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宇澤，搬一下這個。」

我直起腰，順手擦把汗。

「知道了，就來。」

「別磨磨蹭蹭，上面還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們去做，你手腳再快些好不好？」

我忍住氣，很想說你怎麼不動手，不過想了想還是把話吞回去，總不能在試用期就被人炒魷魚吧……

「還有多少沒搬完？」

那個被老闆派來指導我做事被我尊稱為前輩的男人一臉的不耐煩，我低下頭，詎咒他晚上回去被車撞……

「還有兩箱。」

「好，我先上去做事，你搬完了上來。」

看着他走進電梯我長長地喘口氣，一屁股坐到地上，T恤已經被汗水濕透了，頭有些發漲，昨天熬夜熬太晚了些。

唉，真要完全靠自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不知道妮妮他們現在怎麼樣了……麵糰呢？他有沒有想我……我趕忙搖搖頭，想把那個笑眯眯的溫柔麵糰從腦子裏甩掉。不行，好不容易做了這麼大一個決定，又讓妮妮幫我偽造新的身份，然後混到這樣一個小地方準備大幹一場，所以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

我站起身，還有兩箱，加油！

今天如果回去得早還可以做紅燒肉吃，我已經吃了快一個禮拜的泡麵了……不過這個箱子可真是重……

我以為和前面搬的那些一樣，箱子裏只裝了幾樣文具不過看情形不只裝了這些。

東西需要從公司門口搬到二樓的辦公室里，電梯當然沒有的，本來這棟樓也只有三層。公司在二樓，三樓是住家，一樓是鋪面。

原本我可以住三樓，四個人擠個小小房間。不過因為晚上要去上課，回來還有功課要做有書要看，只好在外邊另租了個地方。試用期的薪水自然是不夠付房租的，不過不要緊，我還有點積蓄……以前那個撲滿不是還沒有用過嗎？

救救急還是夠的。

好不容易增上樓把箱子放下，我直起腰，一陣頭暈眼花。

「宇澤怎麼了？」

老闆是個很好的人，當初我來應徵時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沒辦法，一天的時間妮妮偽造不出這麼多東西來。可他還是收下我……那天的晚飯都是老闆請的。

「沒事。」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搬？」老闆看看四周，「他呢？」

「這邊還有事，我一個人搬東西，反正也只剩一箱了。」

「嗯。」老闆點點頭，「年輕人是該多多活動筋骨，沒壞處。不過宇澤也該多吃點了，怎麼看上去你比剛來時瘦那麼多。」

我捏捏自己的臉，真瘦了？也是好事，在麵糰家裏那個月真是養一頭小豬似的……我快從烏鴉變白小豬了。

不行，怎麼又想起麵糰。

我定定神，「老闆，這是結實，不是瘦。」

「嗯，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行了，快乾活吧！」

我答應一聲下樓去搬最後一箱東西。

最後一箱……我彎腰抱起箱子，直起身時一陣頭暈。不行，堅持住，要暈的話至少也得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地上再暈，砸壞了可是要賠很多錢啊……最好還可以找面牆順着倒，沒有直接倒在地上那麼疼……

我邊想邊往樓梯那裏蹭，腳步忽然一個踉蹌……啊，箱子！

箱子終於沒被我砸到地上，而是砸到某個人的懷裏。

「小男孩，你沒事吧。」

那個男人很輕鬆地就把箱子放到地上，然後扶着我的胳膊這樣問，聲音是清揚柔和的。

小男孩？

難道我很年輕到這種程度？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沒事，謝謝你。」

我抬起頭來，卻在一瞬間怔住，然後很不雅觀張大了嘴。

他、他、他……

「怎麼，我臉上長了磨菇？」

那男人很幽默，笑起來時水藍色的眼睛裏就好象有海水在蕩漾一樣。可他看到我時眼睛好象也睜大一圈。

「你、你是不是叫做勒苟拉斯？」

我敢肯定妮妮見到這個人的話絕對會尖叫一聲，不過後面是暈過去呢還是直接撲上去我就不敢保證了。

男人楞了楞，雖然他的頭髮沒有精靈王子那麼長，可這樣看上去真是像用金子織成的一樣。

「我當然不叫這個名字。」

他微笑。

啊！我在心裏狂叫，為什麼連嘴唇都那麼像！妮妮看到他會瘋掉的。

「那、你、你是不是那個什麼精靈王子？」

男人看看我，然後他大笑起來。

「我當然不是，如果這世界本身就是一個童話，那麼我是。但這世界很現實，所以我不是。」

……

真現實。

「小男孩，你該多吃點肉，做這樣的事……」男人指了指地上箱子，「是需要力氣的。」

「謝謝你。」

我向他道謝，彎腰去搬箱子。雖然這是個很像精靈王子的男人，不過我不是妮妮。而且，麵糰比他更帥……不不，應該說我還是比較喜歡東方人……

「對了，小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我從他身邊走開時，他忽然這樣問我。

「名字？」我立刻很警惕看着他。

他微微地笑，微微側了頭看我……那時陽光從門口照進來，他的金髮搭在耳後，露出幾乎半透明的、粉紅的耳廓。我吞了口口水，沒來由想起羅沙來——不知道他們兩個站一起誰更漂亮。

「對，名字。」

他說的中文很清晰，發音也很標準。

為什麼我說英文就不能這樣？

「……你問我名字幹什麼……」

嗯，這世界很現實，只要遠離了爸爸媽媽還有麵糰，就不是童話。我這樣告訴自己。

男人轉了轉彷彿玻璃一般的眼珠子。

「我喜歡你，我想請你去吃東西，這個理由可以嗎？」

哈、哈、哈。

我大笑三聲，頭更暈了。

「先生，我不是女孩，你要搭訕的話先睜大眼睛。」

他無聲地笑。

「問題是，好象是你先搭訕，而且……美麗的男孩和美麗的女孩不都是一樣嗎？」

我瞪了他一會兒，抱着箱子飛快轉身，還是先搬東西上去再說，這男人看上去不太好惹。來到樓梯拐角處，我偷偷扭頭看看，他仍然帶了笑臉站在原地。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高大男人似乎湊上去對他說了什麼，他揮揮手，那男人退了出去。

和我第一次見到的麵糰一個德行。

……不行，我怎麼又想到他了……

「陳宇澄。」

有人叫我呢，我立刻習慣性答應一聲，「嗯。」然後臉色迅速大變，那個長得很像萊格拉斯的男人輕輕吹了聲口哨。

「果然是你，宇澄。」

今天的下班時間提前了，原因是有人跟老闆說了幾句話老闆立刻「恩准」我可以早退，不扣薪水，後果是坐在我對面的前輩一臉不爽瞪着我，一副恨不能在我身上用視線穿兩個孔出來的模樣。

下了樓，果然看到「勒苟拉斯」正一臉閑適地站在黑色的車旁等着我。

「喂！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亨利。」他微笑。

……

我喜歡阿森納，也喜歡亨利，所以對「勒苟拉斯」印象好了幾分。

「亨利，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朋友那裏見過你的照片。」他和我坐進車裏，「然後，他和我說了不少你的事。」

朋友？

「你的朋友是誰？」

「保密。」他把修長的手指豎到唇邊，「再過不久你也許就知道了。」

「不過小烏鴉，原來你跑這裏躲起來了。」

我瞪圓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你說什麼。」

「小烏鴉。」他笑起來，「我喜歡這個名字。蕭振澤為了找你，整個城市都幾乎被他掀開來了……不過誰都沒有想到，你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

也對，這家公司離蕭氏是很近。不過有句話怎麼說的，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嗎？

「你到底是誰。」

這男人該不會想綁票我然後去跟麵糰要贖金吧……可他看上也有很錢。

「你不認識，不過你認識我的朋友。」

我發現他提到他的朋友時聲音會變得很溫柔。難道……我很懷疑地想着，我認識的人……應該不會是他吧……

「小烏鴉，你放心，我不會把見到你的事告訴任何人。」

「包括你的朋友？」

他點點頭。

「嗯，因為我的朋友認識蕭振澤，他們關係還很不錯，如果他知道了，你的麵糰也就知道了。」

我鬆口氣。

「謝謝你。」

「為了表示你的謝意，和我一起吃飯好不好？」

……

這也算？

亨利帶我去吃滇菜，我本來以為他會帶我去吃西餐的。

「我對中國美食比較感興趣。」

他點了菜，笑謎腿地對我說。

餐廳的名字很奇怪，叫做「古道」。裏邊空間很大，桌椅排列整齊，比較藝術一些的說法是，設計很簡約，而且不浪費一點空間。

「怎麼，蕭振澤喜歡帶你去吃西餐嗎？」

也不是，我們都喜歡在家裏吃。其實我不只一次想過能和他一起做頓飯，不過我想肯定是他給我打下手。

……為什麼又想起溫柔微笑着的麵糰來了呢……

汽鍋雞，火夾乳餅，洋芋爛飯，兩畝地，清蒸雞縱，青辣椒炒乾巴菌，大救駕，紅燒板栗雞……看着飯菜上來，我的口水也快流出來了。

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吃過這樣豐盛的飯菜。

「嘗嘗看。」亨利夾了一塊火夾乳餅給我，「中間那個是火腿，雲腿，很有名的。」

我大大咬了一口。好香！火腿的香，還有很奇特的乳香，我喜歡這味道。

「好吃嗎？」

亨利微笑着看我。那時我正塞了一嘴的清蒸雞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拚命點頭。

「為什麼要出走呢？」

他看着我。

我把嘴裏的東西吞下去，含糊著說，「其實也不算出走……」

「還不算？什麼都不留，就這樣消失掉。你知道頭一天晚上你沒有回去蕭振澤他做了什麼？」

「什麼？」我還沒見過麵糰狂怒的模樣。

「他打了管家一巴掌。沙……嗯，我朋友說，那管家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他一直都把他當長輩看……」

麵糰？他不會吧……

「他很在乎你。」

我低下頭去，然後抬起頭來，「在乎我，就可以欺騙我嗎？」

亨利揚了揚眉，做了個吃驚的表情。

「欺騙？」

我點點頭。

「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我是說那次在蛋糕店裏……」

那一次，他和妮妮在一起，他托着我的下頷，問我叫什麼名字。其實他知道，其實他知道我是誰。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誰。

我並不知道蕭氏和陳氏有什麼糾紛，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有些難受。

「小烏鴉？」

亨利輕聲叫我。

我很努力地笑了笑，「亨利，我問你，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不會完完全全相信他？」

他想了想，微笑，然後輕輕搖頭。

「小烏鴉，我喜歡的那個人，他說過，他說給我聽的所有甜言蜜語，都是假的。」

我愣了愣。

「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愛情。每個人對愛情的理解都不同，你可以在喜歡一個人時全心相信他。而他，也可以選擇只信你一部分。」

「那不是很不公平嗎？」

亨利微微仰起臉來，他的面孔是那麼清麗優雅，眼神卻像大海一樣深沉。

「從一開始，愛情就不存在公平。」

吃過了晚飯，亨利送我回去。

「宇澄，你不要想太多。」下車時他說，「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意味着要更愛自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咦？我好象在哪裏聽過這句話呢！

那時他坐在車裏，只微微側了身看我，頭是抬着的，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眼睛仍然像極了那位精靈王子

雖然夏天還沒有過去，但傍晚的陽光已經漸漸變得柔和。

我眯起眼睛，忽然很想嘆氣，我知道了，我知道亨利說的朋友，還有他喜歡的人，是誰。他選擇的愛情，是那種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希望，可還是甘之如飴的愛情。

「亨利……」

「還有什麼事嗎，小烏鴉。」

我搖搖頭。

「……沒事……」不知為什麼，我有些想哭。

亨利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從車上下來，很溫柔抱住我，把我的臉埋到他的胸前。

「有時候，男人比女人脆弱。因為哭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看到，尤其是……自己喜歡，或者喜歡自己的人。」

我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襯衫。

蓄積了一個月的淚水，從知道麵糰騙我時，到我偷偷離開他，雖然很自信可也很茫然地看着前方時，到現在……好象是為了自己，也好象是為了別人，就這樣哭起來。

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媽媽的懷裏，放聲痛哭。

工作和學習的生活仍然繼續著，有時我忙得不知道時間到底走到了哪裏。在公司里和同事之間的關係漸漸好起來，尤其是指導我的那位前輩。

其實以前做事時有些懶散，總還留着些少爺脾氣，現在好一些，算是習慣了，也知道身邊再不會有人護着我，做我的大傘。夜校也不好念，到今天才發現真正要學點東西並不容易，我不是個天才呢。老闆說，萬事開頭難，所有一切走上正軌時都會好起來。

想起媽媽說過的話，王子沒有了錢，沒有了國家，他會怎麼做。

也許，他會遇到一位公主，一位有自己的國家和財產的公主，娶她，然後就又擁有一切。

也許，他會遇到一位王子，我知道，兩個王子相愛也不是不會發生的事，然後……然後……如果他們不能站在對等的位置上。他們的愛情，永遠不會公平。

亨利，我想做給你看，我想證明，愛情有時也是公平的。

我想做一隻可以靠自己的翅膀飛翔的小小烏鴉，如果麵糰頁的像我喜歡他一樣喜歡我，那麼他給我的愛，應該要像天那麼廣，讓我可以飛到很遙遠的地方，可始終，又只在他的懷抱中。

我喜歡他。

所以，我想要他更多更多的愛。

當然，我也會給他更多更多的愛。

「宇澤還不走嗎？」

前輩收好了桌面，探頭過來問我。

我盯着計算機，「就快好了。」

「今天晚上有課沒有？」

「有。」我抬起頭。

「周末呢？休息的話到我家，上次你和他們研究的那個藍莓蛋糕的做法我看差不多了。」

「好，休息的話我打電話給你。」

他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很近啦！再說我是男人，怕什麼。」

「看上去還是男孩，不過比剛來時長大不少。」他哈哈大笑。「老闆眼光好，都沒想到那麼快你就可以獨當一面。」

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大家都幫着我，因為我努力，所以他們都喜歡指點我。

說了再見，他去開門準備離開。

我繼繽盯着計算機奮鬥，等會兒可以直接去夜校。

「宇澤，有人找你。」

前輩探了頭進來大喊。

有人找我？

我茫茫然抬頭看了看，是誰呢？

門開了，走進來兩個人。是兩個，一男一女。

「澄澄。」

我聽到那個女人輕輕地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因為從一開始，從他們出現在我視線中的那一瞬間，淚水就不停湧出來。

「澄澄，我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