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支掐絲金鳳發簪打造得真是精細,舉目在陽光中凝視,可見光線穿過萬千金絲滲透過來,充滿剔透晶瑩之感,戴在發間,華麗尊貴卻毫不累贅,彷彿沒有份量一般玲瓏輕巧,鳳喙出綴著一顆碧綠翡翠,搖曳可愛。

「爹,這是給我的?」甄小詩詫異地問。

「下個月你過生日,十八歲了,爹總該送你一件好東西才對。」甄國安笑道。

「對對對,甄小姐過生日,是何等喜慶隆重之事,理應有件配得上的首飾。」

金飾店的掌柜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附和。

「太奢華了!」她搖頭拒絕,「我看只有宮裏的娘娘才戴這樣的。爹,不必如此破費。」

「你打小就像男孩子一般,漂亮衣服沒一件,好看的首飾更別說了。入了宮,與王公貴胄在一起,總該有幾件像樣的首飾,遇到什麼節日慶典才不致丟臉。」甄國安堅持道。

「我都穿官服,用不着這些。」她仍是笑着拒絕。

「總之爹一定要替你買下,就算日後當嫁妝也可以。」他轉頭吩咐,「掌柜的,替我包起來。」

「是,大人,小的馬上替您包裝好。稍等一下,請先喝茶。」掌柜的歡天喜地地收了銀兩,轉到櫃枱後面去了。

店員奉上茶水,父女倆坐在特為貴賓而設的雅座中休息。

「爹,你剛才說什麼呢!」甄小詩嗔道,「什麼嫁妝不嫁妝的?當着外人的面,讓女兒難為情。」

「呵,這有什麼不能說的?」甄國安大笑。

「連個影子都沒的事——」

「誰說的?眼下正有人來提親呢。」他截斷女兒的話,透露出口風。

「什麼?」甄小詩一愣。

「別急,爹知道你現下一心為官,無暇顧及這事。」他拍拍女兒的手,「爹正想着要找個借口回拒對方呢,得罪了他家也不好。」

「誰家啊?還怕得罪?」

「是韋妃娘娘的表弟。」

「啊?」她頓時瞪大眼睛,「他?怎麼會?」

「那小子說是在宮裏見過你,一見傾心。哼,爹知道,要不是如今你在書記院也算半個紅人,否則他也不會來提親。」

「韋妃娘娘的表弟……見過我?」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甭管了,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仗着韋妃的勢力到處惹是生非。爹怎麼會把你嫁給這樣的人?」甄國安搖頭。

甄小詩聽完,一顆懸著的心稍稍安定。然而,提到婚事,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抹憂鬱,她知道,那是武承羲給她留下的陰影……

正在凝思中,忽然一位華貴女子長裙曳地,頭戴金步搖,款款步入店內,張嘴便高聲道:「掌柜的,那日我看中的掐絲金鳳還在嗎?」

「喲——」掌柜從櫃枱后連忙迎上前,「紀小姐,是您來了!真不好意思,那掐絲金鳳剛剛賣出去。」

「賣給誰了?」

「就是這位甄大人……」掌柜的順勢一指,指向雅座所在。

華貴女子眉一挑,轉身往甄小詩的方向張望,四目相對后,雙方都啊了一聲,萬分愕然。

「春娥……是你?」甄小詩難以置信地叫道。

真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楚楚可憐的鄉下除役宮女為何忽然搖身變成了千金小姐?看那身氣派行頭,就煉她也自慚形穢,難道見鬼了?

春娥此刻神情有些難堪,連忙低下頭,匆匆奔向門外,像在逃命似的。

「等等!」甄小詩覺得事有蹊蹺,連忙追了出去,決意一問究竟。

門外有車馬奴婢等待着,一見春娥出來,立刻打起紗簾,欲將她攙扶上車。

「春娥姐姐,請暫且留步!」甄小詩大喊出聲,「我知道,沒認錯人。」

萬般無奈的春娥自知理虧,被迫答道:「沒錯,是我。甄小姐……你放心,那日你借我的二百兩銀子,我會還的。」

那日春娥等在宮門外,被武承羲拒絕,凄楚極了,自己出於憐憫,曾經解囊相助,卻沒料到,她其實並不需要那二百兩,今日這身打扮恐怕都不只這個價。

「春娥姐姐,我真弄不明白,你這是……」甄小詩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武承羲大人贈與我黃金萬兩,所以我才得以過上這樣的生活。」春娥老實回答。

「他?」她不禁驚喜,「他悔過了?」

「悔什麼過,他本來就無過之有!」春娥嘆一口氣,「既然被你撞見,我也不打算再隱瞞……那天,我是騙你的。」

甄小詩一怔,更加滿頭霧水。

「春娥姐姐,你在說什麼啊?」為何她聽不懂?

「我根本沒有懷孕,我跟武大人之間也全無瓜葛。」索性坦白到底。

「可是……他承認了啊!」甄小詩獃獃地跳脫不出迷霧。

「他騙你的!我們聯合起來騙你的!」春娥不由得跺足強調。

「為何?」她實在不明白。

「唉,甄小姐……」春娥撫了撫額,「話都說得這麼白了,傻子都該懂了吧?」

甄小詩覺得自己腦子轉不過來。難道她比傻子更笨?或者,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敢面對而已?

「武大人喜歡你!可是礙於與上官小姐的婚事,卻不得不讓你死心。」春娥一把抓住她的肩,揚聲說出一切,「他也知道你的心事,怕你鍾情於他,誤了一生,所以就請我配合他演了那齣戲,讓你以為他是十惡不赦的花花公子,斷了你的念頭。」

她耳朵有問題嗎?為何一字一句皆聽見了,卻連綴不成她能理解的話語。

武承羲……喜歡她?那個冷漠面對她真情流露的人,居然……也是喜歡她的?

不,她不敢相信,世上有哪個男子能如此沉着,用這樣的方式扼殺心底愛的火種,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聲,也不願意泄露半點真情……

他是正常人嗎?是比魔頭還冷酷的行屍走肉吧?

可……為何此刻她開心得不能自己,多日的抑鬱彷彿頃刻之間被燃燒融化,變成淚水,盈凝於睫,為這個冷酷的男子悸動着?

「甄小姐,你沒事吧?」春娥擔憂地望着她。

此刻的她,笑中帶淚,有種說不出的異常。

「沒事……我沒事……」甄小詩喃喃地答。

武承羲,你騙我,很好,我會投桃報李,也把你騙得團團轉!如此想着,她心境豁然開朗,有種直衝雲霄的快樂。

「春娥姐姐,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他。」打定主意,她叮囑道。

「武大人?」春娥猶豫了,「這樣……可以嗎?」

「難不成你希望他把錢拿回去?」已眨去淚花的甄小詩笑着問她。

「不,我都花了一半了,怎麼還啊?」春娥擔憂地回應。

「那就是了,所以還是保密好了。」淘氣調皮的神情在古靈精怪的大眼睛裏若隱若現。

哼,武承羲,我要讓你好看!

「承羲,你來得正好,朕有一件喜事要告訴你。」

步入宮內,正瞧見韋妃對着武皇耳語些什麼,邊說邊捂嘴輕笑,引得武皇頻頻讚許點頭,兩人似乎在商量一樁快樂的事。

武承羲心中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因為,凡是能讓韋妃歡笑的事,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恭敬地站着,屏息聆聽。

「韋妃的表弟張富金,你可還記得?」武則天問他。

「有點印象。」如此俗氣的名字,他怎麼會忘記?據說,還是個令人頭疼的紈絝子弟。

「那日富金進宮來探望我,正好瞧見你們書記院的甄執事。」韋妃笑道:「說來奇怪,富金向來不把任何姑娘放在心上,卻對甄執事一見鍾情,所以托我作媒呢!」

「什麼?」武承羲心尖一顫,「作媒?」

難怪他一踏入這宮中便忐忑不安,原來,他的預感如此準確,准到讓他害怕的地步。

「承羲,你以為如何呢?」武則天意味深長地瞧着他,打探似的問:「覺得他們兩人般配嗎?」

「不配。」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完全不怕得罪眼前小心眼的韋妃。

「哪裏不配?」她果真尖著嗓子叫起來,「我表弟一表人才,出生名門,還配不上甄國安的女兒?」

「娘娘息怒。」武承羲態度強硬地道:「只是臣以為,張公子應該找一個溫柔主內的女子,而非像甄執事這樣強勢的女宮。」

「相反!」韋妃淺笑反駁,「本宮倒認為我表弟就缺一個能管得住他的女子,免得他成天花天酒地的。」

「朕也覺得兩人性格若能夠互補,也是美事一樁。」武則天蹙了蹙眉問:「承羲,你如此強烈反對,不會存有什麼私心吧?」

似是無意,又似在提醒,武承羲聽在耳里,如坐針氈。

「怎麼,武大人有私心嗎?」韋妃眉一挑,似乎嗅出什麼不同尋常的氣息。

「說實話,臣的確不願意甄執事過早成親,畢竟書記院正缺幫手。」他避開武皇審視的目光,盡量面不改色的道。

「放心,朕會再派得力女官協助你,」武則天笑着暗示,「又不是非甄執事不可。」

「說實話,」他胸中似有一股氣悶直逼喉間,思維歷經一陣動蕩,再也顧不得理智的克抑,激憤衝口而出,「張公子聲名狼藉,絕非良人,甄執事聰慧婧美,理應有更好的匹配,臣不忍心明珠暗投。」

「你說什麼?」韋妃霎時氣得跳腳,「你……再說一遍!」

「恕臣直言,娘娘,令弟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嗜賭好嫖之人,常常夜不歸宿,以青樓賭坊為家,臣以為如此品性不宜成家,以免禍害他人。」他凝眸肅然道。

「你你你……」韋妃指着他的鼻子,氣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大膽子,竟不把本宮放在眼裏!」轉而對武皇嚎啕大哭,「皇上,您瞧瞧,武大人他奚落臣媳,這叫我怎麼活啊……」

武則天目睹這場唇槍舌戰,暗笑在心,徐徐勸慰道:「韋妃,你也不必如此,承羲說的也是實話。」

「可是,他也不能當着我的面,讓我下不了台啊……」她掩面啜泣,「再說,人家的親事,與他何干?甄家都沒嫌棄我們富金,要他在這裏多嘴多舌!」

「甄大人迫於娘娘聲威,當然不敢當面回拒,」武承羲繼續道:「可不代表就心甘情願。」

「胡說!甄小姐親口答應的,你知道什麼?」韋妃一瞪,嗆聲回去。

「什麼?」這話倒讓他原地一怔,「小詩……親口答應的?」

「方才皇上與我把她喚來問過了,她親口答應的,不信你問皇上啊!」她高聲拉了個硬靠山作證。

他難以置信,回眸望向武皇。

「沒錯,朕親耳聽到。」似笑非笑的武則天,一副看好戲地答。

強撐直挺的武承羲,此刻像被人重擊了一拳,足下有些踉蹌,猛地退了步。

小詩……答應了?他在這裏不惜與韋妃撕破臉皮,為她據理力爭,她卻不爭氣地……答應了?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然而,一字一句卻那樣清晰,擊碎了他所以的堅持。

他搖頭,再搖頭,生平第一次,在這人情險惡的宮裏,做了第一件或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的事,卻換來這樣可笑的結果……他傻了嗎?笨了嗎?呆了嗎?那個素來冷靜的武承羲到哪去了?

但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仍舊不顧安危,忘了圓滑地收場,反而將該行的禮都拋之腦後,轉身就走。

他要去找她,當面問個明白,為何她要輕易丟棄自己的幸福,答應這樁婚事,毀掉終身……

衣袖在寬大的青袍邊咱咱翻飛,他感到自己步履如風,以急速踏出大殿,頭也不回。

「皇上,您看他,真是太無禮了!」

身後傳來韋妃詫異又憤怒的叫聲,然而,他卻顧不了這麼多了……

奔到御花園中,卻見奼紫嫣紅一片,迷亂了他的視野。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該往何處去?

夏日炎熱的空氣伴隨着他紊亂的呼吸,讓他更加燥熱不已,有生以來,他大概頭一回如此衝動,彷彿內心深藏的所有情緒在頃刻間爆發,想瞞也瞞不住。

這個女孩兒,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他情迷至此?她不算美麗,亦不乖巧,他作夢也沒料到,自己會栽在這樣一個小丫頭手中!

可是,此刻他心裏沒有一絲後悔,只想儘快尋到她,挽救她……

沿着幽徑往書記院而去,忽然,在百花深處,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有一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今日的她,並無穿着官服,而是一襲柔美女裝打扮,粉色的長裙像流水般,曳地徐行。

她的烏髮鬆鬆綰起,梳成時髦的墮馬髻,一支掐絲金鳳發簪斜斜插在鬢邊,綴顆水滴似的翡翠,晶瑩可愛。

她在漫步,放眼望一朵流雲,俯身摘一朵薔薇,輕嗅花香悠閑愜意。

武承羲素來不認為她是絕代佳人,但此刻的情景,卻讓他冷漠的心為之一動,突然有種渴望,希冀眼前的一切能化作圖卷,為他私人獨自珍藏,再不讓外人多看一眼。

他胸中余怒猶存,恨她為何要自輕自賤,為何終身大事……不知會他一聲?

如此想着,箭步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拉住。

甄小詩似乎沒料到他會猛然出現,頓時一怔,獃獃地望着他。

「你答應張家的親事了?」他低吼質問,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什麼?」她剛開始有些手足無措,但很快便恢復了巧笑倩兮,吐舌調皮道:「對啊,怎麼了?」

「那張富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他瞪着她,恨她明明身在懸崖上卻仍舊玩樂,不知自救。

「知道啊,韋妃娘娘的表弟。」她故意裝傻。

「他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這樣你還要嫁他?」他不可思議地喝斥道。

「為什麼不?又沒有別人向我提親。」甄小詩努努嘴,問:「難不成要我當老姑娘?」

「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負呢?」武承羲激動的說,「你不是要做一個像上官學士那樣的人嗎?」

「我的確想像上官學士一樣有所作為,可不想像她一樣直到美人遲暮還獨守空閨。」她忍住偷笑道:「嫁給張富金很好啊,雖然他聲名狼藉,可有一個好表姐,藉著韋妃的力量,能助我青雲直上。」

「你!」他氣結,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

「哦,對了,你們武氏一族自然是不希望李氏得志,所以你也不希望我投靠韋妃娘娘,對嗎?」她故意刺破他的傷口,期待他的反應。

「我跟你說過什麼武氏李氏了嗎?」他果然上當,暴怒的大喊,「那些關我屁事!關我們屁事!」

「那你到底在氣什麼?」甄小詩仰著頭看他,就等他落入自己的陷阱。

武承羲再也難以自抑,最後的防線全然崩潰,一聲低吼之後,將他攫入自己的懷中,緊緊地裹住她,熾熱的激吻烙在她的菱唇上……

她思緒瞬間一片空白,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自作自受,她被他這番舉動嚇傻了。

彷彿過了一世那麼久,纏綿激吻稍歇,冷靜漸漸恢復,他猛地一怔,下意識放鬆了她,全身僵住。

「怎麼了?」她反倒上前擁住了他,下巴抵住他的胸膛,「後悔了?」

「我……」武承羲深深喘息著,言辭矛盾地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甄小詩微笑,「因為剛才的行為,還是因為你騙了我?」

「什麼?」他腦中轟隆一聲,難以置信地望着她。

「那日我在金鋪里,遇到了春娥。」她抬頭,與他目光凝視,「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他眸中閃過愕然與難堪,又是微微一怔。

「還不承認?你是喜歡我的。」方才的失控就是最好的證明!甄小詩死死摟住他的腰不放,「我不管,從今以後,賴定你了!」

「小詩……」他這才明白她的詭計,心中如釋重負的同時,亦綻放驚喜,「原來,你是故意激我的?」

「不然呢?」她嘟嘴道:「你只知道氣我、罵我、躲着我、騙我!我不反將一軍,永遠也看不到你的真心。」

他的真心?沒錯,在聽到她應允了終身給別人,激怒他失去理智的瞬間,向來冷漠的他才真情流露,不再苦苦壓抑自己對她的喜愛、對她的在乎。

他,不是無情之人!平日行事作風雖看似雖看似寡情,其實是將他的多情埋得很深很深,生怕他稍有不慎就會置她於險地,畢竟他們不是身處平凡百姓人家,為了保她周全、好好活着,氣她、騙她都是驅離兩人不得已的手段,她苦,他更苦!

「小詩——」武承羲寵溺地摟着她的肩,摩挲她的長發,低啞地承認,「你說得對,我騙了你。」

值得嗎?承認了這份感情的代價,可能會毀了兩人,但他發現,原來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惟獨她,不能不要!

「現在你還要嫁給張富金嗎?」他捏捏她的下巴,露出微笑。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嫁給他,」甄小詩認真的回答,然而,另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卻讓她無法不在意,「……倒是你,還要娶上官綾妍嗎?」

聽的莞爾在剎那間收斂,彷彿從天堂回到現實,不得不面對眼前的艱困險阻。

「是啊,上官綾妍……」他呢喃道,「得想想辦法。」

依偎在他的胸膛,聽到他律動的心跳聲,她能感受到他的艱難。

「小詩,你放心,」他篤定地安慰她,「總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能想到。」

真的嗎?身不由己的他,真能全身而退,與她雙宿雙棲嗎?

甄小詩意識到自己此番引出他真心的試探,實在是妄為,因為,沒有為他鋪陳一條退路,反而帶來無盡的麻煩。

她,忽然有些後悔。

他說,應該先見一見上官綾妍,假如對方與他一樣,對這樁婚姻並不情願,一切便有轉機。

書信遞過去,很快有了回覆,上官綾妍答應黃昏之時在水閣與他相見。

他不讓甄小詩跟着,怕她擔心。

但她卻覺得,無論如何也要陪在他身邊,這樣重要的時刻,絕不能扔下他一人獨自面對。

於是,她悄悄的在日暮之前,提早到達約定地點,在水閣之外找了一處可以隱藏的地方,等候在那裏窺探。

上官綾妍一如她印象中的高雅出塵,在步入水閣的一剎那,彷彿四周的光華都明亮了,讓她屏住呼息,有種自嘆弗如的感覺。

沒過多久,武承羲也來了,與上官綾妍站在一起,面對窗外荷塘晚景,宛如神仙眷侶般匹配。

「不知武大人約我至此,有何要事?」上官綾妍開門見山,並不羅嗦。

「上官小姐快人快語,我也不想拐彎抹角,」武承羲微笑,「關於你我定親之事,想再商議二一。」

「哦?」她亦淺笑回應,「是商議日子?還是商議退親?」

他眉一凝,「看來,上官小姐是猜到了?」

「聽說昨日武大人與韋妃娘娘,當着皇上的面發生激烈的言語衝突,綾妍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呵,消息傳得這麼快?」昨兒個的事,今天就鬧得宮內皆知了?

「武大人向來沉着冷靜,斷不會為了一個外人得罪韋妃娘娘,想必那位甄小姐是你的心上人?」上官綾妍聰穎的一猜即中。

甄小詩的心亦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臉紅之餘有着極致的喜悅。他竟肯為了她不惜與韋妃鬧得翻天覆地,足以證明他多在乎她……她是幸福的。

所以哪怕傾盡一生,用盡所有,她也要好好回應他的這份寵愛。

「上官小姐既然猜中,承羲就不再隱瞞了。」他微笑的坦言,「我想退婚,不知上官小姐意下如何?」

從容的等待,本以為對方與自己一樣,答應婚事只是迫於聖旨的壓迫,然而,得到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不,」只聽上官綾妍道:「恕我不能同意。」

「為何?」他一怔,「我以為上官小姐你……」

「沒錯,我不喜歡你。」她介面說,「你我都是極有自我主張的人,聚在一起不好相愛,反而相剋。」

「那又何必堅持?」他萬般不解。

「大人可知道,當年我祖父上官儀是如何獲罪的?」

「聽說是參與太子梁王李忠謀逆一事,遭到株連……」

「呵,這是史書上說的吧?真正的原因又有誰能知道!」上官綾妍冷笑,「當年武皇還是高宗的皇后時,一日與高宗發口角,高宗一怒之下便動了廢后的念頭,命了我祖父草擬廢后詔書,武皇聽到消息,向高宗質問,高宗慌張之餘失口否認,把一切罪責推到我祖父身上,說是祖父自作主張寫下廢后詔書,於是便招來武皇懷恨。麟德元年,藉著李忠一案,將我祖父處死。」

「不會吧?」武承羲辯駁,「皇上若真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就不會把你堂姐接進宮中,自幼撫養,委以重任。」

「那是武皇愛才所致,說起來,在這方面她還算是不錯的人,所以我堂姐對她亦無仇恨之心,一心效力。」她嘆息道。

「不知上官小姐忽然提及往昔,與你我的親事有何關係?」他追問道。

「我就是想對大人言明,因為祖父一案,武皇對我們上官家的態度,有些陰晴不定,我們實在不敢得罪。」

「你怕與我退婚,會招致皇上記恨?」

「是啊,畢竟祖父是前車之鑒,」上官綾妍澀笑了,「別看皇上現在是看重我們姐妹的,可誰知她心裏如何打算?我若抗婚,她一定會認為我不知好歹,明明明是戴罪之身,得到如此天大的恩惠卻不知珍惜,那以後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其實……」武承羲抿唇道,「我跟你是一樣的。」

「一樣?」她蹙眉不解,「怎麼一樣?」

「我雖是武家人,卻也害怕皇上動怒,畢竟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犧牲,何況遠房侄孫?」微微苦笑之中,卻有着強大的勇氣與執著,「但我打定了退婚的主意,就無所畏懼,畢竟這關係到一輩子的幸福,屈就了一時,會後悔一世。」

「不,」上官綾妍搖搖頭,「我不後悔。只要能讓家人一世平安,我就算守活寡,也不後悔。」

「你……」他以為,一番巧舌勸解,必能說動對方,然而眼前的她如磐石般堅硬,讓他無計可施,「上官小姐,請三思……」

「成親之後,你可以夜不歸宿,或是三妻四妾,我都能視而不見,對外與你假扮恩愛夫妻。」她倔強道:「但這婚一定得結,我需要成為武家的兒媳,鞏圖上官家的安全。」

武承羲愕然,沒料到這個看似通情達理的女孩兒,竟會作出如此盲目的決定。

要知道,嫁給不愛的男人才是世上最糟的結果,那會生不如死。

「上官小姐,恕我不能同意。」他斷然拒絕,「我已有心上人,不想委屈她,亦不想委屈你。」

「好!」上官綾妍忽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似早有準備,「那我就死在你面前。」

說時遲,那時快,她手一抬,眼見匕首就要刺向頸間,窗外的甄小詩駭然瞪大雙眼,再也顧不得不該出現,一舉沖了進來,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上官小姐,不可啊……」她情急地大叫。

「你——」武承羲面對甄小詩的忽然出現,責備地低喝她,「不是叫你不要來嗎?」

「我不放心嘛!」她努努嘴,「你看,果然被你搞砸了。」

「把你的手放開!」他肅然道:「我說過,一定要與她退婚,她若是不答應,讓她尋死好了。」

此言一出,驚得甄小詩半響無語。

「承羲,你傻了?我們現在是在求別人……」她低聲提醒。

「我武承羲從來不求人,只不過實話實說,把一切攤牌。」他依舊那般冷酷,絲毫不受上官綾妍以死相逼,「如若接受,雙方好商好量。若用這樣的方式威脅於我,那就一拍兩散!」

「呵——」上官綾妍忽然笑了,笑得凄然,「武大人,你可能有所誤會,我並非在威脅你。要我用全家的性命去跟你冒險,我寧可現在就不活了。」

話剛落音,她奮力一掙,從甄小詩的阻擋中擺脫,緊握匕首的手再度往內深刺,這一回,真正插入心口,鮮血頓時四射。

「武大人……」她在奄奄一息中,竭力道:「我原以為,像你這樣冷酷的男人不會愛上誰……今日一見,出乎意料……小詩姑娘,你真的……很幸福……」

這樣欽羨的話語,聽在耳里,不知該高興還是酸楚?甄小詩眼見這個桀騖的女子,全身殷紅地倒在自己懷中,慌了,茫了。

她的心猛烈地顫抖,內疚之餘,竟出現「後悔」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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