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這個超級大騙子——」

禾翰飛的一天，是從古映嵐的叫聲中展開。

就見大爺他坐在餐廳，涼涼地翻著報紙，狀似專心地看着新聞，而古映嵐卻氣呼呼地隔了張餐桌瞪他。

餐桌上則擺了中、西式的早點，有燒餅油條豆漿米漿，還有土司火腿牛奶荷包蛋，熱熱鬧鬧地放滿一桌。

但不知為何，這些美味可口的食物，卻好半天都沒人去動它，任憑原本熱氣騰騰的美食，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涼變硬。

「小嵐，別瞪了，再瞪早餐也不會自動消失，把它吃了吧。」又翻了頁報紙，禾翰飛淡淡說道。幸好他早有準備，桌上擺的全是即便冷食也不會難吃的那種。

聞言，古映嵐的臉色又壞上三分。

冷靜冷靜。她已經是個大人了，絕不能亂髮脾氣。古映嵐如此對自己說。

「你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壓抑再壓抑，直到確定怒氣不會再胡亂爆發，古映嵐這才忍耐之至地問道。

「就是你所聽到的意思。」放下報紙，禾翰飛終於正眼看她。

看到她這麼苦苦壓抑自己，禾翰飛覺得好不習慣。

他的小娃娃該是有什麼就說什麼，一根直腸子到底的單純個性。曾幾何時，她竟學會了壓抑怒氣？學會了不再以撒嬌為手段，要求他達成她的願望？

面對成長后的她，禾翰飛莫名地覺得……兩人的距離變遠了。

不是身體上的距離，而是心靈。

她不再是他捧在手心的娃娃，而是一個正要蛻變為成熟女人的少女。

這樣的她，讓他感到陌生。意識到這點，教禾翰飛失落不已。

「我為什麼非辭職不可？！」她問，圓亮的眼瞪得更大了。哪有人沒道沒理地，就要別人辭職？更何況，她還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珍貴保鏢耶！

貼身保鏢的訓練不易，這點古映嵐早就親身印證過了，再加上保鏢的工作危險性高，因此，如何延長保鏢的工作壽命，就成了主管最大的任務。

如今，她好不容易成為保鏢，又順利完成任務，但他卻要她辭職回家？！而且，他還不是打算要養她耶！而是要她回家繼續當大小姐，給爹地、媽咪養。

有沒有搞錯啊？！她工作還不到兩個月，犯得着這麼早退休嗎？

古映嵐不是獃子，自然了解他話中的涵義，就是他不想娶她啦！

她覺得自己快要氣炸了，但表面上還是努力維持平靜。

這個大騙子！給了她希望，讓她努力通過重重難關，成為一個保鏢，又讓她像個傻瓜似的，快快樂樂地執行完任務，還以為只要向自己一一達成他的要求，他就會按照他們當年的約定娶她為妻。

古映嵐當然知道，十年前的那番話，可能只是一時戲言，但她卻無法這麼輕易地放下，她愛他幾乎愛了一輩子，又怎麼會為一句「戲言」而打退堂鼓？

就連古禾兩家的家長，都明白她的心意，所以當她提出要搬到他這兒來時，他們不僅沒有反對，還為她鋪好了路，讓他不得不收留她。

可現在……

「你不該留下的。」淡淡地，禾翰飛開口道：「打從一開始，你來當保鏢就只是玩耍性質，這份工作太危險，如果你受了傷，我該怎麼向乾爹，乾媽交代？回去念書吧！看是想念大學或是什麼都好，就是別再做這一行了。」

他說，但他卻沒把真正的原因說出口——他才是最害怕她受傷的人！

在訓練中心裏，就算真受了什麼傷，也都在他的控制範圍，惟一一次的意外，是在某回野戰時，她不小心摔入山溝，還跌斷了一條腿。

要不是他一直在注意她的行蹤，所以在她突然消失的第一時間，他就發覺了不對勁，天知道她會在那陰冷的山溝之中待多久？

當在山溝里遍尋不着她時，他心急如焚；當他看到她滿身泥濘地躺在山溝中，他還以為自己的心臟將停止跳動，要不是她注意到他出現，對他露出信賴的笑容，禾翰飛不知道自己在往後的訓練中，該要如何面對她？！

如果讓小嵐繼續做保鏢，她會承受的危險，將是在訓練中心裏的干百倍。

她是他心愛的小娃娃，他無法忍受別人對她造成傷害！

「只是因為怕對我爸媽不能交代嗎？」她問，口氣酸澀。

難道她錯了嗎？

她一直認為，他對她的好、他對她的疼、他對她的寵，該是與眾不同的，該是……比別人要多了那麼一點點，親情或友情之外的感情。

不只是因為她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小妹妹，不只是因為他們青梅竹馬的身份，而是因為那個人是她，所以他全心呵護。

「當然不是！」禾翰飛擰眉。她怎麼會這麼認為呢？！

聞言，古映嵐的心情倏地揚起。

他、他的意思會是她所想的那樣嗎？她可以這麼期待嗎？

帶着萬分的期待，古映嵐豎耳傾聽他接下來的話。

「還要包括我的爸媽、也就是你的乾爹、乾媽。」

禾翰飛說得乾脆，連一絲一毫的希望也不給她。他不能再造成她的誤解了。禾翰飛是這麼想的。

隨着他的話，古映嵐的心也從天際跌入萬丈深淵。

她還能說什麼呢？

古映嵐覺得好難過，胸口漲漲地，彷彿有什麼東西悶在那裏，讓她一口氣幾乎要喘不過來，眼眶又熱又燙，淚水幾乎要滴落而下。

不行！她不能哭！她不能再像個小娃娃，要阿飛哥哥抱她、哄她，因為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她必須學會忍住眼淚。

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哭泣！

深呼吸幾口氣，古映嵐勉強控制住來勢洶洶的心酸，冷冷地轉身離開。

看她的模樣很不對勁，禾翰飛關心地問道：

「你要去哪裏？」

古映嵐的手已搭在門把上，她只是微側着頭，沒讓禾翰飛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因為她不認為自己有辦法直接面對他。

「出去走走。」她需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緒才行。

重新拿起報紙，禾翰飛沒再開口。

見狀，古映嵐差點衝動地甩上大門，但最後理智還是戰勝了怒火。

開門——關門——

直到古映嵐的腳步聲遠離，禾翰飛這才放下手中的報紙，輕嘆一聲。

「我該拿你怎麼辦？」

※※※

今天正巧是星期天，再加上天氣晴朗，所以不管古映嵐走到哪裏，都可以看到一對對親密愛侶結伴出遊，看在此刻的古映嵐眼裏，簡直不是滋味至極。

「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努力，阿飛哥哥就是看不到我的真心？」古映嵐覺得心情煩躁極了。是她的努力還不夠嗎？

因為阿飛哥哥說她應該要長大，所以她努力讓自己成熟，不再像個小娃娃，只會撒嬌黏人，因為阿飛哥哥說她得先成為保鏢，所以她不管前方有多少苦難，就是勇往直前、毫不猶豫。

但現在……她的努力全是白費了嗎？

「你是古映嵐嗎？」

一個很不確定的男聲在古映嵐頭上響起，古映嵐抬頭，映入眼帘的，是張有幾分熟悉的臉孔。

「你……你是阿明？！」古映嵐掩不住訝異的神色，因為她這個隔壁鄰居七、八年前，就已經出國當小留學生去了，而後來阿明家也舉家搬移，自然而然的，他們早斷了訊息。可他現在怎麼會出現在台灣呢？

「嗯。好久不見。」阿明笑了笑，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裏碰見古映嵐。「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咖啡，順便聊一聊吧？」

古映嵐沒反對，因為她現在的心情正亂，有個人陪着也不壞。

兩人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廳，在大片透明落地玻璃窗邊坐下，這才又繼續先前的話題。

「你怎麼回來了？我記得你不是當小留學生去了嗎？」古映嵐問道，見到許久不見的老友，即便兩人老是吵鬧不休，但終究還是很讓人懷念的。

「我前幾天剛回台灣，本來會再多待個幾年，但因為我爸說，台灣人還是要待在台灣比較好，所以我就回來了。現在是一邊念大學，一邊在我爸的公司實習，我爸希望我能早點接手他的事業。」

又閑聊了幾句，古映嵐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小時候老愛欺負她的阿明，他們家是一家相當知名的企業，而身為企業第二代的阿明，自然也壓力不小。

「你現在是在做什麼？應該還在念書吧？」阿明問道，他們兩個人同年，所以她自然還是在學身份。

「不。我現在是在迅雷保全工作。我是一個保鏢。」淺淺微笑，古映嵐的心底閃過一抹苦澀，她這麼拼死拼活地當上保鏢，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她真該如阿飛哥哥所說回去念書嗎？！

不！她絕不會就此放棄的！

「保鏢？」阿明嚇了一大跳，她怎麼會跑去做保鏢呢？「這職業……應該很刺激吧。」嘿嘿一笑，阿明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大概吧。我才剛當保鏢沒多久，雖然已經出過第一次任務，但刺激二字似乎還夠不上。」古映嵐說道。拜阿飛哥哥的訓練所賜，她並不覺得那一回的任務，有什麼刺激可言。大概是因為他的訓練比實戰還恐怖吧。

「不提我的工作了，你這次回台灣，應該會多待兩年吧？」

老友重逢，古映嵐在欣喜之外，其實是相當訝異的，因為她沒想到，阿明居然會主動與她相認，畢竟他們倆打從以前開始，就處得不是很好。

「嗯，如果沒有意外，就這樣留下來了。其實我本來才打算要去找你，沒想到會在這裏先碰到你，看樣子，我們還挺有緣的嘛。」

阿明笑了笑，笑容中有屬於十九歲大男孩的靦腆。

他仔細打量多年不見的她，原本粗雕玉琢的小女孩，如今已長成一個甜美清靈的大女孩，仍是圓亮有神的大眼，閃耀着動人光輝。

小時候常梳着短辮的軟柔髮絲，此時卻已是長發披肩，巧巧地圈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粉嫩嫩的唇辦，微揚起一抹甜甜的笑容。

即便多年不見，阿明也沒忘記過這個「小冤家」。

好不容易終於回到台灣，阿明決定，這一次他絕不會放過追求她的機會。

「你要找我？」古映嵐啞然失笑，他們兩人從小就只會吵吵鬧鬧，她怎麼不知道，他們的交情有好到，讓他一回國就來找她？

「你……有男朋友了嗎？」帶着幾分不確定，阿明問道。對於古映嵐的回答，他心中其實早有個底，畢竟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有男朋友並非什麼大新聞。

但即使她有男朋友，仍不會改變他想追求她的心意。

「……沒有。」頓了下，古映嵐才緩緩答道。她總不能跟阿明說，她現在正處於追男人追得很辛苦的階段吧？！雖然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但古映嵐可不認為他們的交情，有好到可以說出這種事的地步。

聞言，阿明的表情活像是剛得到樂透頭獎，他開心極了，這樣一來，不就代表他的機會又大上幾分嗎？！

看到阿明兀自興奮不已的表情，古映嵐覺得好奇怪。

「我沒有男朋友，值得你這麼開心嗎？」古映嵐苦笑，這人好奇怪的反應。

「當然！」阿明的表情明朗，笑容更是燦爛。「既然你沒有男朋友，那我就可以安心追求你了。」

「追、追求我？」古映嵐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她是不是聽錯了啊？他是阿明耶！那個老是找她麻煩、乘機欺負她的阿明耶！

他怎麼可能會想追求她啊？！

「阿明，你又想鬧我了是不是？我可不會輕易上當的喔！」古映嵐微微一笑，相信他一定是如往常般，不過是想整她罷了。

「我是很認真的！」阿明的神色一正，伸手覆住古映嵐的手。「其實……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你了，只是我那時候年紀還太小，不懂得向你表達我的感情，我在國外的這幾年，最想念的人——就是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宣言，頓時炸得古映嵐一陣頭昏眼花，連阿明的手還覆在她自己的手上都沒注意到，整個思緒都還處在混亂中。

「……對、對不起……」古映嵐英名地慌了手腳，雖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告白，但這次的對象可是阿明耶！那個老是找她麻煩的阿明耶！

沒想到阿明居然會喜歡她……

古映嵐低下頭，燒紅了雙頰，久久不知該如何回應。

雖然雙方並不是抱着這樣的想法，但在旁人眼中看來，這一幕就像是一對小情人正偷偷交換情話的親呢畫面。

他們都不知道，有一抹高大的身影，在看到這親密的一幕後，悄然轉身離開。

「阿明，我心裏已經有人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非常抱歉。」悄悄抽出了手，古映嵐一臉歉意地看着地。

「但他並沒有接受你的感情，對吧？」阿明的話一語刺中古映嵐的心結。

古映嵐別過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既然你還是自由之身，那你就不能阻止我追求你！」阿明口氣堅決。「至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追求你，別直接拒絕我。」

聞言，古映嵐愣住了。

這話……好熟悉啊！是了，她當時也是這麼對阿飛哥哥說的——

別讓她連試都沒試過，就被判定出局！

古映嵐默然了，面對與當初相同的情況，僅僅是角色的調換，為什麼她會如此為難呢？是因為她終於了解當時阿飛哥哥的心情了嗎？

※※※

打從星期一上班開始，整個人身保全部就處在空前的低溫之中。

尤其是在經過教官的辦公室前，所有人莫不放輕腳步、降低音量，以免不小心招來零度風暴。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沒人搞得清楚，為什麼教官的臉色會難看至此。

上周看到人時還好好的，難道是周末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雖然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所有人也只能暗暗祈禱，千萬別掃到這個麻煩的風暴尾，冬天已經很冷了，沒必要特別讓自己置身冰天雪地里嘛！

即便教官不會隨便遷怒於人，但被那冷冰冰的眼神一掃，比被人臭罵一頓還要恐怖，所以大家只能戰戰兢兢地工作，以免被教官變成急凍人。

可三天都已經過去了，保鏢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該穿雪衣上班，畢竟教官的臉色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相反的，部門裏的溫度一日比一日低。

而整個部門內堪稱「春天」的地帶，則是嵐的辦公桌。

「嵐，又是你那愛慕者送來的花。」擺明是來看好戲的同事把花交給她。

古映嵐接過花，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阿明的追求又猛又烈，讓她幾乎要招架不住，不管她怎麼說，隔天她還是會看到一大束的鮮花放在她的桌上，還有一張情話綿綿的卡片。

古映嵐撫著額際，覺得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她對阿明根本就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他的追求，只是讓她感到為難。

那阿飛哥哥呢？他是否也覺得為難？

當古映嵐也站在相同的角度上，來看待「被追求」這件事時，她赫然驚覺，自己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造成了阿飛哥哥的困擾。

「嵐，你這個追求者挺有心的嘛！不但每天鮮花伺候，還天天來接你上下班，若跟教官比起來，這男人算是很不錯了。」

因為不想看到可愛的小妹妹去撞冰山，所以其他前輩們紛紛站在阿明的陣營。

「你們是收了他多少好處？要這麼說他的好話？」古映嵐苦笑，她現在已經夠心煩了，他們就別再來搗蛋了好嗎？！

「誰收了好處啊！還不是因為——教官？！」

這麼一聲驚呼，當場讓所有人的寒毛盡豎。教官什麼時候出現的？！

「你們似乎挺無聊的，管人家的追求者怎樣又怎樣，又不是你們要嫁。」禾翰飛只是淡淡瞥了古映嵐手中的花一眼，第一次覺得，象徵愛情的玫瑰，竟紅得如此刺眼。但他卻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

古映嵐氣得直發抖。他就這麼毫不在意？追求的花束都讓他親眼看到了，他卻仍是無動於衷？！難道他真的不怕她被別人追走？！

忽地，禾翰飛轉身看向古映嵐，她忍不住屏住呼吸，想聽他要說什麼。

「你那束花要收好，我記得有人有花粉症，別害到人家了。」說罷，禾翰飛狀似閑散地晃回他的辦公室。

古映嵐確定自己受不了了，她拋下花，撥出一組稍嫌陌生的電話號碼——

「阿明嗎？我決定跟你約會了，晚上啰！」

她放意提高音量，以確保禾翰飛聽得見，但他仍一徑走回辦公室，連半點動搖的反應都無。反觀古映嵐，她卻差點摔下手上的話筒。

他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這麼無動於衷？！

古映嵐所不知道的是，當禾翰飛關上辦公室的大門，他淡漠的表情倏地垮下。

他不知道小嵐的追求者是誰，因為最近工作比較忙碌，所以他下班的時間都與小嵐的錯開，沒想到居然有別的男人接送她？

禾翰飛知道他應該開心，因為如果小嵐接受那男人的話，她就不會再把結婚掛在嘴上了，但不知為何，他卻掩不住心中的怒火狂燒。

想起前幾天在咖啡廳外看到的景象，禾翰飛的怒火又更熾了，那人居然握住小嵐的手？！他想宰了那個混蛋！

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憤怒，禾翰飛只能把自己投入工作之中，藉此遺忘他亟欲殺人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