忍的,最後終於癢得在地上打滾,嘶嚎聲透過口中的布團,只有模糊的聲響。衛子喬直到馬五面色發青,全身開始不自主地抽筋后,才拉出他口中的布團,冷冷道:「我問一句你說一句,拖得愈久,癢得就愈久;放心,一下子死不了的,最能挨的人,就這個樣子挨了十天,你要不要看看自己能不能熬得過那個傢伙?"

馬五嘶聲喊道:「饒了我……是……是明……珠公……主吩咐的……小……人只……奉命……」

衛子喬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厲聲道:「孩子呢?風姑娘呢?"

馬五哭嚎著:「沒看到孩子……真的沒有!那女人……就砍了她一刀……也許沒……

沒死呢……饒了我……饒了我呀……」

衛子喬把布塞回他口中,任他痛得嚎喊,回頭對曲鉸楚道:「燕騰風巴不得你和燕釋翻臉,說不定風姑娘沒事,他只是說得嚴重了些,你別太擔心。」

曲鉸楚淡淡一笑,那笑容卻讓衛子喬打從心裏發寒,那還是活人的笑嗎?他不自禁抓住曲鉸楚的肩用力搖晃:「老大,咱們就抓着這傢伙去跟那狗皇帝對質。你不要這樣,沒找到屍首前,別亂不斷語。」

曲鉸楚輕聲道:「他真的……找對方法折磨我……」

衛子喬和鐵烈都是背脊一涼,衛子喬還想再說些什麼,曲鉸楚卻揮開了他的手,輕輕踢了馬五一腳,馬五身上的麻癢雖消,卻再也動彈不得。他抓起馬五丟在衛子喬的馬背上,一言不發地騎着鳴風而去。衛子喬向鐵烈示意,鐵烈脫下外衣,把馬五整個人從頭包到腰,然後兩人也躍上馬跟着曲鉸楚來到宮門外。

曲鉸楚不等傳報,眼中就像沒看到任何人一樣直走到御書房,想攔他的人全被衛鐵兩人給甩到一旁。侍衛中許多人都與曲家軍多少有點關係,又懾於曲鉸楚的威名,皇帝沒有命令,他們也不敢刀劍相向,只能一邊盡量擋住曲鉸楚,一邊火速向皇帝稟告。

燕釋坐在御書房的龍椅上,聽到通報,臉色一沉:「你們是飯桶嗎?就算是曲將軍,這般無禮,你們就該依法行事!"

「依的是什麼法?我還以為燕國除了暗殺,沒了王法!"

燕釋眯起眼,瞪着闖進門內的二個人,剛才那話顯然是衛子喬所說。而曲鉸楚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到底是否發現了風戀荷的事。他冷冷道:「曲將軍,你這樣放縱都不,朕可不能容你。」

曲鉸楚看着他,黑眸里冷得沒有一絲情緒,燕釋心中驚疑不定。如果他已經發現了風戀荷的事,怎可能這麼平靜?若是不知道,又怎敢如此無禮?難道,自己錯估了那女人在曲鉸楚心中的地位?

「皇上縱容子女,又要如何對臣交待?"進得御書房來,曲鉸楚終於開了口。

燕釋冷冷道:「你是在質問朕?"

曲鉸楚淡談道:「祖宗國法規定,皇上也當依法行事。日前公主派人出手暗殺,皇上要如何向臣交待?"

燕釋牽動嘴角一笑:「曲將軍何出此育?這等荒謬的指控,可不能空口白話。」

衛子喬冷笑着退後一步,從門外拉進解開包頭外衣的馬五,押在地上道:「人證在此,皇上還是想想怎麼交待吧廣

燕釋出其不意,吃了一驚,強笑道:「衛將軍抓了這人,是何用意?"

衛子喬冷笑:「這位馬侍衛,是珍芳官的首席侍衛長,皇上親封的。難道皇上手下狗奴才太多,忘了不成!"

燕釋大怒,拍桌吼道:""大膽!"

衛於喬冷冷道:「大膽?再大膽也比不過皇上,派人去暗殺無辜之人。」

「你……你們隨便抓了個人來,就要栽贓?"燕釋怒道:「反了反了,來人呀……」

衛子喬朗聲一笑:「皇上三思,咱們可不是就這麼三個人來的。您最好再想想,京城禁衛能守住幾天的城吧?"

燕釋面色大變,登時記起來到京城外的曲家軍,那幾十人縱然打不進京城,但對軍心士氣,還有燕騰風……

他沉住了氣,對着進來的侍衛揮揮手:「沒事,下去吧,」說着和顏悅色地道:「這人說了什麼,一定是齊王造了謠,要離閱我們,兩位將軍可千萬別中計。」

衛子喬還要再說,曲鉸楚卻阻止了他。他黑眼一瞬不瞬地凝視着燕釋,直到燕釋受不了轉開了眼,曲救楚才淡淡道:「皇上要怎麼處置馬侍衛?"

燕釋清咳—聲卜道:「馬侍衛作丁什麼事?"

「殺人焚屋,他已直認不諱。」衛子喬知道曲鉸楚說不出口,因此搶先替他說。

燕釋道:「沒有找到屍體,也不能證明馬侍衛下了手,曲將軍,別逼供冤枉了好人。

天涯何處無芳草?指婚一事,朕並沒有收回成命。」

曲鉸楚面色微微一白,眼中閃過一絲恨意,然後是一片徹底的空無。

他已經……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了。

衛子喬恨聲怒道:「你……」皇帝口口聲聲說不知此事,卻一開口就知道沒有屍體、知道死的人是曲鉸楚的心上人,根本擺明了是在扯謊,表面上是公主下令,實際上宮裏那位公主娘娘的侍從,不正是這疑心病超重皇帝的人馬?這分明就是皇帝借刀殺人!

曲鉸楚不讓衛子喬說下去,他望着他效忠了十五年的皇帝,淡淡道:「臣等告辭。」

他不再理會燕釋,連禮也不行地轉身而去。

衛子喬恨恨瞪了燕釋一眼,轉身跟着曲鉸楚離去。

燕釋坐在龍椅上,還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但他發現,曲鉸楚並沒有像他所想的一蹶不起,還抓到了他派出去的殺手,這一下,他是徹底把曲鉸楚推到了燕騰風那一邊。

燕釋開始坐立難安,心焦如焚。他不知道,曲鉸楚接下來會怎麼作。

「老大!"曲鉸楚面無表情地定在前,像是完全沒有聽到鐵烈和衛子喬的呼喚聲。衛子喬趕到曲鉸楚身前攔住他,勸道:「也許,風姑娘他們只是被抓走了,好來要脅你。」

曲鉸楚看着他,唇角帶着微微扭曲的笑:「要脅我?人呢?"

衛子喬說不出話來。聰明如他,怎會不知道這件事早已是凶多吉少,若是燕釋或齊王抓了人要威脅曲鉸楚,那早該把人活着的消息放出來,這才可能命令得了曲鉸楚。事到如今,就算真的不是皇帝假公主之手殺了風戀荷泄恨,也是燕騰風殺了人再栽贓,不論是哪一邊,風戀荷都是死路一條……他都能猜到,更何況是曲鉸楚?

「老大,咱們會查明白的!到時,再替風姑娘他們報仇。」

曲鉸楚笑了:「查明白?報仇?人就會回來了嗎?"他繞過衛子喬,緩緩地向前走。

衛子喬心中一涼,他知道……看着曲鉸楚的背影……他知道他要作什麼……

而他,必須想辦法留住他。

他一生最討厭麻煩,只有老大……只有為了老大,就算是天大的麻煩要他扛,他也不會有一句怨言。

接下來三日,曲鉸楚一切如常。

他依舊派人沿着河去找孩子們和風戀荷的下落,然後待在竹園裏寫東西、整理帳本、宗卷。

周二等人原本十分擔心,但看情形曲鉸楚似乎除了少吃少睡,並沒有什麼反常,眾人反而放下了心。

再深的悲傷,都會過去的。周二對貝彥說。

可是,衛子喬知道不對勁。自從那天離開皇宮后,曲鉸楚平靜得太正常了,正常得彷彿那天面對焦土斷垣的瘋狂都是假的。

從來,他都知道曲鉸楚外表溫文淡雅,面上幾乎永遠帶着微笑,但那顆心裏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個他看不透的黑洞。在戰場上,曲鉸楚步步為營用最小犧牲的戰略保住士兵,但自己的打法卻是不要命永遠都是哪裏最危急就往哪裏去。

他一直知道……曲鉸楚是在求死。

或者說,曲鉸楚從來沒想着要留住自己的命,他把所有人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重,唯獨自己的命,他從來不在乎。

因為,在曲鉸楚那像黑洞一樣的心底始終相信着,他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他才堅持要貝彥和鐵烈緊跟在曲鉸楚身邊,他知道曲鉸楚會為了那兩個人少犯一點難、少拼一點命,那兩個人是曲鉸楚的護身符。從那時起,終於曲鉸楚的傷少了,命也留住了。

所以沒有人會知道,當他聽到曲鉸楚愛上一個女人時,他有多麼高興、多麼安心。因為這樣曲鉸楚就會有留下來、留住自己的命的慾望了。

只是……他沒有想過,如果失去了那個女人……

衛子喬看着曲鉸楚把包着軍印的黃布和一疊卷宗書簡放在桌上,他知道……他最不希望的事就要發生了,而他只期待他的方法能再救曲鉸楚一次,只期待曲鉸楚的溫柔和仁慈,沒有像他的心一樣,跟着那個女人死了……

「老大,你去哪?"

曲鉸楚拍拍他的肩:「讓我一個人靜靜。」

衛子喬沒有再問,任由他一個人走出竹園,然後攔住要追上去的鐵烈等人,在他們的耳邊低聲囑咐,這是他的孤注一擲。,

曲鉸楚經過花園時,一身縞素的長公主燕蘭玉正在賞花,看到曲鉸楚她美麗的眼中升起忿懣:「你又要去找那個死掉的女人?"

曲鉸楚停下腳步,淡淡道:「你要當曲家的主人,就給你當。」

燕蘭玉又驚又喜,強自裝作鎮定的樣子道:「我本來就是曲家的主子!"

曲鉸楚看了她一眼:「我已經辭了官,」他不理燕蘭玉的抽氣和暴怒,淡淡道:「現在就離開,這個曲府就隨你便吧。」

燕蘭玉不顧形象地衝過來抓住他,怒道:「誰准你辭官!你敢藐視皇命!"

曲鉸楚唇角浮起淡淡的嘲笑,輕輕揮開母親的手;邁步而行。

燕蘭玉在他身後,又驚又怒地叫道:「你不能走!你要走也不能辭官!聽到了沒有!

這是你作兒子應盡的義務!給我回來廠她不能讓曲鉸楚定,她看過多少權傾一時的將相王侯之家,就因為被罷了官或是死了丈夫、兒子只剩孤寡一人,從此門可羅雀無人過訪。,

就算家財萬千,也再不能在官侯之家中走動,最後終被遺忘。

她不要!她是堂堂長公主,燕朝中最美的長公主,最有勢力的曲將軍的母親!她不能失去這些!

所有怒罵曲鉸楚像是完全沒聽到,只是默默往前走。腳步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他出了曲府緩緩地一直走到那片焦上前,凝望着河邊。

滾滾河水卷著一切向東流去,沒有留戀,也沒有容情。

這時,曲鉸楚的背後響起了衛子喬的聲音。他的聲音雖然還是懶懶的,但終究透出了一絲緊張:「老大,你打算放棄尋找孩子們了嗎?馬五和燕騰風的人都說從頭到尾沒見到孩子們,他們一定是逃了,你難道要放下他們不管?"

曲鉸楚沒有回答,他的背影沒有一絲動搖。

衛子喬向旁一揮手,那幾十個早躲在林中的曲家軍都跑了出來。衛子喬走到曲鉸楚身後一步之遙,道:"大夥全都辭官了,沒一個願跟着那狗皇帝。從此咱們就是無業遊民了,有人家裏上有高堂,有人下有妻小,都沒了填飽肚子的着落,老大,咱們跟了你十多年,你不會自己一個人跑路,放咱們餓肚子吧。」

終於,曲鉸楚轉過了頭來,那雙黑眼透明得像沒有任何焦點。

衛子喬故作輕鬆地舉起雙手,阻住曲鉸楚要說的話:「老大,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怕麻煩,就算你都安排好了,但要我帶頭去養活這幾百張嘴,我可是絕對干不來的,我一定拍拍屁股,逃之天天。」

曲鉸楚望向滔急的河水,良久良久,久到衛子喬幾乎以為自己失敗了,久到他臉上再也裝不出輕鬆懶散的笑容。終於,曲鉉楚開口了,他眼底的悲哀又藏住了,面上又帶着那淡淡涼涼的笑容:「我們走吧。」

衛子喬在心中吁了口氣,他知道他暫時留住老大了。

只是暫時。

他不知道,他能這樣留住老大多久?

求死……並不是拿着刀、跳河跳崖才是求死呵……

他只能祈禱在他的法子用盡前,真能如周二所說,讓悲傷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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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戀情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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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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