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最令人惱火的事情就是在一夜輾轉反側極度缺乏睡眠的清晨被缺乏禮貌的敲門聲驚醒,家安此刻的心情正是極度惱火。

「滾!」他大吼了一聲,撿起掉在地上的枕頭蓋住了頭。

「警察!開門!」外面有人不耐煩地叫道,聲音很陌生。

「你媽的,我還是特首呢!」家安怒道,沒打算相信這種拙劣的謊言。

「方家安,你再不開門我就告你妨礙執法!」門外那個陌生的聲音里也夾雜着衝天的火氣。

聽起來不像開玩笑?家安怒氣沖沖地挺身下床,打開房門。

看到了門外的人,他頓時愣在那裏。

一臉不耐煩加厭惡地站在那裏的人竟是負責那起縱火行兇案的探員楊振東。

「楊Sir?」家安驚訝地道,「有什麼事?」

「希望你能跟我回警局協助調查。」楊振東冷冰冰地道。

「我還能說『不』?」家安冷笑一聲,「等我穿好衣服。」他轉身回房內,沒關門。如果不在楊振東視線內,他可能會以為家安潛逃,有什麼風吹草動他都有權採取措施,到時吃虧的還是家安自己。

「這次什麼事?」家安邊穿衣服邊問,「協助調查?拘捕?能容我洗漱嗎?」

「可以。」楊振東靠在門框上,看着家安的背影,他發現他並不驚慌,要麼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要麼真的和這件命案無關。不過一個人如果連同類都能吃,那大概就不能以常理推斷。「昨天暴雨,今早一個在窩棚過夜的流浪漢報案,在垃圾場附近找到了枚斷肢,經鑒定是潘震的。」

家安心中忽悠一下,臉色有點發白。但他穿衣服的動作沒有停頓,「那你找我幹什麼?給他看手相?」他深吸了口氣,問,在記憶中搜尋着,看自己是不是大意地留下了什麼線索。

木門是他推倒的,上面可能有他的指紋,不過夜晚大雨,門上應該沒留什麼痕迹。

洛彥拿去的被單和家安從醫院偷的床單都已經在去半島之前燒掉了,吃剩的東西和半桶礦泉水他順路扔到了垃圾場。

那把匕首現在還在洛彥手中。

這都沒什麼問題。

洛彥是個瞎子,鐵皮窩棚內肯定充滿了他摸索時留下的指紋,不過對警方來講,他是個隱形人,不會有他的檔案。這也不應該成問題。

很久以前家安受傷藏匿在鐵皮窩棚,或許會留有血跡,不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中間也不知道住過多少流浪漢,而且血跡即便檢測出來也跟潘震的死亡時間不符。

所以,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家安穩住心情,轉過身來。

「不,我們感興趣的是你的牙。」楊振東這一次很沉得住氣,冷冷地注視着家安,說。

「牙齒?」家安心念一轉,已經料到警方是想比對自己的牙齒模型跟斷臂上的齒痕是否一致,但臉上故意做出一副驚訝之態,揚了揚眉毛。

「有問題嗎?」楊振東逼視着家安問道。

「沒問題。」家安露出一付無賴嘴臉,滿不在乎地道,「不過我今天還有事,希望不會耽誤太久。」

「哼。」楊振東冷冷地從鼻子裏笑了一聲。他知道今天大君做生日,像方家安這種急於出頭的小混混還不得削尖了頭去討好!

家安可沒空理他諷不諷刺,匆忙跟他做了齒模轉身就飛奔到了鴻賓酒樓。

周君包下了整個酒樓,因為他進幾年發展的勢頭很沖——衝到了連警方都一定要除之而後快的地步——所以道上人物來的不少,其中好幾個在警局中的檔案都比他的人還高,就比如說黑子。

大君會給黑子發請帖並不是什麼希奇的事情,而黑子會來更不稀奇。不管他們心裏有多仇視對方,也不管是不是天下人都知道這一點,他們就有本事做到表面上好像沒有那回事。

而看到黑子來,家安就知道這一次生日會過得很麻煩。

黑子看起來紅光滿面,很是興奮,大君亦然。但家安知道真正能讓大君興奮的不是酒更不是好友重逢。他看着大君笑容滿面地跟黑子及其身後的龔智打招呼,心裏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

一個人即將死去,但他自己卻並不知道。

黑子阿笙亦熱情的攀著大君的肩膀,兩人說說笑笑地走進雅間。而一直私下與大君傳遞情報的龔智相比較來說就沒那麼熱絡,淡淡地打了招呼,尾隨兩人進去,跟隨黑子的人便在雅間外止步,接着阮南帶着他們坐到旁邊的一桌。

稍後,元堅強晃晃悠悠地走進來,面帶微笑,神情跟往常沒什麼兩樣,但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到家安旁邊,而是隨意地坐到了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很快,就與同桌的酒友打成了一片。

看到家安問詢的目光,元堅強遠遠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兩人心照不宣,小元並不想拖家安下水。

元堅強的出現本來就是家安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看到他人,家安心中還是難免有些說不出的感覺。畢竟他待家安很好,不管他是哪條道上的。

想到這裏,家安不禁轉頭向黑子帶來的幾人看去,那幾人興高采烈的喝酒划拳,似乎沒有留意周遭情形。

大君會安排?他會做什麼樣的安排?家安思忖。

「笙哥,我去下洗手間。」雅間內,龔智起身來到黑子跟前,低聲道。

「哦,」黑子臉色通紅,酒勁好像已經上頭,「這就不行啦?」他笑道,「我看你人都打晃了,叫他們跟你去……人呢?」他四周看了看,才發現自己的人並沒有跟進來,「操,我扶你去吧。這群兔崽子。」

「不用,笙哥,我沒問題。」龔智忙道。

「能行?」黑子上下打量龔智,「那好。」

龔智走向門口,鬆了口氣似的。豈料他還沒觸到門把手,身後便傳來「叮」的一聲,回頭看時,卻是黑子酒勁上來手有些發顫,酒杯落到桌上,琥珀色的液體濺了一身。

「操……」黑子笑道,「人老了,酒量不行了,手腳都他媽的軟了。」他扭頭對大君說。

「叫服務生過來!都他媽的跟傻子似的。」大君忙對身邊人道。這間雅間里並沒有服務人員。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洗手間擦擦就行。」黑子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就走到了龔智旁邊,先他一步打開房門。

看着黑子出門的背影,大君的面色不由一變。

家安雖然也在跟兄弟們吆五喝六的划拳,但注意力卻始終放在雅間。只見那扇門突然打開,黑子跟龔智一前一後的走了出來,家安的心臟開始緊縮,眼角瞥見小元也是一愣,隨即面色發白。

跟計劃不一樣?家安揣度,心忽悠一下就懸到了嗓子。他知道不管情形怎麼走,今天小元一定得出手。

大君沒時間等待,而此後到談判,黑子身邊的人都絕對不會比今天少。

黑子的人見到兩人忽然走出來,驚愕之下動作停頓了一下,忙都站起身。黑子擺了擺手,笑呵呵地示意他們不用這麼緊張,來一兩個跟着就夠。兩個靠近雅間的似乎是首腦的樣子,聞言推開凳子跟着黑子和龔智走進洗手間,余者又重新落座。

事情看來沒什麼不妥?家安扭頭再看小元,卻發現他早就沒了蹤影!

正在發生!

家安登時有種坐立難安的感覺,這件事正在進行中!

最終從洗手間出來的會是誰?

家安沒發現自己跟從前不太一樣,現在進行的是場謀殺,但他只關心朋友的安危。

酒水變得苦澀而難以下咽,時間緩慢得看來就象是停滯。

家安有些恍惚,分不清在槍聲是幾秒鐘還是幾分鐘後傳來。

沒有經過消音的槍聲驟然打斷了大廳中的喧鬧,有那麼幾秒鐘,喏大的廳中一片寂靜,人們面面相覷:發生什麼了?

「抓住他!」有人在洗手間里大聲叫道,「來人哪!」

頓時,大廳里就像沸騰了一樣,幾百號人蜂擁向通往洗手間的小走廊,但又不約而同地在走廊口止步,因為房內傳來了第二聲槍響。

裏面有槍,誰願意去送死?

有人在男子洗手間內撕打。刀片砍在盥洗台上的聲音,玻璃碎裂的聲音不時傳來,但槍聲卻不再出現。

「讓開!」幾秒鐘后,黑子的人清醒了過來,開始奮力的擠進走廊。而正在這時,洗手間的房門被人一腳踢開,一人渾身是血地沖了出來,毫不猶豫地向人群而來。

稍後,又有兩人踉蹌地走了出來,身上也是鮮紅一片:「抓住他!他殺了龔智!」說話的正是黑子。

三聯的人立刻向那個血人圍攏過去,卻見那人腳步未停,手起刀落向身前的人砍去,力量之大竟然從肩頭劈進身子三寸有餘,他抬了抬手腕,未能把刀拔起,便一腳將中刀那人踹倒,這才把刀抽出來。

凄厲的痛呼頓時間響徹大廳。

三聯的人雖然多,但多半手頭都沒有兵器,飛濺的鮮血和尖利的哀號使得他們躊躇在原地。

就這一會兒工夫,血人已經沖開人群跑到了酒樓門口。門口的感應門還不及打開,他只得緩住腳步,伸手抵在門上,轉過頭來看向眾人,半邊臉頰上滿是鮮血,使得他原本清秀白凈的臉看起來獰憎恐怖。

接觸到了那狠辣怨毒的眼神,家安不禁一顫。

發生了什麼?

就這一愣神的工夫,元堅強已經奪門而出,隨即,門外傳來摩托車啟動和急轉時輪胎與地摩擦的聲音,瞬時,一人一車已經出了街口。他的車速果然很快。

家安半晌動彈不得,頭腦一片混沌。

幾分鐘后,從警車中湧出來的警察封鎖了現場,隨即法醫確認龔智胸部中槍當場死亡。

鴻賓酒樓中百十來號人統統被留在酒店大堂做口供;黑子右臂被砍傷,跟他進洗手間的兩名手下亦帶了多處刀傷,被送往醫院救治。

眼瞧救護車呼嘯而去,大君面色鐵青,而阮南沉默不語。兩人都明白,這一次,黑子來了個將計就計,他們栽了。

大君的面色是決計好看不了的,家安知道,在作筆錄之前的等待時間裏他理順了一下整個事件。大君想要黑子的命,這跟報復沒多大關係,就像黑子要殺大君一樣,他們想要的是地盤。

大君以為黑子不會發現他的圖謀,在自己的地盤,自己的生日會上,明目張膽的幹掉自己的競爭對手,而競爭對手跟他的勢力不相上下,沒人會這麼做,他應該考慮到隨之而來的報復和道上的輿論。但大君偏偏這麼做了,是因為他知道黑子一死,龔家兄弟即刻就會接替黑子,他們是合作夥伴,互相留有把柄——把柄和共同利益是黑道合作的最高境界——所以沒有人會為黑子的死對大君實施報復,頂多象徵性的把帳算在元堅強頭上。他大膽的做了,而元堅強,這個不要命的小子,明知道後果,但還是不回頭。

計劃沒問題,問題出在變化上。

首先,龔智沒有能夠按照預定擺脫黑子離開現場,相反,黑子擺脫了大君得到了一個單獨跟龔智在一起的機會。所以元堅強面色發白。

然後,在只有黑子自己人的廁所發生了些事情,這些事情很糟糕,對大君來講。死錯了人,接下來黑子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攻擊大君的機會。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黑子顯然早就知道了這次刺殺計劃,所以預先作了準備。六月債,還得快。之前有人給大君漏消息,現在,他身邊亦有人在聯合黑子。他在煩惱這個人到底是誰。

最後,小人物永遠是最倒霉的那個。元堅強也成了這次背叛的犧牲品。最後那一回頭,他的眼神多怨毒,因為他發現自己被某人出賣,陷入絕境。那眼神的意思是,如果他有幸活着,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他跟洛彥都一樣。只是洛彥比他還慘一點,除了命之外,失去了一切。

家安心中很煩,很難過。他為元堅強擔憂,但更多的是心痛。不管過了多久,他意識到,想到倉庫里的折磨,想到洛彥所承受的身體上和心理的痛楚,家安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抽痛。他自己也不明白對洛彥的迷戀是怎麼產生的。最初只是內疚,到後來的憐惜,到現在的牽掛,心痛和依戀。他沒有精力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現在只想跟他依偎在一起,看着他,知道他安好就好。這麼做的時候,他得到的愉悅無法描繪,心中舒泰的感覺是他這一年多,甚至是他這二十年來都從未得到過的。

洛彥獨立生活了幾天,也不知道現在怎樣。現在家安想起應該給洛彥買台流動電話,那樣的話在不方便見面時他也可以知道洛彥是否平安。分開的時候太匆忙了,他沒想到這麼多。他只知道買許多東西塞滿他房裏的冰箱。

他給洛彥選了提供部分電器的房子,他想洛彥肯定喜歡電視,或者還應給他買台收音機?他忽然想到洛彥可能更喜歡不帶圖像的。這時他忽然有點迫不及待,想立刻就把收音機送到洛彥手裏。洛彥太寂寞。他曾經告訴過家安,他寂寞得只會對着電話等下一個主顧。可現在他連主顧都沒有。

家安坐在椅子上,不太安分地左顧右盼,交叉十指送到嘴邊,又忽然身子前傾,伏在桌上。

「小子,你幹什麼?」一個警員走到他跟前,對他道。

「我想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從這個該死的地方走出去!」家安怒道。

「那要看你合作態度怎麼樣。」家安身後有人遠遠地道。

「你知不知道你很煩!」家安忍無可忍地道,只聽聲音,他就已經認出說話的正是楊振東,「你就像是塊甩不掉的口香糖!」

「奇怪的是你卻偏偏喜歡往口香糖上沾。」楊振東走過來,「這小子偏愛兇案現場。」他對軍裝警員道。

「不干我的事。」家安知道這名探員顯然已經把目標鎖定在他身上,這意味着他會時時出現在家安面前,很糟糕。

「不干你的事,」楊振東道,「這種狀態將持續到足夠的證據出來為止。」他做了個手勢,示意軍裝這個人的口供他來做。「姓名?」他問。

「你天天尾巴似的跟着我,不知道嗎?」家安沒好氣地說。

「如果你想快一點離開去救助你的朋友,最好合作一點。」楊振東不緊不慢地說。

「我不知道他在哪。」家安冷冷地說,他聽出了楊振東的弦外之音。

「我建議你最好跟警方合作,說出元堅強的藏身地點。看樣子他流了不少血。他可能去哪裏?」

「我不知道。」

「你住在他家,你們交情不錯。忍心見他死?」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再說一遍。」

「好。」楊振東笑道,「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你將在警察局度過。」

「謝謝你,警官!」家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這一次,他處於下風。四十八小時,洛彥該挨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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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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